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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VIP]踏莎行(二)
倪素与徐鹤雪才出了吴府,夤夜司副尉周挺便带着?一众亲从官将吴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大人,大人……他已经不知事了,你们又何必折腾他啊!”老内知被两名亲从官拦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吴岱被人架出去。
“夤夜司奉旨讯问吴岱,任何人不得阻拦!”晁一松按着?刀柄呵斥老内知一声,随即便立即跟上周挺的步伐。
晁一松“啧啧”了两声,周挺蹙眉,侧过脸看他,“你什么毛病?”
“小周大人,我?只是在想啊,吴岱那么大一官儿呢,风光了多少年?啊……官家?一直对他们吴家?很是看重,却说落魄,也就落魄了……”
晁一松想起方才吴岱那般疯癫无状的模样,“以前是多清傲持重的一位大人,不过一夕之间?,便什么脸面也没有了。”
周挺没什么情绪表露,只道:“你拿了牌子,去宫中请医正,吴岱的病若能治,便必须治,否则使尊不好问话。”
“是……”
晁一松摸了摸鼻子,一脚跨出吴府大门,他抬头?一望,却在看热闹的人堆后头?瞧见一道身?影。
“诶,那是不是倪小娘子?”
晁一松咕哝一声。
周挺闻声一顿,他顺着?晁一松的视线看去,人群之后,那女?子淡绿衫裙,挽三鬟髻,脸色也不再像之前那般苍白,或因站在日头?底下,她颊边泛粉,双眸清凌如春水。
“小周大人。”
倪素见周挺走近,便弯身?作揖。
“倪姑娘怎会在此?”周挺问道。
“和他们一样,我?来看热闹的。”倪素轻抬下颌,看向前面已有散开之势的人堆。
周挺随着?她的目光抬眼一扫,正不知如何说,却听她又道:“不知小周大人有没有想过,吴岱的癫症很有可能不是意外?”
周挺眉目一凛,他立即审视她,“倪姑娘,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小周大人忘了吗?我?也是医工。”
倪素并未在意周挺忽然冷下的语气,“方才吴岱从这儿过,我?在地上捡到两根东西,我?等在这儿,便是要交给你的。”
说着?,倪素抬手,两根银针赫然捏在她的指间?。
“这是?”
周挺一怔,伸手接来。
“针灸用的银针,我?看得很清楚,是从吴岱的头?发里掉出来的。”
倪素继续说道,“若我?猜得不错,他的癫病便是这么来的,医者针灸不当,使他脑中有了淤血。”
周挺的神情变得颇为严肃,他手握银针,向倪素抱拳:“多谢倪姑娘,此事我?清楚了。”
“小周大人,我?因家?学渊源,也会金针刺穴之术,这原是我?们倪家?的一样绝学,若您信得过我?,便由?我?来治吴岱,如何?”
倪素终于?说出她的意图。
“不可。”
周挺几乎是立时摇头?。
“为什么?”
倪素愣了一瞬,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他会这般果断地拒绝。
“倪姑娘,吴岱是吴继康之父,虽然害你兄长性命的不是他,但事出之后,他亦动?用了多种关?系为其?子吴继康遮掩。”
周挺顿了顿,看着?她,“难道你心中不恨他吗?如何还要为他诊治?”
“吴岱的确可恨,我?也并非以德报怨。”
“既如此,倪姑娘又何必要蹚这浑水?”
周挺态度坚决,“你是个女?子,你也知道夤夜司的牢狱到底是什么模样,何况男女?终有别,你不应该……”
“小周大人,你也要以男女?之别来约束我?吗?”
倪素骤然打断他。
周挺一时住声,他迎向面前这个女?子的一双眼,因为太过清澈而令人一眼便能望见她的愠怒。
“在我?为兄伸冤的这件事上,小周大人与韩使尊都助我?良多,我?今日之所以说这些,是我?以为自?己?尚有一些用处,可以还你与韩使尊的这份恩情,仅此而已,”倪素说着?,察觉有风一直在轻拽她的衣袖,她便又道,“不过既然小周大人不愿,倪素便不好再多说,这便告辞。”
她弯身?作揖,也不等周挺说话,便转过身?离开。
周挺立在原地,而吴府门前的人已散了个干净,晁一松在旁小心翼翼地问:“小周大人,我?……还去宫里请医正吗?”
周挺回?神:“请。”
“诶,倪小娘子好像生气了,但这事儿……您也确实不好应下。”
晁一松心中其?实也觉得此事是万不能答应的,吴岱到底还是吴贵妃的亲爹,说不得吴贵妃什么时候就要复宠,如今官家?也只让他们讯问,不许对吴岱动?刑,谨慎些总归是没有错处的,那倪小娘子虽有家?学,但谁晓得一个女?子在家?中又能正经学到多少呢?万一在她这里出了岔子,到时不单单只是她恐有牢狱之灾,他们这些涉事的夤夜司中人,只怕都要被问罪。
周挺却在想她方才那句——“你也要以男女?之别来约束我?吗?”
他似乎说了令她生愠的话。
流言出于?口舌,亦可杀人于?无形,正如此前吴岱故意令人传他与倪素有私,为不使流言愈演愈烈,过分?伤及她的清白,周挺避嫌至今,极少踏足南槐街医馆。
男女?大防,本该如此。
可周挺不明白,她为何可以分?毫不在乎那些诋毁,甚至敢再踏进夤夜司的大门,明明她不止一次受过刑,明明她最知道刑罚的残酷。
她如何敢涉足这些本与她无关?的事?
他看不懂这个女?子,她太不同,也太大胆,可若她一直如此,只怕于?己?无益。
周挺并不理解她的这份锋芒。
“她兄长的事已毕,便不该再沾惹官场上的这些事。”
周挺翻身?上马,嘱咐晁一松:“赶紧去,不要再耽搁。”
春光正盛,且带几分?难得的暖意。
倪素穿走在热闹的街市,轻晃衣袖,引得依附于?袖口边沿的淡雾散开,化为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形。
“你为什么不让我?去?”
她一边朝前走,一边说。
那两根银针并非是在吴府外发现的,而是他们将将要离开之际,在吴岱说了那番荒唐的疯话后,徐鹤雪看出端倪,走到他面前,从他斑白的乱发里取出的。
吴岱的癫症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倪素只见徐鹤雪抽出的那两根银针,便明白过来。
吴岱毕竟还有个女?儿在宫里做贵妃,又何况官家?并不想治吴岱的死罪,若此时吴岱死得不明不白,那不是明摆着?告诉人,这背后还有更深的一潭水在等人涉足?
“你既知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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岱的癫症是为人所害,便该明白,你一旦入夤夜司为他诊病,害他之人,亦能害你。”
徐鹤雪停步,此时他并未在他人眼前现身?,伸手摘下帷帽,郎朗日光底下,他的面容苍白而秀整,“倪素,我?同你说过,你愿意为我?点灯,愿意为我?留在云京,于?我?而言,便已是莫大的帮助,这已经很好了。”
“你可以为你兄长受刑,为他不要性命,因为他是你的至亲,而我?却不能让你因我?的事而涉险。”
“兄长是我?的至亲,所以我?为他涉险是人之常情,而你与我?,有什么干系?”倪素望着?他,“萍水相逢?是吗?”
“萍水相逢,不具名姓”,这话是说给苗太尉听的,还是,其?实也是说给她听的?
“并非如此。”
徐鹤雪寂冷的眸底泛起一分?涟漪。
“那你告诉我?。”
倪素抿了抿唇,“徐子凌,有些事你不说,我?就只能自?己?去猜,可我?不是总能猜得对。”
春阳落肩,而徐鹤雪却分?毫感觉不到这分?暖,他立在她的面前,片刻才从她的这番话里捡回?心神。
“我?依附于?你。”
他说。
料峭春风吹动?他霜白的衣袂,“招我?残魂,予我?容身?,你可以让我?做任何事,但我?却不该让你为我?再做些什么。”
“你还有你的志向,我?从不怀疑你这样的女?子想做什么会做不到,而我?的事太重,我?并不想将你牵涉其?中。”
他一定?要用“依附”这两字,却不单单仅指他不能离开她太远的这道禁制,字面之下,还有另一种释义。
“可是你一个人,要怎么办?”
倪素越是听他说这样的话,就越发能体会到他骨子里的孤清,“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人与人之间?的付出与获得都该是相互的,你先为的我?,所以我?也来为你,我?可以为你点灯,也可以帮你很多的忙,只要,你相信我?。”
他退一步,她却又进一步。
时值三月,柳枝新绿,徐鹤雪只一抬头?便得见碧丝婆娑,“我?当然信你,但是倪素,你要好好地活着?,过自?己?的日子,写成那部医书。”
这个阳世曾对他坏过,
但此刻身?在这个春意浓烈的人间?,他心中又觉得,活着?应该也能是一件很好的事,至少,对她来说,应该如此。
倪素几乎失神,周遭人来人往,偶尔有视线投注在她身?上,谁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更不知她为什么要这样呆呆地站着?。
她忽然说了一句话,声音却很小。
“什么?”
徐鹤雪没有听清,便稍稍俯身?。
倪素看着?他的侧脸,下颌线清晰而流畅,她又重复一遍,“你真的觉得我?可以做到吗?”
“嗯。”
徐鹤雪听清了,轻抬起一双清冷而剔透的眼,“你一定?可以。”
他已重新站直身?体。
整个人即便站在浅金色的日光里,也依旧冷冷淡淡的,像雾一样。
倪素看着?他,不知为何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得几乎令她呼吸迟缓。
除兄长以外,从无人如此肯定?她。
他从不与她说男女?之别,却与她说,存志不以男女?为别。
不与她说,该或不该,却与她说,无论她想做什么都可以做得到。
倪素倏尔低眼,看见他拿在手中的帷帽白纱被风吹起,她竟然想起了吴岱的疯话。
“倪素?”
他忽然轻唤。
“啊?”
倪素一下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她的脸颊有点烧红。
“你怎么了?”
“没什么……回?家?吧。”
第52章[VIP]踏莎行(三)
夤夜司。
老翁花白的须发皆沾血,被绳索吊在刑池中央,才受过几道铁刺鞭,他身上破损的衣料裹附着被铁刺勾出的血口子,整个人颤抖不?停,终究扛不?住,干裂的嘴唇翕动:“我……招。”
“说。”
周挺扔下粘连着血肉的铁刺鞭,激荡起淡红的水花。
“我家主君头上的银针,的确是?我做的,”老翁颤颤巍巍,嗓中浸着血,使得声音含糊许多,“我没办法,我的小孙子在他们手里呢!”
“他们是?谁?”
周挺握着护腕,略微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腕骨。
“我不?知道……”老翁双目空空,喃喃般,“是?他们找的我,他们答应我,事成之后,不?但将我孙子还来,还会给我更多的酬谢。”
周挺正欲再问?,却听急促的步履声渐近,他转过脸,看?见晁一松快步下阶,走到刑池旁。
“小周大人,吴府我们又搜了一遍,这老仆家里我们也搜过了,却只发现这些。”晁一松抬手朝他展示手中那厚厚一叠交子。
周挺走过去,刑房内灯火幽暗,但临近的那盆火却烧得正旺,借着明亮的火光,周挺接来一张,扫了一眼。
“还有这个。”
晁一松舒展另一只手掌,其中赫然躺着一只算珠。
交子并非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大约是?十六年前,有交子铺以交子为?凭,使人将不?便携带的铁钱存放于交子铺中,凭交子可为?人换铁钱,到如今,齐人已越发习惯以交子代替铁钱在市井之间使用。
而晁一松手中的那颗算珠光滑油亮,一看?便是?好木料,中间的孔洞镶着玉环,但也许是?因为?被使用的年岁太久,其上镌刻的字迹模糊。
周挺捏起算珠,回头看?向那老翁,“不?说说这东西?的来历么?”
“他们之中一人身上掉的。”
老翁呼吸都有些困难。
周挺借着火光细细地审视算珠上的字痕,竟是?“满裕”。
他几乎是?立时想起京中的满裕钱庄,大齐出现的第一家交子铺虽非满裕,但满裕却是?使交子遍布大齐的最负盛名的交子铺之一,此后交子铺易名为?钱庄,而满裕钱庄先立足代州,近乎垄断代州几周边多地的交子发放权。
周挺瞧着镶嵌在孔洞里的玉环,“果然是?满裕才用得起的算珠。”
夤夜司的亲从官缀夜而出,带着夤夜司韩使尊的牌子,将满裕钱庄上上下下搜查了个遍,却并没有找到那位不?久前归京的掌柜。
一直到翌日,夤夜司亲从官在城中大肆搜捕满裕钱庄掌柜,却只从瓦子里翻出一具腐烂的死尸。
“满裕的伙计已认过尸,他们都咬定,死的的确是?云京分号的掌柜胡栗。”周挺熬得双眼有点?发红,却也不?见多少疲态。
“尸体都烂了,如何?认得出?”韩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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搁下茶碗,轻哼一声。
“仅是?从衣着与身上所带的遗物来辨认的。”
周挺颔首。
“这个人是?真死还是?假死已不?重要?了,反正他是?元宵那夜才回京便失踪,这么久了,即便他活着,要?找也难。”
韩清的指节轻敲了敲膝盖,“满裕钱庄的人到底为?何?要?害吴岱,咱家看?,官家也并不?关?心,官家对?吴岱虽还念些旧情,却也仅止于不?治他的死罪罢了,至于他究竟是?不?是?得了疯病,谁在乎?但今日,官家却下了敕令,要?代州知州就此事讯问?满裕钱庄的东家曹栋。”
“周挺,你?可知,这是?为?何??”
“不?知。”
韩清掀起眼皮,瞅着他,面上也不?知为?何?浮出一抹古怪的笑?意,“你?多久没回家了?你?父亲的奏疏到了宫中,想必你?家中也该收到家书?才是?。”
周挺乍听他提及父亲二?字,他一怔,随即道:“使尊,敢问?吾父所奏何?事?”
“宛江转运使周文正奏请陛下,以收回交子发放权来应付军费开支,禁止民间交子铺发放新的交子,并收归所有已发放的交子,设交子务垄断,使私交子变为?官交子。”
韩清虽很少在御前,却有个入内内侍省都都知做干爹,这些消息,他知道得也还算快。
“官家……是?想借此事,拿满裕钱庄开刀?”
周挺立即明白过来。
“你?也知道,近些年大齐匪患频发,而丹丘虽与我大齐暂时止战,但也不?是?没有摩擦,何?况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军队不?可不?养,但如今军费花销之巨,国库已难以支撑,你?父亲的这道奏疏,于官家是?及时雨,但于你?,却……百害无?一利,这些,你?自己明白吧?”
韩清意味深长。
“明白。”
周挺没什么过多的情绪。
他父亲的这道奏疏,已伤及那些与如满裕钱庄这般的交子铺在一块儿勾结垄断交子发放权的官员的利益。
他父亲远在宛江,自要?面临诸多风雨之恶,而他在京中或也将面临多方?报复。
“你?父亲不?在乎自己的死活,连你?这个好几年不?见面的儿子的生死也不?在乎,你?心里,就不?怪他么?”
韩清有点?好奇。
“父亲此举是?为?国考量,我如何?能怪?”周挺摇头,“使尊也知,父亲希望我做的官是?文官,我不?从父命已是?不?孝,而今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也该让父亲知道,我没有选错路。”
“那你?这段日子便要?更小心谨慎些,可别让那些气红了眼的给算计了去。”
韩清站起身,轻拍他的肩。
“是?。”
周挺应了一声。
宛江转运使周文正的奏疏在早朝时被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念了一遍,立时引起朝臣议论纷纷,但正元帝却并未直接下敕令允准此事,而是?请朝臣就此事各抒己见。
有人赞同,有人反对?,身着朱红圆领袍的官家在御座上始终不?言,静听着朝臣们互相驳斥也不?阻止。
“张卿,你?以为?呢?”
良久,正元帝才垂眼去瞧底下那个没拄拐,身形有些佝偻,穿着紫色官服的老者。
张敬闻言,立即上前一步,躬身作揖:“臣以为?,私交子变为?官交子的确可使其惠及天下。”
“这么说,张卿觉得周文正这道奏疏可行?”
正元帝语气平淡。
“臣,却不?是?此意。”
张敬垂首。
正元帝眼睛微眯,神色似乎沉下来一分,“不?是?此意,又是?何?意?”
“若无?本?钱,将伤国本?。”
寂静的朝天殿内,张敬一人的声音清晰而有力。
孟云献在旁不?禁眉心一跳,他抬头,果然见御座上的官家脸色变了又变,他无?奈轻叹,“若无?本?钱,将伤国本?”这句话,便是?意指若拨备的铁钱不?够,而交子发放无?度,则将使交子在民间的流通量远超实际需要?,交子的价值一贬再贬,而物愈贵,则伤民生根本?。
张敬口中的国本?,即为?民。
私交子变为?官交子的确能使交子流通更广,惠及生民,也能暂解军费的燃眉之急。
张敬此言,并非反对?周文正的这道奏疏,而是?在劝谏君王,万不?可使交子放量无?度。
孟云献不?禁皱眉,他始终觉得今日的张敬有些奇怪,张敬虽是?直臣,却也并非不?会审时度势,可张敬今日,却像是?奔着触怒官家去的。
“好个为?国为?民的张卿。”
正元帝虽然在笑?,那双眼睛却冷沉沉的。
直到散朝,正元帝也并未定下此事,但谁都知道,官交子取代私交子,终将成为?定局。
“崇之,你?从前明明连自己的花销都懒得清算,家中连个算盘也没有,怎么如今财政上的事,你?却如此上心?”
出了朝天殿,孟云献不?等?贺童来扶张敬,便走上前去。
贺童晚出来一步,瞧见前面两位相公走在一起,一边下阶一边说话,他谨慎地跟在后头,只注意着老师的步伐。
“家中事我可以糊涂,国事却不?能。”
张敬扶着白玉石栏,慢吞吞地往下走。
“你?今日为?何?要?触怒官家?”孟云献实在觉得他太过异常,“近些日子你?查百官政绩,却又无?下一步的章程,如今你?又关?心起财政上的事,想来也与潘三司见过面了?我却看?不?懂,你?到底是?在做什么。”
“官家不?爱听的谏言总要?有人说,不?单单是?说给官家听,也是?说给朝臣听,若能有几个敢在官家面前说真话也是?好的,再不?济,我也当我这些话是?说给百姓听的,总要?有人告诉百姓是?非曲直。”
“至于我在做些什么,”
张敬膝盖疼得厉害,他一手撑在白玉石栏上站定,“我是?为?什么回来,便是?在做什么。”
直臣之直,不?应只为?君父而直。
——
满裕钱庄的东家出身代州,故而京中这家分号修建得也颇有代州的味道,四面为?楼,共撑天井,彩绘斑斓。
徐鹤雪提灯上楼,倪素紧随其后,纵然夤夜司将此处暂封,以至于这偌大的钱庄却还有人守,她只能尽可能地步履轻缓。
灯影照见一张方?长的乌木桌,其上摆着整齐的算盘,算珠浑圆饱满,孔洞镶嵌玉环,倪素扫过那些算盘,“好像没有缺算珠的?”
“若有用坏的,应该也不?会再摆在台面上。”
徐鹤雪一指轻轻拨弄了一下一颗算珠,算珠便转着圈儿露出来另一面镌刻着“满裕”字样以及特殊纹饰的那一面。
“这颗东西?,与吴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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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老仆家中的那颗有点?不?一样,”倪素走到他身边来看?了一眼,“那颗只有字,没有纹。”
在晁一松去搜查那老仆的家宅前,倪素已与徐鹤雪去过一趟,那厚厚一叠交子与那颗算珠也是?他们先行发现,最后又放回原位,任由晁一松带回夤夜司。
“那颗是?旧珠,应该是?满裕以前的式样。”
徐鹤雪看?着这些镶金嵌玉的算盘,“倪素,我生前还没有交子,你?说,交子铺是?否都很在意算盘?”
“毕竟是?用交子兑铁钱的营生,人们存铁钱在交子铺,交子铺的珠算便是?重中之重,绝不?能马虎的,但小的交子铺可比不?起满裕这样的大钱庄,他们如何?能用得上这样的算盘?”倪素一边学着他拨弄起算珠玩儿,一边说,“我听说,只有满裕对?算盘有此种习惯,算珠上镶金嵌玉,应该是?他们在代州的东家想讨个生意兴隆的彩头。”
“所以,即便是?用坏的算盘,他们应该也会好好存放。”
徐鹤雪抬眼,看?见对?面的墙上挂着一把算盘,虽未镶嵌金玉,串在其中的算珠却是?一颗颗刻得细致入微的核雕。
“那我们找找看?。”
昏暗的楼上,没有人可以看?见徐鹤雪的灯,只有倪素能借她亲手点?的这道光视物,怕惊动守在天井底下的庭院里的那些巡夜的人,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道柜门,“吱呀”的声音一响,她立即停顿,回头张望一下。
徐鹤雪看?着她,帷帽之下,他的眼睛弯出一分极为?生涩的笑?痕,见她作势又要?拉开一点?,他抬手按在雕花柜门上,阻止了她的进一步动作。
倪素茫然地仰起头,两重轻纱遮掩,她有点?看?不?清他。
徐鹤雪放低声音:“这样找,只怕到天亮也难。”
“那我们怎么办?”
她也很小声。
两人在这道柜门前,莹白的影子与漆黑的影子近乎重叠,她的手指还勾着上面的铜扣,不?知不?觉被压红的指节,徐鹤雪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指从沉重的铜扣底下抽出。
倪素脊背僵直,她明明看?不?清他的脸,明明,他也没有呼吸,她看?向自己红红的指节,听见自己的呼吸。
有点?乱。
“不?疼吗?”徐鹤雪也在看?她的手。
倪素低声回了一句。
徐鹤雪没听清,便稍稍俯身,倪素看?着他的耳廓,便凑近,“我说,不?疼。”
他没料到她会这样近。
温热的气息轻拂他的耳廓,他几乎是?一颤,立时站直身体,轻声道:“我们还是?应该找个人。”
来时在楼梯旁打瞌睡的青年已经发出鼾声,徐鹤雪身化?淡雾,流散下楼,随即拎着那人的后衣领将他带到了二?楼。
青年吓醒,还没反应过来,倪素怕他叫喊,心内一急,随手抓起来旁边瓷缸里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徐鹤雪以剑抵住青年的脖颈,青年被这冰冷的薄刃刺得浑身发颤,他看?见那戴帷帽的女子抓在手中,还在摆动四肢的乌龟,他更惊慌了,恨不?得把嘴巴再闭紧一些,可千万不?要?将那玩意塞到他嘴里来。
“……放回去吧。”
徐鹤雪看?她也被自己抓起来的东西?吓了一跳,他历来冷静的嗓音添了一分微不?可闻的笑?意。
倪素讪讪地将乌龟放回瓷缸。
徐鹤雪回头,再看?向这战战兢兢双腿瘫软的青年:
“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若敢惊叫,我必杀你?。”
第53章[VIP]踏莎行(四)
“我说,我说……”
青年点头?如捣蒜。
“满裕的?算珠可还有其它样式?”
徐鹤雪拿起长桌上的?一把算盘,算珠整整齐齐地落下,发出轻微的?响动,引得青年的?目光随之落去。
“有,却只换过一回,似乎是五年前才换了如今这样的?算珠。”青年如实说道。
“为何要换?”
徐鹤雪淡声问?。
青年是在这钱庄中?做学徒的?,他来此处正好五年,却还没正经地拿过台面上那些数目有限的?金贵算盘,只能摸一摸那不值钱的?枣木算盘,他后背抵在木栏杆上,颤声答,“我听师父说过,从前的?算珠有些重,拨弄的?时候有些不方便?,咱们?代州的?东家做主,给新换了算盘。”
“你?还知道什么?我是说,和算盘有关的?事。”
倪素走到徐鹤雪身边,问?道。
青年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她,素纱帷帽底下有一张脸隐约朦胧,令人看不真切,听着声音,却是个极年轻的?女子。
“你?在看什么?”
这道平静而凌冽的?声音落来,青年的?身体立时一抖,他立即垂下脑袋,只敢盯着那道霜白的?衣袂,“算盘,我,我想想……”
“越是老?练的?师父对算珠的?轻重便?越是敏感,他们?,他们?很在意?这些东西,若算珠的?轻重不合适,便?会影响拨弄算盘的?速度,所以东家才换了新的?,我还听说,东家认为算盘是咱们?吃饭的?家伙事,东家花费金玉打造这些算盘,一是为了讨彩头?,二则是为了给算账的?师父一些奖赏,若他们?事做得好,没有错处,带学徒也认真的?话,往后退下去,便?能得一把算盘。”
这也是他为何要在满裕钱庄做学徒五年,虽没机会算账,却也不肯离开的?原因,虽然能得到这把算盘的?人是少之又少,但万一呢?算珠虽没什么用,可那上面的?玉环与金箔,哪个不值钱?
倪素想了想,又问?,“所以,你?们?这里并没有只送人一颗算珠的?先例?”
“没有。”
青年摇了摇头?,“我们?这里即便?是用坏了的?算盘,也是要妥善保管的?,以前也有起了贼心的?想偷出去换钱,可少有能得逞的?,因为咱们?这儿虽都?将要用的?算盘摆在桌面上,但每夜都?是有人守的?。”
“这不是夤夜司查封么?咱们?这儿留的?人不多,所以今儿晚上只有我在楼里……剩下的?都?在外面巡夜。”
倪素拧起眉,那老?仆在吴府好些年了,自然不可能有钱庄老?师父的?珠算本事,也没机会得到这种算盘,何况从他家中?找到的?,也唯有那一颗而已。
听邻里说,那老?仆本有一个小孙子,但近些日子却一直没露过面,难道,是有人用他的?小孙子威胁了他?所以他才敢冒风险,谋害主君吴岱?
满裕的?那颗算珠,难道是那人给他的??可既有交子,为何要再留一颗算珠?
“用旧的?算盘,你?可知存放在何处?”
徐鹤雪俯身,楼外庭院内照来的?灯影昏暗,青年只觉他一近些,自己身上便?冷得彻骨,这种冷意?,是顺着脊骨往上的?汗毛直立。
靠近此人,无异于靠近一个严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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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知道……”青年嘴唇颤抖。
守在天井底下的?庭院里的?人来来回回地走动,不少人禁不住这夜太长,懒散地打起哈欠。
“咱们?钱庄不知还保不保得住……”
也不知谁先起了头?。
“外头?传呢,说咱东家是害那先前做过太师的?吴岱的?凶手,凭着一颗不知哪儿来的?算珠,便?将咱这儿给封了。”
有人打开了话匣子,“要我说,这些年在咱们?钱庄里偷算珠还少么?抓住了的?倒好说,可指不定还有没抓住的?漏网之鱼,如何便?能定东家的?罪?”
“这不还没定罪么?咱们?今夜还能在这儿守,不正说明?夤夜司没更多的?实证么?再者,咱东家这些年也并非没有靠山的?。”
领头?的?不耐地打断他们?,“你?们?做好自己的?事儿,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道理也不懂么?少说东家的?是非!”
底下巡夜的?护院们?正说着话,倪素与徐鹤雪已跟着那青年轻手轻脚地上了三楼,三楼的?陈设简洁,长廊尽头?是一间上锁的?库房,青年面露难色,“我并无钥匙,钥匙在咱们?二管事那儿呢,他如今正在夤夜司中?,只怕一时也出不来。”
既是库房的?铜锁,自然与一般的?锁不同。
但下一瞬,青年却只觉眼?前寒光一闪,他甚至没有看清随着那道剑影而落的?莹尘,便?见那把巧匠所制的?铜锁下坠。
剑刃重新抵向?青年颈间,而倪素及时接住铜锁。
“进去。”
徐鹤雪轻抬下颌。
青年呆滞着一张脸,推开库房的?大门?,双腿发软地挪动步子,走进去。
里面黑漆漆的?,也没有点灯,但青年忽觉自己身后有灯影照来,他不敢回头?,只僵直着身体,指向?前面的?柜门?,“在那里面。”
既是存放算盘的?地方,所用的?锁自然更为精巧,倪素看见飞浮的?莹尘,而青年脸色无异,像是根本没有察觉。
倪素垂下眼?帘,看着地上浅淡莹白的?影子,静听着那把锁被打开的?声音,有种人力所不能及的?轻易。
可她知道,他的?这分轻易,其实一点也不轻易。
青年只以为横在自己颈间的?剑刃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他便?更怕得厉害,双腿不住地打颤,俯身去柜中?取算盘的?动作便?更加小心翼翼。
“这,这便?是从前的?式样。”
青年从中?取出来一把算盘,的?确算得上陈旧,算盘的?框与梁都?已松动,其中?串着的?算珠平滑发亮,一看便?是年深日久触摸过的?。
徐鹤雪轻瞥一眼?,却没接,他一双眸子轻垂,隔着帷帽审视着此人,“你?若聪明?,便?该明?白,今夜之事,你?最?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毕竟,若无你?,我们?也找不到此处。”
“我记下了,都?记下了!”
青年如何敢将此事说与人听?这一番话无疑是在警告他,即便?他将这些事说给管事听,他也终究是为此二人领路的?,莫说那金玉算盘,只怕管事还要拉他去见官。
察觉到抵在颈间的?剑刃轻移,青年额边的?汗珠淌下来,他正欲偷偷地松一口气,却不想徐鹤雪手腕一转,剑柄重击在他的?后颈。
青年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徐鹤雪及时接住将要落地的?算盘,随即握着松动的?木框,将其拆散一边,从中?取出一颗算珠来。
倪素的?视线从那昏迷的?青年身上挪到徐鹤雪的?手上,她走近了些,在灯下细细打量他手中?的?算珠。
平滑发亮,一看便?是用久了的?,其上的?字痕已浅,却依稀能辨出是“满裕”二字。
“和那颗是一样的?。”
倪素说。
徐鹤雪瘦削而有力的?手指捏着那颗算珠,半晌出声:“不对。”
“什么不对?”
倪素一头?雾水,“这木料,玉环,还有字痕明?明?都?一模一样。”
徐鹤雪却看向?倒在那边不省人事的?青年,“记得他说过的?话么?满裕只换过一次算珠的?样式,是因为从前的?算珠重,所以才会更换。”
倪素点点头?。
“这颗,与我们?在那老?仆家中?的?那颗虽外表一致,但轻重却并不一样。”
徐鹤雪说。
“轻重不一样?”
倪素讶然,随即从他手中?接来算珠掂了掂,但她却没察觉到什么不一样,因为在那老?仆家中?时,她并未在意?过重量这一细节。
徐鹤雪从她手中?取回算珠,指节屈起,一用力道,手背青筋的?线条与筋骨的?凌厉越发清晰。
算珠碎裂,显露玉环之下的?铁片。
交子铺做的?是兑铁钱的?营生,满裕的?东家在算盘上镶金嵌玉,又如何能会缺得了铸铁钱的?这样东西?
“原来,这便?是它要重一些的?原因。”
倪素从他掌心捏起那薄薄的?铁片,恍然,“所以,那老?仆的?算珠,是假的?。”
“也就?是说,那老?仆背后之人很有可能是故意?留下这样东西,他们?害吴岱,便?是要让夤夜司注意?到满裕钱庄?”
从杜琮的?账册开始,这一桩桩的?事,千丝万缕竟都?归于一个满裕钱庄。
“还有一种可能。”
徐鹤雪提起桌角的?灯盏,“也许吴岱,根本不是为人所害。”
“而是他自己布的?局,是吴岱,想让夤夜司的?人,清查满裕钱庄。”
癫症是真,算珠是假,若吴岱果?真对自己如此心狠,那必然是他已走入死局,却仍希冀借事翻身,或者,拖人下水。
“这……怎么可能?”
倪素愕然,她正欲再问?,却见徐鹤雪倏尔转头?,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动静似的?,立即对她道:“有人入楼。”
话音才落,倪素抬眼?便?见库房门?外的?栏杆上照出一片淡光,随即便?是一道带着火气的?声音,“阿平去哪儿了?怎么没在?我这几日在夤夜司中?,他便?是如此打扫的??上回摔了我的?东西,让他多做些事,他便?如此不上心么?”
“管事您别生气,他应当?是方便?去了,等?他回来了,您再说他。”另一道谄媚的?声音响起。
上楼的?动静不小,徐鹤雪只听“管事”二字,便?知是那个被带去夤夜司中?讯问?的?管事回来了。
“倪素,先躲起来。”
徐鹤雪轻声嘱咐。
倪素点点头?,望了望四周,看准墙角另一个宽敞的?柜子,她便?干脆提起裙摆,将自己藏到里面,“那他呢?”
徐鹤雪看向?那名唤阿平的?青年,先走到她的?面前,俯身时帷帽的?轻纱拂动,露出他苍白的?下颌,“你?在里面,会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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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素抱着双膝,摇头?,催促他,“你?快关上。”
徐鹤雪将柜门?合上,他的?视线低垂,双指一动,莹尘裹附着残损的?铜锁,落到他手中?,外面人上楼的?声音越发清晰,而他却不紧不慢地将暂被莹尘复原的?铜锁扣上锁着算盘的?柜门?,随即身化淡雾,带着那昏迷的?青年悄无声息地出去。
库房的?门?骤然合上,被倪素放在地上的?铜锁完好地挂在铜扣上。
“库房他们?也搜查过了?”
管事提着衣摆上了三楼,这些天在夤夜司中?他又惊又俱,难掩疲态。
“是,他们?带着您的?钥匙,里里外外都?搜过了。”
跟着他上楼的?中?年男人回道,“算盘也都?给他们?瞧了。”
“都?是那算珠惹的?,这可真是无妄之灾!我得瞧瞧去!”管事不敢说夤夜司一句坏话,只能窝火地叫嚷一声,又将钥匙递给他,令其前去开库房门?。
那人忙称是,接了钥匙前去开门?。
徐鹤雪将人丢在了后院的?僻静处,又很快回来,隐去身形,跟在此二人身后。
“库房除夤夜司的?人来查过以外,您不在,便?没有人进去过,您这才从夤夜司出来,怎么这便?要来清点?”
那人一边推门?,一边问?道。
“谁让咱们?掌柜给人害了呢?他生前待我待你?难道不好?”管事走进库房,扶灯往前,将桌案上的?烛台也点燃。
“掌柜待咱们?自然是好的?。”
那中?年男人点点头?,“可他却这么稀里糊涂地就?没了。”
“是啊……”管事一边清点着库房中?存放的?铁钱,一边叹气,“按理说,这库房的?钥匙是只能掌柜管的?,可元宵那夜,他却将钥匙交给了我,我问?他是否还要再回代州见东家,他说不是,我也纳闷,他看起来也不像是要再出远门?的?样子,身上包袱也没有,我只见他好像揣了一本什么书到怀里……”
“以往掌柜回代州也没将钥匙给您啊,说不得是他打算自个儿退下去,想先让您试着管库房呢。”
中?年男人这番话说得管事心内舒服,在夤夜司中?几日萦心的?恐惧也削减了些,他摆了摆手,“可别胡说。”
柜中?漆黑一片,倪素只能听见外面这两人说话的?声音,一道步履声临近,倪素心中?打鼓,她抱着双膝的?手紧紧地抓住衣摆。
“管事,这边的?柜门?和箱子我也给您打开,方便?您查。”那人讨好一笑,说着手便?摸上柜子的?铜扣。
倪素屏住呼吸。
一道细长的?光线漏来,她看见外面那人粗粝发黑的?手指。
她心内一紧,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觉清风拂面,吹动她耳畔浅发,极其昏暗的?柜中?似乎逼仄了些,倪素转过脸,对上一双眼?睛。
这样近的?距离,倪素发现他双眼?皮的?褶痕都?是漂亮的?。
徐鹤雪已摘了帷帽,将灯盏放于膝旁,暖黄的?光充斥于她眼?前。
外面的?人忽然呼痛一声,着急忙慌地抽出被沉重柜门?夹住的?手指。
这一幕太滑稽,倪素险些忍不住笑,一只冰冷的?手忽然捂住她的?嘴,她眨动一下眼?睛,却嗅到清淡的?血腥气。
不知不觉,他衣袖的?边缘已被血液浸湿,细腻如玉的?腕骨上剐伤狰狞,血珠坠在他腕底,将落不落。
“行了,你?瞧瞧你?能做成什么事?那柜子本是存放杂物的?,哪里能放铁钱?放算盘的?也锁着呢!”
外面是那管事没好气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柜门?外的?中?年男人赔笑的?漂亮话儿。
徐鹤雪静默地听着外面两人说话,正欲松手,却不防被她握住手指,如此温热的?温度紧贴,令他一颤。
指腹几乎还残留她脸颊的?触感,因为她忽然的?举动,他不禁蜷握掌心,侧过脸来看她。
她没有摘帷帽,此刻挑起一边的?轻纱,烛火照亮她半张白皙的?面容,乌黑明?亮的?眼?睛,红润的?唇。
一绺细发落在她颊边。
徐鹤雪意?识到她在审视他的?剐伤,立即要抽回手,不欲再让她细看,可她的?手指紧紧地勾住他的?手指。
心跳,是血肉之躯才会有的?。
而他没有。
倪素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审视这道施加在他身上的?惩罚,像是白雪沾污的?证据。
若是人的?外伤,她有的?是办法令它愈合,可偏偏,它不是。
她轻吹的?气,如风拂过他的?手腕,徐鹤雪发出极轻微短促的?气声,几乎心神俱颤。
第54章[VIP]踏莎行(五)
出了满裕钱庄,绵软的春雨落来,在倪素的鬓发间点缀晶莹细小的水珠,“徐子凌,你看看你自己,你已经这副模样了,一定要在此?时去找蒋御史吗?”
无纸伞遮挡,倪素与?面前这个衣袖沾血,面容苍白的年轻男人相对而立,雨水冲淡他袖子边滴下去的血珠,他唇色淡薄,“你可有听到那管事?说的话?掌柜胡栗元宵当夜出去时,身?上带了一样东西。”
“……一本书?”
倪素想?起来。
徐鹤雪“嗯”了一声,“此?前我忽略了一件事?,杜琮的账册虽记录了他的银钱往来,但账册中的官员,无论是底下的,还?是上面的,都不具名。”
“可那些钱,是借满裕钱庄从各地流转而来,满裕不可能没有一本暗账。”
“所以,胡栗带在身?上的书册,极有可能便是那本暗账?”雨声沙沙,倪素回想?起元宵当夜在瓦子里的种?种?,“可他带着?那本账到瓦子里,究竟是去见?谁?”
无论是谁,大抵都与?那账册上的人脱不开干系。
“吴岱的癫症若真是他自己故意所致,那么他一定是担心官家?虽不治他的死?罪,但有人总会对他下死?手,而与?其坐以待毙,他倒不如先做局,引夤夜司清查满裕钱庄。”
灯笼里的烛焰被雨水浇熄,徐鹤雪的眼前归于黑暗,他却只顿了一下,又道:“可满裕钱庄究竟有什么是值得夤夜司查的?唯有这本暗账。”
“胡栗的尸体方才从瓦子里被找出,便被夤夜司带走,你我虽无机会探查胡栗的尸体,但从夤夜司的反应可以看出,他们并未在胡栗的尸体上发现什么东西,而此?次清查满裕钱庄,他们也?并未找到吴岱想?让他们发现的东西。”
徐鹤雪只听见?雨声,一双空洞的眸子微动,不由轻唤:“倪素?”
“所以你觉得,那暗账已在元宵当夜落入蒋御史之手?”
倪素出声。
“我只是猜,蒋先明那夜并未对我说真话,而夤夜司今夜将满裕钱庄的管事?放回,无异于告诉杜琮账册上那些不具名之人,夤夜司并未查到满裕钱庄的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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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账册究竟到了谁的手上?徐鹤雪相信那些人如今应已坐立不安,正在想?尽办法寻找账册的下落。
“我必须尽快确认此?事?,迟则生变。”
徐鹤雪看不见?倪素此?时是什么神情?,春夜雨浓,他站直身?体,循着?她的方向,施以揖礼,“倪素,请你——帮我。”
“我此?生……”他话才出口,顿觉失言,他早已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又何谈此?生?
他轻垂眼帘,“正如你此?前所言,我回来,虽有过要寻旧友的心思,然人鬼殊途,我以为,见?了又能如何?不过徒增伤悲,于他无益。但我,仍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那是我在幽都,甚至是重回此?地的唯一意义。”
“倪素,你招我回来,是我在幽都百年,唯一遇见?的,最珍贵的机会,我不敢迟,我怕一迟,便又是人间十?五年。”
人间十?五年,幽都近百载。
“而我不知,下一回我是否还?能等得到你。”
时日一长,这个世间还?会有人在乎那三万受困宝塔的英魂所受之冤吗?徐鹤雪清楚的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是他如今尚以残魂之身?存在的意义。
倪素看他施礼,端正文雅,可脊背却似乎又比她见?过的文人要更为直挺,并非是说那些文人们不够挺拔,而是他的挺拔有种?刀刃般的锋利。
“可是你的眼睛。”
倪素喉咙发涩,她准确地捉住心头的情?绪,她心疼眼前这个人,其实与?他相处的这段日子,碎片般的细节足够在她心中堆砌起一个真实的他,但她却一直刻意不去细究。
她想?等,终有一日,他会说的。
“你会牵着?我,对吗?”徐鹤雪轻抬起一只手,骨节修长,雨水冲刷不去他腕上的血痕。
倪素看着?他的手。
夜雨朦胧,也?不知前面那户人家?檐下的灯笼忽明忽暗,她抿起唇,握住他的手。
冰冷与?温热的触碰。
雨水的交融。
“谢谢,倪素。”
徐鹤雪很难不去想?方才在满裕钱庄的库房中,在柜子里,她低垂眼眉,轻轻地吹着?他的伤口。
剧烈的痛,似乎在那一刻,也?不那么痛。
“你不要生我的气,我本不想?惹你生气。”
徐鹤雪被她牵着?走,他难以回避她手指的温度。
“我知道。”
倪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牵着?他快步往前,“我也?并没有生气,我只是……”
该如何才能与?他说得清她心中的这种?心疼呢?
倪素不知道,她止住话音,半晌才又出声,“我在想?,我曾劝你若能不那么痛,便对自己好一些,可是如今我却发现,你所求之事?,似乎只能用你的自损去换。”
他只是一个人踽踽独行。
如同他只愿意接受她点灯,引路这样的帮助,却不愿她以身?犯险,为他做任何事?一般,他一定也?不希望他的亲朋,他的老师牵涉其中。
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却那么想?要保护活着?的人。
“你想?过要放弃行医吗?”
徐鹤雪却问她。
倪素摇头,“从未。”
雨水终不及他身?上严寒,湿润的水滴落在徐鹤雪的面庞,“我与?你一样。”
行路至难,亦甘之如饴。
春雨夜,夜市未开,街上此?时便没有什么行人,马车碾过松动的石板,激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蒋先明坐在车中,双手扶在膝上,神情?肃穆。
马车行至更僻静处,外面的灯火都暗下去许多,蒋先明正细细思索着?心事?,却不防外头的马忽然长嘶一声,随即马车剧烈一晃,他后背抵在马车壁,立即道:“怎么回事??”
“大人!”
外头的马夫才惊慌失措地唤了一声,随即便有刃入血肉的一声闷响,马车的帘子被一道身?影重重压下。
蒋先明看见?半个身?子倒进马车中来的年轻马夫双目大睁,胸膛浸血,一动不动,他脸色一变,抬头看向雨幕之中,数道身?形如鬼,黑漆漆的影子压来。
蒋先明只见?寒光微闪,他当机立断,挽袖抓住缰绳,重重地抽打?马背,马吃痛,长嘶疯跑。
而黑衣人穷追不舍,一柄长刀刺穿马车壁,蒋先明堪堪躲过,他又用力抽打?马背,朝巡夜军的所在疾奔。
数道黑影飞檐走壁,踩踏青瓦之声与?雨声交织,听得蒋先明耳膜欲炸,他分毫不敢放松,却忽觉车顶上重重一响,似乎落了人。
他心中一凛,立即松开缰绳,翻身?从马车上摔下去,急促的步履临近,蒋先明忍着?身?上的疼痛正欲起身?,裹着?雨水的刀刃已横在他颈间。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竟敢刺杀朝廷命官!”蒋先明厉声道。
数张脸孔皆被遮掩于黑色面巾之下,其中一人挥手,横在蒋先明颈间的刀刃便要割断他的咽喉,千钧一发,一柄长剑破开雨幕而来,准确地刺穿握刀之人的手腕,那人吃痛,手指松懈,刀刃“砰”的落地。
杀手们警惕回头,只见?白衣沾血,手中提灯,帷帽湿透,更沉沉地掩住里面的那张脸,几名杀手迎上去,而为首之人则踢了一脚地上的长刀,重击在抛出十?几步远的蒋先明的腿弯。
蒋先明摔在水洼里,脏水几乎淹没他的整个下巴,他一下回头,那杀手已在他身?后举起了刀。
蒋先明本能地伸手挡在眼前,却听“噌”的一声,那是极清脆的铮鸣,他几乎屏住呼吸,抬起眼睛,从指缝中看见?那把落下来的刀刃已被一柄长剑抵住。
蒋先明看见?握剑的那只手,苍白的手背上,似有一粒红痣,他的视线顺着?那只手往上,却只见?帷帽遮掩住此?人的面容。
他的身?法极快,剑招凌厉且不留余地,不过十?几招之内,那杀手节节败退,立即唤身?后人:“上!”
数名杀手一齐涌向那人。
蒋先明看得心内一紧,他不由大喊:“公子小心!”
徐鹤雪一剑刺中一人的胸膛,抽出来的剑刃与?数把长刀一一过招,雨水冲刷掉了剑锋上的血液,长刀合力抵住剑身?,他立即松开剑柄,剑身?借着?他们的刀刃一转,他很快闪身?到了人后,及时握来剑柄,割破一人脖颈。
夜雨压不下血腥气,蒋先明原本还?担心此?人应付不过这十?几名杀手,可他坐在雨地里,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身?影动如行云流水,自始至终从容不迫。
巷中陈尸数具,冲淡的血水在地砖缝隙里蜿蜒,此?间除雨声外,再无厮杀之声。
徐鹤雪手中的灯盏,是琉璃所制,沾雨不湿,他握剑的手松懈一分,剧烈的痛几乎刻入骨髓。
“阁下……是谁?”
蒋先明看着?他的背影。
徐鹤雪侧过脸。
殷红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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液几乎浸湿了他整片衣袖,他历来干净严整的衣襟也?红了一片,他踩过地上的死?尸,迈着?极为缓慢的步履,走到蒋先明面前,隔着?湿透的帷帽,他审视着?这个已到中年,面有风霜的人:
“蒋御史不认得我,可记得那尊马踏飞燕?当夜,你似乎欺骗了我。”
第55章[VIP]踏莎行(六)
“是你……”
蒋先明立即想起当夜在他家中,隔着窗纱与?他说话的那个人,便是此人,将杜琮的账本交给了他。
“阁下何出此言?”蒋先明一手撑在雨地?里,艰难地?站起身,“我何时?欺骗于你?”
“你说你元宵当夜是跟着满裕钱庄的掌柜胡栗进的瓦子。”
“不错。”
蒋先明点点头。
“进去之后呢?”
“瓦子里人太?多,跟丢了。”蒋先明一身官袍湿透了,水珠顺着帽檐往下滑过他的鼻梁。
“你是何时?进的瓦子?”徐鹤雪问道。
“戌时?。”
雨幕之间,蒋先明盯着面前这个神秘的年轻人,“是因公子你救了我,我才会与?你说这些,再多的,便不是你该过问的事了。”
“嗯,这也够了。”徐鹤雪提剑而起,抵在蒋先明的衣襟处,“你戌时?去,亥时?走,这段时?间中,你在瓦子里做什么?找胡栗?既是找人,为何蒋御史连楼上都?没去?那时?我也在瓦子里,却不知你何时?上过楼。”
此话一出,蒋先明的脸色微变,他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你到底是谁?想做什么?”
事实上,徐鹤雪在瓦子里从?头至尾都?没见过蒋先明,是倪素带苗太?尉躲去换衣时?,她亲眼见的蒋先明,并助他和苗太?尉离开瓦子。
这一诈,果然诈出了点蒋先明的反应来。
雨水滴落剑身,发?出清脆的声响,帷帽之下,徐鹤雪没有什么血色的唇微扯:“别紧张,我若想杀你,便不会将杜琮的账册给你,我只是想知道,今夜我救你,应不应该。”
“杜琮的事,我还在查,你既将账册交给了我,便是信我可?以清查此事,”蒋先明顿了一下,他看着此人湿透的帷帽,却猜不到底下到底遮掩了怎样?一张脸,“你如此在意此事,我想,一定是与?杜琮或者是他上面的人有什么仇怨。”
徐鹤雪淡声,“蒋御史,我想听的是,胡栗身上的暗账,到底在不在你这里?”
“什么暗账?”
蒋先明还算镇定。
徐鹤雪不言,却将剑刃上残留的血迹一点,一点的在蒋先明朱砂红的官袍上擦拭干净,血的颜色在他的衣衫上,竟看不出分毫脏污,“同样?是这身官服,有人干净,有人肮脏,蒋御史觉得自己是哪一种?”
“我再问你一遍,胡栗的暗账,究竟在不在你手里?”
“阁下身份不明,凭何以为我该信你?”
蒋先明垂眼看剑。
“蒋御史,请您信他。”
漆黑的巷口?,一道清晰的女声落来。
蒋先明与?徐鹤雪几乎同时?回头,只见提着琉璃灯盏,头戴帷帽的女子一步步从?阴影里走出,在昏黄的灯影底下,她撑着一柄伞,雨如碎珠,散落伞檐。
“你……”
徐鹤雪朝她摇头,他希望她转身,希望她重新走回那片漆黑的阴影里,不要过来,不要靠近。
可?是她走的每一步都?很利落,几乎很快便来到他的身边,扶住他的手臂,做他这一身支离病骨的依靠。
“你又是谁?”
蒋先明审视着这同样?遮蔽了面容的女子。
“蒋御史何必执着于我们的名姓,您是云京人人皆知的青天,当年与?胡人开战时?,您置生死与?度外,主动请缨远赴边关任雍州知州的事谁人不晓?”
倪素朝他低首,“我们有冤,此冤的症结在杜琮,也在杜琮之上的人,我们信您,故而才将杜琮的账册交给您,若非因为清查白?玉马踏飞燕一事,您今夜也不会遭逢此劫,而杜琮一事牵涉多少,非您一人之力便可?查个彻底,蒋御史既与?我们目的一致,又为何不能与?我们同坐一条船?”
“姑娘所说的冤,到底是怎样?的冤?”蒋先明盯着她。
倪素想了想,抬起头,“令我身边这个人浑身是伤,令他虽有师友而不能见,虽有年华而不得享,虽有旧冤而不得雪……如此,可?以算作?回答吗?”
衣襟处湿透的红沾染了帷帽的轻纱,徐鹤雪望着她,被她握住的手指节蜷缩一下,他听见雨声沙沙的,而他这身衣冠之下,尽是他生前在雍州刑台之上所受的刑罚,一副残损的躯体,血污不堪。
“果真……如此?”
蒋先明看向徐鹤雪,他再一次认真审视这个年轻人,可?面容遮掩,他也实在看不出什么。
无端的,他的视线下落,又看见那人手背上的一点红痣。
蒋先明总觉得有一分熟悉,却又不知这分熟悉到底从?何而来。
徐鹤雪堪堪回神,他的嗓音添了一分细微的哑,“自元宵夜到如今,蒋御史你一直未将此事上奏,可?是那本暗账之上的人,也并不具名?”
此话立时?戳中蒋先明的心思,他神情一滞,心中不禁一凛,此人洞若观火,不知不觉已令他无法再反驳,再不能说那本暗账不在自己身上。
蒋先明看着面前这对相扶的男女,两盏琉璃灯同照,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虽不具名,但我这些日子其实已将他们这些人查得差不多了,名姓,官职都?有了,只是,光有他们这些人还不行,他们与?杜琮上面的人,如今除了吴岱,剩下的是一个影儿都?没有。”
他说着,叹了口?气,“就是因为我想再往上查,所以才隐而不发?,并未上奏官家。”
“若是方便,请蒋御史将那暗账借我一观。”
徐鹤雪话音落,见蒋先明神情犹豫,他的剑刃便下移,落在蒋先明的衣扣处,“当然,你也可?以不借。”
“……”
蒋先明板着脸从?衣襟里掏出来那本账册。
“我在瓦子里的确见过胡栗,他在房中见人,我在外头瞧,不防他忽然冲出来,身上竟有伤,他跑进人堆里来找我,我才知道他早就发?现我在跟着他,这本暗账是他匆匆交给我的,我猜,是杜琮的事一出,有人便想灭口?抹账,以防万一。”
蒋先明终究将自己此前藏着的事和盘托出,他看着在那女子伞下翻看账册的年轻男人,他衣袖血红,翻页之间,苍白?的腕骨上似有什么伤藏在衣袖边沿的缝隙里,他也没看清,只是想起方才他身边女子说的话,便道:“若公子有冤,我蒋先明一定为你雪洗平反。”
徐鹤雪闻言,翻页的动作?一顿,他没有抬眼,嗓音平静:“多谢。”
遇袭的空巷距离蒋府已经不远,蒋先明给徐鹤雪看过账本之后,便见着家中的老?内知带人出来寻他,匆匆将账本塞回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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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先明便被老?内知扶了回去。
倪素搀扶着徐鹤雪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他的步子很慢,所以她也走得很慢,她感知到他的艰难,干脆双手抱住他的腰身。
衣袍之下,腰腹上的伤口?被她收拢的双臂压得更痛,徐鹤雪步履一滞,垂下眼睛,她已摘了帷帽,一张白?皙的面庞沾着雨露,他喉间微动,“倪素,你不要……”
不要这样?抱着我。
倪素正欲说话,却觉他的身形骤然转淡,化?如白?雾,她的视线低下去,看见那淡薄如缕的雾气轻轻地?依附于她的衣袖。
此间,只剩她一个人。
两盏琉璃灯在她手中轻轻碰撞,里面的烛火摇晃,拉长她一个人的影子。
但淡白?的莹光在旁,那么微弱的一团,好?像随时?都?要流散在雨地?里。
倪素沉默地?提灯往前走,那道莹白?的光始终与?她的影子并肩。
春雨淋漓,今夜无月,南槐街的医馆□□内燃灯数盏,暖黄的光影被收拢在四方的檐瓦之间,倪素烧了柳叶水,推开房门进去,这间居室里几乎点满白?烛,火光摇曳,她走到屏风后,将水盆放在床边的木凳上。
她拧帕子的声音惊动了床上的人,他纤长的眼睫颤动,茫然睁眼。
倪素才握住他的手,他便下意识地?要抽出,她一下紧紧地?握住他的指节,引得他那双剔透的眼睛朝她看来。
“你是不是在怪我?”
倪素用?温热的帕子擦拭着他指节的血污。
“没有。”
徐鹤雪的嗓音透着虚弱的喑哑,他的身形淡如雾,“只是倪素,今夜你我明明说好?,你在巷口?等我。”
“嗯,我是答应过你。”
倪素点头,她在灯下看他的手,修长又漂亮,筋骨也有种薄竹般的柔韧美,“可?是,我在那里看见你的背影,你一个人,我当时?就想,我应该走到你身边去。”
“我忘了要听你的话,对不起啊徐子凌。”
她是这样?真诚地?道歉。
徐鹤雪能感觉得到她手中温热的帕子包裹住他的手指,那样?很轻柔的擦拭,几乎每一下都?令他心颤,他不自禁地?望着她,“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走到他的身边,为什么要与?蒋先明说那些话?
雍州的刑台早已断送了他的从?前,他在云京的生活,老?师的教诲,兄嫂的爱护,诸般恣意张扬的嬉游,握过的笔,写过的诗文策论俱化?为尘,这个阳世中人,只记得他面目可?憎,记得他有家无国。
他应该一个人。
可?是她却一定要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凑成一个“我们”。
“我伸冤,受刑,你都?陪在我的身边,无论是这世上的人,还是你这个幽都?来的鬼魅,我想,我们都?一样?不爱孤独,”倪素不敢擦他手臂上的伤口?,那么血红的一片,皮肉似乎被生生剐去了,她的眼眶微热,“徐子凌,你的伤,我看着就好?疼,可?是我偏偏没有办法让你不那么疼……”
“有的。”
徐鹤雪轻声道。
“什么?”
倪素一下抬头。
徐鹤雪却抿起颜色单薄的唇,惊觉自己失言,他更不可?能再说难以启齿的话,片刻,他唤:“倪素。”
“嗯?”
倪素将帕子放回水盆里拧了拧,又来俯身擦他的脸。
徐鹤雪正欲张口?说话,却被她这忽然的举动打断,他几乎是僵硬的,懵然的,承受着她的擦拭。
她好?近。
徐鹤雪看见她的眼眶有点红红的。
“你要说什么?”
倪素等不到他开口?,便问出声。
但她手中的动作?却还没停。
徐鹤雪像个受她所控的傀儡般,乖乖地?被他擦拭面庞,她的手指触碰到他的鼻尖,指腹竟还摩挲了一下。
轻微的痒意,却往人心里钻。
徐鹤雪不知所措,一下握住她的手腕,却一点也不用?力。
“你这里有血痂。”
倪素轻易挣开他的手,小声说,“我要给你擦干净啊。”
她胸腔里的那颗心其实一点也不平静。
只是看着他的手,他的眼睛他的脸,她都?要屏住呼吸。
檐外雨露沙沙,徐鹤雪有一瞬觉得自己被她擦拭过,便真的可?以变得很干净,可?以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不具形的一团血雾。
“倪素,你可?有想要什么?我,想给你。”
无论是什么,他都?想给她。
答谢她的良善,她的美好?,答谢她今夜站在他的身边,为他不平。
第56章[VIP]水龙吟(一)
“你忽然这样问我,我一时也想?不起?什么。”
倪素细心擦拭过他的脸,将?帕子扔到盆里,“等?我想?好?再告诉你。”
她知道他绝不会愿意在她的面前脱下?这身满是血污的衣衫,亦不会向她展露衣袍之下?的伤口,便什么也不说,又?去取来干净的柳叶水。
倪素来了又?走?,那道房门合上,徐鹤雪一手撑在床沿勉强起?身,结了鲜红血痂的伤口不知崩裂多少,他苍白的指节勾开衣带,缓慢地脱下?外袍与中衣,素纱屏风半遮半掩他一副苍白清癯的身体,其实与死前没?什么两样,因为在边关五年的关系,他持过长戟,握过刀剑,驯过烈马的躯体筋骨流畅而?肌理分?明?,并不似寻常少年那般单薄。
只是他身上的剐伤太多了,殷红的血液流淌下?来,他从盆中拧来帕子自己沉默地擦拭,莹尘飞浮,满室明?亮的烛光里,他越发看清自己这副身躯,即便痛得剧烈,他也一遍一遍地擦拭自己。
直到伤口不再流血,他方才一件一件地穿好?衣衫,系好?衣扣,做好?这些?,他才躺在床上,将?被子拉过,盖在身上。
两盏琉璃灯在床沿的凳面上,剔透的灯罩,暖黄的火光,他脸颊抵在软枕上,盯着那两盏灯。
这灯,是他们?在去寻蒋先明?的路上,倪素敲开一家制琉璃的铺子买来的。
她说,如此,往后他们?都不必怕雨夜出门。
徐鹤雪闭起?眼,他没?有睡眠,也不会做梦,但?此刻听见夜雨沙沙,他穿着干净的衣衫,锦衾裹身,却也觉心安。
然而?夜半,他忽然掀被起?身,在满室明?亮的烛火间,迈着极为艰难的步履,走?到书案前去,泼水研磨,铺展宣纸,伴雨落笔。
那本暗账上不具名之人,已被蒋先明?查得七七八八,尽都被蒋先明?写在账册之上,算作?批注。
少倾,宣纸上添了十几个人名。
徐鹤雪坐在案前,一手扶着案角,墨痕已干,他却暂时未能从这些?名字中,找出什么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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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十五年如一日地给杜琮及上面的人送钱,就连杜琮,看似账上银钱往来不少,但?夤夜司从他家中抄出的钱财却并没?有这账上的一半多。
十五年,偏偏是十五年。
徐鹤雪再抬眼扫过纸上的名字。
竟没?有一个在京官员。
一连几日春雨不停,云京城总是笼着一层湿润的薄雾,皇城之中除却雨雾,却要再添一片阴霾。
正元帝信道,几日前清醮,令嘉王赵益奉青词,然而?嘉王拖了一两日,竟在庆和殿外跪喊:“永庚愚笨,不明?其道,无从落笔。”
此举立时触怒正元帝,嘉王当夜便被殿前司的人带至重明?殿禁足。
前来讯问的人换过一拨又?一拨,嘉王惊惧无状,有口难言,问自是问不出来的,从天黑到天明?,嘉王妃李昔真求得准允,入重明?殿中时,嘉王正孤坐在一片浓烈的阴影里,抱着双膝,双目涣散。
“殿下?。”
李昔真提着食盒走?到嘉王面前,蹲下?去,细细地打量着他的这张脸,她眉眼间满是心疼,不由伸手触摸他的脸。
“昔真。”
嘉王喃喃似的唤她,“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殿下?是想?带我回彤州,对吗?”李昔真如何不知面前的郎君心中究竟藏着多少沉重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