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拂面,倪素耳畔的浅发微动,她?立在窗前,怀中紧抱那只空空的药篓,望向深邃潮湿的雨幕,她?梦中的幽都也在下?雨:
“我希望这?场雨能快些停。”
不然?,爱干净的徐子凌可怎么?办啊。
第66章[VIP]永遇乐(五)
北境十三州落入丹丘之手后,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也曾夺回燕关六州,他在时?,居涵关便是大齐的?防线,他走后十六载,居涵关陷落,咽喉要塞雍州便成为大齐在北境的?最后一道防线。
十六年来,此处常有?胡人滋扰生事,正元帝下敕令屯兵严防,虽国库有?亏,但历年来在军费上?的?花销却并不含糊。
雍州有?两大氏族,一个?姓秦,一个?姓魏,两家是百年的?姻亲,也是自玉节将军叛国服罪后,驻守雍州的?两员大将。
秦家军将领秦继勋为雍州制置使,与魏家军将领魏德昌结为异姓兄弟,合力镇守边关十六载,颇有?功绩。
倪素初春时?离开云京,抵达边关雍州时?正好入夏,她?生在江南雀县,若非亲眼所?见,她?绝无法想象此地峥嵘万状的?山脉,辽阔雄浑的?高原。
入夏以后,此地昼夜温差大,白日里倪素便学着当地人用纱巾裹面,不至于晒伤脸颊,夜里又?要穿得厚实一些才不至于太冷。
“小娘子,我孙儿还活着么?”
老妇在帘外来来回回,听着里面儿媳痛得撕心裂肺,她?在外头?止不住地念叨。
倪素满手沾血,手指轻按胎儿的?头?部,却见其一动不动,她?心下一沉,“生产三日不下你们才知道寻医工,如何?还能保得住?”
“啊?”
老妇几乎要晕过去,未出阁的?女儿来扶她?,她?看着里头?那道忙碌的?身影,“那咱们家请你来又?有?何?用?”
“王婶子,死胎还在阴门,若不取出,萍娘会死的?!”那坐婆掀帘出来,好声好气地与她?说话。
“我生阿丰的?时?候,也没她?这样娇气,怎的?就没生下来呢!”老妇抱怨。
“人与人的?境况本就不同,交骨不开,胎儿便会卡在产道,生不下来也并非是她?的?错。”
帘内的?那道女声清越,坐婆隔着帘子瞧见她?喂给那萍娘吃了?一样什么东西?,便忙道,“小娘子,胎儿已死,可不敢在这个?时?候给她?吃开交骨的?药啊!”
“不是开交骨的?药,是补气血的?丸药。”倪素说罢,又?言语安抚起躺在床上?,浑身汗湿的?萍娘,“你放心,若此药有?碍,我与你赔命。”
她?此话是对萍娘说的?,亦是对帘外那对她?不够信任的?老妇与坐婆说的?。
萍娘痛得说不出话,泪几乎浸满她?眼睑,倪素观察着萍娘衣裙底下,过了?片刻,她?立即唤坐婆进去。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萍娘嗓子嘶哑,浑身脱离,坐婆满头?大汗地将她?产下的?死胎用布巾裹起来。
倪素鬓边亦有?细汗,她?净了?手,掀帘出来,那没出阁的?姑娘看她?身上?沾着血腥,又?想起里面嫂子方才的?哭叫,她?脸色发白,第一回知道原来女子生产,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
“我写个?方子,还请你们一定要去抓药为她?调理身子。”
倪素说了?这话,却见那老妇犹犹豫豫,也不接话,她?便又?道,“也并非是什么珍贵的?药材,这世间女子生产都?没有?容易的?,您当年定然也痛过,她?失了?孩子,心中也难过的?。”
倪素写好了?方子交给那女儿,随即便与那坐婆一道出门。
“小娘子真是正经学过医的?啊?”
坐婆与她?搭话。
“家学渊源,我自小耳濡目染。”
倪素说道。
“原来真是出身杏林之家,小娘子,你那丸药果真好使,我还当是开交骨的?,却不知是补气血的?。”
坐婆还没见过她?这样的?小娘子,年纪轻轻,在女科上?却有?些本事,待谁都?礼数周全。
“今日的?诊金我都?给您,想请您帮我一件事。”
倪素思忖片刻,停步与她?说道。
“小娘子你说。”
坐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事,她?眉开眼笑。
“我猜那位王老妪必不会舍得花钱去给儿媳抓药,我的?这些钱您留着,一半为萍娘抓药,交给她?的?小姑,一半您留着。”
坐婆没料到她?让帮忙的?事,竟是这个?,她?愣了?一下,隔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又?说,“小娘子心善,可这样的?事太多了?,你这样……又?怎么帮得过来呢?”
“穷苦人家,活命总是不易的?,我父亲从前也常常为乡下的?农户们义诊。”倪素顿了?一下,又?说,“我还想请您与我说一说您替人接生以来,所?遇过的?棘手的?问题,我年纪轻,其实也还没见过多少病患,我想听一听,你们遇见难题时?,又?是如何?解决的?。”
“我们的?土方子,小娘子也想学?”
坐婆有?些不好意思。
“只要有?用,便都?是好方子,既为医者,当海纳百川。”
“什么海川?”
坐婆听得糊涂。
倪素不由弯了?弯眼睛,“我说,请您教我,我知道您是此地最好的?坐婆,若您愿意做我的?先生,我明?日便给先生送束脩。”
坐婆长在这片穷苦之地,这半辈子接生的?也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雍州城中不是没有?更好的?坐婆,她?们给大族人家接生,亦有?些地位与钱财,她?哪里比得上?那些人,更从没被?人这样正经地叫过先生,她?还只听学堂里的?孩童这样称呼教书?的?秀才。
“我哪里算什么先生,小娘子可万莫说这话,”坐婆脸上?露了?些笑意,将倪素交给她?的?诊金又?塞回一半到她?手中,“我那一半便不要了?,剩下的?我留着给萍娘抓药,你想知道什么,只管来我家中。”
倪素谢过坐婆,与她?分道,往城西?柳巷去,天边斜阳像揉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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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金箔,倪素还没走近巷尾的?那口井,便见井上?的?木盖被?人从底下推开,布巾裹着的?一个?脑袋冒出来,他那双瞳色极浓的?眼睛一抬,望见她?,便喊:“倪姑娘,我阿爹好像回来了?!”
倪素跟随青穹来到雍州,却并未见到青穹的?阿爹,他在井下的?家中留了?封信,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只有?青穹认得清。
信上?说,他去邻县做活。
他腿脚不好走不太远,也做不了?重活,去了?无非也是给人做箱笼,柜子。
倪素与青穹在雍州待了?半月,也没见他回来。
“桌上?放着糖果子,定是他给我买的?。”
青穹说着从井里出来,将上?面的?木板盖上?锁好,自他阿娘回到幽都?之后,他便与阿爹来到这井下住。
井底下的?尸首当年都?被?玉节将军令人全数挖出收葬,他阿爹是个?木匠,在井下开凿出更宽阔的?地方,弄得倒也像个?家。
“那他又?去哪儿了??”倪素问。
“应该去城外了?。”
青穹猜测着,“已近黄昏,这个?时?候应该没什么人会路过桑丘,我爹应该是去给徐将军扫墓……”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抬头?撞见倪素的?目光。
“你为何?一直没与我说,他有?墓?”倪素三两步走近他。
青穹沉默一瞬,而后才道,“那并非是为了?祭奠他而立的?墓碑。”
这里的?人如何?会祭奠他?
倪素知道,十六年前官家下敕令治徐鹤雪死罪,而蒋先明?从民意对徐鹤雪施以凌迟之刑,他从的?民意,是雍州的?民意。
丘陵底下沟壑青苍,嶙峋崖壁之上?立着一座墓碑。
冷风吹着倪素的?面纱,她?在与一道孤魂相伴入京的?路上?便已经学会了?骑马,此刻在马背上?,她?手握缰绳,不曾走近,却也看得清那墓碑之上?镌刻入里的?,他的?名字。
折断的?银枪嵌在墓碑前,青穹说,那是他生前所?用,而十六载的?风吹日晒,银枪生锈,面目全非。
“阿爹,您别?躲着了?!”
青穹瞧见躲在墓碑后面的?身影。
那人听见他的?声音,便猫着腰往外头?一望,见青穹骑着马,旁边还有?一个?同样骑马的?年轻女子,他拄着拐从墓碑后面慢吞吞地走出来,手中还拿着一张布巾。
“又?有?小孩儿来这儿了??”
青穹看他手里的?布巾很脏,便知道是从那墓碑上?擦下来的?。
“诶。”
范江反应慢,应了?声,又?瞧着倪素,“这是?”
青穹从马背上?下来,走到他爹面前与他两个?在旁小声说话,倪素也翻身下马,她?的?手下意识地抓着药篓的?系带,离那墓碑越近,她?越能看清上?面被?小孩儿用木炭乱画的?痕迹,歪歪扭扭的?“坏人”还没被?范江擦干净。
“徐将军的?生魂竟能回来?”
范□□须颤颤。
“阿爹,这位倪姑娘便是招他回来的?人。”父子两个?说话都?慢吞吞的?,青穹终于将事情都?给他说清了?。
“徐将军在哪儿?”
“阿爹,徐将军如今回幽都?去了?。”
青穹拽了?拽他的?衣袖。
风吹得倪素耳廓发疼,她?开口:“范叔,您可不可以告诉我,青穹的?阿娘为何?会知道当年的?内情?”
范江瞧了?瞧她?,又?去看青穹,见青穹朝他点头?,他才慢吞吞地开口,“知州府着了?火,要找人修缮,我就是其中的?一个?,那时?我已将井下的?符纹凿了?,阿双能够出井,她?便随我一道去知州府里做工。”
范江一边认真地擦拭墓碑,一边说,“她?是鬼魂,能在人前掩饰身形,她?听见当时?姓杨的?知州大人与一位姓苗的?统制吵架,姓苗的?统制不许将雍州的?守军撤走一半,说是徐将军的?军令,但杨知州却不买他的?账,说他贻误军机,两人吵着,阿双在旁听,她?见杨知州不肯听徐将军的?军令,回家后便与我商量着去居涵关找徐将军,她?不许我去,自个?儿夜里就走了?。”
“后来她?与我说,她?去时?,徐将军已率领靖安军深入丹丘腹地,她?赶到牧神山,徐将军的?靖安军与胡人的?军队已是两败俱伤,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是血红的?一片,她?是亲眼看着薛怀大人断气的?,身上?中了?好多箭,倒下去就没气儿了?,她?到处找徐将军,遇上?了?几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胡兵,她?想起了?自己那些不好的?事,就失了?控,用自己的?魂火将他们烧死了?。”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让幽都?发现她?,等她?找到徐将军时?,他的?眼睛已经被?胡人的?金刀划伤了?,在一片尸山血海里,被?死去的?将士紧紧地护着,他身上?中了?箭,受了?重伤,人是昏迷的?,她?本想去救他,却受到幽都?的?禁制,难以动弹,她?被?引入幽都?之前,看见了?一行人,他们将徐将军从死人堆里带了?出来,然后……”
范江忽然顿住。
“然后?”
倪素满掌是汗。
范江是第一次与人提及这件事,他握着布巾的?手收得更紧,“然后阿双走了?,但我有?时?能听见她?说话,她?与我说,她?在牧神山听薛怀大人临终前说过,这一战本该有?两路军来援,但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去,然后居涵关丢了?,雍州被?胡人偷袭,城中死伤过半,姓苗的?团练使战死了?,徐将军被?带回雍州,成了?叛国的?罪臣,被?他们绑在刑台上?……”
范江嘴唇发颤,“凌迟。”
他是亲眼看着的?。
倪素踉跄后退几步,青穹连忙来扶她?,而她?视线仓惶落在那镌刻着徐鹤雪罪行的?碑文末尾——
身有?重伤,受刑一百三十六刀,即死。
正如青穹所?说,这道墓碑立在这里从不是为了?祭奠他,而是借他来告知天下人,叛国者,当如此。
倪素憋红眼眶,眼泪如簇跌出,她?呼吸发紧,几乎不能冷静,推开青穹,她?走近墓碑,俯身握住锈迹斑斑的?断枪,用力想要将它从泥淖里拔出,却始终力气不够。
青穹沉默地上?来帮她?,两人合力,才将断枪拔出来,裹满污泥,锈迹难堪。
倪素用自己的?披帛将它裹住,马背上?一盏琉璃灯摇晃,里面的?烛火闪烁,她?才去牵马,却见幽碧的?山道上?,有?好几双眼睛神色不善,正紧盯着他们三人。
“范江!你果然又?在这儿!以前我就抓到过你一回!”
“你给他扫墓,你怎么不去给胡人扫墓?”
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手中竟还拿着棍子。
雍州是遭过大灾的?,凡是在雍州生活的?百姓,多数都?在十六年前的?雍州守城一战中,失去过至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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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范江以前就挨过打,看见他们手里的?棍子就害怕,将青穹拉过来护在怀里。
“生个?怪胎儿子,还住在死过人的?井里,你……”有?个?妇人声音尖刻,话说一半,见那父子两个?身边的?年轻女子手中披帛裹的?东西?,她?眼一瞪,脸色怪异地往那墓碑前望了?望,果然,断枪不在。
所?有?人都?盯住倪素。
“你想将那东西?拿走?”有?人怪道。
“不可以吗?”
倪素用披帛擦拭断枪上?的?泥污。
“她?怎么敢收拣那东西?……”
“这父子两个?又?领回来了?个?不正常的?……”
“也不怕脏。”
都?是些住在桑丘附近的?百姓,用极其怪异地目光盯着倪素瞧,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它不脏。”
倪素抬起头?,将断枪抱在怀中,盯住他们,“这柄枪只沾过胡人的?血,没有?沾过你们任何?至亲的?血。”
“你一个?外来的?人,你知道什么?”有?人听出她?的?口音不像是雍州的?。
“我比你们知道!”
倪素用衣袖蹭了?一把?脸,咬牙,“今日我就是要带走它,谁若拦我,我和谁拼命!”
“倪姑娘!”
青穹见她?一步步走近他们,便想去拦,却被?父亲紧紧地抱着。
倪素牵马往前,而人群后退。
他们手中握着东西?,却不知该不该像对待那对范家父子似的?,用棍棒招呼眼前这个?女子。
她?往前一步,他们后退一步。
倪素眼睑浸泪,琉璃灯在马儿身上?晃动,几乎与天边烧红的?流霞织成一色,她?将随身的?匕首取出,人群里有?人骂她?“疯子”。
被?大人牵着的?小孩儿朝她?扔出石子,随即便有?人来夺她?手中的?断枪。
墓碑底下没有?徐鹤雪的?尸骨,他们当这柄断枪是他,要他风吹日晒,要他永远残损。
青穹与范江见她?被?人群包裹,便立即上?前来帮她?,倪素被?推倒在地,她?双掌擦破,却仍死死地抓住断枪。
陡然天暗,
流霞尽失,风声拂来,细碎的?雪粒落在倪素的?脸颊。
人们只觉浓雾重重,他们面上?的?愤怒逐渐被?惊恐取代,他们看不见漂浮的?莹尘尖锐,只感觉有?什么刺破了?他们的?手。
钻心的?疼迫使与倪素争抢断枪的?人双手松懈,他们慌张地后退,棍子落了?一地,谁也不敢再打范江与青穹父子。
几乎是连滚带爬,他们跑得飞快。
崖上?凛风不止,青穹与范江相扶着坐起身,却见浓雾散去,一道霜白的?身影不知何?时?已背对着他们立在那个?女子的?面前。
他俯身,握住她?的?手。
积雪包裹的?触感令倪素一震,细雪如盐,只在这片天地里纷飞,他的?脸苍白无暇,一双清冷的?眼似乎有?些看不清她?。
琉璃灯在马背上?,那道光离他有?些距离,他的?眼睛只能看见她?模糊的?轮廓。
他启唇欲唤,却听她?在哭。
他一怔,随即伸手试探往前,扣住她?的?双肩将她?抱着坐起来,却不防她?的?脑袋一下抵到他的?怀里。
徐鹤雪脊背一僵,垂下眼帘。
她?的?眼泪浸湿他的?衣襟,他能感觉得到,他抬手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却又?在半空停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鬓发。
“他们伤到你了??”
他看不清,无法判断她?到底有?没有?受伤。
“不是,不是……”
倪素哽咽难止,她?还抱着断枪,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袍,失声痛哭。
他已经死了?。
可是倪素知道,
这个?阳世给他的?刑罚,却依旧没有?结束。
第67章[VIP]永遇乐(六)
她在为他而哭。
浅薄的一层风沙拂面,徐鹤雪在心中?确定,却?沉默不语,只是俯身将她抱起来,循着那道模糊的光,一步步走近。
青穹与范江父子看着他将倪素抱到马背上,随后身化流雾,又转瞬在她身后凝聚成形,他苍白?的指骨握住缰绳,轻抚马儿的鬃毛,它便吐息一声,乖乖地往前走。
那是玉节将军。
是他们父子身后那道残碑之上的名?字。
徐鹤雪将倪素散开的纱巾重新裹住她的脸,“雍州风沙大?,再?哭,你的脸会很疼。”
倪素的心绪依旧难以平复,她一手揽着断枪,一手抓着他的衣袖,她的睫毛都?是湿润的,“我可以握你的手吗?”
她仰头?,以一双泪眼望向他,徐鹤雪血色淡薄的唇微抿,却?说不出拒绝的话,他静默地将她紧抓着他衣袖的手裹入掌中?。
她手心有擦伤,徐鹤雪的力道很轻,但仅仅只是这种很轻的触碰,便令他倏尔正视起自己的私欲。
其实,他也很想?念她的温度。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如此谨慎且克制地握着她的手,骑马前行。
“我梦见你回去幽都?找你的老师,然后我醒来,你就?不见了。”倪素的嗓音已带一分喑哑。
“嗯。”
徐鹤雪喉结轻滚,“可我,没有见到他。”
他原以为拦下董耀,老师便会察觉其中?端倪,只要董耀手中?的假证未送到官家面前,老师便不会有事。
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老师竟心存死志。
天色晦暗,风沙难止,即便是夏季,雍州的夜也依旧寒冷,他的视线落在她乌黑的发髻,禁不住与她说:“倪素,我再?也见不到老师了。”
断头?刃落下的那日,他与老师便永无再?见之机。
“你回去,就?能见得到了。”
倪素忍着鼻尖的酸涩,仰头?之际,才发现今夜竟无星子月华。
徐鹤雪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却?久久不言。
他不会回去了。
“我不在,你为何?还?要来雍州?”伴随马蹄轻踏,他的声音冷得凋敝,落来她耳畔也没有鲜活的温度。
“你的事还?没有结束,我知?道你会回来,我想?来这里等你,为你治伤,还?有,”倪素望向远处伏在暗青天色底下的连绵山脉,更?远处是辽阔的高原,它们都?是暗沉沉的影子,“我想?知?道你的过去。”
徐鹤雪眉眼沉静,始终浸润着死寂的冷意,但他贴着她手背的掌心却?更?僵直,“我该早些告诉你,你不必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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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他死后,万般过往皆化为尘。
“是那夜吗?你对我说,你很想?要我的信任,”倪素望着他的下颌,“那个时候,你就?很想?告诉我,对不对?”
琉璃灯轻撞马鞍,徐鹤雪低眼迎向她的视线,默认。
“你要说对不起?”
倪素看他嘴唇微动,她却?率先出声,“因为你遇见我时,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是徐鹤雪,没有与我说,你便是那位玉节将军?”
“可是,我却?很庆幸你没有一开始便向我坦诚。”
徐鹤雪凝视她,她却?忽然靠过来,后背抵在他的胸膛,他一动不动,如玉山孤立,衣袂被风吹得翻飞。
“我应当谢谢你的隐瞒。”
倪素想?,若她一开始便知?道他是谁,她那时一定会会后悔在大?钟寺燃起那盆火,“是因为你的隐瞒,才让我不能与他们一样,在世间的流言蜚语里审视你,亵渎你。”
那道残碑立在山巅,从不为祭奠,而是上位者在用他的死,告诫大?齐的臣民,整整十六年,雍州百姓对徐鹤雪的怨愤绝非只因他们曾在十六年前因他投敌而被胡人屠戮□□,失去至亲,还?因为总有人在提醒着他们,要一刻不忘叛国者的下场。
雍州是边城,是北境咽喉,不仅城池要固若金汤,人心更?要固若金汤。
雍州百姓对于叛国者的憎恨与唾弃,便是上位者用以坚固人心,同仇敌忾的手段。
倪素靠在他冷若冰霜的怀中?,“我是先识得你这个人,再?识得你的名?字,这样,就?很好。”
夜色深邃,风沙飞扬。
徐鹤雪无论如何?刻意回避,也始终无法迫使自己不要去听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不听,即不沉沦。
但他没有做到。
冗长?的寂静中?,他心中?震颤难止。
待他回神,他启唇正欲说些什么,却?见她靠在他怀中?,那双眼睛已经闭上了,琉璃灯照见她眼睑底下有一片倦怠的浅青,她还?将披帛裹着的断枪抱着。
仿佛那是她的珍宝。
她也持匕保护过它。
徐鹤雪看着她的脸,一半都?被面巾遮掩,那双眼睛红红的,还?有点?肿,她的额头?擦破了一处,看着脆弱又可怜。
倪素睡了一觉,从城外到城中?,她嗅闻到烤胡饼的香,半睡半醒嘟囔了一声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直到将她抱在怀中?的人手指轻触她的眼皮,冰凉的一下,她茫然地睁开眼睛,看见那样一张离她很近的脸。
秀整的骨相,剔透的双眼。
朱砂红的一截衣襟严整洁净,圆领的外袍泛着柔润清霜般的光泽。
倪素怔怔地望着他。
“下来。”
他先翻身下马。
倪素迷迷糊糊的,朝他展开双臂。
徐鹤雪一怔,看她片刻,他什么也没有说,伸手环住她纤细的腰身,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
倪素不与青穹父子住在井下,底下并不大?,她是女子与他们在一处多有不便,她来到雍州时,青穹便将他们一家原先住的屋子收拾了出来。
倪素躺在干净整洁的竹床上,拽着徐鹤雪的衣袖,没一会儿又睡了过去。
徐鹤雪在床沿坐,青穹与他阿爹便在角落里往这边望,范江就?见过玉节将军一回,还?是在刑台上,那时他发髻散乱,一张脸教人看不清,范江也不忍看。
他听过玉节将军很年轻,却?不知?竟如此年轻,想?来,那是与他的孩儿青穹差不多的年纪便……
徐鹤雪倏尔转过脸来,他还?没开口?,便见范江颤颤巍巍的,拉着青穹一块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徐将军!我知?道您是被冤枉的!”范江有些激动,“当年是您的副将薛怀大?人将我妻子阿双从胡人那里救出来的,阿双被沉井,也是您去救的她……”
徐鹤雪其实忘了许多事,但他安静地听着范江絮絮叨叨地说起往事,也不打断,似乎也有了一分印象,“我好像没能救她。”
“阿双说您救了,只是她一时想?不过才自个儿跳井的。”
范江哽咽,“徐将军,这些年咱们这儿是秦家和魏家两位统领管的,您的墓碑是他们立的,他们怕咱们为蝇头?小利出卖城里的消息给胡人,这么些年一直用您来告诫咱们,我便是想?与人说您的冤屈,也没人信……”
胡人时不时地会来滋扰边城,虽每回动静不算大?,但也有想?往城中?使力,探听军防的,对此,秦继勋与魏德昌心怀十二万分的警惕,不但在军防上耗尽苦心,在教化雍州百姓上,亦有一番手段。
徐鹤雪想?透其中?的缘由,他苍白?的面容也并无丝毫情绪起伏,只道:“你们起来,不必跪我。”
“此事本与你们无关,不必为我得罪他们。”
范江被青穹搀扶着站起身来,看徐鹤雪坐在床沿,身影忽浓忽淡,他便惊道:“徐将军,你……”
徐鹤雪经土伯提醒,匆匆从幽都?返还?阳世,他受损的魂体脆弱至极,此时也是在勉强维持身形,他低眼看着倪素紧握着他袖子边的那只手,随后从发髻间取下那支玉簪,对他们父子两个道:“请帮我买一些伤药。”
顿了顿,他想?起方才倪素在马背上不够清晰的一声呢喃,又添声:“若可以,再?买一个烤胡饼,余下的银钱都?给你们。”
“不敢要将军的钱,我这就?去!”
范江拄着拐走近,小心接过徐鹤雪手中?的玉簪。
倪素白?日里为取死胎本就?耗费了许多心力,这些日子以来,她苦于雍州的气候也休息不好,在桑丘残碑那里与人对峙,她受了太?久的冷风,人更?昏昏沉沉。
徐鹤雪打开范江买回的药膏,用指腹轻沾,动作极轻地涂抹在她额头?的伤处,又一根根掰开她攥着他衣袖的手指,正欲为她涂掌心的擦伤,琉璃灯盏中?的蜡烛烧尽,他眼前骤然归于一片黑暗。
青穹窝在角落与阿爹一块儿吃胡饼,一双浓黑的瞳仁始终注视着徐鹤雪的动作,他为那个姑娘涂药不可谓不细致,不可谓不小心,但青穹却?见他握着倪素的手腕,忽然又不动了。
他抿唇,放下半块胡饼,走近床沿。
徐鹤雪听见步履声,一双眼睛抬起来,青穹此时才发觉他眼中?没有神光,空洞涣散。
“徐将军……”
青穹出声。
“我记得你,在云京的街上。”徐鹤雪摸索着,沾了药膏,继续替倪素涂抹手掌的伤处。
“对不起徐将军。”
青穹低下脑袋,此刻他没有戴布巾,一颗脑袋光秃秃的,“我若不给张相公送信,也许他……不会死。”
“但是,不将信给他,我又不知?道给谁。”
他只是听阿爹说,阿娘让他将信交给张相公,那是徐将军的老师,只有他会为徐将军不平。
“这不怪你,”
徐鹤雪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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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非只因为你的信,才有求死之心。”
青穹也不知?自己应该再?说些什么,他有点?局促,只好坐在一旁看着徐鹤雪给倪素上药,看他的手指偏离伤处,青穹便忍不住提醒:“左一点?,徐将军。”
徐鹤雪“嗯”了一声,手指往左了一些,将药膏点?在倪素的手心。
听见倪素在睡梦中?呼痛。
他停下。
半晌,握着她的手,他俯身,轻轻地吹了一下。
极其生涩的安抚止住了她的梦呓。
青穹浑身都?没有什么毛发,但好歹还?有些稀疏的睫毛,瞧见这一幕,他睫毛眨动一下,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脑袋,挪开视线。
“我这一路上,倪姑娘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吃得我都?比从前胖了些,她还?给我施针,我身上也没以前疼了,也不那么冷了……”
青穹说话慢吞吞,但他偷偷地看一眼徐鹤雪,这位将军一点?儿也没有不耐烦的样子,好像在安静地听,青穹也就?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
末了,他添一句,“倪姑娘真是一个很好的人。”
徐鹤雪摸索着将倪素的衣袖整理好,却?触摸到她衣袖底下被披帛包裹的断枪,他半垂眼睛,喉结轻滚:
“是啊,她很好。”
第68章[VIP]苏幕遮(一)
倪素的睡梦中有药香,裹藏一分春花积雪的味道,令她一整夜都睡得很安宁,晨时日光掠窗而来,她动了动眼皮,睁开眼睛。
屋子里有米粥的香气,咕嘟咕嘟的声音引得她侧过脸,青穹的脑袋裹着布巾,穿着一身体面的棉布衣袍,动作缓慢地搅弄着瓦罐中的米粥。
倪素一下清醒许多,她坐起?身,环视四周,却没在屋中看见?昨夜那道霜白的身影。
青穹听见?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他转头,看见?对面竹床上的年轻女子正四下张望,他便?唤道:“倪姑娘。”
“青穹,他呢?”
倪素的声音有点哑。
“在这儿?呢。”青穹搁下勺子,将桌案上的藤编药篓捧来她的面前,倪素低眼,看见?一团毛茸莹白的光在其间浮动。
“徐将军太虚弱了,他昨夜为你上过药之后,便?又成了这样。”青穹说道。
上药?
倪素盯住自己的手掌,片刻,她接过青穹手中的药篓,又像忽然察觉到什?么似的,伸手在枕边摸索。
青穹看出她在找什?么,“倪姑娘,你别?找了……”
倪素抬头,看青穹欲言又止,她停下动作。
“徐将军说,若你留着他的东西,昨日那些人必会将你告到知州大人那里去……”青穹说话慢,努力解释,“他们当中有人是?很蛮不讲理的,很不好招惹。”
雍州民风如此,秦与?魏二姓驻守边城,教?化?出的百姓亦多彪悍之辈,倪素收拣断枪,极易遭人口舌。
强烈的日光落在倪素的侧脸,她额头的红肿未褪,更?衬得脸颊有些苍白,她一言不发地抱着药篓,迟钝地转过脸,迎向日光。
“你要吃胡饼吗?”
青穹的声音落来。
倪素朝他看去,见?他手中不知何时已捧着一个胡饼。
“昨夜徐将军让给你买的,我与?阿爹也跟着沾了光。”
青穹继续说道,“用的是?徐将军的簪子换的钱。”
倪素立时想起?自己半睡半醒的某一刻,嗅闻到胡饼的香,她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但?看着青穹手中的胡饼,她忽然知道了。
“要吃。”
她嘴唇微动,轻声说。
受了风寒,倪素几乎在床上躺了整日,天色渐黑时,青穹才回枯井去找他阿爹,她一个人在屋中点满灯烛,将靠床的那道棂窗打开,银白的月华落了大片到榻上,看着身侧的药篓里细微的莹尘飞出。
边城的夏夜,没有蝉鸣。
冗长的静谧中,药篓里那一团莹白的光色流散出来,在淡薄的月华里,化?为雾气,又逐渐凝聚成一道身影。
徐鹤雪眼睫微动,漆黑长夜里,他一睁眼,便?是?满室明光,照得他双目清明,他发觉自己躺在一张竹床上,而身旁呼吸轻微,几乎拂在他的颈侧。
他转过脸,对上一双眼睛。
苍白洁净的面容上没有过多的神情,但?他却立时坐起?身,视线倏尔落在她身边的药篓。
她一只?手抱着它,身上的被子也搭在它上面。
徐鹤雪错开眼,却隐隐觉得自己身上总有她被子里的温度。
“你……”
他的眉眼堆砌雪意,嗓音也依旧清冷,却裹藏了一分不受控的遐想。
“我怕你又忽然不见?。”
倪素说。
徐鹤雪听出她嗓音有一些沙沙的,他回身望向那道大开的棂窗,伸手将它合上,银白的月华消散,他沉静的嗓音落来她耳畔:“不会。”
“你沐浴完了吗?”
倪素问出这句话,却见?他覆在棂窗上的指节屈了一下,他那张面庞上依旧没有太多生动的神情,不知为何声音却压低了一分:“嗯。”
他不自在。
倪素已经?学会从他不多的反应里找答案,“你回幽都前,我就将你放在这个药篓里,一直带在身边,那时,你知道吗?”
“不知道。”
徐鹤雪化?为那团莹白的光时,是?没有意识的,他不知自己被她带在身边,夜里放在身侧,甚至还分一半被子给他……
他告诫自己,不能再想。
“我没见?过山灵,但?青穹与?我说,他能看得见?,山中有些生灵便?是?如此柔软的一团光,有着动物的模糊轮廓,却又偏偏不具形,不能为人所见?。”
倪素拥被坐起?身,“你也是?这样,我一伸手指,你就会贴着我的手指,还有尾巴……”
“倪素。”
徐鹤雪打断她。
他喉结滚了一下,明明他没有心跳,也不会耳热,更?没有呼吸,但?他却能因她的话而陡然想起?自己曾为人时,有过的这些感觉。
倪素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盯着他的眼睛看,烛焰闪烁的光在他的眸底是?清凌的影子,他只?要微垂眼帘,双眼皮的褶痕便?会舒展开来,她的视线又掠过他高挺的鼻梁,颜色淡薄的唇。
“你给我买的胡饼,我吃了。”
她又打破寂静。
徐鹤雪闻声看向她,灯影之下,她额头的伤处还是?红红的,昨夜这张脸几乎沾满了泪,她在马背上,在风中对他说的话,总是?在他心中回转。
“他们并不知道真?相,你收拣我的东西,会为自己招来不必要的祸端。”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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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倪素隔着被子抱住双膝,“可是?徐子凌,我很想让他们知道,多一个人知道真?相,这个人世对你的误解就会少一分,可我又想,我连你的东西都不能保住,没有人信青穹和他阿爹,也不会有人信我。”
她将那断枪当做他的尸骨,要认真?地为他收殓,却不得不迫于现实,任由青穹父子将它送回桑丘的残碑前。
徐鹤雪静默地望向她的侧脸,“我死十六年,骨销尘泥,世人不明真?相,他们如何看我,其实我并不在乎,我行止无愧,此心光明,起?初只?有我自己知道,但?如今,老师知道,还有,”
他顿了一下,“还有你。”
夜风拍窗,一下又一下,屋中灯烛颤颤,暖光的光影照在他身上,犹如照彻山上雪,“其实,有老师与?你知道,我心中便?已足够安定。”
人死如灯灭,他早已是?这世间一盏不能重燃的灯,而幽都百年足以令他忘却许多事,放下许多事,可困锁宝塔的三万英魂仍是?他肩上的重担。
他们不得释,他亦不能自释。
他回来也从不为自己的身后名,他只?要当年牧神山一战的真?相,要真?相背后之人以血来化?解三万靖安军的怨戾,出宝塔,入轮回。
为此,他宁愿不入九天,甚至,神魂俱灭。
其实他的声音还是?一样的冷淡,但?是?倪素却不自禁心中一动,她怔怔地凝视眼前这道孤魂,他的身影还是?有些淡,细微的莹尘浮动,他像是?一道引人沉沦的美好幻象,干净得有些不真?实。
“还不睡吗?”
夜更?深了,徐鹤雪要起?身,却被她拉住衣袖。
倪素缩回被子里,没有松开他,“我一整日都在等?你,等?你的时候,我已经?睡了很多回。”
“等?我……做什?么?”
他的眉目依旧无波。
“想听你亲口与?我讲你的事,我们如今已经?坦诚相见?,我知道你是?谁,我也如你所想,只?信任我这一路来认识的你,所以我不想听别?人与?我说你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她的眼眸清亮,令徐鹤雪没有办法回避她期盼的神光,他甚至没有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衣袖,却坐到了床沿,离她稍远了一些。
双膝疼得钻心,但?他清隽冷白的面庞上没有显露分毫异样,他随手替她压下被子的边缘,拢好她后背的空隙,嗓音泠泠:
“你想知道什?么?”
第69章[VIP]苏幕遮(二)
“你?入仕在即,为何忽然转投军中??”
倪素问出这句话?,心中?却忽然笼罩着?一种奇异的?感觉,她与这个人之间隔了十六年的?距离,他年少成名,意?气风发之时她将将出世,再一两岁,他已?声名狼藉陷于泥淖,但今日?,她却在生?死之外?,流言之外?,与他对话?。
“我幼时丧父,而兄长忙于大理寺事务,因此多是母亲与嫂嫂在教导于我,母亲知文善画,父亲在时,她亦曾随军在侧,我对父亲印象不深,大多都?是母亲讲与我听的?,我十三岁那年,母亲缠绵病榻不治,临终前紧紧地攥着?我的?手,除了呼喊父亲的?名字,便在一直重复‘可惜’二字。”
自徐鹤雪的?老师张敬受刑而死后,倪素在来雍州的?路上,便一直试图在纸上寻找有关?于他的?蛛丝马迹。
她知道他的?母亲姓周,名妗,出身大族,自幼在纸墨堆中?长大,师从徐宪的?叔父,一手丹青神妙非常,她与徐宪举案齐眉,从太平年间到战乱之际,相知相扶,更在随军之时殚精竭虑,依靠双腿与双眼看尽边关?山川,画出更为精准的?战时舆图。
为此,她曾险些死于胡人的?金刀之下。
“母亲去后,我决心送她的?骨灰回青崖州与父合葬,”徐鹤雪尽可能地翻找自己为数不多的?记忆,抬起眼睛来看她,“那是我自七岁后,第一次回青崖州,越是往北,越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那时,我心中?便在想母亲临终的?‘可惜’。”
“我兄长体弱多病,却好刑名之学,他做了大理寺少卿之后,为修撰《齐律》耗尽心力,我十四岁那年,青崖州陷落,他因此而心中?忧愤一病不起,在我入仕前夕撒手人寰,我记得那夜,我在兄长灵前许久,我问自己,这双手究竟该握笔,还是握剑。”
徐鹤雪舒展手掌,烛焰跳跃,暖色的?光影铺陈在他手中?,“我心中?还是放不下母亲的?‘可惜’,我想亲手从丹丘胡人的?手中?夺回北境,夺回青崖州,承父亲之志,太平年提笔,风雨间握剑。”
太平年提笔,风雨间握剑。
倪素倏尔一怔,心中?很难不为此震动。
大齐自立国之初,便是文为重,武为轻,天下士子无不向往入仕为文臣,他们便如滚滚洪流,而徐鹤雪则是逆流直上的?异端。
放弃云京的?锦绣前程,投身边关?护宁军中?从一个将士做起,他与老师张敬的?期盼背道而驰,十四岁,一个人,风雨兼程。
“好在嫂嫂并未阻止我,孟相公亦劝说老师放走了我,我亦从未后悔当初的?选择,唯独对老师,心有歉疚。”
徐鹤雪谈及往事,他的?神情似乎也生?动了一分,“所以倪素,你?不要因为不能收拣我的?东西而难过,哪怕是我的?尸骨,其实也都?不重要,乡野亦有冻死骨,疆场尸骸相撑拒,他们从无人收殓,我在其中?,亦不可怜。”
他言辞冷静,但想起昨夜她在马背上睡去却依旧紧紧揽着?他的?断枪,他难以形容自己心头是怎样的?感触,禁不住又说:“但你?让我觉得很高兴。”
因为她想要为他收殓。
也因为他得到了她的?信任。
这比什么都?重要。
“我一直都?很想让你?高兴。”
她的?声音落来。
徐鹤雪轻抬眼睛,她裹在厚实的?棉被里,只露出来半张脸,那双眼睛清亮而动人,他一言不发,沉静的?眉眼粼波微动。
“还不困吗?”
他说。
倪素摇头,“我们再说一会儿话?。”
徐鹤雪双手放在膝上,不动声色地抚按,以缓解剧痛,他面上依旧神情冷寂,却问:“还想听什么?”
烛焰荜拨的?声音响了几下,倪素索性将被子掀开一些,露出整张脸,往床沿近了些,“你?公主?嫂嫂一定也是一个很好的?人吧?”
“是,兄长年长我十二岁,嫂嫂亦如是,兄长事忙时,便是她帮母亲管束我,也是她亲自将我送去老师门下。”
今夜月色太浓,雍州的?窗纸很厚,但即便是如此,月华亦有淡薄的?颜色落入棂窗,徐鹤雪想起云京那夜,他与眼前这个姑娘从檐上落下去,倒在不知谁的?院子里,他虽看不见,却嗅闻得到一片月季的?香味。
嫂嫂喜爱月季,兄长便在公主?府中?亲自侍弄了许多月季,徐鹤雪自小嗅闻惯了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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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道,至今也没有忘记。
“难怪。”
倪素终于知道他这样一个人,生?前受刑蒙冤,死后无人祭奠,为何还能秉持光明的?一颗心,与她说,他在世间的?浮尸饿殍中?,并不可怜。
他在母亲周妗与嫂嫂文端公主?的?教养下长大,所以他从不曾轻视女子的?志向,更不曾轻视女子的?性命,即便是得罪雍州氏族,他亦敢以强硬手段破除此地针对女子的?恶劣风俗。
人世如洪流,而他从不惧逆流,弃笔,提剑,从锦绣云京到血腥疆场,他是文士中?的?君子,君子中?的?勇士。
知行一致,光明之至。
倪素的?手从被中?偷偷地钻出,捏住他的?袖子边,“那你?生?前在边关?,若不打仗的?时候,你?都?会做些什么?”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想这样抓着?他。
徐鹤雪神情平淡,但似乎是在认真地回想,隔了一会儿,才说,“与人饮酒,或许,还有比试身手,策马挽弓,有时也会给自己的?马洗澡……”
他的?神情明显有了一分温度,却与她说,“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我却觉得很好,”
倪素说,“你?那个时候,一定很爱笑。”
徐鹤雪看向她,“这个我不记得了。”
“那你?们打了胜仗,又是如何庆贺的??”
“也就是方才说的?那些,但我的?副将很会捉弄人,他经常使唤底下的?人趁我喝醉的?时候,合力将我抬起来,往上抛。”
倪素禁不住笑了一下,“是那个叫薛怀的?大人吗?”
“嗯。”
他神情更松懈了一些。
“我们也可以去骑马。”
倪素一边说,一边打哈欠。
徐鹤雪看见她的?眼睛里有了一片潮湿的?水雾,“等?你?睡醒。”
他很喜欢听她说“我们”。
“我睡着?之后,你?要做什么呢?”她的?声音变得很小。
他早已?不是血肉之躯,不会与人一般想要睡觉,漫长的?夜与昼,都?是煎熬。
“不做什么,只待在这里。”
他会等?她醒来。
由着?她牵住他的?衣袖,就这样满足自己心中?隐秘的?一点渴求,只是这样等?待着?她,他亦觉得很好。
他冷静的?嗓音令倪素心中?安定,从云京到雍州的?这一路,她只有在他回来后才真正睡得安心。
她的?眼睛合上,呼吸渐渐趋于平缓。
徐鹤雪看着?她的?脸,双膝的?痛几乎令他难以行走,这是他强渡恨水,折返阳世的?代价,土伯不会帮他太多,他亦不会贪求。
他一手撑在床沿艰难起身,将放在桌案上的?伤药取来,沾在指腹,动作极轻地涂抹在倪素额头的?伤处。
她又瘦了些,反而青穹被她照顾得胖了许多,不再像从前那样皮包骨。
徐鹤雪将她手心里的?擦伤也上了药,便将药瓶搁在一旁,在满室为他而明的?烛焰中?,守在床沿枯坐,直到他的?身形再度维持不住,又散作莹白的?光,落入她臂弯的?药篓中?。
倪素一觉到天明,屋中?灯烛燃尽,她一睁眼便看见被自己揽在怀中?的?药篓里莹白的?光团浮动,有时像猫,有时又像狐狸。
倪素用?手指碰了碰它的?尾巴,它一下贴上来,围着?她的?手指打转。
她忍不住弯起嘴角。
倪素今日?觉得自己好了许多,便下床梳发穿衣,雍州天干,她洗过脸便要用?一些香膏,否则脸会刺疼。
若在平时,青穹一定早早地便过来了,可今日?却有些怪,倪素迟迟不见他们父子两个过来,心中?顿觉不安,当即带上药篓,裹上面纱出了门。
风沙吹得整个街道灰扑扑的?,倪素看见所有人几乎都?在往城门那头跑,她不明所以,先去了枯井边,见上面的?木板是被锁住的?,便知道青穹父子两个并不在家。
“玛瑙湖死了个胡人!听说是个大官儿!胡人王子领着?军队正在城外?百里的?胡杨林中?讨要说法……”
“什么说法!听说那个姓宋的?监军要送钱帛和女人出去平息此事!”
“凭什么要给他们!”
从倪素身边匆匆路过的?行人偶尔几句碎语落来她耳畔。
玛瑙湖就在雍州城门之外?,距离桑丘不远,而雍州军在城外?百里屯兵,一个胡人,是如何越过军营,死在雍州城门之外?的??
倪素立时察觉到此事有异,她立即跟随人群朝城门处去。
此时城门紧闭,身着?甲胄的?兵士分成两路立在两旁,路中?有一群被绑缚了手脚的?女子,她们个个脸色惨白,哭叫着?亲人的?名字。
漆黑的?箱笼堆放在她们旁边,更衬得她们是与这些箱笼中?的?钱帛一般的?货物?。
“宋监军,且不论那胡人是如何越过咱们的?兵营,溺死在玛瑙湖的?,您今日?送这些女人钱帛出去,只怕也不能平息那苏契勒王子的?怒火。”
魏家军的?统领魏德昌一身戎装,略微瞧了一眼那些女人与箱笼,他的?眉头皱起来。
姓宋的?监军面沉如水,“我还没问你?魏统领的?罪,这两日?驻守在胡杨林的?是你?,这个胡人是丹丘驻扎在居涵关?的?军队首领阿多冗,他死在咱们的?地界里,你?不会不知道这其中?的?后果,万一起了战火,你?负得起责吗?!”
“若起战火,打就是了!”魏德昌眉宇间焦躁更甚,“如今给他们送钱帛女人,咱们成什么了?”
此话?一出,宋监军怒目相视,“打就是了?武夫!你?想打,你?也得想一想如今的?太平有多么不易!”
“我已?嫁了人,有身孕了!请大人们放过我!我是不能去的?!”有一名女子呜呜地哭泣着?。
“有孕?”
宋监军侧过脸,轻瞥一眼那女子平坦的?小腹,他随即朝自己的?亲卫抬了抬下巴。
那名亲卫立即朝前几步,在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的?一刹,他手中?刀鞘重击女子小腹,只听得那女子凄厉的?一声惨叫,宋监军言语清淡:“这不就没有了?男儿抛头颅洒热血,你?们亦能为国牺牲。”
倪素几乎被这一幕震得浑身血液凉透,她想要上前却被兵士阻挡在外?,分毫不得靠近,她只能在兵士的?臂弯缝隙间,看见那女子衣裙上渗出的?血迹。
“魏统领,此事很难说究竟是丹丘的?诡计还是你?们军中?出了什么问题,我告诉你?,谁敢在此时挑起战火,谁就是大齐的?罪人。”
宋监军再度看向魏德昌。
魏德昌按着?刀柄的?手一紧,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若真是我军中?的?人在捣鬼,不必监军您说,我必会处置,但要咱们雍州军向胡人低头……我魏德昌,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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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德昌!你?可知何为大局?眼下还没有万全之策,贸然开战,非是明智之举!”宋监军气得吼他。
“监军大人。”
伴随一阵马蹄疾驰,路上扬尘四起,宋监军与魏德昌皆转过脸去,看见那骑马而来的?魁梧身形。
他身后跟随着?一队亲兵。
军容肃然,盔甲碰撞之声凛冽森冷。
马还未停步,那人便从马上利落地翻身一跃,一手按着?腰间的?宝刀,三两步走近宋监军与魏德昌。
他约莫三四十余岁,蓄着?青黑的?长须,却神清目朗,五官端正,更有一身被鲜血濯洗过的?冷硬风姿。
“义兄!”
魏德昌一见他,紧皱的?眉头便松弛了些。
“宋监军请借一步说话?。”
秦继勋瞥了他一眼,随即朝那位姓宋的?监军颔首。
宋监军不语,却往清净处走了几步,秦继勋解下腰间的?宝刀递给魏德昌,“先帮我拿着?,别?跟来。”
随即抬步走向宋监军。
魏德昌捧着?宝刀站在原地,瞧着?秦继勋与那位宋监军在不远处两对而立,也不知秦继勋说了什么,那宋监军的?眉头皱得死紧,隔了一会儿神情又松懈了许多。
两人多说了几句话?,魏德昌等?得心中?烦躁,正欲发作,却见秦继勋朝宋监军作揖,随即宋监军便朝着?亲卫一挥袖,带着?人撤去了。
“义兄,你?跟他说什么了?”魏德昌见秦继勋走回来,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苏契勒是丹丘王庭的?王子,这些女人钱帛只怕他还看不上。”秦继勋将宝刀拿回来,又命令亲兵,“将她们放了。”
“所以义兄您方才是在问宋监军要钱?”魏德昌灵光一闪,他当即笑起来,“那姓宋的?这些年克扣下的?军饷多少,你?一直心中?有数,却并不发作,今日?你?问他要钱,他自然无话?可说!”
即便朝廷从没缩减军费,但从云京到边关?的?这一路上层层盘剥下来,军费落到军中?,也不过勉强能够维持。
“那个阿多冗在王庭时便与苏契勒政见不合,此次苏契勒得了王命驻守居涵关?,必然容不得阿多冗,这口?黑锅,是落在你?头上了。”
秦继勋微眯双眸。
阿多冗的?尸体到底是怎么出现在玛瑙湖的?,魏德昌至今没有答案,他立即抱拳:“义兄,我这便去查!”
“不必了。”
“为何?难道义兄不信我?”魏德昌粗声粗气,有点恼,“若真是我军中?的?人,我必杀他全家!”
“岂是我不信你??是监军不信。”
秦继勋淡淡地瞥他,“我虽统率雍州三军,但在你?我之上,还有一位宋监军,我若由你?去查,他必会写奏疏送去云京,以此弹劾你?。”
魏德昌气得咬牙:“这个酸腐的?文官!就会写奏疏告黑状!”
秦继勋不欲再与他多说,转身正要令亲兵牵马,却见人群之间,一名裹着?面纱的?女子正将那衣裙沾血的?女子扶起。
“你?别?哭,我扶着?你?走,你?不能在这里受风,必须要用?药。”倪素才将人扶起来,女子的?郎君便颤着?双腿走近。
女子满脸是泪,与郎君抱在一块儿哭。
“你?能治?”
秦继勋大步流星,一双凌厉的?眸子看向倪素。
“能。”
面纱遮掩之下,倪素看着?这个人,只淡声吐露一个字,她不欲与此人多说话?,却不防他忽然摘下腰间的?钱袋一下抛到她手中?。
“那就请你?治好她。”
秦继勋微抬下颌,一旁的?亲兵立即上前来递了一袋钱到那女子的?郎君手中?,那人接了钱,跪下去,声泪俱下:“多谢秦将军!”
秦继勋没理会,带着?亲兵骑马离开,魏德昌也很快将堵在城门的?兵士带走,倪素与那年轻男子将人扶回他们家中?,先诊脉,又看了她流血的?状况。
不够三月的?孩子,受到如此重击,终究是保不住。
倪素写好药方,那郎君出去买回了药来煎,她等?着?女子喝下去,又待了一会儿,嘱咐了一些小产后需要注意?的?事项,才孤身一人往回走。
枯井上的?木板依旧锁着?,倪素绕回到青穹父子原先的?屋舍,后背都?是冷汗,一推门,却见他们父子两个一人捧着?一个瓦罐儿,坐在角落里。
“倪姑娘。”青穹昏昏欲睡,听见门吱呀一响,他一下抬头,正见倪素进?门。
“你?们去哪儿了?”
倪素发现她买给他们的?新衣,竟都?沾了好多泥污。
“我阿爹昨夜听见阿娘说话?,说幽都?恨水畔有很大一片荻花丛,而人间荻花上的?露水,便是幽都?恨水所化,取之可安魂,我与阿爹天不亮时,等?城门一开便出去取露水了。”
“你?们去了玛瑙湖?”
倪素立即反应过来。
“是,哪知道在湖里瞧见具死尸……”范江倒也没有多怕,他是与鬼魂成过亲的?男人,“我一眼就瞧出那是个胡人,便带着?青穹回来找城门口?的?军爷,然后他们就去打捞了尸体,又带我们父子两个去秦将军府里头问话?,将才放了我们。”
“好歹这些露水还在。”
青穹举起瓦罐。
倪素走近,发现他们父子两个手中?的?瓦罐里都?装有满满一罐露水,他们到底在玛瑙河接了多久的?露水……
倪素朝他们作揖:“多谢你?们。”
“倪姑娘,可使不得!”范江摆手。
倪素想了想,将怀中?那个秦将军扔给她的?钱袋塞到青穹手中?,“这些你?们拿着?,别?拒绝我,今夜,我们在一块儿吃锅子吧。”
锅子?
青穹与范江面面相觑,父子两个都?看清了彼此眼睛里的?馋字。
他们父子过得贫苦,从没有买过这么多的?牛羊肉,他们在一块儿弄锅子,却见倪素在弄一个面团。
“倪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青穹切了肉,擦了擦手过去瞧她。
倪素被浅发弄得脸颊有点痒,她挠了一下,脸上立即沾了面粉,她毫无所觉,回答青穹:“想做糖糕。”
雍州是没有糖糕这种东西的?,青穹“哦”了一声,便在一边看着?她做,却发现她其实好像有点手忙脚乱,他禁不住问:“倪姑娘,你?到底会不会啊?”
“你?别?吵。”
倪素也有点着?急。
黑夜降临,屋中?明烛,锅子咕嘟咕嘟地煮着?,但青穹与范江谁都?没动,直到青穹看见倪素身上的?药篓中?,莹白的?光团流散出来。
“徐将军!”
青穹看见他在雾中?凝聚身形。
倪素立时回头,发觉自己身后已?立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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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上他的?双眼,从灶台上端起来一碟糖糕,凑到他的?面前,“徐子凌,我会做了。”
糖糕炸得金黄,每一块都?很饱满圆润。
与云京那些食摊上的?别?无二致。
但徐鹤雪的?目光落在她手背,有几处红红的?,他没有说话?,手指却忽然轻触她的?手背。
烫伤的?灼烧几乎立时因他的?触碰而得到缓解,他总是这样冷,像堆砌的?冰雪,倪素拿起一个糖糕递给他,“你?快尝尝看。”
徐鹤雪没有接,那双琉璃般的?眼睛铺陈冷淡的?底色,但在看见她脸上没擦干净的?面粉时,他眼睛的?弧度有了细微的?变化。
“脏了。”
他说。
倪素面露迷茫。
徐鹤雪闻到了糖糕的?香味,里面夹杂着?红糖的?味道,他早已?经忘了什么是甜的?滋味,他双指拢着?衣袖,轻轻擦去她颊边的?痕迹。
第70章[VIP]苏幕遮(三)
暖黄明?亮的光影里,她的眉眼柔若秋水,白皙的面颊因他的衣料轻轻摩擦而透出一片薄红,灿若芙蕖。
徐鹤雪手上一顿,他收回手,衣袖之间?幽淡的凛香轻拂倪素发烫的面颊,她愣神之际,他已?接过她手中的糖糕。
锅子还在咕嘟咕嘟地煮着,青穹忙去用荻花上接来的露水煮茶,“徐将军,我阿娘说,你用了这些露水,便能好一些。”
“多谢。”
徐鹤雪坐在桌前,朝他轻轻颔首。
“徐将军快别折煞我们,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范江今日打了一壶酒,锅子还没?吃,他便先喝得脸颊发红。
切好的牛羊肉下锅,雍州新鲜的果蔬并不多,但今日好歹买来了些,倪素端着小碗在旁喝汤,听范江絮絮叨叨地说些醉话。
范江与鬼魅结缘,便与人没?有了多少亲近的缘分,人都道他没?成亲便捡了个怪胎儿?子,没?有几个人愿意靠近他,与他闲聊说话。
青穹亦是如?此,他生得与常人不太一样,常年穿着厚重的斗篷,整个人苍白又枯瘦,没?有同龄的人愿意与他来往。
他们父子两个在这雍州城中的一口?枯井里,相依为命到如?今。
“幽都的雾能濯洗生魂记忆,改易生魂形貌,阿双已?不太记得事了,每回我与她说话,都要先说一遍我们两个是如?何相识成亲的,然后再问她过得好不好……这样一聊,几乎就是一整夜。”
范江年约四?五十岁,一张面容在雍州的风沙里已?被磨得沧桑,一谈及青穹的阿娘,他脸上就添了笑意,褶痕也更多。
“那若是她完全忘记了……”
倪素轻声。
“那是好事。”
范江面上不露一丝悲色,他一手扶在膝上,一手端着酒碗,“阿双生前受的苦太多,等到有一日她终于忘记,便证明?她可以摆脱这一切,去轮回转生了。”
倪素看着他,“您一定很舍不得。”
“我与她做夫妻的时间?太短了,但好在她回幽都这些年还能与我说说话,我们谁也舍不得谁,但只?要知道她好,我也就安心了。”
一个不受待见?的人,却活得如?此豁达开?朗,倪素听着他这番话,捧着碗忘了喝汤,隔了一会儿?,她偷偷望向身侧的那个人。
他没?有吃锅子,摆在他面前的碗筷依旧干净整洁,他只?吃了一块她做的糖糕,之后便是偶尔抿几口?荻花露水煮的茶,安静地坐在桌边,听他们三人说话。
也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徐鹤雪倏尔抬眸朝她看来。
他清淡的神情里带了分询问。
倪素脱口?而出:“你的茶好喝吗?”
徐鹤雪不知如?何答她,他尝不出味道,也不知这碗茶的滋味如?何,他从炉上提来茶壶,倒了一碗热的给她。
屋舍外又起了风沙,寒凉的夜,四?人聚在一块儿?,锅子的热气缭绕,青穹表情迟钝的脸上也有了一些笑容。
夜渐深,青穹与范江拢紧衣裳离开?,倪素洗漱干净,披散着乌黑的长发坐在床上,问:“我们要走吗?”
“暂时走不了。”
徐鹤雪坐在桌案边,书册翻动几页,他停下,“雍州城外周边的百姓今夜入城,城门一落锁,近段时日便不会再轻易打开?。”
范江方才在饭桌上说住在城外周边村庄中的百姓被秦继勋派人送入城中,以至于今日的城门关得很晚。
“是因为那个胡人?我们与丹丘是不是又要开?战?”
倪素将自己裹在被子里,趴在枕头上望他。
“如?范江所说,自丹丘与大齐签订盟约之后,十几年来,丹丘时有挑衅,滋扰雍州,但自居涵关由?阿多冗坐镇后,两方之间?少了许多摩擦。”
“而我记得,丹丘王庭之下,还有立足于草原的二十九个部落,部落之间?亦有龃龉,乌络王族为收服他们亦耗费多年心血,即便是当年与我大齐开?战之际,丹丘部族之中亦有乱局不止,我死以后,乌络王族与大齐休战应是情势所逼,内忧外患,不得不休养生息。”
“十几年时间?,内乱既止,胡人自当蠢蠢欲动,而这个苏契勒王子的母亲是南延部落的公主,南延部落曾有位亲王南延多羚,便是苏契勒的叔父,南延部落骁勇好战,觊觎中原之心不死,南延公主嫁入王庭,她的儿?子自然受他们拥护,王庭此时准允苏契勒入主居涵关,其心昭然若揭。”
徐鹤雪在幽都百年,但人间?才不过十六载,太多熟悉的名字都还存活于世,他曾策马追击过胡人兵的草原也依旧伏在连绵辽阔的山脉尽头。
“那个死在玛瑙湖的胡人,便是他们用来挑起战火的引子。”
倪素明?白过来。
撕毁盟约,总要有个由?头。
“应该还只?是试探,若秦继勋能化解阿多冗之死,便能避战,”徐鹤雪听着窗外寒风席卷,他的眼睫微垂,视线停在面前书册上,“关外苦寒,今年似乎更为寒冷,丹丘的牛羊若不能过冬,草场若成冻土,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深入大齐腹地,以期摆脱天灾。”
如?今虽是夏季,但雍州的昼夜温差极大,北境十三州以外,乌络王庭的草原之上,今年定然更为难捱。
北境十三州不够整个丹丘迁移过冬,他们存有更大的野心,那非是大齐的历年的岁币与丝绢便能满足的。
一如?徐鹤雪所料,秦继勋翌日便在胡杨林当着乌络苏契勒的面治罪守夜的魏家?军中人,拒不承认齐人谋害阿多冗。
但苏契勒不依不饶,与此同时魏家?军中出现流言,说将军秦继勋心有偏颇,为化解阿多冗之死,戕害魏家?军忠志之士。
魏家?军统领魏德昌严令军中不得妄议此事,而秦继勋每日在胡杨林与雍州城中来回折返,对?胡人王子苏契勒的叫嚣挑衅不为所动。
月上中天,风沙漫卷。
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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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勋在军帐前端坐,一双锐利的凤眸盯着在对?面桌案前排着长队领军饷的将士们,手指轻扣在太师椅的扶手上。
架起的铁盆中烧着柴火,焰光跳跃之间?,照在秦继勋的侧脸,不多时,他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暴喝:“滚开?!”
“老?子见?义兄,你个黄口?小儿?安敢拦我!”
随即便是一阵拳脚相撞的闷声,正?领饷的兵士们闻声,立即要抽刀往前去,却见?秦继勋抬手。
他们立时顿住,没?有动作。
“去你的!”
魏德昌一脚踢在一名兵士的屁股上,提着刀带了十几个亲兵走过来,只?见?那一张长案就摆在这大帐前,漆黑的箱笼大开?着,已?空了几个,只?剩下两箱还没?来得及发放下去的铁钱。
魏德昌一看那铁钱,他眼睑底下的肌肉微微跳动,猛地看向端坐在椅子上的秦继勋,质问:“义兄,发饷的日子不是今日吧?”
“夜闯秦家?军驻地,还带这么些人,德昌,你想做什么?”秦继勋抬眼,语气淡淡。
“我想干什么?”
魏德昌直脾气立时上来了,“底下人说,今日义兄在此给秦家?军多发私饷,我还不信,可是义兄,你告诉我,这些都是什么!”
“那苏契勒每日在胡杨林叫嚣侮辱你我,侮辱大齐,我说你怎么像听不见?似的,原来是在此……”
“在此什么?”
秦继勋的一双眼凝视他。
“我如?此相信义兄,可义兄为何厚此薄彼!”魏德昌想起自己这半月以来还在一心压制军中不利于秦继勋的流言,他更是一口?气堵在喉头,立时抽了刀朝那长桌劈下。
“砰”的一声,长桌断裂成两半,倒塌在地。
此举无疑是挑衅秦家?军,兵士们立即抽出刀刃,正?欲往前将魏德昌等人团团围住,却听秦继勋道:“都别动。”
秦继勋话音一落,众人面面相觑,到底还是停住。
“你们魏家?军的军饷今年没?发齐么?”秦继勋轻抬下颌,夜风吹得他青黑的长须微动。
“朝廷拨的发齐了,但你这儿?的私饷,我们何时有过?!”
“谁说这私饷?”
“难道不是吗!”
魏德昌咄咄逼人,“义兄如?此作为,岂非分裂军心?难怪你近来总是跑去见?那个宋嵩!他给了你什么好处!是这些私饷吗?要你当缩头乌龟?!”
“魏统领!您怎可对?将军如?此无礼!”
立在秦继勋身侧的一名亲兵忍不住,“这哪里是什么私饷,你们魏家?军的军饷今年倒是早就发齐了,可咱们却只?发了一半儿?!将军今日不过是给底下的儿?郎们补齐而已?!”
魏德昌怒容一滞,铁盆中的柴火噼啪作响,他看向那位一身甲胄未脱,气定神闲的将军:“只?发了一半儿??为何?”
那亲兵愤声,“自然是朝廷拨下来的军饷被人克扣了不少!你们魏家?今年非要与秦家?争田地,闹得不可开?交,知州大人都管不了,此事虽被您按了下来,但你军中多是你们魏家?的儿?郎在您近前做武官,若军饷不够,指不定他们要在军中闹出什么事端,将军只?好苦一苦自己,先将你们的饷发齐了,咱们都只?发了一半儿?,您今日看到的这些哪里是那个只?进不出的宋监军的钱!分明?是将军自己的钱!您若不信,大可以回去问问自家?兄弟,近来到底从魏家?买走了多少田地!”
魏德昌一下更懵,他呆立片刻,又去看秦继勋:“义兄……”
“以往也不是没?有胡人滋扰雍州的事发生,怎么这回你就如?此激愤?”秦继勋依旧端坐,“是因为我近来常去宋嵩府中饮宴?你觉得我要依他的意思,对?苏契勒低头,送女人和钱帛过去了事?”
“德昌,十六年前,随苗统制战死在雍州城墙上的,有我的父兄,这么多年我与你死守在此,靠的是什么?难道不是咱们与胡人的血仇?当年雍州几乎只?剩半座城池,你我便是在城墙之上结为异姓兄弟,立誓此生守在此地,为国尽忠,你我之间?若不能坚若磐石,那么雍州城他苏契勒虽不攻,亦可自破矣!”
魏德昌听得心中动容,他一脸愧色,一下屈膝跪在秦继勋面前,将刀也扔到一旁,抱拳:“义兄,德昌对?不住义兄!”
秦继勋没?说话,盯着他低下去的头。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你是什么脾性,我一直都清楚,我也早与你说过,军中多至亲,难免治军不严,易生事,你不听我的劝,我也只?好由?你,此前是阿多冗驻守居涵关,他并非好战之辈,故而这几年与你我相安无事,但如?今你我面临的是苏契勒,他是乌络王庭的王子,他的挑衅你以为只?是想要几点?好处那么容易么?阿多冗之死,明?显是苏契勒故意栽赃,但若你治下严厉,便不会让胡人钻了空子,所以,”
他停顿一下,“德昌,我处置你军中的人,你服,还是不服?”
“服!”
魏德昌低首。
“好。”
秦继勋一手撑着扶手站起身,上前几步扶住魏德昌的手臂,让他站起身来,随后他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那么,今夜是谁在你耳边提的‘私饷’这两个字,你便将人处置了吧。”
“义兄……”
魏德昌胡须微颤,那是他族中的表侄儿?。
“我这儿?的长案你也得赔。”
秦继勋拍了拍他的肩,随即接过亲兵手中的宝刀系在腰间?,又翻身上马,领着亲兵大步往军营外走去。
魏德昌立在原地,回头看向被亲兵簇拥着走远的高大身影。
他知道,这并非是义兄对?义弟的嘱咐,而是重如?泰山的军令。
他的表侄儿?,必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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