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王不答,却抬起?眼睛看向四周,半晌,才道:“昔真,我年幼时便稀里糊涂地被封为嘉王,那时我便住在这里,宫人皆知官家不喜我,明?里暗里不知苛待我多少,后来有了安王,我有时竟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若不是子……”
那个名字才说出口,嘉王的眼眶就湿润,他再说不出后面的字,“再之后,他出了事,老师与孟相公又?出事,我被囚禁于此三年整,这里于我,实在算不得是什么好?地方,昔真,我甚至害怕这里,回来这么多天,我不敢睡觉,不敢做梦,可脑子里还是那些?年在宫中的如履薄冰……”
“殿下?的事,我都知道,我也明?白,官家无子,此次忽然留您长住,必是有了一番考量,非如此,您也不会冒险拒写青词。”
李昔真与嘉王青梅竹马,他的性情,他经?历过的事,她都知道。
嘉王对正元帝,恐惧甚重,敬爱不够。
他心底的结,是笼罩着他一生?的阴影,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又?要活在阴影之下?,他绝不甘愿。
他此举便是故意触怒正元帝,好?让其像从前一样,以一种绝对的厌恶,将?他这个不成器的养子彻底放逐。
“昔真,你知道我是回来见老师的。”
嘉王发髻凌乱,几绺浅发落在鬓前,他伸手扶住妻子的双肩,“老师既不见我,这云京,你我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我们?回去,回到彤州去,我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求,我只要你身体康健,我们?活过这一生?,就好?了……”
李昔真沉默,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见过他儿时的模样,伴他走?过他的少年,“殿下?,您真的,不想?吗?”
她忽然问。
不想?什么?
嘉王长了一层青胡茬的下?巴绷紧了些?,他哑声:“不想?,昔真,我只想?与你回去。”
——
倪素又?买了一篮子的香烛回来,才进医馆的正堂,却听身后有人声:“夫人,好?像便是这儿。”
她回头,见着两名女使扶着一位衣着素雅的妇人,那妇人在她转回身来的一刻便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请问夫人可是来看诊的?”
倪素将?篮子放到一旁,走?近些?询问。
“我家中有医工,不劳姑娘。”妇人开口,语气很温和。
倪素一顿,随即颔首,“既如此,不知夫人来此,所为何事?”
“你可是姓倪,倪素?”
妇人一边打量她,一边问道。
“是。”
倪素点点头,见她左膝似乎屈了一下?,便问,“您的膝盖可是不舒服?不如进来坐一下?吧?”
妇人仅仅只是思虑了一瞬,便点点头,由女使扶着进了门。
堂中收拾得很干净整洁,即便是她这般讲究的人,竟也从此女的屋舍中挑不出一丝的不好?。
桌上有热茶小点,妇人只坐了一会儿便见那小娘子从后头出来,手中端了热水,还没?走?近便有艾叶的香气。
“您膝盖疼,若不嫌弃,便用这艾叶水敷一敷吧。”倪素将?水盆放到凳面上,因着两旁有女使,她也没?自己动手。
两名女使望着妇人。
妇人瞧了倪素片刻,朝她二人轻轻点头。
有屏风遮挡,女使们?掀开她的衣裙,卷起?她的绸裤,用拧干的热帕子扶上她的膝盖。
“我听外头人说,姑娘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女子,你兄长的事,实在令人惋惜。”
妇人眉头舒展了些?,忽然开口。
“我实在担不得‘了不起?’这三字,为人血亲,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倪素在旁拨弄炉中炭火,重新添茶。
“近来天阴雨多,夫人膝盖若常常不适,便多用用这法子,多少也能减轻一些?疼痛。”
“多少钱?”
妇人轻拍一名女使的肩,那女使立即要取身上的荷包,倪素忙摇头,笑道:“只是一些?艾叶水,为您热敷的也不是我,如何能收您的钱?”
妇人没?说话,手中捏着一圈佛珠,她瞧着倪素,只等?女使为她热敷完毕,便起?身告辞。
自始至终,她也没?说明?过来意。
“夫人,您觉得她如何?”出了医馆,一名女使将?妇人扶上马车,小心翼翼地询问。
妇人拨着佛珠,在车中坐得端正,她细细地想?着那小娘子方才的行止作?为,“瞧着是个极好?的模样,也是个知礼知节的,一看便是在家中受过好?教养,她家里若不出这样的事,只怕她也不必出来抛头露面地讨生?计,一个姑娘家,也是极不容易。”
马车从医馆门口离开,倪素收拾了桌面上的东西,对面药材铺里的小女儿阿芳才十二三岁,这几日常来倪素这里玩儿,她一手撑在桌角,嘟囔着,“艾叶你不也是在我家买的?那不要钱么?何况她怪怪的,也不知是做什么来了。”
方才那妇人来时,她便在门外玩儿。
“本也不值几个钱。”倪素给了她一颗糖,又?说,“你瞧见她身上穿的料子了么?那样好?的穿着,必不是寻常人家。”
倪素自然也有自己的心思,即便如今那妇人用不着她诊病,但?她以礼相待总是没?错的。
阿芳不言,她母亲说,为妇人诊病的女子是没?有什么好?名声的,但?偏偏她面前这个姐姐很奇怪,她专为女子诊病,却不能说她的名声坏,大家一边敬佩她为兄伸冤的勇气,一边又?对她行医之事讳莫如深。
“倪姐姐,你是不是也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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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阿芳坐在椅子上,一手撑着下?巴换了话头。
倪素瞧了一眼外面细密的雨雾,想?起?连日来都不见月,只能用柳叶水沐浴的那个人,她点了点头。
“我就说嘛,你一定是在偷偷做纸鸢!”
阿芳笑起?来。
纸鸢?
倪素一头雾水,“什么纸鸢?”
“你昨儿这里摆几根竹子,我可都瞧见了!”阿芳哼了一声,指着墙角,“你的纸鸢做得怎么样了?快拿出来给我瞧瞧嘛!”
“我没?做,拿给你看什么?”倪素失笑,摸了摸她的脑袋。
阿芳没?一会儿便被她母亲叫回去吃饭,倪素回到后廊,嗅到饭菜的香气,她抬头往厨房那边一望,穿着淡青圆领袍的年轻男人发髻梳得很整齐,戴了一根白玉簪,他坐在檐廊里,手中握着柔韧的竹篾。
“徐子凌,我不是说过了,这几日我不用你做饭吗?”倪素快步走?过去,将?一篮子的香烛放下?,提起?衣摆坐在他身边。
“你可知,你昨晚躲在房中吃糖糕,是什么样子?”徐鹤雪的眉眼从来都透着一种冷淡,此间雨雾浮动,他的面容便更添几分?冷感。
“什么……你怎么知道?”倪素一下?讪讪的。
“你的窗开着。”
那时徐鹤雪才从房中出来,抬眼便看见那道窗内,她鼓着脸颊咬糖糕的模样,像喝了一碗药汁似的,那么苦。
“看医书忘了时辰,吃那些?很方便。”倪素小声说着,又?注意到他手中的竹篾,她一下?想?起?阿芳说过的话,她不由问,“你拿着个……是要做什么?”
“你那夜说睡不着,来我床前守,没?一会儿便在床沿趴着睡着了,”徐鹤雪用刀轻刮竹篾上的毛刺,“你说了梦话。”
倪素愣愣的,“我说什么了?”
“我的纸鸢为什么飞不起?来……”徐鹤雪没?有什么情绪的嗓音并没?有模仿她的语气,只是这样平铺直叙地说给她听。
倪素有点不好?意思,垂下?脑袋,“虽然我不记得,但?,应该是我梦见小时候与兄长一起?踏青游玩的事了,我的纸鸢总是飞不起?来,兄长也不帮我。”
“所以,你在给我做纸鸢?”
她问出这句话,无端抿了一下?唇,抬起?眼睛,望他。
“嗯。”
徐鹤雪的手指捏住竹篾,又?问她,“你如今,还想?放纸鸢吗?”
“……想?的。”
倪素的声音变得很轻。
徐鹤雪闻言,转过脸来看她,“那就好?,我还担心这样东西你儿时喜欢,未必如今也喜欢。”
“你……”
倪素躲开他那双剔透漂亮的眼睛,她竟一时连自己的手该放在何处都不知道,雨水漂湿木阶,她看着其上雨珠滴答,“你怎么会做这个?”
徐鹤雪不再看她,又?专注于手中的事,“年少时,我的好?友为讨他一个与他青梅竹马的姑娘欢心,便自己学着做,可他有点笨,做了几遍也做不会,还被竹篾扎了手,便强拉着我一块儿来学,最后,他拿了我做的去给了那个姑娘。”
倪素终于又?听他提及自己的往事,她一手撑着下?巴,笑了一下?,“他为什么拿你的?你做的比他好?看?”
“嗯。”
徐鹤雪停下?动作?,一手放在膝上,似乎细细地回忆了一下?,眼底有了一分?极浅的笑意:“若我记得不错,他做的那个,似乎丑到不堪入目。”
他的身形淡如雾,也许身上的伤口还没?愈合,但?这般折磨之下?,他想?起?从前某些?轻快的记忆,这个好?似是霜雪堆砌起?来的人,似乎有了一分?融化的迹象。
倪素看着他,忽然很想?触碰他。
但?她没?有那么做。
雨声很轻,雾气湿润,徐鹤雪在安静地整理竹篾,倪素在旁看他,说:“你这样,我会很期待雨停的。”
第57章[VIP]水龙吟(二)
周挺冒雨从夤夜司匆匆赶回府里,他也不撑伞,穿过庭院走上阶梯,抬眼便看见?正在厅堂内端坐用茶的母亲兰氏。
“母亲。”
周挺走进去,雨水不断从衣摆下坠,“您这么着急唤我回来,到底是何?事?”
“我若不说有事,你会这么快回来么?”兰氏说着,瞧着他苍白的脸色,便伸手由女使扶着起身走近他,一边用绣帕擦拭他脸上身上的雨水,一边道,“儿啊,你身上不还受着伤么?你就是不听我的话,不肯在家里多将?养些?时日。”
“母亲,我没事。”
周挺摇头,“您不必担心?我。”
正元帝虽暂未下明旨以官交子代替私交子,但周挺这些?时日却?并?不好过,明里暗里的排挤,时不时的暗杀,他都一一领受过,身上的伤也不是一次受的,但这些?,他并?未对母亲言明,只说自己是因公事所致。
“你是我的儿子,我如何?能不担心??你们父子两个偏生都是这样的闷葫芦,什么事也不与我说,他在宛江做官多少年都回不来,你虽在京,却?也总是不着家,你们要我一个人守着这个家到什么时候?”
兰氏将?湿润的帕子交给一旁的女使,“定昭,你父亲在京时你不肯回来,他去了?宛江也没见?你回来多少次,我知道你是怕我说那些?话,可是定昭,我们是你的父母,难道会害你么?我们并?不怕你入夤夜司做武官会招外?头人看咱们家的笑话,我们啊,都是怕你选错了?路,你瞧瞧那些?做官的,谁不以文官清流为?荣?你的顶头上司是宦官,即便换人做夤夜司使,那也还是宦官,如何?能轮到你的头上去?你这样,能有出头之日吗?”
“母亲,”
周挺低垂眼睛,“若无其他事,我便先回夤夜司了?,近来事忙,得空我再回来看您。”
兰氏看他弯身行过礼转身便要走,再度叫住他,“定昭,你今年已二十有三,心?中若有人,合该告诉我。”
周挺闻声,他回转过身,迎向兰氏的目光。
兰氏重新在椅子上落座,接来女使递的茶碗,吹了?吹碗壁的茶沫子,“我听了?些?流言,说你与那个上登闻鼓院为?兄鸣冤的倪小娘子有颇多来往。”
周挺听她?提及倪素,不由上前两步,拧眉道:“母亲,此等?流言多是吴岱当初为?了?吴继康故意构陷,我与倪小娘子相识,皆因冬试案。”
“我没问你这个,姑娘家的名声是极重要的,我会不清楚么?今儿是咱们母子两个关起门?来说自家话,我呢,今日去瞧过那位姑娘了?。”
兰氏抿了?一口热茶。
周挺心?下一凛,“母亲,您去找她?做什么?”
兰氏淡笑,“我又不是去为?难她?的,我只是想瞧一瞧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姑娘,受刑丢命都不怕。”
“我看她?啊,模样儿生得极好,看着是个招人喜欢的,”兰氏将?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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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搁到案上,细细打量着周挺的神情,“定昭,咱们家人丁薄,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她?一个孤女能为?兄长做到如此地步,是个极难得的姑娘,若你心?中有意,母亲也可以成全于你。”
“定昭,告诉我,你心?中,是如何?想的?”
周挺心?乱如麻,他看向母亲的脸,伴随雨声淅沥,他正欲张口,却?又猛地想起什么来,他立即道:“母亲,司中事务繁忙,我先去了?。”
兰氏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他已快步走出门?去了?。
晁一松在周府外?打着哈欠,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他立即跑上前撑伞,“小周大人,你这是要去哪儿?”
“南槐街。”周挺翻身上马,衣襟底下的伤口崩开了?些?,他也没管,问晁一松,“我母亲去南槐街的事,你为?何?没与我说?”
“夫人……不让我说啊,她?说等?您回来亲自和您讲。”晁一松说话的底气?有些?不足。
因着这些?日朝中官员对周挺明里暗里的针对,晁一松便带了?一批亲从官来周府守着,以防有人对兰氏动手。
“你难道不知,我近来是什么境况?”
“什么……”
晁一松愣了?一下,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大人您是担心?,夫人这一去,那些?人会盯上倪……”
他话还没说罢,周挺已策马前行。
“快,你们几个跟上小周大人!”晁一松的神情严肃许多,立即招来几人,命令道。
因为?在下雨,又是黄昏,这天色晦暗,街上没多少行人,马蹄声急促而清晰,周挺很?快赶到南槐街,但他敲了?几番医馆的正门?都无人应。
对面药材铺里的阿芳看了?他一会儿,才走出门?喊:“你是来找倪姐姐的吗?”
周挺闻声回头,见?对面是个十二三的少女,他走上前,一身衣袍几乎已被雨水湿透,“你知道她?去了?哪儿?”
“她?去永安湖了?。”
阿芳说。
雨天的夜幕很?快降临,倪素抱着柳枝撑了?一柄伞往回走,她?的鞋袜已经湿透了?,不太舒服,裙摆也沾了?些?泥水。
湖畔还有些?许残灯,照得她?脚边的水洼波光粼粼的,倪素低头,看见?淡薄的雾色拢在她?的衣袖边沿。
雨只在昨夜到今晨停了?一会儿,午后便又下起来,徐鹤雪只用竹篾做好了?纸鸢的骨架,午后与倪素去了?一趟蒋府,与蒋御史谈了?一番话后,回来便支撑不住,身化淡雾,难以具形。
倪素点了?好多盏灯,一个人坐在檐廊底下,直到她?发觉家中的柳叶没有剩余,这才出门?来永安湖折柳。
雨声滴滴答答的,惹人心?烦。
湖畔没有行人,只有远处的油布棚中有一簇簇的光亮,湿润的雨雾里,偶尔也有食物的香气?。
“是她?吗?”漆黑的一片阴影里,一双眼睛窥视着那年轻女子的背影。
“是。”
另一道沙哑的嗓音响起,“早有传闻说她?与周挺有首尾,咱们的人亲眼瞧见?,今日周挺的母亲兰氏进了?此女的医馆,只怕是好事将?近。”
“好事?”那人冷笑,阴恻恻的,“若周挺真?看重此女,咱们便让他周家的好事,变成丧事!”
雨滴落在冷刃上,被黑巾裹住半张脸的十数人倾身而出。
脚踩雨水的声音很?重,倪素几乎是听到这些?声音的瞬间,便回过头去,正逢寒光闪烁,在她?眼前一晃,不过一瞬,她?便被这些?手持刀剑,面容不清的人团团围住。
“你们想做什么?”
倪素还算镇定。
“你若乖乖与我们走,我们自不会取你性命。”为?首的黑衣人嗓音粗犷。
“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
倪素看见?那人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凶悍至极。
那黑衣人并?不打算再与她?多说些?什么,只一抬下巴,他身边一人便持刀往前,锋刃抵上倪素的脖颈,但他力道之大,刀背重击倪素的肩颈,使得她?一个踉跄,摔倒在雨地里。
“大哥,要引周挺来,总要有个信物,这不是个听话的娘们儿,我看,便断她?一只手,送到周府去。”
声音沙哑的男人眯起眼睛,刀背将?倪素制在雨地里起不来身。
“动手。”
那为?首的人下令,立即便有两人来按住倪素,远处的油布棚子里还算热闹,倪素张嘴要叫喊,却?被一只手紧紧地捂住嘴,那样的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她?的一只手被死死地按在地上,手掌被落在地上的柳枝扎破,她?看见?那柄高举起来的刀,极淡的灯影照射下,刃上显露锋利薄冷的光。
倪素瞪大双眼,被捂紧的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她?手掌一下蜷握起来,柳枝的棱角在她?掌心?又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刃光下落,倪素紧闭起双眼。
凛风拂面,几乎吹斜了?雨丝,刃入血肉的闷响传来,随之而来的,便是短促的惨声。
倪素只觉脸颊沾了?些?温热而湿润的触感,她?一下睁眼,滴落在衣摆的颜色殷红,她?后知后觉,原来是血。
烟雨交织,衣袍淡青的年轻男人立在她?的面前,那双眼睛毫无神采,他的身形很?淡,淡得令这些?杀人饮血惯了?的杀手也不禁汗毛倒竖,浑身一颤。
他们不敢靠近,下意识的反应便是逃,却?反而方便了?徐鹤雪听声辨位,长雾迷蒙,僻静之处,雨声也遮掩不尽诸般惨声。
徐鹤雪的身影时浓时淡,他细听一下,已没有一道杂声,此时他握剑的手方才松懈一分?,长剑破碎为?细碎莹尘,融入他的身躯。
他记着方才触碰到她?的方向,往前走了?几步,“倪素?”
满地都是死尸,倪素几乎不敢多看,即便是那夜在巷中他去救蒋先明,她?在外?面也并?未看得很?清楚,这是第一回,她?如此直观地面对如此血腥的一幕。
他其实离她?很?近了?,近到倪素伸出手,便能拉拽一下他的衣袂。
徐鹤雪察觉到她?的力道,身上尚未愈合的伤令他蹲下去的动作也有些?艰难,他整个人都有些?淡。
他正欲说话,却?不防倪素忽然扑进他怀里。
徐鹤雪浑身僵硬,却?觉她?在发颤,温热的鼻息在他衣襟间,她?隐忍的抽泣声音离他很?近。
徐鹤雪抿唇,他的身形有些?难以维持,他轻拍她?的肩,无声地安抚。
“我的脸上是不是有好多血……”
她?颤声喃喃。
是那个险些?将?她?的手砍下来的人的血。
徐鹤雪看不见?,却?摸索着用衣袖轻轻地擦拭起她?的脸。
湿润的衣料,冰冷的手指,倪素被他捧着脸,她?抬起眼睛,却?忽觉脸颊上的触感尽失,他的身形转淡化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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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素立即去看自己的衣袖,雨水顺着下颌滴落,依附于她?衣袖的雾气?还在,没有消失。
马蹄声声,由远及近。
周挺远远地似乎瞧见?了?两道身影,但不知为?何?,走近却?只有呆坐在地上的那个年轻女子,雨地里死尸铺陈,她?在蜿蜒的血水里,垂着眼帘。
“倪姑娘!”
周挺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她?面前。
倪素抬起头,一张苍白的面容沾着雨露。
第58章[VIP]水龙吟(三)
夤夜司的亲从官很快赶来收拾了永安湖畔的死尸,周挺将倪素带回?南槐街医馆,又听底下人来报,“小周大人,都?验过了,他?们身上都?是剑伤。”
倪素一个弱女子既没有武学根基,又如何能用?剑?但周挺却记得晦暗雨幕里,他?原本还看见一道身影,却不知为何他?策马临近,却又只见倪素一人。
衣襟底下的伤处崩开,血液与?衣料粘连在一起,有种不太舒服的黏腻,周挺不动声色,回?过头去?看身裹披风,在房内点灯的年轻女子。
她双腿似乎还有些发软,步子很慢,人也?还有些恍惚,点了灯便坐在桌前,垂着脑袋一动不动。
周挺走进?去?,倒了一杯热茶放到她面前,随即便又后退两步,俯身抱拳:“倪姑娘,对不住,此事是我牵累了你。”
倪素堪堪回?神,想起方才在永安湖畔的那?些杀手所说的话,“小周大人,我不明白,他?们为何觉得抓了我,便能引你上钩?”
周挺沉默一瞬,片刻才道,“今日我母亲来过你这里,加之先前吴岱故意放出你与?我之间的流言,他?们以为我与?你……”
“有情”这两字出口,周挺抬眼看着面前这个鬓发湿润,唇色泛白的女子,他?握着刀柄的手没由来紧了紧,竟忽然想起母亲兰氏问他?的那?番话。
倪素在听见他?前半句话时便立时想到今日上门的那?位妇人,原来,那?便是小周大人的母亲。
“可是,你母亲来我这里,是为了什么?”
周挺一顿,还是隐瞒了母亲的打算,只道:“她听过你的事,一直想见你,倪姑娘,此事于?你本是无妄之灾,今日起,我会遣人就近保护你,若你有任何事,请尽管向我开口,只要不违律法,我一定相帮。”
“不必了,小周大人。”
倪素摇头,若夤夜司的人再?来守,她又如何方便与?徐子凌出门,为他?点灯,为他?引路?
周挺未料她会拒绝,他?一怔,随即道:“若不如此,我担心他?们会故技重施,今日我便迟了一步,却是不知,救了姑娘的那?人,是谁?”
仅仅只是夜雨里的一道剪影,周挺始终悬挂于?心。
“不知道。”
倪素捧来茶碗,却不喝,“我甚至没有看清他?。”
却不知周挺信了没有,倪素等了片刻才听他?道:“既如此,此事便交由我来查,请姑娘放心,我必不会放过这些人。”
她说不知道,周挺便不好再?问,毕竟此事因?他?而起,他?并不会像在夤夜司中讯问犯官那?样要求面前的这个女子一定要给他?一个准确的回?答。
临告辞,周挺看倪素一身湿透的衣裳未换,提醒了一声:“倪姑娘,小心受寒,还有,这是宫中赏赐给夤夜司用?的伤药。”
他?从怀中摸出一只瓷瓶,上面沾了些血迹,他?用?指腹擦去?,将瓷瓶放在桌上,低眼看见她掌心血红的一道口子,“你若不便,我……”
“我自己可以的,谢谢小周大人。”
倪素抬起眼睛看他?。
这间居室里的灯火粼粼,映在她清透的眼底,周挺看着她,又立时挪开视线,“好。”
那?样深的一道口子,她只是眼眶微红,却不见泪,一如周挺初时在夤夜司中见她,她不是个心中没有恐惧的女子,但她的恐惧,却从未使她软弱。
周挺离开后,倪素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将药粉洒在伤口上,简单裹了一条细布,做完这些,她也?并没有离开这间屋子。
这是徐子凌的居室,案头放着他?常看的几卷书,笔墨纸砚都?收拣得很整齐,房中拢着淡香,是令人心安的味道。
倪素脱了鞋子,将自己裹进?他?的被子里,一双眼睛盯着摇晃的烛焰,夜雨声声,她唤:“徐子凌。”
淡雾浮动,却始终化不成他?的身形。
天色将明,云销雨霁,倪素在床上沉沉地睡着,昨夜未合拢的棂窗外有湿冷的风吹来,屋中最后一支残蜡被吹熄。
浅淡的雾气凝聚成一道淡薄的身影,他?苍白的指节合上棂窗,房中淡青的帘子不再?摇晃。
他?走到床前,床上的姑娘乌黑的发丝凌乱,几绺贴在白皙的颊边,半张脸都?压在被子边缘,枕头经此一夜,已到了她的怀中。
她从被中伸出来的一只手,上面裹着的细布松散极了,露出来掌心那?道结了鲜红血痂的伤口。
徐鹤雪回?头,看见桌上的瓷瓶,魂体脆弱,刑罚加身,从拿药到回?到床前坐着,他?都?走得很慢。
药粉被他?洒在她的掌心,他?寻来干净的细布,细致地裹好她的伤口,整个过程他?都?很轻柔。
听着她清浅的呼吸,徐鹤雪做完这些事,便将手放在膝上,却不自禁望着她的脸。
她的眉头忽然皱起来。
徐鹤雪听见她梦呓般,嘴唇微动,声音模糊,他?不由俯身,凑近了些,她温热的呼吸轻拂,喃喃:“徐子凌……”
徐鹤雪脊背一僵,半晌才坐直身体。
日光逐渐明亮起来,斜斜地从棂窗照来,他?在这道光里静坐,眉眼如覆雪的松枝般清寒,心中却在想她的梦。
她此时正在做的这个,有关?于?他?的梦。
徐鹤雪忽听衣料摩擦的声音响起,他?一抬眼,便见方才还睡着的倪素此时已经睁开了眼,她抬着那?只被重新包扎过的手,正在看。
“我梦见你了。”
倪素的声音带了些尚未醒透的哑。
徐鹤雪喉结滑动一下,“嗯。”
“你为什么不问我梦见你什么了?”倪素看着他?,他?的身形还是有些淡,日光照在他?身上都?是淡薄凛冽的。
“什么?”他?问。
“梦见昨天夜里在永安湖的事,唯一不一样的,是你化成雾,然后就消失了,”倪素抱着他?的枕头,“还好,我一醒来就看见你了。”
残留在瓦檐缝隙里的水珠滴答,轻轻敲击着徐鹤雪的心神,半晌,他?道:“若到那?日,我不会不辞而别。”
他?的嗓音克制而冷静。
倪素沉默了好一会儿?,本能地回?避起“离别”这两个字,她望向那?道闭合的棂窗,“好像没有下雨了。”
但纸鸢还没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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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见晴,徐鹤雪魂体虚弱,勉强能维持人形的时间,他?都?用?来做纸鸢或看账册,从蒋府中得来的那?十几名官员十五年内的官职升迁变动,他?都?熟记于?心,这十几个名字之间唯一的关?联,便是十五年前代州与?雍州之间的这条路线。
他?们在十五年前,都?是代州到雍州沿路的官员。
想通这一点不算难,难的是这些官员在十五年间虽有升迁,却都?不在京,要查,便只能往代州去?。
“代州你我都?不用?去?,这十几人中,有一个前年被贬官到丰州的,名唤钱唯寅,此人曾是我的同窗,逢年过节亦有书信来往,但去?年,他?从任上突然消失,下落不明,可是昨夜,我却收到他?的手书,说他?便在此地,请我前来,说有话与?我交代。”
蒋先明站在一间破旧的屋舍前,低声与?身边的年轻男女说话。
老内知在旁为他?提灯,而倪素与?徐鹤雪则各自提着一盏琉璃灯,帷帽之下,他?们的眼睛同时注视着那?道歪歪斜斜,将落不落的院门。
“我身边没有什么会武之人,故而才请公子前来。”自上次的刺杀过后,蒋先明更谨慎许多。
徐鹤雪不言,以剑鞘抵开院门,里面黑漆漆的,待他?们几人走进?去?,院中才添了一些光亮。
这是一间年久失修,破败不堪的院子,杂草长?满砖缝,尘土极厚。
“老钱,我是蒋先明,你在何处?”
蒋先明瞧了瞧四周,却不见有人,他?便索性提高?声音。
但等了半晌,倪素也?没听见有什么动静,灯火照见檐下成片的蛛网,在夜风中微荡。
“老钱?”蒋先明的眉头皱起来,不禁疑心自己被戏耍。
可偏偏那?手书上的字迹,的确是钱唯寅亲手所写,他?应该不会错认才是。
徐鹤雪忽而侧脸,一双眼睛盯住那?漆黑的正堂,他?敏锐地听出些细微的响动,随即快步上阶,暖黄的灯影随着他?的步履铺入正堂,倪素看见他?剑刃出鞘,很快那?堆杂物中间便有一人从阴影里站起身。
他?衣衫褴褛,散着头发,胡须几乎遮了他?半张脸,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又颓废。
“蒋先明,我是信你才会冒险找你,可你为何要带这些人来!”那?人僵着脖子不敢动,声音里带了点怒意。
“你都?失踪一年了,我忽然收到你的手书,怎会不疑心?老钱,他?们都?是信得过的人,你不必害怕。”
蒋先明提着衣摆跟随倪素走进?堂屋中,先将他?瞧了一番,才又说道,“咱们不如说一说,你找我,到底是因?为何事?”
徐鹤雪收剑入鞘,那?钱唯寅才如释重负,他?看着蒋先明衣着光鲜,便打量起自己这身乞丐装束,不由苦笑,“咱们几个旧友当中,便只你最风光无限。”
“你弃任而逃,是因?杜琮,还是他?上面的人?”蒋先明却也?不兜圈子,径直问道。
钱唯寅乍听此言,他?眼底立时浮出一丝惊愕,“你……知道了什么?”
“杜琮的事你应该已经听说了,他?的账册在我手里,近来,我又查了一本满裕钱庄的暗账。”蒋先明正愁此事该如何继续查下去?,却不料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这弃任而逃的钱唯寅,竟主动找上门。
“老钱,你这些年,往杜琮手里送了不少钱,你们这些人当中,却只有你被贬官。”
蒋先明这话正刺中钱唯寅的痛处,他?神情灰败,长?叹一声,“那?是因?为,我实在拿不出钱了。”
“你是正经科举出身,却为何不知自重?”蒋先明心中复杂,当年与?此人交游时,他?尚是一个意气风发,满怀抱负之人。
“自重?我要如何自重?”钱唯寅一身脏烂衣裳,也?没有从前为官时的讲究,一屁股坐在地上,“净年,十六年前我便在泥潭里了。”
“十六年前,杜琮,也?就是杜三财奉旨从代州粮仓取军粮运送至雍州边关?,时年,你在代州任通判。”
钱唯寅忽听那?戴帷帽的年轻男人的声音响起,他?神情一变,转过脸看向那?人。
“钱唯寅,你的泥潭,可是十六年前代州的粮仓?”
徐鹤雪隔着帷帽,盯住他?。
钱唯寅沉默。
蒋先明一听十六年前,又听徐鹤雪提及十六年前杜琮运送粮草的事,心中便是一跳,他?惊疑不定,立即道:“老钱,你要我来见你,不就是要与?我说清事由么?”
钱唯寅看着自己脚上的草鞋,他?想起自己从任上出逃,想起自己这一路躲躲藏藏,喉间发涩,“是,我入泥潭,便是从十六年前的代州粮仓开始的。”
“时年,玉节将军在边关?迎战丹丘胡人,官家下敕令,命就近的代州开仓以充军粮送至边关?应急,可净年,代州无粮啊……”
“怎会无粮?”蒋先明不敢置信,“我看过以往代州的奏报,那?年的代州知府明明说存粮颇丰,所以官家才会下令,命代州放粮救急。”
钱唯寅点头,“那?奏报没有错,存粮本是够的,但恰逢官家寿辰将近,代州正修道宫,朝廷拨来的银子不够,知州担心误了期限,便想出了个法子——开仓卖粮,暂解燃眉之急,若不是官家突然下敕令命代州开仓取粮,我们本还有机会将此事遮掩过去?。”
“朝廷的粮,你们也?敢卖?!”
蒋先明又惊又怒。
“杜琮来时,已无余粮,我们是死罪,他?在路上耽搁了些时日,也?是死罪,但他?与?我们说,有人可保我等无虞。”
“谁?”
钱唯寅摇头,“我至今都?不知道他?是谁,杜琮运往雍州的粮车是空的,此事只有我们知道,他?逃过了死罪,我们也?跟着逃过了死罪,因?为这件事,我们从此与?杜琮绑在一起,听话的,便能升迁,不听话的,敢上京的,都?死在了路上。”
“那?你如今,怎么敢不要命地跑到云京来?”蒋先明冷声道。
“他?们这些人中,有个爬的比我高?的,占了我女儿?,”钱唯寅的眼眶湿润,蜷握手掌,“前年,她死了。”
“净年,我不要我这条命了,我只问你,这件事,你敢管吗?”
敢吗?
蒋先明一时无言,半晌才道,“你先与?我走。”
倪素一直没有说话,但她一直在听钱唯寅与?蒋先明说的话,等蒋先明带着人驾车回?去?,她与?徐鹤雪提灯走在路上,发觉他?异常安静。
“有钱唯寅作证,蒋御史为何犹豫?”
倪素打破两人间的静谧。
徐鹤雪回?神,“即便蒋先明敢上奏,此事官家也?极有可能不予理会,甚至,还可能将他?治罪。”
“为什……”倪素的话音戛然而止,她忽然领悟,代州粮仓里的粮被倒卖后,所有的钱都?用?在给官家修代州道宫,代州的粮仓绑死了那?十几名官员,他?们无人敢提此事,正是因?为他?们都?很清楚此事的根源在何处。
重提代州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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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无异于?是状告君父。
蒋先明敢提,官家敢认吗?
“那?你的事,岂不是……”倪素心中的滋味难言。
若连蒋先明都?不敢,这天底下,还有谁敢?
徐鹤雪没有说话,时至今日,他?终于?厘清了粮草案的真相,十几个官员的默不作声,使得三万靖安军粮草尽绝,不得已忍饥上阵。
“将军,哎呀小进?士!你就听我的,快把这半块胡饼吃了!你的都?分给底下人了,你自己可如何是好?”
记忆里,有人将半块放了很久的,硬邦邦的胡饼塞到他?手里。
“你这很难吃啊薛怀,”
他?将胡饼扔回?他?怀里,“我只吃雍州城里庞家铺子的胡饼。”
“得了吧将军,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让我吃。”薛怀说着这样的话,笑得很爽朗。
那?半块胡饼,最后被他?掰成两半。
徐鹤雪已经不记得那?块胡饼是什么味道,他?只记得,真的很难吃。
忍饥上阵其?实并非是致使靖安军被屠戮于?牧神山的真相,徐鹤雪以战养战,用?胡人的粮养活自己的将士,只最初艰难些,之后越是在胡人的地界,军中便越是不必忍饥挨饿。
但,徐鹤雪以为,粮草案背后,杜琮之上的人,绝与?这施加在他?与?靖安军身上的叛国重罪脱不开干系。
“徐子凌。”
忽的,徐鹤雪听见身边人唤,他?抬起眼睛,见倪素停步,那?双眼睛认真地审视着他?,他?只觉衣冠在身,而某些东西,却已无处藏。
“你生前,你的老师期望你做的官,是文?官,而你说辜负他?,是指,你做了雍州的武官?”
若非如此,倪素想不通,他?还能因?为什么如此憎恨杜琮,而那?十几名官员隐瞒下来的粮草案,又与?他?能有什么样的干系。
徐鹤雪曾经不知该如何与?她提及自己的身份,但从蒋先明这件事起,他?对倪素,已不再?避讳。
她是个聪敏的女子,听见今夜的事由,又怎会想不到这一层?
再?之后,她便会知道,他?并不只是一个武官,还是钱唯寅口中的玉节将军。
夜风吹拂徐鹤雪的衣袂,他?莹白的影子与?她昏黑的影子在灯火之间泾渭分明,“你会相信我吗?”
“相信你什么?”
“我……”
徐鹤雪喉结微动,世人再?多诋毁,再?多误解,他?其?实都?不入心,可唯独眼前的倪素,令他?心中生忧,生妄。
他?说:“倪素,我真的,很想要你的信任。”
第59章[VIP]水龙吟(四)
倪素心中一动,与他相视。
她正欲开口?,却听马车辘辘声渐近,她几乎是与徐鹤雪一同转头,竟是蒋先明?的马车去而复返。
蒋先明?掀帘,看向那对年轻男女?,“钱唯寅跑了!”
“什么?”
倪素愕然,她走近了些,隔着帷帽,看见车中的确只?有蒋先明?一人。
“怎么回事?”
徐鹤雪盯住他。
“他知道你会武,所以假意答应与我走,实际是等我与你分开后,他好趁机逃跑!”蒋先明?面色凝重,“公?子,他与我说,他弃任逃走后,便回到代州,在那帮人眼皮子底下躲藏,他原本?是想?劝曾交好的同僚任俊与他一道上京,却发现有人刚好查到了他那位同僚的头上。”
此事竟还有人在查?
徐鹤雪一怔,随即问道:“谁?”
“听他说,是个年轻人,姓董,是国子监的监生?,多的他也不?知道,任俊几月前已在任上忽然暴毙,而那个姓董的年轻人身上,只?怕有任俊的认罪书与证据。”
蒋先明?想?起方?才在车上,钱唯寅对他说:“一个监生?也敢蹚代州的浑水,净年你猜,他是受何人指使?我也不?怕告诉你,来的路上我便是跟着他的,只?是比起他上面的人,我更信你,所以我在快到云京时便寻了机会躲开他,先他一步进京找你,可是净年,我看你是不?敢。”
“我猜,他有可能回头去找那姓董的监生?。”蒋先明?回神,又对徐鹤雪说道。
“你可有国子监名?册?”徐鹤雪问。
“我识得田判监,你们上来,咱们这便去他那儿?!”蒋先明?朝他们招手。
国子监的监生?有几百人,其中姓董的有二十一人,蒋先明?带着徐鹤雪与倪素在田判监家中看过名?册,却暂未从中找出具体是哪一人。
钱唯寅给的提醒太少了。
田判监打?着哈欠,满头雾水地陪着蒋先明?与那对年轻男女?熬,见蒋先明?在案前磨墨,他便问,“净年,你这又是要写什么?”
“奏疏。”
蒋先明?握着笔,看向他,“老田,我借你的墨与纸,又占了你的地方?,之后,我还你。”
“得了,哪里?用得着你还,谁不?知你一向过得清贫,唯独极舍得买那些贵的纸笔砚墨,我这些可比不?上你的,”田判监摆摆手,“只?是,你蒋御史又要上什么奏疏?”
蒋先明?蘸了墨,看着雪白的纸页,半晌才道:“我要翻一桩旧案。”
姓董的监生?查不?出,钱唯寅到底有没有去寻此人也不?好说,蒋先明?也并?不?确定那监生?究竟有没有将所谓的证据带回云京,若是平安带回,那他上面的人知道了代州粮草案的真?相后,还敢不?敢重提此事?
杜琮的罪因他失踪而暂未议定,这桩粮草案所牵涉的官员,十几年来,要么升,要么死。
他们的升迁,是用百姓的血汗换来的,蒋先明?思?来想?去,满脑子都是钱唯寅逃跑前的那句“你不?敢”。
若姓董的监生?不?敢,他之上的人不?敢,他蒋先明?也不?敢,是否便要放任那些蠹虫继续啃噬大齐的国柱?
倪素听见蒋先明?的这句话,她不?由回头,正见蒋先明?抬手落笔。
身边人翻页的动作已停许久,帷帽之下,他到底是个什么神情倪素看不?清,但她视线下落,停在他手指边缘的一行墨迹。
董耀。
倪素扫了一眼,其父董成达,是个县官。
“田判监,您对董耀此人,可有印象?”徐鹤雪忽然出声。
田判监听着声音,便回转身来,国子监中监生?数百,他岂能个个都记得清楚?但这个董耀,他细细想?了想?,“啊,他学问不?错,尤其算学极好,前年本?该有职事,但上面查出他生?父是个犯过事的武官,董成达其实是他舅舅,他改姓董之前,原姓陆,因为这个,他入官的事便一直搁置着,直到今年,张相公?许他入政事堂做堂候官。”
董耀,原姓陆。
不?必田判监明?说,徐鹤雪心中已想?起他父亲的名?字——陆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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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端长公?主?府校尉。
徐鹤雪曾不?止一次见过陆恒,也知道他有一个沉迷算学的妻弟,若非看见董耀这个名?字后面紧跟着的“董成达”,徐鹤雪也想?不?起陆恒的妻弟。
而田判监后半句紧跟着的“张相公?”三字,几乎立时令徐鹤雪猛地撑着桌角站起身,“蒋御史,钱唯寅与董耀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他们这一路来,却未遇追杀,一直如此风平浪静?”
蒋先明?愣了一下,他随即细细思?索起钱唯寅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立时领悟,“公?子,难道任俊之事有诈?”
任俊在任上忽然暴毙,而董耀却完好无损,此二人即便再谨慎,再知道躲藏,也不?可能路上如此平静。
除非……有人故意放过董耀。
可他放过董耀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是想?借此勾出董耀背后之人,再一网打?尽?
蒋先明?一时肝胆俱寒。
倪素看见徐子凌撑在案上的手一颤,随即提灯踉跄地冲出去,她赶紧跟出去,天色将白,冷风拂面。
檐角的铜铃轻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而方?才先她一步从这里?走出去的人,已不?见踪影。
倪素低头,她发现自己的衣袖边缘竟无淡雾依附,她心中慌张极了,不?顾蒋先明?在身后的呼唤,提裙朝大门跑出去。
天色微白时,翰林学士贺童一如往常那般来接老师入宫,他被老内知迎入庭院,便见张敬穿了一身整整齐齐的紫色官服,他立即上前,为老师戴好长翅帽。
“老内知是怎么了?”
贺童转脸,看见跟随张敬多年的老内知刘家荣眼眶发红,便有些疑惑。
“他昨儿?陪我熬了一夜,你看他,熬得眼睛都红了。”
张敬瞧了一眼老内知,语气平淡。
老内知喉结一动,低下头去,“是啊,人老了,不?中用了。”
贺童也没多想?,正欲请老师先行,却见檐廊尽头的昏暗处,似有一道身影跪在那里?,他一惊,“老师,他……”
“你别跪着,起来。”张敬也不?避讳,朝那人道。
贺童看见那人站起身从阴影里?走出,是个中年男人,但他却认不?出此人。
“这是钱唯寅,今日入宫,我得带着他去。”
张敬理了理衣袖,说道。
“可张公?,董耀他还不?知在哪儿?……”
钱唯寅面露担忧。
张敬闻声,看向他,“他来不?来,其实不?重要,你来了,才是我的意外之喜。”
“老师,您带他入宫做什么?”
贺童根本?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张敬不?言,他只?是将身边这个学生?端详了一番,朱砂红的官服,戴得端正的长翅帽,“我有些诗稿,明?日你来,帮我整理。”
“学生?记下了。”
贺童点点头。
从张府到皇城的这段路,贺童已经习惯了老师的沉默寡言,只?是他总会打?量一下坐在对面的钱唯寅。
他认得此人身上的衣裳,分明?是他老师的。
他猜不?透老师为何要带此人入宫,不?知为何,贺童心中颇为不?宁,尤其是马车停稳在宫门口?时,他见钱唯寅下了马车,一掀衣摆便跪了下去,大喊:“罪臣钱唯寅自陈罪书,请见官家!”
他应该从未如此嘶声力竭过,颈间的青筋都鼓起来。
“老师,他这是……”
贺童回头,却见张敬神情平静,只?道,“不?必管,你我入宫便是。”
贺童一向不?会违逆老师,他扶着张敬下去,绕过那钱唯寅,快要走进皇城里?去时,他听见身后的动静,回头一看,那钱唯寅已被数名?禁军制住,正朝宫门这边押过来。
“老师,您不?去政事堂吗?”
今日不?必早朝,张敬入宫也应该是去政事堂才对,可贺童见他却并?不?打?算往那边去。
张敬摇头,“我得先去见嘉王,你不?必跟来,先去政事堂吧,我一会儿?便回。”
贺童停步,他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却又十分迷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慌张,见张敬拄着拐步履蹒跚地往前走,他不?由唤了一声:“老师……”
张敬停步,回头看他。
皇城之内,天光仿佛又明?亮了些,晨雾浅薄,缭绕于这片碧瓦红墙,张敬双手扶在拐杖上,“贺童,我让你整理的诗稿,你一定要好好做,知道吗?”
“我知道。”
贺童应声,“我等着为老师再做这些事,等了十五年。”
这一句话,竟逼得张敬眼眶发热,他点点头,向来古板严肃的面容上浮出一个笑,“你一直是我的好学生?,但我想?问你心里?,是否在恨一个人?”
贺童一怔,随即垂首,“老师,若非他犯下叛国重罪牵累您,您也不?会受流放之苦,师母与师兄更不?会……”
他哽咽。
“我就知道你恨他,你写的那篇痛斥他的文章我看了,那竟是有关于他的,唯一被官家允许流传的东西了。”
张敬走回他的面前,极淡的日光落在碧瓦边沿,刺得张敬眼睛微眯起来。
“老师……您为什么提他?”
贺童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行了,你去吧。”
张敬言语淡淡,晨风鼓动他的衣袖,他不?再看贺童一眼,转身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前去。
重明?殿中,嘉王夫妇正收拾行装,正元帝在气头上,昨日听见嘉王再请出宫,归彤州,他连面也不?见嘉王,只?令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传话允准。
“昔真?,这里?没什么东西要带,咱们只?管回去就是。”嘉王归心似箭,在殿中走来走去。
“殿下没有,妾却是有的。”
嘉王妃李昔真?亲自收拾着衣裙首饰,动作不?紧不?慢。
“既已开春,也是时候给你添新衣了,”嘉王今日的精神头应该是自归京以来最好的,他走到李昔真?身边,絮絮叨叨,“等我们回去,我便……”
李昔真?整理衣装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向他,正欲启唇,却听殿门外有内侍道:“殿下,张相公?求见殿下。”
“张相公?”这三字既出,嘉王眼底浮出愕然,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快步走到殿门处,亲自推开殿门。
晨光铺散而来,外面的老者沧颜华发,虽拄拐,一身紫色官服却穿得很周正,一如嘉王记忆里?那般严肃,清傲。
却,比十几年前,老了太多。
嘉王眼眶骤红,泪意乍涌,他颤声:“老师……”
第60章[VIP]水龙吟(五)
天阴而雾浓,董耀趴在泥水里,将蓝布包裹的?东西紧紧地护在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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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他怒视那个持剑而立,戴着帷帽的?年轻男人?:“你以为?凭你三言两?语我便会信你?”
“董耀,与你同行的?乞丐叫什么名字?”
帷帽之下?,那道嗓音冷静。
“什么乞丐,我不知道。”
“我却知道他是在丰州弃任失踪的?钱唯寅,”徐鹤雪走近他,隔着帷帽的?轻纱,他果然从此人?脸上瞧出几分端倪,“看来,他的?确向你隐瞒了身份。”
“你一介读书?人?,敢赴代州查十六年前的?粮草案,不得不说,你的?确颇有你父亲陆恒的?胆魄。”
董耀听他提及父亲,猛地抬眼,“你是谁?如何识得我父?”
“与你父一样,我亦是文端公主府旧人?。”
徐鹤雪言语平淡。
“不要以为?你这么说,我便会信你,”董耀撇过脸,“文端长公主离世十三年,我又如何得知公主府还有几个旧人??”
“你可?有想?过,跟随你前去代州的?人?无一生还,为?何唯独你能?安然回京?”徐鹤雪并不在意他信与不信,“钱唯寅精明狡猾,否则他也不会活到现在,而你初出茅庐,他不与你交底却能?骗得你一路同行,你以为?,粮草案背后之人?比之钱唯寅,凭何会在你身上犯蠢?”
董耀一怔,随即想?起自?己这一路,在代州所遇追杀虽多,但细想?之下?,他也并未受什么损伤,甚至于回京的?路上是风平浪静。
他以为?是自?己躲藏得好,可?面前这个人?却对?他说,那名要与他一起上京告御状的?代州乞丐竟是丰州的?逃官钱唯寅。
董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满心惊疑,却听面前此人?又道:“不必你说,我亦清楚,令你去代州查这桩陈年旧案的?人?是谁,但你可?有想?过,你平安归京到底是你命大?,还是有人?故意放过你,借你引出你之上的?那个人?。”
董耀脊背发寒,“你是说,我从代州带回来的?东西,会害了他?”
任俊已死,认罪书?上的?内容究竟是真是假,这么一段时间,也足够那些人?应对?,甚至能?转白为?黑,而所谓的?证据只怕也是假的?。
否则,那些人?绝不会放任他将其带回云京。
“可?是钱唯寅!”
董耀越想?心中便越是不安,“他既是如此心思缜密的?人?,万一他从我这里发现了什么端倪,若他去寻……”
“张相公”三字他没有脱口。
“你的?证据是死人?的?假证,但钱唯寅的?证据是他自?己,他是真的?。”
徐鹤雪才找到董耀,却未见?钱唯寅时,便猜出钱唯寅的?打算,但他赶至张府却已来不及,张敬已经入宫,并且极有可?能?带上了钱唯寅。
“只要是真的?,官家便不能?向他发难,亦不能?治他死罪。”
蒋先明是直臣,徐鹤雪的?老师张敬亦是直臣,但蒋先明是官家的?直臣,张敬则是生民的?直臣。
若是蒋先明重?提粮草案,即便是手握钱唯寅这个铁证,只怕他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张敬不一样,他桃李满门,虽流放十四年亦有盛名不衰,正元帝请他回来与孟云献再推新政,正是要用他的?时候。
正元帝可?以轻易杀一个近臣,却不会轻易杀张敬。
“所以你才拦下?我……”
董耀是什么都想?明白了,他喃喃似的?抬起头,却见?此人?原本干净整洁的?衣袍竟不知不觉浸透血色。
“你立即去找孟相公,”
徐鹤雪几乎有些站不住,殷红的?血珠顺着腕骨滴落,他勉强稳住声线,“请他……劝说张相公,莫伤己身,莫沾风露。”
——
重?明殿的?殿门掩去诸般光线,此时嘉王妃李昔真已不在殿中,唯余嘉王与老师张敬二人?。
“殿下?要走了?”
张敬坐在折背椅上,看见?帘内摆得凌乱的?箱笼。
“是。”
嘉王自?在彤州收到老师的?书?信起,他便一直盼望着能?再见?老师,可?此时与老师坐在一处,他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话?。
“殿下?心中一定在想?,我为?何寄信与你,却又迟迟不见?你,”张敬手捧茶碗,轻吹热雾,“是吗?”
嘉王点头,“老师,我是回来见?您的?。”
“我知道,”
张敬抿了一口茶,“正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拖到今日才来见?你,时间也正好,若再迟一日,你便离京去了。”
“老师,为?何?”
嘉王不明白。
“官家至今无子,这回想?起你来,你应该知道他心里在衡量些什么。”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永庚不愿。”
“你不愿,”茶碗被张敬搁在案上,他抬起眼来审视着这个十几年都没见?过面的?学生,“是因为?什么?因为?这座皇城曾锁住你,你惧怕它,还是因为?官家厌恶你,你惧怕官家?你的?惧怕,竟让权力在你这里也一文不值。”
“我父死之年,我尚且年幼,官家与朝臣之间博弈,我便是其中被他们拿捏来,拿捏去的?那颗棋子,我稀里糊涂地受封嘉王,在这宫中我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
嘉王喉咙发涩,“我知道这世上有的?是人?对?权势趋之若鹜,可?我在这世间最高最冷的?地方长大?,我见?过它的?真容,我不愿受它摆弄,亦不愿用它摆弄他人?。”
“殿下?是否忘了,你是宗室中人?,不是寻常百姓,”张敬神?情寂冷,淡声道,“权势有时亦是责任,你拿起它,便是担负你本应该担负的?责任。”
“老师……”
嘉王张口欲言,却被张敬打断,“我想?问殿下?,这么多年,你可?有在心中怀疑当年那个令你在庆和殿外磕破了头也要为?他求情的?人?。”
嘉王浑身僵硬,过往诸般记忆袭来,犹如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他的?心脏。
嘉王的?沉默,令张敬一下?明白,他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我记得他是七岁入京便被文端公主送来我门下?做我的?学生,那时殿下?你与他相识,为?友,后来你受封嘉王入宫,他知道你在宫中昭文堂读书?,常受其他宗室子弟的?欺负,所以请文端公主帮他入宫,与你一块儿在昭文堂内念了一年书?。”
“后来他带你来我家中见?我,请我收你做学生,如此才有了殿下?你与我之间的?这段师生之情。”
嘉王呼吸发紧,“老师,您别说了……”
“今年已是新岁,距他服罪而死之日,已有十六年,”张敬却并没有停下?,“殿下?,你可?有祭奠过他,哪怕一回?”
嘉王立即想?起雀县,那是他与徐鹤雪十二岁那年去过最远的?地方,雀县有座大?钟寺,他们曾在那座寺中敲过那口大?钟。
交游玩乐,恣肆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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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鹤雪死之年,他又去过那座大?钟寺,带了一件寒衣,他的?妻子替他,亲手在那件氅衣上绣了字。
“没有。”
嘉王嗓音发干。
“为?什么?因为?连你也不知该不该信他,于心而言,你想?信他,可?铁证如山,你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张敬沉声逼问,“所以你不敢祭奠,是不是?”
“难道老师您,就敢吗?”
嘉王颤声。
“我与你一样,也怕他入梦,怕他来见?我,对?我说,我最好的?学生做错了事。”
雍州的?那份军报太重?,蒋先明与雍州其他回来的?官员被讯问后的?证词也毫无破绽,张敬有心要查,却根本无从查起。
此后流放十四年,他困顿颠沛,已无力他顾。
“我不祭奠他,这十几年来,他便真的?一回也没有入我的?梦,看来,他也没有入你的?梦……”
张敬的?声音近乎发抖,“可?是殿下?,你知道吗?我们这么多年,都是在对?一个蒙受不白之冤的?人?绝情。”
“什么?”
嘉王立时站起身,紧紧地握住老师的?手,“老师,您说什么?您知道什么?”
“你入京,应该听过杜琮这个名字。”
张敬看着他,“他在改名杜琮前,叫做杜三财,是当年奉旨从代州运送粮草到雍州的?武官,他运送到雍州的?粮车其实是空的?,但十几年来,不但无人?提及此事,他更是从一个地方武官一路升迁到五品文官的?位置,殿下?以为?,他是如何做到的??”
怀中那封不知被他看了多少回,揉皱了多少回的?信被他取出,递给嘉王,“这封信是雍州来的?,上面也谈及玉节将军领兵迎战丹丘胡人?,但后方粮草却迟迟未至,虽使?靖安军最开始只得忍饥上阵,但将军徐鹤雪以战养战,用胡兵的?粮,养自?己的?兵,却也能?使?靖安军兵强马壮。”
“青崖州自?徐鹤雪之父战死后便沦落于胡人?铁蹄之下?,这封信上说,胡人?将领蒙脱以青崖州徐氏全族性?命相要挟,扬言若徐鹤雪若投丹丘,许青崖州以及其他十州为?他封地,但若徐鹤雪不投丹丘,则杀徐氏满门,毁徐氏陵墓。”
“徐鹤雪将计就计,以此事做文章,下?令兵分三路,他携三万靖安军往牧神?山引蒙脱上钩,其他两?路军分别从辇池,龙岩两?地策应来援,围困蒙脱,直取王庭。”
“其他两?路军……为?何不去?”
嘉王看着信上字迹,只觉双目被刺得生疼,他眼眶尽湿,“若这信上属实,他们为?何不去?”
“因为?其他两?路军从未收到此军令。”
靖安军几乎全军覆没,究竟有没有人?传信,或是传的?信被人?截了,这早已不得而知,张敬唯一能?查的?,便是那另两?路军的?将军。
可?他们确实从未收到大?将军徐鹤雪的?这道军令。
两?路无援,使?原本势如破竹的?靖安军沦为?孤军,困死牧神?山。
“若真如此,若真如此,”嘉王紧紧地攥着那封信,他抬起头,泪光压在眼睑,“老师,他,他……”
他哽咽不成声。
“杜琮是我抓的?,他临了的?那番话?,也算证实了这封信。”
那日在馄饨摊看过这封从雍州来的?信,张敬便立时令会武的?老内知刘家荣赶去杜府,也正正好,碰上了那缀夜出逃的?杜琮。
张敬曾看过一眼徐鹤雪从边关寄回给嘉王的?信件,那个十四岁的?少年在信中提及了一名好学的?武官,张敬记得此人?的?名字,杜三财。
杜琮与他坦白的?话?并不多,因为?他始终顾及自?己的?妻子与干爹,并不愿透露那个令他逃脱死罪,一路升迁为?京官的?人?到底是谁。
“不是蒋先明剐了您的?学生,是您,是孟相,是我这种甘愿认品级明明比自?己低得多的?文官做干爹的?人?,是喂不饱的?宗室!甚至是官家!”
“偏偏,不是丹丘胡人?。”
那夜,或许是经张敬提醒,杜琮想?起了曾在护宁军中请小进士教他读书?认字的?那段日子,他又哭又笑地说了这些话?,随即一头撞死在张敬面前。
“我知道,殿下?心里其实很想?信他,所以你才更加无法面对?他,无法立身于此,可?你,真要离开吗?”
张敬看着面前的?嘉王双膝一屈,几乎是跪坐在地上,他没听到嘉王的?回答,也不打算再等,起身将嘉王拿在手中的?那封信取回,走向殿门。
“老师!”
嘉王心中的?惊惶按捺不住,“您去哪儿?”
日光被朱红棂窗切割成散碎的?影,落在张敬的?肩头,嘉王只能?看见?他有些佝偻的?背影,他听见?老师说:“永庚,今日,我终于敢祭奠他。”
何为?祭奠?
何为?祭奠?
嘉王喊不出口,泪湿满脸,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殿门大?开,老师的?身影逐渐模糊在日光里。
他看见?远处昭文堂的?轮廓。
“赵永庚,今日娘娘也忘了给你吃饭吗?怎么你跟一只小狗似的?,盯着我的?葡萄瞧?哈哈哈哈哈……”
“还以为?你在宫里有多风光呢,怎么这副德性?!”
十一岁的?赵益被几个宗室子弟围在昭文堂的?檐廊底下?,他们推搡着他,还扔葡萄逼他去捡。
他又气?又急,却只会挤眼泪。
昭文堂的?那棵树好大?,浓荫几乎遮蔽了一小片天,里面弹出来几颗石子,打得赵益面前那几个宗室子弟捂着脑门儿嗷嗷地叫。
他一回头,看见?浓荫里那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少年,穿着淡青色的?圆领袍,手里正玩着几颗石子。
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你怎么在这儿?”
“来读书?啊。”
靠在树干上的?少年轻抬下?颌,“赵永庚,要么我下?来揍你,要么,你揍他们,我下?来帮你,选一个吧。”
赵益记得,那天他选了后者。
嘉王妃李昔真进门便看见?郎君瘫坐在地上,她沉默地走近,在他面前蹲下?去,抱住他。
“昔真,若我当年不曾遇袭,也许那件寒衣,我已经烧给了他,”嘉王抱紧她,失声痛哭,“后来我怎么就不敢,怎么就不敢了……”
时过境迁,寒衣失踪,
那个人?,也已离世十六年了。
张敬离开重?明殿,往政事堂的?方向去,只是才入宫巷,他便见?到从那头跑来的?孟云献,他还从没见?过孟云献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张敬拄着拐,停下?来等他走近。
“张崇之!杜琮是不是在你手上!”
时至如今,见?了董耀,孟云献才猛然惊觉自?己疏忽了多大?的?事情,他一见?张敬,便厉声质问。
“他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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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敬平静地答。
孟云献最恨他这副模样,他胸口起伏,“你是故意让我以为?你要整顿吏治,可?你查的?不是百官,而是代州粮草案!”
张敬很少见?他如此生气?,他什么也不回应,只是将那封信件塞到孟云献手中,说,“孟琢,我一会儿便要见?官家,这个先交由你代为?保管。”
孟云献展开那封信来一看,他的?脸色大?变,嘴唇颤抖,“崇之,是……”
“是真的?,杜琮亲口说过,此人?便是帮他逃过死罪的?人?。”
“你将它,给嘉王殿下?看过了?”
孟云献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既是我寄信请他回京的?,我自?然不能?让他离开。”
“可?嘉王他……”
孟云献都无法令嘉王改变心意,这封书?信,只怕会更令嘉王心惧。
张敬摇头,“徐鹤雪对?他来说,不一样,再有……”
他没说下?去,只抬眼看着孟云献,“孟琢,我曾想?过很多回,即便是在流放路上我也还在想?,当年若我不听你的?劝解,执意留下?他,是否他便会活得好好的?,像贺童,像嘉王殿下?一样,我也会想?,他若从少年活到如今,又该是什么模样……”
“杜琮说,剐了他的?,不只蒋先明,还有你与我,”张敬眼中泪意闪烁,“这话?,是一刀刀的?剐了我的?心啊……”
这话?又如何不是在刺孟云献的?心,他几乎是浑身一震,随即想?起自?己与张敬当年基于战事紧迫,欲为?武官提权之时,朝中以吴岱为?首的?官员向官家进谗言,说他二人?所为?,意在为?玉节将军徐鹤雪谋私。
“崇之……”孟云献喉头发紧,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听一阵步履声响,他回头,见?是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领着几个宦官,他便立即将书?信塞入衣襟,又低声对?张敬道,“如今钱唯寅既在,你要奏代州粮草案也不是不行,可?崇之,你听我一句劝,万莫将粮草案的?事往官家身上引,万莫触怒官家,也暂时不要提这封信件,如今既得了这样的?线索,我等你回来,咱们一起商量,只有将当年之事的?背后主使?揪出来,我们才有机会将此事公之于众。”
“放心,今日我不会犯浑。”
张敬点头,“等见?过官家,咱们两?个去东街剃面。”
随即绕开他,朝梁神?福等人?走过去。
“张相公,官家请您去庆和殿。”
梁神?福气?喘吁吁。
“这便走吧。”
张敬说道。
知道张敬腿脚不便,梁神?福便亲自?搀扶着张敬到了庆和殿中,张敬没在殿中看见?钱唯寅,据梁神?福说,官家已然见?过钱唯寅。
“臣张敬,拜见?官家。”
张敬俯身作揖。
正元帝在帘后坐,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梁神?福,给张卿赐座。”
梁神?福应了一声,立即令宦官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张敬身后。
“钱唯寅是你找来的?。”
待张敬坐下?,正元帝才出声。
张敬垂首,“官家,蠹虫不除,于国无益。”
“张卿此言不差,我今日看了一道奏疏,说张卿你在老家泽州良田千顷,可?我不知,张卿才归朝不久,如何便有这份家业用来养活全族?”
这道声音不紧不慢,却力重?千钧。
张敬面色平静,仿佛早已猜中什么,他从容地起身,下?跪,“官家,臣的?确没有这份家业,若我族中有犯事者,恳请官家严惩。”
“张卿这是何必?”
正元帝笑了一声,“我亦还有新政要倚仗于你,钱唯寅一个犯官,他所言到底真假,也未可?知,你说是不是?”
“钱唯寅所言句句是真,官家您在代州的?道宫便是用他们倒卖官粮的?钱建成的?,而那座道宫,官家从未去过。”
正元帝眼底笑意尽失,“张敬。”
张敬听见?里面砚台落地的?声音,随即一只手掀开了帘子,正元帝走到他的?面前,声含愠怒:“你,是在怪朕?”
“臣不敢,臣只是在说实话?,无论是封禅还是修道宫,官家所为?,无不是劳民伤财,官家在位二十年,各地所修道宫无数,而官家身在云京,又真正看过几回?若您真去看了,便会知道,什么是生民日苦!”
“官家可?见?过浮尸饿殍?可?听过您的?子民活在您的?世道之下?,尚有无数人?难抵饥寒,只得啃食树皮,吃观音土?您可?知道,什么是观音土?您又知不知道,他们在等您,等您这位君父救他们的?命!”
张敬俯身,叩头。
梁神?福与殿中的?宦官宫娥俱是两?股颤颤,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吓得满头冷汗。
正元帝心中一刺,踉跄地后退两?步,梁神?福忙不迭地起身来扶,正元帝却甩开他,抬起手指向跪在那里的?张敬:“朕看你……是目无君父!”
张敬抬头,他弯曲的?脊背因为?流放的?那些岁月而再不能?挺直:
“君父究竟施以雷霆还是雨露,我为?人?臣,都该领受!只是为?人?臣者,虽不惧死,却也盼吾所忠之君,可?令吾等人?臣死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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