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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VIP]定风波(四)
正元十九年十月初一?,皇帝就登闻鼓院“重阳鸣冤”一?案下敕令,以藐视新政,舞弊害命为名,治罪国舅吴继康。
太师吴岱在永定门长跪以至晕厥,吴贵妃数次求见皇帝皆未能得见天颜。
这一?日,下了好大一?场雨。
云京城市井之间热闹不减,百姓无不拍手称快,赞陛下明德公正,自发为枉死的倪青岚烧纸。
而当日在鼓院与倪素一?同受刑的三十六名书生?则趁此寒衣节,为倪青岚亲写表文,点香烧纸。
“霁明兄,若你泉下有知,心中是否有所宽慰?”何仲平一?面烧掉自己写的表文,一?面抬起头,香案后漆黑牌位上,冰冷的金漆字痕立时刺得他眼眶泛红,“官家肯治吴继康的罪,那便一?定是死罪,可是霁明兄……”
他喉结滚动一?下,“我只恨他的命,也换不来你重活。”
“何兄,万莫如此伤怀,今日是咱们这些人真?正该提振精神的时候,想必霁明兄在黄泉之下,今日也该是高兴的。”
一?名贡生?伸手拍了拍何仲平的肩,说着又将?自己写的表文烧了,“霁明兄,虽然你我此前?并?不相识,但四?海之内,我等与你皆为孔孟门生?,我读过你的诗文,知道你的为人,愿尔来生?,倚鲲鹏之脊背,从心之志,扶摇千万里?!”
他说着,起身点香作揖。
这间屋子不大,挤满了人,还有人干脆站到了檐廊里?,众人点上香,一?同朝香案后的牌位作揖。
他们这些人都受过杖刑,走路并?不方便,但每个人都强撑着从榻上起身,走出屋舍,步履蹒跚地相携着来到倪素这里?,烧纸祭奠。
倪素身受十六杖,其实很难站起身,但她还是请蔡春絮替她换上一?身缟素,咬着牙起来给兄长烧了两?件寒衣。
也不知道是铜盆里?的纸灰熏得,还是身上的伤太痛,倪素眼皮时不时地抽动一?下,满额都是冷汗。
她松开蔡春絮的手,向众人施礼:“多?谢诸位今日来此祭拜我兄长,当日在登闻鼓院,是诸位让小女知道,这世?间公理终在人心,而人心不死,公理不死。”
“兄长生?前?不善交游,挚友零星,但他死后,却有诸位为他不平,为他奔走,小女以为,即便生?死两?端,兄长在天有灵,也算与诸位相识为友。”
“倪姑娘所言甚是,生?死两?端又如何?经?此一?事,吾等与霁明兄,可堪为友矣!”一?名举子弯腰还以一?礼。
他们身上都有伤,也并?未久待,祭拜过倪青岚后便都陆续离开了。
“阿喜妹妹,快回去躺着吧,你这身子,能站这么一?会儿工夫已是十分不易了……”蔡春絮看见倪素身后的衣料被血液洇湿,便招来玉纹与她一?块儿搀扶着倪素。
一?脚将?要迈出门槛,倪素忽然回头,香案上白烟缕缕,兄长的牌位与母亲的牌位立在一?处,她抿起泛白的唇,眼圈微湿。
“官家今晨赏赐的伤药在哪里??玉纹快些取来。”
蔡春絮才将?倪素扶到床上趴着,便火急火燎地使唤玉纹。
今晨正元帝治罪吴继康的敕令一?下,便有宫中的内侍带了皇帝的口?谕前?来,夸赞倪素为兄伸冤之勇,有贞烈之风,又赏赐了一?些金银布帛,与宫中上好的伤药。
伤药虽好,上药的过程却极其折磨,倪素疼得神思混沌,紧紧地抓着软枕,听见蔡春絮在一?旁说了句:“阿喜妹妹,这便好了。”
蔡春絮不是第一?回见倪素身上的伤,可每回见了,她都觉触目惊心,她将?倪素的衣衫整理好,坐在床沿用帕子擦了擦倪素额头的冷汗,说:“到如今,你可算是熬过来了……”
她不禁有些鼻酸,“你去了半条命,好歹是为你兄长讨得了一?个公道。”
“所以蔡姐姐,我很高兴。”
倪素的嗓子仍是哑的,窗外雨声?淋漓,而她嗅到这股湿冷的草木清香,只觉沁人心脾。
蔡春絮看她半睁着眼,脸颊抵在软枕上嗅闻雨气的模样,她不由伸手摸了摸倪素汗湿的鬓发,轻声?道:“阿喜妹妹,你是我心中最敬佩的姑娘。”
倪素笑了一?下,“蔡姐姐是我在云京遇到的,最好的姐姐。”
“如今你什么都可以放下了,那就好好睡上一?觉吧,等你醒来,我陪你用饭。”蔡春絮也不由露出笑容,随即起身出去。
房内安静下来,倪素闭着眼,喃喃似的唤了一?声?:“徐子凌。”
“嗯。”
隔着一?道屏风,有清浅的雾气凝化出一?个人的身形。
倪素的手紧紧地抓着被子的边缘,却没有睁眼,“吴继康真?的会是死罪吗?”
皇帝虽下了敕令,但今日还在议罪。
“官家金口?玉言要重推新政,而吴继康的罪名中有‘藐视新政’一?项,此项便已经?定了他的死罪,今日虽还在议罪,但我想,议罪的重点也不过是处斩之期。”
徐鹤雪坐在软榻上,背对着那道素纱屏风,“还有……”
“还有什么?”
“也许处斩之期不会那么快,因为治罪吴继康很可能只是一?个开始,官家也许要先处置谏院与翰林院的一?些官员。”
他说。
倪素沉默片刻,她大抵也能明白,即便是韩清与孟相公,也并?非是出于纯粹的目的来助她伸冤,他们身在官场,本有一?番腥风血雨之争。
“我可以等,我一?定要在刑场亲眼看着他去死,但我总觉得我在做梦,只要我一?睡,再醒来,就什么也不剩。”
也许是伤处疼得她很恍惚,令她总有一?种身在幻梦之中的感觉。
“那你会怕重来一?回吗?”
“不怕。”
即便重来,她也不惧为兄长再讨一?回公道。
徐鹤雪轻抬起一?双眼,凝望窗棂之外,烟波浓雨,秋意无边:“那就睡吧。”
他的声?音有种安抚的力量,倪素的神思越来越混沌,听着耳畔秋雨,这是她来云京之后,最为安心的一?觉。
——
正如徐鹤雪所料,十月初这道降罪国舅吴继康的敕令只是一?个开端,正元帝针对谏院与翰林院的一?场清洗一?直持续到年关将?近之时。
夤夜司的刑池几乎被鲜血充斥,牵涉其中的数十名官员,贬官的贬官,抄家的抄家,受刑的受刑,整个云京城都笼罩着一?片阴云。
贪墨疏浚河道款项的官员也一?一?被处置,其中便有太师吴岱,被褫夺衣冠,革除功名。
“你夤夜司近来事忙啊,我看你似乎都瘦了一?圈。”
孟云献才回到家中,一?身官服还没来得及换下,只取下长翅帽,放到一?旁,便接来韩清递的茶碗。
“忙些是好事,当初反对您反对得最狠的那些人,经?此一?事,已除去了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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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韩清眼底难掩疲惫,但心情却很是不错。
谏院与翰林院之间早有争斗,而孟云献暗地助推蒋先明将?冬试案上奏官家案头,便是猜到官家定会请两?院官员共同议定此案。
争执是必然的。
演变成水火不容的两?方争斗也在孟云献的意料之中。
他们并?非是真?的在为一?个素昧平生?的冬试举子而争执不下,闹到这般火势不能收敛的地步,无非“党同伐异”四?字。
没有几个人真?的在意“倪青岚”这个名字,他们只是借着这个名字,将?一?桩舞弊杀人的案子,变成了攻讦打压异党的政治斗争。
而孟云献与韩清也在这场斗争之中,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促成了这桩超越冬试案本身的斗争,并?趁此,除去了好几个当初反对新政,攻讦孟张二人的顽固不化之辈。
孟云献慢饮了一?口?茶,道:“你我除去的,是几块阻挠新政的石头,而官家除去的,是反对他封禅,勾结宗室敛财的蠹虫。”
“如此不是正好?官家有了修道宫的银子,您也除了几个又臭又硬的石头,可咱家看,孟相公似乎不太高兴?”
韩清观察着他的神情。
“只是想起了二十年前?,你姐姐捡回一?条命,被从牢里?放出来,那时,你跑来给我磕头,头都磕破了,淌了一?脸的血,还冲我笑,我也挺高兴的。”
孟云献略略舒展了些眉头,露出了些笑意,但很快又收敛起来,“那时你我都以为是咱们赢了。”
“难道不是么?”韩清不明所以。
孟云献摇头,“赢的人,其实是官家。”
“如何是官家?”
韩清一?怔,越发听不明白。
“那时我四?十多?岁第一?回拜参知政事,深感我大齐积弊已久,遂上《清渠疏》请求官家推行?新政,官家的应允令我热血沸腾,我拉着崇之一?起与我整顿吏治,下手丝毫不留余地,在朝廷里?得罪了不少人,我那时以为欲成大事,什么都是值得的,官家的信任,更给了我足够的底气。”
“可是后来玉节将?军在雍州以叛国重罪被凌迟,我与崇之两?个人在一?年后被官家毫不犹豫地抛弃时,我就在想,我与崇之推行?的新政,对大齐究竟有没有一?丝的改变?我贬官到文县的几年后才想清楚,夭折的新政于国于民,并?无丝毫改变,但有一?样东西变了。”
“什么?”
“官家攥在手中的权力,以及我等臣子劝谏官家的权力。”
孟云献的神情越发沉重起来:“韩清,当年我以为我是在做有益国家与生?民的大事,但其实,我只是官家握在手中的一?柄刀,我被他握在手中,刺破了大齐谏臣的胆子。”
也不知是从何时起,大齐的士大夫与君王,再难有共治天下之局面。
“依照律法,你姐姐本是死罪,但为何她能捡回一?条命?那时你还太小,而我太过忘形,尚未往深处去想。”
孟云献问他,“你姐姐能保住性命,虽是我的缘故,但其实也不全是我的缘故,王法二字,你可知作何解?”
韩清垂首沉思片刻,摇头:“不知。”
“王在法上。”
孟云献徐徐一?叹。
王法,王在法上。
韩清面露怔忡。
官家借推新政,使帝王敕令大于律法,所以他的姐姐,才能越过律法保住性命,可韩清很难说,帝王敕令大于律法是好,还是不好。
私心上,他为此庆幸。
可公理上,他又不免为孟云献而伤怀,敕令是出于君王一?时喜好,而律法才是昭示天下的理法,一?旦敕令大于律法,则于国无益。
“那官家此番请您和张相公回京再推新政,是否也……”
韩清有些说不下去。
“官家从前?推行?新政为的是权力,而这回也未必是真?的做好了顶住宗室各方压力的准备,”
孟云献听着雨声?,笑了笑:“官家是见不得宗室敛财如巨,而自己修道宫却无钱可用,我与崇之,便是他请回来震慑宗室与百官的器物。”
“他要的,是钱。”
“但我如今其实并?不在意官家究竟要的是什么,反正既能达成官家所愿,又能除去我的绊脚石……”
上浮的茶烟冲淡了孟云献眼底的神情,“到底,也算皆大欢喜。”
第42章[VIP]定风波(五)
离开孟府,宫门已落锁,韩清没有去?夤夜司,而是回到?了自己在宫外置办的私宅,来开门的内知恭敬地将纸伞递出。
“阿姊睡下了吗?”
韩清接来了伞,一边往庭院里去?,一边问。
“大娘子说?要等弟弟回家……”内知小心地瞧了一眼韩清。
韩清没说?话,也不让他跟着,到?了檐廊底下,正逢一名女?婢端着药碗,面带愁容地从房中?出来。
“大人。”
一见韩清,女?婢连忙躬身。
“给我吧。”
韩清看见碗中?热气微浮的漆黑药汁,将伞搁到?一旁,将药碗接了过来。
“阿清?是阿清回来了吗?”
房中?传出一道女?声,带了几分欣喜,韩清忙应了一声:“阿姊,是我。”
他端着药碗走进去?,见那妇人在梳妆台前回过头来,她沧桑的面容上带着笑意,起身快步走到?他面前来,“阿清,你去?哪儿?了?”
“去?外面做活了。”
韩清笑着说?。
妇人闻言,秀气的眉皱起来,她走上前握住他的手,颇有些?气急,“不是与你说?了?不要出去?做活吗?你是喜欢读书的,我马上就要嫁人,等我嫁过去?了,你读书的花销就有了!”
在外头做事时,韩清并不常穿宦官的衣袍,如此?也方便了他回到?私宅时,在阿姊面前掩饰自己的残缺。
但他每每听?阿姊念叨这些?话,心中?便有些?难捱,故而此?刻的笑意也有一分勉强,他压着情?绪,说?:“阿姊,我……不读书了。”
“为何忽然就不读书了?你不是说?你要出人头地?你不是说?,要让我做进士的阿姊?”妇人紧紧地攥着他的手。
“阿姊不嫁人,好不好?”
韩清不答她,只是问。
“为何?我看他们家挺好的,最?重要的是,我去?了,你也能安心读书,咱们母亲的药钱也有了……”
妇人摇摇头,十分坚决,“你听?我的,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即便我嫁到?他们家去?,我也还是咱们家里的人,你是我弟弟,我一定管你。”
“他们不好……”
韩清喉咙干涩,瓷碗的边沿烫得他手心冒汗,“阿姊,他们待你,不会好的。”
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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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不会被虐打折磨。
若好,他也不会几年都见不上阿姊一面,万般无奈之?下,入宫为奴,以此?换钱给母亲治病。
若好……她也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你在说?什么?”
妇人迷茫地望着他。
韩清收敛心绪,舀起一勺汤药,道:“阿姊,你受了风寒,便该吃药。”
“我受了风寒?”
妇人喃喃一声,“这药……要多少?钱?”
“阿姊放心,这药是我在外做活挣的银钱买的,既没偷也没抢,但阿姊不喝,就是浪费了。”
妇人一听?这话,果然不敢浪费,“那,我还是喝了吧。”
她也不要他一勺一勺地喂,自己端过碗来,如饮水一般喝了下去?,韩清在旁提醒她小心烫,却?听?外头传来内知小心翼翼的声音:“郎君,有人来了。”
很快,有人踏上阶来,他穿着一身利落的玄色衣袍,腰间佩刀,携带满身水气而来,在外头唤了一声:“使尊。”
瓷碗“砰”的一声摔碎在地。
韩清回头,对上阿姊苍白无血的面容,她颤抖起来,尖锐地大叫:“阿清!杀我的人来了!我要死了!”
“阿姊……”
韩清立即想要上前安抚,妇人却?推开他,双膝一屈跪下去?,朝着门外的青年磕头:“大人,奴家错了!奴家不敢杀夫!是他打我!我受不了了,别杀我……”
周挺立即退到?檐廊另一边去?,由门挡住自己的身形,不再让妇人看见他。
韩清蹲下去?将失控疯癫的妇人扶住,轻拍着她的后背,说?:“阿姊,没有人要杀你,你忘了吗?你被官家开释了……”
“……是吗?”妇人神情?空洞。
“是。”
韩清看着她鬓边生出的几缕霜白,明明,她也才将将四十岁,“阿姊,如今已无人再能伤你。”
秋雨迷蒙,拍打窗棂。
韩清忽然想起方才在孟府里听?孟相公说?的那番话。
君王的一时喜怒,可改既定律法。
律法不公时,便如他的阿姊,忍受夫家多年折辱打骂,而夫家无罪可诛,她忍无可忍怒而伤夫,夫未死,她亦从死罪。
但官家一句话,便令阿姊无罪开释。
律法有公时,便如国舅吴继康,徇私舞弊,谋害冬试举子之?性?命,本有其罪。
但官家有心包庇,便令倪素求告无门,只能赌上性?命,上登闻院受刑鸣冤。
果然是,王在法上。
“何事?”
安抚好阿姊,韩清走出房门命女?婢服侍她睡下,这才问周挺。
“吴继康的死罪已经定了。”
“处斩之?期定了没有?”
韩清倒也不意外,如今官家针对两院的清洗已经开始收尾,吴继康的事,是不能再拖延到?明年的。
“定了,就在这月十五。”
周挺说?道。
韩清“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道:“你去?看过倪素没有?”
“她在鼓院受刑过后我去?过一回,后来夤夜司事忙,便没抽开身。”
两院的事一直忙到?现在,周挺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一个女?子受了十几杖,还硬生生地挺了过来,便是咱家,也不得不叹她一句贞烈。”韩清抬眼望见满庭烟雨,“也快过年了,咱家这儿?有些?好东西,等叫人收拾一些?,你去?探望她时,便也代咱家送去?吧。”
周挺一怔,在夤夜司这几年,他还从未见这位使尊对任何人展露分毫怜悯或敬佩,但思及房内的那位妇人,他心下又有一分了然。
也许是相似之?境遇,终使其由人及己。
“是。”
周挺点头应下了。
——
正元十九年腊月十五,国舅吴继康在云京城菜市口受斩首之?刑。
正值严冬,万物凋敝。
刑台之?下围观者众,而吴继康只着单薄中?衣,双腿已瘫软得不能行?走,只得由兵士将其抬上去?。
吴继康一见断头台,便吓得浑身发抖,他往刑台底下看去?,人头攒动之?间,他满耳都是那些?陌生脸孔对他的唾骂。
监斩官端坐案前,捋着胡须抬头看天,心中?算着时辰,也不管底下的百姓是不是在往刑台上扔烂菜叶子。
倪素仍不良于行?,被蔡春絮搀扶着走到?刑台底下,她看见何仲平他们也来了,隔着一些?人,他们一一向倪素施礼。
倪素俯身还礼。
人群中?有人认出她是当日在鼓院为兄受刑伸冤的倪小娘子,他们说?着话,便为她让出来一条宽阔的道来。
这时,刑台上的吴继康正好看见站在底下的她,一如当日在夤夜司大门外,她穿着丧服,形容消瘦,那双眼睛却?清亮有神。
那时他坐在滑竿上被人簇拥,居高临下。
今日他依旧居高临下,可这高处却?是即将要斩断他头颅的刑台……吴继康只这么一想,他便受不了。
监斩官一挥手,刽子手便将他按到?断头台上,他挣扎着,抬起头望向上面锋利而沉重的断头刃,他惊恐地大叫起来:“官家救我!姐姐救我!我不想死!”
可今日,刑台之?下,无有昔日簇拥他的家仆,无有他的严父,更无有他身在深宫,对他极尽疼爱的贵妃姐姐。
只有那些?冷冷睇视他的书生,那些?对他指指点点的百姓,以及那个……倪青岚的妹妹。
吴继康冷极了,他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无助恐惧过,他哭喊着“官家”,“姐姐”,怎么也挣不脱身上绑着的绳索。
“时辰到?了。”
监斩官的声音落定。
冬阳没有多少?温度,只余刺眼的光,吴继康喊着胡话,眼泪鼻涕一块儿?流,他看见站在刑台底下的那名年轻女?子。
她苍白清瘦的面容上浮出一抹笑。
吴继康被她的笑容刺得更加疯癫,他瞳孔紧缩,又哭又笑。
监斩官一抬手,立在刑台两旁的皂隶便开始解拉住上方断头刃的绳索,倪素看着吴继康被死死地按在底下,人声鼎沸间,上面的断头刃倏尔下坠,而她眼前忽然被一只手掌挡住。
锋刃切断血肉的声音沉闷,吴继康的哭叫戛然而止。
“倪姑娘还是不看的好。”
青年低沉的嗓音传来,倪素侧过脸,对上周挺的双眼。
周遭杂声中?,在倪素身侧的徐鹤雪凝望自己在日光底下淡得有些?半透明的手掌,他的指节蜷握起来,垂下眼帘,无声地收回了手。
但下一瞬,他忽有所感,舒展手掌之?际,一颗兽珠凭空乍现,闪烁细微光芒。
那是魂火的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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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台上溅了一片血,倪素推开周挺的手,一下便看见了血污之?中?,还没被皂隶收拣的那颗头颅。
双目大睁,定格着他生前最?后一刻极致的恐惧。
她猛地回头,俯身干呕。
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从眼睑淌下来,倪素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裙,半晌,她再度看向那颗头颅,强迫自己克服恐惧,记住这个害她兄长性?命的凶手的惨状。
“霁明兄,你安息吧!”
何仲平哽咽大喊。
其他读书人也跟着他一块儿?喊,连在场的百姓也为他们所感,呼喊着“倪青岚”这个名字,请他安息。
寒风呼呼,吹得倪素的耳廓有些?发麻,她以一双泪眼看着那沾了鲜血的刑台,又一一看向那些?呼喊着她兄长名字的人。
兄长,你看到?了吗?
若可以,我希望你来生能投身于一个更好的世道,不为世俗所扰,不为父命所逼,为你心中?真正的志向而活。
小妹倪素,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第43章[VIP]定风波(六)
周挺将原本安排在医馆外的亲从?官撤走?,又令晁一松将带来的东西?放到后廊,各色的锦盒几乎堆满桌面,他道:“近来夤夜司中事?忙,一直也没顾得上来探望倪姑娘,这些都是使尊命我送来给你?的。”
“韩使尊?”
倪素愕然,对于这位夤夜司使尊,她心中很?难说没有惧怕,初进夤夜司那回韩清对她的刑讯每每想?来都令她心生颤栗。
“使尊感念你?为兄伸冤之勇,亲自命人?收拾了这些东西?,还请倪姑娘万莫推辞。”周挺说道。
晁一松在后头听了他这话,面上浮出一丝奇怪的表情,欲言又止。
“那便请小周大?人?代我谢谢韩使尊。”
倪素俯身作揖。
“姑娘身上有伤,不必多礼。”周挺见她如此,本能地伸手,却又很?快收了回去,待她站直身体,周挺看着她那张消瘦苍白的面庞,问道:“不知?倪姑娘的伤,可好些了?”
周挺初见她时,她便是在夤夜司的牢狱之中,受过光宁府的杀威棒,又在刑池被使尊韩清亲自刑讯。
她总是在受伤,人?也一天比一天更消瘦,但周挺知?道,她如此羸弱的表象之下,却有其锋利坚韧的骨形。
蔡春絮的眼睛在这站着说话的二人?之间来回扫视一番,唇边牵起一个?笑,她命小厮将那些东西?都收到房里去,又拿来玉纹手里的软垫放在凳面上,扶着倪素坐下去,“她的伤已好些了,小周大?人?何必站着说话?快些坐下喝口热茶,奴家看啊,你?留在这儿再用一顿饭也是好的。”
蔡春絮的热情无人?能挡,周挺几乎找不到说话的气口来推辞,晁一松眼疾手快,当下便上前按着周挺的双肩让他坐了下去,又嘿嘿地冲蔡春絮笑:“不知?可有我一口饭吃?”
“自然是有的。”
蔡春絮将一个?汤婆子放到倪素手中,含笑应声。
“那感情好!”
晁一松一屁股坐在周挺身边,偷偷朝他挤眼睛,“小周大?人?,咱们便在这儿吃一顿吧!”
“……”
周挺侧过脸,无视了他,对蔡春絮与倪素道:“叨扰了。”
徐鹤雪在房中听见有人?推开了隔壁的房门,而他立在窗纱前,他们的说话声有时清晰有时模糊,徐鹤雪并未细听,只是看着手中的兽珠,它安安静静的,再没有闪烁丝毫魂火的光。
他轻抬眼帘,透过颜色浅薄的窗纱,他看见裹着厚实的披风与蔡春絮坐在一处的那个?姑娘的背影。
徐鹤雪回到书案前坐下,点滴莹尘凝聚在他指间,钻入兽珠,但木雕兽珠依旧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待在这间安静的居室,握着那颗兽珠反复尝试,直至天色暗淡下来,他的双目逐渐难以?视物?。
蔡春絮张罗了一桌好饭,席间温了一壶酒来,倒了一杯起身敬周挺:“小周大?人?,奴家的郎君两次进夤夜司,你?们都没有对他动刑,奴家就借着今儿夜里这桌席面,谢过你?与韩使尊。”
“实在担不得蔡娘子这一声谢。”
周挺举杯,“夤夜司对朝奉郎只是讯问,既是讯问,便是不能动刑的。”
“无论如何,也谢谢小周大?人?你?这么长的日子一直让人?护着我阿喜妹妹。”蔡春絮依旧满脸笑容。
“职责所在。”
周挺不知?如何应对蔡春絮这般揶揄的目光,便朝她颔首,随即饮下一杯酒。
倪素身上有伤,自是不能饮酒的,她以?茶代酒敬了周挺一杯,“小周大?人?,我一开始便知?道我的事?很?难,但你?与韩使尊肯上心,肯为此奔忙,倪素心中感激不尽。”
即便知?道韩清乃至于在他身后的孟相公其实都是觉得她兄长这桩案子于他们有利才费心为之,倪素也并不在乎这些。
吴继康服罪而死,这比什么都重要?。
蔡春絮说的话,周挺还能应对几句,但到了倪素这里,周挺只是被她那样一双眼睛注视着,他便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只朝她举杯,随即一口饮尽。
敬过酒后,席上几乎只余蔡春絮与晁一松的声音,周挺本就不善言辞,而倪素则是心不在焉,她总是忍不住回头望向对面漆黑的居室。
天色漆黑无边,晁一松随周挺走?出医馆,便迫不及待地说道:“小周大?人?,我又看到那块雪花缎子了!”
“什么雪花缎子?”
周挺漫不经心。
“就是上回光宁府的皂隶来这儿搜川乌弄得乱七八糟,我不是跟您说有件没做好的男人?的衣裳么?我跟着小厮去放东西?的时候,又瞧见了一匹缎子,我看,跟上回的一样,雪白的,上头有浅金暗花,好看极了,一定花了不少钱!”
晁一松说着又打量起周挺颀长高大?的身形,“您总是穿武官的袍子,我还没见过您穿那样斯文的样式。”
“不得胡言。”
周挺拧起眉。
“怎么就胡言了?我看那倪姑娘也没认识其他什么郎君啊,不就大?人?您一个?么?”晁一松避开路上的水洼,絮絮叨叨,“我也实在看不明白大?人?您,今日送给倪姑娘的那些东西?哪里都是使尊送的?不也有您的份儿吗?您居然提也不提……如今倪姑娘兄长的案子了了,她的仇报了,你?若再不抓些紧,万一,万一人?家不在云京待了,要?回雀县老?家去可怎么办?毕竟,云京对她来说,也不是个?什么好地方。”
周挺一怔,随即垂眸。
她不要?性命也要?争的公理,她已经得到了,那么她是否还会留在云京这个?断送她兄长性命的地方?
“再多言,便回夤夜司领罚。”
晁一松还在没完没了的说,周挺收敛神情,迈步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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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晁一松一脸菜色,心中只觉这位小周大?人?什么都好,就是情窍长得不好,跟个?闷葫芦似的。
蔡春絮使唤了奴婢仆从?们收拾院子,又扶着倪素,对她道:“阿喜妹妹,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什么?”
倪素还在看对面的屋子。
“我找人?问过,小周大?人?的家世不错的,他虽是武官,但他家中却是书香门第,他父亲在朝中也是个?四品官呢……”
蔡春絮面带笑意地说出这番话,倪素终于反应过来,她回头对上蔡春絮的眼睛,无奈地笑,“蔡姐姐,我对小周大?人?并没有那个?心思。”
蔡春絮其实心里想?的是,如今没有那个?心思,却指不定往后也没有,但她并不言明,只是问:“那你?与我说说,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郎君?”
什么样的郎君?
倪素努力地想?了想?,“首要?是不轻视我的志向。”
“还有呢?”
“还有……”倪素抿了一下唇,说,“我不太会下厨,如果?他会,就好了。”
“男人?有几个?愿意下厨的?”
蔡春絮笑她。
“有的。”
倪素说。
“那还有什么?”蔡春絮慢慢地扶着她走?到庭院里。
夜里寒气重,吐息皆成白雾,倪素吸了吸鼻子,抬起头发现今夜的瓦檐之上,星子铺陈于夜空,闪烁着清莹的光亮。
她仰着头,找到了那么多颗星子里,最明亮的一颗,“像星星一样的,干净又明亮。”
蔡春絮一头雾水,“世上哪有那样的男人?。”
夜渐深,蔡春絮不好再留,叮嘱了玉纹让其好好服侍倪素,这才坐上回太尉府的马车。
“倪姑娘,怎么今夜要?在这儿睡?”
玉纹疑惑的声音从?房门外传来,安静地端坐在黑暗里的徐鹤雪眼睫微动,抬起来一双无神的眸子。
“我,”
倪素有些心虚,“我房里的药味有些熏人?,想?换一间屋子睡。”
“哦……”
玉纹不疑有他。
徐鹤雪听见推门的声音响起,随即是那女婢玉纹的声音:“房里还没点灯,奴婢这便……”
“不用了,你?只将火折子给我,我自己来。”
倪素打断她。
“可您的伤……”
玉纹有些迟疑,她今日走?动得多,也不知?身上的伤有多痛。
“只是小事?,我可以?的。”
檐下的灯笼微晃,照入房内的光影橙黄,倪素看见在那片暗淡阴影里坐着的人?,他的眼睛半垂着,身形如雾一般的淡。
玉纹拗不过,只好将火折子递给她,扶着她进门在桌边坐下,随即找来许多的蜡烛放到桌上,这才退出去。
“你?,”
徐鹤雪细细地听着她的动静,微抿了一下唇,“今夜要?在这里睡?”
“冒犯你?了吗?”
她说。
徐鹤雪半晌,才轻声道:“没有。”
一道残魂,谈何冒犯?这间居室是她的,陈设与器物?,也都是她的,她要?在这里,便能在这里。
“我若不这么与玉纹说,如何过来见你??”倪素将蜡烛稳稳地安置到烛台上,“你?今日不开心,我怕我唤你?,你?也不愿意来见我。”
“我没有不开心。”
徐鹤雪一怔,灯烛还没有点,他看不见她,只能循着她声音传来的方向侧过脸。
“那为什么从?刑场回来的路上,你?连在我眼前现身也不愿?”
那时倪素身边有蔡春絮,有玉纹,也有夤夜司的副尉周挺,唯独没有他,他只是那么一缕浅淡的雾气,好像随时都能被寒风吹散。
说话间,一盏灯亮了起来,照亮了徐鹤雪空洞漆黑的眸子,令他猝不及防地对上她的目光。
窗外寒风卷地,枯叶窸窣作响。
徐鹤雪启唇,却又不知?如何应答。
冗长的沉默之间,倪素又点燃了好几盏灯,整间屋子又明亮许多,也足够他的眼睛看清她的脸。
“君子也会说谎吗?”
她忽然说。
徐鹤雪手指蜷握着膝上的衣袍,开口:“我只是……”
“只是什么?”
倪素一手撑着桌面,站起身,她身上还是很?痛,额头也有了些冷汗,但她不动声色,走?到床榻前去,又回过头望他:“我可以?吗?”
徐鹤雪手指松懈,兽珠险些滚落下去,他的嗓音透了一分细微的哑:“……可以?。”
其实她要?怎样都可以?。
他甚至希望她可以?不必问他,栖身在她的檐瓦之下,他从?来没有拒绝的余地。
房内的灯烛太过明亮了,让他能够清晰地看着她掀开他的被子,和衣躺下去,枕着他的枕头……
他眼睑微动,错开眼。
“你?不开心,是因为我对你?不好吗?”
倪素躺在这张床上,裹着他的被子,竟也嗅到了一种与他身上如出一辙的味道,积雪淹没春花,冷而沁人?。
她好奇地将鼻子抵在被子边缘,嗅了嗅。
“不是……”
徐鹤雪说着抬起眼,话音淹没在喉咙。
她在……做什么?
身为鬼魅,他没有热的温度,也不会脸红,却仍被她的举止唤醒了一种只有曾为人?时才会有的情绪。
“……对不起。”
倪素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点怪,她苍白的面容浮出一丝红晕。
这回好像是真的有点冒犯他了。
房中又寂静下来,他们一个?在床上,一个?在书案前,两两相对,却都有些不敢看彼此的眼睛。
“你?怎么不回答我?”
倪素望着头顶的幔帐,清了清嗓音。
“你?待我很?好,”
徐鹤雪抚平衣袖的褶皱,“但其实,我希望你?不要?……”
不要?对我那么好。
这后半句他明明已经决定好要?说给她听,今日在刑台之下,他看着自己的手时,便想?对她这么说。
可是此刻看着她,他发现自己竟为私欲所挟,难以?启齿。
倪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迟迟等?不到他的下半句,她便开口想?问,却见他的脸色微变,随即他抬起手来,掌中的那颗兽珠竟脱离了他的手,散着奇异的莹光,漂浮起来。
倪素看着那颗兽珠,莹光不断从?中涌出,如丝线一般来回,逐渐勾勒出一道淡薄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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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瞳孔紧缩,几乎是立即从?床上起身,也顾不得身上的伤,她迈着蹒跚的步履靠近。
他身上穿的那件衣裳,是在清源山泥菩萨庙中,他尸体所穿的那件,那是她亲眼看着母亲一针一线为他缝制的衣裳。
不敢置信般,倪素颤声:“兄长……”
仿佛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兄长的音容存在于她的脑海里都已经开始泛旧,但当他此刻出现在她眼前,从?前种种,又无比鲜活。
“阿喜。”
兽珠投射出的这道影子清晰而干净,他一点也不像泥菩萨里的那具尸体,腐烂而冰冷。
只这一声“阿喜”,徐鹤雪便见倪素的眼眶转瞬红透,她像个?孩童一样,倏尔嚎啕大?哭起来。
“阿喜,你?瘦了许多。”
倪青岚的身影悬在半空,他伸手,却不能相扶,“为我,你?受苦了。”
“不苦,”
倪素眼泪几乎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不断用手背去擦,想?要?自己将兄长的脸看得更清楚,“兄长,我不苦……”
他是她记忆里的兄长,拥有与她相似的眉眼,那样清峻的面庞。
“早知?如此,你?就不要?听父亲的话,”倪素哭得难以?自抑,“若你?不来云京科考,你?就不会被人?害死,我想?让你?好好的,让你?活着,我很?想?你?,母亲也很?想?你?……”
她的勇敢,她的坚韧,在见到死去的至亲的这一刻,土崩瓦解。
“我见到母亲了。”
倪青岚甚至不能为她拭泪。
“阿喜,其实我不希望你?为我如此,你?是我妹妹,我想?让你?过得好一些,至少,不要?为我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可是阿喜,我又很?高兴,有你?这样的妹妹,是兄长之幸。”
倪青岚看着她,露出了一分笑意,“你?也不要?再为我难过,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我都看得见,母亲也看得见。”
“往后,你?一个?人?,怕不怕?”
倪素摇头,哭着说:“不怕。”
“我知?道你?是不会怕的,”倪青岚颔首,对她说,“儿时偷学医术,父亲打你?鞭子,你?也没怕过,你?是个?心志坚定的姑娘,我一直都知?道。”
倪素从?袖中拿出来一本书,她颤抖着手翻开,“兄长,还记得你?与我说好的吗?我们要?一起写这本治女子隐症的医书,你?先教的我,你?说等?我长大?了,等?我看的病人?多了,学到了更好的医术,我再反过来教你?……”
“兄长做不到了。”
倪青岚轻轻摇头,温柔地看着她,“不过阿喜,你?一定可以?,对吗?”
“我可以?。”
倪素泪湿满脸,哽咽着说,“我一定会的,这一生,我都会带着我自己与兄长未竟的志向去写这本医书,我要?天下女子不再以?隐症为耻,我要?兄长的遗志与这本医书共存于世。”
“我倪素,愿以?此志,躬行余生。”
第44章[VIP]采桑子(一)
兄长?是笑?着的。
但在倪素的记忆里,兄长?其?实是不常笑?的,他有些像父亲,在少年之时便显露其?持重的心性,在父亲一心钻研家学,为人看诊的绝大多数日子里,一直是他这位兄长?在管束着倪素的行止,教会她辨识百草,教给她做人的道理。
倪素曾以?为,这辈子她若有做错了事,或走错了路的时候,也可以?不必担心,因为兄长?会管束她,会将她拉回来。
他是倪素血缘至亲的兄长?,更是指引她,鼓励她秉持心中志向的老师,从小?到大,是他让倪素明白,作为女子的这一生,她也许可以?换种活法。
不做受困内宅的囚鸟,要?做展翅的飞莺。
倪素用力擦去眼泪,以?求能?将兄长?看得再?清楚一些,却见他魂火拼凑的身形逐渐减淡,她无措地伸手?去触碰,却使魂火破碎流散得更快。
“阿喜,兄长?以?你为荣。”
流光被兽珠吸纳干净,只余倪青岚的这道声音响彻她的梦境。
倪素睁开眼睛,青灰的晨光已铺满这间屋子的棂窗,她失神地望着上方的幔帐,许久才迟钝地摸了一把湿润的脸。
她记起昨夜兄长?的消失,记起那颗兽珠飞回了徐子凌的手?中,而她被他扶到床上,她裹在他的被子里哭了好久。
后来的整片梦境,都是兄长?的音容。
倪素摸了一下枕头,触感有些濡湿,她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看见那道青纱帘子不知?何时已被人放下,外面有一道身影坐在书案前,翻动纸页的声音带了几分刻意的小?心,若不细听?,是听?不见的。
“徐子凌。”
倪素开口,鼻音有些重。
书案后的那人翻书的动作一顿,他立时起身,大抵是之前在登闻鼓院施术帮她挡刑时所?受的惩罚不轻,这几月的香烛还没有将他的魂身修补得很好,所?以?他起身仍需扶着案角,站起来有些吃力,但他走来那道帘子前的步履却要?快一些。
“怎么了?”
倪素看见他掀开帘子的那只手?,虽然苍白,但淡青微鼓的脉络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甚至于每一寸筋骨都是好看的。
他换了一身淡青的圆领袍,一截洁白的中衣领子更衬他如青松覆雪,一双眼清冷而剔透。
“你坐了一夜?”
倪素看他手?中还握着一卷书。
“我不会有血肉之躯的疲累,即便是闭上眼,我也并不是在睡觉。”
化?身鬼魅,作为人时的五感便会失去一些,他之所?以?拥有痛觉,只不过是方便土伯以?此?作为对他的惩戒。
而人的睡眠,人的食物,能?够支撑一个?人活下去的诸般意义,其?实都与他无关?。
他很多的时候闭上眼,只是在试图回想自己作为人时的记忆。
倪素看着他放下书卷,点炉煮茶,她忽然发觉屋子里暖烘烘的,低头才看见不远处的炭盆烧得正红。
这一夜,也不知?他添了多少回炭。
“我还没有谢谢你,让我见了我兄长?最?后一面。”
倪素窝在被子里看他。
徐鹤雪摇头,“土伯留这颗兽珠给你,应该便是用来答谢你,若无兽珠,我也不能?帮你。”
“他答谢我什么?为你烧寒衣?招你回来?”
“嗯。”
“可是,”倪素发现自己竟想不起雀县大钟寺,柏子林中的那个?白胡子打卷儿的老和尚的脸了,“他为何肯费周章帮你回来?”
机缘是很奇妙的事,譬如她若不遇徐子凌,也许便是一个?人上京,也许,她会死在刑杖之下,也不能?再?见已逝的兄长?。
那么,徐子凌的机缘,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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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鹤雪闻声一顿,他的目光垂落于桌面,片刻,道:“因为我所?求,亦是他所?求。”
困于幽都宝塔的生魂,年年在幽释之期东渡恨水,可近百年之间,能?渡恨水者寥寥无几。
不渡恨水,便难消怨戾,只能?囚于宝塔,年复一年的恨,年复一年的怨。
但这对于幽都,并不是一件好事。
若怨戾充盈于幽都,则所?有生魂必受其?乱。
“那,”
倪素几乎是试探一般,轻声问,“你所?求为何?”
这已算是,离他不为人知?的心事最?为接近的对话。
寒风轻拍棂窗,屋中炭火倏尔迸溅出几点火星子,徐鹤雪抬眸,窗外的萧疏冬景与他眼底的凋敝重合:“要?洁净之人洁净。”
十五年,牧神山。
死在异乡尸骨无存,血已流尽的三万英魂。
他要?一点,一点地为他们?拂去身上血污,清算生前事,擦干净他们?的身后名。
纵不能?殓骨,也要?殓名。
倪素其?实听?不太明白,既是洁净之人,又还能?如何洁净?但见他起身倒水,她又不知?自己该不该再?问下去。
“喝一些?”
徐鹤雪将瓷杯递到她的面前。
倪素偷看一眼他的神情,他这样,应该是不愿再?说了,她拥被起身,接来瓷杯喝了几口,抬起头,再?对上他的目光,她的声音轻了许多:“谢谢。”
天色更明亮了一些,玉纹推门进来服侍倪素洗漱,又为她篦发梳头,徐鹤雪悄无声息地退出门外,他站在檐廊底下,院中洒扫除尘的女婢与小?厮来来往往,始终无人发现他。
“玉纹姐姐!”
一名小?厮匆匆从前面跑来,手?中提着一个?食盒,气喘吁吁地跑过徐鹤雪身边,立在门外喊:“前面有人找倪姑娘!”
“什么人啊?”玉纹走出来。
“说是……来诊病的。”小?厮将食盒递给她。
诊病?
徐鹤雪轻抬起眼帘,果然,他听?见房内响起脚步声,很快,那个?姑娘迈着蹒跚的步子挪了出来,那双眼睛被清晨的日光一照,清凌凌的,“真的?”
“好像是来请您过去的,说是下不来床。”
小?厮摸了摸后脑勺。
“我去看看。”
倪素扶着门窗,往前走了几步,玉纹忙将食盒放下跟上去扶住她,但她却忽然停下来,回过头。
徐鹤雪对上她的视线,随即轻轻颔首,朝她走去。
等在前堂里的,是个?身着粗布麻衣的年轻女子,她十分局促地站着,有一名小?厮招呼她坐,她也不坐下。
见了倪素,女子才捧住她递来的热茶,说:“我……我娘身上不好,已经有小?半年了,但她一直不肯请大夫,又怕药婆用不好药,一直拖着。”
女子抬起眼,暗自打量着面前这个?与自己年岁差不了多少的姑娘,她心中不免又添一丝疑虑,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我在外头听?说了,你出身正经的杏林之家,我想,你都敢孤身上登闻院为兄长?伸冤,一定是个?好人,所?以?我想请你去为我母亲诊病,若,若是诊金合适的话。”
随着冬试案告破,登闻院重阳鸣冤一事传遍云京,倪家兄妹的身世来头也为人所?知?,如今云京,无人不敬佩这位不顾性命,为兄伸冤的倪小?娘子。
“你是第?一个?上门请我诊病的人,我今日便当义诊,分文不取。”倪素说着,便请玉纹去将她的药箱拿来。
玉纹本打算跟着去,却被倪素拒绝,她要?了一根竹杖,请那位姓张的小?娘子帮她拿药箱,这便连早饭也顾不得吃了。
到了张小?娘子家中,倪素并不急于诊病,而是坐在床前与张小?娘子的母亲闲聊了几句话,她悄无声息地安抚着妇人的疑虑。
在雀县乡下的村中,她常用这样的办法来与患病者拉进距离,从而与她们?变得亲近些,好让她们?心中能?轻松一点。
快近午时,倪素才拄着竹杖从张小?娘子家中离开。
“给我吧。”
徐鹤雪朝她伸手?。
倪素也不推拒,将药箱递给他,说,“你在外面等我的时候,是不是很无聊?”
“没有。”
徐鹤雪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扶着她,看她步履实在迟缓,他思虑片刻,说,“你等一下。”
倪素虽不明所?以?,却还是乖乖地停下来。
她看着他将药箱放在地上,又将她手?中的竹杖拿走,随后走到她的身前蹲下去,淡青的衣袂垂落在地面,他回过头,见她呆呆的,便唤:“倪素。”
“你的伤也没好……”
倪素攥起衣角。
“我已经不疼了,”他说罢,倏尔想起那夜在杜府外面,她撑伞与他往回走的那段记忆,他又添声,“不骗你。”
倪素发现他在人前现身了,因为有一个?扛着重物的老伯路过他们?身边时,正以?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徐子凌。
“……”
倪素只好俯身,双手?绕过他的肩,环住他的颈。
她明显感觉到他的肩背倏尔紧绷,如同被触碰的含羞草,事实上,她也有些局促,甚至不知?自己的手?应该放在哪里才好。
她满掌都是他光滑的衣料,抬起眼睛,看见他梳理整齐的发髻,以?及簪在乌黑髻间的一根玉簪。
徐鹤雪提上药箱,背着她往巷子尽头去。
倪素的话变得多起来,与他讲自己开了什么药方,与他讲自己在雀县的时候总会在午时前离开病患的家。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倪素故意卖关?子。
“你怕他们?留你用饭,”徐鹤雪走出了巷子,走在河堤畔,淡黄色的柳枝轻拂他的发髻,“人虽穷苦,却不免好客,你在,她便会用家中最?舍不得吃的食物招待你,何况,你为其?母诊病,还分文不取。”
“你……真聪明。”
倪素还想等他问“为什么”呢。
徐鹤雪虽生于锦绣,却也并非不知?人间疾苦,他在边关?五年,除却沙场的血腥杀伐,他也见过边关?百姓的苦难。
“行医,对你来说,似乎是一件很能?令你开心的事。”
无论是今晨在听?到有人上门看诊时她的模样,还是方才在张小?娘子家中与其?母攀谈时她语气里裹着的一分明快,都昭示着她的心绪。
“有人肯请我看诊,这就是最?好的事,”倪素提起这个?,她的脸上便带了些笑?意,“徐子凌,有了第?一个?,往后一定就不那么难了,对不对?”
她满怀憧憬。
“嗯。”
徐鹤雪轻声应。
河堤畔行人甚少,浅薄的冰层凝结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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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边,他安静地背着一个?姑娘往前走,却不防她冻得冰凉的手?指忽的捏了一小?颗东西抵上他的唇。
倪素也没料到自己的指腹会碰到他的唇瓣,她本能?地想缩回手?,可是手?中捏的东西已经抵在他的唇缝,她有点不好意思,嗫喏了一声,“你……张嘴啊。”
徐鹤雪下意识地张嘴,咬住那颗东西。
“张小?娘子给的,我只拿了一颗,”倪素收回手?,看见寒风吹得他乌浓的眼睫轻颤,她问了声,“甜吗?”
原来,是糖。
徐鹤雪轻垂眼帘,“嗯”了一声:
“甜。”
第45章[VIP]采桑子(二)
除夜一过?,新年?已至,正是举国同庆之时,正元帝赐宴百官,却在当夜杖杀太医局的?一名医正。
“尔等庸医!都是庸医!”
入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双手拢在袖中,躬身迎着风雪踏上白玉阶,便见太医局的?医正们从殿内跪到了殿外,而殿内瓷盏碎裂的?脆音之间,更有正元帝暴怒的?吼声?。
天?子一怒,如天?降雷霆。
梁神福与伏跪在外的?太医局医正们皆是心神一颤,但到底梁神福在帝王身边服侍日久,他心知此时自己若再?不进去宽慰官家,只怕整个太医局都将如那名唤聂襄的?医正一般。
梁神福快步进殿,撩开长幔入内,见正元帝满额是汗,一手撑在床沿,面色铁青,咳嗽不止,他便立即上前轻拍帝王的?后背:“官家,动怒伤身,请官家保重圣体啊……”
“聂襄呢?”
正元帝咳得嗓音沙哑。
“已经杖杀。”
梁神福此话一出,长幔外的?太医局提举与其他医正肝胆俱裂,身子伏得更低。
“朕只问,聂襄所言,尔等可认?”
正元帝沉声?。
“陛下……”
众人颤声?,却皆伏拜在地,“臣惶恐!”
他们没有人知道此时正元帝要听什么话,只能以?这般惶惶之态祈求帝王的?怜悯,心中又恨毒了那聂襄,官家不能再?有嗣这样的?话,他们身为人臣,谁敢说得出来?偏是聂襄,多?吃几?杯酒,便在官家面前露了真。
“官家,脉象之变化岂能人定,奴婢以?为,定是聂襄吃醉了酒诊断有误,宫中太医局汇集天?下名医,聂襄不过?二十余岁,脾性多?少?带了年?轻人的?骄躁……哪里能及太医局中资历甚老的?这些大人们呢?”
梁神福小心翼翼地进言,“何?况新年?伊始,官家如今正在清醮……”
他的?话点到即止,却令长幔外的?太医局众人感激涕零,恨不得今儿捡回这条命,明儿便给这位梁内侍送上十全大补丸之类的?,能使其延年?益寿的?好玩意儿。
但梁神福其实并非是在为太医局的?人说话,而是帝王盛怒之下,需要一个台阶,正元帝不能在此时真的?处决太医局中所有人,否则聂襄诊断之说,便是纸包不住火,更要伤及官家的?脸面。
果然,梁神福这番话使得正元帝倏尔沉默,眼见帝王摆手,他便立即回身道:“各位大人,还不快退出去?”
帝王的?怒火渐熄,众人立即重重磕头,随即拖着绵软的?双腿,一边擦着冷汗,一边恭敬地退出庆和殿去。
殿中寂静下来,正元帝躺回榻上,揉按着眼皮。
“聂襄所言,不得传出。”
“奴婢省得。”梁神福轻声?应。
聂襄的?诊断究竟是真是假,其实正元帝在见到太医局这帮医正的?反应时,心中便已经明白了大半。
他如今,也已年?近六旬。
之前与皇后诞下一子封为安王,却奈何?不过?三岁便已夭折。
正元帝当年?费心以?新政之名,行收拢权力?之实,为的?便是使热衷于兴风作?浪的?谏臣不敢为博直名而要挟君王。
然而垂暮之年?,竟连太医局的?这些医正,都不敢如实禀报他的?病情了。
庆和殿中暖意融融,而正元帝却忽而一叹:“梁神福,朕……有些冷。”
梁神福立即命人入殿添炭,心中却也知官家的?冷,冷在何?处,前几?年?好歹有位吴贵妃在官家跟前嘘寒问暖,如今官家厌烦了吴贵妃的?哭哭啼啼,也不肯见了。
“官家,嘉王写了请安折子来。”
梁神福想起自己整理奏疏时瞧见的?东西,便走到御案前捧起来一份奏疏,小心地送到正元帝面前。
嘉王?
正元帝慢慢睁眼,他的?视线落在那份奏疏上。
梁神福等了许久也不见官家伸手来接,他额上渐有冷汗,却听官家冷不丁地道:“传裴知远入殿拟旨,让嘉王回京。”
正元帝一句话,中书舍人,知制诰裴知远便连夜进宫草拟诏书。
嘉王在彤州行宫住了十四年?,而彤州距离云京并不算太远,圣旨快马加鞭送到彤州后,嘉王夫妇便动身启程,抵达云京之时,正逢元宵佳节。
禁军相护,车马辘辘。
“殿下满掌都是冷汗。”
马车中,年?约三十余岁,虽有病容却不减清越之姿的?嘉王妃握住郎君的?手。
“昔真,我不知抛却从前的?安宁,到底对是不对。”
嘉王锦衣华服,却神情恍惚。
“从前的?安宁便是真的?安宁么?殿下的?心,从来都没有安宁过?。”嘉王妃轻拍他的?手背,“听说您的?老师在外颠沛十四年?,已是一身伤病,他都肯回来,莫非殿下还有心偏安一隅?”
嘉王听她提起老师,他心中便更是百味杂陈,“是啊,无论如何?,我都该回来见老师。”
马车入了宫,停在永定门外,梁神福已携内侍宫娥,早等在此处,他先?向嘉王夫妇作?揖,随即道:“官家等殿下您多?时了。”
只提“殿下”,不提嘉王妃,便是只见嘉王的?意思了。
“殿下,去吧,妾等着您。”
嘉王妃以?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他。
嘉王喉咙发干,却一言不发,由梁神福带路往前走,虽阔别?这座皇城十四年?,但嘉王却并非是不认得路的?,他意识到梁神福绕了远路时,抬头隔着覆雪的?枝影,便望见了一座楼阁。
昭文?堂。
嘉王瞳孔一缩,立即收回目光,立时整个人身体紧绷起来,他心中寒意更甚,刹那间便明白了这段路,应是圣意所致。
走上白玉阶,入了庆和殿,嘉王俯身作?揖,却在光可鉴人的?地面看见自己一张透了些惶然的?脸,他立即收敛神情,“臣,拜见官家。”
“为何?不称爹爹?”
长幔之内,传来正元帝平淡的?声?音,“可是怪朕,将你送去彤州?”
“永庚不敢,永庚的?王妃体弱,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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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送永庚与妻往彤州将养,永庚心中感激。”嘉王立即跪下去。
嘉王听见里面传来了些窸窣动静,随即便是很轻的?步履声?,一只手挑开了帘子,身着朱红内袍的?正元帝垂眼看他。
嘉王看着地面映出帝王的?衣袂,随即那双腿离他越来越近,倏尔站定,嘉王立即仰头。
“朕子嗣艰难,而你儿时便展露天?资,正逢你父亲,也就是朕的?亲弟弟恭王去世,朕便听朝臣谏言,将你过?继到朕膝下,封你为嘉王……”正元帝似乎在回忆往事,然而话中机锋又陡然一转,“那时,你便是与徐鹤雪在宫中的?昭文?堂读书,今日,你是否瞧见昭文?堂了?它可有什么变化?”
徐鹤雪,这个名字终究被提及。
嘉王衣袖之下的?指节屈起,立即垂下头去,却感觉正元帝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随即便是不经意地一句:“你额上的?伤疤,竟还在。”
伤疤接近额发,若不近看,其实并不算明显。
“爹爹!”
嘉王失声?,不敢抬头。
他额头上的?疤痕是怎么来的??是在十五年?前为保徐鹤雪性命,在庆和殿外一下一下磕的?,而一年?之后,他又在庆和殿外,为老师张敬,为副相孟云献磕头。
所以?这疤才如此深刻,经年?难消。
“永庚,这旧疤消不了倒也无所谓,但你告诉爹爹,你如今心中,是如何?想他的??”
他是谁,不言而喻。
嘉王知道,此时君王并非只是在问他如何?想徐鹤雪,而是在问他,是否甘心承认十五年?前的?那道敕令。
他的?手指紧紧蜷缩起来,地面上映出的?自己的?脸似乎要被难以?收敛的?情绪扭曲,可他死死咬住牙关,忍住心中绵密如针一般的?刺痛,喉咙发紧:
“爹爹您曾言,他有家无国,是叛国之佞臣,大齐之祸患……罪无可恕,当施凌迟。”
“永庚与他——已非挚友。”
这话剜心刺骨,嘉王藏于衣冠之下的?筋骨细颤,正元帝的?手轻拍他的?后肩,立时令嘉王浑身僵直。
“永庚,先?不要回彤州了,便在宫中住些时日吧。”
——
徐鹤雪在檐廊底下坐,膝上的?书页被风吹得乱翻,他以?一根手指按住,抬起头仰望檐瓦之上,黄昏的?日光很淡。
“倪素,天?要黑了。”
他说。
“你眼睛看不清了吗?我这便去点灯。”倪素正做衣裳,她咬断袖口的?一根线,听见他这话,便一手撑着桌角起身。
徐鹤雪一怔,他清冷的?眸底微动,回过?头来:“不是。”
“我还看得清,只是你已经做了很久,会伤眼。”
“啊,”
倪素望了一眼庭院里,光线还没有太暗,她便也不急着去点灯,只将簸箕里的?那件衣裳拿出来抖了一下,光滑的?缎子,雪白的?颜色,“你看,我做好了。”
“我做这件衣裳的?时候就在想,你里面要配什么颜色的?衣衫才更好看,想了很久,还是觉得红色也很适合你。”
倪素翻开碎布,从底下拿出来一件朱砂红的?衣衫,很简洁的?交领样式,几?乎没有什么纹饰。
“你快去换上试试。”
倪素身上的?伤还没痊愈,但她拒绝了蔡春絮的?好意,除夜前便让玉纹等人回太尉府去了,此处只余她与徐子凌,她便推着他往对面的?屋子里去。
将他塞入屋子里去,倪素将房门一合,看着庭内疏于打扫的?积雪,她便拿了扫帚,挪着步子下去扫来扫去。
只扫了一会儿,她便觉身上有些热,后腰更疼了点,站直身体,倪素回头望向那道房门,“徐子凌,你好了吗?”
几?乎是她话音才落,那道门便开了。
裁衣时,倪素便在想那块缎子若在他身,该是何?等清霜白月般的?模样,然而想象终不及此刻这一眼。
圆领袍浅金的?暗花在日光底下好似鱼鳞一般微泛光泽,而他颈间一截朱砂红的?衣领颜色艳丽,同色的?丝绦收束了他窄紧的?腰身,点缀几?粒金珠,随风而荡。
干净秀整的?骨相,清风朗月般的?姿仪,可比起风流文?士,他的?身形似乎要更挺拔端正,透着一种融在骨形之下的?坚冷。
那是一种与文?士的?含蓄隽永相悖的?凌厉。
可倪素却瞧不出他的?这分凌厉,究竟来自于哪里。
倪素扔下扫帚,手背抹了一下颊边的?浅发,“虽然这份礼有些迟,但总归是穿在你身上了。”
难言的?心绪在凋敝的?胸腔里熬煎,徐鹤雪庆幸自己身为鬼魅,不能如常人一般轻易显露出更多?的?神情,他甚至可以?声?似平静,却很认真地说:
“谢谢。”
“你如何?谢我?”
倪素挪动缓慢的?步子,走到阶下。
徐鹤雪闻声?,轻抬眼睫,也许是因为扫了一会儿雪,她白皙的?面颊泛了些淡粉,此刻仰面望他,眼波清莹。
“元宵有灯会,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瞧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