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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山栀子 42873 字 10个月前

“你不是说,你夜里要写病案?”

徐鹤雪愣了一瞬,想起她今晨在医馆门口,便是以?这样的?借口拒绝了前来相邀的?夤夜司副尉周挺。

“你也知道,请我看诊的?,如今也仅有一个张小娘子,病案又有多?少?可写的??”纵然倪素如今因重阳鸣冤而为人所知,但行医与讨公道终归是两?回事,人们的?顾虑与偏见,是不能在一时便消解的?。

但倪素也并不气馁。

徐鹤雪不能忽视的?是,他对她口中的?元宵灯会有了一分憧憬,如同飞蛾撞灯的?情不自禁。

风雪入袖,翻出里层一截朱红的?中衣袖边,白红两?色浓烈非常,他轻轻颔首,与心中的?妄想暂且妥协:“好。”

夜幕降临,徐鹤雪头戴帷帽,持一盏灯,才踏出医馆的?大门,却见走在前面的?倪素才一下阶,便被地上乱炸乱蹦的?火光吓得转身。

她一下撞进了他的?怀里。

冷冷淡淡的?气息,光滑的?衣料,倪素被撞得一懵,抬起头,只能见他帷帽遮掩之下,朦胧的?轮廓。

倪素回头,看那东西满地乱蹿,那几?个点燃它的?小孩儿都傻了,着急忙慌地躲闪。

“这是什么东西啊……”

倪素皱了一下眉。

“似乎,叫做‘地老鼠’。”

徐鹤雪被这跳跃的?火光唤醒了些许记忆。

“赵永庚,你看这是什么?”

年?少?稚嫩的?他倚靠在檐瓦之上,点燃了一样东西,扔下去,火光炸裂,在庭院里乱窜,蹿到底下那个衣着鲜亮的?小少?年?脚边,吓得那少?年?一屁股摔在被下人扫拢的?一堆积雪里,气得大喊:“徐子凌你又捉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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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在檐上笑得开怀。

“你怎么知道?”

她的?声?音唤回令徐鹤雪回过?神。

“从前在老师家中,我用?地老鼠捉弄过?好友。”他说。

“你还会捉弄人啊?”

倪素颇觉新奇。

“那时年?少?,行事是荒诞了些。”徐鹤雪的?嗓音里不自觉添了一分感怀。

“便是那位很好的?朋友吧?”

倪素一边往前走,一边说。

“嗯。”

徐鹤雪抬眼,隔着帷帽,他眺望檐上绽开的?烟火,五光十色的?影很快下坠,他轻声?道:“是他。”

视为知己,交游半生。

第46章[VIP]采桑子(三)

堆砌的灯山照彻云乡河畔,火树银花,热闹非凡。

倪素拉着徐鹤雪的衣袖,请他在虹桥底下的食摊上吃糯米元宵,瓷碗里的热雾很快被寒风吹散,徐鹤雪手?持汤匙,拂开帷帽,生?疏地咬下一口。

浓黑的芝麻馅儿流淌出来,他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起自己曾经吃没吃过这个东西。

“今儿嘉王殿下回京的排场你瞧见没有?”

对面的油布棚中,有穿着直裰,看似斯文的青年与同?桌的好友闲聊。

徐鹤雪倏尔双指一松,汤匙落在碗中,碰撞出一声清晰的响动。

“怎么了??”

倪素见状,抬眼望他。

徐鹤雪重新捏起汤匙,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摇头:“没什么。”

那油布棚中的青年说话的声音不?断落来他的耳畔,“那么多禁军将车驾围着,走的还是御街呢……”

“都十五六年了?,按理来说,官家心中的气,早该消了?。”与那青年同?桌的另一人说道。

“也无怪官家动怒,嘉王当年为老师求情那是无可厚非,可那徐鹤雪又算怎么回事?一个叛国的罪臣,肯舍咱们大齐的衣冠,去?做胡人的刍狗,若不?是他,雍州以北的那数座城池也不?会丢,活该他千刀万剐!”年轻斯文的书生?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义愤填膺。

“倪素。”

徐鹤雪忽的放下瓷碗,站起身。

倪素并未在听对面的油布棚里说些什么,她只在仰头去?望头顶的烟花,但他忽然的举动令她吓了?一跳,她懵然:“你不?吃了?吗?”

“徐鹤雪”这个名?字脏透了?。

即便过去?了?十六年,这个阳世也没有忘记紧紧裹附着他的这份肮脏,而倪素不?过十七岁,她出生?时?,他正?身在沙场,还满怀壮志,一心要夺回被胡人铁蹄□□的一十三州。

她再长大一些,他已声名?狼藉,失家失国。

说不?定她已在市井间,在无数人的唾骂声中认识了?“徐鹤雪”这三字,说不?定,她亦对这三字,抱有憎恶。

他其实无愧于心,却仍本能地不?想让她听到这些。

“嗯,不?吃了?……”

周遭热闹不?减,而他却已无法自处。

“那我们去?前面的瓦子吧?上回我们说好,等我的事都结束了?,我们一起去?瓦子里听琵琶。”

倪素付了?钱,指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瓦舍。

徐鹤雪抬眼,其实他看不?太清,因为这满城烟火与灯影都与他无关,唯一能够照亮他双眼的,只有此刻握在手?中的这盏灯。

瓦舍很大,也很热闹,说书人唾沫横飞,乐伎拨弄琴弦,唱着婉转的调子,圆台之?上衫裙飘逸的女子步步生?莲,舞姿袅娜。

更有小?杂剧,傀儡戏,皮影戏之?类的把?戏,令人眼花缭乱。

雀县不?是没有瓦子,却终不?及云京的繁华,倪素与徐鹤雪上了?二楼,被跑堂的年轻小?哥领到一张桌子前,底下的一张屏风后,乐伎拨弄着琵琶,如珠的弦音一颗颗坠落。

手?边茶碗微烫,徐鹤雪隔着帷帽审视着眼前的一切,他虽一时?记不?起太多,却能感觉得到自己是来过这样的地方的。

而且不?止一回。

“我们听一会儿琵琶,就去?那边听说书吧?”倪素在底下的时?候便听见那说书人慷慨激昂,她只听了?一点儿,也觉引人入胜。

“嗯。”

徐鹤雪轻应一声,帷帽后的双眼不?经意地扫过底下的楼梯处,他的目光蓦地停驻在那一行上楼的人身上。

被几人簇拥在最中间的人,看起来与他们没多少?差别,但他的身形要魁梧许多,徐鹤雪细细地审视他的一举一动,注意到他的右手?总是不?经意地抚摸腰侧,那里分明空无一物,连坠挂的玉饰也无。

有些不?对劲。

徐鹤雪静默地注视那一行人走上来,听着他们绕过身后的步履声,他侧过脸,正?见那身形魁梧的男人推门进了?一间雅室,而其他人却极自然地混入了?栏杆畔的热闹里。

“那是……”

倪素原本在看底下的热闹,却忽然看见一道身影。

徐鹤雪闻声,立即循着她的目光看去?。

竟是苗太尉。

虽作寻常打扮,但那张脸却是无法掩饰的,徐鹤雪看着苗太尉提着衣摆上楼,他倏尔回头瞥一眼那间雅室。

他立即对身边的姑娘道:“倪素,去?拦住苗太尉,将他藏起来。”

倪素面露惊疑,虽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却还是立即起身,快步走到才上楼梯口的苗太尉面前,低声唤:“太尉大人。”

苗太尉抬头,一见面前这姑娘,他眼底浮出一分惊诧:“倪姑娘?”

“太尉大人,前面去?不?得了?,请随我来。”

倪素抓住苗太尉的手?臂,往四周望了?望,立即将他拉到另一边的一间雅室里。

徐鹤雪见状,他在桌下伸手?一握,淡薄的莹尘悄无声息地凝聚成一柄剑,他起身,走向那间雅室。

混在热闹人群里的许多双眼睛自他走近,便紧紧地盯住他的一举一动,但他们迟迟未动,看着他推开那道门。

雅室中只有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暖黄色的灯影之?下,他面上皮肤的颜色与颈间相差不?大,他一双鹰隼般的眼盯住开门的白衣公?子,皱着眉:“你是何?人?”

“不?是你等的人么?”

帷帽之?下的面容令人看不?真?切,他的嗓音冷冽。

“我等的,可不?是你这般的年轻公?子。”

男人警惕起来,又摸向自己腰间,却又意识到那里什么也没有。

“为何?就不?能是我受人所托,代人前来呢?”

徐鹤雪不?紧不?慢,在桌前坐定,“难道,你不?是在等苗太尉?”

提及“苗太尉”三字,男人的神情变得有些奇怪,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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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他的神色本不?该如此不?加收敛,只是那层与他过分深邃的骨相并不?相合的脸皮放大了?他的表情。

“我要见的是苗太尉。”

男人阴沉的眸子紧盯他。

“不?如你告诉我,你的手?在找什么?”徐鹤雪将灯笼放到桌案上,随即轻抬眼帘,“找你的弯刀?”

“我是说,胡人用的弯刀。”

此话一出,男人的脸色大变,他立即想要站起身,却被对面这年轻公?子出鞘的剑刃晃了?眼,只一刹,剑锋刺穿他的一只手?掌,更击穿了?桌面。

“啊!!!”

殷红的血液淌出来,男人惨叫出声,下一刻,剑刃从他的血肉抽出,只在他脸上轻轻一划,一张脸皮破损,露出来底下粗粝而发黑的肤色。

雅室外数人听见动静冲了?进来,一个个抽出藏在衣袍底下的刀剑,袭向那名?衣袍雪白,头戴帷帽的陌生?人。

徐鹤雪持剑相迎,招式迅疾而凌厉,一个腾跃往前刺中一人,翻身划破身后之?人持刀的手?。

有风短暂拂开他的帷帽,露出一双清冷的眼。

瓦子里的热闹短暂淹没了?这间雅室中的动静,直至有人路过,正?好门板倒塌,他被里面飞出的一人砸得摔倒在地,站在栏杆畔的好些人回过头,才见雅室中尸体横陈,血液淌了?满地。

男女的惊叫声混作一团,瓦子里登时?乱了?起来。

很快,瓦子里的事端惊动了?附近巡夜的军巡捕,将瓦子里外围了?起来,踩着军靴的步履声一阵一阵,十分沉重。

倪素将苗太尉带到一间乐伎换衣梳妆的房中,找出来一套宽松些的,不?那么扎眼的衫裙,递到他面前:“若想不?被人发现?您今夜在这里,只能这样了?。”

“……”

活了?好几十年,苗太尉对着胡人的金刀也没像对着这套女子的衣裙一般拧眉皱脸。

“快些吧,不?然乐伎都走了?,您便不?能脱身。”

倪素催促着。

苗太尉内心十分沉重,但谁让他今夜孤身一人掉到旁人做的局里了?呢?他接过衣裳,想起那名?原本与她同?行的年轻人的背影,他心中总觉得有几分熟悉,“那位公?子可是你的……”

话还没说罢,却听房门一声响,苗太尉立时?转头,原本肃穆紧张的神情却一下崩裂。

“苗太尉?”

“蒋御史?”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但两人看向彼此的目光都有些不?善,蒋御史更是将倪素与他打量一番,“不?知苗太尉今夜在此,究竟是做什么来了??”

苗太尉皮笑肉不?笑:“本太尉还想问你蒋御史是做什么来了?,你看起来也不?是喜欢瓦子这种地方儿的。”

蒋先?明的脸色稍滞,却无暇与其再针锋相对,他并不?认识倪素,正?斟酌这般境地应当如何?,却听倪素道:“蒋御史可是也遇上了?难处?来找衣裳的?”

蒋先?明心知夤夜司的人很快便要来,他眼下还没查清的事还不?能往那些人的耳朵里传,但这些他自不?会告诉一个陌生?女子。

“这儿还有一件衫裙,蒋御史身形也合适。”倪素从柜子里又翻出来一套,递到他面前。

蒋先?明本还有些疑心此女,但见苗太尉就这般大剌剌地站在她面前也不?避讳,心里猜想着应该有几分可信,便接来,道一声:“多谢。”

他并不?似苗太尉那般扭捏,拿上衣裙就赶紧进内室里去?换衣裳了?,苗太尉臭着脸,只好也走了?进去?。

“什么丑东西……”

倪素站在外面,听见里头传来苗太尉的一声哂笑,不?必猜,他必是在嘲笑蒋先?明。

“你就不?是个丑东西?”

蒋先?明嘴上亦不?饶人。

倪素挂心徐子凌,也无暇听他们在里面斗嘴,催促了?两声,两人倒也利落,穿上女人的衣裙走了?出来。

“……”

倪素看着他们的脸,片刻,“要不?……把?胡子剃了??”

蒋先?明与苗太尉的脸色都有点皲裂了?。

再不?情愿,两人到底还是将蓄了?许久的胡须都剃掉了?,梳起来女人简单的发式,戴上帷帽,蒋先?明倒还好,只是苗太尉到底是出身行伍,身形高大许多,只能勉强躬下腰身,跟着乐伎们从后门出去?。

夤夜司的人还没来,而乐伎不?能离开教坊司太久,一名?军巡捕问了?前面的女子几句话,又瞧了?一眼后面明显不?似年轻女子的两人,他心中甚怪,正?欲发问,却听瓦子里又有剧烈响动。

乐伎们吓得立时?往外冲,蒋先?明与苗太尉两个你挤我我挤你,趁乱跟在后头跑。

军巡捕没工夫管她们,进了?瓦子里在发现?是顶上那个巨大的铜灯掉了?下来,几乎砸穿了?底下的圆台。

倪素一双眼不?停地在人群里寻找徐子凌,她生?怕距离太远,要是他身上的伤口又出现?了?该怎么办?

“倪素。”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她立即转身,身着雪白圆领袍的年轻男人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

她才松了?一口气,却听大门处有人扬声:“周大人!”

倪素回头,果然见到周挺抬步走进来,她面露一分无措,情急之?下,她转身便掀开徐子凌的帷帽,将脑袋埋了?进去?。

如此相近的距离,他没有呼吸,可是却能感觉到她温热的气息轻拂脸颊,徐鹤雪一张苍白的面容显露一丝错愕与惊慌。

她太近了?。

近得他可以看清她脸颊的每一寸肌肤,细微的绒毛。

“不?能被他发现?……”

倪素有些窘迫,前脚才托辞要在家中写病案,后脚便被人在瓦子里捉住算怎么一回事?

“你快,往后退。”

倪素拉拽他的衣袖。

徐鹤雪如同?受她支配的傀儡一般,僵硬地挪动步子,直至他们一齐藏身于一道半挽的帘子之?后。

她的呼吸几乎扰乱了?徐鹤雪的心绪,他微微侧脸,刻意回避她的视线,然而帷帽之?下,此般亲密早已击破他的冷静。

“你不?要乱动……”

倪素小?声叮嘱。

正?值此时?,徐鹤雪抬眼见周挺要朝楼梯这边来,他便立即握住倪素的手?臂,三两步将她推去?角落的一片阴影里,而他挡在她的身前。

周挺才要上楼,却莫名?觉得在余光里一晃而过的颜色有些扎眼,他抬头瞥了?一眼,只见那人背对着他,身着雪白的衣袍。

周挺倏尔想起晁一松向他形容过的一块缎子,是否,便是这样的?

但他并未多看,快步上楼去?了?。

倪素蹲在放花瓶的木架旁,眼圈儿都憋红了?,徐鹤雪俯身掀开帷帽,才发觉她的异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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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痛你了??”

“不?是,”

倪素摇头,“我蹲下去?太快,后腰的伤扯得有点疼。”

“倪素,若不?用术法,我们不?好在周挺眼皮底下脱身,”徐鹤雪垂眸思索片刻,向她解释一句,又道:“回去?,你再为我点灯便好。”

“你可以在人前消失,他若发现?我,那便发现?吧。”

倪素皱着眉摇头。

她说什么也不?愿用他的自损来化解她或将被周挺发现?的尴尬,却忽然发觉他衣袖的边缘似乎沾了?些血迹,她立即伸手?掀开他的衣袖,却见他腕骨冷白,上面并无丝毫伤口。

“这……”

倪素抬头。

徐鹤雪转过脸,帷帽重新遮掩住他的面容,他的视线落在楼上那间被夤夜司亲从官包围的雅室:“不?是我的血。”

“是胡人的。”

第47章[VIP]采桑子(四)

“小周大人,死者之中,有一名做过伪装的胡人。”

晁一松只等周挺上楼,便立即禀报。

胡人?

雅室里一片狼藉,周挺目之所及都是汉人的脸孔,唯有趴在桌上的那具死尸脸上的面皮残损,他?走上前,双指一撕,底下深邃的骨相更清晰。

“可有人看清是何人所为?”

周挺回头,沉声问道。

“问过了当时在这边栏杆处的看客,有人说,似乎看见过一道白衣身影,但那人戴着帷帽,他?们也没细看……”晁一松如实回答。

来瓦子里的人都顾着看热闹,有几个人会注意到旁的什么事?

白衣,帷帽。

周挺皱了一下眉,他?几乎是立时想?起方?才在底下背对?他?而?立的一人,“晁一松,搜。”

“是!”

晁一松立即走出雅室,使唤着手?底下的人将瓦子里的看客们都聚集到楼下。

周挺回身,再度审视起那名已经断了气息的胡人。

如今大齐与?丹丘虽暂止干戈,却并不能说底下没有汹涌的暗流,此时这样一个胡人出现在云京的瓦子,不可谓不诡谲。

“小周大人,穿白衣的倒是有,可戴帷帽的却没有,”晁一松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来,“我瞧了一圈儿,都是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之人,如何看也不像是能将这八人都杀掉的主儿。”

“试过了?”

周挺问。

“都试过了,没一个有学武的根基。”晁一松一手?撑在腰上,朝一旁的跑堂招了招手?,“就他?,他?说对?那戴帷帽的郎君有些印象,当时,那郎君正与?一年轻女子在那边听琵琶。”

周挺先是顺着晁一松所指的方?向看去,一张空桌,两盏冷茶,随即他?一双眼盯住那跑堂,“那女子生得是何模样?”

“回,回大人的话,小的也没注意瞧,只她身边那位郎君进了咱们这样亮堂的地方?手?中却还提了一盏灯,小的觉着怪,便多瞧了两眼,其余的……便什么也不知道了。”跑堂战战兢兢地答话。

周挺冷着脸沉思片刻,随即命令晁一松道:

“先将这八具尸体带回夤夜司。”

月华郎朗,细雪如尘。

瓦舍的后巷里昏暗幽静,倪素挣脱开徐鹤雪的手?,双足落地,却听前面一阵步履与?人声交织,她被一只冰冷的手?捂住嘴唇。

飞雪落鬓,徐鹤雪随着她垂下去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背,不知何时,已有一片濡湿的血痕。

那些声音远了,他?倏尔松手?。

“即便我能脱身,那么你呢?你是与?我一同?出现在这里的,一旦周挺细问,总能在瓦子里的那些人中纠出只言片语,但你若不在场,此事便能与?你无关。”徐鹤雪向她解释。

徐鹤雪稍稍俯身,“我知道你不肯,所以我方?才……”

他?话没说尽,但两人都不约而?同?想?起他?在瓦舍中低下身将蹲在角落里的她横抱起来,只一刹,他?身化如雾,连带着她的身影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众人眼前。

倪素从前不知,他?看似清癯的表象之下却骨形至坚,束缚着她的双臂,不理会她的挣扎,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走出瓦舍。

“我知道你是不想?我再进一趟夤夜司。”

倪素终于出声,她却没抬头,“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你化身鬼魅有了这样非人所能及的能力?,幽都却要因你使用它,而?惩罚你。”

“因为这本?不是在这里可以使用的能力?。”

“那要在哪里才可以?”

倪素抬眼。

晶莹的雪粒轻拂她的眉眼,徐鹤雪沉默片刻,满掌的血液与?衣袖边缘的脏污在月华之下慢慢地化为莹尘漂浮,他?抬起头,夜幕星子伶仃:“那是哪里并不重要,因为,我不会去。”

他?言辞冷静。

倪素其实听不明白,但她知道,那所谓一道道落在他?身上的惩罚狰狞而?深刻,她虽没有窥见他?身上更多的伤处,却也知道,那定是如他?手?臂上的伤痕一般,肉眼可见的,是刀刃的锋利,是血肉的残损。

就好像,那每一道,都是他?生前所亲身受过的刑。

“我们回去吧。”

风雪吹得倪素鼻尖发?痛,“我买的蜡烛还有很多,回去,我便为你点上。”

“回去”这两字,于徐鹤雪而?言,竟有莫大的心安,他?转过脸来看向自己身边这个姑娘,只听她说这两个字,他?便很想?跟着她回去。

“你是怎么认出那个胡人的?”

倪素与?他?相扶,一边走,一边问。

“胡人生在高原,游牧为生,为抢夺草场,争夺牛羊,部族之间时有摩擦,他?们自小有佩刀的传统,佩刀的方?式与?习惯都与?汉人有所不同?,方?才那人腰间无饰,却会无意识地触摸腰侧。”

非只如此,还因徐鹤雪在边关与?丹丘胡人作战五年,他?对?胡人更有一番细致入微的了解。

“你让我将苗太尉藏起来,便是笃定苗太尉与?此人不相识,而?军巡捕来得那么快,正说明有人在等苗太尉入瓮。”

苗太尉是大齐的太尉,元宵佳节,却孤身一人来瓦子里见一个胡人,此事若传扬出去,苗太尉只怕百口?莫辩。

“可是,你为何那么相信苗太尉?”倪素记得,几乎是在她认出苗太尉时,他?便立即做了决断。

“他?与?胡人之间,唯不死不休。”

徐鹤雪放弃进士的身份,投身边关的第一年,便是在护宁军中,将军苗天照帐下,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亲眼得见战场的血腥杀伐,目睹一场战争的失败与?胜利究竟能得到什么,又会失去什么。

苗天照一生所杀胡人无数,若入瓦舍雅室未必不能认出那胡人身份,但只要他?一进去,他?认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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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得出那人便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山雨欲来,而?他?将避无可避。

“那些人你都没问过吗?他?们是谁,为什么要害苗太尉?”

“他?们抱定死志,便什么也不会说。”

徐鹤雪摇头。

倪素垂下脑袋好一会儿,说,“我还见到了一个人,是蒋御史,我带苗太尉去换衣裳的时候,他?也进来了,我看他?似乎也不想?被军巡捕和夤夜司的人发?现。”

“也许,是账册的事有眉目了。”

徐鹤雪神?情?微动。

“那等你好些了,我们再去蒋御史家。”

倪素说。

徐鹤雪闻言几乎一怔,他?侧过脸想?要看她,却不防残灯熄灭,他?眼前归于一片黑暗,他?只能听见她的声音:“蜡烛烧没了,我拉着你走。”

后巷里没什么人扫雪,光线也很昏暗,倪素扔了灯笼,拉着徐鹤雪的衣袖踩着厚重的积雪,朝着尽头的光源摸索前行。

枯枝被厚重的积雪压断,一大片冰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砸了倪素满头满身,她吸了吸鼻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倪素?”

徐鹤雪双目不能视物,只听见这声动静,他?试探着伸手?,却不防她忽然?回头,他?的掌心贴上她的脸颊。

她的脸很冰,徐鹤雪指腹间甚至还触摸得到细碎的雪粒子,常人的温度足以将其融化,但倪素见冰雪在他?指间晶莹分明,一点儿也不会消融。

“你怎么了?”

他?收回手?。

“没事……”

倪素晃了晃脑袋,发?髻间的积雪被晃掉许多,但披风的兜帽里却还有不少,夹杂在她的衣襟,她索性转过身,“我兜帽里有好多雪,你帮我一把?。”

徐鹤雪闻言,只好伸手?往前,触摸到她披风的衣料,他?极有耐心地往上,微翻兜帽的边缘,轻拍掉附着其上的积雪。

倪素偷偷回头看他?一眼,淡薄的月光与?寒雾交织,他?的面容不甚真切。

“徐子凌。”

她忽然?唤。

“嗯?”

徐鹤雪专注着手?上的动作。

“我觉得苗太尉一定会向我问起你,他?在瓦子里就想?问了,只是没想?到蒋御史会闯进来,但我觉得,苗太尉一定还会找我。”

倪素乖乖地站着,“你说,如果他?问我你是谁,我要如何答他??”

徐鹤雪满掌沾雪,冷风吹开他?的衣袖露出一道鲜红的伤口?,他?指骨屈起,竟因她的话而?失神?。

“徐子凌?”

倪素又唤,“你是不是太疼了?我们快回去吧。”

她不敢再让他?帮忙了,忙抓住他?的手?。

寒夜空巷,踩雪之声渐紧。

徐鹤雪依附于这个将他?从幽都招回的人,一双眸子空洞而?无神?:“若他?问你,你便说,你我萍水相逢,不具名姓。”

萍水相逢,不具名姓。

倪素在夜雾里望向他?的下颌,“你回来,其实不是寻旧友,对?不对??”

“你不愿见你的老?师,也不愿见你分明认识的苗太尉,那你……又如何肯见你的旧友?”

她说,“你要见的,不是与?你有恩义的人,而?是与?你有仇怨的人。”

从前诸般情?义,死生师友,他?珍之重之,不敢以残魂之身毁之,所以他?宁愿在这个阳世?里,一个人走一条路。

“遇见你时,我想?过要见他?。”

徐鹤雪沉默半晌,才轻声道:“可是倪素,我又想?,他?们未必会想?见我。”

其实他?的这句话听起来一点也不难过,他?的语气平静到不过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倪素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为什么会不想?见?

因为他?死去十几年,无人祭奠?

倪素心中觉得,他?心中紧紧记挂的情?义对?他?却似乎太绝情?了,从他?这个人离开这个人世?,便好似所有的人和事都与?他?割席。

“可是,”

倪素握紧他?的手?,满天的雪花如尘轻拂面颊,她一步一步地带着他?走到巷口?那片暖黄的光影底下,不远处热闹的声音变得离他?们很近,“可是我总觉得,你不应该被如此对?待。”

第48章[VIP]采桑子(五)

元宵夜瓦子中的事过去才三日,蔡春絮便亲自来南槐街邀请倪素去太尉府中饮宴。

除却苗太尉那位身为殿前司都虞侯的长子苗景贞还在宫中当值,太尉府这一家?人也还算齐整。

苗太尉在席上?并不怎么说话,只等宴毕,他才寻了个由头请倪素在亭中小坐,他如今剃干净了胡须,人看着比以往更精神了些,“此事阿蔡与我夫人都不知晓,所以席上?我并未向倪姑娘你敬酒。”

他从炉上?提来一只壶,倒了一碗热茶递给倪素。

“太尉大人不必如此,我当初能提早从夤夜司中出来,也要多谢二公子与蔡姐姐,后来又在您府中叨扰多日,正不知如何?报答。”倪素捧来茶碗,笑着说道。

“你家?对阿蔡家?有恩,阿蔡又是嫁到咱们家?的,这对咱们来说都是一样的,”苗太尉坐下去,双手撑在膝上?,“元宵那日,倪姑娘是去瓦子里?玩儿的?”

“是,我来云京这么长一段日子,还从没真正瞧过云京的繁华,我听说瓦子里?热闹,便去看看。”

倪素回答。

苗太尉点点头,“咱云京的繁华热闹,又岂止是瓦子那一处,只是不知倪姑娘你还要在云京待多久?”

今夜虽未落雪,但夜里?仍寒,倪素手掌紧贴瓷碗,“应该,还要长住。”

“我还以为,倪姑娘不会想要再待在此地了。”

苗太尉眼底含笑。

“是不想,但我不能因为我的不想,而弃一人不顾。”倪素吹着碗沿的热雾,抿了一口热茶。

“倪姑娘说的是?”

倪素知道苗太尉是想起了那日在瓦子里?他曾瞧过一眼的背影,她摇头,“一个在我来京路上?帮助过我的人。”

她低垂眼帘,地面一团淡白?的影子浮动?。

“倪姑娘留在这里?也好,若觉一个人冷清,也可以来太尉府与阿蔡作伴,”苗太尉说着,到底还是忍不住问?出声,“只是我很想问?姑娘,当日在瓦子里?,与姑娘为伴的那位公子是谁?”

一连三日,苗太尉每每想起那道背影,总觉得十分熟稔。

“其实,我与他并不相识。”

倪素说。

“不相识?”苗太尉轻皱了一下眉。

“当日我在瓦子中见到您,便想上?前与您说两句话,岂知没走几步便被他叫住,是他告诉我您或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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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危险,让我带您躲起来。”

“瓦子里?楼上?楼下的那么多人,他又如何?知道你与我相识,必是向我而来?”苗太尉面露疑惑。

“我其实也想问?太尉,他难道是与您相熟的人?我伸冤的事在云京闹得翻沸,又与您家?走得近,难道他此前便识得我?”

倪素这一番反问?,倒令苗太尉有点愣住了,他竟也顺着她的话头思索起来,眉心拧成川字,半晌,他烦躁地抹了一把脸:“他妈……”

余下的话还没出口,他抬头对上?倪素的目光,讪笑一声,“倪姑娘见谅,我是个粗人,这些浑话说惯了……”

倪素忍笑,摇头。

“姑娘可知,那雅室里?等着我的是什么人?”

“当日您与蒋御史趁乱离开时?,我也出了瓦子。”倪素故作不知。

“是胡人。”

苗太尉的神色严肃许多,“若那时?我真去了,只怕如今我全家?都要被送到夤夜司狱中刑讯。”

“虽不知那公子到底是何?人,但他与你都帮了我很大一个忙,我猜,他若不是事先?知情,那么,应该便是一个上?过战场的武将。”

苗太尉下意识地想摸一把胡须,却只摸到自己光秃秃的下巴,“非如此,他又如何?能对胡人那般了解?”

武将。

倪素闻言却有些发怔。

她想起徐子凌的手,她见过那双手握笔,见过那双手翻书,也见过他握剑,但她常常会忘记,他原也有锋利如刀刃般的底色被收敛于?那副清癯端方?的表象之下。

正如苗太尉所言,他是那么了解胡人。

知道胡人佩刀的习惯,知道胡人行走的姿仪,知道胡人的草场有多辽阔,牛羊有多难得……就好像,他真的去过那里?似的。

“也许吧。”

最终,她轻声回应苗太尉。

若那胡人还活着,少不得还要咬住苗太尉不放,幸而那年轻公子对那八人都下了死手,以至于?八具尸体抬进夤夜司,夤夜司使尊韩清却什么也查不下去。

苗太尉今日借蔡春絮之名?请倪素前来,便是想知道当日助他逃过此劫的人究竟是谁,哪知道这番话谈下来,他是越发糊涂了。

夜已?深,苗太尉也不好再留倪素,请二儿媳蔡春絮将人送走后,他一个人又在亭中坐了一会儿。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贞携带一身寒气从宫中回府,一身甲胄还未脱,见父亲在亭中独饮,他走上?前才发现苗太尉往嘴里?灌的哪里?是酒,分明是茶。

“……爹,倪小娘子如何?说的?”苗景贞解下佩刀放到桌上?,一撩衣摆在苗太尉对面坐下。

“她说与那人并不相识。”

苗太尉吐了茶沫子,“要说她说了谎,可她又何?必说谎哄骗我?”

“丹丘意欲增加岁币,您才上?了拒绝给丹丘岁币,并主?战的奏疏,想不到立刻便有人借小叔之事,引您上?钩,”苗景贞的脸色有些不好,“还是用一个胡人来加罪于?您,这是存心侮辱您。”

“还望爹往后三思而后行,不要听见小叔的名?字便什么也不顾。”

“还不是因为信中提及了雍州的事,你也知道你小叔是死在雍州,可我当时?身受重?伤不在边关……”

苗太尉一改平日里?那般爽朗的模样,显露出几分沉郁,“景贞,你小叔死的时?候,才二十来岁,连媳妇儿都没娶呢,我如今倒是有你们两个儿子,还有两个儿媳在,可他的尸骨却被胡人的金刀砍得什么都不剩,我如今,也仅能给他立一个衣冠冢。”

“就因为送来的信上?说小叔之死另有内情,您便乱了方?寸么?”

苗景贞无奈,“爹,当年的军报还在,那些从雍州回来的官员也都在,便说那蒋御史,他也是从雍州回来的官员中的一个,谁都知道,当年丹丘将领蒙脱以青崖州徐氏满门?性命相要挟,使罪臣徐鹤雪领三万靖安军投敌,而蒙脱出尔反尔,将徐鹤雪的三万靖安军屠戮于?牧神山,若非小叔以命死守雍州城,只怕等不到援军,雍州城这个军事要地,便要落入丹丘胡人之手了。”

“徐鹤雪”这三字从苗景贞口中说出,苗太尉的脸色立即阴沉下去,他一手攥着茶碗,竟生生将其握成了一把碎瓷片。

“老子……”

苗太尉哑声,“老子当年若早知他是这么一个没血性的人,就该让他滚回云京,何?如由他……贻害大齐?”

若在云京,他也许还能做他的少年进士。

身在庙堂,也比身在沙场要好,

至少不必在风沙血影里?迷失自己,从天之骄子,到一败涂地。

天色浓黑如墨,点缀几颗疏星。

倪素入太尉府中时?天还未暗,因此她手中此时?提着的这盏灯也不是自己点的,她穿过热闹的街市,走到无人的静巷,一直有淡雾轻拽她的衣袖。

她蹲下身,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打开灯笼,将里?面的蜡烛吹熄,又重?新?点燃,一捧火光摇摇晃晃,倪素抬起头,看见不远处有个小孩儿在家?门?口歪着脑袋看她怪异的举动?。

那个小孩儿忽然朝她露齿一笑,随即将手中的雪球抛向她。

然而雪球没有砸到她便被淡淡的寒雾化成细碎的雪粒子落在她的脚边,那小孩儿瞪大双眼,像见了鬼似的,转身被门?槛一绊,栽进了院门?里?,发出嘹亮的哭声。

倪素忍不住笑起来。

“徐子凌,你会吓人了。”

她说。

淡雾轻拂她的袖边,化为一道颀长的身影,他是依附着她的,从头到尾。

他不说话,一双眼睛静默地看着她。

倪素提着灯站起身,“我们回家?。”

似乎“回家?”这两个字总能为他找到一丝有温度的归属感,倪素每回这样说都能在他宛如严冬般凋敝的眼底发现一些不一样的情绪,他总会在这样的时?候,显得很顺从。

所以她也很喜欢这样和他说话。

其实让这样一个久离人世的鬼魅感到开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倪素总是想这么做。

两人并肩走过那间有哭声的宅院,听到里?面小孩儿抽抽噎噎的,还在和娘亲叫嚷着有女鬼。

倪素又笑出声。

“你还痛不痛?”

徐鹤雪有些不自在。

倪素身上?的伤还没将养好,那日在瓦子里?又扯到了后腰的伤处,这几日又有些难捱,但她摇头,“已?经不是很疼了,我每日都有用药的,你放心,我自己便是医工,我都知道的。”

“嗯。”他应声。

“我与苗太尉说的话你听见了吗?”倪素问?他。

“听见了。”

“你觉得我说的有错处吗?”

“没有,你答得很好。”

徐鹤雪话音才落,倏尔想起她与苗太尉说的那句“不愿因我的不想,而弃一人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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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顾”,他走在她所持的灯影里?,忽然又道:“倪素,我虽不记得从前的许多事,但我想,我曾经,一定从未遇见过你这样的姑娘。”

倪素一顿,抬眸望他:“我……是什么样的?”

“敢于?存志,不以艰险而生忧惧,不以世俗而畏人言,”徐鹤雪停下步履,迎向她的目光,“你是值得人敬佩的女子。”

不因他鬼魅之身而对他避之不及,愿意暂且留在这个地方?以成全他的所求。

她便是如此令他敬佩的女子。

倪素几乎呆住,她手持的灯笼中火光照着他周身弥漫的莹尘,他整个人在冷暖交织的亮色光影里?美好得如一场幻梦。

不知怎的,她的脸颊有点烫,躲开他清冷的眉目,嗫喏了一声:“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我没有在骗你。”

他说。

倪素有点难为情,“嗯嗯”两声,催促他往前走。

两人之间寂静下来,但倪素却偷偷打量一眼走在身边的年轻男人,她伸手在残枝上?拂来一把积雪,站定:“徐子凌。”

徐鹤雪闻声回头,只见她扬手,一捧雪在灯影底下砸在他的衣袖。

细如盐粒的雪沾在袖子边。

他茫然地抬起眼。

“你为什么不打我?”倪素又团了一把积雪。

她在笑,眉毛微挑一下。

徐鹤雪伸手在枝上?握来一捧雪,试探般,收着力道朝她砸去。

倪素看着那个落在她脚边不远处的小雪团,故意调侃似的:“你是不是要吃蜡烛才有力气砸到我?”

“……”

第49章[VIP]采桑子(六)

难得一日好阳光,檐瓦之?上的积雪被晒化许多,雪水顺着?檐廊滴滴答答,颇有听雨之?闲。

徐鹤雪坐在窗畔,一手撑在膝上,静默地看着?桌案上的书册,在将杜琮那本私账交给?蒋先?明之?前,他已备下这抄本。

其上银钱往来数笔,横跨十五年整,而其中?不?具名之?人,已添了数道清晰的脉络。

炉子?上的茶水煮沸,发出“呜呜”之?声,徐鹤雪手指的冷足以消解陶壶的烫,他面上一丝神情也无,斟满一碗茶,抿了一口。

还是无味。

他只能凭借尚未消失的嗅觉嗅得它的一分?淡香。

抬起头,那道流苏帘子?遮掩了在床上安睡的女?子?的身形,她其实是习惯早起的人,但今日却?是个例外。

只因昨夜从太尉府中?出来,她便临时起意,拉他去蒋先?明府中?一探究竟,却?又因此而受了风寒。

蒋先?明是出了名的清官,家宅也陈旧清贫,甚至不?如杜琮那个五品官的府邸来得宽敞舒适。

“你能带我一块儿去吗?”

倪素还是担心这段距离会?对他有碍,她指了指书房檐瓦之?上的脊线,“我可以在那里等你。”

徐鹤雪颔首,一手揽住她的腰身,踩踏树梢借力一跃,步履极轻地落在对面的屋顶之?上。

值此深夜,蒋先?明却?仍在书房伏案,徐鹤雪轻瞥一眼脚下的青瓦,他将倪素扶稳,令她站定,才俯身动作极轻地揭开一片青瓦。

书房中?,蒋先?明正与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内知说话。

“大人,这账册也不?知是谁扔来给?您的,它分?明就是一个烫手山芋,您这几月为了这东西查来查去,那日还险些让人拦在瓦子?里……”老内知苦口婆心地劝告,“依老奴看,他们就是知道官家只听得进您的谏言才将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扔给?您,如今那杜大人都不?知道是死是活,您查他的旧账,又有什么意思?”

“那日瓦子?里的事哪里是冲我来的,分?明是有人不?满苗太尉上疏主战,故意给?他使绊子?呢。”

蒋先?明冷笑,“我虽与苗太尉那个粗鲁的武夫一向不?对付,但他上的奏疏却?是没错的,咱们大齐总不?能一直给?胡人交岁币过活,即便咱们想,胡人欲壑难填,又岂能满足于此?”

“再说这杜琮,他失踪便不?能理?他的旧账了么?十五年的时间,底下竟有十几名官员风雨无阻地给?他送钱,他呢,又给?上头那几个不?具名的人送钱,这些钱不?必想,定都是民脂民膏!既是民脂民膏,我又岂能轻易放过这些蠹虫?”

蒋先?明翻看着?案上的账册,“孟相公?如今推新政也只拿出个‘厚禄养廉’之?策,可我看厚禄根本无益于养廉,只会?令人私欲更?甚,到头来苦的还是百姓。”

“照您的意思,孟相公?这回……是怕了?”老内知并非只是在家宅中?整理?琐碎事宜,他当年也是跟着?蒋先?明出任雍州知州,长过见识的,自然也能在这些事上说得几句话,“十四?五年了,难道孟相公?在文县待得已不?敢再有当年那分?锐气?可当年的事儿说起来,孟相公?好歹只是贬官文县,最凄惨的,还是张相公?,十几年的流放生涯啊……听说身上还刺了流放的字,他妻子?儿子?死在路上,如今回来的,就只有他自个儿了。”

徐鹤雪握着?青瓦的手一颤。

重回阳世的这段日子?里,他并非没有听过有关于孟云献与老师张敬的事,他知道他死后,老师从大齐文臣的至高至显之?境,沦落于流放路上。

刺字,戴镣,作为一个罪臣,颠沛多年,失妻失子?。

这些,他都知道。

可这些话每每从他人口中?听来,他心中?总要为此而备受煎熬。

“张相公?受此流放之?罪,不?单是因当年新政有失,还因他是……”即便只是在自己家中?,面对的是自己最忠心的老仆,蒋先?明也很难说出张敬被流放的另一重隐情,实则是因官家的迁怒。

张敬,是徐鹤雪的老师。

适逢太师吴岱向官家进献了一部由民间颇负盛名的几位才子?收录编撰的《新历诗集》,其中?收录名诗共三十一首,张敬与其学生徐鹤雪互为应答的两首诗赫然在列。

徐鹤雪进士及第之?年,张敬拆解其名其字写了一首《子?夜》。

“冰魂雪魄”,是张敬给?徐鹤雪的注解。

诗中?字句无不?包含一位老师对于心中?喜爱的学生的殷切盼望与毫不?吝啬的赞赏,事实上张敬此人从未如此外放地夸赞过自己的学生。

那首诗是张敬初闻徐鹤雪进士登科之?时,高兴之?余立时写下的诗作,本应无人知,但其另一位学生贺童收拾整理?其诗作刊印时将此篇也夹在其中?,故而被传至坊间。

其诗曾被传扬一时。

徐鹤雪亦写了一首《竹心》回应老师的赞许,愿以竹为心,尝其韧,感其直,知行一致,以报师友,以报家国。

然,谁也未料老师与学生相互应和的这两首名诗,会?在五年之?后成为张敬获罪流放的关键所在。

“冰魂雪魄”如何能用以形容一个身负叛国之?罪,受凌迟之?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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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死的罪臣?官家盛怒,下敕令销毁《新历诗集》,并严令若再有编撰刊印此二?首诗者,杖三十。

这便是著名的“新历诗案”。

“新历诗案”后,张敬再非大齐宰辅。

蒋先?明长叹一声:“孟相公?其人如何我其实看不?真切,他这人太深,但张相公?为国为民,即便徒罪流放,也仍受天?下文生敬仰,其实我当初在他回京时说那番话也并非是刻意为难,只是我若不?问清楚,若不?让他当着?众目睽睽与旧事割席,只怕官家心中?还要有一番思量,他回来不?易,自不?能再出一回‘新历诗案’。”

“前月我去宫中?查阅《百官历年政绩考》却?不?成,后来才知,是被要到政事堂里去了,似乎是张相公?要的,我看张相公?是有心整顿吏治。”

蒋先?明一手抚摸自己剃了须的下颌,“若真如此,我清查杜琮旧账,也算能借上东风。”

屋檐之?上的徐鹤雪几乎是在听清蒋先?明这番话的瞬间便反应过来此人意欲何为,他立即回头,压低声音对身边的倪素道:“你在这里等我,若害怕,便蹲下来,不?要往底下看。”

倪素还没来得及回应,便见他提灯起身,随即身影化如长雾,流散去了底下的庭院之?中?。

“谁?”

老内知随意地一抬眼,却?冷不?丁地瞧见窗纱上映出一道晦暗的身影,他登时吓了一跳,立即想要冲出屋外。

哪知房门才被他拉开,便听一声泠然出鞘,随即剑柄击打在老内知的膝盖,老内知踉跄后退摔倒在地,才拉开一半的房门被从外面“砰”的一声合上。

蒋先?明立即站起身,去将老内知扶着?站起来,他紧盯着?窗纱上映出的那道影子?,沉声:“你是何人?!”

“我既将账册交予御史大人,自然也要来听听看,你到底查出了些什么。”

徐鹤雪手持灯盏,侧身立在窗畔。

“是你?”

蒋先?明面露惊异。

老内知也才恍然,此人竟便是那个用账册砸了他家大人脑袋,却?不?见踪影的神秘人。

“蒋御史既知张孟二?位相公?才回京不?久,新政推行之?艰,以至于处处掣肘,您此时要借东府的风是否有些太天?真?”

徐鹤雪压低了些声音。

蒋先?明一顿,自然也想到了其中?的深浅,但他瞧着?那道影子?,冷声:“阁下是觉得将账册交错了人?”

“只是以为,蒋御史应该有更?好的办法。”

“譬如?”

“杜琮的账册上记有一尊马踏飞燕,白玉为胎,身长五尺,若我记得不?错,此物应为西域古国瑰宝,于正元一年失踪于进献路上。”

蒋先?明几乎是在此人话音才落的刹那便立即有了些印象,他回身立即在那账册上翻了几页,果然在其中?找到此物,他立时抬头:“阁下到底是何人?”

徐鹤雪并不?答他,只道:“明明此物便是东风,蒋御史又何必舍近求远?”

蒋先?明其实对这些金玉之?物并没有多少印象,故而他也并不?知晓账册中?的马踏飞燕是什么来头,又有多么珍贵,经得此人提醒,他的确茅塞顿开。

“当日在瓦子?里,蒋御史是去见什么人?”

忽的,蒋先?明又听窗外之?人发问,他立时警惕起来,“你如何得知?你一直在监视我?”

窗外人不?答。

蒋先?明等了片刻,却?只听见极轻的一声冷笑。

“难道,”

蒋先?明心中?思绪百转,他面露愕然,“那日在瓦子?里识破那胡人的,是你?”

事实上徐鹤雪从未亲眼在瓦子?里看见过蒋先?明,但此时,他却?不?动声色地将蒋先?明的思绪引到此处,诱他交底:“在瓦子?里等着?苗太尉上钩的人,也未必不?识得你,蒋御史倒也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蒋先?明将信将疑,试探般,反问道:“阁下将账册交给?我之?前,是否已先?看过?”

“十五年的账,共五千三百六十万贯。”

徐鹤雪淡声道。

蒋先?明哑然,这数目是对的,所以当夜将账册交给?他的人,真是此人?他沉吟片刻,道:“你既看过,想来也知道满裕钱庄,那日我也并非是专程去瓦子?里寻人,而是去满裕钱庄的途中?正遇那掌柜朝瓦子?里去,我想知道他是去见什么人,便也没多想,便悄悄地跟去了。”

满裕钱庄的掌柜常不?在京中?,留在京中?的人手也少有知道多少内情的,蒋先?明原本是想去探探那才回京的掌柜的口风。

“此案尚不?明朗便不?能堂而皇之?地去钱庄打草惊蛇,但经阁下提醒,我如今只需要查出那尊马踏飞燕在哪儿,便至少能够知道杜琮上面的其中?一人,有了这一人,要知道其他几人应该也不?难了。”

杜琮的钱财流转都在满裕钱庄,但像马踏飞燕此种珍贵之?物,想必钱庄中?人也并未接触,故而,便也不?怕惊动了他们。

蒋先?明手握风闻奏事之?权,如今尽可派上用场。

徐鹤雪不?言,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转身欲离,却?听房内传来蒋先?明的声音:“敢问阁下,为何要将账册交予我?为何不?送去光宁府?”

闻声,徐鹤雪回头,灯盏的光影映于他死水般的眼睛,他静默地审视窗纱内隐约不?清的那道身影。

今年已是新岁,是正元二?十年。

正元四?年,这间屋子?的主人还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读圣贤书,立报国志,以文弱之?躯远赴战事混乱的边城雍州任知州。

在蒋先?明之?前,已有三名知州的人头被胡人高悬于城墙之?上。

而他入城为知州第一件事,便是成全历经惨烈战事后,死里逃生的边城百姓以极刑处置叛国罪臣的心愿。

官家的敕令只言死罪,而蒋先?明从民愿,监斩凌迟。

徐鹤雪其实并不?知此人以前长的是什么模样,因为那时在刑台之?上,他双目已被胡人的金刀所伤,并不?能视物。

他只能听得见此人的声音,有力,愤慨。

“世人皆知,”

徐鹤雪声线冷静,“你蒋御史最不?愿辜负民意,他们视你为可达天?听的喉舌。”

“仅此而已。”

炉上的茶水又翻沸了起来,帘子?后传来几声女?子?的轻咳,徐鹤雪立时回神,他一手撑在桌案上,艰难地站起身,倒了一碗热茶走到内室里去。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倪素的鼻音有点?重,接来他递的茶水抿了一口,干涩的嗓子?才好受些。

“不?算久。”

徐鹤雪摇头。

他接了她递回的茶碗,将其放在一旁的凳子?上。

倪素揉了揉眼皮,她始终注视着?他,即便他很多的时候都没有什么过多的神情,可她仍旧觉得昨夜与他砸雪团玩儿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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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开心,已经被他深重的心事消磨干净了。

“我睡着?的时候,你坐在那里的时候,在想什么?”

她试图触碰他的心事。

徐鹤雪一顿,他回过身,猝不?及防地对上她的双眼。

她一副病容,却?趴在床沿,认真地关心起他。

徐鹤雪喉咙发紧,昨夜回来后,他又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想起老师素来板着?一张脸,喜怒不?形于色。

可是,便是这样的老师,却?在得知他进士及第的当夜,欣喜得难以安睡,更?写下一首《子?夜》,对他不?吝赞许。

在那之?前,徐鹤雪从不?知老师心中?原来如此看重他。

徐鹤雪回以《竹心》,以证己心。

那时,他是真的以为,自己能与老师同朝,在他的期许里做一个大齐的文官,做一个以竹为心的人。

记忆越是清晰,徐鹤雪就越是难捱。

老师已经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他很想让老师好好地活着?,至少这后半生,再也不?要因为任何事而颠沛流离,徒惹伤病。

他绝不?能让蒋先?明将老师再牵涉到杜琮的这一桩事中?来。

这条路,他要自己走。

徐鹤雪放置于膝上的手蜷握住衣袍的边缘,他面对着?这个姑娘关切的眼神,良久,哑声道:

“倪素,我想老师了。”

第50章[VIP]踏莎行(一)

倪素只听他说这?样一句话,便知道他的想,是真的很想,想到他这?般冷静克制的人,都忍不住向她袒露这?分心绪。

“若是想他,便去见他。”

倪素一手撑在床沿坐起身?,“哪怕不说话,哪怕,他不知道你回?来,你远远地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与你来京当日,我已?看?过他一眼。”

在桥上,的确是远远的一眼。

“那?已?经够了。”

徐鹤雪一寸寸抚平膝上衣料的褶皱,“我可以想他,却不能放任自己去见他,能够被你招回?阳世便已?经是我侥幸,我不该再消受更多。”

若想要的太多,那?么有朝一日重回?幽都,他又该如?何割舍?

一个死去的人,妄念本该少一些。

“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徐子凌?”

倪素伸手去拉他的衣袖,“我却觉得你可以想要更多,你回?来这?里,本应该成全你所有年少未竟的遗憾。”

徐鹤雪垂眼看?着她白皙纤细的手指,就那?么轻轻地拽着他的袖子边,他轻轻摇头:“老师不是我的遗憾。”

“那?什么才是?”

倪素追问。

雪水融化,轻敲黛瓦,从棂窗外投来的浅金色的光影柔和得将倪素面前这?个人包拢其中,像是裹着一捧干净的霜雪。

倪素听见他说:“我如?今所为,便是在成全我的遗憾。”

是杜琮?是那?本账册?还是账册上那?些不具名的高官?倪素的视线挪向帘外,那?张搭在窗畔的桌案上有一卷翻开的书册。

“咕咕”的声音忽然响起。

两人目光相接,倪素有点难为情。

“厨房里煨着粥。”

徐鹤雪洞悉她的不自在,他错开眼,扶住床沿缓慢地站起来,转身?欲走,可他一顿,回?头才见她拉住他衣袖的手指还没松懈。

倪素这?才像是被火苗燎了手似的,一下松开。

他掀帘出去了,倪素重新将自己裹回?被子里,脸颊抵在软枕上,视线低垂。

人明明已?经不在屋中,但?他衣袂带起的风却还在帘底轻晃。

她在心里想着。

自从徐鹤雪漏夜点醒蒋先明之后,云京城中渐渐又流传起当年正元帝初登大宝,河西节度使欲进献西域古国之宝给新帝却在半道上将其弄丢的旧闻,只因御史中丞蒋先明上了一道奏疏,重提正元一年的这?桩失踪案,意?指宝物并非为贼寇所掠,而是被有心之人贪墨。

此事听来委实荒唐,试问哪个臣子有如?此逆胆,竟敢贪墨到君父的头上?

但?蒋先明素来有清正刚直之名,他来挑起这?样的事端,倒令不少人将信将疑。

西域古国的宝物是一尊玉白马踏飞燕,据说身?长?五尺,是由?小?山般那?么大一块的白玉石料耗时多年精雕细琢而成,可谓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它的失踪,是正元帝即位后第一件不顺心的事,何况正元帝如?今又正对“钱”这?个字极为敏感,蒋先明提起这?尊玉白马踏飞燕,无疑是正中正元帝下怀,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清查百官,充盈国库的机会。

“瞧瞧这?一个月闹的,无不是人仰马翻啊。”

今日正元帝难得上了一回?朝,裴知远穿着朱砂红的官服,头戴长?翅帽,一边提着衣摆,一边往白玉阶下去,“孟相公?,我看?朝中这?些官员们哪还顾得上像从前一样恨您啊,他们现如?今最恨的,应当是蒋御史。”

孟云献听笑了,“他们也不是如?今才恨蒋御史,我与崇之两个十几年不在京中,只怕蒋御史早就这?般遭人恨了,你最知道,不是么?”

“这?话儿怎么说的?孟相公?您不在,我这?就在朝中浑水摸鱼了个十几年罢了,好多事儿都不关?心。”裴知远摆摆手。

孟云献挑眉,“敏行谦虚了,你可是个人精啊。”

“诶,孟公?折煞我也!”

裴知远无奈一笑,俯身?朝孟云献作揖告饶,随即不经意?地一抬眼,他看?见左侧远处的朱红宫门正有一对夫妇相扶而立。

他们并没有在宫门处站立多久,只朝这?边远远地望了一眼,便转身?被一众宦官宫娥簇拥着离开。

裴知远重新站直身?体,转过脸看?见前面翰林学?士贺童正扶着没拄拐的张敬往另一边政事堂的方向去。

“孟相公?,您说,真是张相公?给嘉王去的信么?若是,为何嘉王回?京后,他却不见嘉王?”裴知远心中颇为费解。

嘉王回?京本非偶然,这?是孟云献一早便在计划的事,正元帝在新年伊始杖杀的那?名医正聂襄究竟是吃醉了酒误吐真言还是故意?吐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正元帝再不能沉浸于太医局的谎言之中。

他必须正视自己不能再有子嗣的事实。

只有如?此,他才会意?识到自己原来还有一个从亲弟弟那?里过继来的养子嘉王。

“若不是崇之,嘉王怎会上那?道请安折子?”

孟云献瞧了一眼张敬快要消失在宫门口?的背影,“官家?在太子的位置上待到快四十岁才将将即位,他又一直有头疾的顽症,需要常服丹药才能减轻痛苦,时年朝中还多有直臣,官家?仅即位一年,便有人提了立太子的事,可官家?无子,哪里来的太子可立?朝臣们闹得是不可开交,终逼官家?过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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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弟恭王的骨肉赵益来做养子,却也只封嘉王,不立太子,以此也算堵住了朝臣的嘴。”

“那?年,正是您上《清渠疏》,拜参知政事的时候啊。”

裴知远感叹一声。

“不错,”孟云献一边往前走,一边道,“如?今想来,官家?应是那?时便恨上了强逼他立太子的直臣,崇之就是其中的一个。”

正元帝很在意?自己初登大位,便被谏言裹挟着过继来一个养子,而这?忍下的一口?气,在正元帝看?见孟云献的《清渠疏》时,他便已?在暗自酝酿着该如?何让这?些谏臣来还。

帝王之术,不可谓不深邃。

以至于孟云献与张敬都在不知不觉中做了君父手中的利刃,终造就如?今这?般敕令如?天,莫敢不从的局面。

“嘉王是谏臣强逼官家?过继来的养子,官家?对嘉王心中又怎能没有芥蒂?嘉王幼年在宫中的日子本就不好过,后来先皇后又忽然有孕,生?下了安王,养子又如?何能比得上亲生?骨肉?嘉王在宫中的处境自然就更尴尬,即便后来安王福薄夭折,嘉王与官家?之间的龃龉之深,已?非三言两语便能说得清的了……”

裴知远顺着孟云献的话说下去,“嘉王巴不得离云京越远越好,又怎么可能正好在那?时上一道请安折子?那?时机也太巧妙了。”

即便是裴知远与孟云献,也没有那?个把握能将嘉王劝回?云京,眼下也不是什么劝诫的好时机,他们本欲徐徐图之,岂料嘉王却出人意?料地上了一道请安折。

“所以崇之,才是嘉王回?京的理由?。”

孟云献说道。

“嘉王只是回?来见老师的,我却不知该喜还是忧啊……”

裴知远神情复杂。

嘉王回?京本是好事,可如?今来看?,纵是他们有意?,嘉王也无心。

“此事急不来的,敏行。”

孟云献含笑轻拍了两下他的肩,“眼下我却有另一桩事要问你,你平日里滑得跟泥鳅似的,怎么今日也与崇之一般,站在蒋先明那?头?”

“……您这?话儿说的,我这?不讨官家?开心呢吗?反正在御史台询问百官,清查玉白马踏飞燕的是蒋御史又不是我,我只是见局势稍微明朗了那?么一些些,便上赶着说些漂亮话儿罢了。”

裴知远凑近他,低声,“御史台如?今有官儿承您的情,我不信昨儿您没得到信儿,蒋御史忙活了一个月清查来清查去,最后那?尊玉白马踏飞燕,却在吴岱被抄没后还没来得及清理上报的家?财里……”

吴岱如?今已?非检校太师,是个实打实的庶人,他被抄没的家?产之巨,之前逢着过年,主事的官员还没整理完全。

孟云献不可置否,“即便如?此,官家?不也没治吴岱的死罪么?”

到底,官家?还是惦记着几分吴岱当年舍身?救主的情分。

马踏飞燕从吴府被抬出的当日,吴岱神情灰败,瘫坐在折背椅上一言不发,这?几月来一直守在吴府的官兵带着所有被记录在名册之上的财物很快离开,偌大的宅院竟只剩下一名老仆。

蒋先明奉旨询问过吴岱,但?他却是一副痴态,整个人恍恍惚惚的,什么也答不出,他此时依旧是呆滞的,只瞅着亮堂堂的门口?,没一会儿便呜咽出声。

老仆在后廊里一边煎药,一边用袖子擦额上的汗,他根本不知有两道身?影堂而皇之地进了正堂内。

“看?起来,的确像是患了癫症。”

倪素一进门,便见吴岱又哭又笑,眼泪鼻涕都不会擦,嘴里也不知嗫喏着什么,她走上前,扣住吴岱的脉门,又细细地打量他,片刻后,她看?向戴着帷帽的徐鹤雪,“肾水不足,肝气郁滞而痰浊,若体内还有淤血不散,的确有可能会罹患此种病症,患此症者,记忆消磨,不识亲友,不辨是非。”

徐鹤雪隔着帷帽审视吴岱,而吴岱没梳成髻的白发披散着,他歪着头将徐鹤雪瞧了又瞧。

“你过来。”

徐鹤雪对倪素道。

倪素走回?他身?边,却见他三两步上前,剑刃出鞘,冰冷的锋刃抵上吴岱的脖颈,而吴岱似乎被这?种极致的冷意?惊得浑身?一颤,但?他却傻傻的不知道躲,竟还伸手探向徐鹤雪的帷帽。

徐鹤雪手腕一转,剑锋直指吴岱的眼睛,吓得吴岱一张满是褶皱的脸扭曲起来,他颤着干裂的唇,又哭又叫,“继康,继康吾儿……”

剑锋悬在吴岱右眼半寸之距。

徐鹤雪冷静地注视着吴岱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他垂下眼睛,吴岱脏兮兮的衣袍底下已?有一滩水渍。

徐鹤雪收剑入鞘,转身?之际,却见那?个用绣帕蒙着脸的姑娘正背对着他,用一双手紧捂着眼睛。

“阿喜。”

即便心知吴岱的癫症极有可能是真的,徐鹤雪亦谨慎处之,未在吴岱面前提及她的名字。

倪素听见他忽然唤自己少有人知的小?字,她愣了一瞬,也不知为何,心中蓦地一跳,竟觉这?道清泠的嗓音将她的小?字衬得好听几分。

“你……好了没有?”

但?她不敢回?头,怕看?见吴岱的眼睛变成血窟窿。

“你转身?。”

“……我不。”

“那?我们走吧。”

走?

倪素鼓起勇气回?头,却见吴岱一双眼睛好好的,只是他身?前多了一滩水渍,徐鹤雪走到她面前来,挡住那?片污秽,“从他这?里查下去应该是不可能了。”

“那?我们怎么办?”

倪素仰望着他。

绢帕上绣的那?朵芙蕖正好在她颊边,一丝一缕都在日光底下泛着柔滑的光泽,眼看?有风要卷起绢帕,徐鹤雪立即伸手捏住绢帕的边缘,及时遮挡住她的面容。

倪素一顿,视线从他白皙的指节往上,隔着帷帽,对上他的眼睛。

“哈哈哈哈哈……”

吴岱忽然大笑起来,徐鹤雪与倪素几乎同时回?头,见他坐在椅子上拍手,随即看?着倪素,嘟嘟囔囔:“继康你该娶妻了……”

他又指向戴着帷帽的徐鹤雪,“盖头底下有新娘!”

倪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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