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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山栀子 48587 字 10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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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VIP]鹧鸪天(六)

眼下还不过?申时,但盛大的雨势却令天色阴郁不堪,孟云献匆匆走上?阶,将伞扔给身后跟来的小厮,他踏进房门内便留一串湿润的印子。

贺童等人才?被张敬从内室里轰出来,迎面撞上?孟云献,便立即作揖,唤:“孟相公。”

“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吐血了?请医工了没有??”

孟云献隔着帘子望了一眼内室,视线挪回到贺童身上?。

“已经请过?了,药也用了。”

贺童回答。

孟云献掀了帘子进去,苦涩的药味迎面,张敬发?髻散乱,躺在床上?闭着眼,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

“崇之。”

孟云献走到床前,唤了一声,可看着他枯瘦的面容,一时间,孟云献又忘了自己此时该说些什么。

“既没有?话说,又何苦来。”

张敬合着眼,嗓子像被粗粝的沙子摩擦过?,“当年咱们两个割席时说得好好的,此生纵有?再见之机,也绝不回头了。”

“那是你说的,”

孟云献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不是我。”

“你也不怕人笑话你孟琢没脸没皮。”张敬冷笑,肺部裹起一阵浑浊的杂音,惹得他咳嗽一阵。

“你知道我一向?不在乎这些。”孟云献摇头,“崇之,当年你与我分道,难道真觉得我做错了?若真如此,你如今又为何还愿意与我共事?”

“皇命难违而已。”

“仅仅只是皇命难违?”

冗长的寂静。

张敬睁开眼,他看着立在床畔的孟云献,“你一定要问?吗?孟琢,你可知道,我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当年应你,与你共推新政!”

他不说对?与不对?,却只说后悔。

“孟琢,至少这会儿?,你别让我看见你。”

张敬颤颤巍巍的,呼吸都有?些细微地抖,他背过?身去,双手在被下紧握成拳。

急雨更?重,噼啪打檐。

孟云献迈着沉重的步子从张宅出来,被内知扶着上?了马车,一路摇摇晃晃的,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家。

“瞧你这样子,是见到了还是没见到啊?张先生如何?”孟云献的夫人姜氏撑着伞将他迎进门。

“见到了。”

孟云献堪堪回神,任由?姜氏替他擦拭身上?的雨水,“他躺在床上?病着,哪里还能拦我,可是夫人,今儿?他对?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至少这会儿?,别让他看见我。”

闻声,姜氏擦拭他衣襟的动作一顿,她抬起头。

“没有?横眉冷对?,亦不曾骂我,他十?分平静地与我说这句话,”孟云献喉结动一下,也说不清自己心头的复杂,“却让我像受了刑似的……”

“活该。”姜氏打了他一下,“你受的什么刑?当年拉他入火坑的是你,后来放跑他学生的也是你,他如今就是拿起根棍子打你,那也是你该受的!”

“我倒宁愿他拎根棍子打我。”

孟云献接了姜氏递来的茶碗,热雾微拂,他的眼眶有?些热,抬起头,他望向?檐外的婆娑烟雨,徐徐一叹:“当年崇之是看了我的《清渠疏》才?与我一起走上?这条道的,可后来官家废除新政时,对?我是贬官,对?他却是流放,他这一被流放,妻儿?俱亡……”

“阿芍,我身边有?你,可崇之身边……有?谁?”

——

天色黑透了,周挺携带一身水气回到夤夜司中,韩清阴沉着脸将一案的东西扫落,怒斥:“昨日才?上?过?朝的人,今儿?天不亮你们就搜去了,怎么就找不到!”

周挺垂眼,沉默不语。

今日天不亮时那林瑜张了口,吐出个“杜琮”来,那杜琮是何人?不正是上?回来夤夜司捞过?苗太尉的儿?子苗易扬的那位礼部郎中,户部副使么?

几乎是林瑜一招供,周挺便领着亲从官们去杜府拿人,可出人意料的是,杜琮失踪了。

周挺冒雨搜了一整日,也没有?找到杜琮。

“没了杜琮,此案要如何查下去?”韩清当然不认为那杜琮便是此案的罪魁祸首,杜琮已经在朝为官,又无子嗣要他冒这样的险去挣个前程。

那么便只有?可能是他得了什么人的好处,才?利用起自己的这番关系,行此方便。

“使尊,药婆杨氏已经招供。”

周挺说道,“她证实,的确有?人给了她十?两金,要她对?阿舟的母亲下死手,抓回来的那几名杀手中也有?人松了口,他们是受人所?雇,去杀杨氏灭口。”

“既都是受人所?雇,雇主是谁,他们可看清楚了?”韩清问?道。

“并未。”

周挺顿了一下,想起那名从檐上?摔下来的领头的杀手,“但我觉得,其中有?一人,与他们不一样。”

既与那些人不一样,那便一定是知道些什么了?韩清才?接来身边人递的茶碗,便“砰”的一声搁下,“既如此,周挺,那你就尽快让他开口!”

“是。”

周挺垂首。

云京的雨越来越多?了,这几日就没有?个晴的时候,到了晚上?也见不到月亮,倪素只好去永安湖畔,打算多?折一些柳枝回家。

朝中一个五品官员失踪,整个云京闹得翻沸,倪素总觉得这件事与她兄长的案子脱不开干系,但周挺不出现,她也并不能贸然去夤夜司打听。

“我记得之前便是那个杜琮从中说和,才?让夤夜司早早地放了苗易扬。”

倪素小心地避开沾水的石阶,垫脚折断一枝柳条,她忽然意识到,“若调换我兄长试卷的真是他,那如今他浮出水面,苗二公子岂不是又添了嫌疑?”

毕竟杜琮在风口浪尖上?为苗易扬作保,如今杜琮失踪,那么被他担保过?的苗易扬,岂不是又要再回一趟夤夜司?

“如今这桩案子若不查出个真凶,是不能收场的,”徐鹤雪注意着她的脚下,“所?以,苗易扬便是那个被选定的‘真凶’。”

“但你也不必忧心,那夜去杀药婆杨氏的杀手,还在夤夜司受审。”

“我知道。”

倪素听着雨珠打在伞檐的脆声,垫脚要去够更?高一些的柳枝,却看见一只手绕过?她。

雨水淅沥,柳枝折断的声音一响。

湿润的水雾里,倪素在伞下回头,他苍白的指骨间,点滴水珠落在她的额头。

“你冷不冷?”

河畔有?风,徐鹤雪看见她的右肩被风吹斜的雨丝浸湿。

绿柳如丝迎风而荡,倪素摇头,任由?他接过?满怀的柳枝,自己则从他手中拿来雨伞,避着湿滑处走出这片浓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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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不用你做这些。”

雨露沙沙,路上?行人甚少,徐鹤雪抱着柳枝跟在她身边。

“可是一直下雨,总不能让你一直忍着。”倪素步子飞快,只想快点回去换掉这双湿透了的鞋子。

“你是人,你的干净,比我的重要。”

徐鹤雪垂眸,看见她脚上?那双绣鞋已被泥水弄得脏透了。

倪素闻声,忽的停下步子。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说呢?”

倪素撑着伞,望着他,“你的也很?重要啊。”

她也许不知她这句话对?他来说的重量,徐鹤雪眼睑微动,几乎一颤。

这一段路,

即便她走得很?快,她撑的这柄伞,一直都稳稳地遮蔽在他的头顶,哪怕她的举止在寻常人眼中那样奇怪。

“我若不给你撑伞,你一定不会伤寒生病,但就算你是鬼魅,你也应该不会喜欢身上?湿漉漉的。”

倪素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往前走,“我不沐浴就会觉得不舒服,难道你不是这样吗?你看,我们其实差不多?。”

她试图用“差不多?”这三个字,去温柔包容她与他之间最本质的区别,可终究,差若豪氂,谬以千里。

回到南槐街的医馆,倪素看见晁一松在檐下等着,便立即走上?前去:“晁小哥,你怎么来了?”

“倪姑娘折这么多?柳条做什么?”

晁一松瞧见她怀中抱了一把柳枝,有?些疑惑。

“晁小哥不知,柳枝也是一味药。”倪素说道。

“啊,那我还真不知,”晁一松挠了挠头,想起了自己的来意,跟着倪素进了屋子,接来她的茶水便道,“姑娘是否已听说有?位杜大人失踪的事儿?了?”

“听说了。”

倪素躲着晁一松的视线将针线活收拾好,藏起里面还没做好的男子衣裳,“难道他便是做主调换我兄长试卷的人?”

晁一松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是的,只是如今他失踪了,咱们把云京城都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见着他人,我们小周大人叫我来便是与姑娘说这件事,好教?姑娘安心些,可不要再去掺和危险的事了。”

周挺意在警告她一个女子不要再轻举妄动,但晁一松没好意思说得严厉些,只得委婉许多?。

“请小周大人放心,我不会了。”倪素说道。

晁一松听她这么说,自己也算松了口气,“也不知那杜大人是插了翅膀还是怎么的,竟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不过?那天夜里抓的药婆和杀手还在夤夜司,小周大人正审呢。”

“那位杜大人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倪素在桌前坐下来。

“说来也怪,他前一日还上?过?早朝呢,当夜韩使尊撬开了一个林大人的嘴,我跟着小周大人找到他家里去时,就剩他干爹和他妻子两个,他什么时候不见的他们俩都全然不知。”

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晁一松喝茶吃着糕饼,便与倪素说起那杜琮,“我这两日可听了他不少事,听说他原本是军户,以前他是北边军中的武官,十?五年前认了一位文官做干爹,一个二十?多?岁的武官,认了一个三四十?岁的文官当爹,你说好笑不好笑?”

晁一松啧了一声,“听说那会儿?他官阶其实比那文官还高呢,但咱大齐就是这样,文官嘛,天生是高武人一等的,他得了这么个干爹,后来呢,娶了这个干爹孀居在家的儿?媳,也不知道怎么走的关系,听说还改了名字,就这么一路,升任朝官五品。”

倪素正欲说话,却听身后步履声响,她回头,看见徐鹤雪不知何时已将柳枝放好,他身上?的衣裳沾着水珠,他的脸色有?些怪异。

可晁一松在,倪素不方便唤他。

“倪素,你问?他,那杜大人从前叫什么?”徐鹤雪抬眸,盯住坐在她对?面的晁一松。

倪素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回头,问?晁一松道:“那你知不知道,杜琮以前叫什么名字?”

这几日夤夜司中没少查杜琮的事儿?,晁一松认真地想了想,一拍大腿,“杜三财!对?,就这个名儿?。”

徐鹤雪瞳孔微缩,强烈的耳鸣袭来。

倪素看见他的身形化为雾气很?快散去,她心中有?了些不太好的感觉,便与晁一松说了几句话,等他离开后,便赶紧跑去后廊。

“徐子凌。”

倪素站在他的房门外。

房中灯烛闪烁,徐鹤雪望见窗纱上?她的影子,“嗯”了一声。

“你……”

倪素有?点想问?他的事,可是看着窗纱里那片朦胧的灯影,她抿了一下嘴唇,说,“我去给你煮柳叶水。”

她的影子消失在纱窗上?。

徐鹤雪还盯着那扇窗看,半晌,他的衣袖覆住眼睛。

丹原烽火夜,铁衣沾血。

十?四岁那年,他在护宁军中,被好多?年轻的面孔围着,喝了此生第一碗烈酒,呛得他咳个不停,一张脸都烧红。

他们都笑他。

“小进士酒量不好啊,这可得再练练啊!”年轻的校尉哈哈大笑。

他年少气盛,一脚勾起一柄长枪来,击破了那校尉手中的酒坛子,与他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打过?。

“薛怀,你服不服?”

他以膝抵住那校尉的后背。

“你们徐家的功夫,我能不服么?”校尉薛怀也不觉丢脸,仍然笑着,“你年纪轻轻,便有?这样漂亮的功夫,小进士,那群胡人该吃你的亏了!”

酒过?三巡,他枕着盔甲在火堆旁昏昏欲睡。

一名腼腆的青年忽然凑了过?来,小声唤:“徐进士。”

“昂?”

他懒懒地应。

“你才?十?四岁便已经做了进士,为何要到边关来?”青年说话小心翼翼的,手中捏着个本子,越捏越皱。

“你手里捏的什么?”

他不答,却盯住青年的小本子。

“哦,这个,”青年一下更?紧张了,“徐进士,我,我想请您教?我认字,您看可以吗?”

“好啊。”

他第一次见军营里竟也有?这般好学之人,他坐起身来,拍了拍衣袍上?的灰痕,问?:“你叫什么?”

火堆的光映在青年的脸上?,他笑了一下,说:“杜三财。”

徐鹤雪栖藏于眼前这片遮蔽起来的黑暗里,他的指节收紧,泛白,周身的莹尘显露锋利棱角,擦破烛焰。

杜三财竟然没有?死。

他到底,为什么没有?死?

第32章[VIP]乌夜啼(一)

十五年前牧神山那一?战,杜三财是负责运送粮草的武官。

可徐鹤雪与他的靖安军在胡人腹地血战三日,不但没有等?到其他三路援军,也没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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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杜三财。

十五年,三万靖安军亡魂的血早已流尽了?,而杜三财却平步青云,官至五品。

房内灯烛灭了?大半,徐鹤雪孤坐于一?片幽暗的阴影里?,他的眼前模糊极了?,扶着床柱的手?青筋显露。

“徐子凌。”

倪素端着一?盆柳叶水,站在门外。

徐鹤雪本能地循着她声音所传来的方向抬眸,却什么也看不清,生前这双眼睛被胡人的金刀划过,此刻似乎被血液浸透了?,他不确定自己此刻究竟是什么模样,可那一?定不太体面。

“我不进?来,你会好受一?些吗?”

倪素放下水盆,转身靠着门框坐下去,檐廊外烟雨融融,她仰着头,“你知不知道,我其实很想问你的事,但是我总觉得,我若问你,就?是在伤你。”

昏暗室内,徐鹤雪眼睑浸血,眼睫一?动,血珠跌落,他沉默良久,哑声道:“对不起,倪素。”

她是将他招回这个尘世的人。

他本该待她坦诚。

可是要怎么同她说呢?说他其实名唤徐鹤雪,说他是十五年前在边城雍州服罪而死的叛国将军?

至少此时,他尚不知如何开口。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倪素抱着双膝,回头望向那道门,“你有难言之隐,我是理解的,只是我还是想问你一?句话?,如果你觉得不好回答,那便不答。”

隔着一?道门,徐鹤雪循着朦胧的光源抬头。

“你认识杜三财,且与他有仇,是吗?”

门外传来那个姑娘的声音。

徐鹤雪垂下眼睛,半晌,“是。”

“那他还真是个祸害。”

倪素侧过脸,望着水盆里?上浮的热雾,“既然如此,那我们两个便有仇报仇。”

徐鹤雪在房内不言。

他要报的仇,又?何止一?个杜三财。

他重回阳世,从来不是为寻旧友,而是要找到害他三万靖安军将士背负叛国重罪的罪魁祸首。

檐廊外秋雨淋漓不断。

徐鹤雪在房中?听,倪素则在门外看。

“倪素,我想去杜三财家?中?看看。”

他忽然说。

杜三财家?中?如今只有他那位干爹与他的妻子,杜府如今一?定被围得滴水不漏,倪素若想进?去,是绝不可能的。

但她还是点点头,“好。”

“那你愿意让我进?去了?吗?”

其实这里?的一?切都是她的,这间干净的居室是她的,室内的陈设是她的,堆放的书册,铺陈的纸墨,每一?样都是她精心挑选。

但她全无一?个主人的自觉,守在房门外,一?定要听到他说一?个“好”字,她才会推门进?去。

柳叶水尚是温热的,用来给他洗脸是正?好。

雨露沙沙,徐鹤雪坐在床沿,一?手?扶着床柱,沾血的眼睫不安地抖动,直到她用温热的帕子轻轻遮覆在他的眼前。

“这回是你自己的事,我想我不能拦着你,可是我这趟不能陪你进?去,只能在外面等?你,我会尽量离你近一?些,也会多买一?些香烛等?着你,”倪素擦拭着他薄薄的眼皮,看见水珠从他湿漉漉的睫毛滴落脸颊,他的柔顺带有一?种令人难以忽视的僵硬,“但是徐子凌,若能不那么痛,你就?对自己好一?些吧。”

徐鹤雪闻言,睁开眼睛。

他不知道她原来这样近,乌黑的发髻,白皙的脸颊,一?双眼睛映着重重的烛光,点滴成?星。

“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倪素等?不到他回应,一?面帮他擦脸,一?面问他。

“听到了?。”

“你的睫毛怎么一?直动?”

倪素忍不住拨弄一?下他浓而长的睫毛。

徐鹤雪握着床柱的指节倏尔用力,他错开眼,却不防她的手?指贴着他的眼皮捉弄他。

“你怕痒啊?”

倪素弯起眼睛。

徐鹤雪忘了?自己生前怕不怕痒,但面对她的刻意捉弄,他显得十分无措,侧着脸想躲也躲不开,从门外铺陈而来的天光与烛影交织,她的笑脸令他难以忽视。

他毫无所觉地扯了?一?下唇角,那是不自禁的,学着她唇边的笑意而弯起的弧度,他握住她的手?,却小心地没有触碰她,隔着衣袖,他说:“怕。”

“那你以后可要小心了?,”倪素作势要再?玩儿?他的睫毛,看他往后躲了?一?下,她笑起来,“要是惹我生气,我就?这么对你。”

她说以后。

徐鹤雪也不知道自己又?还能有多少以后,他难以忽视自己心头的那份憧憬,可越是憧憬,他越是难堪。

天色逐渐暗下去。

杜府之中?一?片愁云惨淡,秦员外听烦了?儿?媳的哭闹,在房中?走来走去:“哭哭哭,我亲儿?子死了?你也只知道哭,那个不成?器的义子是失踪了?不是死了?,你哭早了?!”

“他一?定是跑了?,将您和?我两个扔在这儿?,那个天杀的,我是白待他好了?啊……”杜琮的妻子何氏几乎要将手?中?的帕子哭湿透了?。

“事情是他做下的,官家?仁厚,必不会牵连你与我。”

“你怎的就?如此笃定?”何氏哭哭啼啼的,“难道,难道他真不回来了??”

“他回来就?是个死,傻子才回来!”

秦员外冷哼一?声,“也不知他在外头是如何与人交游的,平日里?送出去的银子那么多,底下人孝敬的,他自个儿?贪的,这么些年有多少他只怕自己也数不清,可那些银子到他手?里?头待了?多久?不还是送出去了??可你瞧瞧,如今他落了?难,有谁拉他一?把么?”

说罢,秦员外看着何氏,“那天晚上,他真没与你说起过什么?一?夜都没有回房?”

“没有,他一?连好多天都在书房里?歇,”何氏一?边抽泣,一?边说,“我还当他外头有了?什么人……”

说着话?,一?阵凛冽的夜风掠窗而来,无端端地引得二人后脊骨一?凉。

秦员外抬头望了?一?眼窗外,他心中?不知为何添了?一?分怪异,沉吟片刻,他对何氏道:“不行,我还得去书房里?找找看。”

“找什么?他若真留了?什么字句,不就?早被夤夜司的那些人搜走了??”何氏哽咽着说。

“他留不留字句有什么要紧?”

秦员外拧着眉,“重要的是这个节骨眼,除了?冬试案,别?人给他送银子,他给别?人送银子的事儿?可得能藏便藏,若是其中?牵扯了?什么大人物,少不得人家?跺一?跺脚,咱们两个就?得给他杜琮陪葬!”

夜雨淅沥,灯笼的火光毛茸茸的。

倪素坐在茶摊的油布棚里?,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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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噼啪的雨声,用油纸将篮子里?的香烛裹好,她才抬起头,却蓦地撞见雨幕之间,身着玄色衣袍的青年的眼睛。

青年不撑伞,英朗的眉目被雨水濯洗得很干净,他解下腰间的刀,走入油布棚来,一?撩衣摆在倪素对面坐下。

“小周大人。”

倪素倒了?一?碗热茶给他。

“你在这里?做什么?”

周挺瞥一?眼桌上热气缭绕的茶碗。

“来看看。”

“只是看看?”

倪素捧着茶碗,迎上他的目光,“不然我还可以做什么?小周大人看我有没有那个本事进?杜府里?去?”

这间茶摊离杜府很近,离南槐街很远,她出现?这里?,自然不可能只是喝茶。

可正?如她所说,如今杜府外守满了?人,她既进?不去,又?能冒险做些什么?

周挺不认为她的回答有什么错处,可是他心中?总有一?分犹疑,他视线挪到她手?边的篮子上。

“小周大人是专程来寻我的吗?”倪素问道。

“不是。”

周挺回神,道,“只是在附近查封了?一?间酒肆,我这就?要带人回夤夜司中?,细细审问。”

他喝了?一?口茶便站起身,“倪姑娘,即便杜琮失踪,还有其它线索可以追查害你兄长的凶手?,还请你谨记我的劝告,喝了?这碗茶,便早些回去吧。”

“多谢小周大人。”

倪素站起来,作揖。

“职责所在,倪姑娘不必如此。”周挺将刀重新系好,朝她点头,随即便走入雨幕之中?。

倪素隔着雨幕看见晁一?松在不远处,他们一?行人压着好几人朝东边去了?,她不自禁往前几步,多看了?几眼。

再?回到桌前,她一?碗茶喝得很慢,摊主有些不好意思地提醒:“姑娘,我这儿?要收拾了?。”

倪素只好撑起伞,提着篮子出了?茶摊。

夜雾潮湿,她站在矮檐底下,靠着墙安安静静地等?,她盯着檐下的灯笼看了?好久,那火光还是被雨水浇熄了?。

她蹲下身,怕雨水湿了?香烛,便将篮子抱在怀中?,数着一?颗颗从檐瓦上坠下来的雨珠。

也不知过了?多久,

她低垂的视线里?有暖黄的灯影临近。

倪素一?下抬头。

年轻男人雪白的衣裳被雨水与血液浸透,颜色冲淡的血珠顺着他的腕骨而落,他拥有一?双剔透的眸子,映着灯笼的光。

他手?中?的灯,是她亲手?点的。

周挺走了?,可跟着倪素的夤夜司亲从官们却还在,倪素不能与他说话?,可是此刻仰头望见他的脸,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鼻尖酸了?一?下。

她站起身,沉默地往前走,却偏移伞檐,偷偷地将他纳入伞下。

雨声清脆。

倪素望着前面,没有看他,她的声音很轻,足以淹没在这场夜雨里?:“你疼不疼?”

“不疼。”

徐鹤雪与她并肩,在她不能看他的这一?刻,他却显得有一?分放肆般,望着她的侧脸。

倪素垂眼,看着篮子里?积蓄在油纸上的水珠:

“骗人。”

第33章[VIP]乌夜啼(二)

徐鹤雪才?走几步,便觉眩晕,他踉跄地偏离她的?伞下?,倪素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扶,却见他摇头:“不必。”

倪素看他一手撑在湿润的?砖墙上,似乎缓了片刻,才?勉强站直身?体。

“我们说好的?,最多?两盏茶你就出来?。”

可她却在外面等?了他半个?时辰。

徐鹤雪主动回到她的?伞下?,“那位小周大人,有为难你吗?”

“我只是在茶棚里喝茶,他做什么为难我?”

伞檐脆声一片,倪素目不斜视。

徐鹤雪沉默片刻,问:“你生气了吗?”

“没有。”

话是这么说的?,但这一路倪素几乎都没有再说什么话,回到南槐街的?医馆里,她也没顾得上先换一身?衣裳,便将提了一路的?香烛取出来?,多?点?了几盏。

徐鹤雪坐在床沿,看她点?燃灯烛便要离开,他几乎是顷刻出声:“倪素。”

倪素回头。

她还是什么话也不说,这令徐鹤雪有些无措,他一手撑在床沿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说,“是我不对。”

倪素没有办法?无视他认真的?语气,她抿了一下?唇,抹开贴在脸颊的?湿润浅发,叹了声:“你在他家找到什么了吗?”

她愿意同他讲话,令徐鹤雪僵直的?脊背不由松懈了一些,他点?头,“从他老丈人那儿拿到了一本账册。”

“你在他面前现身?了?”

倪素讶然。

“他没有看见我。”

徐鹤雪之所以迟了那么久才?出来?,是因为他悄悄跟着那位秦员外去了杜三财的?书房,那秦员外在书房中找了许久也没找到什么,却临了在他自己床下?的?隔板里发现了一本账册。

秦员外还没看清那账册的?封皮,一柄剑便抵在了他的?后颈,他吓得是魂不附体,也不敢转头,不敢直起身?,颤颤巍巍地问:“谁?”

冰冷的?剑锋刺激得秦员外浑身?抖如?筛糠,他根本不知站在自己身?后的?,乃是一个?身?形如?雾的?鬼魅。

任是徐鹤雪再三逼问,他也仍说不知杜三财的?下?落,徐鹤雪便手腕一转,剑柄重击其后颈,带走了账册。

倪素点?点?头,听见他咳嗽,便也不欲在此时继续问他的?事,她转身?去柜子里取出干净的?中衣来?放到他的?床边,说:“我其实没有要和你生气,如?果你不会因为离开我太远而受伤,我在外面等?你多?久都可以。”

“你知道我在茶棚里的?时候,在想什么吗?”她抬起头来?,望他。

“什么?”

“我在想,”

倪素站直身?体,迎上他的?目光,“我明明是一个?医者,可我一直以来?,却只能旁观你的?痛苦,也许你已经习惯如?此对待自己,但我每每看着,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她虽钻营妇科,但也不是离了妇科便什么也不懂,这世上的?病痛无数,但只要她肯多?努力一分,多?钻研一分,便能为患病者多?赢一分希望。

可唯独是他,她从来?都束手无策。

徐鹤雪一时发怔,他没有血色的?唇微动,却不知该如?何?与她说话。

“你过来?坐。”

倪素朝他招手。

徐鹤雪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倪素从篮子里拿出来?一块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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糕,分成两半,递给他一半,“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想做一个?专为女子诊隐秘之症的?医者吗?”

“因为你兄长。”

徐鹤雪接来?糖糕咬下?一口,他依旧尝不出滋味。

“是因为我兄长,但还因为一个?妇人,”倪素吃着糖糕,说,“那时候我还很小,那个?妇人追着我兄长的?马车追了好久,她哭着喊着,请我兄长救她,那时我看到她衣裙上有好多?血,她来?的?路上都拖着血线……”

“我兄长不忍,为她诊了病,可她还是死了,是被流言蜚语逼死的?。”

“兄长因此绝了行医的?路,而我记着那个?妇人,一记就是好多?年,我时常在想,若我那个?时候不那么小,若那时,救她的?是我,她也就不会死了,那我兄长,也不会……”

倪素说不下?去了,她捏着糖糕,在门外那片淋漓的?雨声中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头望向他,“徐子凌,如?果可以,我也想救你,让你不要那么疼。”

徐鹤雪指节蜷缩,纷杂的?雨声敲击着他的?耳膜,触及她如?此认真的?目光,他眼?睫颤动一下?。

“可我好像做不到。”

她说。

徐鹤雪一直都知道,她有一颗仁心,这颗仁心驱使着她心甘情愿地逆流而行,她以仁心待人,也以仁心处事。

即便他是游离阳世的?鬼魅,她也愿给他居舍栖身?,衣冠遮蔽,甚至分食一块糖糕。

“所以,”

徐鹤雪忽然又听见她说,“你就对你自己好一些吧。”

她今日已经是第二?回说这样的?话。

徐鹤雪看见她朝他露出一个?笑,他与她坐在一块儿,静听夜雨。

“好。”

他轻轻地应。

后半夜雨停了,呼呼的?风声吹了好久,倪素夜里梦见了兄长倪青岚,可他站在那儿,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朝她笑。

倪素早早地醒来?,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幔帐好一会儿,听见外面好像有些动静,她才?起身?穿衣洗漱。

厨房里的?方桌上摆好了热气腾腾的?粥饭,年轻的?男人穿着一身?青墨色的?衣袍,坐在檐廊里握着一卷书在看。

他听见她推门出来?的?声音,抬起头。

“你在看什么?”

倪素走过去。

“在杜府里找到的?那本账册。”徐鹤雪扶着廊柱要起身?,不防她忽然伸手来?扶,她掌心的?温度贴着他的?手腕,更衬他的?冷。

她的?触碰像是一种提醒,提醒着他与她的?不一样,但他却又难以启齿地,眷恋着她手指的?温度。

这本不应该。

他轻声:“吃饭吧。”

倪素松开他,走进厨房里去,见他没有跟来?,便道:“你可以陪我一起吃吗?”

徐鹤雪收起账册,颔首:“好。”

“怎么还有糖水啊?”

倪素看了一眼?桌上,惊喜地望向他。

“看孟相公的?食谱上写了做法?,我便试了试。”

徐鹤雪坐下?来?,看她捏起汤匙喝了一口,他便问,“会不会很甜?”

“你没有尝过吗?”

倪素摇了摇头,又疑惑地问。

“没有。”

徐鹤雪垂下?眼?帘。

“那我们一起喝。”倪素拿来?一只空碗,分了一些给他,“你身?上还痛不痛?我说了要学做饭,你总不给我机会……你是不是担心我烧厨房?”

“没有。”

徐鹤雪捏起汤匙,在她的?目光注视下?喝了一口。

“你心里肯定是那么想的?。”

倪素实在不是什么做饭的?材料,即便有孟相公的?食谱在手,只要她一碰灶台,便会自然而然地手忙脚乱起来?。

徐鹤雪正欲说话,却倏尔神色一凛:“倪素,有人来?了。”

倪素闻声抬首,果然下?一刻,她便听到晁一松的?声音:“倪姑娘!倪姑娘在吗!”

她立即站起身?,跑到前面去。

晁一松满头大汗,看见倪素掀帘出来?,他便喘着气道:“倪姑娘,我们韩使尊请您去一趟夤夜司。”

倪素心中一动。

这个?时候去夤夜司意味着什么,倪素再清楚不过,她当?下?什么也顾不得,几乎是飞奔一般的?,往地乾门跑。

清晨的?雾气湿浓,倪素气喘吁吁地停在夤夜司大门前。

“倪姑娘,你,你跑这么快做什么?”晁一松这一来?一回也没个?停歇,他双手撑在膝上,话还没说完,便见倪素跑上阶去。

他立即跟上去,将自己的?腰牌给守门的?卫兵看。

韩清与周挺都是一夜未眠,但周挺立在韩清身?边,看不出丝毫倦色,反倒是韩清一直在揉着眼?皮。

“哟,倪姑娘来?了?坐吧。”

一见倪素,韩清便抬了抬下?颌,示意一名亲从官给她看茶,“咱家这个?时候叫姑娘你来?,你应该也知道是为什么吧?”

“韩使尊,”

倪素无心喝茶,接来?亲从官的?茶碗她便放到一旁,站起身?朝韩清作揖,“请问,可是查到人了?”

“原本杜琮一失踪,这条线索也该断了,但是好歹还有那些个?杀手在,他们虽是雇的?,不知道内情,可他们的?掌柜不能什么也不知道啊。”

韩清抿了一口茶,“昨儿晚上咱家让周挺将他们那老巢给翻了个?底儿朝天,忙活了一夜,那掌柜好歹是招了。”

倪素想起昨夜在茶棚中时,周挺说他查封了一间酒肆,想来?那酒肆便是那些杀手的?栖身?之所。

“可是倪姑娘,咱家须得提醒你,此人,你或许开罪不起。”

韩清慢悠悠地说着,掀起眼?皮瞥她。

“是谁?”

倪素紧盯着他,颤声:“韩使尊,到底是谁害了我兄长?”

韩清没说话,站在一旁的?周挺便开口道:“检校太师,南陵节度使吴岱之子——吴继康。”

“这位吴衙内的?姐姐,正是宫中的?吴贵妃。”

韩清看着她,“倪姑娘,你也许不知,自先皇后离世,官家便再没有立新后,如?今宫中最得官家宠爱的?,便只有这位吴贵妃。”

先是检校太师,南陵节度使,又是吴贵妃。

倪素很难不从他的?言辞中体会到什么叫做权贵,“韩使尊与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只是提醒你,你招惹的?,可不是一般的?人。”

韩清搁下?茶碗,“若非是那吴衙内对你起了杀心,露了马脚,只怕咱家与你到此时都还查不出他。”

倪素听明白了韩清的?意思,此前她与徐子凌的?猜测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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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盖冬试案的?人与用阿舟母亲陷害她的?,的?确不是同一人。

前者滴水不漏,后者漏洞百出。

但前者所为,无不是在为后者掩盖罪行。

“韩使尊想如?何??要我知难而退?”

“咱家可没说这话,”韩清挑眉,“只是想问一问倪姑娘你怕不怕?你才?只尝过吴衙内的?那点?手段,可咱家要与你说的?是官场上的?手段,那一个?个?的?,都是豺狼,你一个?不小心,他们就能生吞活剥了你。”

“那就让他们来?生吞活剥我好了!”

倪素迎着他的?目光,“就因为他们是这样的?身?份,便要我害怕,便要我的?兄长含冤而亡不能昭雪?韩使尊,难道您今日要我来?,便是要为害我兄长之人做说客?”

周挺皱了一下?眉,“倪姑娘,慎言……”

韩清听出这女子话中的?锋芒,却不气不恼,他抬手阻止了周挺,随即定定地审视起倪素,道:“你就真不怕自己落得与你兄长一般下?场?到时曝尸荒野,无人问津,岂不可怜?”

倪素憋红眼?眶,字字清晰:

“我只要我兄长的?公道。”

第34章[VIP]乌夜啼(三)

“好。”

韩清站起身,双手撑在案上,“倪姑娘可千万莫要忘了?今日你与咱家说的这些话,咱家本也?不喜欢半途而废,怕的便是咱家在前?头使力,你在后头若是被人吓破了?胆,那就不好了?。”

倪素本以?为韩清是权衡利弊之下不愿再继续主理此案,却没想到他那一番话原是出于对她的试探。

走出夤夜司,外头的雾气稀薄许多,被阳光照着,倪素有些恍惚。

“倪姑娘尚不知他们的手段,韩使尊是担心你抵不住威逼利诱。”吴继康是太师之子,官家的妻弟,而倪素一个孤女,到底如?何能?与强权相抗?

她若心志不坚,此案便只能?潦草收尾,到时韩清作为夤夜司使尊,既开罪了?吴太师,却又?不能?将其子吴继康绳之以?法,只怕在官家面前?也?不好自处。

“是我错怪了?韩使尊。”

倪素垂下眼,“但我如?今孑然一身,其实早没有什么好怕的,韩使尊还愿意办我兄长的案子,这比什么都重要。”

“小?周大人留步,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朝周挺弯腰行?礼,倪素转身朝人群里走去?。

她的步子很快,周挺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很快淹没在来往的行?人堆里,晁一松凑上来,“小?周大人,人家不让您送,您怎么还真就不送啊?”

周挺睨了?他一眼,一手按着刀柄,沉默地转身走回夤夜司中?。

指使药婆杨氏给阿舟母亲下过量川乌并要阿舟诬陷倪素,后又?买凶杀药婆杨氏的,是吴太师之子——吴继康的书童,此事已经是板上钉钉,夤夜司使尊韩清仰仗官家敕令,当日便遣夤夜司亲从官入吴太师府,押吴继康与其书童回夤夜司问话。

此事一出,朝堂上一片哗然。

吴太师子嗣不丰,除了?宫中?的吴贵妃以?外,便只得吴继康这么一个老来子,此次冬试吴继康也?确在其中?。

吴继康在夤夜司中?五日,吴太师拖着病躯日日入宫,没见到官家不说,还在永定门跪晕了?过去?。

第?六日,吴继康亲手所写的认罪书被韩清送至官家案头,但官家却不做表态,反而是令谏院与翰林院的文官们聚在一处议论吴继康的罪行?。

“孟相公,那群老家伙们都快将金銮殿的顶儿都给掀翻了?,您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啊?官家看了?您好几眼,您还在那儿装没看见。”

中?书舍人裴知远回到政事堂的后堂里头,先喝了?好大一碗茶。

“太早了?。”

孟云献靠坐在折背椅上,“你看他们吵起来了?没?”

“那倒还没有。”

裴知远一屁股坐到他旁边。

“那不就得了??”孟云献慢悠悠地抿一口茶,“没吵起来,就是火烧得还不够旺。”

“您这话儿怎么说的?”裴知远失笑。

孟云献气定神闲,“现今他们都还只是在为倪青岚的这个案子闹,不知道该不该定吴继康的罪,如?何定罪,只要还没离了?这案子本身,咱们便先不要急,就让蒋御史他们去?急吧。”

——

得知吴继康认罪的消息时,倪素正在苗太尉府中?看望蔡春絮夫妇,苗易扬又?进了?一回夤夜司,出来又?吓病了?。

“那吴继康就是个疯子。”

苗易扬裹着被子,像只猫似的靠着蔡春絮,“我那天出来的时候瞧见他了?,倪小?娘子,他还笑呢,跟个没事人似的,笑得可难听了?……”

“阿喜妹妹,你快别听他胡说。”

蔡春絮担心地望着倪素。

倪素握笔的手一顿,随即道,“这副方子是我父亲的秘方,二公子晚间煎服一碗,夜里应该便不会惊梦抽搐了?。”

“快让人去?抓药。”

王氏一听倪素的解释,她想起自己上回另找的医工看了?这姑娘的方子也?说好,她面上便有些讪讪的,忙唤了?一名?女婢去?抓药。

苗太尉并不在府中?,听说是被杜琮气着了?,苗太尉本以?为杜琮是感念自己曾在他护宁军中?做过校尉,所以?才帮他捞人,哪知那杜琮根本就是借着他的儿子苗易扬来欲盖弥彰。

苗太尉气不过,禀明了?官家,亲自领兵四处搜寻杜琮的下落。

“阿喜妹妹,不如?便在咱们府中?住些时日吧?我听说南槐街那儿闹流言,那些邻里街坊的,对你……”

蔡春絮亲热地揽着倪素的手臂,欲言又?止。

“这几日医馆都关着门,他们便是想找由头闹事也?没机会,何况还有夤夜司的亲从官在,我没什么好怕的。”

阿舟母亲的事这两日被有心之人翻出来在南槐街流传着,夤夜司虽早还了?倪素清白,却仍阻止不了?一些刻意的污蔑,甚至还出现了?倪素是因与夤夜司副尉周挺有首尾才能?好端端地从夤夜司出来的谣言。

背后之人的目的,倪素并不难猜。

无非是想逼周挺离她远一些,最好将守在她医馆外面的人撤了?,如?此才好方便对她下手。

蔡春絮想说很多安抚的话,可是话到嘴边,她看着倪素越发清瘦的面庞,却只轻声道:“阿喜妹妹,你别难过……”

倪素闻言,她对蔡春絮笑了?笑,摇头说:“我不难过,蔡姐姐,我就是在等这样一天,吴继康认了?罪,他就要付出代价。”

“无论如?何,我都要在这里等,我要等着看他,用他自己的命,来偿还我兄长的命债。”

倪素忘不了?,

忘不了?那天自己是如?何从夤夜司中?接出兄长的尸首,忘不了?那天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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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对她说,她兄长是活生?生?饿死?的。

她总会忍不住想,兄长死?的时候,该有多难受。

只要一想到这个,

倪素便会去?香案前?跪坐,看着母亲与兄长的牌位,一看便是一夜。

“希望官家尽快下令,砍了?那天杀的!”

蔡春絮想起方才自家郎君说的话,那吴继康进了?夤夜司竟也?笑得猖狂不知害怕,她不由恨恨地骂了?一声。

离开太尉府,倪素的步子很是轻快,烂漫的阳光铺散满地,她在地上看见那团莹白的影子,自始至终,都在她的身边。

回到南槐街,倪素看见几个小?孩儿聚在她的医馆门前?扔小?石子玩儿,她一走近,他们便作鸟兽散。

周遭许多人的目光停在她身上,窃窃私语从未断过,她目不斜视,从袖中?取出钥匙来开门。

躲在对面幌子底下的小?孩儿眼珠转了?转,随即咧嘴一笑,将手中?的石子用力丢出去?。

莹白的光影凝聚如?雾,转瞬化为一个年轻男人的颀长身形,他一抬手,眼看便要打上倪素后背的石子转了?个弯儿。

小?孩儿看不见他,却结结实实被飞回来的石子打中?了?脑门儿。

“哇”的一声,小?孩儿捂着脑袋嚎啕大哭。

倪素被吓了?一跳,回头望了?一眼,那在幌子底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孩儿便好似惊弓之鸟般,一溜烟儿跑了?。

“难道他看见你了??”倪素摸不着头脑,望向身边的人。

徐鹤雪只摇头,却并不说话。

天色逐渐暗下来,倪素在檐廊底下点?了?许多盏灯笼,将整个院子照得很亮堂,徐鹤雪在房中?一抬眼,便能?看见那片被明亮光影映着的窗纱。

一墙之隔,徐鹤雪听不到她房中?有什么动静,也?许她已经睡了?,她今夜是要睡得比以?往好些吧?

她等了?这么久,兄长的案子终于看到了?曙光,一直压在她心头的大石,是不是也?终于放下了??

徐鹤雪坐在书案前?,望着那片窗纱,又?倏尔低眼,看着案前?的账册。

“徐子凌。”

忽的,他听见了?隔壁开门的声音,紧接着是她的步履声,几乎是在听到她这一声唤的刹那,徐鹤雪抬眼,看见了?她的影子。

“我睡不着。”

倪素站在他的门外,“我可不可以?进去?待一会儿?”

“进来吧。”

徐鹤雪轻声说。

倪素一听见他这么说,便立即推门进去?,满室灯烛明亮,他在那片光影里坐得端正,一双眸子朝她看来。

“你还在看这个啊。”

倪素发现了?他手边的账册。

“嗯。”

“那你有看出什么吗?”

倪素在他身边坐下。

“杜三?财多数的钱财都流向这里……”徐鹤雪修长的手指停在账册的一处,却不防她忽然凑得很近,一缕长发甚至轻扫过他的手背,他一时指节蜷缩,忽然停住。

“满裕钱庄。”

倪素念出那四个字。

徐鹤雪收回手,“嗯”了?一声。

“那我们要去?满裕钱庄看看吗?”倪素一手撑着下巴。

“不必,这本账册,我想交给一个人。”

徐鹤雪望向她的侧脸。

“谁?”

倪素的视线从账册挪到他的脸上。

“御史中?丞蒋先明。”

这几日,徐鹤雪已深思熟虑,这本账册虽记录了?杜三?财的多数银钱往来,但其上的人名?却甚少,甚至多充以?“甲乙丙丁”,单凭徐鹤雪自己,他早已离开阳世多年,并不能?真正弄清楚这些甲乙丙丁到底都是谁,但若这账册落入蒋先明之手,那个人是绝对有能?力将杜三?财的这些旧账查清楚的。

“可你怎么确定,他一定会查?”

倪素问道。

“他会的。”

徐鹤雪的睫毛在眼睑底下投了?一片浅淡的影。

杜三?财当年究竟因何而逃脱贻误军机的罪责,他又?究竟为何十五年如?一日的给这些不具名?的人送钱,只要蒋先明肯查,便一定能?发现其中?端倪。

“那我们不如?现在就去?。”

倪素忽的站起身。

徐鹤雪抬眸,对上她的目光。

此时月黑风高,的确算得上是一个好时候,倪素裹了?一件披风,抱着徐鹤雪的腰,头一回这样直观地去?看云京城的夜。

他即便不用身为鬼魅的术法,也?能?以?绝好的轻功躲开外面的夤夜司亲从官,带着她悄无声息地踩踏瓦檐,缀夜而出。

夜风吹着他柔软的发丝轻拂倪素的脸颊,他的怀抱冷得像块冰,倪素仰头望着他的下颌,一点?也?不敢看檐下。

蒋府有一棵高大的槐树,枝繁叶茂,他们栖身檐瓦之上,便被浓荫遮去?了?大半身形。

蒋先明在书房里坐了?许久,内知进门奉了?几回茶,又?小?心翼翼地劝道:“大人,夜深了?,您该休息了?。”

“奏疏还没写好,如?何能?休息?”蒋先明用簪子挠了?挠发痒的后脑勺,长叹了?一口气。

“大人您平日里哪回不是挥笔即成?怎么这回犯了?难?”

内知心中?怪异。

“不是犯难,是朝中?得了?吴太师好处的人多,官家让他们议论定罪,他们便往轻了?定,这如?何使得?我得好好写这奏疏,以?免官家被他们三?言两语蒙蔽了?去?。”

蒋先明想起今日朝上的种种,脸色有些发沉。

后腰有些难受,他喝了?口茶,索性起身,打算先去?外头透口气。

书房的门一开,在檐上的倪素便看见了?,她拉了?拉徐鹤雪的衣袖,小?声道:“他出来了?。”

书房里出来两个人,一个微躬着身子,一个站得笔直,正在檐廊底下活动腰身,倪素一看便猜到谁才是蒋御史。

“你看不清,我来。”

倪素说着便将徐鹤雪手中?的账册抽出,看准了?蒋御史在檐廊里没动,她便奋力将账册抛出。

徐鹤雪手中?提着灯,但灯火微弱并不能?令他看清底下的情况,他只听见身边的姑娘忽然倒吸一口凉气,他便问:“怎么了??”

“……我打到蒋御史脑袋了?。”

倪素讪讪的。

“谁啊!来人!快来人!”

果?然,底下有个老头的声音咋咋呼呼,倪素一看,是那躬着身的内知,她猫着腰,看见蒋御史俯身捡起了?账册,她便催促徐鹤雪:“快我们走!”

底下的护院并不能?看见徐鹤雪提在手中?的灯笼的光,更不知道檐瓦上藏着人,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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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雪揽住倪素的腰,借着树干一跃,飞身而起。

两人轻飘飘地落在后巷里,徐鹤雪听见倪素打了?一个喷嚏,便将身上的氅衣取下,披在她身上。

厚重的氅衣是烧过的寒衣,并不能?令她感觉到有多温暖,但倪素还是拢紧了?它,看见袖口的“子凌”二字,她抬头,不经意目光相触。

两人几乎是同时移开目光。

徐鹤雪周身散着浅淡的莹尘,更衬他的身形如?梦似幻,好似这夜里的风若再吹得狠些,他的身影便能?如?雾一般淡去?。

可是倪素看着,忽然就想让他再真实一点?,至少不要那么幽幽淡淡,好像随时都要不见一般。

出了?窄巷,倪素往四周望了?望,那么多场秋雨一下,天似乎就变得冷了?,食摊上的热气儿更明显许多,她嗅闻到很香甜的味道。

徐鹤雪看她快步朝前?,他便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看她在一个食摊前?停下来,那油锅里炸的是色泽金黄的糍粑。

她与食摊的摊主说着话,徐鹤雪便在一旁看她。

她说了?什么,他也?没有注意听,他只是觉得,这个摊子上的青纱灯笼将她的眼睛与眉毛都照得很好看。

他忽然意识到,

自己无声的打量似乎也?是一种冒犯。

徐鹤雪匆忙错开眼,却听身边的姑娘忽然道:“我可以?买您一只灯笼吗?”

“成啊。”

摊主看她一个人也?没提个灯笼,便笑眯眯地点?头。

倪素拿着一包炸糍粑,提着那只藤编青纱灯笼走到无人的巷子里,才蹲下来从怀中?取出一只火折子。

“自从遇见你,我身上就常带着这个。”

倪素说着,将油纸包好的糍粑递给他,“你先帮我拿一下。”

徐鹤雪接来,才出锅的炸糍粑带着滚烫的温度,即便包着油纸也?依旧烫得厉害,他垂着眼帘,看她鼓起脸颊吹熄了?青纱灯笼的蜡烛,又?用火折子重新点?燃。

火光灭又?亮,照着她的侧脸,柔和而干净。

倪素站起身,朝他伸手。

徐鹤雪将糍粑递给她,却听她道:“灯笼。”

他怔了?一瞬,立即将自己手中?提的那盏灯给她。

倪素接了?灯笼,又?将自己这盏才买来的青纱灯笼递给他,说:“这个一看便是那个摊主自己家做的,你觉得好不好看?”

徐鹤雪握住灯杖,烛火经由青纱包裹,呈现出更为清莹的光色,映在他的眼底,可他的视线慢慢的,落在地上,看到了?她的影子。

半晌,他颔首:“好看。”

“你喜欢就好。”

倪素看着他,他的面庞苍白而脆弱,几乎是从不会笑的,但她不自禁会想,他如?果?还好好活着,还同她一样有这样一副血肉之躯,那么他会怎么笑呢?

至少那双眼睛会弯弯的,一定比此刻更剔透,更像凝聚光彩的琉璃珠子。

那该多好。

“徐子凌。”

两盏灯笼终于让他的身影没有那么淡,倪素没有再看他,只是朝前?走着走着,她又?忍不住唤他一声。

“嗯?”

徐鹤雪的视线从青纱灯笼移到她的脸上。

“我的兄长死?在这儿,所以?我一点?也?不喜欢云京,我之前?想着,只要我为兄长讨得了?公道,只要我帮你找到了?旧友,我就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这个地方。”

“你对这个地方呢?欢喜多,还是遗憾多?”

倪素还是忍不住好奇他的过往。

“我……”

徐鹤雪因她这句话而谨慎地审视起自己的过往,那些零星的,尚能?记得住一些的过往。

他在这里其实有过极好的一段时光,称得上恣肆,也?称得上高兴,那时的同窗们还能?心无芥蒂地与他来往,他们甚至在一块儿打过老师院子里的枣儿吃。

他在老师的房檐上将哭得眼泪鼻涕止不住的好友一脚踹下去?,仿佛还是昨日的事。

可是她问,到底是欢喜多,还是遗憾多?

“我离开这里时,过往欢喜,便皆成遗憾。”

他终于给出一个答案。

“但是你不后悔,对吗?”倪素问他。

徐鹤雪被她这般目光注视着,他轻轻点?头:“是。”

后悔这两个字,并不能?成全所有已经发生?的遗憾,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也?并不愿意用这两个字来为自己短暂的一生?作注。

即便是在梦中?得见老师,他也?并不愿说出这两个字。

那不够尊重自己,

也?无法尊重老师。

“虽然还不知道你更多的事,”倪素想了?想,又?继续说,“但是我觉得,若我是你,我也?不会后悔已经做过的决定。”

就好像她这一路行?来,也?从没有后悔过。

“我的事似乎是要了?了?,只要吴继康一死?,我便能?告慰我兄长的生?魂,”这是倪素来到云京后,最为轻松的一日,她朝他露出一个笑,“但是我还是会在这里,直到你找到你回来阳世的目的,我是招你回来的人,我也?想让你这一趟回来,能?够少一些遗憾。”

一句“我是招你回来的人”,几乎令徐鹤雪失神。

寂寂窄巷里,隐约可闻远处瓦子里传来的乐声。

他其实没有什么遗憾,生?前?种种,他本该忘了?许多,若不重回阳世,他本该忘得更加彻底,只是幽都宝塔里的生?魂忘不了?那些恨,那些怨。

他们放不下,

所以?他更不能?放下。

“徐子凌,瓦子里的琵琶真好听,等这些事结束,我们一块儿去?瓦子里瞧瞧吧?”

倪素的声音令他堪堪回神。

他与她并肩,莹白的光与她漆黑的影子交织在一块儿,他青墨色的衣袂暂时可以?勉强充作是与她一样的影子。

半晌,他哑声:“好。”

第35章[VIP]乌夜啼(四)

冬试案已破,然?而谏院与翰林院议定吴继康的?罪责便议论了整整一个月之久,两?方之间?最?开始还仅仅只是在议罪这一项上总是难以统一,到后来,两?边人越发的?剑拔弩张,日日唇枪舌剑,急赤白脸。

眼看正是要?过中秋的?好日子,谏院和翰林院嘴上一个不对付,在庆和殿里竟动起手来。

两?方当着官家的?面一动手,官家的?头疾便犯了,引得太医局好一阵手忙脚乱,又要?给官家请脉,又要?给官员治伤。

“贺学士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他们打就打呗,你跟着瞎起什么?哄?躲远点就是了。”

裴知远一回政事堂,便见翰林学士贺童跪在大门?外边,他顺手便将人家的?官帽给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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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见底下?裹的?细布,“瞧你这脑袋,啧……”

“谁想打了?谏院那些老臭虫简直有辱斯文!”贺童愤愤地夺回长翅帽重新?戴好,“除了蒋御史,他们一个个的?,都在官家面前放屁!说?不过了,便动起手来,我若不知道还手,不助长了他们谏院的?气焰?”

眼看没说?两?句,贺童这火气又上来了,裴知远点头“嗯嗯”两?声,还没继续附和呢,门?里一道声音隐含怒气:“贺童!你给我跪好!”

听到老师张敬发怒,方才还理直气壮的?贺童一下?蔫哒哒的?,垂下?脑袋不敢再说?话了。

“贺学士,帽子歪了。”

裴知远凉凉地提醒了一句,又说?:“张相公?在气头上呢,你先在外头待会儿,我就先进去瞧瞧看。”

贺童正了正帽子,听出裴知远在说?风凉话,他哼了一声,理也不理。

“崇之,他毕竟身在翰林院。”

政事堂里的?官员还没来齐整,孟云献瞧着张敬阴云密布的?脸色,便将手中的?奏疏放到膝上,压着些声音道:“你虽是他的?老师,可有些事啊,你是替他做不了主的?。”

张敬闻声,侧过脸来瞧着他,“你莫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要?说?如今这般局面,可不就是你最?想看到的?么??”

“谏院和翰林院闹到这般水火不容的?地步,你还不如那蒋先明知道着急上火,倪青岚的?这桩案子,已经不单纯了,他们已经不是在为倪青岚而闹。”

张敬咳嗽了好一阵,也没接孟云献递来的?茶,自己让堂候官斟了一碗来喝了几口?,才又接着道,“我倒是想问问你,这事儿够了没有?”

孟云献收敛了些笑意:“不够。”

“崇之,虽说?吴太师这么?久也没见到官家一面,可你看,今儿官家这么?一病,吴贵妃立即便往庆和殿侍疾去了。”

“吴贵妃在官家身边多少年了,她是最?得圣心的?,只吴继康这么?一个弟弟,两?人年纪相差大,她也没有子嗣,对吴继康不可谓不偏疼,而官家呢,也算是看着吴继康长大的?,你以为他不见吴太师,便是表明了他的?态度?”

孟云献望向?门?外那片耀眼的?日光,意味深长:

“我看,官家未必真想处置吴继康。”

中秋当日,正元帝仍卧病在床,谏院与翰林院之间?的?斗争愈演愈烈,却始终没有拿出个给吴继康定罪的?章程。

“听说?他有哮喘,在夤夜司里发了病,他那个贵妃姐姐正在官家身边侍疾,听说?是她与官家求的?情……”

“官家今儿早上发的?旨意,准许他回吴府里养病……”

午后秋阳正盛,倪素听着周遭许多人的?议论声,却觉身上是彻骨的?寒凉,恍惚间?听到身边有人嚷嚷了声“出来了”,她立即抬起头。

夤夜司漆黑森冷的?大门?缓缓打开,一名衣着华贵的?青年被人用滑竿抬了出来,他的?脸色泛白,气若游丝般靠着椅背,半睁着眼睛。

“韩清,自从?接了这冬试案,你啊,就少有个在宫里的?时候,若不是咱家今儿奉旨来这一趟,要?见你还难呐。”

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才嘱咐抬滑竿的?人仔细些,回头见夤夜司使韩清出来,便笑眯眯地说?。

“干爹,今儿晚上儿子就回宫里去,中秋佳节,儿子自当是要?在干爹面前的?。”韩清面露笑容。

“咱们这些人哪有个佳节不佳节的?,官家头疾难捱,你就是来了,咱家只怕也是不得闲的?。”梁神福拍了拍他的?肩,“你有心,咱家知道的?,正因如此,咱家才要?提点你一句,少较真儿,当心真惹官家不快。”

这话梁神福说?得很委婉,声音也压得很低,只有韩清一个人听得见。

韩清垂首,“儿子记下?了。”

两?人正说?着话,一旁的?周挺看见了底下?人堆里的?倪素,她一身缟素,额上还绑着一根白色的?细布,乌黑发髻间?装饰全无。

“使尊,倪姑娘来了。”

周挺提醒了一声。

这话不止韩清听见了,梁神福也听见了,他们两?人一同?顺着周挺的?目光看去,郎朗日光底下?,那一个穿着素白衣裳的?年轻女?子尤为惹眼。

“别让她在这儿闹事。”

韩清皱了一下?眉,对周挺道。

周挺立即走下?阶去,与此同?时吴继康的?滑竿也正要?穿过人群,吴府的?小厮们忙着在看热闹的?百姓堆里分出一条道来,一名小厮嘴里喊着“让让”,目光倏尔触及到面前这个穿着丧服的?姑娘,他明显愣了一下?。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随之落在这女?子身上。

“倪姑娘,你今日不该来。”

周挺快步走到倪素身边,低声说?道。

“我只是来看看,你们也不许吗?”

话是说?给周挺听的?,但倪素的?视线却一直停在滑竿上。

“看什么??”

大庭广众,周挺并不方便与倪素细说?案情。

“自然?是来看看这个害我兄长性命的?杀人凶手,究竟什么?样。”

滑竿上的?青年病恹恹的?,而倪素这番话声音不小,他一听清,那双眼睛便与之目光一触。

随即,他猛烈地咳嗽起来。

那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瞧见他那副一口?气好似要?过不来,咳得心肺都要?吐出来的?模样,便连忙道:“快!快将衙内送回府里,太医局的?医正都等着呢,可不要?再耽误了!”

所有人手忙脚乱地护着那位滑竿上的?衙内,倪素冷眼旁观,却见那吴继康居高临下?般,向?她投来一眼。

他在笑。

顷刻间?,倪素脑中一片空白。

好多人簇拥着吴继康从?人堆里出去,身边周挺低声与她说?了什么?她听不清,她满脑子都是方才吴继康朝她投来的?那一眼。

犹如绵密的?针,不断戳刺她的?心脏,撕咬她的?理智。

她转头,死死盯住那个人的?背影。

他高高在上,被人簇拥。

“倪姑娘。”

周挺不许她往吴继康那边去。

周遭的?百姓已散去了,此时夤夜司门?前只剩下?倪素与周挺,倪素看着他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抬起头。

周挺立即松了手,对上她微红的?眼眶,他怔了一瞬,随即道:“你不要?冲动,他如今是奉旨回府,你若拦,便是抗旨。”

“那我怎样才算不是抗旨?”

倪素颤声,“小周大人,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他杀了人,还可以堂而皇之地被人接回?为什么?我要?从?这里走出来,就那样难?!”

为什么??

因为吴继康坚称自己是过失杀人,因为官家对吴继康心有偏颇,还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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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家是权贵,而她只有自己。

这些话并不能宣之于口?,若说?出来,便是不敬官家。

周挺沉默了片刻,道,“倪姑娘,你想要?的?公?道,我同?样很想给你,眼下?夤夜司并没有要?放过此事,请你千万珍重自身。”

倪素已无心再听周挺说?些什么?,她也犯不着与夤夜司为难,转身便朝来的?路去。

“小周大人,听说?翰林院的?官员们几番想定那吴衙内的?罪,官家都借口?卧病不予理会……官家的?心都是偏的?,又哪里来的?公?正呢?您说?会不会到最?后,吴继康的?死罪也定不下?来?我看咱们使尊也快管不了这事了,他怎么?着也不会与官家作?对啊……”

晁一松叹了一口?气。

周挺也算淫浸官场好些年,他心中也清楚此事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对倪素究竟有多么?不利,他英挺的?眉目间?浮出一丝复杂。

中秋之日,团圆之期,街上不知何时运来了一座灯山,青天白日,不少人搭着梯子点上面的?灯盏,它慢慢地亮起来,那光也并不见多好看。

倪素恍惚地在底下?看了会儿,只觉得那些人影好乱,那座灯山高且巍峨,好像很快就要?倾塌下?来,将她埋在底下?,将她骨肉碾碎,连一声呼喊也不及。

她好像听见灯山摇摇欲坠的?“吱呀”声,可是她在底下?也忘了要?往哪一边去,只知道抬手一挡。

天旋地转。

她几乎看不清灯山,也看不清街上的?人,直到有个人环住她的?腰身,她迎着炽盛的?日光,盯着他苍白漂亮的?面容看了片刻,又去望那座灯山。

原来,它还稳稳地矗立在那里,并没有倾塌。

倪素的?眼眶几乎是顷刻间?湿润起来,她忽然?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一下?子紧紧抱住徐鹤雪。

为了让她看起来不那么?奇怪,徐鹤雪抿了一下?唇,还是悄无声息地在人前幻化成形,任由她抱着。

他的?面前,是那样巨大的?一座灯山,那光亮照在他的?脸上,映得他眼睛里凝聚了片晶莹的?影子。

没有人注意到他是如何出现?的?,而他静静听着她的?抽泣,仰望那座灯山,说?:“倪素,你不要?哭,我们还未到绝处。”

倪素泪眼朦胧,在他怀中抬头。

徐鹤雪垂眼,“纵是官家有心袒护,也仍不能改吴继康杀人之实,而你,可以逼他。”

怎么?逼?

倪素眼睑微动,喃喃:“登闻院……”

“官家在乎民间?的?口?舌,你便可以利用它,要?这云京城无人不知你兄长之冤,让整个云京城的?百姓成为你的?状纸。”

徐鹤雪顿了一下?,又说?:“可是倪素,你应该知道,若你真上登闻院,你又将面临什么?。”

她这已不仅仅是告御状,更是在损害官家的?颜面,登闻院给她的?刑罚,只会重,不会轻。

“我要?去。”

倪素哽咽着说?。

他知道,她一定是要?去的?,若能有更好的?办法,他其实并不想与她说?这些话,官家对于吴继康的?偏袒已经算是摆到了明面上,他大抵也能猜得到孟云献此时又在等什么?。

这是最?好的?办法,最?能与孟云献的?打算相合。

可是徐鹤雪又不禁想,这些官场上的?肮脏博弈对于倪素来说?,实在是残忍至极。

灯山越来越亮了,几乎有些刺眼。

周遭的?嘈杂声更重。

徐鹤雪在这片交织的?日光灯影里,近乎试探般,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倪素,你想不想吃月饼?”

第36章[VIP]乌夜啼(五)

日光渐弱,衬得灯山的?光便显得更?盛大明亮起来。

有一瞬,徐鹤雪将它看成了幽都那?座宝塔,那?些跳跃闪烁的?烛焰,多像是塔中浮动的?魂火。

“公子,您的?月饼。”

买糕饼的?摊主手脚麻利地捡了几个月饼放进油纸包里递给?他,又不?自禁偷偷打量了一眼这个年轻人。

他的?脸色未免也太?苍白了些,像是缠绵病中已久。

“多谢。”

徐鹤雪颔首,接来月饼,他回头看见身着素白衣裙的?姑娘仍站在那?儿,周遭来往的?人很多,可是她的?眼睛却一直在望着他。

像一个不?记路的?孩童,只等?着他走过去,她便要?紧紧地牵起他的?衣角。

徐鹤雪走了过去,她竟真的?牵住了他的?衣袖,他不?自禁地垂下眼睛,也还算克制地看了一眼她的?手,他从油纸包中取出来一个浑圆的?月饼,递给?她:“枣泥馅的?,你喜欢吗?”

倪素“嗯”了一声,吸吸鼻子,一边跟着他走,一边咬月饼。

走过那?座灯山旁,徐鹤雪其实有些难以忍受周遭偶尔停驻在他身上的?视线,即便那?些目光不?过是随意的?一瞥,也并不?是好奇的?窥视,可他只要?一想到阳世才仅仅过去十五年,他也许会?在这个地方遇见过往的?同窗,也许会?遇见老师,也许,会?遇见那?些他曾识得的?,或者识得他的?人,他便难以面对这街市上任何一道偶尔投来的?目光。

他怕有人当着她的?面唤出“徐鹤雪”这个名?字,他抬起头,审视她的?侧脸,又忍不?住想,若她听?到这个名?字,她会?是何种神情?。

可她很安静地在吃月饼,也不?看路,只知道牵着他的?衣袖跟着他走。

徐鹤雪知道,自己?不?能因为?心头的?这份惶然难堪而化为?雾气,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走这条回家的?路。

她这个时候,是需要?一个人在她身旁的?,真真实实的?,能被众人看见的?,能够带着她悄无?声息地融入眼前这片热闹里。

徐鹤雪早已没有血肉之躯了。

他做不?了那?个人。

可是,他很想。

徐鹤雪安静地看着她吃月饼。

月饼盈如满月,而她一咬则亏。

——

吴府里的?奴仆们正忙着除尘洒水,为?方才回来的?衙内驱除晦气,太?医局的?医正在内室里给?吴继康看诊,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则在外头与吴太?师一块儿饮茶。

“这都是好茶叶啊太?师,给?咱家用,是破费了。”梁神福瞧着一名?女婢抱上来几玉罐儿的?茶叶,他端着茶碗笑眯眯地说。

“梁内侍在官家跟前伺候,这么多年闻惯了官家的?茶香,想来也是爱茶之人了,你既爱茶,又何谈什么破费不?破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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