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太?师说着便咳嗽起来。
“太?师在宫里受的?风寒怎么还不?见好,不?若请医正再给?您瞧瞧?”梁神福不?免关切一声。
“不?妨事,”吴太?师摆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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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什么毛病都没有,只是咳嗽得厉害些,再吃些药,应该就好了。”
“太?师多注意些身体,官家虽没见您,但是贵妃娘娘这些日子都在官家跟前呢,”梁神福收了好茶,便知道自己?该多说些话,“当年官家微服巡幸江州,正遇上那?儿一个姓方的?纠集一众庄客农户闹事,若不?是您临危不?乱,敢孤身与那?姓方的?周旋,招安了他,指不?定要?闹出多大的?事来呢……”
那?时梁神福便在正元帝身侧随侍,正元帝一时兴起要?去寻访山上一座道观,却带少了人,上了山才发觉那?道观早已被一帮子人数不?小?的?盗匪给?占了。
“您如今虽然已不?在朝,但您先头的?功劳苦劳官家心里都还记着呢,再说了,还有贵妃娘娘呢,她又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衙内真去给?人偿命?”梁神福喝了一口茶,继续道,“那?到底只是个举子,官家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可衙内不?一样啊,自从安王殿下夭折后,官家就一直没有其他子嗣,衙内入宫看望贵妃的?次数多了,官家瞧着衙内也是不?一样的?……”
梁神福压低了些声音:“太?师啊,官家是最知道骨肉亲情?之痛的?,您老来得子本也不?易,官家是不?会?让你丢了这个儿子的?。”
“梁内侍说的?这些我都晓得了。”
吴太?师听?了梁神福这一番话,才吃了颗定心丸似的?徐徐一叹:“此事本也怪我,官家要?再推新?政,所以荫补官这块儿便收得紧了,我知道官家待我吴家,待贵妃已是极大的?恩宠,便想着要?康儿他争些气,不?以恩荫入仕,以此来报官家恩德,遂将其逼得太?紧了些,以至于他做下这等?糊涂事……”
三言两语,吴太?师便将自己?这一番拥新?政,报君恩的?热忱说得清清楚楚,梁神福是在正元帝身边最亲近的?内侍,他在宫中多年,如何听?不?明白吴太?师这些话到底是想说给?谁听?的?,他笑了笑,说:“太?师的?这些话,官家若听?了,一定能明白您的?忠君之心。”
虽说是拿人手短,但梁神福到底也不?是只看在吴太?师那?连罐子都极其珍稀的?茶叶的?份上,而是官家心向太?师,他自然也就心向太?师。
梁神福带着太?医局的?人离开了,吴太?师坐在椅子上又咳嗽了好一阵,仆人们进进出出,珠帘摇晃个不?停。
“都出去。”
吴太?师咳得沙哑的?声音既出,所有的?仆人们立即被内知挥退,房中一时寂静下来,那?道门被内知从外面缓缓合上。
“出来。”
吴太?师眯着眼睛,打量门缝外透进来的?一道细光。
“爹,我还难受……”
吴继康身形一僵,靠在床上,隔着屏风与珠帘他根本看不?见坐在外头的?父亲,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孱弱些。
可他没有听?见父亲给?他任何回应。
心里的?慌张更?甚,吴继康再不?敢在床上待着,起身掀帘出去。
“跪下。”
只听?父亲冷冷一声,吴继康浑身一颤,双膝一屈,他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已经跪了下去。
“夤夜司的?人并未对你用刑?”
吴太?师面上看不?出多余的?神情?。
“是……”
吴继康低声应。
“那?你为?何如此轻易就认了罪?”
“是,是贾岩先认的?!夤夜司的?人虽没对儿子动刑,可是他们当着我的?面刑讯贾岩了!爹,贾岩他指认我,我,我太?害怕了……”
贾岩便是吴继康的?书童。
吴继康谈及此人,他便几欲呕吐,他想起来这个人在夤夜司中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而且是当着他的?面受的?刑。
他甚至不?敢细想贾岩血肉模糊的?脸皮,不?敢想那?双望向他的?眼睛,可是这些画面非要?往他脑子里钻,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腰塌下去便开始干呕。
“我看你是觉得,你姐姐在宫里,而我又找了人替你遮掩,你觉得你自己?如何都死不?了,是不?是?”
吴太?师在梁神福面前表现得那?般爱子之深,此时他的?脸色却愈加阴沉冷漠。
“难,难道不?是吗?”
吴继康双膝往前挪,一直挪到吴太?师面前,他抖着手抓住吴太?师的?衣袍,“爹,我不?会?死的?对不?对?您和姐姐都会?救我的?对不?对?我不?想再去夤夜司了,那?里好多血,好多人在我面前被折磨,我做噩梦了……我做了好多的?噩梦!”
吴太?师一脚踢在他的?腹部,这力道很大,吴继康后仰倒地,疼得眼眶都红了,在地上蜷缩起来。
“早知如此,你为?何还要?给?我添乱?”吴太?师猛地一下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你当初找杜琮行舞弊之事时,可有想过此事有朝一日会?被人翻出来?我在前头想尽办法替你遮掩,你倒好,陷害倪青岚妹妹不?成,反倒让韩清那?么一条没事物的?恶狗抓住了把柄!”
“爹,官家要?保我,官家要?保我的?!”
吴继康艰难呼吸,“我只是不?想她在闹下去,我想让她滚出云京,若是她不?能滚,我杀了她就是,像,就像杀了倪青岚一样简单……”
他像是陷入了某种魔障。
准确地说,自倪青岚死后,他便一直处在这样的?魔障之中。
“你啊你,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吴太?师怒不?可遏,“我倒还没问你,你为?何要?将倪青岚的?尸首放在清源山上的?泥菩萨里!你若谨慎些,这尸首谁能发现!”
“超度嘛。”
吴继康的?反应很迟钝,像喃喃似的?,“我把他放进菩萨里,他就能跟着菩萨一块儿修行,然后,他就去天上了,就不?会?变成厉鬼来找我……”
“爹,我只是忘了给?他吃饭,我本来没想杀他,可是他饿死了……”吴继康烦躁地揉着脑袋,发髻散乱下来,“为?什么他要?有个妹妹,要?不?是她,没有人会?发现的?,没有人!”
“你看看你这副样子!哪里像是我吴岱的?儿子!学问你做不?好,杀人你也如此胆怂!”
吴太?师气得又狠踢了他一脚。
“那?您让倪青岚做你的?儿子好了!”
吴继康敏感的?神经被吴太?师触及,他又受了一脚,疼得眼眶湿润,他喊起来:“叶山临说他学问极好,他们都说他能登科做进士!只有我,无?论我如何刻苦读书,我始终成不?了您的?好儿子!”
吴太?师的?脸色越发铁青,吴继康越来越害怕,可他抱着脑袋,嘴里仍没停:“您一定要?逼我读书,您再逼我,我也还是考不?上……”
外人都道太?师吴岱老来得子,所有人都以为?吴岱必定很疼这个儿子,连早早入宫的?贵妃姐姐也如此认为?。
可只有吴继康知道,都是假的?。
比起他这个儿子,吴太?师更?看重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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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脸面。
老来得子又如何?他见不?得自己?的?儿子庸碌无?用,自吴继康在宫中昭文堂里被翰林学士贺童痛批过后,吴太?师便开始亲自教导吴继康。
十三岁后,吴继康便是在吴太?师极为?严苛的?教导下长大的?,他时常会?受父亲的?戒尺,时常会?被罚跪到双腿没有知觉,时常只被父亲冷冷地睇视一眼,他便会?害怕得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即便是如此强压之下,吴继康也仍不?能达到父亲的?要?求。
原本吴继康还想自家有恩荫,他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可官家忽然要?重推新?政,父亲为?表忠心,竟要?他与那?些寒门子弟一块儿去科考。
临近冬试,吴继康却惶惶不?安,他生怕自己?考不?上贡生,将得父亲怎样的?严惩,他什么书也看不?进去,便被书童贾岩撺掇着去了一些官家子弟的?宴席。
那?宴席上也有几个家境极一般的?,都是些会?说漂亮话儿的?主,被其他的?衙内招来逗趣儿的?,其中便有一个叶山临。
酒过三巡,席上众人谈及冬试,那?家中是经营书肆的?叶山临没的?吹嘘,便与他们说起一人:“我知道一个人,他是雀县来的?举子,早前在林员外的?诗会?上现过真才的?,是那?回诗会?的?魁首!说不?得这回他便要?出人头地!”
众人谈论起这个倪青岚,有人对其起了好奇心,便道:“不?如将人请来,只当瞧瞧此人,若他真有那?么大的?学问,咱们这也算是提前结交了!”
叶山临却摇摇头:“他不?会?来的?,我都没见过他。”
“只是被林员外看重,此人便清傲许多了?咱们这儿可还有几位衙内在,什么大的?人物还请不?来?”
“不?是清傲,只是听?说他不?喜这样的?场面,他的?才学也不?是假的?,我识得他的?好友,一个叫何仲平的?,那?人给?我看了他的?策论,那?写的?是真好啊,这回冬试又是给?新?政选拔人才,他那?样的?人若不?能中选,可就奇了!”
叶山临打着酒嗝,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到后头,甚至还背出了一些倪青岚写的?诗词和策论。
吴继康叫书童给?了叶山临银子,请他默了倪青岚的?诗文来看,只是这一看,他就再也喝不?下一口酒了。
他自惭于自己?的?庸碌。
同时,他又隐隐地想,若那?些诗文都是他的?就好了,如此,他便能表里如一的?,做父亲的?好儿子,风光无?限。
这样的?想法从萌芽到演变成舞弊,仅仅只是一夜。
吴继康借着父亲的?关系送了许多银子给?杜琮,此事杜琮安排得很好,只要?将倪青岚的?卷子与他的?一换,他便能直接入仕,从此再不?用被父亲逼着用功。
为?了确保倪青岚冬试之后不?会?出来坏事,吴继康便在冬试结束的?当夜,令人将其迷晕,随后关在了城外的?一间屋子里。
书童贾岩便是帮着他做完所有事的?人,甚至发现倪青岚逃跑,也是贾岩带着人将其抓回,好一番折磨痛打。
吴继康起初只是想等?冬试结束,等?自己?顺利入仕,他便弄哑倪青岚的?嗓子,再使些银子将人放回雀县。
可那?夜,贾岩急匆匆地从城外回府,说:“衙内,咱们守门的?几个吃醉了酒,说漏了嘴,倪青岚已经知道您为?何关着他了!奴才看他那?样子,若您放过了他,只怕他不?会?善罢甘休!若闹到官家耳里,可如何是好啊……”
官家?
吴继康怎么有心情?管官家如何想?他满脑子都是父亲的?言语折辱与家法。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第二日一早,他便听?见宫里传出的?消息,官家采纳了谏院的?提议,改了主意,冬试之后,还有殿试。
吴继康当夜便去见了倪青岚。
那?青年即便衣衫染血,姿仪也仍旧端正得体,在简陋发霉的?室内,冷静地盯着他,说:“衙内的?事既不?成,那?你我便就此揭过此事,往后我们谁也不?提,如何?”
“真的?不?提?”
吴继康心有动摇。
他本能地艳羡着倪青岚,他不?知道这个人在此般糟糕的?境地之下,为?何还能如此镇定。
“我无?心与衙内作对。”
倪青岚说。
吴继康本来是真信了他的?,可是书童贾岩后来却说:“衙内,您没听?杜大人说吗?那?倪青岚的?卷子是绝对能中选的?,您此时将这人放了,不?就是放虎归山吗?如今他也许还没有那?个能力与您作对,可往后他若是入仕为?官,指不?定爬上哪根竿子呢,到那?时他再与您清算,您该如何?”
“怕就怕,咱们太?师若知道了您……”
一听?贾岩提起太?师,吴继康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冷透了,他本能地害怕起父亲,而贾岩还在他耳边不?停道:“衙内,他之前可是逃跑过的?,您换卷子这事儿,也是他故意套我们话儿套出来的?,他绝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在蒙您呐!”
吴继康听?了这些话,便也觉得倪青岚一定是在蒙骗他,他一气之下,便道:“这几天不?要?给?他饭吃!”
不?但没有给?倪青岚饭吃,吴继康还让贾岩等?人将倪青岚吊起来打,虽都不?是致命的?折磨,但却令倪青岚患上了离魂之症。
吴继康其实也没想闹出人命,他只是不?知该如何处置倪青岚才能保全此事不?被发觉,却不?曾想,倪青岚患上离魂之症后,一口饭都吃不?下去了。
人,是生生饿死的?。
吴继康那?时还在犹豫该不?该给?倪青岚请医工,他极其害怕自己?被发现,可就是这么犹豫着,人便死了。
天色阴沉,闷雷涌动,很快疾风骤雨交织而来。
吴太?师看着地上瘫软得好似烂泥一般的?儿子,他满是褶皱的?脸上没有一点温情?,握起来一根鞭子,狠狠地抽在吴继康的?身上,咬牙冷笑:
“若倪青岚是我儿,你哪怕只是动了他的?卷子,没伤他性命——”
“我也要?你用命来偿。”
可惜,他不?是。
你才是。
第37章[VIP]乌夜啼(六)
中?秋已过,翰林院与?谏院的斗争愈发激烈,“倪青岚”这?个名字屡被提及,这?些大齐的文官们恨不能使出浑身解数来驳斥对方。
谏院认为,国舅吴继康是过失致倪青岚死亡,倪青岚最终是因患离魂之症,自己吃不下?饭才生生饿死,故而?,吴继康罪不至死。
翰林院则认为,吴继康收买杜琮舞弊在先,又囚禁倪青岚,使其身患离魂之症,最终致使其死亡,理应死罪。
两方争执不下?,然而?正元帝却依旧称病不朝,谏院与?翰林院递到?庆和殿的奏疏也石沉大海。
正元帝如此?态度,更令谏院的气焰高涨。
“这?几日倪青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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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闹得越发大了,市井里?头?都?传遍了,我也去茶楼里?头?听过,那说书先生讲的是绘声绘色,连吴继康是如何起了心思,又是如何囚禁折磨倪青岚的事儿都?讲得清清楚楚,不少书生当街怒骂国舅爷吴继康,那骂的,可真难听……”
裴知远一边剥花生,一边说道?。
“我听说,光宁府昨儿都?有不少学生去问倪青岚的案子要如何结,尤其是那些进了书院的寒门子弟,一个个义愤填膺的,快闹翻天了。”
有个官员接话道?。
“你也说了是寒门子弟,天下?读书人,除了官宦人家?,有几个听了他的事儿还不寒心的?官家?若不处置吴继康,他们只怕是不愿罢休的。”
另一名官员叹了声。
那些没个家?世背景的年?轻人,谁又不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个倪青岚呢?只要权贵有心,便?能使其十年?寒窗之苦付之一炬,甚至付出生命为代价。
此?事在读书人中?间闹得如此?地步,实?在是因为它正正好,戳中?了那些血气方刚,正是气盛的年?轻人的心。
“咱们啊,还是好好议定新政的事项,别去掺和他们谏院和翰林院的事儿……”趁着翰林学士贺童还没来,有人低声说道?。
话音才落,众人见张相公与?孟相公进来,便?起身作揖。
“都?抓紧议事。”
孟云献像是没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似的,背着手进门便?示意他们不必多礼,随即坐到?位子上便?与?张敬说起了正事。
官家?虽仍在病中?,但政事堂议论的新政事项依旧是要上折子到?官家?案头?的,官员们也不敢再闲聊,忙做起手边的事。
天才擦黑,孟云献从?宫中?回?到?家?里?,听内知说有客来访,他也懒得换衣裳,直接去了书房。
“倪青岚的事在云京城里?闹得这?样厉害,是你夤夜司做的?”等奉茶的内知出去,孟云献才问坐在身边的人。
“是倪青岚的妹妹倪素,但咱家?也使了些手段,让周挺将那书童贾岩的证词也趁此?机会散布出去,如此?一来,茶楼里?头?说书的就更有的说了。”
若非是韩清有意为之,外头?也不会知道?那么多吴继康犯案的细节。
“这?个姑娘……”
孟云献怔了一瞬,端着茶碗却没喝,“竟是个硬骨头?。”
他语气里?颇添一分赞赏。
“难道?,她想上登闻院?”
孟云献意识到?。
“若非如此?,她何必四处花银子将此?事闹大?咱家?心里?想着,这?登闻院,她是非去不可了。”
韩清谈及此?女,眉目间也添了些复杂的情绪。
“登闻院的刑罚,她一弱女子,真能忍受?”茶烟上浮,孟云献抿了一口茶,“不过她这?么做,的确更好方便?你我行事。”
“官家?本就在意生民之口,而?今又逢泰山封禅,想来官家?心中?便?更为在意这?些事,倪青岚的事被闹到?登闻院,官家?便?不能坐视不理,他一定要给出一个决断才行。”
可如何决断?满云京城的人都?盯着这?桩案子,那些寒门出身的读书人更由倪青岚之事推及己身,若官家?此?时仍旧铁了心包庇吴继康,只怕事情并不好收场。
那倪素,是在逼官家?。
思及此?,孟云献不由一叹:“韩清,我觉得她有些像当初的你。”
“当年?咱家?若能上登闻院,咱家?也定是要去的。”
韩清面上浮出一分笑意。
那时韩清不过十一二岁,是个在宫中?无权无势的宦官,而?他这?样的宫奴,是没有资格上登闻院的。
幸而?求到?孟云献面前,他才保住亲姐的性命。
孟云献沉吟片刻,一手撑在膝上,道?:“只等她上登闻院告了御状,官家?一定会召见我。”
——
九月九是重阳。
倪素起得很早,在香案前添了香烛,她看见昨日蔡春絮送来的茱萸,朱红的一株插在瓶中?,她想了想,折了一截来簪入发髻。
“好不好看?”
她转身,问立在檐廊里?的人。
徐鹤雪看着她,她一身缟素好似清霜,挽着三鬟髻,却并无其它饰物,唯有一串茱萸簪在发间,极白与?极红,那样亮眼。
“嗯。”
他颔首。
倪素笑了一下?,她的气色有些不好,脸也更清瘦了,她从?瓶中?又折了一截茱萸,走到?他的面前,拉住他的衣带一边将茱萸缠上去,一边说:“今日你要陪我去登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不能不戴这?个。”
那座很高很高的山,在登闻院。
“倪素……”
徐鹤雪垂眸,看着她的手指勾着他霜白的衣带,他喉结微动。
“你听我说,”
倪素打断他,“今日你一定不要帮我,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你的存在。”
缠好了茱萸,倪素的视线从?殷红的茱萸果?移到?他洁白严整的衣襟,再往上,看着他的脸。
徐鹤雪抿唇,手指在袖间蜷缩。
“我受了刑,你会不会照顾我?”倪素的语气很轻松,“若你不照顾我的话,我就惨了。”
“我会。”
他说。
“嗯。”
倪素的眼睛弯了一下?,“那我先谢谢你。”
登闻鼓在皇城门外,倪素从?南槐街走过去,晨间的雾气已经散了许多,日光越发明亮起来。
街上来往的行人众多,她在形形色色的人堆里?,看见皇城门外的兵士个个身穿甲胄,神情肃穆。
登闻鼓侧,守着一些杂役。
没有人注意到?倪素,直到?她走到?那座登闻鼓前,仰望它。
日光灿灿,刺人眼睛,看鼓们互相推搡着,盯着这?个忽然走近的姑娘,开始窃窃私语。
“她要做什么?”
“难道?要敲鼓?这?鼓都?多少年?没人敢敲了……”
“她就不怕受刑?”
看鼓们正说着话,便?见那年?轻女子拿下?了木架上的鼓槌,他们看着她高高地抬起手,重重地打在鼓面。
“砰”的一声响。
鼓面震颤。
好多行人被这?鼓声一震,很快便?聚拢到?了登闻鼓前,鼓声一声比一声沉闷,一声比一声急促。
“快,快去禀告监鼓大人!”
一名看鼓推着身边的人。
监鼓是宫中?的内侍,消息随着鼓声送入宫中?,又被监鼓送到?登闻鼓院,这?么一遭下?来耽搁了不少时间,可那鼓声却从?未停止。
倪素满额是汗,手腕已经酸痛得厉害,可她仍牢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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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握住鼓槌,直到?宣德门南街的登闻鼓院大门敞开。
“何人在此?敲鼓?”
监鼓扯着嗓子喊。
倪素鬓发汗湿,回?转身去,她双膝一屈,跪下?去高举鼓槌,朗声道?:“民女倪素,为兄长?倪青岚伸冤!”
倪青岚这?三字几乎是立时激得人群里?好一阵波澜。
“就是那个被吴衙内害死的举子?”
“我也听说了,好像是被那吴衙内折磨得患了离魂之症,水米不进,生生的给人饿死了……”
“真是作孽!”
监鼓用手巾擦了擦额上的汗,叫了看鼓们来,道?:“判院大人已经到?了,你们快将她带到?鼓院里?去!”
“是!”
看鼓们忙应声。
自有了告御状必先受刑的规矩后,登闻鼓院已许久无人问津,登闻鼓院的判院还兼着谏院里?的职事,在宫里?头?正和翰林院的人吵架呢,听着登闻鼓还觉得自己是听错了,直到?监鼓遣人来寻,他才赶忙到?鼓院里?来。
坐到?大堂上,谭判院见着大门外聚集了那么多的百姓还有些不习惯,他正了正官帽,用袖子擦了擦汗,便?正襟危坐,审视起跪在堂下?的年?轻女子:“堂下?何人?因何敲鼓?”
“民女倪素,状告当朝太师吴岱之子吴继康杀害吾兄。”
倪素俯身磕头?。
谭判院显然没料到?自己摊上的是倪青岚这?桩事,他面上神情微变,又将这?女子打量一番,沉声道?:“你可知入登闻鼓院告御状,要先受刑?”
“民女知道?,若能为兄长?伸冤,民女愿受刑罚!”
谭判院眯了眯眼睛,他只当这?女子无知,尚不知登闻鼓院刑罚的厉害,因而?他按下?其他不表,对鼓院的皂隶抬了抬下?颌:“来啊。”
皂隶们很快抬来一张蒙尘的春凳,一人用衣袖草草地在上头?擦了一把灰,另两人便?将倪素押到?了春凳上。
倪素的一侧脸颊抵在冰冷的凳面上,听见堂上的谭判院肃声道?:“倪素,本官再问你一遍,你是否要告御状?”
“民女要告。”
倪素说道?。
“好。”
谭判院点头?,对手持笞杖的皂隶道?:“用刑!”
皂隶并不怜惜她是女儿身,只听判院一声令下?,便?扬起笞杖,重重地打下?去。
震颤骨肉的疼几乎令倪素收不住惨声,她眼眶里?泪意乍涌,痛得她浑身都?在发颤,这?是比光宁府的杀威棒还要惨痛的刑罚。
皂隶一连打了几板子,站在门外的百姓们都?能听到?那种落在皮肉上的闷响,蔡春絮被苗易扬扶着从?马车里?出来正好听见门内女子的颤声惨叫,她双膝一软,险些摔下?马车。
蔡春絮快步跑到?门口,推开挡在前面的人,她一眼就望见了青天白日之下?,那女子被人按在一张方长?的春凳上,霜白的衣裙,斑驳的血。
“阿喜妹妹……”
蔡春絮眼眶一热,失声喃喃。
“倪素,本官再问你,这?御状,你还告吗?”几板子下?去,谭判院抬手示意皂隶暂且停手。
“告。”
倪素嘴唇颤抖。
谭判院眼底流露一分异色,他没料到?这?几板子竟还没吓退这?个女子,思及谏院与?翰林院如今的水火之势,他面上神情算不得好,挥了挥手。
皂隶点头?,两人一前一后的又下?了板子。
倪素痛得手指紧紧地攥住春凳的一角,指节泛白,她咬着牙却怎么也忍不下?身上的疼,她难捱地淌下?泪。
徐鹤雪并不是第一回?见她受刑,可是这?一回?,他心中?的不忍更甚,他甚至没有办法看她的眼泪,笞杖又落下?去,他的手紧握成拳,闭了闭眼。
“倪素,告诉本官,你伸冤所求为何?”
端坐堂上的谭判院冷声道?。
所求为何?
皂隶还没停手,倪素痛得神思迟钝,她喃喃了一声:“我求什么?”
又是一板子落下?来,痛得她眼泪不止,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她艰难地呼吸着,哭喊:
“我要杀人者死!我要他还我兄长?性命!我要他还我兄长?性命!”
凭什么?
凭什么她兄长?的性命比不得那个人的性命?凭什么杀人者还能堂而?皇之地脱离牢狱?
“大人,若不能为兄长?伸冤,民女亦不惧死!”
“不要再打了!”蔡春絮被皂隶拦在门外,她眼睁睁地看着又一杖打下?去,她焦急地喊:“大人!不要再打她了!”
可皂隶们充耳不闻。
徐鹤雪看着倪素鬓发间鲜红的茱萸掉在了地上,她身上都?是血,而?笞杖不停,狠狠地打在她身上。
他下?颌绷紧,终究还是难以忍耐,他伸出手,双指一并,银白的莹尘犹如绵软的云一般,轻轻附在她的身上。
皂隶一杖又一杖打下?去,但倪素却发现自己感觉不到?。
她迟钝地抬眼,沾在眼睫的泪珠滑落下?去,她看见他周身莹尘浮动,衣袖的边缘不断有殷红的血珠滴落。
她看见了他腕骨的伤口寸寸皲裂,连他的衣襟也染红了,也许衣冠之下?,越来越多的伤口都?已显现。
他的那张脸,更苍白了。
倪素的脸颊贴在春凳上,嗓子已经嘶哑得厉害,嘴唇微动,声音微弱到?只有她自己能听得见:
“徐子凌,你别管我,好不好?”
“我真的,不想你疼。”
第38章[VIP]定风波(一)
“若不?能为兄长?伸冤,民女?亦不?惧死!”
伴随笞杖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受刑的女?子用尽力气呼喊出的这句话几?乎震颤着所有围观者的耳膜。
如此?刑罚,即便是?男子也很难不?惧怕,谭判院也很难相信,这样一个弱质女?流,竟能生生忍下这十几?杖且始终不?告饶。
“大?人……”
一名皂隶握着沾血的笞杖,面上终归还是?露出一分不?忍。
“多少杖了?”
谭判院看那女?子趴在春凳上动也不?动。
“已经十二杖了。”皂隶小心地看着判院大?人。
谭判院面上流露一分犹疑,但沉吟片刻,还是?正了正神色,道:“律法不?可废,还有八杖。”
“是?……”
皂隶无法,只得再度举起笞杖。
笞杖落下去,震得莹尘闪烁四散,徐鹤雪的衣襟几?乎染了一圈触目惊心的红,他瘦削的手指用力,重新剥离身上银白的莹光轻轻裹附在倪素的身上。
那是?剥离血肉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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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生前所受过的,最重最耻辱的刑罚。
他干净的衣裳湿透了,斑驳的血迹令他看起来比她还要?狼狈得多,倪素泛白的唇颤抖,朝他摇头。
她不?能大?声喊他的名字。
不?能在这么多人的面前与他说话。
她的眼?泪淌下脸颊,指甲几?乎要?嵌进春凳的缝隙里。
“谭判院,倪素身为女?子,十六杖,已经够了!”第十六杖落在倪素身上,有人拨开人群,立在鼓院大?门外,朗声说道。
谭判院闻声抬头,见是?一身着玄衣的年轻人,他抬手示意皂隶停手,随即道:“你是?何人?竟敢扰乱公堂!”
“夤夜司副尉周挺,见过判院大?人。”
周挺拿出夤夜司的腰牌给守门的皂隶看过,又看向身后,“下官奉命,送吴衙内入鼓院与申冤者当堂对?质。”
他话音才落,谭判院便见外头的百姓退到两旁让出一条道来,一行人抬着滑竿,滑竿上坐着一个脸色苍白,似在病中的锦衣青年。
有人申冤告状,被?告者需得在场,当下谭判院便命人放周挺等人进来。
眼?看吴继康便要?被?人抬进去,蔡春絮不?顾夫君苗易扬的阻拦,趁人不?注意狠狠地朝吴继康啐了一口。
唾沫星子沾在吴继康身上,他脸色都变了。
“既是?被?告的杀人凶犯,怎还被?抬着进去?是?自个儿没腿脚吗?让他下来自己走进去!”
蔡春絮嚷嚷起来。
人群里立即响起附和声:“就是?!让他下来!”
也不?知道哪儿飞来的烂菜叶子臭鸡蛋,那些匆忙放下滑竿的小厮想挡也没挡住,吴继康被?砸了个正着,他瞪大?双眼?,难以忍受自己身上的肮脏,脸色越发怪异起来,胸口起伏正想发作?,却听一旁的周挺淡声道:“吴衙内,请起身入鼓院受审。”
受审这两字周挺说得缓慢,意在提醒吴继康自己此?时的处境。
吴继康难堪地站起身,被?身边的小厮扶着,慢慢地走进鼓院大?门里去。
郎朗日?光底下,他一眼?就看见了趴在春凳上的那名女?子,她身后几?乎被?鲜血染透,整个人无意识地抽搐着。
吴继康本能地握紧了小厮的手腕,恍惚地想,既受了这样的刑,她怎么还没死呢……
“衙内。”
小厮低声提醒他上阶。
但还是?晚了,吴继康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阶前,他被?小厮扶着站直身体,朝堂上正座的谭判院作?揖:“拜见判院大?人。”
“大?人,这笞杖还打吗?”
皂隶在一旁小心问道。
谭判院也犯了难,一时也说不?出打或不?打。
“判院大?人,鼓院先刑法而后审案,是?为防诬告,不?敬圣上,以此?刑法而试申冤者之心志,其目的本不?在于惩戒,而在于试诚心,难道大?人以为,此?女?心还不?够诚吗?”周挺走入堂中,指着外面在日?光底下受刑的倪素说道。
“可二十杖是?鼓院的规矩。”
谭判院皱起眉,“无有规矩,不?成方圆。”
“大?人!学生愿代她受刑!”
鼓院大?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急切的声音。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抓着门口皂隶手臂的那名青年身上,倪素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挪动视线。
竟是?何仲平。
他扑通一声跪下去,高声喊道:“霁明兄生如浑金璞玉,奈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我受霁明兄照拂,与霁明兄为友,今日?若眼?睁睁看着他唯一的妹妹一个人为他讨公道,我何仲平枉读圣贤书!杀人者偿命,古来有之,霁明兄虽死,可吾等寒门读书人仍在!学生何仲平,甘受刑罚,为吾友倪青岚伸冤!”
只在倪素敲登闻鼓,又入鼓院受刑的这一段时间内,此?事便已传遍了云京城的大?街小巷,不?只是?何仲平闻讯赶来,那些与他同样出身寒门的读书人也弃了书院的课业,匆匆跑来。
“存志入仕当为百姓,为公理!这是?书院先生教?给吾等的道理!可如今谁该给天下寒门士子一个公理?须知今日?的倪青岚,未必不?会是?往后的我们!”一名书生说着,便一撩衣摆跪到何仲平身侧,“学生愿受刑罚,为倪青岚伸冤!”
“还等什?么?尔等难道竟不?如一个纤纤弱质的女?子知勇?”又一名书生环视四周,随即跪了下去。
越来越多的读书人跪了下去。
“学生愿受刑,愿为倪青岚伸冤!”
“学生愿为倪青岚伸冤!”
“学生愿为倪青岚伸冤!”
谭判院是?真头疼,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听见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也七嘴八舌地连声喊“大?人,不?要?再打她了”,他没有办法,此?时也不?好再说继续动刑的话,挥了挥手,让人不?要?按着倪素。
何仲平等人被?放进鼓院中,皂隶们又搬来好几?张春凳,这些书生们一个个争着便趴上去。
谭判院心中郁郁,不?知道这事怎么就闹到这个地步,他身在谏院,深知此?案若断得不?好,只怕翰林院的那些人便要?得意了。
可眼?下这个境况……
谭判院抬头,看了一眼?在外头受刑的那些读书人,他只觉得脑袋更疼了。
“吴继康,此?女?状告你杀害她兄长?,而此?罪你在夤夜司狱中已认,是?否属实??”谭判院收敛心绪,开始审问吴继康。
吴继康心中无比后悔自己在夤夜司中轻易便认下了罪,他更厌恶外头那些此?起彼伏的惨声,“可我没想杀他,我只是?,我只是?关着他,然后他就饿死了,他是?自己饿死的,不?关我的事……”
“你若不?囚禁他,不?折磨他,他怎会患上离魂之症?”倪素双手撑在春凳上想要?直起身,腕上却没有力气。
“我怎么知道?”
吴继康的神思更混沌,“我说了,我没想杀他,无论如何,我罪不?至死,不?至死……”
“你若不?死,我倪素此?生必不?罢休!”
倪素忘不?了那日?他在夤夜司门口恶劣的笑,她恨不?能手中有柄刀,若这世道终不?能还她兄长?公道,她也要?一刀,一刀地捅死他。
让他不?能再笑,不?能再用那种得意的目光来蔑视她兄长?的生命。
吴继康心中的烦躁令他不?断抓挠着自己的颈子,他厌恶极了她的眼?神,如果没有那些多管闲事的书生就好了。
“我的确无心杀人,不?如你告诉我,我该如何补偿?”吴继康三两步走出去,到她的面前,放低了姿态,塌着腰身,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可是?他看向她的眼?神,却是?阴冷而恶狠狠的,“要?钱吗?还是?要?什?么?”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倪素恨不?能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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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破他的脸皮,她浑身颤抖更甚,却见吴继康忽然踉跄后退几?步,紧接着,他的脸色变得异常奇怪。
银白的莹光犹如丝线一般缠裹在他的颈间,倪素顺着那光源看去。
在日?光底下,徐鹤雪的手苍白沾血,筋骨流畅,他双指一并,光如细丝一般浸入吴继康的衣料,一寸一寸地撕裂着吴继康掩藏在衣袍底下的鞭伤。
吴继康惊恐万分,他看不?见身上到底缠裹着什?么,却能感觉到那些细丝般的东西?撕开了他身上一道道的血痂,划开他的皮肉,痛得他忍不?住在地上翻滚惨叫。
“倪素,你放心,我不?会用术法杀人。”
徐鹤雪清冷的双眼?凝视着地上滚了一身尘土的吴继康,他没有回头看春凳上的姑娘,只是?平静地与她说:“只是?他害你受的这十六杖,该还。”
倪素想说话,想对?他说,不?要?这样,不?要?再让自己的身形变得更淡了,否则今日?又该下雪了。
可是?她不?能。
她怕这里所有的人发现他的存在。
怕他无法自处。
倪素眼?睁睁地看着他手指用力,银丝刺入吴继康的血肉,如同掌控着一只牵丝傀儡一般,他令吴继康发了疯似的往地上撞,撞得额头上都是?血,吴府的小厮与鼓院的皂隶慌忙上前去按他,几?乎险些按不?住。
吴继康嘶声力竭:“有鬼!有鬼啊!”
徐鹤雪几?乎已经习惯自己身上的痛,他手指微屈,莹尘化丝,冷眼?旁观吴继康的丑态。
“你不?要?难过,也不?要?心灰意冷,你想要?的公道,有人与你一样想要?。”
徐鹤雪的身形已经变得如雾一般淡了,他看向那些趴在春凳上受刑的年轻人,对?她说:
“官场是?冷的,但有些人的血,还是?热的。”
第39章[VIP]定风波(二)
谭判院不?知吴继康因?何忽然?疯癫,只?以为他是发了癔症,又逢一场怪雪突降,堂审只?得潦草收场,择日再?审。
但三十六名书生与倪青岚亲妹在登闻鼓院受刑伸冤一事却在整个云京城中?闹得沸沸扬扬。
当日在鼓院大?门外围观的百姓不?在少数,无数人?见过那场雪,而重?阳鸣冤之声已达不?可收拾之势。
参加过冬试的举子或贡生也?有不?少参与到这场针对国舅吴继康的声讨中?来?。
“你在等官家?”
秋雨连绵,张敬双手撑在拐杖上,冷不?丁地开?口。
“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可不?只?有等的份儿么?”政事堂内此时也?没几个官员,孟云献端着茶碗,一边赏雨,一边说道。
即便是深受官家看重?的御史中?丞蒋先明,在庆和殿外跪了几回?,官家不?照样说不?见,便不?见么?
张敬摸着膝盖,“我听?贺童说,倪青岚的策论写得极好,本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的确,”
孟云献点?头,随即对他笑了笑,“你心里还是明白的,不?管谏院与翰林院之间到底是在为什么而争,你的学生贺童,到底是个直肠子的清正之人?,他是真的惋惜倪青岚这个人?。”
“我的学生,我自己知道。”
张敬平静地道。
两人?正不?咸不?淡地说着话,外头便有宦官冒雨前来?,孟云献定睛一看,竟是常侍奉在官家身?边的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亲自过来?了。
“孟相公,张相公。”
梁神福作揖,“官家有旨,请孟相公去庆和殿。”
孟云献与张敬相视一眼,随即起身?,“梁内侍先请,我随后就到。”
直到梁神福离开?,张敬坐在椅子上也?没有动,只?道:“等了多少日就等着官家召见,你还不?快去?”
孟云献闻声回?头,却说:“你这胡子有点?太乱了,等我见过官家,咱们一块儿去东街剃面?”
张敬充耳不?闻,抿了一口茶。
孟云献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令人?取来?长翅帽戴好,又整理?过仪容,这才出了政事堂。
下雨天总是要晦暗些的,整个禁宫被雨水冲刷着,颜色如水墨一般泛着冷,孟云献撑伞走在雨雾之间,撩起衣摆往白玉阶上去。
远远的,他看见了浑身?湿透的御史中?丞蒋先明。
“孟相公。”
蒋先明一见孟云献走上来?,便立即上前。
“为了冬试案,蒋御史辛苦了,听?说这几日你每日都来?求见官家,今日官家可要见你?”孟云献将雨伞交给?了一旁年轻的宦官。
“下官正是在等孟相公一同进殿。”
蒋先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压低些声音,“冬试案如今已传遍云京街巷,重?阳鸣冤之声至今不?绝,想必孟相公应该也?已有所耳闻,下官恳请孟相公,盼您能在官家面前,为此案说一句公道话。”
“官家不?是许你我一同进殿么?蒋御史想说什么,尽可以说。”
“话虽如此,”
蒋先明讪讪的,“但下官看,官家如今怕是不?爱听?下官说话。”
正是因?为他说得太多了,官家心生厌烦,再?加上谏院与翰林院整日吵个不?停,官家就更不?愿听?他们这些说得太多的人?再?说些什么,否则,官家今日也?不?会召见孟相公。
孟相公一直忙于新政,从未参与此事,官家是想听?不?说话的人?说话。
正说着话,梁神福从殿内出来?了,“官家请二位大?人?进殿。”
庆和殿内的熏香里藏着一分苦涩的药味,金漆铜灯散枝如树,其上点?缀着数盏灯烛,照得殿中?一片明亮。
“官家。”
孟云献与蒋先明俯身?作揖。
“梁神福。”
孟云献与蒋先明皆低首,只?听?见正元帝沙哑的嗓音。
梁神福立即命人?搬来?一张椅子,放到孟云献的身?后,而蒋先明稍稍侧脸,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空空如也?。
他的腰身?立即压得更低。
如此差别,任谁都看得出来?正元帝此时对蒋先明是正在气头上,孟云献不?动声色,泰然?落座,道:“谢官家。”
“孟卿,今日让你来?,不?为新政,”正元帝只?着一身?圆领红袍,倚靠在软枕上,正握着一卷书,“朕想知道,你如何看谏院与翰林院争执不?下的这桩案子。”
隔着一层纱幔,帝王的身?形不?够真切,只?听?这般语气,也?并不?能揣度出正元帝此时的心绪。
正元帝开?门见山,孟云献双手撑在膝上,恭谨地答,“臣以为,此案上涉及科举下涉及民?情,且避无可避。”
正元帝在帘内不?言。
“重?阳当日突降怪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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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虽短,但想必官家在宫中?定然?也?瞧见了,而今市井之间流言四起,称此案冤情深重?,九月飞雪乃是倪青岚冤魂不?散。”
孟云献接着道:“臣以为冤魂之说虽荒诞,但此案牵涉科举之公正,闹到如今这个地步,若处理?不?当,只?怕真要寒了那些寒门士子的心。”
读书人?的笔,便是他们握在手中?的刀,而那三十六名书生年轻气盛,正是天不?怕地不?怕,一心谨记《横渠四句》的年纪。
“看来?孟卿与翰林院是一个意思。”
正元帝如此平淡的一句话,令蒋先明心中?一惊,他抬头望了一眼孟云献,见其从椅子上起身?,对着帘后的官家作揖。
“官家,臣并非是与翰林院一个意思,而是如今民?情之大?,若再?放任谏院与翰林院如此争执下去只?怕也?很难有一个结果。”
“官家意欲泰山封禅,正该是上下欢悦之时。”
孟云献一提及“泰山封禅”,在帘后的正元帝抬眼,终于将目光挪向外面,庆和殿中?一时寂静,蒋先明不?敢擦汗,而孟云献则垂首不?语。
蒋先明如何不?知泰山封禅在正元帝心中?的重?要性,而这短短一瞬,他也?想明白了,孟云献之所以在此时提及这件事,意在暗示正元帝应该重?视民?情。
自古以来?,封禅泰山的帝王并不?多,正元帝有此心而生民?无此意,那么又如何能有举国若狂之盛景?
而孟云献这番话也?将自己从翰林院与谏院的立场中?摘了出来?,完完全全是一副为正元帝封禅事宜着想的姿态。
“孟卿有理?。”
蒋先明正沉思着,忽听?帘内传来?正元帝的声音,显然?,语气已带了些温度。
“臣还有一事要禀报官家。”
孟云献说道。
“何事?”
“臣奉官家之令重?推新政,加禄这一项蒙官家准允,取了修建凌华道宫的款项来?加恩百官,以至于凌华道宫停工,臣深感官家恩德,更知官家此次推行新政之决心,但臣清查国库,却发现,这笔银子,本可以不?动用凌华道宫的款项。”
孟云献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道奏疏来?,抬眼看向帘内守在正元帝身?侧的梁神福。
蒋先明正在心内感叹孟云献这番漂亮话儿说得真好,那厢梁神福已掀帘出来?从孟云献的手中?取走了奏疏。
“疏浚河道的银子如何用了这么多?”
正元帝接了奏疏一看,脸色有些变了,他抬眼,厉声:“怎么与此前呈报的数目不?一样?”
“疏浚河道所用款项真正落到实处的,不?过几万之数,这些,臣都已派人?亲自去泽州探查清楚,请官家再?往后看。”
孟云献垂着眼帘,面上的神情不?显。
正元帝越看脸色越发阴沉,他重?重?地将奏疏一摔,猛地站起身?来?,却觉一阵眩晕。
一旁的梁神福立即上前去扶,“官家……”
“好啊,朕停工凌华道宫,竟是为这帮贪腐之辈做了嫁衣!朕还给?他们加禄?他们的日子,过得不?比朕好吗?!”
奏疏散落在帘外来?一部分,蒋先明抬眼,正好瞧见末页的官员名字中?,竟有太师吴岱赫然?在列。
他不?由心头一震。
“官家若收归此份名单上的官员家财,凌华道宫便可重?新修建,官家封禅的用度也?可更用心一些。”
孟云献再?度俯身?作揖。
官家虽仍未表态,但蒋先明走出庆和殿,看着外头的蒙蒙烟雨,他长舒了一口气,接了伞来?与孟云献一块儿下阶。
“若论平日,官家看了这样的折子,也?未必会处置太师,但孟相公今日先提封禅之事,再?言民?情之重?,官家这回?……怕是被您说动了。”
蒋先明说着停步,朝孟云献作揖:“孟相公,此案有望了。”
孟云献今日这一番话,可谓是处处戳在官家的心坎里,若论平日,官家一定会包庇太师吴岱,但孟云献先说道宫停工一事,再?提疏浚河道款项流失,加之官家再?推新政本就是因?为宗室近些年良田无数,越发敛财不?忌,而官家自己要修道宫却各处吃紧。
官家心中?有气,如何能忍?
孟云献伸手扶了他一把,露出了点?儿笑意,却问:“蒋御史是因?何对此案这般上心?”
“倪青岚是个好苗子,大?抵是家风端正,他妹妹也?可谓是至烈至真,好好的年轻人?,本该有大?好仕途,却因?吴继康一己之私而丧命,这实在令人?惋叹。”蒋先明一边往白玉阶底下去,一边道:“下官只?是想,今日若不?让天下读书人?看到倪青岚的公道,又如何给?他们希望,令他们安心入仕,为君为民??”
雨水潮湿,噼啪不?停。
孟云献闻言,在雨雾里打量起跟在他身?侧的蒋先明,半晌,他才颇有意味地叹了一声:“蒋御史才真是为君为民?,好忠臣啊……”
——
听?说重?阳那日,鼓院小雪。
倪素没有看见,因?为那时,她已经昏迷不?醒。
但自那日后,她半睡半醒,梦里总是有雪,冰凉的雪粒子砸在她的脸颊,而她趴在鼓院的春凳上,与三十六名书生一起受刑。
正如今夜,她的梦之所以是噩梦,是因?为吴继康也?在她的梦里,对着她笑。
倪素几乎是溺水一般,她能感觉到被子的边缘轻轻地覆在她的口鼻,令她呼吸不?畅,但她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她想出声,可怎么也?张不?开?嘴。
越是急切,那种呼吸不?了的感觉便越发强烈。
忽的,
一只?手拉下被子,十分轻柔地替她整理?了边缘,只?是他的指腹不?小心触碰到她的脸颊,他似乎顿了一下,松了手。
他指间的温度很冷,冷得倪素一下睁开?了眼睛。
她最先低眼看自己的被角,似乎被人?掖得很整齐,可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盏孤灯点?在桌案,玉纹并不?在屋中?。
她隐隐约约的,听?见了院子里的说话声。
是蔡春絮与玉纹在说话。
那日是蔡春絮将倪素带回?来?的,并留了玉纹与另几个女使?在这里照顾倪素。
倪素的目光挪到那盏灯上。
她动了动唇,轻声唤:“徐子凌,你在哪儿?”
迟迟听?不?到回?应,倪素便想强撑着起身?,可她忽然?间又听?到了一阵风吹动窗棂,她抬起眼,正见夜雾掠窗,很快凝聚成一个人?的身?形。
他的眼睛没有神采,漆黑而空洞,耐心地摸索着,一步步地来?到她的床前。
“天快黑的时候,你就该叫醒我给?你点?灯的。”
倪素望着他,说。
“不?必。”
他循着她声音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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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头。
“你房里的灯烛灭了没有?”白日里,倪素要玉纹取来?好多蜡烛,自己一盏一盏点?了,让玉纹送到隔壁去。
玉纹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嗯。”
“那你去将桌上那盏灯拿来?,火折子也?在那儿。”
倪素说。
徐鹤雪一言不?发,转过身?,伸出双手摸索向前,听?着身?后的姑娘一直在小心提醒他“右边”,“往前”,“小心”,他的步子反而迈得更谨慎些,但好歹是摸到了桌上的烛台,与那个火折子。
倪素吹熄了灯盏,又很快点?燃。
烛焰点?亮了她面前这个人?的眸子,剔透的光影微闪,他短暂的迷茫过后,认真地凝视起她的脸。
“想不?想喝水?”
他的视线落在她有些泛干的嘴唇。
倪素摇头,看着他将灯烛放回?桌上,她就这样偷偷地打量他的背影。
他的身?形还是很淡。
也?许要用很多的香烛才能弥补。
倪素想起下雪的梦,想起在梦中?他整个人?清清淡淡的,好像很快就要消失不?见,而吴继康就站在她的面前。
鼓院那日,她见到吴继康时,便在心中?告诉自己,越是如此境地,自己就越该保有理?智,可事实却是,仅仅只?是吴继康的一个笑,或一句话,便能使?她濒临崩溃。
他提醒着倪素,他是皇亲国戚,而她身?如草芥。
正如那时,她在鼓院受够了刑罚,他才被人?簇拥着姗姗来?迟。
吴继康靠过来?,用那样恶劣的眼神盯着她时,她几乎被滔天的恨意裹挟,却不?得不?面对自己以身?受刑,而他却可来?去自如的事实。
徐鹤雪看清了她的绝望,所以他将还算衣冠楚楚的吴继康变得比她更加狼狈。
以此,来?安抚她的无助。
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他的血明明早就冷透了,可是他却对她说,有些人?的血是热的。
倪素看见他还是倒了一杯水,转过身?来?走到她的面前,解释:“你的嘴唇很干,润一润,会好受些。”
原本说了不?喝,可是倪素看他将水倒来?,又不?想拒绝他的好意,她想支起身?,可身?上并没有多少力气。
徐鹤雪只?好一手扶住她的肩,即便是如此,他也?仍旧是隔着一层被子,并不?去触碰她单薄的衣料。
倪素勉强喝了几口,嗅闻到他身?上积雪般的味道里裹着几分血腥气,她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线条流畅的下颌。
“怎么了?”
徐鹤雪的声音有些虚弱。
“你身?上痛不?痛?”
“徐子凌,你不?要照顾我,该我来?照顾你的。”倪素忍住鼻尖的酸涩。
“你为我点?灯,便已是照顾。”
他说。
倪素摇头,脑袋垂下去,脸颊抵在软枕上,“那还不?够,你应该要更多,我也?应该给?你更多。”
要更多。
要什么?
徐鹤雪握着瓷杯,视线落在她乌黑的发上,他发现自己其实什么也?不?敢要,半晌,他喉结微动:“子非鱼。”
“那我要如何才能还得清?”
“还什么?”
灯影摇晃,倪素对上他的目光,“还你的陪伴,还你作为鬼魅,却还鼓励我好好活下去的这份心,还你为我寻兄,为我自损,为我做的饭菜,甚至,为我倒的这杯水。”
“倪素。”
徐鹤雪眼睫轻垂,轻轻摇头,唇畔带了一分生疏的笑意:“这世间万事,不?是件件都需要人?还的,若为你倒杯水也?要你还,那我成什么了?”
“若我想还呢?”
她的目光太过认真,徐鹤雪静默许久,终于抬起眼帘来?看她,“你为我做的衣裳,做好了吗?”
“还差一点?。”
倪素下意识地接话。
徐鹤雪“嗯”了一声,说,“那个就足够了。”
倪素其实很想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帮他做些什么,可是他总是如此,在她的面前,将自己的过往藏得严严实实,她却不?能逼他,因?为她不?知道他生前的事,不?知道他究竟为何死在十九岁那年。
他不?说,她便不?能问。
就好像此刻,她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在这件事上继续说下去了,屋外蔡春絮似乎已经离开?了,但玉纹并没有进屋来?。
他安静地站在她的床前,有风轻拂他颜色浅淡的衣袂。
面容苍白却骨相秀整。
“那你,就在这里待着。”
倪素轻声道。
徐鹤雪一怔,随即道:“我可以将这盏灯拿走。”
他以为她是担心他回?到隔壁便会双目不?能视物。
“不?是。”
倪素闷闷地说,“我总是做噩梦,梦里总是在下雪,我梦到你帮我向吴继康出了一口恶气,然?后你就消失不?见了,我点?好多的香,好多的蜡烛,都找不?到你。”
“你真的不?要照顾我,我知道你身?上也?很疼,屏风后面有一张软榻,我床上也?还有一张被子可以给?你,你在这里,我们一起养病,也?许我就不?会做那样的噩梦了。”
徐鹤雪本该拒绝。
他不?能与她同处一室,尤其是在这样的夜里。
可是他想了好久,
她会不?会夜里又让被子蒙住了口鼻?
隔着一道屏风,徐鹤雪躺在了软榻上,身?上盖着的被子,竟还沾了些她的温度,这一切,令他有些无所适从。
“徐子凌。”
倪素的声音传来?。
素纱屏风离她的床很近,徐鹤雪抬起眼睛,一盏灯的光令屏风后的人?影影绰绰,他看不?清。
“你身?上都是冷的,你是不?是已经忘了很久,热是什么样的?”
她问。
“嗯。”
他应了一声,却不?知她为何这样问,可下一刻,他又听?见她说:“那你伸手。”
暖黄的烛影铺散在屏风上。
徐鹤雪看见她的手落在素纱之上,影子拉长。
“你伸手,就会知道了。”
她的声音传来?。
徐鹤雪眼睫颤抖,衣袖之下,他手背的筋骨明晰,修长的指节蜷缩又松懈。
第40章[VIP]定风波(三)
徐鹤雪舒展手掌,瘦削而苍白的指节不安地屈起一下,落在屏风之上,隔着一层素纱,与她?手掌暗淡的廓影重叠。
很?轻的相贴,带着他的谨慎与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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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风隔绝不了她?手心?的温度,也许是她?尚未退热,所以?温度更高,令他轻轻一触,便如惊弓之鸟般眨动一下眼睛。
他忽然想起,之前她?从夤夜司的牢狱中出来,住进?太尉府时?,他也曾将手轻贴在她?的前额,为她?退热。
那时?不生绮念,所以?那种温度,他已经记不清。
可?是今夜,
明明隔着一道屏风,明明只是手心?相触,他藏在被子里的另一只手倏尔攥紧自己的衣袍。
淡色的唇轻抿起来。
鬼魅已经没有血肉之躯,他无法感知自己的任何心?跳,唯有点滴莹尘在他身?畔浮动,好似雀跃,又很?快融入他的身?躯。
一盏孤灯摇摇晃晃,无声修补着他这道破败的残魂。
“你的手像雪一样冷,但是我们这样,你会不会觉得暖一些?”屏风后的姑娘在问他。
“这样,你也会冷的。”
他只是说。
“逢夏必热,遇冬便冷,无论冷暖,都?是温度,我觉得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倪素望着屏风后他的身?廓,他如一座荒草覆没的雪山安静地伏在昏暗的阴影之中,好像没有人可?以?靠近,没有人可?以?打?破他的这份死寂。
但她?忽然很?想。
这么想着,她?的手指便在屏风上用力,紧贴他的掌心?,触摸他瘦削的指节,故意与他指腹相触,轻点一下。
他似乎吓了一跳。
倪素甚至听见他一分凌乱的气声,很?轻的一下,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听得耳朵有一点痒。
他的手很?快收了回去?,倪素看见他的衣袖一晃而过。
雪山之上有飞鸟惊鸣,掠翅而起,虽场面稍显慌乱,但这座空山却好像变得鲜活了那么一点,有生机了那么一些。
倪素翘起嘴角,隐约看见他整个人像是裹进?被子里去?,甚至背过了身?。
“你生气了吗?”
倪素的下巴抵在软枕上。
“没有。”
他没有转身?,依旧安静地藏在那片阴影里。
倪素知道他的脾性很?好,好得像是从来就?不会生气一样,但她?还是故意这样问了,听见他的回答,她?又说:“你明早想吃什么?”
“你吃就?好。”
他说。
“我想吃糖糕,我们一起吃吧?”
屏风那面静默了一瞬,最终,他还是“嗯”了一声。
冗长黑夜,两人之间再没有说话,倪素身?上还是痛得厉害,她?安静地隐忍着,心?里却在想,如若他始终不肯敞露心?扉,那其实也没有关系。
至少在他身?在阳世?的这段日子里,她?想让他过得开?心?。
吃他喜欢的糖糕,去?多少次谢春亭都?可?以?,去?找他儿时?埋私房钱的那棵歪脖子树也可?以?。
只要开?心?,就?好了。
后半夜忽来的秋雨将整个院子冲刷得很?干净,玉纹轻手轻脚地进?屋来开?窗,睡眠很?浅的倪素便被惊醒。
她?最先去?望屏风之后,软榻上的被子叠放整齐,昨夜躺在那里的人已经不在。
“倪姑娘,药已经在煎了,您看今儿早上想吃什么?”
玉纹回头,见趴在床上的年轻女子睁开?了双眼,便走上前去?,用帕子轻轻擦去?她?额头上的汗珠。
“糖糕。”
倪素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哑。
“好,奴婢让人去?买来。”
玉纹手脚麻利,打?来热水帮倪素简单擦洗过脸,又用篦子帮她?篦发,等倪素喝光了药,她?便出去?找了一名小厮去?街上买糖糕。
跑腿的小厮很?快回来,糖糕还很?热,一看便是刚出锅的。
外头已经不在下雨了,但晨雾潮湿又朦胧。
倪素将一块糖糕递给坐在床沿的年轻男人,自己也拿了一块小心?地咬了一口。
她?时?不时?地要吹一下手指。
倪素抬起眼睛,他今日换了一身?墨绿色的圆领袍,墨绿的衣襟里又露出一截洁白的中衣领子,这样浓郁的颜色衬得他的脖颈与面庞白皙如冷玉。
淡薄的天光照在他光滑的衣料上,金丝绣线的暗纹闪烁。
糖糕的烫对于他而言似乎并不强烈,他纤长的眼睫微垂着,很?认真地在吃那块糖糕,但是倪素并不能?在他的脸上发现任何或满足或愉悦的神情。
他仿佛只是在不断重复一个动作。
“你……不吃吗?”
她?的视线令人难以?忽视,徐鹤雪侧过脸来看她?,有些不自在地眨动一下眼睫。
“好吃吗?”
倪素问他。
“嗯。”
他颔首,又吃下一口。
也许是他的姿仪太过赏心?悦目,倪素觉得自己这样趴在床上吃糖糕有些说不出的局促。
她?胡乱地想着,但还是一口一口地将糖糕吃了。
倪素从鼓院出来后的第二日便请蔡春絮取了些自己的银钱买了好些伤药补品送给何仲平与其他三十五名书生。
不料今日何仲平便带着他与其他人送的一些东西来了,当日吴继康突发癔症,何仲平只受了几杖,堂审便匆匆结束。
何仲平算是在鼓院受刑的人中伤情较轻的,好歹将养了几日也能?勉强下地,这便立即上门来探望倪素。
“何公子也受着伤,该好好将养,不用来看我。”
隔着屏风,玉纹将流苏帘子也放了下来,倪素隐约看见何仲平一瘸一拐地进?门来。
“他们都?比我伤重,我今日来,是代?他们来看姑娘你的……”何仲平说着便在桌前坐下,哪知屁股才一挨凳面他就?“嘶”的一声,一下弹起来。
玉纹憋不住笑,将软垫拿来垫在凳面上:“是奴婢手脚慢了,公子现在坐吧。”
何仲平讪然一笑,重新坐下去?,屁股是好受了一些。
“他们都?好吗?”
倪素在帘内出声,“当日在鼓院看见你们来,我心?中真的很?感激。”
“姑娘的药,我们都?收到?了,他们都?说谢谢姑娘你呢,”何仲平听到?她?说“感激”二字,一时?有些无所适从,面上的笑意也有些勉强,他垂下头,半晌才又道:“无论是他们还是我,都?受不起姑娘的这份感激,他们是为霁明兄不平,也是为他们自己不平,而我……”
何仲平眉眼郁郁:“而我,对霁明兄有愧。”
“若非我将他的策论诗文?说了出去?,也许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倪姑娘为兄长伸冤,在云京承受百般苦楚,可?谓贞烈,若此时?我无动于衷,又如何对得起霁明兄在云京对我的处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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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拂?”
说着,何仲平一手撑在桌上站起身?来,郑重地对着帘内的倪素弯腰作揖:“倪姑娘,以?前我处处怕事,但如今我已想得很?清楚,若吴继康不死,我愿随你继续伸冤,天理昭彰,来日方长。”
何仲平也没待多久,身?上受着伤,他是坐不住的,只与倪素说过几句话,便离开?了。
房门大开?着,日光浅浅地在地面铺陈。
倪素趴在床上,好像嗅到?了空山新雨后的清爽味道。
她?看到?那道墨绿的身?影立在窗棂前,残留的雨水滴落在他手中的书卷上,他在凝视那滴弄湿书卷的雨露,最终白皙的手指在纸页上轻轻一拂。
她?昏昏欲睡,心?内安宁。
——
正元帝因头疾而暂未上朝,朝中没有几个官员能?见到?在病中的官家,唯有孟云献连着几日进?了庆和殿。
“你说,谏院与翰林院的那帮人究竟是在为什么而闹?”
正元帝今日精神更欠佳,躺在龙榻上,声音有些虚浮无力。
“这个中缘由,臣如何得知?”孟云献立在帘外,垂着眼帘,恭谨道,“只是如今民情翻沸,百姓皆称赞倪青岚亲妹至真至烈,何况还有一帮年轻士子也已为倪青岚受过刑,官家若不尽快对重阳鸣冤一事做出决断,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宗室之中,皆要以?为官家此番推行新政决心?不坚,毕竟国舅吴继康此番舞弊恰好是在冬试,而冬试是官家您为新政选拔人才而特设,冬试是再推新政的开?端,若开?端不好,又何谈万象更新?”
若开?端不力,又如何让那些宗室将自己吃进?去?的钱财吐出来些?他们若发觉官家决心?不坚,岂非要更加藐视新政,破坏新政?
届时?,又还能?收回来多少银子?
这些话孟云献不说,并不代?表正元帝不会联想到?这里,他安静地等,听着龙榻上的帝王咳嗽了好一阵,他才道:“请官家保重龙体。”
“我,是真的老了……”
正元帝徐徐一叹,胸口起伏。
非是上朝之时?,正元帝便不常称“朕”。
“张敬与蒋先明都?上了折子,反对封禅一事,”话锋一转,正元帝的口吻变得意味颇浓,“但我看孟卿你似乎与他们看法不同。”
“官家仁德,泽披四海,重于泰山,如何不能?行封禅大礼?”孟云献说着,又俯身?作揖,“张相公与蒋御史只怕也是担心?劳民伤财,但如今官家若能?收归一部分用以?疏浚河道却被贪墨的银子,亦可?解燃眉之急。”
正元帝不言,凝视他半晌。
“听闻张卿当年与你在城门分道割席,但我看,你待张卿仍有好友之谊。”
“虽割席,亦不断同僚之谊。”
孟云献不慌不忙,从容应答。
只提同僚而非好友,正元帝扯了扯唇,手指轻扣在床沿,时?不时?地敲击着。
孟云献垂首,听着这一阵细微的响动,十分耐心?地等着,时?至今日,正元帝已不能?再回避登闻鼓院接的这桩冬试案了。
“朕心?中已有决断,孟卿回去?吧。”
正元帝声似平淡。
“臣告退。”
孟云献立即作揖,随后退出庆和殿。
今日不在下雨,宫中却还有积水,孟云献走下白玉长阶便往政事堂的方向去?,踩到?积水弄湿了官靴他也全然不顾。
偌大的政事堂,正值用饭的时?辰,没有几名官员在堂内,孟云献进?门,看见一名堂候官收拾了一堆书册,他便问:“那些都?是什么?”
“孟相公,”
堂候官忙躬身?,道,“这些都?是张相公要的,正元年间的百官历年政绩考。”
“他要这些做什么?”
孟云献心?中怪异。
堂候官摇头,“下官不知。”
“行了,我拿着吧。”孟云献走过去?接了过来,随即往后堂去?。
张敬不喜热闹,并没有与那些官员一起去?吃饭,翰林学士贺童拿了一个食盒过来,张敬便一个人在后堂里用饭。
“你身?体还没好?怎么就?吃这些。”
孟云献走过去?瞧了一眼桌案上的清粥小菜。
张敬抬头,见他怀中抱着一沓书册,他的神情一滞,随即又垂眼,自顾自地喝粥:“吃惯了这些,其它?的就?不好克化了。”
“那你要这些做什么?”
孟云献将书册都?放在案上,“不要告诉我,你想整顿吏治?”
“你回来推新政弄得不痛不痒,也不许我下猛药?”
张敬眼皮也不掀一下。
“眼下不适合。”
孟云献自庆和殿回来这一路走得急,他也不管案上是不是冷茶,端起来就?喝了。
“那要何时?才适合?”
张敬一边喝粥,一边道,“孟琢,我看你被贬官一趟,你的胆气也被磨没了,官家要封禅,你便为他筹措银两,你可?真是越来越会做官了。”
孟云献面露无奈,“官家封禅之心?可?比重推新政要坚决得多,那日我在庆和殿提及封禅也是为了让官家正视冬试案,当时?蒋御史正在殿中,但他却并没有出言反驳而是事后另外写了奏疏反对封禅,他是官家唯一能?够容忍的近臣,而你呢崇之?你才回来多久?官家对你尚有疑虑,你又为何要在此时?上疏打?官家的脸?”
张敬在听见他说“他是官家唯一能?够容忍的近臣”这句话时?,他握着汤匙的手紧紧地蜷握,几乎有些细微地发颤。
他倏尔抬眼看向孟云献,“你应该知道,他是如何做了那近臣的。”
孟云献一怔。
他当然知道,
玉节将军徐鹤雪死的那年,便是蒋先明青云直上的那一年。
“难道就?因为官家只能?容忍他,我们这些人便不可?以?说真话了吗?为官之道,便是如此吗?北边一十三州尚未收复,我大齐还要向掠夺我国土的胡人交十万岁币!近几年越是弹压,匪患便越是不止,如此境地,官家还要劳民伤财,封禅泰山?”
张敬撂下汤匙,站起身?,“孟琢,我问你,若人人都?不肯说真话,又如何澄清玉宇,维护社稷?”
“我不是说你不能?说,只是时?机不对!”
孟云献皱起眉。
“如何不对?今日你在庆和殿中,官家问过你了?你为我说话了是不是,你是站在何种立场为我说话的?”
孟云献张了张嘴,他对上张敬的视线,喉咙有些发干。
同僚,而非好友。
因为官家并不希望他们两人再为友,他们最好一直如此不对付,官家便不用担心?他们两人合起伙来算计任何事。
“你没有立场,便不该为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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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他不言,张敬也已洞悉他在官家面前究竟是如何自处的,“我要做些什么,要如何做,都?与你无关,我是官家的臣子,亦是大齐的臣子,我为君,也要为国,我做不到?与你一般,净捡官家喜欢的话说。”
“张崇之!”
孟云献生怕他说这样的话,仅仅只是“同僚”二字,孟云献尚未出口便已经先为此自伤,他惯常是能?忍的,过了这十四年的贬官生涯,他变得比以?往更能?忍,可?当着这个在他心?中依旧万分重要的旧友的面,他的能?忍也变得不能?忍,“十四年前,我整顿吏治的后果是你与我两个人割席分道,是你失妻失子,一身?伤病……不是我变了,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我知道有些事急不来。”
孟云献与他对峙着,半晌,他闭了闭眼,几乎是出乎张敬意料地说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崇之,君仁,臣才直。”
为君者仁,为臣者才敢直。
若君不仁,则臣直,也无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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