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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VIP]满庭霜(三)
徐鹤雪尝不出血腥的?味道,只知道唇齿间湿润而温热,他颤抖地收紧齿关,深堕于铁鼓声震,金刀血泪的?噩梦之中。
“早知如此,将军何必卧身沙场,还?不如在绮绣云京,做你的?风雅文士!”
黄沙烟尘不止,血污盔甲难干,多的?是?身长数尺的?男儿挽弓策马,折戟沉沙,那?样?一道魁梧的?身影身中数箭,岿然立于血丘之上,凄哀大叹。
那?个人?重重地倒下去,如一座高山倾塌,陷于污浊泥淖。
无数人?倒下去,血都流干了。
干涸的?黄沙地里,淌出一条血河来。
徐鹤雪被淹没?在那?样?浓烈的?红里,他浑身没?有一块好皮肉,只是?一具血红的?,可?憎的?躯壳。
无有衣冠遮掩他的?残破不堪,他只能栖身于血河,被淹没?,被消融。
“徐鹤雪。”
幻梦尽头,又是?一个炎炎夏日,湖畔绿柳如丝,那?座谢春亭中立着他的?老师,却是?华发苍苍,衰朽风烛。
他发现自己?身上仍无衣冠为蔽,只是?一团血红的?雾,但他却像曾为人?时那?样?,跪在老师的?面前。
“你有悔吗?”
老师问他。
可?有悔当年进士及第,前途大好,风光无限之时,自甘放逐边塞,沙场百战,白刃血光?
他是?一团血雾,一点也?不成人?形,可?是?望着他的?老师,他仍无意识地顾全所有的?礼节与尊敬,俯首,磕头,回答:
“学生,不悔。”
他知道,这注定是?一个令老师失望的?回答,然而他抬首,却见幻梦皆碎,亭湖尽陨。
只剩他这团雾,浓淡不清地漂浮在一片漆黑之中,不知能往何处。
“徐子凌。”
直到,有这样?一道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唤他。
徐鹤雪眼皮动了动,将要睁开眼睛,却听她道:“你先?别睁眼,我给你擦干净。”
他不知他这一动又有殷红的?血液自眼睑浸出,但听见她的?声音,他还?是?顺从地没?有睁眼,只任由她浸过热水的?帕子在他的?眼睛,脸颊上擦拭。
倪素认真地擦拭他浓睫上干涸的?血渍,才将帕子放回水盆里,说?:“现在可?以了。”
她起?身出去倒水。
徐鹤雪听见她渐远的?步履声,后知后觉地睁开眼,满目血红,他几乎不能视物。
她又回来了。
徐鹤雪抬眼,却只能隐约看见她的?一道影子。
“我扶你起?来洗洗脸。”倪素将重新打来的?温水放到榻旁。
徐鹤雪此时已经没?有那?么痛了,但他浑身都处在一种?知觉不够的?麻木,倚靠她的?搀扶才能勉强起?身。
“不必……”察觉到她伸手来帮他鞠水洗脸,徐鹤雪本能地往后避了避。
他说?话的?力气也?不够。
“可?你如今这样?,自己?怎么洗?”
倪素温声道:“你让我帮你这一回。”
月光可?以助他驱散身上所沾染的?污垢飞尘,但如今正是?清晨,外面雨雾如织,而倪素忙了一夜,无论她如何为他擦拭都始终不能擦干净他干涸的?血渍,那?些都是?凝固的?莹尘,只用水是?擦不掉的?。
幸而那?枚兽珠飞出一缕浮光来,指引着她去了永安湖畔,折了好些柳枝回来,柳叶煮过的?水果然有用。
倪素不给徐鹤雪反应的?机会,掬了水触摸他的?脸,徐鹤雪左眼的?睫毛沾湿,血红褪去了些,他不自禁地眨动眼睫,水珠滴落,他却借着恢复清明的?左眼,看见她白皙细腻的?脖颈上,一道齿痕血红而深刻。
某些散碎而模糊的?记忆回笼。
雨雪交织的?夜,昏暗的?居室,滚落的?烛台……
原来唇齿的?温热,是?她的?血。
徐鹤雪脑中轰然,倏尔,他身体更加僵直,却忽然少了许多抗拒,变得柔顺起?来,但也?许那?本不是?柔顺,而是?他如此直观地发觉自己?做错了事,显露出来一种?少有的?失措。
倪素发现他忽然变得像一只乖顺的?猫,无论是?触碰他的?脸颊,还?是?他的?睫毛,他都任由她摆弄。
血红不再,徐鹤雪的?双眼宛如剔透琉璃。
他又浓又长的?睫毛还?是?湿润的?,原本呆呆地半垂着,听见她起?身端水的?动静,他眼帘一下抬起?来:“倪素。”
倪素回头,珍珠耳坠轻微晃动。
她看见靠坐在床上的?年轻男人?那?张苍白如玉的?面容上流露出一分惶然不安,他似乎并不知如何面对她,可?又不得不面对她。
“对不起?。”
他说?。
倪素看着他,随即将水盆放回,又坐下来,问:“昨夜,你为什么会那?样??”
犹如困兽之终,孤注一掷的?挣扎。
倪素很痛,因为被他的?齿关咬破脖颈,也?因为被他冰冷的?唇舌抵住破损的?伤处,她颤栗,惊惧。
直到他毫无预兆地松懈齿关,靠在她的?肩头,动也?不动。
“是?我忘了幽释之期。”
徐鹤雪宽大的?衣袖底下,他昨夜显露的?伤口此时已经消失不见。
“幽释之期?”
“幽都有一座宝塔,塔中魂火翻沸,困锁无数幽怨之灵,每年冤魂出塔长渡恨水,只有身无怨戾才能在幽都来去自如,等待转生。”
“他们出行之期,怨戾充盈,”
徐鹤雪顿了一下,“我,亦会受些影响。”
“若是?之后,你再遇见我这样?,”徐鹤雪望着她,“盼你离我远一些,不要靠近,不必管我。”
他为何会受幽释之期的?影响?
是?因为他生前也?有难消的?怨愤吗?
倪素看着他,却久久也?问不出口,又听他这样?一句话,她道:“若你一开始不曾帮我,我自然也?不会管你,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一直如此处事。”
永安湖谢春亭是?暂时去不得了。
倪素点了满屋的?灯烛用来给徐鹤雪安养魂魄,廊庑里漂了雨丝,她不得不将昨夜挪到檐廊里的?药材再换一个地方放置。
雨丝缠绵,其?中却不见昨夜的?雪。
倪素靠在门框上,看着廊外烟雨,她发现,似乎他的?魂体一旦减弱,变得像雾一样?淡,就会落雪。
云京之中,许多人?都在谈论昨夜交织的?雨雪。
即便那?雪只落了一个多时辰,便被雨水冲淡,今日云京的?酒肆茶楼乃至禁宫内院也?仍不减讨论之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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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相公?,您那?老寒腿还?好吧?”
裴知远一边剥着花生,一边走进政事堂,“昨儿夜里那?雪我也?瞧见了,势头虽不大,也?没?多会儿,但夜里可?寒啊。”
“只你们城南下了,我家中可?瞧不见。”
孟云献也?是?上朝前才听说?了那?一阵儿怪雪,竟只落在城南那?片儿,不多时便没?了。
“诶,张相公?,”
裴知远眼尖儿,见身着紫官服的?张敬拄拐进来,他便凑过去作揖,“您家也?在城南,昨儿夜里见着那?场雨雪没??”
“睡得早,没?见。”
张敬随口一声,抬步往前。
“可?我怎么听说?你张崇之昨夜里,红炉焙酒,与学生贺童畅饮啊?”孟云献鼻腔里轻哼出一声来。
后头的?翰林学士贺童正要抬脚进门,乍听这话,他一下抬头,正对上老师不悦的?目光,他一时尴尬,也?悔自己?今儿上朝前与孟相公?多说?了几句。
张敬什么话也?不说?,坐到椅子上。
孟云献再受冷落,裴知远有点憋不住笑,哪知他手里才剥好的?几粒花生米全被孟云献给截去一口嚼了。
得,不敢笑了。
裴知远捏着花生壳,找了自个儿的?位子坐下。
东府官员们陆陆续续地都齐了,众人?又在一块儿议新政的?条项,只有在政事上张敬才会撇下私底下的?过节与孟云献好好议论。
底下官员们也?只有在这会儿是?最松快的?,这些日,吃了张相公?的?青枣,又得吃孟相公?的?核桃,听着两位老相公?嘴上较劲,他们也?着实捏了一把汗。
但好在,事关新政,这二位相公?却是?绝不含糊的?。
今日事毕的?早些,官员们朝两位相公?作揖,不一会儿便走了个干净。
孟云献正吃核桃,张敬被贺童扶着本要离开,可?是?还?没?到门口,他又停步,回转身来。
“学生出去等老师。”贺童低声说?了一句,随即便一提衣摆出去了。
“请我喝酒啊?我有空。”
孟云献理了理袍子走过去。
“我何时说?过这话?”张敬板着脸。
“既不是?喝酒,那?你张相公?在这儿等我做什么呢?”
“你明知故问。”
张敬双手撑在拐杖上,借着力站稳,“今日朝上,蒋先?明所奏冬试案,你是?否提前知晓?”
“这话儿是?怎么说?的??”
孟云献学起?了裴知远。
“若不是?,你为何一言不发?”
张敬冷笑,“你孟琢是?什么人?,遇着与你新政相关的?这第一桩案子,你若不是?提前知晓,且早有自己?的?一番算计,你能在朝上跟个冬天的?知了似的?哑了声?”
“官家日理万机,顾不上寻常案子,夤夜司里头证据不够,处处掣肘,唯恐牵涉出什么来头大的?人?,而蒋御史如今正是?官家跟前的?红人?,他三言两语将此事与陛下再推新政的?旨意一挂钩,事关天威,官家不就上心了么?”
孟云献倒也?坦然,“我这个时候安静点,不给蒋御史添乱,不是?皆大欢喜的?事儿吗?谏院的?老匹夫们今儿也?难得劲儿都往这处使,可?见我回来奏禀实施的?‘加禄’这一项,很合他们的?意。”
“可?我听说?,那?冬试举子倪青岚的?妹妹言行荒诞。”今儿朝堂上,张敬便听光宁府的?知府提及那?女子所谓“冤者托梦”的?言行。
更奇的?是?,即便入了光宁府司录司中受刑,她也?仍不肯改其?言辞。
“言行荒诞?”
孟云献笑了一声,却问:“有多荒诞?比崇之你昨儿晚上见过的?那?场雨雪如何?”
整个云京城中都在下一样?的?雨,然而那?场雪,却只在城南有过影踪。
雪下了多久,张敬便在廊庑里与贺童坐了多久。
他双膝积存的?寒气至今还?未散。
“你敢不敢告诉我,你昨夜看雪时,心中在想些什么?”
孟云献忽然低声。
“孟琢!”
张敬倏尔抬眸,狠瞪。
“我其?实,很想知道他……”
“你知道的?还?不够清楚吗!”张敬打断他,虽怒不可?遏却也?竭力压低声音,“你若还?不清楚,你不妨去问蒋先?明!你去问问他,十五年前的?今日,他是?如何一刀刀剐了那?逆臣的?!”
轰然。
孟云献后知后觉,才意识到,今日,原来便是?曾经的?靖安军统领,玉节将军徐鹤雪的?受刑之期。
堂中冷清无人?,只余孟云献与张敬两个。
“孟琢,莫忘了你是?回来主?理新政的?。”
张敬步履蹒跚地走到门口,没?有回头,只冷冷道。
他们之间,本不该再提一个不可?提之人?。
孟云献在堂中呆立许久,揉了揉发酸的?眼皮,掸了几下衣袍,背着手走出去。
御史中丞蒋先?明一上奏,官家今晨在朝堂上立即给了夤夜司相应职权,下旨令入内侍省押班,夤夜司使韩清彻查冬试案。
城中雨雾未散,夤夜司的?亲从官几乎倾巢而出,将贡院翻了个遍,同时又将冬试涉及的?一干官员全数押解至夤夜司中讯问。
夤夜司使尊韩清在牢狱中讯问过几番,带铁刺的?鞭子都抽断了一根,他浑身都是?血腥气,熏得太?阳穴生疼,出来接了周挺递的?茶,坐在椅子上打量那?个战战兢兢的?衍州举子何仲平。
“看清楚了么?这些名字里,可?有你熟悉的?,或是?倪青岚熟悉的??”
韩清抿了一口茶,干涩的?喉咙好受许多。
“具,具已勾出。”
何仲平双手将那?份名单奉上,“我记得,我与倪兄识得的?就那?么两个,且并不相熟,我都用墨勾了出来。”
他结结巴巴的?,又补了一句:“但也?有,有可?能,倪兄还?有其?他认识的?人?,是?我不知道的?。”
周挺接来,递给使尊韩清。
韩清将其?搁在案上扫视了一番,对周挺道:“将家世?好,本有恩荫的?名字勾出来。”
周挺这些日已将冬试各路举子的?家世?,名字记得烂熟,他不假思?索,提笔便在其?中勾出来一些名字。
这份名单所记,都是?与倪青岚一同丢失了试卷的?举子。
共有二十余人?。
韩清略数了一番,周挺勾出来的?人?中,竟有九人?。
“看来,还?故意挑了些学问不好的?世?家子的?卷子一块儿丢,凭此混淆视听。”韩清冷笑。
此番冬试不与以往科举应试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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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为表再迎二位相公?回京推行新政之决心,先?行下敕令恢复了一项废止十四年的?新法,削减以荫补入官的?名额,若有蒙恩荫入仕者,首要需是?举子,再抽签入各部寻个职事,以测其?才干。
“使尊,凶手是?否有可?能是?在各部中任事却不得试官认可?之人??”周挺在旁说?道。
有恩荫的?官家子弟到了各部任事,都由其?部官阶最高者考核,试探,再送至御史台查验,抽签则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试官与其?人?家中或因私交而徇私的?可?能。
“勾出来。”韩清轻抬下颌。
周挺没?落笔,只道:“使尊,还?是?这九人?。”
“这些世?家子果然是?一个也?不中用。”韩清端着茶碗,视线在那?九人?之间来回扫了几遍,其?中没?有一人?与何仲平勾出来的?名字重合。
韩清将那?名单拿起?来,挑起?眼帘看向那?何仲平:“你再看清楚了这九个人?的?名字,你确定没?有与你或是?倪青岚相识的??不必熟识,哪怕只是?点头之交,或见过一面?”
何仲平满耳充斥着那?漆黑甬道里头,牢狱之中传来的?惨叫声,他战战兢兢,不敢不细致地将那?九人?的?名字看过一遍,才答:“回韩使尊,我家中贫寒,尚不如倪兄家境优渥,又如何能有机会识得京中权贵?这九人?,我实在一个都不认得。”
“你知道倪青岚家境优渥?”
冷不丁的?,何仲平听见韩清这一句,他抬头对上韩清那?双眼,立即吓得魂不附体,“韩使尊!我绝不可?能害倪兄啊!”
“紧张什么?你与里头那?些不一样?,咱家这会儿还?不想对你用刑,前提是?,你得给咱家想,绞尽脑汁地想,你与倪青岚在云京交游的?桩桩件件,咱家都要你事无巨细地写下来。”
韩清自然不以为此人?有什么手段能那?么迅速地得知光宁府里头的?消息,并立即买凶去杀倪青岚的?妹妹倪素。
“是?是?!”何仲平忙不迭地应。
周挺看何仲平拾捡宣纸,趴在矮案上就预备落笔,他俯身,低声对韩清道:“使尊,此人?今日入了夤夜司,若出去得早了,只怕性命难保。”
凶手得知倪青岚的?尸首被其?亲妹倪素发现,就立即□□,应该是?担心倪素上登闻院敲登闻鼓闹大此事。
当今官家并不如年轻时那?么爱管事,否则夤夜司这几年也?不会如此少事,底下人?能查清的?事,官家不爱管,底下人?查不清的?事,除非是?官家心中的?重中之重,否则也?难达天听。
这衍州举子何仲平逗留云京,此前没?有被灭口,应是?凶手以为其?人?并不知多少内情,但若今日何仲平踏出夤夜司的?大门,但凡知道夤夜司的?刑讯是?怎样?一番刨根问底的?手段,凶手也?不免怀疑自己?是?否在何仲平这里露过马脚,哪怕只为了这份怀疑,凶手也?不会再留何仲平性命。
“嗯。”
韩清点头,“事情未查清前,就将此人?留在夤夜司。”
话音落,韩清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他抬起?头,“何仲平,咱家问你,你与倪青岚认识的?人?中,可?还?有没?在这名单上,但与名单上哪家衙内相识的??”
何仲平闻言忙搁下笔,想了想,随即还?真说?出了个名字来:“叶山临!韩使尊,倪兄其?实并不爱与人?交游,这名单上识得的?人?,也?至多是?点头之交,再说?那?名单外的?,就更没?几个了,但我确实识得的?人?要多些,这个叶山临正是?云京人?氏,他也?参与了此次冬试,并且在榜,成了贡生,只是?殿试却榜上无名……”
“他与哪位衙内相识?”
“他家中是?做书肆生意的?,只是?书肆小,存的?多是?些志怪书籍,少有什么衙内能光顾的?,但我记得他与我提过一位。”
“谁?”
“似乎,是?一位姓苗的?衙内,是?……”何仲平努力地回想,总算灵光一闪,“啊,是?太?尉府的?二公?子!”
“他说?那?位二公?子别无他好,惯爱收集旧的?志怪书籍!越古旧越好!”
周挺闻言,几乎一怔。
“苗易扬。”
韩清推开那?份试卷遗失的?名单,找出来参与冬试的?完整名单,他在其?中准确地找出了这个名字。
可?他却不在试卷遗失的?名单之列。
苗太?尉的?二公?子,冬试落榜,后来抽签到了大理寺寻职事,前不久得大理寺卿认可?,加官正八品大理寺司直,而官家念及苗太?尉的?军功,又许其?一个正六品的?朝奉郎。
细密如织的?雨下了大半日,到黄昏时分才收势。
云京不同其?他地方,酒楼中的?跑堂们眼看快到用饭的?时间,便会跑出来满街的?叫卖,倪素在檐廊底下坐着正好听见了,便出去叫住一人?要了些饭菜。
不多时,跑堂的?便带着一个食盒来了,倪素还?在房中收拾书本,听见喊声便道:“钱在桌上,请你自取。”
跑堂是?个少年,到后廊上来真瞧见了桌上的?钱,便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出,随即提着食盒收好钱便麻利地跑了。
倪素收拾好书本出来,将饭菜都挪到了徐鹤雪房中的?桌上。
“和我一起?吃吗?”
倪素捧着碗,问他。
徐鹤雪早已没?有血肉之躯,其?实一点儿也?用不着吃这些,他尝不出糖糕的?甜,自然也?尝不出这些饭菜的?味道。
他本能地想要拒绝。
可?是?目光触及她白皙的?颈间,那?道齿痕显眼。
每看一回,徐鹤雪总要自省。
他说?不出拒绝的?话,乖乖地坐到她的?面前去,生疏地执起?筷,陪她吃饭。
“我要的?都是?云京菜,你应该很熟悉吧?”
倪素问他。
“时间太?久,我记不清了。”
“那?你尝一尝,就能记得了。”
徐鹤雪到底还?是?动了筷,与她离开夤夜司那?日递给他的?糖糕一样?,他吃不出任何滋味。
可?是?被她望着,徐鹤雪还?是?道:“好吃。”
倪素正欲说?些什么,却听一阵敲门声响,她立即放下碗筷,起?身往前面去。
她的?手还?没?触摸到铺面的?大门,坐在后廊里的?徐鹤雪忽然意识到了些什么,他的?身形立即化作淡雾,又转瞬凝聚在她的?身边。
“倪素。”
徐鹤雪淡色的?唇微抿,朝她递出一方莹白的?锦帕。
“做什么?”
倪素满脸茫然。
徐鹤雪听见外面人?在唤“倪姑娘”,那?是?夤夜司的?副尉周挺,他只好伸手将那?块长方的?锦帕轻轻地绕上她的?脖颈,遮住那?道咬伤。
“虽为残魂,亦不敢污你名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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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VIP]满庭霜(四)
“倪姑娘可在里面?”
周挺隐约听?见?些许人声,正欲再?敲门,却见?门忽然打开,里面那姑娘窄衫长?裙,披帛半挂于臂,只梳低髻,簪一只白玉梳。
却不知为何,她颈间裹着一方锦帕。
“倪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周挺疑惑道。
“下雨有些潮,起了疹子。”
倪素彻底将?门打开,原本站在她身侧的徐鹤雪刹那化为云雾,散了。
周挺不疑有他,进了后廊,他接来倪素递的茶碗,立即道:“倪姑娘,今日早朝御史中丞蒋大人已将?你兄长?的案子上奏官家,夤夜司如今已有职权彻查此?事,韩使尊今日已审问?了不少人,但未料,却忽然牵扯出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谁?”
倪素立即问?道。
“苗太尉的二公子,”周挺端详她的脸色,“便是那位将?你从夤夜司带出去的朝奉郎苗易扬。”
周挺一直有差遣夤夜司的亲从官监视与保护倪素,自然也知道她在来到南槐街落脚前,一直都住在苗太尉府里。
“怎么?可能是他?”
倪素不敢置信。
在太尉府里时,倪素因为卧床养伤,其实并没有见?过苗易扬几?回,但她印象里,苗易扬文弱温吞,许多事上都需要?他的夫人蔡春絮帮他拿主意。
“其实尚不能确定,只是你兄长?与那衍州举子何仲平并不识得什么?世家子,你兄长?又?不是什么?行事高调的,来到云京这么?一个陌生地界,何以凶手便盯上了他?但不知倪姑娘可还记得,我之前同你说,那何仲平借走了你兄长?一篇策论。”
倪素点头?:“自然记得。”
“你兄长?少与人交游,但这个何仲平却不是,酒过三巡亦爱吹嘘,自己?没什么?好吹嘘的,他便吹嘘起自己?的好友,你兄长?的诗词,文章,他都与酒桌上的人提起过。”
“与他有过来往的人中,有一个叫做叶山临的,家中是做书肆生意的,何仲平说,此?人认得一位衙内,那位衙内喜爱收集古旧的志怪书籍,正是苗太尉府的二公子——苗易扬。”
“而他也正好参加过冬试,却未中榜。”
“不可能是他。”
倪素听?罢,摇头?,“若真是他,在光宁府司录司中他买通狱卒杀我不成,而后我自投罗网,从夤夜司出去便到了太尉府上,我既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是否更好动?手些?既如此?,那他又?为何不动?手?”
若真是苗易扬,那么?他可以下手的机会太多了,然而她在太尉府里养伤的那些日,一直是风平浪静。
“也许正是因为在他眼皮底下,他才?更不敢轻举妄动?,”周挺捧着茶碗,继续道,“不过这也只是韩使尊的一种猜测,还有一种可能,这位朝奉郎,也仅是那凶手用来迷惑人的手段之一。”
“你们将?苗易扬抓去夤夜司里了?”倪素不是没在夤夜司中待过,但只怕夤夜司使尊这回绝不会像此?前对待她那般,只是吓唬而不动?手,他得了官家敕令,有了职权,任何涉及此?案的官员他都有权刑讯。
“使尊并没有对朝奉郎用刑。”
周挺离开后,倪素回到徐鹤雪房中用饭,但她端起碗,又?想起蔡春絮,心中又?觉不大宁静,也再?没有什么?胃口。
“苗易扬没有那样的手段。”
淡雾在房中凝聚出徐鹤雪的身形,他才?挺过幽释之期,说话的气力也不够:“苗太尉也绝不可能为其铤而走险。”
“你也识得苗太尉?”倪素抬头?望他。
徐鹤雪与之相视,视线又?难免再?落在她颈间的锦帕上,他的睫毛垂下去:“是,我还算了解他。”
他十四岁放弃云京的锦绣前途,远赴边塞从军之初,便是在威烈将?军苗天照的护宁军中,那时苗天照还不是如今的苗太尉。
十五年前,在檀吉沙漠一战中,苗天照也曾与他共御外敌。
太尉虽是武职中的最高官阶,但比起朝中文臣,实则权力不够,何况如今苗太尉因伤病而暂未带兵,他即便是真有心为自己?的儿子谋一个前程,只怕也在朝中使不上这么?多的手段。
“其实我也听?蔡姐姐说起过,她郎君性子温吞又?有些孤僻,本来是不大与外头?人来往的,也就是做了大理寺的司直才?不得不与人附庸风雅,除此?之外,平日里他都只愿意待在家中,又?如何肯去那叶山临的宴席畅饮?”
倪素越想越不可能。
她有些记挂蔡春絮,但看徐鹤雪魂体仍淡,他这样,又?如何方便与她一块儿出门?
“徐子凌,我再?多给你点一些香烛,你是不是会好受一些?”倪素起身从柜门里又?拿出来一些香烛。
“谢谢。”
徐鹤雪坐在榻旁,宽袖遮掩了他交握的双手。
外面的天色渐黑,倪素又?点了几?盏灯,将?香插在香炉里放在窗畔,如此?也不至于屋中有太多烟味。
她回转身来,发现徐鹤雪脱去了那身与时节不符的氅衣,只着那件雪白的衣袍,即便他看起来那样虚弱,但坐在那里的姿仪却依旧端正。
只是他的那件衣裳不像她在大钟寺柏子林中烧给他的氅衣一般华贵,反而是极普通的料子,甚至有些粗糙。
这是倪素早就发觉的事,但她却一直没有问?出口。
然而此?时她却忽然有点想问?了,因为她总觉得今日的徐子凌,似乎很能容忍她的一切冒犯。
“你这件衣裳,也是你旧友烧给你的吗?”
她真的问?了。
徐鹤雪闻言抬起眼睛来,他微动?了一下唇,看着她,还是顺从地回答:“是幽都的生魂相赠。”
他很难对她说,他初入幽都时,只是一团血红的雾,无衣冠为蔽,无阳世之人烧祭,不堪地漂浮于恨水之东。
荻花丛中常有生魂来收阳世亲人所祭物件,他身上这件粗布衣袍,便是一位老者的生魂相赠。
倪素不料,他竟是这样的回答。
她想问?,你的亲人呢?就没有一个人为你烧寒衣,为你写表文,在你的忌辰为你而哭?
她又?想起,是有一个的。
只是他的那位旧友,到底因何准备好寒衣,写好表文,却又?不再?祭奠?
倪素看着他,却问?不出口。
“月亮出来了。”
倪素回头?看向门外,忽然说。
徐鹤雪随着她的视线看去,檐廊之外,满地银霜淡淡,他听?见?她的声音又?响起:“你是不是要?沐浴?”
一如在桥镇的客栈那晚,徐鹤雪站在庭院里,而他回头?,那个姑娘正在廊上看他。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徐鹤雪总觉得今夜被她这样看着,他格外拘束。
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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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莹尘交织,无声驱散生魂身上所沾染的,属于阳世的污垢尘埃,在他袖口凝固成血渍的莹尘也随之而消失。
他的干净,是不属于这个人间的干净。
倪素看着他的背影,想起自己?从成衣铺里买来的那些男子衣裳,他其实长?得很高,只是身形清癯许多,那些衣袍显然更适合再?魁梧些的男子。
徐鹤雪听?见?廊上的步履声,他转身见?倪素跑进了她自己?的房中,不一会儿也不知拿了什么?东西,又?朝他走来。
她走得近了,徐鹤雪才?看清她手中捏着一根细绳。
“抬手。”
倪素展开细绳,对他说。
徐鹤雪不明所以,但今天他显然很听?她的话,一字不言,顺从地抬起双臂,哪知下一刻,她忽然靠他很近。
倪素手中的细绳缠上他的腰身,徐鹤雪几?乎能嗅闻到她发间极淡的桂花油的清香,他的眼睫轻颤,喉结滚动?:“倪素……”
“我欠了考虑,那些柜子里的衣裳尺寸不适合你,我也没问?过你喜欢什么?颜色,喜欢什么?式样,也是我那时太忙,成衣铺掌柜的眼光有些太老,那些衣裳我看着倒像是四五十岁的人才?会喜欢的。”倪素仍在专注于手中的细绳。
“我并不在意,你知道,我若还在世,其实……”
徐鹤雪话没说尽。
倪素知道他想说什么?,十五年前他死时十九岁,那么?若他还在世,如今应该也是三十余岁的人了。
她抬起头?,朝他笑了笑,“那如何能算呢?你永远十九岁,永远处在最年轻而美好的时候。”
年轻而美好,这样的字句,徐鹤雪其实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用来形容他自己?,可是他面前的这个姑娘,却是如此?认真地对他说。
他剔透的眸子映着檐廊底下的烛光,听?见?她说“不要?动?”,他就僵直着身体,动?也不动?,任由她像白日里为他洗脸时那样摆弄。
“给你量好了尺寸,我便自己?为你裁衣,你放心,我在家中也给我母亲做过衣裳,父亲虽去的早,但我也做过寒衣给他,一定能做得好看些。”
倪素绕到他的身后,用细绳比划着他的臂长?。
“其实你不必为我裁衣,我,”此?刻她在身后,徐鹤雪看不见?她,却能感受到她时不时的触碰,“昨夜冒犯于你,尚不知如何能偿。”
“你如今肯乖乖站在这里任我为你量尺寸,就是你的偿还了。”
“我记下这尺寸交给成衣铺,让他们多为你做几?件,但我是一定要?自己?做一件衣裳给你的。”
倪素不明白,为什么?他这样一个人在十九岁死去,却无人祭奠,连身上的衣裳都是幽都里的其他生魂所赠。
他活在这人间的时候,一定也是在锦绣堆里长?大的少年吧?
收起细绳,漂浮的莹尘里,倪素认真地说:
“那是我要?送给你的礼物。”
第24章[VIP]满庭霜(五)
苗易扬在夤夜司中?待了一整夜,翌日清晨,夤夜司使尊韩清亲自下令开?释苗易扬,许其回家。
“使尊。”
周挺走出夤夜司大门,先朝韩清行礼,随即看向?阶梯底下那?驾来接苗易扬的马车,“杜琮是?潘三司的人,想?不到他竟会出面来保苗易扬。”
“你是?想?问,咱家为何这么轻易就将人放了?”韩清看着马车里出来一位年轻的娘子,将那?位步履虚浮的朝奉郎扶上去。
杜琮其人,礼部郎中?,如今又在三司做户部副使。
苗太尉在朝中?本无什么交好的文臣,按理苗易扬的嫌疑也不够大,但杜琮这么一出面,不就又证明,苗太尉也并非什么手段都使不上么?
如此本该加重苗易扬的嫌疑,但韩清还是?将人给放了。
“使尊心中?自有考量。”
周挺垂眸。
“苗易扬任大理寺司直前,几乎成日里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个娘子似的,在夤夜司里待了一夜,三魂七魄去了一半,却还念叨‘清白’二字,若不是?他城府深,便真是?个小?鸡崽子似的胆子。”
韩清看着那?马车远了,才转身朝门内去:“先叫人盯着就是?。”
晨雾不多时被日光烤干,苗易扬回到太尉府中?,即便躺在床上裹紧了被子也仍旧难以止住骨子里的寒颤。
“春絮,我?在里头都不敢睡觉,你不知道,他们那?里头有一个刑池,里面好多血水,我?还看见了镶着铁刺的鞭子,全都带着血……”
苗易扬抓住蔡春絮要替他擦汗的手,“我?听?见好多惨叫!他们都在喊冤!喊疼!整整一晚,他们都在问我?同一个问题,我?说得口干舌燥,也不敢喝他们递的茶,我?瞧那?茶的颜色,都像血似的……”
“夤夜司使尊连上好的雾山红茶都拿来给你喝,你怎么没出息成这样?”蔡春絮听?烦了他的絮叨,从马车上,到了府里,他嘴里一直絮叨个没完。
“你知道有多可?怕吗春絮……”
苗易扬委屈极了,还不愿放开?她的手。
“老子这辈子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玩意?!”
蔡春絮只听?得这中?气十足的浑厚嗓音,一下回头,只见门槛处那?片日光里头映出来好几道影子,接着便是?一个身形魁梧,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带着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妇人进来,后面还跟着一对儿年轻的夫妇。
“阿舅,阿婆。”
蔡春絮立即起身作揖,先唤公婆,见后头的兄嫂进来,又道:“大哥,大嫂。”
“阿蔡,你莫管他。”
苗太尉进来一见蔡春絮,便冷哼道:“只是?进了趟夤夜司,半点刑罚没受,便吓破了胆子,成了这副病歪歪的样子,讨人嫌!说出去,都怕你这小?鸡崽子丢了老子的脸!”
“他才刚出来,你快别说这些话。”
王氏一瞧二儿子脸色煞白,满额是?汗,就心疼起来。
“阿舅,咱们二郎君自小?身子骨弱,哪里又见过那?夤夜司里头的腌臜事,这回明明是?好心好意?救个小?娘子回来,哪知却因?为那?小?娘子的事儿进了夤夜司里头吃苦,若是?我?,我?心中?也是?极难受的。”
大儿媳夏氏在旁搭腔道。
这话听?着有些味儿不对,大郎君苗景贞天生一张冷脸,听?了她这番话便皱了一下眉,“小?暑。”
“不会说话就别说了。”苗太尉也瞅着她,见她拿绣帕捂住嘴,这才又去瞧床上那?半死不活样儿的二儿子,“你倒还不如那?个小?娘子,姓什么来着?”
苗太尉想?起来昨儿早朝听?见的冬试案,“啊,姓倪对吧?那?小?娘子在光宁府先受了杀威棒,后来又被关进了夤夜司,她怎么不像你似的,腿软成这样?”
苗易扬遇着他爹这样爆竹似的脾气,又听?他那?大嗓门,什么话也不敢说,见蔡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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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坐了回来,他赶紧挨着她,委委屈屈地不说话。
“要不是?三司的杜琮杜大人,你小?子,指不定要在夤夜司里待上几天呢!”苗太尉瞧着他那?样子就来气,招手唤来一名?小?厮,“去请个医工来给他瞧瞧。”
“爹,可?杜大人为何要帮您?”
苗景贞忽然问。
“他啊……”
苗太尉摸了摸鼻子,“他跟你老子在一块儿喝过酒,你问那?么多干什么?你弟弟的事儿你出不了面,杜琮主?动帮我?的忙还不好么?”
苗景贞再将父亲审视一番,“可?您以为,这份情是?好承的么?他此时来说和,夤夜司使尊如何想??”
“管那?宦官如何想??”
苗太尉冷笑,“你瞧瞧你弟弟这副样子,能是?杀人害命的材料?我?虽在朝堂里与那?些文官们说不到几句话,但谁要敢让我?儿子背黑锅,我?也是?不能含糊的!”
苗景贞本就寡言,一番言语试探,明白父亲并非不知这其中?厉害后,他也就不再说话了。
“阿蔡啊,这个,”苗太尉揉了揉脑袋,又对蔡春絮道,“你得空就好好写一首漂亮的,还得是?适合我?的诗来,给那?杜大人送去。”
“阿舅,只送诗啊?”
夏氏有点憋不住笑。
“自然还是?要送些好东西?的,请个会瞧古董的,买些字儿啊画儿什么的,我?那?诗不是?随他们那?些文人的习惯么?交朋友就爱扯闲诗送来送去。”苗太尉说的头头是?道。
正?说着话,外头仆妇来报,说有位倪小?娘子来了。
不多时,女婢便领着那?年轻女子进了院儿。
这还是?苗太尉第一回真正?见到传闻中?的那?位倪小?娘子,淡青的衫子,月白的长?裙,装扮素雅,而容貌不俗。
“倪素见过太尉大人。”
倪素进了屋子,经身旁女婢低声提点,便朝坐在折背椅上的那?位大人作揖,又与大郎君苗景贞,以及几位女眷一一示礼。
屋内人俱在打量她,见她礼数周全且全无怯懦,苗太尉的夫人王氏便道:“瞧着是?个大户人家的姑娘。”
“阿婆,若不是?出了这样的事,我?阿喜妹妹也不至于在云京这么无依无靠的。”蔡春絮见倪素来了,便用力挣脱了苗易扬的手,瞪他一眼的同时打了他一下,随后走到倪素跟前来,拉着她坐下。
“蔡姐姐,我?不知此事会牵连到……”
“又说这些做什么呢?莫说你不知,我?们又如何能算到这些事?我?的郎君我?自个儿知道,你瞧瞧他那?样儿,叫他杀鸡杀鱼只怕他都下不去手,如何能是?个杀人的材料?”
倪素的话才说一半,蔡春絮便拍了拍她的肩膀打断。
“二公子这是?怎么了?”
倪素随着蔡春絮地目光看去,躺在床上的苗意?扬蔫哒哒的。
蔡春絮没好气:“吓着了,阿喜妹妹不如你给他瞧瞧,吃什么药才补得齐他吓破的胆子。”
“果真是?个药……”
大儿媳夏氏不假思索,然而话没说罢,便被自家郎君与阿舅盯住,她只得咽下话音,撇撇嘴。
“咱们家没那?样的怪讲究,姑娘你若真有瞧病的本事,你先给他瞧瞧看。”苗太尉看着倪素说道。
倪素应了一声,与蔡春絮一块儿去了床前。
蔡春絮将一块薄帕搭在苗易扬腕上,“阿喜妹妹,请。”
一时间,屋中?所有人都在瞧着那?名?坐在床前给苗易扬搭脉的女子,除蔡春絮外,几乎大家对那?女子都持有一种默然的怀疑。
搭过脉,倪素给苗易扬开?了一副方子,便与苗太尉等人告辞,由蔡春絮送着往府门去,却正?好遇见一名?小?厮带着个提着药箱的医工匆匆穿过廊庑。
“阿喜妹妹,对不住……”
蔡春絮一见,面上浮出尴尬的神情。
明明方才在房中?,她阿舅已吩咐人不必再请医工,但看那?仆妇像是?阿婆王氏身边的,这会儿领着医工来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夫人爱子心切,又不知我?底细,谨慎一些本也没有什么。”倪素摇头,对蔡春絮笑了一下。
蔡春絮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蓦地盯住倪素的脖颈。
“蔡姐姐?”
倪素不明所以。
“阿喜妹妹,你可?有事瞒我??”蔡春絮秀气的眉蹙起来,一下握住倪素的手。
“怎么了?”
倪素满脸茫然。
“你方才不是?说你颈子上起了湿疹么?可?你这……哪里像湿疹?”蔡春絮紧盯着她颈间歪斜的锦帕,她伸出一指勾起那?帕子,露出来底下那?个结了血痂的完整齿痕,她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怒起,“阿喜妹妹!这,这到底是?什么登徒浪子敢如此!”
倪素神情一滞,立即将帕子重新裹好,她的脸颊难免发热,心中?庆幸只有蔡春絮瞧见了端倪,她模糊道:“姐姐误会了,哪来的什么登徒浪子。”
“可?这印子……”蔡春絮怕被人听?见,压低了声音。
幸好女婢在后头也没瞧清楚。
“前日里我?抱过来送药材的药农的小?孩儿,那?小?孩儿正?闹脾气。”倪素随口诌了一句。
“什么小?孩儿牙口这样利?你又抱他做什么?”蔡春絮松了口气,又怪起那?不懂事的小?孩儿来,“若叫人瞧了去,难道不与我?一样误会么?也不知家里人是?如何教的,耍起这样的脾性……”
蔡春絮才说罢,只觉身前来了阵儿寒风似的,大太阳底下,竟教人有些凉飕飕的。
这阵风吹动倪素的裙袂,她垂下眼睛,瞧见地上微微晃动的,那?一团淡白如月的莹光,她不自禁弯了弯眼睛,却与蔡春絮道:
“他长?得乖巧极了,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是?那?样的脾性。”
出了太尉府,倪素走在热闹的街市上,看着映在地面的,一团淡白如月的莹光,她在一处茶饮摊子前买了两份果子饮,要了些茶点用油纸包起来。
“你既不怕阳光,为何不愿现身与我?一同在街上走。”
倪素走上云乡河的虹桥,声音很轻地与人说话。
可?是?她身侧并无人同行,只有来往的过客。
“是?不是?在生气?”
倪素喝一口果子饮,“气我?与蔡姐姐说你是?个脾性不好的小?孩儿?”
“并未。”
浅淡的雾气在倪素身边凝成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形。
倪素迎着晴光看他,他的身影仍是?雾蒙蒙的,除了她,桥上往来的行人没有任何人可?以发现他。
“那?么徐子凌,”
倪素将一盅果子饮递给他,“我?们一起去游永安湖吧。”
第25章[VIP]满庭霜(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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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湖上?晴光正好,波光潋滟。
浮栈桥直入湖心,连接一座红漆四方攒尖亭,上?有一匾,曰“谢春”,西侧湖岸垂柳笼烟,高树翠叠,隐约显露近水的石阶,倪素之前为给?徐鹤雪折柳洗脸,还在那儿踩湿了鞋子。
谢春亭中,倪素将茶点与果?子饮都放在石桌上?,临着风与徐鹤雪一同站在栏杆前,问他:“这里可还与你记忆中的一样?”
如果?不是记忆深刻,他应该也不会向她提及这个地方。
“无有不同。”
徐鹤雪捏着一块糕饼,那是倪素塞给?他的,这一路行来,他却还没咬一口。
湖上?粼波,岸边丝柳,以及这座屹立湖心的谢春亭,与他梦中所见如出一辙,只是如今他要?体面?些,不再是一团形容不堪的血雾,反而穿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梳理了整齐的发髻。
而这些,全因此刻与他并肩之人。
“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徐鹤雪忽然听?见她问。
“什么?”
“我在想,一会儿要?多折一些柳枝回去,”倪素手肘撑在栏杆上?,“若是遇上?雨天,你用柳叶煮过的水,也能沐浴除尘。”
她语气里藏有一分揶揄。
徐鹤雪看向她,清风吹得她鬓边几绺浅发轻拂她白皙的面?颊,这一路,徐鹤雪见过她许多样子,狼狈的,体面?的,受了一身伤,眼睛也常是红肿的。
前后两位至亲的死?,压得她喘息不得,但今日?,她一向直挺紧绷的肩,似乎稍稍松懈了一些。
“苗易扬这条线索虽是无用的,但夤夜司使尊韩清抓的那一干与冬试相关的官员里,一定有人脱不了干系。”
他说。
夤夜司的刑讯手段非是光宁府衙可比,韩清此人少?年时便?已显露其城府,他并非是为了倪素死?去的兄长倪青岚而对此事上?心,而是在与孟云献布局,这也正是徐鹤雪一定要?将倪素从光宁府司录司的牢狱送到?夤夜司的缘故。
上?位者未必真心在意一个举子的死?,可若是这个举子的死?,能够成为他们可以利用的棋子,倪素想要?的公道才有可能。
“你真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倪素看着他,怔怔片刻,随即侧过脸,呢喃一声,“你以前究竟是做什么官的?怎么如此会洞悉人心?”
徐鹤雪一顿,他挪开视线,瞧见湖上?渐近的行船,风勾缠着柳丝,沙沙声响,满湖晴光迎面?,他说:“我做过官,但其实,也不算官。”
“这是什么意思?”
倪素听?不明白。
“我做的官,并非是我老师与兄长心中所期望的那样,”也许是因为他身上?这件虽不算合身却很干净得体的衣袍,也许是她今晨在铜镜前替他梳过发髻,又?或者是在太尉府里,那名?唤蔡春絮的妇人又?一次提醒了他的冒犯,他忽然也想与她提及一些事,“当年,我的老师便?是在此处——与我分道。”
倪素本以为,他十分惦念的永安湖谢春亭,应该是一个承载了他生前诸般希望与欢喜的地方。
却原来,又?是一个梦断之地。
她握着竹盅的指节收紧了些,半晌才望向他。
眼前的这个人纵然身形再清癯,他也有着一副绝好的骨相,换上?这件青墨织银暗花纹的圆领袍,一点儿也不像个鬼魅,却满身的文雅风致,君子风流。
“那我问你,”
倪素开口道,“你生前可有做贪赃枉法,残害无辜之事?”
“未曾。”
徐鹤雪迎着她的目光,“但,我对许多人有愧,甚至,有罪。”
“既不是以上?的罪,又?能是什么样的罪?”
他不说话,倪素便?又?道,“这世?上?,有人善于加罪于人,有人则善于心中罪己,徐子凌,你的罪,是你自?己定的么?”
徐鹤雪一时无言。
其实他身上?背负着更重的罪责,但真正令他游离幽都近百年都难以释怀的,却是他在心中给?自?己定下的罪。
“我与你不一样,我从不罪己。”
倪素想了想,又?笑了一下,“当然我也从不罪人,我看你也不是,你这样的人,只会自?省,不会罪人。”
譬如,她颈间的那道齿痕,他还耿耿于怀。
“你老师不同意你的,并不代表他是错的,你与你老师之间的分歧,也并不是你的错,就像我父亲他不同意我学倪家的医术,是因为他重视倪家的家规,我不能说他错,但我也不认为我请兄长当我的老师学医就是错,只是人与人之间总是不同的,并不一定要?分什么对错。”
倪素习惯他的寡言,也接受他此刻垂着眸子时的沉默,她问:“你想不想去看你的老师?”
几乎是在倪素话音才落的同时,徐鹤雪蓦地抬起眼帘。
剔透的眸子里,映着一片漾漾粼光,但仅仅只是一瞬,那种莫名?的凋敝又?将他裹挟起来,清风拂柳沙沙,他轻轻摇头,与她说:“我不能再见老师了。”
若敢赴边塞,便?不要?再来见他。
当年在谢春亭中,老师站在他此时站着的这一处,郑重地与他说了这句话。
他可以来谢春亭,可以在这里想起老师,却不能再见老师了。
倪素已经懂得他的执拗,他的知行一致,他说不能,便?是他真的不能,倪素不愿意为了偿还他而强求他一定要?接受她的帮助,那不是真正的报答。
恰好底下划船的老翁离谢春亭更近,正在往亭中张望,她便?道:“那我们去船上?玩儿吧?”
老翁看不见亭中女子身侧还有一道孤魂,他只见女子朝他招手,便?立即笑着点头,划船过来:“姑娘,要?坐船游湖吗?小老儿船里还有些水墨画纸,新鲜的果?子,若要?鱼鲜,小老儿也能现钓来,在船上?做给?你吃。”
“那就请您钓上?条鱼来,做鱼鲜吃吧。”
倪素抱着没吃完的茶点,还有两盅果?子饮,由那老翁扶着上?船,但船沿湿滑,她绣鞋踩上?去险些滑一跤,那老翁赶紧扶稳她,与此同时,跟在她身侧的徐鹤雪也握住了她的手腕。
倪素侧过脸,日?光明艳,而他面?容苍白却神清骨秀。
“谢谢。”
倪素说。
徐鹤雪眼睫微动,抿唇不言,但那老翁却赶忙将她扶到?船上?,道:“姑娘说什么谢,这船沿也不知何时沾了些湿滑的苔藓,是小老儿对不住你。”
“您也不是时时都能瞧见那边缘处的。”
倪素摇头,在船中坐下。
正如老翁所言,乌篷船内是放了些水墨画纸,还有新鲜的瓜果?,倪素瞧见了前头的船客画了却没拿走的湖景图。
她一时心痒,也拿起来笔,在盛了清水的笔洗里钻了几下,便?开始遥望湖上?的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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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素其实并没有什么画技,她在家中也不常画,兄长倪青岚不是没有教过她,但她只顾钻研医书,没有多少?工夫挪给?画工。
家中的小私塾也不教这些,只够识文断字,她读的四书五经也还是兄长教的。
远雾里的山廓描不好,近些的湖光柳色也欠佳,倪素又?干脆将心思都用在最近的那座谢春亭上?。
亭子倒是有些样子了,她转过脸,很小声:“徐子凌,我画的谢春亭,好不好看?”
徐鹤雪看着纸上?的那座红漆攒尖亭,他生前,即便?平日?里与好友交游玩乐无拘,但在学问上?,一直受颇为严苛的张敬教导,以至于一丝不苟,甚至书画,也极力?苛求骨形兼备。
她画的这座谢春亭实在说不上?好看,形不形,骨不骨,但徐鹤雪迎向她兴致勃勃的目光,却轻轻颔首:“嗯。”
倪素得了他的夸奖,眼睛又?亮了些,又?问他:“你会不会画?”
她忘了收些声音,在前头钓鱼的老翁转过头来:“姑娘,你说什么?”
“啊,”倪素迎向老翁疑惑的目光,忙道,“我是自?说自?话呢。”
老翁听?着了,便?点了点头。
“快,他没有看这儿,你来画。”
倪素瞧着老翁回过头去又?在专心钓鱼,便?将笔塞入徐鹤雪手中,小声说道。
握笔,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
徐鹤雪审视着自?己手中的这支笔,与他模糊记忆里用过的笔相去甚远,因为它仅仅只是以竹为骨,用了些参差不齐,总是会掉的山羊毛。
近乡情怯般,
他握紧它,又?松开它。
直到?坐在身边的姑娘低声催促,他才又?握紧,蘸了颜色,在纸上?勾勒。
不知为何,竟然,也不算生疏。
倪素知道他一定很有学问,却不知他简单几笔,便?使那座谢春亭本该有的神韵跃然纸上?,她惊奇地看着他画谢春亭,又?看他重新补救她笔触凌乱的山廓,散墨似的湖景。
戏水的白鹭,迎风而动的柳丝。
无一处不美。
倪素惊觉,自?己落在纸上?的每一笔,都被他点染成必不可少?的颜色。
徐鹤雪近乎沉溺于这支笔,握着它,他竟有一刻以为自?己并非鬼魅残魂,而是如身边的这个姑娘一般,尚在这阳世?风光之间。
“这里,可以画上?你与你的老师吗?”
她的手忽然指向那座谢春亭。
徐鹤雪握笔的动作一顿,他眼见船头的老翁钓上?来一条鱼,便?将笔塞回她手中。
指间相触,冰雪未融。
此间清风缕缕,徐鹤雪侧过脸来看她,却不防她耳畔的浅发被吹起,轻轻拂过他的面?颊。
两双眼睛视线一触,彼此的眼中,都似乎映着潋滟湖光。
老翁的一声唤,令倪素立即转过头去,她匆忙与老翁说好吃什么鱼鲜,便?又?将视线落在画上?,与身边的人小声说:
“你若不愿,那便?画方才在亭中的你与我,也可以。”
第26章[VIP]鹧鸪天(一)
游船,吃鱼鲜,握笔挑染山色湖光,徐鹤雪阔别阳世已久,仿佛是这一日才算真正处在人间。
夜里房中灯烛明亮,他想起了?一些自己的往事。
无关老师,无关兄嫂,是他年?少最为恣意之时,与年?纪相仿的同?窗交游玩乐的散碎记忆。
徐鹤雪出神许久,才徐徐展开面前的画纸。
绿柳,白鹭,水波,山廓,以?及那座红漆的谢春亭,唯独,少了?倪素要他画的人。
灯烛之下?,徐鹤雪凝视画纸半晌,才将它?又收好。
无论是老师,还是倪素,他终究不敢落笔。
“徐子凌。”
纱窗上映出一道纤瘦的影子。
徐鹤雪才一手撑着书案起身,回头?看见那道影子,他“嗯”了?一声。
“我?选了?一块白色的,上头?有浅金暗花的缎子,用它?给你裁衣,好不好?”倪素站在门外,隔着纱窗并看不见里面的境况。
徐鹤雪未料,她那夜才说要为他裁衣,这么快便已选好了?缎子,他夜里总有些虚弱无力,怕她听不清他的声音,便走去那道纱窗前,说:“好。”
“你不看一眼?吗?”
倪素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徐鹤雪才打开门,便见一块柔滑雪白的缎子在他眼?前展开,廊内的灯笼照着其上浅金的暗花,时时闪烁细微光泽。
那块雪白的缎子往下?一移,露出来那个姑娘一双明亮的眼?睛,是弯着浅浅的笑弧的。
“好看吗?”
她问。
“好看。”
徐鹤雪再度看向她手中的缎子,见她听了?便要往隔壁房中去,他立即叫住她:“倪素,夜里用针线劳神伤眼?。”
“我?知道的。”
倪素点头?,抱着缎子进屋去了?。
一连好几日,倪素不是在做衣裳,便是收拾打理前面的铺面,她买些药材在庭院里晒,只是为了?嗅闻药香。
南槐街最不缺卖药材的铺子,再者她开的是医馆也并非药铺,虽然大门已开了?好几日,也不是没有人上门,但?他们只瞧见坐堂的医工是个女子,便扭头?就走。
这些日,也仅有周挺带一个腿上受了?外伤的夤夜司亲从官来过,再有就是一个在祥丰楼跑堂的少年?阿舟,每到快用饭的时辰,他便会?来南槐街叫卖,倪素总会?叫住他,请他从祥丰楼送饭菜来。
一来二去,熟络了?些,阿舟昨日便提起他家中母亲又有身孕,近来却不知为何时时腹痛,倪素便去了?他家中给他母亲诊病,随后?又在自己的药箱中给他配好了?药,念及阿舟家贫,倪素便没有收他一分一厘。
今日蔡春絮请倪素在茶楼听曲子,栏杆底下?一道轻纱屏风半遮半掩那女子袅娜的身影,鬓发乌浓如云,满头?珠翠缠流苏。
素手拨挑筝弦,乐声倾泻,婉转流畅。
“要我?说,阿喜妹妹你做些香丸药膏的,开个药铺,就说是家中祖传的方子,何愁无人上门?”蔡春絮手持一柄团扇摇晃着,“只有如此,他们才会?少介意你的身份。”
“我?开医馆,却不只是为个进项。”
倪素说。
“那还是为的什么?”蔡春絮不再看底下?弄筝的女子,将视线挪到身边的倪素身上。
“我?小时候跟着兄长学医时,便有这样的心愿,”倪素捧起茶碗抿了?一口,又说,“因为父亲对我?说,女儿?是不能继承家族本事的,天底下?就没有女子能在医馆里堂堂正正立足的。”
“我?想在这里立足,有人上门,我?自看诊,无人上门,我?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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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给父兄看,开给那些不愿意相信女子也能做一个好医工的人看。”
倪素很小的时候便明白,因为一句“嫁女如泼水”,多少家业传承皆与女子无干,正如医术之精多依托于家族,至于下?九流的药婆所学所得多来路不正,治死人的例子多有发生,这一重又一重的枷锁,造就了?当今世人对于行?医女子的不信任与轻视。
“我?也不是第?一回听你提起你的兄长。”
蔡春絮手肘撑在茶几上,“这些日夤夜司办冬试案闹得沸沸扬扬,我?听说你兄长生前写的那篇有关新政的策论也被书肆拓印,便连与我?同?在如磬诗社的曹娘子也说,她郎君,也就是光宁府的知府大人,也见过那篇策论,听说是赞不绝口呢……”
她说着,不由叹息,“若你兄长还在世,如今定已功名在身。我?郎君这几日告假不出府门也连累得我?出来不成,不知夤夜司查得如何了??可有线索?”
倪素摇头?,“夤夜司查案是不漏口风的,我?也见过那位小周大人,他只与我?说有了?一些进展,多的我?便不知道了?。”
这些天,她等得心焦口燥。
“阿喜妹妹且宽心,说不定很快便要水落石出了?。”蔡春絮安抚她几句,又看着她颈间仍裹锦帕,便道,“只是你颈子上的伤,可马虎不得,最好用些能去印子的药膏,我?之前手背上不小心弄伤,用的就是南槐街口上那家药铺里的药膏,很是有用。”
“多谢蔡姐姐,我?记下?了?。”
倪素点头?。
近来多雨,只是在茶楼里与蔡春絮听了?几支曲子的工夫,外面便又落起雨来,倪素在街边就近买了?一柄纸伞,街上来往行?人匆忙,只她与身侧之人慢慢行?于烟雨之间。
“倪素,买药。”
看着她要走过药铺,徐鹤雪停下?步履。
倪素回头?,看他在伞外身影如雾,那纤长的眼?睫沾了?细微的水珠,一双眸子正看向街边的药铺。
“我?若留了?印子,你心里是不是还要别扭?”倪素撑伞走近他,本能将伞檐偏向他,但?这举止在路过的行?人眼?中便是说不出的怪异。
“先去阿舟家中看看他母亲吧,回来的时候再买。”
倪素答应了?那少年?阿舟今日要再去他家中,若阿舟母亲的腹痛还没缓解,她便要再换一个方子。
阿舟家住城西旧巷,是藏在繁华云京缝隙里的落魄处,今日下?了?雨,矮旧的巷子里潮味更重,浓绿的苔藓附着砖墙,凌乱而脏污。
巷子深处传来些动静,而两人才进巷口,又有雨声遮蔽,倪素自然听不清什么,但?徐鹤雪却要敏锐些。
再走近了?些,倪素才看见身着想同?衣装,腰挂刀刃的光宁府皂隶,而在他们最前面,似乎还有一个穿绿官服的。
不少百姓冒着雨聚集在巷子尾那道掉漆的门前,朝门内张望。
那是阿舟的家。
“都让开!”
身着绿官服的那人带着皂隶们走过去,肃声道。
堵在门口的百姓们立即退到两旁,给官差们让开了?路。
“大人!大人请为我?做主!请立即去南槐街捉拿那个害我?母亲的凶手!”一名少年?说话声带有哭腔,几近嘶哑。
倪素听出了?这道声音,在她身边的徐鹤雪也听了?出来,他立即道:“倪素,你一个人在这里可以?吗?”
倪素只听少年?哭喊着“南槐街”三字,便知其中有异,她倏尔听见身侧之人这样说,她一下?望向他:“徐子凌,你不要……”
然而话音未止,他的身形已化为雾气消散。
与此同?时,那门内出来许多人,为首的官员也不撑伞,在雨中抬起头?,便与十几步开外的倪素视线相撞。
“倪素。”
那官员准确地唤出她的名字。
他便是此前在清源山上将她押解回光宁府司录司受刑的那位推官——田启忠。
顷刻,他身后?所有的皂隶都按着刀柄跑来将倪素的后?路堵了?。
一时间,雨幕里所有人的视线都交织于倪素一人身上。
倪素扔了?伞,走入那道门中,窄小破旧的院子里挤了?许多人,而檐廊里,那少年?哭得哀恸,正是近日常从祥丰楼给她送饭菜的那一个。
而他身边的草席上躺着一名浑身血污,脸色惨白的妇人,合着眼?,似乎已经?没有气息了?,但?她的腹部却是隆起的。
倪素昨日才见过她,正是少年?阿舟的母亲。
“你这杀人凶手!是你害的我?母亲!”少年?一见她,泪更汹涌,一下?站起身冲向她。
一名皂隶忙将他拦住,而田启忠进来,冷声质问:“倪素,你先前在光宁府中因胡言乱语而受刑,如今招摇撞骗,竟还治死了?人!”
聚在院中的许多人都在看倪素,诸如“药婆”,“治死人”,“作孽”的字眼?涌向她。
“我?开的药绝不至于治死人。”
倪素迎向他的目光。
“那你说,我?娘为何吃了?你的药便死了??”少年?一双红肿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你这下?三滥的药婆,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两条性命!”
好多双眼?睛看着倪素,好多的指责侮辱混杂在雨声里,倪素不说话,蹲下?身要去触碰那名已经?死去的妇人。
少年?见状,立即冲上前来推开她:“我?不许你碰我?母亲!”
他力道之大,倪素被他推倒在雨地里,一身衣裙沾了?不少泥污,手背在石阶上擦破了?一片。
“坐堂的医工皆有坐诊记录在册,你母亲是什么病症,我?如何为你母亲开的药,药量几何,皆有记载,”倪素一手撑在阶上站起身,裙边水珠滴答,她看向那少年?,“阿舟,你既一口咬定是我?开的药害死了?你母亲,那么药渣呢?药方呢?你的凭证呢?”
血液顺着倪素的手背淌入指缝,少年?看着她指间的血珠滴落冲淡在雨地里,他再抬头?,竟有些不敢迎向她那双眼?睛。
“你说的药渣,他已先送去了?光宁府衙,我?们府衙的院判已请了?医工查验,”田启忠厉声道,“你既行?医,竟不知生地黄与川乌相克!”
什么?
倪素一怔,川乌?
雨天惹得人心烦,田启忠更厌极了?周遭这群人聚在此处,他立即对身后?的皂隶道:“来啊,给我?将此女拿下?!押回光宁府衙受审!”
第27章[VIP]鹧鸪天(二)
这是倪素第?二次在光宁府司录司中受审。
但田启忠并?未向她问话,只叫人将药渣拿到她面前,倪素一一辨别其中的药材,的确在里面发现了川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