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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华令(重生) 林格啾 79651 字 2024-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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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钥匙

有了在御花园中的“前车之鉴”。

等被魏弃带到朝华宫,又被循声而来的谢肥肥扑了满怀时?,沉沉已经无力?再?辩解,只得?自?暴自?弃地、把直往自己怀里拱的雪团子搂紧。

魏弃侧头问她:“解姑娘,听说你天生与鸟兽亲近?”

谢沉沉:“……”

这是把她曾经在他跟前找过的借口都背过一遍了。

她被他哽得?没话说,含含混混地应了声“是”。

怀里的谢肥肥如今却实在敦实得?犹如秤砣,她只抱它走?了一小段路,左手已酸得?抬不起来,右肩伤口下又开始隐隐作痛。

可饶是如此,她亦不可能开口让魏弃来抱。

只好?悄摸把手一松,冲怀中一贯精明的狸奴努了努嘴——示意它跃下地去?。

谁知谢肥肥竟一反常态的不依不饶,扒拉在她胸前,死活不肯撒手……撒爪。

沉沉一怔,低下头去?,与它那一蓝一金的异瞳四目相对。

莫名的,竟从里头读出点暗幽幽的委屈:真仿佛薄幸郎遇着痴情女,一时?间哭笑不得?。心道好?罢,自?己养的自?己抱,理所应当,便打算咬牙撑过?这段路。

结果,怀里的雪团子?没捂热,旁边忽横出一只筋骨分明的手臂。

谢肥肥颇警戒地一扭脑袋,作势要咬。

看清楚伸手的人?是谁,却又灰溜溜地收起尖牙,任那人?提溜着后脖颈皮将它拎起。

“谢肥肥,”魏弃微微一笑,道,“你说,给你取名字的人?,是不是早就看透——你是个什么秉性?”

谢肥肥讨好?地冲他扒拉两下。

见他没“反对”,索性轻车熟路地爬上?他左肩。

这回,倒是不吵不闹了。

只是小崽子?看着碗里想锅里,仍是眼巴巴地盯着跟在魏弃身?后、落后半步的谢沉沉看。

沉沉只觉那模样莫名喜感?,忍不住摇头失笑。

唯恐被魏弃发现,赶忙又碎步跟上?他,悄摸伸手揉了委屈巴巴的谢肥肥一把

数日前,夜访朝华宫,其实她已算是“回来过?”。

可彼时?乔装打扮、谨慎小心,哪里有闲心多看。

直到如今漫步其中,方才发现:暌违数年,其实朝华宫中的一应摆设,甚至那与芳华池相比小得?可怜、却曾是谢肥肥唯一逗趣解闷的休憩地的莲池,亦模样如初。

池中莲花并非名贵品种,粉白花瓣却也开得?娇艳,鱼戏莲叶间,别有一番生趣。

沉沉站定莲池边,恍惚间,还能看见杵着笤帚傻傻站在院中、盯着魏弃发愣的小宫女;看见小厨房中进进出出忙碌、却连脚步都永远轻快的背影。

那时?,这里还没有莲池。

肥肥还太小,她买不起羊奶,只好?当掉二姐给的碧玉耳环。日子?总是清苦,可因活着仍有盼头,便是如履薄冰,也能步步走?得?踏实。

后来呢?

后来,宫门紧闭,杏雨梨云趁着晴日,搀扶着羸弱不堪的她起身?,如孩子?蹒跚学步般,一步一步地踏出主殿,竟都走?不完从宫门到主殿这一段——曾经无数次走?过?、轻快跑过?的路。

恍如隔世。

沉沉不敢再?回头,一步踏进殿中。

魏弃步子?稍顿,谢肥肥当即颇有眼色地一跃而下,小狗腿子?似的绕着沉沉腿边打转。

沉沉无奈,只好?冲它比了个“嘘”的手势,扭头问:“陛下带民女来此,是……”

不会又是来忆往昔的吧?

话没说完,魏弃却径直冲她伸出手来。

沉沉:“……?”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看不见。”

“……”

所以理直气壮地把我当拐杖了是吧!

方才走?来这一路上?不是好?好?的?

然则,心里这么想归想。

沉沉时?刻恪守“十六娘”的本分,咬碎一口银牙,末了,却仍是伸手拉住他的手,“能为陛下引路,民女之幸。”

魏弃于?是顺理成章反手回握住她。

老天作证——她绝没看错,这厮分明在笑。

“陛下要去?哪?”沉沉磨牙。

“书架由下往上?数,第三格,四列。”

魏弃道:“里头有把钥匙,你领我过?去?,顺带,替我找一找。”

沉沉依言照办。

只是,人?甫一在书架前蹲下,脑海中却似忽的晃过?什么。

旧时?回忆翻涌而来,她嘴角抽抽,猛地抬头。

“没找到?”魏弃问,“夹在书里,仔细翻翻。”

沉沉只好?放弃装傻,将第三格第四列、那本夹在众书中,薄薄一册的《清静经》取出。

两手打开,里头古朴的银钥匙立即骨碌碌滚落,她眼疾手快地捞到手里,割肉似的斟酌半晌,方才不情不愿地抬手、递到魏弃眼前晃了晃,“找到了。”

当然找到了!

这可是她嫁妆箱子?的钥匙!

昔年萧家为她置办的嫁妆,放在上?京这等富庶之地虽不够看,好?歹也有满满四大箱,金银首饰,冬夏衣裳,加上?司礼监添置的“八大抬”,也算一笔不菲的小财库。

只可惜,她从回到上?京,到最后身?死于?此,这笔嫁妆,除了给魏璟打金锁时?动用?过?一次,其余时?候压根没有用?武之地。

以至于?她死前还念念不忘,特意将钥匙托付给了梨云,望她多多帮扶阿壮,必要时?,可随意取用?。

魏弃该不会是要用?这嫁妆来试探她罢?

沉沉心头滴血,仿佛看见那四大箱的金银珠宝插着翅膀离她而去?。

只是,忽又想起为她置办嫁妆的家人?,此刻……都已是黄土一捧。

心中莫名一沉,失落感?顿时?消散远去?,剩下的,唯有伤情。

“给您。”她说着,将钥匙塞进魏弃手里。

魏弃却不接。

反而原路推回,命她收好?,道:“去?库房。”

说是库房,其实以朝华宫这小地方而论?,不过?是后院小厨房旁单独辟出的一间柴房。

直到魏弃屡立战功,两人?从江都城返京,先帝方才重新?将此处修缮,遂勉强有了几分“财库”的样。因朝华宫中并没有什么私藏,于?是一度,便又成了沉沉一人?搁嫁妆的地方。

而这把钥匙,亦就是重新?修缮过?后、朝华宫后院库房的钥匙。

沉沉将门锁打开,领着魏弃推门而入。

原以为里头八成也和外间般洒扫一新?,丝毫看不出没人?住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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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刚一进门,她便被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得?咳嗽连连,半天没缓过?劲来。刚要四下环顾,又被头顶近在咫尺的蜘蛛网吓得?尖叫出声,险些?掉头扑进魏弃怀里。

“啊!!!!”

沉沉欲哭无泪,泥鳅似的钻到魏弃身?后。

跟在两人?身?后进门的谢肥肥却显然颇是自?在,视那一指厚的灰尘如无物,在那装嫁妆的红木箱子?上?头跳来跃去?,玩得?不亦乐乎。

“蜘蛛、蜘蛛……”快有我手巴掌那么大的蜘蛛啊啊啊啊!

“在哪?”

“头顶、头顶……”沉沉两眼发昏,脑海中,不住回荡着方才险些?与那大蜘蛛脸贴脸的惊魂一刻。

却听耳边“簌”的一声。

她甚至不及反应,回过?神来,只见那巴掌大的怪蜘蛛跌在地上?。

一枚银针穿过?蜘蛛头,它那“八条长腿”抖抖簌簌地抽搐几下,很快,便再?没了动静。

这?

沉沉一双眼睛瞪得?浑圆,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捏着魏弃衣袖的手指下意识收紧。

“陛、陛下的眼睛……能看见了?”

“有声音。”

“声音?”

蜘蛛在网上?窸窸窣窣爬的那点动静,也能叫声音?

沉沉心有余悸地揉了揉胸口——承明殿中,她也曾迎面受过?魏弃一招,对这捻叶为刀的弹指功夫记忆犹新?。如今看来,他那日……甚至还没用?全力?。

似察觉出她的惊愕,魏弃扭头“看”她。

想了想,不知从何开口,却是伸出手来,将五指平摊在她眼前了。

“这几年,”他说,“练了些?旁门左道的功夫。”

一眼看去?,那五指如旧纤纤。

但仔细看,每只指尖侧面竟都磨出粗糙老茧——难怪头先湖心亭中,他的手指轻抚过?处,自?己总觉得?脸上?痒痒的。沉沉一脸恍然,轻捂脸颊。

“为何?”却仍是不免好?奇地问。

他天生异于?常人?的体质,注定了他若有心杀人?,不死不休,无人?可免其死。又何须借助什么旁门左道?

“因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嗯?”

“七年前,我曾败在手执银蛇剑的刺客手下,四年前,他孤身?入宫,将你从地宫带走?。”

魏弃的话音平静:“我不会死。可,若连你也保不住,再?多本领亦无意义。”

他虽擅武,却并不喜此道,否则,困在朝华宫的这十一年,便不会宁肯把时?间花在刻木读书上?,也不愿匀出几日几月的光景钻研习武。

便是顾华章想尽办法为他搜罗来江湖世家各式内功心法、刀剑套路,他亦不过?闲暇时?解闷翻翻,鲜少用?以实践。

直到这四年。

“若他再?来,”魏弃说——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自?明,“我绝不会再?让他……”

【啪嗒。】

话音未落。

却是谢肥肥玩闹间,不知怎的碰倒了一只木匣。

锁扣被砸开,里头物什稀里哗啦撒了一地。沉沉来不及听魏弃后话,下意识低头、循声望去?。

看清那里头装的什么,又不由“咦”的一声,蹲下身?。

谢肥肥的爪子?灵活滚起其中一块圆润的鹅卵石,骨碌碌滚到她脚下,讨好?地“喵呜”叫。

沉沉抱膝蹲下,看着从那木匣中滚出的一堆稀奇古怪石头、早就凋败泛黄的枯枝烂叶。

忽的想起,昔年自?己孕中不利于?行,整日困在那四方榻上?,谢肥肥便是这般,每日从外头野完回来,便给她带来一堆莫名其妙的“礼物”。她不忍伤了它的心,所以,概都一一收起。

只是……

她的目光忽定定落在脚边那只青翠的竹节镯上?。

木匣中的旧物,早都随时?间而枯萎老化,唯独它颜色如初,半点没有变化。

这镯子?理应放在她的妆奁中……怎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是自?己错手放的?还是,梨云?

沉沉满脸疑惑地拾起那竹节镯,仔仔细细地“观摩”半晌。

魏弃自?也听到方才谢肥肥闹出那噼里啪啦的大动静,却迟迟没有反应。直等她后知后觉回过?神来,轻扯了扯他衣袖,他复才慢吞吞——随她一并蹲下。

沉沉身?子?微僵。

不太适应这突然肩并肩的亲昵,有些?别扭地悄悄挪开半步。

魏弃没有点破,也没有继续动作,只是问她:“撞倒什么了?”

“一只……旧木匣,”沉沉说,“里头有些?石子?树叶之类的小玩意儿,想是孩子?玩闹,随性装的物什,不知怎么、也混进里头来了。”

说完,忽的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有只镯子?,她又连忙补充:“不对,还有这……”

她将那竹节镯捧在掌心、递到他面前。

视线不经意落在镯心内侧那并不明显的花纹处,却蓦地定住。

花纹奇特?

时?大……时?小?

越看,越眼熟?

“嗯?”

“还有这只……镯子?。”

“什么镯子?。”

魏弃循着她声音方向微微偏头。

两人?本就离得?近,他这一偏,沉沉几乎能感?受到贴近颊边的温热呼吸声轻拂耳廊,只觉痒得?慌,下意识往后一躲。

岂料这一躲,重心却没稳住。伴着一声惊呼,她一屁股跌坐在地,手里原本捧着的竹镯亦随声落地。

一旁的谢肥肥滚石子?玩得?正欢,忽见面前多了个大个的,想也没想地“抬脚”一踹。

“别——”

沉沉抬手去?拦,仍然慢了一步。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翠色,“嗖”的一下,随着灰尘飞溅、滑进了不远处的红木箱底。

谢沉沉一脸黑线:“……”

谢肥肥歪头:“喵呜?”

一人?一兽,在诡异的空气中对视。

好?半晌,最后还是魏弃出声,打破平静:“何事?”

“……镯子?掉了。”

沉沉说着,僵硬探头、看了看那黑漆灰蒙的箱底。

想找个竹竿来把镯子?扫出,魏弃不发话、又怕显得?在这朝华宫中太过?轻车熟路;

可真要她拿手去?摸——沉沉回头望了眼“死不瞑目”的大蜘蛛,不由地迎风落泪。

“掉哪了?”

“箱子?……底下……”

“带我看看。”

如何带一个双目失明的人?“看”,那自?然也只剩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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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硬着头皮捉过?魏弃的手,领他覆上?那红木箱面,另一只手轻拍了拍示意,“就在这底下——等等!陛下,等……”

眼见得?他伸手就要往箱底摸,沉沉惊得?抽出手来,见他动作依旧,又连忙攥住他手臂。

“我、我这就出去?寻只木棍来,”她急道,“旁边就是小厨房,里头总多少有些?柴火。”

“……嗯?”

“底下若是有什么蛇虫鼠蚁,伤了陛下的手——”

她倒是不怕老鼠,毕竟从前被关柴房的时?候不少:人?在柴垛上?睡、老鼠就在柴堆里爬。说来还算半个“邻居”。

可唯独从小到大,却对那些?蜘蛛蜈蚣蛇之类的虫蚁避之不及,见了便头脑空白、浑身?发麻。

为这事,小的时?候,隔壁王家虎头没少抓蜈蚣来吓她,最后又被阿兄拎着棍子?打回去?,收拾得?抱头鼠窜。

“你怕?”魏弃问。

顿了顿,又幽幽道:“确实,你从前便怕。”

又来了。

沉沉表情一僵:“陛下说的什么从前?”

“天下女子?,怕蛇鼠的不知多少,民女自?幼在家中时?便怕,如今也……”

“无妨,你不过?是忘了,天性却骗不了人?。”

“……”

“隔壁什么也没有,不必多此一举,”他说着便往箱底探手,“一只镯子?罢了,我替你捡——”

“陛下且慢,我、我来便是!”

“嗯?”

“民女突然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怕了。”

沉沉一脸视死如归,抢在他前头伸手:她还就不信了,真能有这么倒霉?

说干就干,手指已探进去?半截,她深呼吸,咬牙闭眼——却忽觉腕子?一重。

反应过?来时?,魏弃已托着她手站起身?,紧接着,手臂轻松一捞,亦将她扶起。

“陛下?”沉沉满眼疑惑。

魏弃却当着她的面,优哉游哉将右手掌心一翻:那只翠绿的竹节镯,赫然便躺在他手心。

仔细看,那镯身?上?,竟还缠绕着一缕细不可察的银丝——

金蚕丝?

不对,金蚕丝吹毛断发,她见识过?那东西的威力?。沉沉满脸不可思议。

若是金蚕丝,恐怕早把这镯子?割开两截,可如今,这银丝只缠绕其上?,却丝毫没有留下损毁痕迹。

“只是寻常蚕丝,并没什么稀奇。”

仿佛猜出她在想什么,魏弃冷不丁开口:“你既喜欢,便拿去?。”

寻常?

可寻常蚕丝,又怎么做到这般……

沉沉闻言,小心翼翼捻起那竹节镯看,手指指腹不住摩挲银丝,却当真触之绵软,不似想象中的锋利刺人?。

“纤丝决,”魏弃等了半天,没听她出声,忽又道,“你若想学,我教你。”

昔年江都城中,谢家芳娘,家中待嫁。一张盖头绣不好?,便折磨得?她整夜睡不着觉。

他看在眼里,可惜女工一道,实在一窍不通,便想找上?一本绣工技册来观摩一二。《纤丝决》便是由此而来。

“本也是为你学的。”魏弃说。

陈年旧事,如今回想,仍历历在目。

只是沉沉记得?的,是夜半挑灯,替她苦熬的背影。

却并不知道——他本也不是生来就懂如何穿针引线,也曾被绣针刺伤过?手,也曾在背地里偷偷去?学、翻书翻到头昏脑热,手中的针脚拆了又缝,缝了又拆。

红盖头上?,鸳鸯戏水。

水上?的莲,交颈的雀,她迷迷瞪瞪抱着睡去?时?,花不开,雀歪斜;醒来时?,摊在手边的,却是栩栩如生,比翼双飞。

“它本也不是什么暗器功法,”魏弃淡淡道,“只是,后来瞎了一双眼,行动不便——不记得?什么契机,便就凑巧琢磨了出来。”

沉沉手里握着那竹节镯,低头静默不言。

直到领着魏弃走?出库房,路过?隔壁据说“荒废已久”的小厨房。

她无意探头一看,一眼望去?,首先映入眼帘,便是里头堆成山的柴禾。

沉沉:“……”

【隔壁什么也没有,不必多此一举。】

什么都没有?!

沉沉扯了扯嘴角,望向身?旁照旧风清朗月的某人?。忽觉后槽牙酸得?厉害。

脑海中,原本混乱成团、攒起愧疚万重的思绪,到这会儿,却终于?辟开一条空前通畅的明路:

别想了!

他、绝、对、是、故、意、的!

*

“的确。”

更可怕的是。

“但,难道不是从你踏进朝华宫——不,踏进御花园开始,就已成局中人?了么?”

事后,她同?魏咎痛心疾首说起此事,阿壮少年却如此答她。

彼时?他的手中,正捏着那只花纹奇特的竹节镯。

沉沉原以为,以他的个性,多半也会同?自?己一样,对照拓本仔细比对半天,最后才下结论?。

但魏咎听完前后始末,甚至连她递来的画卷也没看一眼,便径直将那竹节镯放回了她手中。

“那便是了,”他说,“虽不知为何兜兜转转,钥匙竟会在七年前的你手里。但这必定就是那暗门的钥匙。”

“嗯?”

“不然他又何必兜这么大的圈子?,引你亲自?去?取。”

魏咎话说得?平静,听着毫无情绪,脸上?却明晃晃写着“不予认同?”四个大字。

——不予认同?,甚至满脸嫌弃。

“他那孔雀开屏似的行止,”以至于?说到最后,终于?还是没忍住,魏小少年总结道,“你究竟是怎么忍下来的?”

“……”

“光是你能面不改色忍下来,还若无其事站在他身?边,天底下,恐怕也只你一人?,还需费心扮什么十六娘?”

随便换个别人?过?去?,不被他吓得?纳头便跪,也多半飘飘然到在后宫里横着走?,哪里会像自?己眼前这个……

没事人?似的,一心只有这么个镯子?。

“拓本能到我手里之前,第一,自?然是到他手里,”魏咎道,“他恐怕先我们一步,便借他人?之口描述,猜出了这是什么。”

同?样,大抵也从自?己特地将拓本送来这的事上?……魏咎想,猜出了她对那地宫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

他知道她要开地宫,便索性将钥匙亲自?送到她的手里。

但。

“息凤宫,如今由内廷卫的人?重兵把守。”

魏咎已了然自?己那阴险爹一环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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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环的“阴谋诡计”,表情几度欲言又止。

“嗯?”

沉沉一愣:“阿壮,你也进不去?么?”

“进不去?。”

魏咎摇头,“所以,哪怕你今有暗门钥匙在手,其实也毫无意义。”

“……”

“除非。”

除非,领你进去?的人?,便是当今天下唯一能对内廷卫发号施令的人?。

除非,那个人?,在这上?京皇宫中,无处不可去?,无处去?不得?。

沉沉和魏咎默契对视一眼。

这一刻,彼此似乎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四个大字:

中、计、了、吧?

第112章亘古

“果真中计了?”

右丞府中。

一袭朝服未褪,满头白发的老翁端坐书案前。

鼻下两道深深的沟纹,令他整张脸显出鲜有笑面的老气横秋之色。

说话?间,垂眸看向跪在跟前的矮个儿青年,两条长眉复又?拧起,眉心?攒起深深刻痕。

“死了一个江雁还,竟还有?意外之喜,虽说便宜了那人……也罢,能杀杀魏家小儿的威风,亦算值当。”曹睿冷笑道。

说话?间,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中密函。

他忽的话?音一转,“你可曾寻机入内查探,地宫之中,究竟藏有?何物??”

“属下无能,至今仍未找到机会。”

青年恭敬颔首:“地宫暗库,守卫森严,每日除翰林学士可有?两个时辰入内,其余皆四面?封锁,虫蝇难近。”

意思便是,至今还未有?所获了?

话?落,屋中一时死寂。

曹睿闭目养神良久,复才幽幽道:“与人合作,让利三分在?所难免。但,总不能全然便宜了他人。难道一番苦心?,全为旁人做了嫁衣?”

“……”

“三十二,莫忘了你与魏家的血海深仇——亦莫让老夫再?对你失望。”

青年闻言,默默叩首应是。

“还有?一事,属下困于宫中多日,未来得及向大?人禀明。”

“何事?”

“那日,息凤宫火势蔓延开前,”三十二低声道,“属下亲眼所见,江氏一直对着解家那十六娘磕头,嘴里高呼着……”

【娘娘,雁还知道错了……!】

【雁还错了,娘娘,雁还背叛娘娘,雁还如今已得了报应,您原谅雁还罢。】

【您带雁还走罢!】

曹睿眉心?猛地一跳,双目大?睁,霍然起身

与魏咎谈过后,沉沉想了整夜。

翌日一早,却终于还是托他向承明殿那头递了话?去。

幸运的是,当日又?逢大?雨,乌云蔽天,久不见晴。

不幸的是,雨天湿寒。

她肩上伤口养了小半月,好不容易勉强见好,如今,又?立即打回原形。

前来为她换药的太?医前脚刚走,魏咎立刻脸色一变,向她提议改日再?去。

但沉沉思索再?三,仍是坚持——就在?这天,与魏弃下地宫一探究竟。

“他的两眼,至今还不能见光,”她说着,抬手指了指双目,“总归是只能人等天,不能天等人,万一过了今日,连着晴半个月怎么办?”

魏咎对此不置可否。

“可你究竟为何对那地宫格外执着?”

他问:“那地宫底下,除了一堆让翰林老古董们眼红的藏书,还有?什么?”

“不知道。”

“……”

“没有?骗你。”

看着魏咎脸上那吃瘪加怀疑的表情,沉沉一时失笑。

笑了半天,复才一本?正经地解释:“我真的不知道,”她说,“稀里糊涂地掉进里头,稀里糊涂地开了门……说执着谈不上,我只是总觉得,那里头有?什么与我有?关的东西,不去看看,便觉得不安心?。”

只是,那到底是什么——

想起江氏临死前歇斯底里的哭喊,沉沉一时有?些晃神。

直至魏咎别别扭扭地拽了拽她衣袖,她复才回过神来,嘴里喃喃道:“总之,”她说,“阿壮,你便替我传个话?罢。”

*

自地宫现世,上京皇城之中,守卫愈加森严。

息凤宫四面?被围,加以重兵把守。烈火焚烧后的废墟之上,帷帐烈烈,密不透风。直至魏弃领着“解十六娘”一路行来,内廷卫方才尽皆回避、退至帐外。

沉沉为魏弃引路,一马当先走在?前。当初被魏弃破开的盘龙石、如今再?看,边缘并?不齐整,堪堪能容两人过身。

虽挂有?悬梯,但从洞口向下看——那高度依然让人心?惊。

沉沉只探头看了一眼,便不由?地在?心?中感叹,自己当初这么摔下去竟都没翘辫子、多少还是有?点?运气在?。

魏弃却以为她是畏高不敢往下,等了片刻,开口问:“我抱……背你下去?”

“不用不用。”沉沉被他这提议吓了一跳,连忙摆手。

说着,便深呼吸,抢先钻了进去。

直等她攀着悬梯颤巍巍落地,魏弃这才从上头一跃而下,不偏不倚、落在?她身旁。

动作之轻,连尘土似亦未被惊起。

沉沉心?中啧啧称奇,抬头望了眼头顶那灰蒙一线天,忍不住问:“陛下当初,究竟是怎么把这门洞破开的?”

她曾问过魏咎,魏咎却只含含糊糊地解释说当时情况不敢启用火药、怕震塌地宫,只能以人力洞开坚石,先后有?数十名工匠尝试皆不得法?,最后,才不得已求助于魏弃。

【我只知道他想用燎原剑撬开盘龙石。但具体是怎么办到的,除了他自己,谁也不清楚。】

【为何?】

【他破门时,将?在?场众人尽数屏退。再?露面?时,洞门虽开,燎原亦断。他的手也已经——反正,如你所见了。】

沉沉的目光落在?魏弃右臂。

那日他跃下地宫时,双臂血淋、指骨支离,瞧着几乎与废人无异。

如今不过小半月光景,却似乎已恢复如常——至少看起来如此。

“撬开的。”魏弃道。

“那你的手……”

“石头太?硬,撬到一半,剑碎了。”

“……”

燎原剑刺入盘龙石中,只一段剑尖,便再?不能进分毫。剑刃崩断,他唯有?弃剑以手,双手下意识捧住那裂开细缝的巨石。

盘龙石,就这样砸断了他的指骨。

他却以浑身内力凝气于腕,生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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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体凡胎,扛住了这份近乎恐怖的重量。

双臂颤抖,手三阳经、三阴经,六条经脉应声崩裂,手骨寸碎、十指支离。

以人命,抗天意。

“然后?”沉沉问。

“然后,用手接住了。接住了,却没拿稳,所以,叫那石头掉了下去。”他轻描淡写。

“就这么简单?”

“嗯。”

“那你的手,真的已经……好全了?”沉沉满脸犹疑。

“既无需与人生死搏杀,那便够用。”

魏弃想了想,如此回答道。

够用——

沉沉被他这实用至极的“评语”逗得哭笑不得。

说话?间,两人已走近那密室重重书架前。

沉沉环顾四周,一如那日与魏璟所见,入目皆是无边无际的书海。

只是如今,前头几排似有?翻动痕迹,各种?竹简被分门别类地叠放在?一起。

“有?人来看书么?”沉沉问。

“翰林院那些老学究,白日都在?这里。”

头顶晶石幽蓝玉润,映得人脸也泛起华光,沉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试探性抄起一本?摞得最高的竹简看,才翻开看一眼,便被里头有?些痕迹模糊、却画画般歪七扭八的文字绕得两眼发昏,勉强再?翻几页,终于不得不承认:就没一个字是她能看得懂的。

“这是……”

“约莫三百年前,天启王朝传下的古籍旧本?,那时,书未同文,上头究竟写的是什么,尚且不明,”魏弃说着,随手指了指面?前书架上、那重新整理过的几大?摞竹简,“如今,他们只是以文字大?致样式,将?这些粗略分开。”

每日进二十五人,半月光景,也不过才分完不到百卷。

三百年!

沉沉被惊住。

三百年……她不由?地恍惚出神,心?道,这足够他们这些人活了又?死,死了又?活,轮回几世,尝遍世间酸甜苦乐。

可眼前这些竹简,看起来不过破旧了些,既没有?腐烂,更没有?褪色,全然瞧不出那岁月留下的痕迹。

她一一轻抚而过,心?中竟莫名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那,他们就在?这里看……为什么不把这些书运出去?”

沉沉抬头看了看头顶星罗密布般、错落分布的晶石。

虽与夜明珠功能无二,同样能用以照明。

但光凭它们发出的萤火之光,多看几页书,双目便就刺痛酸疼。这密室实在?不是什么适合看书的好地方。

“都试过了,”魏弃却道,“但这些书一旦离开地宫,立刻化为灰烬。而外间的照明之物?,一旦带进这里,也都通通失去作用。半月前,有?个无意带出两册古书的老学士,甚至为此悬梁死在?家中、陈情谢罪。”

“……!”

沉沉轻抚书册的手指顿时僵住,眼中流露惊恐之色。

魏弃分明瞧不见她神情,却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淡淡道:“此事我并?不知情,亦不至于,为两本?书逼死他。只是这些老臣,自有?他们心?中的坚持。”

酸腐归酸腐。

刚正,亦是真正刚正。

沉沉闻言一怔。右手仍象征性地拖着魏弃衣袖,听他主?动解释,手指却蜷缩着、不觉揉皱了他衣角。

“嗯。”她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

两人一前一后,穿行于书海之间。

莫名沉默。

沉默中,又?说不上来的……浑身不自在?。

“对了。”

她眼神不经意扫过书架上方,终于还是先开口、没话?找话?地提起:“我想起来,这里有?一只很?可怕的怪物?。它那日把我和阿璟……不是,世子殿下,追得抱头鼠窜。后来,上头落下一块巨石……就是你‘撬开’的那块,把它和皇后娘娘,都压在?了底下。”

魏璟早已被魏弃找去“问话?”。这种?惊魂时刻,绝无可能一句不提。

她原还想和阿壮打听打听,但转念一想,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多少也怕鬼怪,便索性按下没说。

却不想,她料定魏弃定然知情,他的反应,竟与她想象中南辕北辙。

“有?么?”

与平日里话?里有?话?的试探不同。这次不像作假。

他的神情显然有?些意外,思忖片刻,方道:“巨石之下,只有?江雁还一人的尸体。”

“怎么……可能?我亲眼所见,”沉沉听他语气,不由?亦被他说得有?些自我怀疑起来,“它满脸黑毛,虽然也和我们一样,两只手、两只脚,可总是四肢着地,跑得飞快,样子可怖,我和阿璟就是从那里头的青铜门前,被一路追到外头,它把我扑到地上,还掐过我的肩膀……”

沉沉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右肩。

“……”

魏弃却仍是摇头,“巨石之下,只有?江雁还一人,并?没有?你说的所谓怪物?。关于此事,魏璟也从未提起。”

可以魏璟的性子,又?哪里会想得出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曾险些被他这个“姨父”掐死不假,但这孩子并?不记仇。

从地宫被救上来,还对为何被救蒙在?鼓里、以为魏弃是专程来救他才受伤,甚至整日想方设法?、想往承明殿凑。

既然他没有?撒谎……

沉沉不觉心?下直坠。

难道,这都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什么黑毛怪物?,都是幻觉不成?

“不、不对。”

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

沉沉急声道:“皇后娘娘、呃,江氏,她手上,有?没有?被人撕咬过的痕迹?”

她记得清楚,怪物?与江氏相斗时,下嘴极狠,一口下去,血淋淋连皮带肉。

“那不是你与江雁还……”

“不、不,”沉沉知道魏弃的意思,连忙摆手道,“她没有?伤我,更不可能与我厮打在?一处,那就是怪物?咬的——”

哪里还能有?假?

她坚信不是她的幻觉,绝对,绝对曾有?过那么一只怪物?——

“这座地宫。”

魏弃闻言,却又?一次沉默停顿良久。

末了,方才沉声道:“的确古怪……前所未闻。”

且不提所谓怪物?的存在?,单是那些书册,三百年不腐,却离宫即焚的“规矩”,便足够让人心?生忌惮。

也正因此,那些被召集而来的翰林学士,如今尽数被关在?宫中,所居之处,与此地一般重兵把守,绝不允许向外界透露半点?风声。

究竟是谁开掘出地宫,又?将?这些藏书贮存于此。

留下它——既是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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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于后世,偏又?以盘龙石掩之,并?不公诸于众,一切的一切,都令这所地宫谜团重重。

而在?他看来,与其说密室深处,那片青铜门的钥匙,是昔年江都城中,尹氏赠予沉沉的竹节镯。

不如说,这整座地宫的钥匙,就是谢沉沉一人。

阿史那珠……

脑海中,无数琐碎而密结的片段浮现,又?一一破碎。

荒淫无道的末帝,远道而来的和亲公主?。

最后,一个头颅悬于城墙,死无全尸,暴晒为鸟兽所食;一个惊骇而亡,至今仍被无数拥簇者留恋挂牵。

江都城中,嗓音尖锐、面?白无须的青年;疯癫半世,却被谢沉沉所“收服”的疯妇人,病中托付的竹镯。

以及魏璟所说。

江氏跪在?“解十六娘”跟前,痛哭流涕,懊恨忏悔——

“当年末帝焚书,阖宫上下所有?典藏,尽皆焚毁,百年,乃至近千年传承,付之一炬,”魏弃忽道,“大?魏开国至今,整三十年。这处地宫从未被人发现。”

在?零星留下的野史记载中,祖氏王朝,上承天启,乃千年未有?的礼乐盛世之邦。

据传,天启灭于三年大?旱,民不聊生,各地起义不断,而祖氏先祖以巫神后裔自居,祈雨救民于危亡之际,民心?所向,一时无人可挡。

天启灭,而祖氏王朝立,二百年昌盛不息——直至王位传到末帝手中。

一切变得急转直下。

“末帝……是个什么样的人?”沉沉忍不住问。

如果说,那位阿史那珠公主?,是尽得辽西民心?,公认的救世神女。

那么这位昏庸无道的君王,便是世人公认,葬送百年江山的罪人。

“治国如儿戏,昏庸胜夏桀,”果然,魏弃亦道,“他虽将?起居注等一应史书记载烧毁,可治下之人,却无法?尽杀,因此,关于他的传闻倒是不少。”

“那他把那些书烧了,是因为心?虚么?”

“也许吧。”

魏弃想了想,随口道:“据说他天生残暴,不为生父所喜。无奈祖氏传至他之一代,只两名皇子,长兄大?他二十岁,本?是毫无疑问的储君人选,却在?登基前骤然暴毙。他被推上皇位时,年仅十五。不顾朝臣非议,娶后殷氏。”

若然殷氏只是寻常女子,也就罢了。

然则,殷氏彼时二十有?六,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殷氏抵死不从,他便命人将?殷氏的两个孩儿烹作肉汤。

“殷氏,是他兄长明媒正娶的正妃、他的长嫂;殷氏的两个孩儿,是他的亲侄儿。”

“……”

魏弃说:“如今魏璟住的夕曜宫——未经前朝大?火前,曾是整座皇城中最为奢靡的宫殿。而夕曜宫,便是末帝为殷氏所建,然而,直至末帝仓皇逃宫,始终空置。十年前,方才渐次修缮——却再?难复原老宫人们口耳相传的‘黄金宫,玉瓦殿,摘月来为池中坠’。”

“摘月?”

“殷氏生于八月十六,喜月圆,不忍见弯月有?缺,每每憾恨垂泪。末帝便为她造了一处月影池。池中月,永盈不缺,”魏弃道,“但月影池,后来亦毁于那场大?火。”

沉沉忽想起来夕曜宫前院、那片寸草不生的空地,格格不入的荒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冷不丁,却忽然又?抬起头来,停下脚步。

魏弃亦被她带得一顿,两人险些撞了满怀。

“怎么?”

“没什么,只是……”

沉沉看着头顶,那些无一不散发幽幽荧彩、色泽“诡异”的晶石。

“好像星星。”她喃喃说。

“星星?”

“……”

沉沉忽然便不说话?了。

一股没来由?的失落攥住她的身体。

她甚至不知自己为何而流泪——仿佛只是全凭本?能。反应过来时,眼泪却已先一步夺眶而出,泪流满脸。

【区区星尘,岂敢与明月争辉。】

【的确如此。】

【……】

【可,陛下。明月有?盈缺,半点?不由?人。繁星如许,却始终于浮云长夜之间……亘古不变。】

亘古不变。

【陛下,所以,您有?您心?里的月亮,为何不许我在?心?中,也藏下一颗晨星?】

“芳娘。”魏弃眉心?忽的紧皱,反手握住她手腕。

“没事。”

她却甚至没有?注意到他喊的什么,只胡乱抹了抹脸,自嘲道:“这地方的确古怪……很?古怪。我们走吧。”

话?落,拽过他衣袖,便一路朝前、径直深入。直至走到那面?赫然耸立的青铜门前。

沉沉从袖中掏出竹节镯,半蹲下身,小心?翼翼将?之嵌入机关凹槽之中。

谁料,才刚勉勉强强“塞”了进去,她手一撤开,立刻“啪嗒”一声——

竹节镯滚落在?地,灰尘四溅。

她不信邪,再?试一遍、两遍,结果照旧。

魏弃问她:“合不上?”

“不,合得上,但是……”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脆响。

不记得第?几次,那竹节镯再?度灰溜溜落在?地上。

眼见得连镯身都灰扑了几分,沉沉不由?一阵头痛:

事到如今,她心?中已有?七分——确认了自己与阿史那珠的……关系。

加上魏弃在?旁的“推波助澜”,如此想来,这只竹镯,十有?八九便是解开地宫秘密的关窍所在?。

但为什么还是解不开?

沉沉蹲在?地上,抱头思索。

魏弃原想开口,不知为何,嘴唇略微翕动,忽又?止住了话?头。

带不出去的书,点?不亮的灯,消失的怪物?,不烫手的晶石——所有?的特殊与例外。

【十六娘!】

【这里、这里有?个东西!好像是能掰动的……可是……我打不开……】

当时,魏璟打不开的那道门,自己是怎么打开的来着?

沉沉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双手,摊平,又?紧握。

当时……

她右肩受伤,半边身子几乎都在?流血。

一滴,又?一滴的血,从她当机立断咬破的指尖滴落在?镯身,瞬间融入其中。

沉沉再?度将?那竹节镯嵌入机关凹槽。

这一次。

竹镯不曾滚落,却是熟悉的“咯拉”声——犹如齿轮转动,重启,清晰地响彻在?耳边。

一息光景,眼前的青铜门,轰然而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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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

说实话?。

在?外间见识了那么多“古怪玄奇”之处,她已做好了内间更加“别开生面?”的准备。

然而,她好不容易调整好胸口鼓噪心?跳,万分期待地睁开双眼、站起身来。

入目所见,青铜门后,却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卧房?

如果这石桌石凳、朴素得近乎简陋,以及,和外间那整齐有?序的布局相比——简直乱得有?些惨不忍睹的一地狼藉,确实是曾有?人在?此长住过的痕迹的话?。

“为何不说话??”魏弃问她。

“我……”

“大?失所望?”

他似乎已从她倒抽一口冷气,又?“嘶”一声失了后话?的反应里读出不对。

沉沉一时汗颜,勉强打哈哈说了句“不是、不是”,便又?领他向内去。

结果,没走两步,脚下便又?踢到一只长木匣。抢在?魏弃问她是什么之前,她已手快地将?那木匣锁扣打开,却见里头,赫然搁着一把再?寒碜不过的木剑。

别提开锋——剑头甚至都是平钝的。若非剑身长有?四尺许,且佩有?剑穗,她几乎怀疑这是寻常人家做来哄孩子的玩意儿。别说,小时候,隔壁王家虎头都有?两把类似的。

沉沉嘴角微抽,将?那木剑拿在?手中细看。

忽觉手下有?些凹凸不平处,定睛一看,却见木剑剑柄处,依稀还刻有?两字,名曰,“不杀”。

不杀剑?

沉沉一头疑云,百思不得其解,索性转手拿给魏弃。

“是木头剑,”她说,“没有?剑尖,平的,割不伤手。”

见魏弃也没摸出什么不对来,她便又?将?剑搁在?一旁的石头桌上。

“这里好似住过人。”沉沉说。

“摆设如何?”

“就是……”

沉沉想了半天,委婉道:“朝华宫院中的石桌石凳,再?加上,不是寒冰石的石头床,还有?一地的破木匣子、衣裳、呃,书?”

又?是书?

沉沉拿起石桌上的书册。

翻开看,本?以为又?会是什么鬼画葫芦的字符,然而出乎意料:这些字,她多半都是认识的。

甚至不仅认识。

里头所记载的内容,更像是一本?……没有?记载具体年月的,起居录。

第?一页,本?月练剑,除此外无事。

又?一页,本?月读书,除此外无事。

连着翻了许多页,翻得她都有?些怀疑是否整本?都是这样无趣内容,又?怕魏弃在?旁等得无聊,只好先把他扶着坐下,磕磕绊绊地给她读了几句。

读得苦干舌燥,到最后,忍不住一翻翻了半本?。

册子上记录的内容,却终于开始有?所不同——

“我定要到山的那头去。”沉沉念道。

魏弃坐在?石凳上,右手支颊,问:“什么山?”

“……没写。”

【本?月翻山失败。长生向师父告状,被罚二百鞭。】

【本?月翻山失败。长生骗我砍五百根竹子就教我怎么翻过去,我被骗了。】

【本?月翻山失败。长生说,山的那头还是山,那里的人与我们并?无不同。我不信。】

【本?月翻山失败。为什么会有?山?山的那头究竟是什么?】

【长生带我翻过了山,但长生说,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这个叫长生的人是谁?”魏弃问。

沉沉挠了挠鼻尖,往前翻了几页,又?往后翻了几页。

许久,窘道:“……还是没写。”

突然出现的,谁知道他是谁啊!

不过,她却已经被这山啊山的勾起了兴趣,遂接着往下读。

第113章狭路

【山这?头的人真奇怪,住的洞府奇怪,穿的衣裳也奇怪。下山后?,在?路边捡到一个衣不蔽体的瘦猴儿,结果?他非要跟着我,我甩不开他,见他几?乎快饿死?了,只?好分了一半干粮给他。

结果?他竟趁我睡着,来偷我的那一半。我气得赶他走,他却可?怜兮兮地跟上来求我。

他说,他们那里的人都是这?样,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昨日?,他又央求我送他返乡,说如果?我不在?,他就?算不被饿死?,也会在路上被人杀死。

我有?些不忍心。

想了半宿,终于决定,还是送他一程罢。】

难得的大段记录,纤秀字迹,写满了整一页纸。

沉沉正读得津津有?味,谁知,又一页翻过,入目所见的文字,却忽然变得极为潦草:【长生骗我,这?里的人和我们根本不一样。】

【他们拿走了我的剑,下药把我迷晕,还想偷走我的芥子?石,差点把我煮熟吃了!他们都是一伙的!】

吃、吃了?

沉沉:“……?”

她原还兴致勃勃的话?头,一瞬戛然而止。

顿了半晌,方才?结结巴巴道:“她说的吃,与我想的吃……是一回事么?”

“十有?八九。”

“……”

“每逢饥荒年,乡间确不乏食人惨案,甚至走投无路之时?,易子?而食,更?不少见,”魏弃道,“那所谓的‘瘦猴儿’,便?是钓鱼的饵。她咬了钩,在?那些人眼?中,便?已是锅中美餐。在?她之前,这?样上钩的人应当不少。”

“她”既不是第一个,想来,本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如果?“她”不是那位传说中的神女,阿史那珠的话?。

【我不懂,为何不杀剑不愿出鞘。他们明明每一个都罪孽深重,死?不足惜。

师父曾教我,修行,修心,慈悲方为上道。可?这?里的人不一样。他们根本听不进去我的话?。难道山的这?边,都是些这?样的人么?】

【也许长生说得对,我不该翻过山来。】

“她说的山,究竟是什么山?”沉沉读得眉头攒起。

思忖片刻,终是迟疑着侧过头去,低声问身旁始终安静撑颊听着的青年,“陛下……您知道么?”

“不知。”

果?然。

“但,留下这?本起居注的人。”魏弃道。

说话?间,他随手摸过那无锋木剑。

指腹有?一下没一下,轻摩挲着剑柄上的“不杀“二字。

许久,方温吞道:“很有?可?能,便?是阿史那珠,”他说,“则她书中所写的、所谓山那头,想来,便?是她从不曾公诸于世的来处。”

“不曾公诸于世?”沉沉满脸不解,“那,难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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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没有?人好奇过她从哪里来?”

“自然有?。”

“所以……”

“但她的身份注定了,要伪造、改换、掩盖一个人的过去,再轻易不过。”

又或者。

即便?曾经有?过,也被末帝的一把大火焚烧殆尽。

魏弃道:“与其深究她的过去,世人宁愿认定她来自方外,是上天降下的神迹。如此,对那些试图将她捧上神坛的人而言,亦才?算是真正的——划算买卖。”

所以,阿史那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重要么?

重要的是,她的确帮了许多人,救了许多人,有?人奉她为信仰,有?人视她为神怪。

在?辽西与突厥境内,至今,仍有?无数供奉她的庙宇灵台。

若不是他们今日?打开地宫,找到这?本不见天日?多年的起居注。

世上或许再不会有?人知道,昔年踏入尘世的神女,也曾有?过恐惧、退缩与迟疑。

至少,在?她决定改变辽西的苦困之前。

她已先一步见识到了再丑恶不过的……人性。

沉沉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又继续读了下去。

【瘦猴儿的娘说,瘦猴儿死?了。

他想求那些人不要杀我,所以,心甘情愿给他们吃了自己。这?一次,不杀剑终于愿意出鞘。

可?我杀了所有?人为他报仇,为何,心中却还是一片迷茫。

我不明白。

我杀了他们,他们的父母妻儿,与瘦猴儿的娘哭得一样伤心。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瘦猴儿的娘反而帮他们一起拦着我,她说,在?这?里,每一个人都是这?么活。她和瘦猴儿说了一样的话?。

她还把瘦猴儿留下的半只?饼给了我。我问她,为什么不留着自己吃,她没有?说话?。

再后?来,她也被人杀死?在?了瘦猴儿被煮成?肉汤的那间石屋里。

……

我想师父和长生了。

我宁愿回去日?夜砍竹子?,也不愿再杀人了。】

【可?是山门不见了。】

【长生说的没错,翻过了山,便?再没有?回头路走。可?他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原来山的这?头,住的都是吃人的怪物。

我既救不了他们,也杀不光所有?人。

又或许,在?他们眼?里,我才?是真正的怪物。】

“她从山的那一头来,想回头时?,却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沉沉忽的喃喃道,“其实,她也许不愿意做阿史那珠。”

可?她究竟叫什么?山的另一头,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沉沉忽的抬头,环顾四下简陋的石室。

想象着初“下山”的少女,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留下这?些文字。却仿佛搁着遥远不可?追的岁月,当真,依稀看到了石桌前那模糊的、瘦弱矮小的背影——

她既不像是顾氏般温婉贤淑,也不像江后?那般雍容华贵。

史书中说,阿史那珠貌丑无盐,不擅逢迎,终此一生,不改顽石本性。

她曾把这?样一个女子?,当作遥不可?及的传说看待。

可?如今……

“就?像你不愿意做谢沉沉那样?”魏弃忽道。

“……”

沉沉被问得一怔。

下意识想出声辩解,可?只?来得及发出一道含混不清的气声——魏弃却只?当没说过这?话?,换了只?手撑住脸颊。

“继续读罢。”他说。

【那群人又来了,砍光了我种的竹子?。

我原本想找他们算账,谁知,好不容易找到他们时?,那些人却只?痛哭流涕地求我,让我告诉他们,何处可?寻到播种的竹米。

他们说,只?要有?这?些竹子?,假以时?日?,这?里的人终可?以摆脱土地的诅咒。为了那些竹米,他们愿意死?在?我的剑下、以此谢罪。只?求我把竹米留给没有?杀过人的老弱妇孺。

可?是,杀了他们,瘦猴儿的娘就?能活过来吗?】

【瘦猴儿曾说过,这?里的所有?人,都为活下去不择手段。这?并不可?怕。

可?当一个人甚至一百人,一千人,愿意为同一件事去死?时?,我忽然发觉,长生说的没有?错。我们与他们,是一样的人。

只?是我们毕生所求,是博通大道,与天争锋。

于他们而言,活下去,便?已是与天搏命。

也许,我该试一试,属于这?里的活法。】

书至此,纸上笔墨忽凝涩。

沉沉试着再往下翻,后?头却是一连串的空白无字,直至最后?一页。

几?行端方小字赫然映入眼?帘。

【救一人,为救世人。抑或救世人,为救一人,由始至终,皆乃吾顺心所选,与人无尤,于天无愧。】

“于天无愧……”

话?音未落。

沉沉的目光甚至仍停留在?面前纸页上,脸上神情若有?所思。

“什么人!”

不知何故,魏弃却陡然回过头去,猛地挥袖起身。

数枚银针自袖中脱手而出,寒芒四溅。他将沉沉护在?身后?——

却听空气之中传来“笃笃”几?声细响,那银针挟风而去,又仿佛被什么物什阻在?半路,接连坠地。

“……?”

沉沉听见动静,循声抬起头来,下意识朝青铜门外张望半晌。

无奈,看了好半会儿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她小声问:“怎么了?”

外头压根没人,怎么忽的这?般剑拔弩张?

魏弃不答,只?默默将她向身后?回护。

双目白翳未散,此刻,微微向门外偏头,他神情森寒,似在?听声辨位。

沉沉见他难得肃然,亦不由地紧张起来。屏住呼吸,四下观察。

突然,眼?角却似有?一线锐色晃过——

她甚至来不及出声提醒,说时?迟那时?快。

银蛇长剑,寒光毕现,已直冲魏弃面门而来。

他却如早有?预料般,摸过桌上木剑,反手一挡!

“锃!!”

那木剑并未碎折。

却发出一道极奇怪的瓮鸣声,吵得人耳膜剧痛。沉沉眉头紧锁,抬手捂住双耳——侧头看,魏弃却似毫无反应,只?冷不丁拉过她手腕、向后?闪身一避。

“咯拉!”

下一秒。

银蛇剑光所到之处,身旁石桌应声而碎。

“甚好,”那执剑之人一招不成?,却并不急着再出手,反倒优哉游哉地收了剑、出言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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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双目虽盲。幸而,留得这?对耳朵,倒还灵敏——至少比得过外头那二百内廷卫。没成?想,机关算尽,最后?竟会被个瞎子?识破。今日?,是某受教了。”

“汝乃何人。”

“为何不问问你身边这?位姑娘,”那人笑道,“我手中之剑,可?还眼?熟?”

沉沉:“……”

她抬眼?望向三步开外、身着夜行衣的高?瘦身影。

虽有?黑布蒙面,可?那眼?角朱红一点、犹似美人垂泪的小痣,还有?——无数次听人提起、却第一次亲眼?见到的“银蛇长剑”,都让她在?电光火石间,脸上血色尽褪。

“故人相见,兵刃相向,并非我之所愿。”

他说:“可?惜世间不由己的事,实在?太多。沉沉,就?像你……亦是阴差阳错,回到这?本不该来的地方。好了,跟我回去罢。”

回去?

沉沉蓦地一怔。

“走!”魏弃却厉声斥道。

话?落,原将她拦得丝毫动弹不得的手臂忽的一松,转而将她推向侧旁。

待她从愕然中回过神来,魏弃已手持“不杀”、与谢缨战到一处。

四面残影纷飞,石壁之上、剑痕斑驳,两人都不留后?手,招招狠辣,一时?间,却始终难分胜负。

沉沉知道自己帮不上忙,见状,攥紧手中书册,咬牙欲跑。

“妹妹!”

眼?见得就?要踏过那青铜门,身后?,却忽传来一声低呼。

妹妹。

明知道世情变,人心亦变。

可?听到这?恍如隔世的一声,她仍是下意识地停住脚步。

“……妹妹。”谢缨语似叹息。

话?落,趁魏弃动作收停,脚尖轻点、竟果?断从战局中抽身而退——魏弃有?意直追,却终究因视线受阻,摸索间、慢了一步。

待将木剑不杀抵在?他后?心,谢缨的手指,已然爱怜地轻抚过沉沉冰冷苍白的脸颊。

她的后?腰被人搂住,稍一动弹,立刻半边身子?麻痹。险些软倒在?他怀中。

“我的妹妹,如今当真长成?‘肥肥’了。”谢缨却似没看见她瞬间悚然的表情,依旧声色温柔。

手指轻抚她背脊,犹如轻抚一只?爱怜不已的小兽。

【沉沉傻,听不出来爹笑你胖!再这?么下去,你不是谢沉沉,要改名作谢肥肥了!】

昔年笑闹之言,言犹在?耳。

“可?惜,爹娘都已不在?,这?天底下,你我只?剩彼此,”他说,“……该知道的,如今你都已知道,也罢。但今日?,你若不随我走,有?些事,便?永远都只?能蒙在?鼓里……”

“谢沉沉!”魏弃闻言,忽将不杀横于谢缨颈侧。

无锋之剑,草木为身。

此时?此刻,却竟在?皮肉上生生逼出一抹血痕。

“别听他胡言乱语,他早已不是——”

“蒙在?鼓里又如何?”沉沉被迫伏在?男人怀中,此刻冷不丁反问道。早已沤红眼?圈的双眼?,抬起直视面前人。

“……”

“你不是我阿兄,”她说,“你是英恪。你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

“哦?”

谢缨闻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按在?腰间剑柄处,“你错了,”他的声音极轻,“英恪也好,尹轲也罢,都是谢缨。都是你的兄长。我今日?来,便?是放心不下你。妹妹,为何你总是对他人好声好气,却对我不假辞色?”

“别再装了,”

沉沉看着他,却蓦然噙泪而笑:“你分明恨我入骨,多少次险些置我于死?地,如今却要扮出这?般模样,对我和颜悦色,你自己不恶心么,英恪?”

“……妹妹。”

英恪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搂住她腰肢的手骤然收紧。

她却似浑然不觉,依旧自顾自说了下去:“知道么?你有?我阿兄的记忆,长得与他一模一样,可?在?我这?,永远都学不来他的样子?。”

若是阿兄在?,那些我不该知道的事,可?怕的事,他只?会想方设法瞒着我,不叫我知道丁点。

可?只?有?你——英恪,从始至终,你都只?想利用我。

定风城时?是如此,今日?,同样如此——

“攻他左手!”沉沉忽的开口道。

几?乎同时?,她用还能动弹的右脚,用力踹向谢缨腰间佩剑,谢缨未料到她已被点了穴位、竟还能反抗,不由“嘶”的一声低叹,一把揽过她腰肢、侧身避开身后?剑风。却也因此,不得不迎上架在?脖颈间的“不杀”剑,颈侧瞬间被划开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口。

淅淅沥沥的鲜血染红前襟,他随手一抹,眼?见得掌心满手猩红,却不怒反笑。

“妹妹,你总是这?般坏我大事。”

“……我不是你的妹妹!”

沉沉说着,右手挥起,直扑他双眼?而去。

还待挣扎几?下——心道帮不上忙、能扰他心神也算不亏,身子?却忽的一个倒转。

原本揽在?她腰上的手,不知何时?摸到她颈边。

稍一用力,她几?乎立刻便?两眼?翻白,喉口发出“嗬嗬”急喘的气声。

“别动。”

直冲谢缨而来的“不杀”剑,收势不及,堪堪抵在?她胸前。

只?再稍进一寸,便?能叫她横死?当场。

魏弃侧耳细听,似察觉不对、毫不犹豫地收剑。

“剑虽无锋,却能杀人——万望慎重。”

谢缨见状,微微一笑,亦随即略松了手上力气、令沉沉得以喘息。

“若我没有?猜错,你不仅双目失明,两臂伤势亦未痊愈。今日?恐不是我的对手,”他说,“为免两败俱伤,陛下,不如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把人留下,你可?以走。”

“不。”

谢缨一手挟持着仍在?拼命挣扎的“人质”。

右手执剑,剑锋却已然出鞘。

长蛇般诡异剑身,无风自动。似绸缎,似溪河。

更?似暗中窥伺、等待一击毙命的毒蛇。

“我的意思是,”谢缨道,“我不杀你。你,让我带人走。”

“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第114章四平

一月后。

北地边陲,四平县。

“四平”——原取四海升平之意。无奈此地?不偏不倚,正处大?魏与北燕交界地?带。物?产不丰,却屡遭马匪沙盗滋扰,匪贼所过之处,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每逢战乱,十户仅存一户更属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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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百年,家姓已换了几?轮。

直至上任县令曹康治下,组织民兵,疏渠开路,兼以培育良种,以青苗之法赈济农民。此地?百姓,终于过上了几年休养生息的安生日子。

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八年前,曹康意外惨死在上京述职路上。

此后朝廷接连派来数名继任者,概都收效甚微、先后死于沙盗或暴民之手。

又因年前北疆疫病散播至此,县中下令围城,县官仓皇逃命。四平县方圆百里,竟一度成了无人管辖之地?,迄今已半年有余。

城外田地?荒芜,毫无往年丰收时节将至的喜庆景状,城中主街,更是一片萧瑟,满目苍凉——

而亦正因此。

反倒显得那当街而过、兜帽蒙面的高挑身影愈发显眼起来。

“老大?,这合着是个娘们儿吧?”

“看着像。”

“咱从那鸟不拉屎的山上回?来之后,都多久没?开过荤了……”

“那,就?把这个搞到手来玩玩。”

昏暗小巷内,窃窃私语的话音方落。

眼见得那肩披斗篷、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的雪白人影从巷口走过,两人顿时颇有默契地?沉默。

只?等她与巷口错身而过的瞬间?,当即一同发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人扑身,一人拖脚,便要?把她往巷中拽去!

“啊!!!”

女人被?拽得摔跌在地?,惊恐间?,仓皇大?叫。

手中菜篮在地?上滚了老远,里头的药草胡乱撒了一地?。

“别吵!给?老子闭嘴!”

两人见计策得逞,一时间?,竟顾不得光天化日,便火急火燎地?要?去解她衣裳。兜帽散开,露出底下一张面若银盘、雪白圆润的脸。

可?这世道,四平镇里的寻常人家,家中子女,哪个不是病得面黄肌瘦?

原本将她按死在地?动弹不得的黑瘦青年,迟疑间?停住了手。

“救命!来人……救命!白大?哥……!”

而那女子见他停手,立即毫不犹豫地?叫出声来。

“老大?,”旁边那个插不进手的见状,一时急得上脸,忙伸手捂住女人的嘴,“怎么了,愣着做什?……”

他说着便要?扑上前来“代劳”,哈喇子险些没?流了女人满脸。

岂料,手还未触及女人前襟,身后忽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痛喝。

“你?个杀千刀的没?良心?的兔崽子!!”

一记闷棍当头而下,直抽得他下意识手捂脑壳、哀嚎不已。

原本骑在女人身上的黑瘦子亦未幸免,被?随后而来的一扫帚掀得飞起,翻倒在旁——

“就?是他俩!谁认识?谁家养的畜生!他们竟敢欺负白姑娘!”

“我认得,是石家的两兄弟,前几?年被?征去和北燕人打仗,没?多久便做了逃兵,之前闹瘟疫,他俩又去投奔了马贼!如今那群马贼死的死,逃的逃,怕不是又给?他们逃了出来……倒是命大?!”

“贪生怕死的无耻小人,竟还敢冒头!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待两人迷瞪着缓过劲来,四面竟已围满不知从哪赶来的乌压压人群。

石家两兄弟躲在山上避瘟疫,躲了已有两个多月。如今甫一下山,见家家闭户,还以为城中死得没?剩下几?个活口,又哪里见过这阵仗,慌得不迭跪下磕头,连声求乡亲们饶过一命。

可?哪还有人愿意理睬他们?

原本摔跌在地?的白衣姑娘,被?人七手八脚扶起。

为首报信的老头、亦是四平县中陈家大?族的族老,忙冲她恭敬作揖道:“白姑娘,老叟几?人来迟,累您受惊了。待老叟领人处置完这孽障,定当登门谢罪……还请白大?夫、白姑娘原谅。”

老翁身上衣裳满是补丁,面容憔悴,姿态间?,却还看得出几?分昔日雍容。

“白姑娘”见状,连连冲他摆手。

拢了拢身上斗篷,又戴起兜帽,她将浑身上下遮得密不透风,唯露出一双清澈杏眼。

“哪里的话,当是十六娘多谢陈伯相救。”

白姑娘低声道。声音温温柔柔,如清风拂面:“今日我兄长那处,缺了几?

味药。我急着出门,竟不察有贼人蹲伏,若非诸位赶来及时,恐怕……如今,境况更糟。”

她说着,又冲众人福一福身。

人群中登时哗然,一个接一个给?她“回?礼”:俯身作揖的、跪下磕头的,低头拭泪的,场面不可?谓不壮观。

她哭笑不得,拦也拦不住,只?好飞快把地?上的草药拾起,装回?篮中。

“姑娘放心?,”陈伯道,“我等定当严惩贼人!绝不姑息!”

“嗯、嗯。”

“姑娘慢走——”

“嗯嗯。”

说是这么说,末了,却连觊觎自己的贼人亦顾不上计较,匆匆冲众人颔首过后,那姑娘一溜烟快步离去。

徒留石家兄弟目送“倩影”走远,悔得目呲欲裂,还待为自己求饶两句,陈伯却已走到跟前。

劈头盖脸的几?耳光,直打得兄弟二?人嘴角沁血。

“狼心?狗肺的蠢东西!”陈伯厉声骂道。

瘦骨嶙峋,两颊深凹的老人家,打完这巴掌,右手仍不住发颤。

“你?们坏事做尽,可?知那姑娘是谁?”他满脸痛心?疾首,“又可?知,我们这些乡亲为何还能活着站在这里……若不是白大?夫妙手仁心?,若不是白姑娘可?怜我们——”

“无辜啊!族伯!我们、我们兄弟俩,当真对此一概不知!”

石家大?哥、那黑瘦青年脸颊高高肿起,闻言,却还连声为自己辩解:“陈家阿伯,我、我们兄弟二?人躲在山上避难,压根不知这姑娘来历,我们只?是……!”

“只?是?”

有人冷笑一声:“哪怕那姑娘不是白姑娘,你?们以为自己做的就?对了么!族长,这石家兄弟打小便是俩混不吝的刺头,如今竟还干出这般丑事,岂能留得?!”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众人你?一嘴我一嘴,群情激愤。

正待家法处决两人,身后人群之中,忽然再起喧哗。

老翁眉头紧蹙,不满地?回?过头去。

看清分开人群、走来的是什?么人,却不由神情大?变,立刻颤颤巍巍站起身来。

“官爷。”

老翁冲眼前高头大?马拱手一拜,“老叟陈端,乃本地?陈氏族长。不知官爷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他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是既惊又怕。

惊的是,前任县官弃城而去,朝廷久不使人接管,如今却突然派兵前来;怕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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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群当差的一来,若是赈灾还好,若是也像那狗官一般、围起城来叫他们自生自灭——

“都看看,”那为首的兵士翻身下马,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兀自抖开手中通缉令,“认不认识画上这个人?”

来抓人的?

众人目光顿时齐齐向那通缉令上聚焦,却久无人言语。人群中,一片鸦雀无声。

“我见……!”

独独那石家老二?,端详他手中通缉令半晌,忽然厉声喊道:“我见过这——”

这什?么?

后头的字还没?说出口,便被?就?近压着他反剪双手的大?汉一个肘击敲昏了头。一旁的石家老大?见状,讪讪收了抢话的架势。

那一身黑甲的“官爷”见状,却大?步走到石家兄弟跟前,又一次将手中通缉令抖开。

“睁大?眼睛看清楚了,”他沉声道,“见没?见过画上这女子?”

“官爷明鉴……”

“丑话说在前头!胆敢有知情不报者,殿下有命,见一个,杀一个,”男人满脸肃杀,目光环顾四周,蓦地?冷笑一声,“见一双,杀一双,绝不姑息!你?们谁敢坏了殿下的事,须得当心?自己脖子上顶的那颗脑袋!”

“……”

“还不快说!”

*

女人一路七弯八绕,低头疾走,不多会儿,便拐入城东一处小院中。

不及将脸上兜帽解下,她匆匆奔进药房。

正手执破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给?灶火扇风的男人循声抬头。

见她裹得粽子般严实?,步态更是仓皇,却不觉眉心?微皱,低声问:“怎么了?”

诚然,此人生得一张极平凡的脸。

既不英俊,亦称不上丑陋,丢进人堆里,单看脸,正面侧面能找出一排“几?分像”的,站起来,单看背影身形,更是一抓一大?把。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美不丑。

是以,这样一张脸,皱起眉头来,自也没?有几?分威慑力?。

“百里大?哥……”

“说了在这里,叫我白大?哥就?行。”

说话间?,他索性将手里蒲扇掉了个头,冲急得直咳的女人扇了两下。

见她实?在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忍不住放缓了语气:“着急什?么,慢慢说——叫你?去拔几?根草而已,怎么一回?来,都裹成粽子了?”

“不好了!”

女人却只?蓦地?双膝一软,在他跟前跪下。

顾不上太多,慌乱间?、一把攥住他手,“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她说。

“他们?”

“是朝廷的人……朝廷派人追来了!我看到他们沿路在贴通缉令!”

话落。

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百里渠的神色亦由一开始的迷茫,到凝重,最后,尘埃落定。

他垂下眼去,看向女人紧握自己手腕、用力?到关节泛白的手。

“你?害怕?”他忽的问。

“我不是怕!”女人被?问得一怔,反应过来,却只?拼命摇头,“我不怕死。若不是百里大?哥愿与十六娘同行,叫我活到如今,真正知道了一回?做人的滋味,如今,我恐怕还困在自己的迷障里挣脱不得。我不怕死。”

“那你?哭什?么。”百里渠面无表情道。

女人——亦即真正的解十六娘闻言,抽噎着抬手擦泪:“我,我只?是后悔。”

“……”

“百里大?哥,若非路过此地?,我求着你?救这里的百姓一命,你?不会留在这里——你?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呆上十日。若你?不留在这里,又怎会被?那……”

她说到此处,倏然抬起头来,目露惊惶地?环顾四下。

确认并无“旁人”在此,方才结结巴巴地?继续道:“便不会被?那人……擒住,他威胁过您一回?,如今又反悔、要?把谢姑娘的脸换回?来,反反复复,伤的是那姑娘的身子,却都要?为他一人受苦——”

“谁让他拳头硬?”

百里渠依旧面无表情。

只?不过,随手将蒲扇搁在一旁,一手捧住她脸颊。

装作漫不经?心?、却以指腹为她拭泪,轻声道:“得了得了,没?什?么好哭的。”

“可?是……”

“反正,事已至此,打又打不过,毒又毒不死。”

百里渠说着,忽然翻了个白眼,冲外扬高声音:“我们这些个无知庸人,哪能猜得透他老人家的心?意?”

“如今仇人找上门,想拖也拖不得。若还再要?慢吞吞等那姑娘一身伤好,怕我这易容功夫弄痛了她,怕不是要?拖到人天牢里去?功亏一篑,也不知到最后,究竟是谁吃亏。”

……

一门之隔。

云雾缭绕,犹如仙境。

端坐浴桶中,却早已在女人着急忙慌奔进院中时便已睁眼的青年,静静披衣起身。

光/裸的半身,新旧伤痕交错,蜈蚣长蛇般横亘胸前。

一道几?乎将他拦腰斩断的新伤,更是连皮肉都未长全,看着尤为可?怖。

“所以,你?待如何?”他忽的淡淡问。

传音入密,人未至而声先到。

听见墙那头的反应,原本还老神在在的百里渠,登时一跃而起,怒气冲冲道:“如何?!我都说过,我只?负责给?她换脸,若不是你?婆婆妈妈,我早一副药给?她药倒,再疼也醒不来。”

“等她一觉睡醒,脸还给?她,从此她做她的人上人,至于十六娘,依旧还是十六娘——咱们从此无亏无欠,一拍两散,你?究竟还在犹豫什?么?”

“……”

谢缨垂眼看向自己不住抽搐的左手,脸上表情不辨喜怒。

“你?还要?等下去?一个月,朝廷的人已经?搜查到这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就?算他们没?派多少人来,可?只?要?留一个活口,迟早把消息传到上京,”百里渠一脸抓狂,“你?那些个国家大?事,我既不好奇,更没?心?思做共谋!”

“时机一到,我与十六娘须得尽快脱身。你?……你?到底想好没?有?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跟你?担保,绝疼不死她还不成么?再不然,我给?她下记猛药,确保她十天半个月都睡不醒,方才十六娘摘回?的狼心?草、天藏花,正是这药的药引,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你?到底还在犹豫什?么——”

“成。”

“……?”

“按你?说的办。”谢缨眼也不眨地?卸了自己左肩,任那手臂无力?耷拉着,自己慢吞吞踏出浴桶。

发梢仍在滴水,背后一片湿渍,他却似浑然不察。

“把药煮好,”顿了半晌,方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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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只?平静道,“我亲自喂她喝。”

第115章兄妹

谢缨手里提着食盒,踏入谢沉沉“暂住”的南厢房时,她整个人蜷在床边,正费劲吧啦把?身?子弓成一只虾米,用牙撕咬手上捆着的麻绳——打从七日前?、试图逃跑却被他抓回后,她两手便被一条麻绳绑在床柱,非“人有三急”或一日三餐时,不得解开?。

许是?啃得太入神,她甚至都没注意到何时有人推门进来。

“……?”

直至脸颊被人轻轻托起。

满是老茧的手指抚过她沁血的唇角,她一时吃痛,这才龇牙咧嘴地抬起头来。

“十六娘,我——”

原以为是?又被照顾自己起居的十六娘发?现“不轨行径”,她下意识想要赔个笑脸,四目相对间,却对上双再熟悉不过的狐狸眼。

眼角朱砂一点,平添几分潋滟。

“牙疼么?”谢缨问?她。

分明是?温和?关切的语气?。

她目光微滞,回过神来,眼底却只有憎恶、怀疑,种种复杂情绪搅在一处。

末了,咬牙切齿挤出一句:“英恪,”她说,“你还活着。”

你竟然还活着。

地宫一战,斗得两败俱伤。

他冒死掠她离开?,整个人却也几乎被“不杀”剑横劈作两截,肺腑重创。

按理说,捡回一条命已是?大幸、再经不起半点颠沛磋磨,然而,就在他二人“逃”出当天,上京却连夜发?出通缉令,举国搜捕行刺天子之贼——

【前?面的人站住!都看好了,有没有见过画上这名女?子?】

【所有医馆、药坊,凡有腰腹被剑刃所伤,前?来求医者,一律严查。金疮药,止血草……拿去,此?页药物,均停售三日,不得有失!】

【开?门!开?门!奉命搜查!全都出来!】

宫门紧闭,满城戒严。

沉沉对那段记忆的最后印象,时至如今,只剩耳边那些叽里呱啦个没完——听得懂一半、又有更多听不懂的突厥话?。

她总在半梦半醒间,听见那些人七嘴八舌的议论。

能勉强听懂的,无外乎“可汗”、“公主”、“战争”一类的词,更多听不懂的,便只有从说话?人慷慨激昂到近乎激愤的语气?猜测他的用意。

她想过要逃,可陷入昏迷的时日却远比清醒的时候长。

每一次醒来,几乎都在不同?的地方:彼时,谢缨带着她这个累赘,早已辗转诸多“据点”。

看似繁华和?乐的上京城,掀开?顶上粉饰太平的画布。底下的世界,远比她想象中鱼龙混杂。

有突厥人的接应在先,谢缨最终将她藏身?于每日进出上京城的菜商车队中,辗转耗费数日,躲过几轮搜查,竟也真的混出城去。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离了上京,一路驱马狂奔,昼伏夜行。

她依旧睡多醒少,浑浑噩噩。

可每一次清醒,有力气?说话?时,却仍是?不厌其烦的、向他求证着同?样?的问?题。到最后,几乎已成了一种执念——

她想不通。

如果四年前?,那个闯入地宫带走她的“银蛇剑客”就是?谢缨。

那么,四年前?本就可以做到的事,为何如今又要重来一遍——甚至,宁可付出远比那时更加惨痛的代价,也要不惜一切将她带走?

【英恪,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有时,她醒在他的肩上,听见他呼哧如风箱般急促的喘息声。

他背着她,穿行于荆棘密布的山路,一言不发?。

有时,她亦醒在马背上,闻得到腐肉的气?味,和?几乎扑鼻的腥气?。

她知道,那是?他身?上伤口再度崩裂却得不到及时处理所致。

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痛,依旧只是?把?她护在怀中,紧攥缰绳、什么也不说。

直至她再抗拒不住汹涌睡意,沉沉睡去。恍惚间,似又做了个久违的梦。

梦中的他们仍是?少时模样?。

上元灯会,张灯结彩。

她的兄长也像这样?、把?她背在背上,抱在肩上,只为让她能挤在人群中,看清前?头顶缸唱戏的热闹情景。

她看得欢了,不住拍手鼓掌,又低下头去,把?前?头在唱什么、演什么,一一说给他听。

【阿兄,你说沉沉以后长大了,也学上一门手艺活,赚到银子来、给你买珍宝坊最好的蛐蛐笼子,好不好?你不是?最喜欢那玩意儿?么?】

【不好。】

【那,学唱戏?听说戏班子的方班主,一年到头,赚得可多呢!比阿爹还多!】

【也不好。】

【怎么什么都不好?】

连着几句话?都被兄长想也不想地否定,她不由气?恼起来。玩闹心起,又拽过他两鬓头发?来玩:一时扯高,一时往两边拽成须须。

结果手上没分寸、一不小心用大了力气?——竟似真拽疼了他。

听得谢缨“嘶”声叫痛,她心里一跳,慌忙松开?那两缕头发?,转而紧捂住他两颊。

【阿兄,疼么?沉沉给你捂捂,捂捂就不疼了——】

谢缨摇了摇头。

却没头没尾地,又冲她抛下一句:【阿兄只是?不愿叫你做旁人眼里、逗趣讨赏的玩意儿?。】

【……什么?】

*

是?了,在那梦里。

谢缨还是?江都城中“作威作福”的小霸王。

而她,也还是?一顿能吃三碗饭,白胖到被邻家虎头笑话?嫁不出去的小姑娘,骑在兄长的肩膀上,翻过墙,看过戏。

还以为能在他身?边,就这样?安安稳稳、做一世长不大的谢家芳娘——

【阿兄,沉沉弄疼你了么?怎么不说话??】

【英恪……你竟然还活着。】

暌违数年,她望着他的脸。

那张本该最叫她安心、信赖、甚至在梦中描摹过千遍万遍的脸,竟仍有一瞬不可抑制的恍惚。

“怎么,我没死,叫你失望了?”谢缨却听出她的话?外有话?,兀自低声笑道。

说话?间,以指腹仔细揩去她嘴角血痕。

见她眉头紧蹙、摆头挣扎,又不露痕迹地撤开?手指,转而摸向方才随手搁在床边的食盒,从里头端出一只犹然冒着热气?的雪白瓷碗。

……这气?味?

沉沉紧盯着那黑咕隆咚的药汤,脸色微变。

谢缨却并不急着将那药递到她面前?,反而一派老神在在,把?药汤凑到嘴边吹凉。

“你又要给我喝什么奇奇怪怪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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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问?。

她一脸戒备,浑身?绷紧,随时准备把?那药碰倒或踢翻,心道害她这一个多月昏多醒少还不够?又来?

“自然是?迷魂汤。”谢缨却仿佛没看见她脸上那惊弓之鸟般悚然表情,依旧慢吞吞地答。

“你……”

“喝了便会重新把?我当作你阿兄,助我成事,最好,再帮我亲手杀了魏九——你信么?”

“……!”

话?落瞬间。

显然,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她下意识向床内侧缩去,与他拉开?两臂距离。

还要再退、手臂关节竟被抻到轻响。她眉头紧皱,痛得闷哼一声,却仍是?坚持用脚勾住旁边锦被、一把?盖在身?上,拼命将半边身?子裹进里头,足把?自己裹成一只长虫,这才罢休。

“你……想都别?想。”干完这一切,被子里瓮声瓮气?传出一句。

谢缨闻言,面上似笑非笑,垂眸瞥她一眼。

很?快,却又转开?目光,看向手中波纹轻晃的药汤。

“为何?”

许久,方才轻声道,“我刺人一剑,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他说,“但魏家小儿?也险些杀了我。”

“妹妹,为何你只恨我,却从不想想——我亦只差一步,便真的死在他剑下?”

他既敢在重兵把?守下夜闯皇城,自然已算准了届时能够全身?而退,做好万全打算。

却不料,千算万算,一个双目已盲,双臂负伤的瞎子,竟能将自己逼到那般地步。数百招拆下来,亦只能强借地形之利险胜半步。

【说,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居心何在——为何假扮谢缨?】

【假扮?】

【谢家既无家世渊源,尹问?雪更隐退多年,平生?并无亲传弟子。他所习剑法?、亦早失传于江湖……你又为何精通此?道,甚至青出于蓝……】

【得陛下谬赞,缨不胜惶恐。】

谢缨手中长剑,以银蛇为形,既奇且快,变招无数。

魏弃手持不杀,听声辨位,却唯有直进直出,以不变应万变。

两人影掠如风,一时难分上下,直至谢缨忽以左掌挥出,隔空劈碎洞外书架。只听“轰隆”一声,无数书册如山倾倒,魏弃眉头紧蹙,下意识偏过头去。

而也正是?这失神的一瞬。

【但又是?谁说的,传承,一定要靠师承,而非……杀以代之呢?】青年温声低语。

剑锋来无影、却毫不留情穿胸而过。

魏弃身?形一滞,一口鲜血喷出。

【英恪!!!】身?后,是?谢沉沉失声厉喝。

半招之下,胜负已分。

谢缨正要拔出他胸前?长剑,却听耳边风声掠过,回过头去,正对上一道从书架上飞跃而下的黑影——

只见那怪物满脸绒毛、骨架瘦小,四肢并用,指尖利爪如刀。说似人,其实更近似兽。幽黑双眸四下环顾一圈、不住呲牙。末了,竟想也不想地冲他飞扑而来!

“……?”

什么东西?

他本就精疲力竭,防备不及,一时竟被这畜生?撞飞数丈远。人未站起,那怪物已近在眼前?,双爪掐住他脖颈,用力收紧。

【吼、呼……吼吼!!】

鼻孔翕动,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怒吼。

它显是?怒极,双臂青筋暴起,尖锐的指尖在他颈边留下数道血痕。

【你……!】

若没有与魏弃的生?死一战,这怪物或许不是?他的对手。

偏偏,它却选在了这样?一个当口现身?。在场众人,皆无与之相争的气?力。

他料想过自己在地宫失手,亦有千分之一的可能,被那些废物内廷卫发?觉踪迹。

却从没想过,自己最后竟是?败在这样?一只神出鬼没的怪物手上。两眼视线模糊,神智亦逐渐朦胧——却有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似从天外传来。

【不、不要杀他。】

【……】

【不要杀他!】

起初,还带着颤巍巍的泣音,直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过后,声音越来越重,面前?的黑影亦随之晃动。

【吼呜——】

那怪物扭头看向声音来处。

谢沉沉身?上三处大穴被点,趴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神情中,却满是?纠结与迟疑,无奈与痛悔。

她唇齿颤颤,几乎不敢去看魏弃此?刻表情,只是?喃喃自语:“……不要杀我阿兄。”

我知他早已陌路,注定敌对;

他伤我至亲至爱,阴险狡诈,死有余辜。

可……

她眼底有泪。

【不要……】

那是?谢缨啊。

是?在她还不会走路时,抱着她蹒跚学步的谢缨;

是?永远为她出头,做她的靠山,永远不让她受委屈、宁可自己挨打的阿兄,是?她盼了这么多年,想了这么多年,无数次求告神佛、希望他还活着的,阿兄啊——

【不要杀他,求你不要杀他!】

那怪物盯着她,黑毛覆盖下的脸,看不清楚神色。

唯独那两只黑幽幽的瞳孔,竟突然沁出盈盈水光。

好似在流泪一般。

谢缨捂着喉咙、缓缓跪倒在地,眼睁睁看着方才还张牙舞爪的怪物,倏然尽敛爪牙,毕恭毕敬、冲着谢沉沉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而亦就在这毫无缘由的三叩首过后。

如来时般毫无预兆,它四肢着地,飞掠而去。

他循声扭头,也只来得及看清那身?影窜出洞口,消失在视野之中,待要回转视线,小腹却骤然一痛。

【……?】

低下头去。

无锋之剑,开?膛剖腹,伤口如裂口。

他眉心抽动。

试图捂住伤口,鲜血仍从指腹溢出,血如泉涌

“他那一剑,险些杀了我。”谢缨幽幽道。

“杀你?”

闻言,被子底下的“缩头乌龟”却立刻反唇相讥:“若不是?我,无须他这一剑,你也早就死在那地宫里了!”

她这句话?说出来,多少有些气?恼的意味。

谁料,谢缨竟当真借着这话?就坡下驴:“的确,多亏你那句话?。”

“……”

“不许他杀我。”

沉沉一时被哽得说不出话?来,气?得脑仁生?疼。

沉默半晌,终是?忍不住从被子底下探出脑袋,气?呼呼道:“你闭嘴!”

【不要……杀我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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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弃用尽全身?气?力挥出那一剑。

却在最后关头迟疑,剑刃偏移半寸。是?以,不杀剑留下的伤口虽可怖,实则并未伤及心脉——

可谢缨并没有说过,不杀他。

【陛下,还请恕某失礼。】

贯穿魏弃胸口的银蛇长剑被猛地拔出。

谢缨手提长剑,剑刃仍不住向下滴血。

身?后,是?谢沉沉惊得变调的嘶声怒喊,他却只眼也不眨地撕开?一片衣袖、将腰腹伤口草草包扎,随即,垂眸望向面前?颓然跪倒的青年。

魏弃满是?鲜血的手,仍死死攥住他的衣角。

【不杀之恩,铭感五内。】而谢缨低声道,顿了顿,以剑尖挑开?他手指。

【……】

【可惜,】他说,【人心难测,棋差一着。舍妹,我这便带走了。来日若能再见,还望陛下……】

还望陛下,如何?

后头的几个字,语气?近乎轻不可闻。

他转身?收剑回鞘,将谢沉沉拦腰抱起,抬手封住哑穴,几个纵身?飞掠,便消失在地宫出口。

一切皆如计划进行

只是?,到如今。

他看向手中药汤,又忽的侧眸,望向垂落身?侧、软而无力的左手。

沉沉一声怒骂哽在喉头,见他忽然收声、表情变得分外沉凝,不由也循着他视线望去。

“这是?……”

发?觉他左手似乎脱臼般晃荡在袖中,她顿时眉头紧皱,低声道:“你的手……”

话?音未落。

她仍维持着半侧身?的好奇模样?。

那只本该半废的左臂,却出手如电,眨眼间,已制住她身?上几处大穴。

“你你你!!!!”

她两眼愕然瞪大,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又着了谢缨的道。

想要挣扎、用力紧闭嘴唇,下颚却被人掐住,被迫撬开?唇齿。

“唔……咳咳,咳!!”

苦涩的药汤顺着喉舌一路下落,她整张脸因痛苦而轰然变色。

一整碗药灌下去,待到谢缨“好心”为她解穴、顺带解开?绑手的绳结——她甚至来不及发?怒,第一反应,却是?立刻捂住嘴唇,难以抑制地尖声咳嗽起来,试图以此?缓解浑身?上下苦到欲呕的难受劲,又始终不得其法?,整张脸皱作一团。

“你……给我喂的什么!”

“我说过了,迷魂汤。”

“……”

又来了!

沉沉气?得推他。

力气?之大,谢缨竟被推得险些摔下床去,却半点没有生?气?,反倒依旧凑过来,替她拍背顺气?,语气?甚至如初温和?。

“你既做不了解十六娘,其实,也注定做不了谢沉沉——至少,不可能只做谢沉沉,”他说,“那便换回来吧。妹妹,好好睡上一觉,待你醒来,那时,一切定然已回归正轨。”

正轨?

沉沉听不懂他口中的所谓正轨指的什么,只觉两眼眼皮发?沉,脑海中浆糊一片。

想撑起身?来,却半点力气?没有,只能瘫软在床边,“四年前?……咳、咳咳,”她嘶声道,“把?我、把?我从地宫带出去的……也是?你。”

“是?。”

“让百里渠给我换脸的也是?你。”

“……是?啊。”

“既然当初换了,如今为什么又要反悔——你到底要做什么?”

这句话?,她已向他求证了无数遍。

到底要做什么,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要从谢缨变成如今的模样?。

她只是?想不通,搅乱这一池浑水,对谢缨而言,究竟有什么好处?

他们本该才是?这世上仅剩的,相依相靠亲密无间的亲人——

“是?啊,为什么呢。”他却也温声重复道。

说话?间,手指轻抚她因难受而满是?虚汗的额头,从额头,到眉眼,唇角,鼻尖,轻而又轻,仔细而慎重。

“这句话?,我也早想问?自己。为什么。”

“你……”

“为什么要对你心慈手软,为什么还要给你机会,让你做一次解十六娘。我在心中暗暗地想,”他说,“倘若你能这样?隐姓埋名地活下去,不要再出现在世人眼前?,容你安稳一世又如何?至少,这世上再没有祖氏公主,没有害我全家至此?的仇人,没有你,我就当,从来没有过这个妹妹。”

“……”

“没有你,如今的我,或许仍是?江都城中天真跋扈的谢家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沉沉一时怔住,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

什么叫对她心慈手软。

什么叫没有她,他就——

她有太多话?想要为自己争辩。

“若不是?你,殿下,”却听见他温柔得近乎残酷的声音,只一瞬,逼出她眼中浩荡泪意——热泪不受控制地滚滚长流,可她还是?听清楚了他的话?,“阿爹不会死。如果不是?你,我们不会家破人亡,走到今天这一步。”

沉沉僵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记忆中,十年前?,大雨瓢泼、哭声震天的那一日,仿佛仍在眼前?。

入目所见,皆是?白幡,又被雨水淋湿,蔫巴地耷拉在旗杆上。镖局的叔伯们低垂着头,默然不语。

而她的父亲,就躺在他们带回的那具薄棺中,面目全非。

她拼命想要扑进里头,想要把?父亲叫醒,却被娘亲死死拦住。

【阿爹,阿爹!!娘,阿爹……阿爹他为什么躺在这里头不说话??娘,为什么我喊阿爹,阿爹不应我?】

【芳娘……别?看。】

【阿爹浑身?都是?血……为什么,阿爹……还、还有阿兄,对,阿兄也一道去了,为什么阿兄没回来?】她哭得撕心裂肺,浑身?止不住地颤抖,【阿兄呢?我要阿兄,娘——我要阿兄,阿兄……】

顾氏捧着她的脸,哽咽得说不出话?、只是?不停摇头。

她分明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阿兄,阿兄他,】却仍是?哭得抽噎,用力别?开?糊在眼前?的湿发?,嘴里不停重复,【阿兄还活着,对不对?阿兄答应过我,给我带,给我带,南洋的狸猫,他说,他说我一定会喜欢,我还把?去年在天佛禅寺求的平安符给了他,他说,他说一定会回来的……】

【芳娘,别?再说了。】

为什么?

她怔怔抬头,看向顾氏惨白的脸。

却只见数不尽的泪珠如断线般,自女?人眼眶落下,顾氏伸出手来、紧紧抱住她。

永远坚强、大度,温柔的母亲,却几乎颤抖着,埋在她颈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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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咽。

世上最让她安心的人,却哭着对她说:【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你阿兄不会再回来了。】

那是?她人生?中一切美好假象被人划破、残酷初露真容的开?始。

她因此?而恨魏骁,恨了前?世今生?,整整两世。

恨他毁了她的安稳人生?,恨他毁了谢家,让她家破人亡。

可如今谢缨却说——

一切都是?因为她。

是?她害了所有人。

“不,魏骁他说……明明魏骁,他……”太阳穴犹如被人重击般、一跳一跳地发?疼,她只觉脑子几乎要炸开?,嘴里不住喃喃自语,“魏骁他亲口说……是?他出卖了你,是?他引来了那些刺客……”

“魏三?”谢缨笑了,“他的确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我与他之间的仇,不杀他雪恨,亦绝难罢休。”

“但,与其说他故意害我,不如说在他眼里,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救他是?理所应当,称不上‘恩’。为他而死,亦然如此?,是?平白捡来的福祉。”

谢缨说着,忽的解开?衣裳。

褪下外袍,底下,是?被血浸染的中衣,血渍透过包裹伤口的白纱,新旧不一的伤口横亘胸膛,触目惊心。

而他拉过她颤抖的手。

“至于之后,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我说过,我从没骗你。”

昔年定风城中,阴暗潮湿的地牢。

隔着陈旧的栅栏,少女?口中高喊“阿兄”、凑到他跟前?,一脸期期艾艾地问?他,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不认她。

【妹妹?……是?啊,我好像,是?有一个妹妹。我一直在找她。告诉我,你叫什么?】

【那年,我摔下悬崖,受了重伤,失了记忆,一路随水漂流。之后的境遇……总归是?不好。但我心里一直记得,我有一个妹妹,她还在家中等我回去。我忘了她的脸,忘了她的名字,可我一直还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我只是?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他说,“悬崖底下,发?生?过什么。我没有告诉你,为了替你藏住身?份、及时将你送去上京,阿爹以身?做饵,受了足足三日的折磨,他们喂我吃阿爹的肉,逼我与他自相残杀,他们问?我八年前?,可有见过一名女?婴,却从没过问?我家中幼妹,也就是?你——你可知为什么?因为……谢沉沉,这世间,真的有过谢沉沉。所有人都知道,母亲难产大出血才生?下你,你是?产婆亲手抱出来、血淋淋的新生?儿?。你从小被喂得白白胖胖,你被刻意养成江都城中人人皆知的胖姑娘。所有人、做了那么多,都只为苦心孤诣地保下一个你。”

“为了你,真正的谢沉沉被迫失去身?份,你代替她,成了谢沉沉;为了你,父亲宁愿赴死,也咬死不认曾经见过阿史那珠;为了你,我落入贼人手中,也不敢有一句透露你的存在,一切只为……为你拖延时间。而挑中我、带走我的人,”谢缨冷笑道,“名叫尹问?雪。”

银蛇君子,尹问?雪。

【江湖传言,此?人出身?海上扶桑,却渡海而来,拜在大魏武林名门、天师道门下,尽得师门真传,精通诡道,尤擅五行八卦之术。却因少时走火入魔,容貌尽毁,样?貌奇丑无比,愤世妒俗,尤嫉天生?美貌者。每将数百掳掠而来的少年投入蛇坑,以观其痛苦为乐,惨死在其手下的无辜平民,不下数千。】

他捉着她颤抖的手,轻抚过那从肩膀一路蜿蜒至腰间的旧伤。

“这一道,是?在蛇坑里,险些被人分食时留下的。他们饿得眼红,却不敢赌上自己的命去吃那些毒蛇,所以,我便成了他们眼中的食物。但他们没有料到——早在他们吃我之前?,我便抓来毒蛇剥皮饮血,毒素留在体内。他们喝了我的血,一个接一个毒发?身?亡,可……我竟然没死。”

谢缨笑了:“偏偏,我没死。”

于是?,有了之后的一切,有了如今的他。

第116章归位

【杀了那个小畜生!】

【好痒,好痒,全身?、我全身都好痒……啊!!!】

【是毒——他喝了蛇血,他是故意被我们抓住的……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蛇坑所在之处,是早被尹问?雪划入囊中、无人问津的一座荒山。

山中天地被人打通,秘密开掘暗道,而他们这些被挑中的少年,则以黑布蒙眼、以绳索牵引,足足二百人,先后被掠来、关进暗无天日的地下石窟中。

无数斑斓毒蛇盘踞在暗处蠢蠢欲动,每日投入地牢的食物,却?只有一捆不到十个的粗糙馕饼。

更无解的是,地牢中唯一的水源,竟还由一只足有水桶粗的银环蛇“把守”——

若有稍通门路的人在此,定当了然?:

这般恶劣到极点的生存环境,本就是在逼迫蛇窟中少不更事?的孩子自相残杀。

然?而,起初这二百人里,却?仍有身?强体壮而天生正义者,站出来组织尚有余力的少年人,把每日丢进石窟中的馕饼分?切成小块,至少保证每个人都能分?到一点、不至于饿死。

他勇敢、正直;

愿意孤身?引走?蛇王以供众人取水,且每次都能全身?而退;

大抵天性如此,他亦甘愿付出,爱护弱小;

许多难以适应环境濒死的孩子被他救起,捡回?了一条命。

但?渐渐的,一小块馕饼,一点仅仅足够润湿嘴皮的水,已经满足不了所有人。

【你看那?个瘦不拉几病得快死的,把饼给了他,他照样要死,我们为什么不自个儿吃了?吊着他的命,不就是多一张嘴么!】

【嘘,小声点,这么大声不怕被听见?……】

【听见?又怎么了?!你也觉得我说的不对?】

与其所有人都挨饿但?饿不死,不如,索性饿死一批人,让另一批人吃饱;

再用“新鲜”的尸首,投喂那?些时刻有可能爆发的蛇群,以此勾引出银环巨蛇,趁机派人取水。

这难道不比让那?“领头的”一人作主好使么?

第一个撺掇的人冒出头,再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从二百人到一百五十人,用了一个多月;

从一百五十人到只剩五六十人,却?只需要七天。

“在被关进蛇坑之前,这些人,有的出身?农家,面朝黄土背朝天,往上数三辈,手上都不曾沾过人血;有的,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少爷,连杀鸡都不敢,遑论杀人,”谢缨说,“但?当他们从恐惧中缓过劲,逐渐有力气思考,也反应过来……一天只给十个馕饼,是因为最?后,其实所有人里,只需要留十个活口时——真正的杀戮开始了。”

起初,他们不过是想吃饱,因此牺牲了一些胆小怕事?、“不配”在这环境中活下去的人。

后来,他们开始自相残杀,开始互相投毒,把石头磨成尖刀,把利刃对准曾经在黑暗中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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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命的同伴。

“害怕么?看,这一条,”他捉着她的手,拂过从锁骨一路划到心脏的狭长刀疤,“便?是蛇坑里,我曾唯一信任过的人,在我好不容易从那?些人手里逃出生天,带着食物回?来找他时,赠给我的‘谢礼’。”

他永远忘不了匕首刺入身?体那?一刻,面前少年的表情。

那?种?狰狞的、疯癫的、撕心的笑;

那?几颗滴在他手背上的、鳄鱼的眼泪——

【阿缨,你……安心去吧,】少年低声道,【我绝不会让他们吃了你,我会想办法?让你……让你在地下安息。】

【为……什么?】

为什么?

也许这个问?题实在太可笑,又或者,是那?少年觉得他可笑。

因此,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竟下意识地轻笑起来。

【阿缨,不要怪我,】他说,【只剩下十一个人了啊……现?在,就只剩下十一个人。】

如果我不杀你,剩下的十一个人里,最?可能先被杀死的就是我——也许,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

可是,又怎么能忘记?

十五岁的谢缨,定定望向那?双膝以下只剩白骨,因此只能跪趴在地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少年,恍惚间,仿佛又想起自己被关进石窟的第一天,奄奄一息蜷缩在角落,险些被毒蛇咬伤——也是这少年,想也不想地将他扛起,带在身?边悉心照料,为他送来每日的馕饼、偶尔用叶片盛出的一小口水。

【为什么要救我。】

【什么叫为什么要救你?你还活着,难道我能看着你一个大活人、在我跟前凄凄惨惨地死了不成?】

少年右臂枕在脑后,嘴里混不吝地叼着块半残的叶片,【话说,你是不是得罪那?老玩意儿了,不然?怎么都是全手全脚被丢进来,独你一个才来就伤成这样?你叫什么名字?】

【谢缨。】

【这名字,怎么怪像个女孩家家的?】

【……】

【哈哈,不逗你了!我叫尹轲。君子尹,车马轲——你放心,往后有我罩着你。咱们这些人,假以时日,一定都能活着走?出去。绝不能叫那?心狠手辣的老玩意儿顺了心!】

是啊。

不能叫那?等着我们自相残杀、刀兵相见?的恶人称心如意。

可,明明曾答应过的事?,又怎么能说完就忘?

一滴称不上晶莹的泪水,从十五岁那?年,通红的眼眶中坠落,滴在多年后他的手背。

他平静地望着那?滴泪,心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寸寸破碎,不由得因疼痛而蹙眉——却?依旧选择继续说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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