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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华令(重生) 林格啾 79651 字 2024-03-17

仿佛亲手揭开的伤疤,便?不会再日夜烧心地流血。

“单凭一人本事?,尹轲的确是一群人中无可比肩的佼佼者,可他要所有人活下去,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即便?他忍着肚饿、孤身?探遍了那?蛇窟中的十五条暗道,费尽心思、想找到两全的办法?,但?结果仍然?只有一个:能活下去的,都是踩着其他同伴尸体熬到最?后的畜生。”

“所以,那?些畜生,在反应过来,尹轲才是他们行事?的最?大阻碍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合起伙把他迷晕、丢进蛇堆。是我冒死把他背了出来。可那?时,他的双腿也早废了。”

尹轲成了废人,便?再没?余力阻止蛇坑中的残酷屠杀。

而他为了救人,不得已杀蛇喝血,蛇毒深入骨髓,反倒阴差阳错,让那?些想生烹他的少年一一中毒而死。

“所以,不是十一个人,”谢缨轻声说,“在我拿着最?后的食物回?来时,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他们本可以真的一起活下去——

可,背叛者,本就没?有活下去的资格

昏暗潮湿的蛇窟中,明灭不定的晦涩光线,定格于少年苍白而毫无人色的脸。

身?上斑斑血污已然?干透,变成暗红色的血痂。他无知无觉地仰躺在地,黑发铺陈身?后——仿佛睡去。

不远处,饱餐一顿的银环蛇“嘶嘶”吐着蛇信。

与它一比,其他盘踞在暗处的同类似都成了幼态的小玩意儿,瑟瑟发抖躲在角落、不敢现?身?。

直至一道突兀的男声、忽自洞窟上方?传来。

【哎哟,死的一个不剩了?这怎么回?事??】

一线天光涌入,用细麻绳扎好的一捆馕饼摇摇晃晃吊入窟中,却?没?有迎来往日般争相抢夺的“热情”,底下一片死寂。

那?人见?状,索性自窟口探出头来。

仔细观察了一番蛇坑状况——嘴里不住啧啧称奇。可很显然?,他并非为这尸横遍地的惨状震惊,反倒是饶有兴致地感叹个不停。

【啧,早知他们杀得凶,今日当早些来的。这些个死太久的,等剥下皮,都不新鲜了。】

【怎么我不记得挑的人里还有个这么丑的?黄不拉几的,不堪入目,不堪入目!】

【……嗯?不过这个看着,倒是不错啊。】

话落,那?瘦干佝偻的身?影自窟口一跃而下。

赶开亲热迎上前来的银环蛇,他在昏迷不醒的少年跟前蹲下身?,伸出手去,探了探人鼻息。

发觉他的身?体仍在细微颤抖,丑陋可怖的脸上,却?忽泛起诡异的笑容——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面皮被火烧过,已完全分?辨不出五官的方?位,鼻子只剩两个空落落的孔洞。

没?有眉毛,嘴唇,所有的器官都只剩下凸起或凹陷两个特征。脸上随处可见?挛缩的伤疤,随着他“嗬嗬”作响的笑起,一块新长好的面皮陡然?脱落,露出底下流脓的血泡。

谢缨再次睁开眼时,对上的,正是他那?双完全没?有眼睫或眼皮修饰的、大到几乎空洞无神的眼睛。

只是那?时的他尚不知晓,眼前奇丑无比的怪人——日后,会成为他多年缠绕他不休的梦魇:

江湖中人,闻风色变的银蛇郎君,设计出这一切而乐在其中的罪魁祸首,尹问?雪。

谢缨与他四目相对,不觉眉头紧皱,胃里一片翻江倒海。

想要侧身?回?避时,却?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极其粗糙简易的石床上,双手双脚皆被绳索紧绑在床边木桩,连翻身?也困难。

【你是谁,要干什么?】

【看不出来么?我自然?是你的救命恩人。】

【你……!】

【小子,所以,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尹问?雪说着,忽“嗬嗬”怪笑起来,满是瘢痕的焦黄手指,“爱怜”地拂过他因不安厌恶、而扭曲变色的脸庞,【就把你这身?好皮囊给了我吧。这张脸,她定会喜欢……我若有你这样的好皮囊,她早就爱上了我,做了我的娘子,啧啧,我喜欢,我甚是喜欢……我欢喜的紧哪!】

她?

仿佛看出了沉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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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一瞬闪过的迷茫。

谢缨低下头去,摩挲着她因沁出汗意而几乎滑腻的手指。

许久,方?才淡淡道:“他倾慕阿史那?珠,垂涎多年而不得。”

垂涎多年而不得,所以疯魔

生来丑陋,又遇大火毁容。

尹问?雪此人,平生荤素不忌,唯独忌讳一件事?,或者说,一个字——

“丑”。

为了变得不再那?么丑,至少,不止他一个人丑,他酷爱四处搜罗美貌少年,将他们投入蛇坑,以看其厮杀为乐,美其名曰,世人皆丑,我亦无二;

为了不再做世人眼中鄙弃的丑人,他更热衷于,剥下那?些早已死去的少年人/皮,制成自己每日一换的“衣裳”,甚至以此出发,钻研出了一套惨无人道的易容法?。

推骨,钻钉,换皮,忍人之不能忍的痛,力求把这外力得来的脸纳为己有。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留下所谓的活口,之所以要给十张饼,给些微末的期望,只是因为,在几百人中能活下来的这十个人,定当是心智坚韧,求生欲望极强,换言之,即是能忍他剥皮之痛——而生生挨到最?后一刻才舍得咽气,以便?他制成最?新鲜人/皮衣裳的上好人选。”

只是,往年这般“考验”,如无意外,都能留下数人。

独在谢缨那?一年,却?出了变故,仅仅活下来了他一人。

或许也正因此,他并没?有马上便?被剥皮,而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悉心照料”,以期他将一身?大伤小伤养好,留下最?完美的一具人/皮。

而彼时照顾他的人,便?是尹问?雪唯一的“关门弟子”,多年后,同样名震江湖——却?无人知晓他师从何处的“千面郎君”,百里渠。

至于此人,为什么能够在尹问?雪手下逃过一劫——

用尹问?雪的话来说,他自己这身?皮囊虽丑,至少还能让人“挪不开眼”,无论美丑,总归能被记住。

而百里渠,则是无论你看多少次,偶遇无数回?,永远都会因某个过于普遍的特征而被迫模糊记忆的,平庸至极的庸人。

尤其是,他还是个胆小怕事?,任人驱使的草包。

【给他上过药了没?有?】

【上、上过了师父。】

【你在结巴什么?这么盯着我做什么?!小兔崽子——】

【我……我没?有师父!我没?看!……我这就去给您端水洗脚……!】

尹问?雪不喜欢他,却?乐于支使他;教他一身?本领,又时刻不忘打压他。而百里渠,概都“欣然?接受”——欣然?为虎作伥。

死在百里渠手里、光是尹问?雪找来给他练手剥皮的少年,那?时,已然?不下数百。

谢缨知道,自己即将成为这百余人里的又一笔新鲜血债。却?没?料到,这貌不惊人的少年在为他上药的间隙,竟冷不丁问?了一句。

【你要杀了他吗?】

为虎作伥到、几乎被人血腌入味的少年,说出这句话时,却?平静得令人心惊。

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迟疑着没?有回?答。

【你,要与我合谋,杀了那?恶贼么?】百里渠却?在他耳边,又一次重复道。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处。

上药的依然?没?停,将死之人依然?安静等死,只是,似乎冥冥之中,一切又有了新的不同。

【怎么杀?】

【毒药。】

【你是他的徒弟,你能胜过他?】

【我从到这里来的第一天,就在准备这瓶毒。】

一瓶积攒数年收集炼制、一滴即可致命的奇毒。

机会,只有一次。

那?张平凡到让人过眼即忘的脸上,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恨意,只静静望向谢缨,许久,又一次,再一次,平静地重复:【你,要与我合谋,杀了那?恶贼么?】

“我别无选择,自然?只能答应他。”

谢缨垂眸看向沉沉脸上干涸的泪痕。

虽然?极力掩饰,可那?紧抿到几乎泛白的嘴唇,仍是泄露了她心中的惶恐不安:

她为这故事?中所描述的一切所惶恐,又为谢缨这般平静、从容到犹如局外人的语气而感到不安。

可她还能说什么呢?

“百里渠想杀尹问?雪,多年来,用尽各种?办法?偷摸□□,却?因为不知道那?座山的出口在哪,迟迟不敢下手;而我,恰巧从尹轲的嘴里,探明了蛇窟中的十五条暗道所在,尹轲被毒蛇拦路不敢前行,但?我的身?体却?不知何故、并不惧怕蛇毒,所以,我答应他,待我养好伤后,定能想到法?子带他离开。”

至此,百里渠再没?有了后顾之忧——

他本就是世上最?了解尹问?雪的人。

当然?,也是最?清楚如何才能杀死尹问?雪的人。

【师父救命,师父,救我!他要杀我!】

【鬼喊鬼叫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老子在这,谁敢杀你?】

佝偻矮小的身?体,蜷缩在宽大黑袍下。

那?弯曲的身?形,是每以铜钉方?能撑直的背脊。

尹问?雪冷冷望着床榻之上,以瓷片横在颈侧挟持百里渠的少年,停顿良久,忽道:【你想活命?】

话落,却?不等他回?答,又立刻喃喃自语道:【活命是不可能的。但?你若放下他,我可以给你个痛快。】

【怎么个痛快法??】谢缨问?。

【等你咽了气,再剥你这身?皮。】

似乎这已是最?大的让步——尹问?雪说着,眉头愈发紧蹙。本就丑陋的脸上,神情愈发狰狞可怖,【比起活着等死……我答应你、这就杀了你,还不算给你个痛快?小子,你还要如何?】

【放我走?。】

【不必痴人说梦!煮熟的鸭子,焉有眼睁睁看它飞了的道理??能成交便?成交,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后头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

谢缨忽将百里渠重重一推,作势要往暗道方?向逃。

原本一口一句“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的尹问?雪,这时,却?不知为何,竟连看也不看他,只径直矮身?去扶自己那?不争气的、只会趴在地上“呜啊”叫痛的徒弟。

【没?用的东西,】他骂得顺口,说话间,鸡爪般蜷缩的手用力一推小徒弟脑袋,【养你有什么用?每抓过来五个,就得有三个挟持你逃跑,回?回?都是这样,你就不能……】

就不能争气点么?

刀刃刺破皮肤的声音响在耳边,却?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

“扑呲”一声,带着毫不留情的恨意——而后,不断加深。

再加深。

尹问?雪焦黄的手,轻轻扶住少年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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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方?才迟钝地低下头去,看着那?柄刺穿自己肚腹的匕首。

【你以为,这样就能杀得了我,你小子,低估了师父,老子非得教训你……不可……】

【你从来都不是我的师父。】

【闭嘴!畜生,你竟敢,欺师……灭祖……】

【你从来都不是,】百里渠握紧刀柄,将匕首猛地抽出,毫不迟疑、又再一次重重捅进他腹中,【从你杀我父母,把我带到这里,一厢情愿要教我那?些腌臜‘本领’时——你就是我的仇人了。老贼,你从始至终,都只是我的仇人而已。】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何来的欺师灭祖?

【好,好!逆徒,你……】尹问?雪闻言,忽的攥紧他手。

却?并不试图阻拦,反而更用力地刺进脏腑、直穿过后背,任由鲜血流了一地,浸润衣袍,这才泠然?大笑起来。

【好!好——你出师了。小子,带着我教给你的一身?本事?,滚吧!滚!】

话落,黑袍下的身?躯颓然?倒地,灰尘四溅。

而或许是作为“出师礼”。

后来,百里渠亲手剥下了尹问?雪的一身?人/皮,制成了他的所有收藏中,最?后一件人/皮衣。

“我们用了足足七个月,终于找到离开那?座怪山的密道,却?被一片毒瘴阻挡;百里渠又花了三个月,终于研制出了能解开密道关口毒瘴的解药,那?之后,我们便?分?道扬镳,”谢缨说,“他一刻也不愿在蛇坑中多待,留下一瓶解药后、就此离开,而我,则又在蛇坑中呆了三年。”

埋葬了所有人,包括尹轲在内,残缺不全的尸体;

将整座怪山掘地三尺,搜出了尹问?雪所有的藏书?,以及,剑谱——

从前江都城中任性妄为、恣意轻狂的谢家儿郎,似乎早已死在了亲眼目睹父亲惨死的那?一刻。

之后的每一日,他活着,只为想方?设法?让自己变得更强,至少,再不会像被投入蛇坑时般毫无还手之力,不会被毫无尊严地当做食物、或一件人/皮衣。

“只可惜,我高估了自己。”

谢缨说着,忽的低笑一声:“若是人人都能依靠剑谱轻易练成这门剑法?,它便?不配称之为世之绝妙——恰恰是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领悟其关窍,所以,它才是尹问?雪引以为傲的独门绝学。”

遑论,在得到那?本剑谱之前,他甚至不过是个粗通拳脚的门外汉。

所谓那?几招三脚猫功夫,也多是向押镖的镖师偷学而来,又仗着自己根骨上佳,自小力气奇大,因此,方?能轻而易举便?将其他同龄少年“镇压”。

但?这点本事?,在真正的天才面前,又哪里够看?

【剑出千山,身?比龙蛇……不,是苍穹抱月……】

【苍穹抱月,风扫碧荷……】

那?些奇形怪状的身?法?,晦涩难懂的剑招;

数十年寒暑春秋、方?能领会的内蕴,远非他可轻易悟透,却?令他在日复一日的修炼中,渐渐走?火入魔。

无论何时,无论是梦是醒,恍惚间,总能看见?尹问?雪顶着七窍流血的凄惨死状冲他桀桀怪笑,又或是尹轲拖着只剩白骨的下肢,在满地血痕中向他爬来索命,蛇坑中的无数冤魂,父亲死前不曾合上的眼,一夜之间,过往种?种?,皆成他之梦魇。

【阿缨,你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我们本可以一起活下去……是你亲手杀了我!我不放过你,我绝不放过你!】

【哈哈哈!小子,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与我有什么区别?】

【答应爹,你要好好保护妹妹……看着我!你向爹发誓,阿缨,你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妹妹,哪怕是死!……你不答应爹,爹死也不会瞑目!】

为什么?

【阿缨,听娘说,你妹妹她,她和你不一样……不!不,不要说,阿缨,这就是你妹妹,这就是!你不能说出去,谁也不能。】

为什么?

曾被自己刻意遗忘的记忆,似乎在这一刻,渐次拂去蒙尘的残灰,露出真容。

他想起了妹妹“出生”的那?一日。

想起自己贪玩溜进母亲房中,却?亲眼看见?浑身?是血的小婴儿被草草包裹。

而另一个干净的、躺在襁褓中,睁着一双无知清澈的大眼睛骨碌碌打量四周的孩子,被产婆抱在怀里,四周皆在高呼“恭喜夫人、贺喜夫人”。

【恭喜夫人,贺喜夫人……诞下一位小千金,夫人好福气,儿女双全呐!】

他想起沉沉小时候的伶俐可爱,想起她第一次叫自己“阿兄”时,自己开心到几乎一蹦三尺高的雀跃;

却?也想起母亲总是沉闷冰冷的神情,想起那?个被掩盖的、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甚至不知去了哪里的,血淋淋的孩子。

那?是他的妹妹吗?

沉沉——

【阿兄!阿兄,你要做什么……我是沉沉,你……!】

如果那?孩子是沉沉。

那?,眼前的你又是谁?

梦魇中,穿过女孩心口的长剑,伤口汩汩流出鲜血。

他看见?了谢沉沉不敢置信的表情,看见?那?双黑葡萄般晶莹剔透的眼睛,眼眶中,逐渐蓄满泪水。

你取代了谁,无忧无虑地长大;

你霸占了谁,本该圆满的人生。

如今,这所谓的圆满,又因你而尽数摧毁。

而那?些心甘情愿为你付出的人,直至临死前,仍恳求他的骨血,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死,也要护你周全——

凭什么?

【阿兄,沉沉做错了什么?】

你做错了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

他与虚无为敌,又无数次死于虚无中的自我“剑”下,难破我执,无分?胜败,只有看不到尽头的折磨。

直至愈演愈烈。

直至,终成心魔。

三年后,他终于“学成出山”,却?也把自己永远留在了那?座暗无天日的蛇窟里。

“我回?过江都城,想找阿娘,可阿娘已然?改嫁,她嫁入萧家,生的第一个孩子,取名萧殷。”

萧殷,是阿殷;

谢缨,亦是阿缨。

他躲在暗处,如一只见?不得天日的老鼠,看着那?孩子嬉笑着扑进母亲的怀中讨赏,听着母亲一口一声“阿殷”,声色温柔。

原来,他们才是一家人。

【阿殷,到娘这儿来,给娘说说,夫子这几日都教了些什么?】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又偷偷跑去捉蛐蛐了?】

【不许撒谎,从实招来,否则娘可就要生气了——】

他的妹妹,从来不是他的妹妹。

他的娘亲,如今,也成了他人的慈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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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殷……】

那?一刻。

他心底竟丝毫没?有亲人重逢的喜悦,唯有杀意,在胸口无止境地膨胀,肆虐。

“我想杀了他。”

“阿兄……”

“不,不止,”谢缨轻声说,“我想杀的人太多了。又何止这一个。”

定风城中,她曾问?过他,为何不找她,为何还活着、却?舍得不与她和阿娘相认;

可她不知道的是,他的不找,与不认,已是他在清醒时能为她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杀心既起,再难灭绝。

那?之后,他又做了这一生中,最?后悔的决定。

“察觉到我想杀萧殷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绝不能与娘亲相认。那?之后,我便?去了一趟天佛禅寺。”

谢缨说:“我以为,佛能渡我。”

“我恳求禅师,将我收为弟子,教诲于我,令我不再执着于凡尘俗事?。可你知不知道,那?位禅师对我说了些什么?”

一桩从未被外人拼凑的往事?。

一段,本不该由他知,却?因那?禅师听他忏悔过往、心生怜悯,而告知的真相。

【人之命数,恒有定期,国有国运,天有天意,一切本不能改,然?而——】

然?而。

总有一些人,相信人定胜天,也当真曾以人力,胜天半子。

改荒漠为绿洲,救贫扶难于水火,造不世之功德,万民称颂,为之立碑建庙。

没?有人知道,在阿史那?珠和前朝末帝祖潮生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也没?有人知道,这对史书?所载、从始至终不曾交心的“怨侣”,后来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故事?。

但?,她的确曾试图改写他的命运。

在史书?遗漏的那?三年,在颠沛流离的逃亡路上。

【那?位女施主,带着自己的相公走?遍了天下古寺。据她所说,每到一处,必生变数,天降响雷,抑或晴日骤雨。】

她为他求生,天却?注定他死。

他是王朝的终结,是末路的挽歌,是不可解的报应在身?,是试图力挽狂澜,却?终究被海潮淹没?的礁石。

她曾胜天半子,又在他身?上,满盘皆输。

【但?前任住持惠恩大师收留了他们。住持说,佛在上,人在前,世人行路,须向前走?,而非处处向上看——只是,从那?以后,也不知是巧合抑或其他,寺中香火竟当真大不如前,几乎至于门可罗雀的地步。女施主彼时身?怀六甲,仍执意每日长叩佛前,只是,每逢她去,长明灯不燃,烛火必灭,久而久之,寺中僧人亦难免怨声载道。】

【直到有一日……】

【青天白日,忽飘鹅毛大雪。而后,大雨瓢泼……众人皆异。那?之后,女施主便?再没?有在人前出现?过,隐居于寺中小院,闭门不出。】

【听人说,她险些小产,她家相公却?不告而别,从此失了踪迹。但?她好似一点也不着急气恼,也不曾托人寻找,反倒把一直跟在身?边的两名奴仆遣散。】

在阿史那?珠人生中,最?后的一段时光,她的身?边,没?有留下任何人。

她并非死于惊骇,抑或殉情而亡,相反,她过得平静至极,无波无澜。

以至于,无论是末帝被斩首,头颅高挂城墙被鸟雀啃食殆尽的消息,抑或新帝登基,大赦天下,都没?有让她踏出天佛禅寺后山深处、那?座僻静的小院一步。

唯独在她生产的那?一夜。

【乌云压顶,雨势汹汹,据说百年来,江都城从未下过那?般暴雨,竟压垮了禅寺主殿屋顶,雨水……一瞬倾盆而下。】

殿中,禅经颂鸣声顿止。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举目四望,竟似满殿佛陀皆落泪。

翌日,惠恩大师坐化圆寂。

临死前,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托人转告于院中那?位“女施主”。

“缘起即灭,缘灭则生,”谢缨说,“她终究是成功了。只是,她求来的这条命,没?有给她想要的人,而是被那?人心甘情愿地让给了……一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

祖潮生不是被赵莽找到,而是抛下所有的庇护,自己找上门去。

在面对必然?的一死时,他是否坦然??是否真的毫无牵挂?

再没?有人知道了——

唯独他的结局,却?是世人皆知。

沉沉原本因药力而不住挣扎着打架的眼皮,忽的凝住。

犹如被拖慢般,迟缓着睁开,她的眼里没?有神采,只有无尽的疲倦与茫然?。

谢缨披上外袍,起身?走?到窗边。

碧蓝如洗的天空,渐有乌云堆聚。

他背身?对她,“还记得少时,曾来家中为你算命那?位先生吗?”

【孩子,日后,你当遇难成祥,逢凶化吉。或不能事?事?顺心,必能百愿如意,处处皆乃意外之喜。行到山前,有刀辟道,坐到水穷,流水推舟,你的父母亲,已将这凡世中最?宝贵的一切留给了你。还望你,珍重性命,长命百岁……终有一日,得窥太平。】

沉沉闭上双眼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于忽起的凉风中幽幽飘远。

“你的确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因为,你所借来的运,注定了无人可挡你前路,而我们这些人,殿下,”他说,“我们,不过是你的垫脚石,是你父母亲经营铺路留下的、理?应为你舍生忘死的马前卒。我父如此,我本亦当如此。我的妹妹,亦如此。”

“可是……不甘心啊。”

天际乌云压顶,风雨欲来。

终究还是,不甘心,活一世,为人牛马。

这般毫无选择的人生,谁又能真的甘之如饴?

……

她的世界,至此,终陷入一片被泪水洇透的黑暗中。

破碎的记忆里,似乎仍有父亲宽厚的肩膀,有阿娘温暖的怀抱,有轻抚发梢的温柔手指。可那?一切,原来本都不属于她。

【谢沉沉……】

连谢沉沉这个名字,都不曾属于她。

所以,她还剩下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了。

过往的一切,都被渐次尘封,她走?在没?有出口没?有尽头的黑色甬道中,却?仍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前方?——还在锲而不舍地唤着她去。

可,到底是什么呢?

【芳娘……】

芳娘——?

她忽然?顿住脚步,在黑暗中茫然?四顾。

*

“开始罢。”

谢缨拉开房门,迎上门外等候多时的百里渠,与躲在他身?后,端着水盆、一脸惴惴不安的解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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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娘。

似乎并不避忌他们听见?了什么,又或听到过什么,他只兀自从百里渠手中接过那?把银蛇长剑,挂到腰间,随后抬步向院外走?去,“外头的人,我会尽量拖住。”

“等等。”

百里渠却?突然?回?头叫住他。

“换了这一回?,不会再换了?”

“……不会。”

“我与十六娘,你答应我,从此便?可安生度日?”

“或需再躲些时日,但?,不会太久。”

谢缨说着,低下头去,轻抚着剑柄上的蛇身?纹路,“突厥,辽西……终有一日,大魏亦在我手。到那?时,欠你的诊金,自当补还。”

“大可不必!”

百里渠冷哼一声,猛地摆手,“十六娘,关门送客!”

话落。

一人走?向屋内,一人踏向院外。

似如当年山口处默契的分?道扬镳,他们本“师出同门”——

又,终究殊途。

第117章明君

上京皇城。

东宫,撷芳殿。

自天子遇刺,病重?卧床以来,已?有月余。

太子魏咎受命监国,由左右丞相协理政务,这位过于年轻、乃至幼弱的太子殿下,至此,终得以再无掩饰地向世人昭示他早慧的表象之下,纵横斡旋于各世家之间?而片叶不沾的本事。

短短数十?日,东宫门槛几被踏平,每日登门求见的“贵客”,多如过江之鲫。

“太子殿下,曹右丞在外求见,特命老奴递上拜帖——”

“不见。”

“……”

似乎未料到自家主子回答这般干脆,跪在下首、一身管事打扮的老翁顿时满脸为难地抬起?头来,顿了顿,迟疑道:“殿下,可右丞大?人,现已?在东风厅候了两个?时辰……”

连着几天,都是天光未亮便已?登门,却次次都被故意晾在外头干等。

那曹右丞毕竟年事已?高,又乃两朝元老、门生无数,消息若传出去,外头的人该怎么看?

“既然他喜欢等,十?个?时辰也等得。等累了,自然也就明白我的意思。如今想?是还没死心。”

少年手?中朱笔不停。

转眼间?,一目十?行地看完手?中奏本,一个?“善”字写罢,随手?搁到一旁,复又淡淡道:“东宫中,尚不缺这点待客的茶水罢?”

“这……”

殿下自幼脾性温和,待下人尚且和颜悦色,却不知为何,对这权倾朝野的右丞大?人颇有微词。

老管事心中不住摇头,却也知话已?至此,便是再无转圜余地,遂无奈低头应是,恭敬退到殿外。

殊不知,自己前?脚刚走,后脚,一身黑衣的高瘦青年便翻窗而入,在魏咎跟前?原样跪下。

“事情?进展如何?”

魏咎听见动静,依旧头也没抬——仿佛早知他在外间?等候。话中情?绪却显然多了几分波澜,“人找到了?”

“回禀殿下,”顾不离垂首道,“那贼人极为狡猾,逃出上京后,不仅一路以山险掩护,日夜兼程,更多次凭借接应、伪造通关文书。我等虽好不容易寻到线索,与他几度交手?,十?日前?,他却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在北疆一带彻底销声匿迹,卑职已?命人兵分五路,沿塞南五镇向?北搜寻……”

“北疆?”

“是。”

魏咎沉凝片刻,忽搁下手?中朱笔,从身后画缸中抽出一支卷轴。

解开封绳,内里徐徐展开,那画上所绘,赫然正?是一份北疆舆图。

“听说北疆,去年闹了一场不小的瘟疫,”手?指拂过画上各处,不时停顿,他话音温吞,“燕人死伤惨重?,难民蜂拥所到之处,瘟疫散播之迅捷,更是十?户仅存一,民不聊生。这里头,受灾最重?的……”

他手?指圈住一处。

思索片刻,又缓缓移向?与之接壤的大?魏国土,手?指游移间?,若有所思。

“这个?地方,我记得——”

却还没等他最后决断。

门外,忽传来老管事去而复返的叩门声。

“殿下!”老管事急声道,“宫中来人,陛下召您入宫议事,还请您即刻动身,张、黄二位公公已?在殿外等候。”

魏咎闻言,神情?瞬变。

看向?仍跪在跟前?一动不动的顾不离,少年唇角微抿,末了,却忽摸过一旁朱笔,毫不犹豫圈起?舆图上、名为“四平县”的地标,随即将画轴一卷,丢进顾不离怀里。

“去查,”他说,“越是混乱无据之地,越能藏污纳垢,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人给我带回来。”

与此同时,四平县。

鼻青脸肿的石家兄弟、与满脸萧瑟的陈家老伯,三?人在前?带路,一列整齐肃杀的黑甲兵穿行于青石巷道之间?,家家闭户,门可罗雀。

独有年幼顽童胆大?推窗、探头出来看外间?情?状,只不过,还没观望清切,便被家中大?人拽回屋里、一通毒打,鬼哭狼嚎声响彻天际。

可这哭声,依旧没能稀释空气中毫不掩饰的杀意。

“等等,停下!”

黑甲兵头领环顾四周,忽的眉头紧蹙,厉声斥道:“老翁这是想?带我们?绕去哪里?!若本将没有记错,这路,一炷香前?便已?走过,难不成?,真当我们?是瞎子不成??!”

话落,手?中刀背毫不留情?拍向?陈伯后背。

老人本就体弱,又哪里受得这般怒火,登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之上,伏地不起?。

“官爷,官爷!”

一旁的石家兄弟唯恐遭殃,当即也跟着纳头便跪,口?中迭声道:“我们?确实见过画上女子,可、可我兄弟二人早先?在山上藏匿数月,对她的来历去向?一无所知啊!官爷明鉴!这女子定是藏在县上,几个?时辰前?还在……不若,不若把县上的老弱妇孺,胆小的那些,统统抓来审问一番——”

话未说完。

“住嘴!”那黑甲兵头领却想?也不想?地打断两人,提刀怒目而视,“什么山贼土匪做派,我等不屑为之!此地久经匪患,早已?民不聊生……”

话音未落。

“好一个?山贼土匪做派,不屑为之。”

“……?”

空气中,隐隐传来梅花幽香。

众人只听得那笑语突兀传到耳边,举目四顾,却并未见得说话之人踪影。

黑甲兵一列四十?七人,无需多言,瞬间?刀兵出鞘——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那石家兄弟见状,对视一眼,当即默契后退。

趁着黑甲兵注意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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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一后、飞快钻入后巷中,拔腿就跑。

“他/娘的,差点真着了道!”石家老大?生性谨慎,不住回头观望。

眼见得没人追来,却终忍不住破口?大?骂:“为了一个?娘们?儿罢了,至于么!”

“可不是!”老二边给老大?松绑,嘴里也没闲着,“那贱/人自个?儿不当心,被抓了也活该,倒是咱们?,馋个?女人而已?,结果摸没两下,竟险些为她丢了命!”

“说什么救了全县的人,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咱又没叫她救了!”

“就是、就是!”

“依我看,还是不该猴急,”石家老大?道,“咱下回可得记住,这女人绑了,得先?给砸晕了拖到河边去,那地方够偏,叫再大?声也没人听见,方便办事——”

“……”

“老二?”

“……”

“你小子,怎么——”

怎么突然不吭声了?

石家老大?忿忿地回过头去,没有看见自家唯唯诺诺的小弟。

映入眼帘,唯有一道——不知何时出现、潋滟夺目的红影。

“这是你弟弟?”

红衣人漫不经心斜倚墙边,话音温吞:“你爹娘是怎么教你们?的,还是说,你这个?做兄长?的……没有把人教好?”

他手?中分明拎着只血淋淋的人头——石家老二惊恐的双眼尚未合上。

与石家老大?说话的语气,却似闲话家常般稀松平常,甚至脸上带笑:“我家妹子,的确性子好,受了欺负也不爱抱怨。偏偏我这人,是生来,脾气便不大?好的。”

“你……你!!”

石家老大?吓得险些厥过去,只觉浑身发冷,一时目呲欲裂。

自知打不过他,当下转身便跑。

可,还没来得及跑出两步,颈边却冷不丁一凉。

他垂下头去,连惨叫声亦未发出,下一秒,已?然身首分离。

无头尸首,直挺挺跪倒在地

“各位,可是来找我的?”

红衣又染血,十?指不沾尘。

谢缨手?中银蛇长?剑出鞘,房顶上,悠然无骨般斜靠着垂脊。

望向?下头密密麻麻的脑袋,剑尖一翘一顿,他老神在在地数:“一、二……四十?,四十?一。你们?就这些人,也敢来与我一会。怎么,养你们?吃闲饭的人,如今捉襟见肘,养不活这多出来的几张嘴了么?”

此言一出,众人皆循声抬头。

看清来者何人,早先?气焰嚣张的黑甲兵首领,却当即背过手?去,手?指极快地打了数个?手?势,随后毫不犹豫、拔刀相向?——

“众人皆在!列阵!”

谢缨淡笑一声,飞身跃下屋顶。

一剑将跪倒在地的老翁挑起?、丢入后巷,他迎上飞扑上前?的甲兵。

双方却并非有来有往,相反,到最后,几乎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奇怪的是,转瞬折损二十?余人,那头领依旧不慌不忙,且战且退。直退入一处前?宽后窄的巷道之中。巷道前?后出口?,忽的多出六名全副武装、佩玄铁指套的兵士。

谢缨目光掠过那指套,眉头微蹙、忽觉不对。

脚尖轻点,旋身疾退。

却仍是慢了一步。

抬起?头去,眼底,唯有一张近乎遮天蔽日的金网兜面而来。

*

魏咎匆匆踏入承明殿中。

入目所见,是一如既往的“满目疮痍”。

一盆接一盆的清水端入殿中,又一盆接一盆的污水血水被端出。

他虽早预料到,此番病情?耽搁甚久、情?况想?必严重?,来时亦做了十?足准备,但等真见到病榻之上,犹如被抽干生气,、血不止的父亲时,心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与惶恐,仍是将他整个?人慑在原地,一时动弹不得。

失神良久,方才反应过来、四下跪倒一片的宫人是在向?自己行礼。

而他站在一片黑压压的人头簇拥之中。

鼻尖血气之浓烈,激得喉口?发涩,以至于,费劲努力半晌,竟都没挤出半个?字来。

最后,反倒是满脸病容的魏弃半撑起?身,向?众人沉声道:“……都下去。”

偌大?寝殿中,满满当当的宫人这才鱼贯而出。

不多时,殿中便只剩父子二人。

魏咎站在原地迟疑良久,末了,终是走上前?去,在床边跪下。

“为何之前?,都不许我来?”他问。

用的不是“儿臣”,而是“我”。

魏璟尚且能在宫中自由出入,他身为太子,却在魏弃受伤的第一时间?,被一道圣旨关在宫外,非令不得入。若非如此,他不至于到今日才亲眼得见,那刺客留下的伤势、竟已?将魏弃伤到这般地步。

“你不是……不会死么。”少年的声音压得极低。

手?指紧攥袖角,直揪得满是皱痕,却仍止不住那从喉口?带来的抖簌,“你受了伤,明明每次都能很快痊愈,为什么,这一次……都这么久了……我以为你叫我来,是因为……”

因为你已?经恢复如初;

因为你,还会像从前?一样,无论何时,总能在最后一刻,站出来主持大?局。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像一个?命若残烛、油尽灯枯的垂死之徒,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

“告诉你。”

魏弃却冷冷道:“告诉了你,你便能把我治好么?”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血气。

便有秾艳国色,曾清冽如星的双眸,此刻,亦因死亡将近而黯淡无辉,满头枯发披散在肩,没了往日光泽。

甚至,不过一身再简单不过的素绸中衣,他那瘦得只剩一身骨架的身子,竟也似撑不起?来般垮塌着。

被上、床上、地上,皆是方才挥退宫人却来不及清扫的斑斑血渍。胸口?处溃烂的伤口?,不断流出脓血,从中衣之下洇出血迹,向?外扩散开去。

“……”魏咎被他的冷言冷语刺得一愣。

原本几乎涌上天灵的热血,顿时在这句毫不掩饰的嘲讽中冷却,狂跳的心亦落回原处。

他松开已?皱到没眼看的袖角,端端正?正?跪好,低声道:“是,儿臣无能。”

“不,”魏弃却打断他,“这一次……你做得很好。”

你做得很好。

魏咎已?经忘记,自己上一次从魏弃嘴里听到类似的夸奖是什么时候。

记忆中,他似乎总是对自己吝于辞色、要求近乎严苛——尤其是在四年前?,地宫中的“尸首”被盗后,他便再没有对自己露出过笑容。

身为一国之君,却一心沉溺于杀伐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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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转头,又只会把那些麻烦的公主女眷、厌烦的世家交际、唠叨不停的学士太傅,不管不顾地推给尚且年幼的自己。

为此,他五岁时,已?经拥有几十?名“姬妾”;

他不得不独自面对那些勾心斗角的世家,应付一大?堆永远有说不完大?道理的腐儒老学究们?,在其中权衡利弊,纵横捭阖。可饶是如此,他也从没有从魏弃嘴里、听到哪怕一句夸奖。

魏咎眼中写满不知所措的茫然。

回过神来,几乎下意识地问:“什么?”

“来日,哪怕我不在。”魏弃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只随手?揩去唇边溢出的血丝,淡淡道:有陈缙帮你,你也不至于被那些世家的老东西?们?玩弄于鼓掌之间?。到最后,只能做他们?的提线木偶。”

魏咎:“……”

说了这么多,敢情?还是怕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总算听明白了魏弃的言外之意,又被人当头泼了一泼冷水,魏咎顿时表情?微凝。

忍不住双拳紧攥,赌气道:“儿臣虽年幼,到底养在父皇膝下,承蒙太傅教导,不至于辱没门楣。”

“……年幼。”

魏弃闻言,目光定定落在眼前?那张尚显稚嫩的面庞上。

许久,却当真轻叹道:“可惜,的确,”他说,“你到底……太过年幼。”

纵有远超常人的心智与慧根,拘于年幼弱小的身躯之中,仍难免被人轻视。

纵然了解你的人敬你畏你,那些远在千里之外、虎视眈眈的敌人,却只会将你视为轻易便可吞噬的饵食。

若是,还有更多的时间?——

“……!”

魏弃忽的眉头紧蹙。

手?指连点胸口?几处大?穴,试图封住体内狂躁游走的气息,却仍难挡五脏血气翻涌。一口?腥涩几乎瞬间?涌到喉头。

魏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何事,只听耳边一声痛苦至极的闷哼。

魏弃竟在他眼前?、躬身伏在床边——以一个?孱弱到难以想?象的姿态,背脊佝偻着,手?指紧攥床沿,喷出一口?黑血。

血点溅到他腿边,瞬间?染作暗红墨色。

……墨色?

魏咎脑子里“轰”的一声。

低下头去,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身体却终究比脑子更快一步,他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来,想?奔出殿外召太医。无奈,右手?已?被魏弃死死拽住,丝毫动弹不得。他再挣扎、仍是无济于事。

父子两人,就这样僵持在床侧。

“你中毒了,”魏咎喃喃自语,“……是毒!”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把陆太医放出来!这么久了……原来是毒。他们?敢对你用毒!不,陆太医一定能解……他会有办法,我这就派人,去把陆太医放出来!”

“半个?时辰前?,我喝的药,就是陆德生亲手?写的药方。”

“……”

“兰若!你还不明白么?”

你还不明白么。

只这一句话,魏咎突然便泪流满面。

亦是这一刻。

过往种种,皆在眼前?。

他终于像个?如他这般年纪的孩子,呜咽着,无可抑制地哭出声来,转身扑到父亲怀中。

“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是谁,他们?敢对你用毒,我要杀了他们?!”

“……”

“我都已?经,找到她了……我马上就能找到她了,我会找到阿娘,把她带回来,不像四年前?那样什么都做不了,我能找到她,你只要养好伤、我们?马上,就能……马上就能一家人……”

一家人。

少年人的双手?,死死攥住父亲前?襟。

用力太过,以至于两只手?臂都在颤抖。魏弃已?然吃痛皱眉,却到底没有推开他。

任由他伏在自己伤口?上,几乎崩溃地大?哭着:“你不是……不会死吗?你不是……不是比谁都厉害吗?为什么躲不过,为什么还是会……这样……”

“你为什么不杀了那个?刺客!明明……明明没有人能在你手?下活命,所有人都这么说!为什么你会败给他!……为什么!”

魏弃闻言,沉默良久。

末了,却终是在耳边一个?又一个?的“为什么”,一声又一声的啜泣中,平静地抛下一句:“人力有尽,”他说,“兰若,没有人,是永远不会败的。”

炼胎之法,给了他以死换“生”,如傀儡般不伤不坏的身躯。

他却强行以金针封顶,苟延残喘活在世上。

此法虽保下他一线生息,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使得他始终离“炼胎”所要炼制而得,无情?无爱、不死不伤、百毒不侵的兵人,犹差一步。

而也就是这一步。

银蛇剑上所淬蛇毒,悄然侵入心脉,令他双目恢复,亦引得他体内多年未曾乱涌失控的气息卷土重?来。

他的身体不再逢伤必愈,相反,溃烂开始蔓延。

陆德生穷尽一生绝学,也不过勉强止住他身体其他各处的腐烂,但心口?被蛇毒所伤之处,仍然终日流血不止——

“事已?至此,兰若,你应当明白,我今日为何要叫你来。”

其实,不是没有解决这一切的办法。

他明白,陆德生也明白,最后的结局,无外乎是赌在他头顶的那枚金针上。

只是——还不是时候。

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有属于你的路,而我,也还有一件事要办。”

魏咎怔怔抬起?头来。

泪珠仍挂在眼睫上,欲落未落。

而魏弃见状,有些生疏地抬手?,揉了揉他的头。

两父子就在这样沉默而平静的气氛中四目相对,各自无言。

许久,魏咎终于抽了抽鼻子,一抹眼泪,从他身上爬了下来,问:“什么事?”

“发兵辽西?,征突厥,”魏弃说,“我会亲手?把人带回来。”

他没有说那个?“人”是谁,可魏咎仍是一瞬便会过意来。

迟疑片刻,索性把自己私下派人一路追寻那刺客踪迹的事一一道来。

“……可她在北疆,不在突厥。”

说到最后,少年辞色已?几乎急切:“四平县!那个?地方,我记得。瘟疫之乱死伤无数,换了几任县令,后来东征扶桑,朝廷事务繁多,一直疏于管理,那里是最有可能……”

“不,不管她现在在哪里。”

魏弃却道:“她终究会在突厥。”

如果手?执银蛇剑的刺客,正?是突厥可汗阿史那絜跟前?的红人,那个?神出鬼没的军师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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恪。

那么他要掠走谢沉沉的目的,也无外乎,是想?利用她那掩藏多年的身份:

而阿史那珠的女儿,神女血脉的延续,亦唯有在突厥,才能发挥她最大?的“作用”。

“若我说,你伤重?至此,不宜长?途跋涉,让我代你去,你会答应吗?”

“不会。”

“如果我让你……不要去,你会答应吗。”

“不会。”

魏咎忽道:“那我也要去。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留在上京。”

“为什么!”

“……”

为什么?

魏弃的目光落在少年仍然盈泪的眼眶,通红的鼻尖,总是端出老成?模样却始终还是稚嫩的脸庞上。

若然他不是自己的儿子,不生在皇家,也许,他仍然是被家族引以为傲的天之骄子,哪怕出身寒门,亦能光耀门楣,平步青云。但无论是哪一种,至少……他都能有,只做一个?孩子、拥有天真不知世事童年的权利。

可惜,魏家的儿子——魏弃的儿子,注定无法拥有这样的人生。

别无选择,终究如此。

“因为,我若败,”魏弃说,“必要时,你当昭告天下,昏君无道,罪在杀伐。我的死,将会是四海太平的开始,而你,会是一位远胜于前?朝、远胜于我,继往开来的贤君。你的妻子,她们?背后的世家王族,都会是你未来的助力,他们?需要与你的这份姻亲巩固联盟,不会坐视你的困境于不顾,到那时,你将踩着我的尸体,往上走。魏咎,这就是你的路。这条路上,我是你的父亲,更是你的垫脚石,铺路砖,登天梯……帝位,本就不该属于我,我得位不正?,注定无法成?为一位明君。可你不一样。”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关在朝华宫的十?一年,究竟错过了什么,本文来自腾讯群仪而无亦思亦死以耳整理上传欢迎

每天更新四年老群白日梦团队整理,扣群爻二勿一死衣斯爻二改变了什么,那些荒芜空寂的岁月,早已?将他作为人的心性磨损殆尽。

所以,他既不如魏峥勤勉政事、爱民如子,同时迷醉于权力不可自拔;

甚至,不如满口?仁义道德、自诩仁君的魏晟——起?码,魏晟尚算是一个?真正?的“人”。所以,能喜人之喜,痛人之痛。

而这些所有,在他知道自己命运本来面目的那一天。

在魏峥选择牺牲他而换取一件纵横四海的杀器时,在他也同样选择接受命运、抛弃自己十?七年来所学所信,亲手?杀死自己父亲的那一日,就已?经被……永远地剥夺了。

“我四岁那年,也曾坐在父亲肩头,”魏弃说,“那时,战乱初平,上京百姓终得以休养生息。我看见他们?,因一场丰收而狂喜,不必再卖儿卖女,而有瓦遮头,有食果腹,虽家贫如洗,仍有勃勃生机;那时,我以为自己生来的使命,便是让这样的‘生机’持续下去,直至河清海晏,万岁太平……可,原来不是。”

原来不是。

原来,从我来到这世间?开始,就注定只是一枚争斗的棋子。

“最好”的结局,亦不过是成?为一具无知无觉任人摆布的傀儡。

当我知道这是一条注定无法破局的死路时,已?经回不了头。

“可,兰若,你不是,”他双手?捧住魏咎的脸,眼神定定望向?少年痴怔失神的双眸,“你有你母亲给你的一切。”

“你像她,你还愿意去善待这人间?。你既有不世出的才能,亦有宽容世人、海纳百川的天性。”

也许天生早慧,习惯伪善,可伪善的底色,仍然是善良。

所以,才会有东宫中疼惜他而克制嫉妒互不争斗的女子;会有恐惧魏弃却会在他面前?袒露心声的宫人;会有他远播千里的仁义善名……

他,终究如魏弃所愿。

既刚,且仁;既善,且狠。

魏咎的存在,便是他身为父亲征伐果断,大?肆扩张疆土的底气。

因为终有一日,这座江山,这份国土,会交到一位真正?的明君手?中。

而父子之间?,所有的生分与离心,也只是为了,让他最后能够做下这个?“狠心”的决定。

“你终有一日,要胜过我,抛低我,踏过我,”魏弃说,“如今,只不过是让这一日,来得早了一些罢了。”

“父……亲……”

“记住你今日流的眼泪。”

他的指腹轻揩过少年脸上泪痕。

“你已?为我哭过,兰若——若真有那一日,便不必,再哭了,”苍白的脸上,说到此处,竟浮现出一丝笑意,他轻声道,“……到那时,我定会把你的娘亲带回来。”

“我把她带回来,你带着她……活下去。”

魏弃说:“用她给你的这一切。有朝一日,让她亲眼看一看,如她所愿的——这天下的未来。”

【殿下,我害怕死人,害怕打仗,可是我知道,不打仗,燕人仍然还会践踏南边的魏人,不杀人,他们?便会杀你,杀方大?哥、王将军……燕人若是得到定风城,一样会屠城。我多想?让自己不那么怕,让自己的手?和腿不要发抖,但那时的我真的做不到——】

【所以,如果真的可以许一个?更大?的愿望的话。】

江都城中,繁星漫天。

少女双手?托颊,痴痴望向?河道中随水而去的灯火。想?了许久,又许久。

最后,却扭过头来,冲他轻快笑道:

【我想?看到,有一天,定风城重?新变成?江都城这样热闹的地方,烧成?废墟的农田,会长?满麦子,地上开满花,死去的人们?、他们?还有未尽的子孙,又在那片土地上重?新开始建房子、种地、养鸡养鸭。我希望,哪怕真的要打仗,战火也只波及很少很少的地方,希望战争留下来的伤痕,能很快很快地痊愈……希望在天上的人,还会看着地上的人,偶尔能入梦来,和思念他们?的人说说话。】

能平息战火的,只有战火。

能战胜纷争的,只有统一。

他,已?为她完成?了第一步;而他们?的孩子,会把这一步,继续走下去。

直到有一天,农田重?新迎来丰收,废墟长?出花朵,子子孙孙,世世代代,战乱的往事被遗忘在脑后,到那时,无论他在天上,抑或在梦里。

他想?,他终于都算是,没有食言

谢沉沉。

这天下,这人间?……总该如你所愿。

*

而与此同时,四平县城。

唯一的一条出城官道上。

一高一矮两道人影,皆裹得严严实实,只一双眼睛露在外头。

两人各自背着包袱,一副轻便出行的打扮——背后却犹如有鬼在追。

到最后,几乎是小跑着,快步向?城外赶去。

“百、百里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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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可是你说,咱们?就这么走了,”身量略矮的那个?、很快跑得气喘吁吁,却仍不住回头张望,眼中写满不安,“真的……真的没问题么?”

“还能有什么问题?”

“可是……”

“答应他的事都做了,要给她换回去的脸也换好了,我们?不欠他的,再等下去,难道要再跟着他趟浑水不成??!”

百里渠本就急于脱身,唯恐谢缨那厮临时改变主意、要把十?六娘也给扯进那乱局中去,一番话说完,太阳穴“砰砰”直跳。

语毕,却才发觉自己似乎语气太重?,话音微顿,又汕汕回过头去。

果不其然,他一声低喝,已?把十?六娘吓得两眼泪盈盈——不用想?也知道,兜帽下的表情?是何等情?状。

百里渠:“不是……我,十?六娘,我的意思是……不想?你被……”

“百里大?哥。”

十?六娘却忽的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再往下说:“你待我好,这些十?六娘都明白。我也只是、我只是觉得——”

“我觉得,”十?六娘有些犹疑地蹙眉,“那人……谢大?哥他,虽脾气古怪,可到底曾救过我,当日若不是他……十?六娘或许早已?屈辱而死,成?了一具无人问的尸体。”

当年,掠走她的山匪从解家拿到赎金,却仍打定主意要灭口?,她被一剑捅杀后、抛入河中。谁料,却命不该绝,辗转被一户农家所救。

然而,她自幼长?在深闺,识人不清。

等养好伤,辞别那老对老夫妇后,很快,竟又被人假借带她归家为借口?,卖入烟花柳巷中。

起?初,她不愿妥协,整日被老鸨毒打,足打得有进气没出气,仍是求死不能。后来,她终于心灰意冷。

却在自甘堕落的第三?年,忽然有一日,遇到了位奇怪的“客人”——

她至今没有忘记过,自己抬起?脸来、恰对上他双眼时,他的那个?眼神。

几乎一瞬红了眼眶,那眼神里,是万死难辞的悔,是滔天刻骨的痛。

可……对一个?陌生人,一个?再卑贱不过的青楼女子,他怎会是这种眼神?

她想?不明白,只颤颤巍巍抬手?给人倒酒,却被他毫不留情?地反手?打翻,酒杯摔碎在地,一地狼籍。

她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吓得慌忙跪下,磕头认错。

他却冷脸将她扶起?,既不许她跪,也不许她哭,还给她留下足有一锭金子的赏银。

可惜,这“重?金”在手?,她却压根没来得及捂热。

因为就在这贵客离开的当夜。

他很快去而复返。只是,这一次,不再以所谓“贵客”的身份——

相反,他手?提长?剑,亲手?屠尽了月华楼上上下下,除她以外的一百二十?五人。

无论是如她一般的欢场女子,抑或来月华楼寻欢作乐的客人,皆无例外,横死当场。

曾经杨柳河畔艳名远播的湖中画舫,一夜之间?,沦为人间?炼狱。那一夜,亦成?了她此后多年的噩梦。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残忍嗜杀之人,此后,却执意要将她带在身边。既不放她回家,也不许她离开他视线半步。

他给她买最好的衣裳,最贵的首饰,凡她所要,应有尽有,却从来没有碰过她。

直到有一天。

他将她安置在客栈中,让她在此等候,去办了他口?中的一件“大?事”。

这一去,便足足去了两个?多月。

她每日在客栈中心惊胆战,唯恐冤魂索命,又怕他留下的银两告急,等得人都愁白了两根头发,终于等到他回来。

只是,他却并非如去时般孤身而归,而是带回来了一具……尸体?或者说,一个?会呼吸的死人。

她吓得夜夜噩梦,却不得不与那尸体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那段时日,几乎吓出癔症来。

再再后来。

便是谢缨带着她、还有那具“尸体”,找到了隐居在荒山中的百里渠。

“虽不知道……他为何执意要给那姑娘换了我的脸,”十?六娘无奈道,“可说到底,他算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没有他,我活不到今日,也遇不见百里大?哥。”

“此去一别,今生恐怕无缘相见,他虽答应过,从此不再打扰,可我想?着,”十?六娘说,“总归是,应当好好……道一声别的。”

“无碍。”

百里渠却道:“他这个?人,一向?不喜欢道别。”

“真的?”

“真的……那能有假。”

说着,他忽又扭头,望向?已?然远去的四平县城方向?。

“尤其不喜欢和你道别,”百里渠说,“所以,就这么走了,反倒是件彼此成?全的好事。”

否则,又要如何道别呢?

恍惚间?。

出神的目光中,记忆游离。

他仿佛又回到四年前?,那个?平平无奇的夜。

谢缨坐在床边,一眨不眨地看着床榻之上,已?经成?为“解十?六娘”、却仍然昏睡不醒的谢沉沉。

他问谢缨:【我记得你在蛇坑的时候说过,你家中有个?妹妹。怎么,如今找到她了?】

【……】

【……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不是?那她是你的……】

【像么?】谢缨突然反问他道。

见百里渠一时愣住,他索性伸手?指了指床上少女的脸,随即指向?自己,问:【我和她,像么。】

像么。

可她用的,分明是一张不属于她的脸。

纵然像,也是谢缨与外头那个?姑娘像,与躺在床上的这个?“她”,又有什么关系?

从前?,百里渠只觉得谢缨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

如今,却多多少少懂了,这世上,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也许他曾努力过,想?让一切回到“正?轨”,可惜天不遂人愿——真正?的所谓“正?轨”,往往不是人所想?见。

但,又还能如何呢?

“十?六娘,你想?不想?回家?”百里渠忽然问。

“回家?”

“嗯,解家人,你的家人,他们?想?必一直盼着你能回去,知道你还活着,他们?一定会很为你开——”

为你开心。

十?六娘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蓦地侧头看他。

思忖良久,却仍是笑着摇头道:“可是,如今,我更想?做白姑娘。”

十?六娘,是解家最小的妹妹,也是爹娘多年无所出、因此抱回家中,却在多年后意外得知身世,又被皇子拒婚打击、郁郁寡欢的少女。

她在家中,的确万千宠爱,却总觉得这万千宠爱中,怜比爱多,让比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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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因为“好”而被爱,而是因为可怜与柔弱,所以换来一些怜悯。

可,唯有做“白姑娘”的时候——

“我还是喜欢他们?叫我白姑娘,”十?六娘说,“因为在他们?眼里,这时候,我就只是白姑娘,既不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也不是个?什么都不懂、只知胡闹的小孩。十?六娘……长?大?了,总归,不能永远活在爹娘和阿姊们?的羽翼底下。”

长?大?了的鸟儿,总是要振翅高飞的。

“不后悔?”

“永不后悔。”

百里渠望着眼前?女子噙笑的双眼,不知想?起?什么,忽有一瞬失神。

失神过后,却终是一笑。

“那……便走吧,白姑娘,”他说,“浪迹天涯,岂不快哉?”

只此一世,快意恩仇。

第118章神女

【永安八年冬,帝炁兴兵北伐。

以右丞曹睿为征虏大将军,神?龙军军师兆闻为副将,率军十五万,直入漠北。太子咎奉命监国,携左丞陈缙镇守上京。

辽西赵氏拥兵自重,以关隘相?胁,拒不?肯降。十一月初九,两军战于琼山关。赵氏大溃,退守绿洲城。

当月十五,魏军围城劝降。

赵氏女素缟加身,登临城楼,血书檄文千字,痛陈帝之十罪。是夜,帝炁遇刺,旧伤发作,大病不?起?。】

深冬时节,草原不?复旧日青翠。举目四望,视线所及,唯原野冰封,银装素裹。

耳畔寒风呼啸,独无人声,马车驶过之处,留下深深车辙。

饶是久富经验的车夫,亦不?得不?反复安抚着因寒冷而焦躁不?安的马匹。轻抚马鬃,却?只摸到一手凝结的冰珠——

若非远处炊烟缥缈,隐约可见密密麻麻的穹庐毡帐沿水错落,恍惚间,真?似踏入荒无人迹的冰天雪地。

而一队足有数百人的辽西商队,如蛰伏于冰原下缓缓苏醒的冬蛇。却?就这样、在反常的大雪天中,冒险向前推进着。

马车中。

魏骁手执辽西舆图,肩披鸦羽大氅,盘腿而坐。

同行前来的魏治却?不?知何时、狐裘貂裘齐上阵——把自己裹得足足圆润了?两圈。

哆嗦了?好?一阵,又开始不?停从小?案上摸过盛姜汤的瓷碗,一碗接一碗喝进嘴里。

直喝得面如土色,满脸闷闷不?乐。

“怎么。”

许是看不?下去亲弟弟这幅无精打采的模样。

魏骁随手将那舆图卷起?、搁在案上,复又抬眼望向魏治,问:“后悔了??不?愿娶?”

魏治摇头。

“怕被那突厥可汗羞辱,临门一脚,要打退堂鼓?”

魏治迟疑片刻,依旧摇头。

只是这回?,却?没等魏骁再追问下去。

他郁闷得又灌下一碗姜汤,两手紧捂脑袋、低声道:“我只是越想越头疼,想不?明白。”

“旁人家的娘子,且不?说什么高官贵族,便是那平民百姓家的妇人,也忧心家中郎君勾三搭四,闹得后宅鸡犬不?宁。都说女子善妒,其实归根结底,不?过是不?许枕边人、轻易将心许给了?旁人,为何我家阿蛮,她……”

话至此,反倒梗塞难言。

魏治又是长叹一声气。

眼见得魏骁也端起?一碗姜汤喝下,看那模样不?急不?慢,摆明了?是在等他后话,这才?拧巴着、咕咕哝哝把心里话说出了?口:“怎么她既不?怕我欢喜别的女子,更一门心思把我往外推?”

“这突厥公主,管她是什么劳什子的神?女也好?,前朝血脉也罢,我是半分兴趣没有。偏偏如今,阿蛮一门心思逼我娶她,连三哥,三哥你也……”

魏治气闷地低下头去。

然?而,说归说。

其实个中道理?,他身在局中,又何尝不?明白:辽西与突厥的联姻,当日,没能在赵明月与阿史那金身上成行,只因彼时双方仍各留余地,不?愿轻易亮明底牌。可事到如今——大魏已然?兵临城下。

赵家旧部不?满阿蛮对赵二之死的冷漠,又因主将折损,军心溃散,几次战场失利。

曾经名震关外、大败突厥的赵家军,如今,竟非那畜生的一合之敌——他们已退无可退。

而辽西若再败,玉山关失、魏军必当长驱直入。与他们“比邻”的突厥人,同样不?想看到这种局面。

曾经杀红眼的世仇,如今,却?不?得已互为倚仗。

若想求得保全,唯有结盟对敌。这场联姻,说到底不?过是又一场政治交易,以他的立场,根本没有拒绝的底气。

他……他也只不?过是,有几分不?甘心罢了?。

思及此,魏治小?心翼翼瞄了?一眼身旁兄长脸色。

发觉他并没有反驳或制止的意思,这才?愈发理?直气壮地嚷出声来:“更何况,那群突厥人实在贪得无厌,趾高气扬得令人作呕!为了?向他们借那几个兵,我们几乎掏空家底,毫无保留……守住玉山关,难道单只为了?辽西?他们呢?!明知前线战事吃紧,结果现?在,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走个过场就算了?,还要我们亲自冒险来接!”

“何况这祖氏的女儿流落在外那么多年,谁知道是死是活?他们从外头随便捡来一个说是公主,那便是公主了?么?!依我看——”

话音未落。

“依你看。”

魏骁却?冷不?丁接茬道:“我们应当如何?”

“我……”

“拒不?和亲,把他们送上门来的公主弃若敝履,再把绿洲城里的突厥兵统统赶出去,更好?,索性?开了?城门投降,向那孽障俯首称臣?”

魏治被这劈头盖脸的几句话呛得一愣。

回?过神?来,脸色已然?惨白,他下意识讷讷解释道:“不?,三哥,我不?是这个……”不?是这个意思。

“还是说,你只是不?甘心,”魏骁却?又一次生硬地打断他后话,顿了?顿,似笑非笑地问他道,“非要娶,也应由本王,而不?是你来娶?阿治,为何你至今仍这般天真??”

“……”

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的心事,就这样被毫不?留情地当面戳破。

魏治低下头去,默不?作声,唯有藏在袖中的双拳悄然?攥紧。

冰冷凝霜的空气中,仿佛只剩近乎窒息的压抑。

魏骁摇了?摇头,重新拿起?那份折皱的舆图。正欲展开——

“不?。”一旁的魏治却?倏然?低声道。

“三哥,我是不?甘,是不?及你们‘神?机妙算’。也的确想过,倘若……娶她的人是你,也许我心中会好?过一些。但这一回?,我真?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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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是为自己,”他说,“我不?想娶突厥的女人,因为我不?喜欢她,厌恶她,更因为——我不?想眼睁睁看着绿洲城里,有朝一日、站满突厥人!”

“我不?想看到那些手上沾满血的蛮子,能堂而皇之地入城,吓得小?儿夜啼……那是辽西——那本不?该是他突厥人,胆敢得寸进尺提条件的地盘!从前舅父在时,只有他们向我们摇尾乞怜的份。我、我宁可跪在魏弃面前,宁可大魏的铡刀砍掉我的脑袋!也不?想、不?想跪在——”

不?想跪在突厥人面前。

魏治说得哽咽,面对兄长,心下更是委屈又难堪,几近落泪。

“说够了?么?”

“……”

“若是说够了?,把你脸上的鼻涕眼泪擦一擦,”魏骁却?只冷声道,“你不?怕丢脸是你的事,阿治,但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所来是为何事。别在阿史那絜跟前,失了?辽西的颜面。”

魏治闻言,怔怔低下头去,看着那条丢到自己面前的锦帕。

这一泼当头冷水,似足叫几碗姜汤下肚、为腹中带来的熹微热意一瞬凉透。

他只觉背后爬满密密麻麻的冷汗,原本塞了?满肚子的话,竟全被忘在脑后。

想凑到跟前去,魏骁却?再不?看他,反倒撩起?车帘,望向窗外洋洋洒洒如鹅毛般、不?止不?休的大雪。末了?,若有所思地伸出手去。

一抹雪花恰落在他的指尖。

许久不?曾化去,反倒凝成一层薄薄覆在皮肤上的霜彩。

“你还不?明白,阿史那珠对于辽西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她的女儿还活着——对所有辽西人而言,又意味着什么。你如今不?屑一顾的女人,却?是我用?半座国库,无数粮草,才?换来的最后一张‘底牌’。”

从小?娇生惯养,在上京长大的魏治,或许永远不?会明白。然?而,魏骁不?同。

十五岁,他便随赵莽出征,曾与军中将士同吃同住,见过他们几乎人手一份画像,见过他们包袱里各色各样、却?都只绘一人的神?女木偶——从那时起?,他便无数次地想过,这个名为阿史那珠的女人,早早死了?,或许是件好?事。

否则,她若是活着,将没有人比她更适合成为辽西的主人。

“你也还没有想清楚——若你不?娶她的女儿,那么,你这个王夫的位置,便要换人来坐。到那时,‘王姬’亦不?会再是王姬,而是皇后,是突厥人的下一任可敦。一切,将再无转圜余地。”

到那时,才?是辽西赵氏真?正的覆亡。

魏治满脸恍然?,虚脱般软倒在车壁旁,久久不?再作声。

“至于你说的,降于魏弃——”

魏骁温声“提醒”道:“你难道忘了?,大皇兄是怎么死的,父皇,又是怎么死的。”

“三哥……”

“魏治,我问你,你今日大言不?惭甘心赴死,等到铡刀真?的当头落下那一刻,你会不?会后悔?放着人上人不?做,要去做刀下亡魂……很好?,你若愿意死,便掉头去走你的黄泉路罢!”

魏骁道:“但我这条命,只会攥在我自己手里……至于什么,国仇家恨?”

活过一世,死过一回?,他经历过最屈辱的失败,失去过最重要的亲人、爱人,一步一步,终于走到今天。

人究竟有没有来世?

无论有没有——

魏骁冷笑一声:“后世评说,与我何干!”

*

而几乎与此同时。

数里开外的雪青毡帐中,一人嘴里喋喋不?休,一人始终缄口不?言,两人面对坐着——着实一副颇诡异又好?笑的场景。

“公主,您看,这些都是辽西人送来给您的礼物。这巴掌大的夜明珠、上好?的羊脂玉如意,还有这些布匹,您摸一摸,您看……这花纹,颜色,喜欢吗?”

“能都换成吃的么?”

“……吃、吃的?”

“不?能么?”

突厥人历代以游牧为生,逐水草而居。

以王帐为中心,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穹庐毡帐沿水而设。

毫无疑问,离王帐愈近,帐中主人的身份便愈是尊贵。当今突厥可汗阿史那絜执掌草原数十载,亲忌远近,人尽皆知。可如今,比邻王帐而设的,却?是一座崭新的雪青色毡帐——在此之前,九王子阿史那金的赤金毡帐,已然?占据这个位置足有十五年之久。

奇怪的是。

不?仅无人为这反常之地侧目,相?反,甚至不?时有拖家带口的牧民长跪帐外不?起?,半身伏地,口中念念有词。

“神?女保佑,请让寒冷的冬天远去,请赐我们风调雨顺,人畜兴旺。”

“求您保佑我儿欲谷平安归来,我愿用?自己的性?命交换,让我的孩子在战争中活下来。”

“请保佑我们的儿郎,将南边的魏人赶尽杀绝,掠来他们的金银,占领他们的土地……让我们的子子孙孙在和平中繁衍下去,不?必再四处迁徙……”

祷告声虔诚而庄肃,久久不?绝。

殊不?知,一帐之隔。

从面前满箱金银珠宝、堆成山的布匹绸缎中抬起?脸来——少女的脸色同样严肃。

和她刚才?问能不?能把眼前这堆礼物“全换成吃的”时一样严肃。

“外头好?吵。”

她问面前满脸黑线的侍女:“在说什么?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侍女:“……”

身为公主的贴身侍女,尤其是,一位突然?出现?、却?颇受可汗看重,毫无理?由也不?需要理?由、便天然?受子民爱戴的公主——的贴身侍女,阿伊很惶恐,很头痛。

她惶恐,惶恐在于不?知为何自己会被英恪大人挑中,得以服侍公主。

毕竟,自从哥哥布兰死后,家中阿塔一蹶不?振,阿娜整日以泪洗面,她便成了?家中唯一的顶梁柱。

说放羊牧马,她算是个中好?手、不?输男子;可论容貌长相?、论体贴细心,她自认……绝排不?上号。

怎么就挑中了?她呢?

不?仅如此。

她头痛,更头痛在这位公主——与自己之前的想象、抑或族人的传言中描绘的形象,都截然?不?同。

第一次“见面”,便是躺在榻上,满身是血,昏迷不?醒。

她悉心照料,好?不?容易照顾到人醒来,怎料,很快又遇到新的难题:

自己话说太快,公主听不?懂;说话慢,顾虑公主身份尊贵、稍微文雅些,依然?听不?懂;

写字,好?不?容易写出来几个,自己还一个都看不?懂——拿去给英恪大人看了?才?知道,公主写的,原来都是魏人的文字。

可若真?要问她,为何只会写魏人的字。

这位公主,便又会露出与眼下一模一样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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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她说。

少女雪肤红唇,不?着粉黛而眉目清丽。

虽算不?上令人眼前一亮,亦颇有几分草原女子少有的秀美。

一袭素锦长袍,看似颜色不?显、样式不?新。实则,花纹之精致厚重,细看便知,绝非凡品。

为了?就近看那满箱珠宝,她索性?跪坐在地,结作无数细辫的乌黑长发垂落胸前。编入发间的绿松石串、随动作而轻晃的银色额饰,无一例外,讨巧灵动,令人一时挪不?开眼。

然?而。

这挪不?开眼的视线,一旦落在她的脸上。

对上她那双明显滞后于常人、空洞而茫然?的眼眸——

“他们在说什么。”她问。

阿伊叹息一声,跪在少女身旁,将她手中不?知何时抄起?把玩的玉如意小?心捧回?盒中。

想了?想,还是把“保佑”这样复杂的词语忽略,无奈解释道:“他们在求您……求您帮助他们。”

“给他们吃的么。”

说着,那少女目光又一次落在面前价值连城的“宝贝”上。

阿伊连忙道:“不?,公主,这些是辽西人送给您的礼物,不?能用?来交换食物——”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尊贵狼神?的后裔……呃,子孙;”后裔这种词,公主是绝不?可能听得懂的,“公主,我们也是您的信徒……就是,尊敬您,爱戴您的人。所以,我们无论何时,都不?能用?您的……”

“子孙,信徒。”

那厢,阿伊还在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草原人的忠诚与虔诚。

眼前少女却?蓦地抬起?头来,一板一眼地问:“所以,就不?用?吃饭了?么?不?饿么?”

“……”

“这些东西,如果不?能让人吃饱,就放在这里,有什么用??”

帐中一片寂静。

阿伊被她问得语塞,有些窘迫地挠了?挠鼻尖。

那少女却?只自顾自地从箱子里重新抽出那柄玉如意,又随手搬出几只没打开的锦盒,一股脑地全推到阿伊面前,说:“拿去。给你,还有帖木儿。”

帖木儿……

阿伊一愣。

不?知要如何同她解释,几日前,那因雪灾而失去了?父母留下的所有羊羔、饿到在她帐前叩首乞食,又因从她这里得到食物、感?激涕零地亲吻她鞋尖——瘦弱可怜得,令人无法轻易过眼既忘的少年。

就在昨日,因为被族人指责亵/渎神?女,已经被下令放逐到荒原,如今,恐怕已成为野兽果腹的冬粮。

“不?够么。”

见阿伊迟迟不?接,少女思索片刻,最后,连带着那堆成山的布匹绸缎,也吃力?地卸下几匹、一并推到阿伊跟前,说:“拿去,我不?要,都给你们。”

神?女是什么,不?懂。

公主,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但是她就是莫名其妙地很懂,什么叫“饿”。

不?想挨饿。

也不?想让别人挨饿。

“以后,如果还有,都给你们,”她说,“我……”

“让我进去!”

“……?”

她话音一顿。

许久,终于反应过来、慢吞吞地扭过头去,看向帐外、这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嚷动静传来的方向。

“听见没有,让开,让我进去!”

“还请王子留步!大汗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公……”

“滚开!”

而到最后,所有纷繁嘈杂的声音,亦都止于那帐帘掀开、携寒风冷雪钻进毡帐来的人影,在她面前站定的瞬间。

“什么狗屁冒牌货——本王子倒要看看……”

四目相?对。

倒要看看……

看什么?

她盯着他,目光像是好?奇,又更像是无聊解闷的散漫,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阿史那金脸上的表情,却?分明从愤愤不?平,到失神?——愕然?,再到震怒。

“你是神?女?公主……你?!……你!”

我?

“谢沉沉,”他吼道,“你……还活着?怎么可能……你、是不?是你?还是英恪那混账找了?个……不?对,你们究竟在搞什么鬼?!”

谢沉沉?

她歪了?歪脑袋。

总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又直觉这三个字莫名的熟悉。

然?而,却?就在这字眼浮现?脑海中的瞬间,太阳穴竟仿佛被针扎一般刺痛起?来。她紧皱眉头,双手捂住脑袋——

“是不?是你?!”

阿史那金却?并没有给她细想的机会,猛地跪在她面前,双手紧攥住她肩。

“谢沉沉,究竟是不?是你?”

第119章和亲

“王子!”

阿伊原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跌坐在地。

见状,却仍是手脚并用爬起、试图拦在两人中间,“王子,大汗有令,任何人不得对公主不敬,违者——”

“滚远点!”

“王……”

“如果不是看在你哥哥的份上,”阿史那金冷声道,“现在,阿伊,你已经是具不会?说话的尸体。”

他想杀她,只需一念动。

哪怕她今日血溅营帐,又有谁会?为她来出这个头?

阿伊听明?白了那话中?的警告意味,不由浑身颤抖。

目光在两?人身上摇摆片刻,末了,终是迟疑着?退到角落,默然不敢发声。

“谢沉沉,说话!”

而阿史那金依旧紧紧攥住面前少女肩膀。

“……”

“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胆敢欺骗我父汗、在他面前冒领身份的后果?!说话!”他气红了眼,连嘴唇都在哆嗦,“所有人都说你死了……我就知道,你那么怕死,没那么容易死!这些年?你到底在哪?又是怎么和?英恪搅和?在一起的?我、我明?明?派人去上京找过?你,他们都说……都说你……”

早已满头大汗的“谢沉沉”被他吵得头疼,不得已抬起眼来,看着?面前似乎暴怒——却又悄悄松了钳住她肩膀力气的怪人。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作祟,被他这么一吵,头疼欲裂的痛楚竟逐渐褪去。

取而代之的,却是心口一片空落的茫然。

“你,认识我?”

“不然呢?!”阿史那金厉声道,“别再装傻了!我都说你,别装傻……”

不知何时,他已然下意识改口用大魏官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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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阿伊听得满脸迷茫,可眼前少女、竟毫无阻碍地听懂了他的话——他愈发确信,面前人就是谢沉沉无疑。

毕竟,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巧合?

又哪有人……能?长得这么像?

碧色双眸之中?,如燃烈火。生来俊美的面庞,不复往日轻佻风流。

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好?啊,你这满、肚、子、坏、水的魏女!我和?你之间的帐还没算,你竟真敢送上门?来!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假冒公主……我告诉你,若被发现,我父汗可不是我,绝不会?对你们这些可恶的魏人心慈手软!你没死在上京,是想死在这不成?”

言下之意。

你不对我坦白,难道还要等?把脖子洗干净了、送去给我父汗砍才高兴么?

无奈,他说话速度实在太快,气势又着?实吓人,叫人听得云里雾里。

是以,到最后,被他几乎锢在跟前的少女,亦只挤出发自真心疑惑的一句:“你认得我?”她说着?,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人,“可我……好?像没见过?你。”

若是见过?,她想,自己应当不会?忘记这双漂亮得令人挪不开眼、如天山湖水般清波荡漾的眼睛。

可眼下,她脑中?却只有一片刺目的空白。

“我不认得你,”谢沉沉说——用她那有些生疏且磕巴,但勉强还能?表达出口的突厥语,“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是英恪把我带了回来,他救了我。”

“英恪”。

又是英恪!

这两?个字甫一说出口,阿史那金的气焰仿佛顿时矮了半截,甚至难得的沉默下去。

看向她的目光、与其说是打量,不如说是盯着?她剥皮拆骨:既怕她说的是实话,“谢沉沉”早已不在,眼前站着?的,不过?是个长得像她的替身,不然,分明?听得懂大魏官话,为何用突厥话来答他;

又怕她说的是假话——仍然是他记忆中?,那个挟恩图报、利用完他,便?头也不回就走的坏女人,自己又一次着?了她装痴卖傻的道,不知她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一时间,恨不能?把她这身皮囊现扒下来,里里外外看个清楚。

“还有,你说我不是‘公主’,”她说,“但其他人不是这么说的。”

“他们那是瞎了狗……!”眼。

话音未落。

“王子。”

在角落里缩了好?一会?儿不敢说话的阿伊,这会?儿终于怯生生探出头来,“公主被英恪大人带回草原时,您被可汗罚在天山思过?,公主大人的身份,是可汗亲自确认,才、才昭告族人的。”

若非如此,又怎会?有这顶与王帐比邻的毡帐,怎会?有外头那些叩首祷告、满脸虔诚的“信徒”?

阿史那金:“……”

事实上。

从?天山日夜兼程、赶回王帐的这一路上,他亦早已从?前来报信的亲信口中?,听说了英恪带回阿史那珠之女的始末。

他此番气势汹汹前来兴师问罪,一是不满这来路不明?的公主鸠占鹊巢,二来,其实亦是不愿让英恪一人在父汗面前出尽风头,特来一辨虚实。

谁料,闹了个人仰马翻杀进帐中?,一眼看见的,却是旧时故人。

脑子一热,正事便?全都抛在脑后。

“还是说,你比那个老?头,更清楚我是谁么?”少女问他。

提起“老?头”,她的表情呆板又认真,皱眉思索了好?一会?儿,方才温吞道:“他说,我和?我娘长得很?像。说我就是他要找的人……不会?错。是他弄错了么?”

额间的银色狼牙额饰,随习惯性侧歪的脑袋而轻飘晃动。

她似已忘记眼前这碧眼青年?,就在一炷香前、还曾恶声恶气地质问她的来历,更是她如今肩膀隐隐作痛的罪魁祸首。怕他不回答,甚至主动往他那凑近了些。双手撑在地上,仰起小脸。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问:“你知道我是谁?”

“我……”

“……谢沉沉,这是我的名字么?”

许是那模样实在太过?真诚。

阿史那金被这目光盯久了,气焰一时跌到谷底,反倒浑身不自在地倒退半步:

他当然不可能?比父汗更清楚,阿史那珠的女儿究竟长什么样。

不止是因为当年?祖氏末帝曾下令销毁皇室画像,一切官方留存,皆付之一炬;

更因为,阿史那珠离世多年?,却仍“芳名犹在”,寻常牧民家中?,通常也会?私下绘制她的画像以求保佑。

久而久之,这位神女的长相,便?因后人的各种“自行美化”而愈加模糊。

甚至还曾出过?为了向草原进贡美人,而刻意把自家女儿闺中?画像、谎称为阿史那珠小像的奇闻。

真要说熟悉,如今整座草原上,大抵再没有人比曾经和?阿史那珠朝夕相处的大可汗阿史那絜,更清楚她究竟长什么模样——她的女儿,又可能?长什么样。

既然父汗都点了头,那便?意味着?英恪带回来的、眼前与谢沉沉有八分相像的女子,十有八九,真的是他们多年?来一直在寻找的神女遗脉……

但,又怎么可能??

为什么他们的神女,会?和?谢沉沉长着?同一张脸?

阿史那金心中?疑云密布。

谢沉沉就是谢沉沉,他曾在定风城的地牢中?与她朝夕相对,亲眼见过?她沦为阶下囚、求告无门?;

在上京为质时,亦曾亲耳从?旁人口中?听说,她是如何被囚困深宫,郁郁寡欢;

到后来,世人皆知,她死于一杯引得父子反目、魏室大乱的毒酒。

就算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是魏九瞒了天下,做了一场不明?缘由的戏——可曾经身份卑贱、任人宰割的魏女,又是怎么变成了阿史那珠的女儿?

“英恪,”阿史那金突然问,“他是怎么把你带回来的?”

少女起初还以为眼前这人是真的认识自己,没想到,他竟然反而要向自己“讨教”,不由被问得一愣。

仔细回忆了好?一会?儿,这才将早已倒背如流的经过?、又原样说了一遍给他听:“他说他一直在找我,找到我的时候,我被姓魏的贼人带走,是他拼死救了我,自己却险些死在那些人手里。他受了重伤,至今还未痊愈……都是为了我。”

这些话,这半个月,她起码已经背过?二三十次给不同的人听。

“他还说,我当时受了惊吓,所以一直昏迷不醒。他请来的大夫、医术不够高明?,替我疗伤时,怕我中?途痛醒过?来,所以下了重药。结果药量太大,把我……”

“把你,药傻了?”

“……”

“所以你现在才这么一副痴痴笨笨慢半拍的蠢样?”

这人怎么压根不听自己把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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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少女严肃地抿了抿嘴唇,别过?脸去,不说话了:很?显然,她并不太想承认自己和?傻挂钩这件事。

一旁小心缩着?“听墙角”的阿伊,却早已听得胆战心惊,唯恐这喜怒不定、仗着?大汗宠爱有恃无恐的九王子,一个不对付、又闹出什么动静。只好?拼命给别过?脸来——正好?和?自己四目相对的谢沉沉狂使眼色。

沉沉花了好?半天,总算“勉强”看懂了她那挤眉弄眼的意思。

想了想,到底不情不愿地回头。

“……!”

这厢,阿史那金还在考虑她的话有几分可信,却被她冷不丁凑近来的脸吓了一跳。

顿时连手也不知道往哪放,只好?象征性地把她肩膀往外一推。

“干什么!”

休想对他使美人计,他可、可不吃这一套。

“我刚发现,你长得很?美。”

而少女顶着?阿伊热切的视线,亦只好?慢吞吞冲他说道。

“……?”

“眼睛,鼻子,嘴巴,都很?好?看,”她说着?,视线落低,又瞄过?他领口大开、毫不遮掩的白腻肌肤,“皮肤也很?白,比帖木儿白。”

阿史那金全没料到她会?忽然蹦出这么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饶是平日里听惯了吹捧赞美的人,这会?儿,竟也窘得脸上一红,下意识反驳:“什么美不美的!……草原男儿,哪有……”

哪有夸人美的?

怎么着?也得是俊若天神,让她芳心暗许吧?

还有,帖木儿是谁?!凭什么拿来和?他比?

“但,还是比英恪差一点。”少女补充道。

阿伊:“……”

阿史那金:“……”

“你鼻子太高,嘴巴太薄,”她一板一眼地细数——平日里说得结结巴巴的突厥话,不知怎么,这时竟像是平白开了任督二脉,说得格外顺畅解气,“还有,脾气比他坏,功夫没他好?。门?口那两?个人,如果是英恪,只需要一招,也就进来了。可你竟然还折腾了那么久。”

“久?”

“嗯。”

“我鼻子太高,嘴皮太薄,不如那混账英恪好?看……?”阿史那金额角青筋直跳,牙咬得“咯咯”作响,“谢沉沉,你简、直、放、屁!眼睛瞎了是不是——”

话音未落。

莫名被数落得颜面扫地的九王子,还没来得及揪这不识相的“假公主”去洗眼睛。

忽的,却有寒风钻入帐中?,脚步声由远及近。

阿伊反应最快、循声抬头望去,恰见一袭红衣不知何时撩帘而入,笑盈盈倚在门?边、环抱双臂。

仿佛没看见帐中?多了阿史那金这不速之客,更没注意到这位九王子满脸写着?吃瘪的表情。

他只笑着?望向跪坐在地、一本正经吸着?鼻子轻嗅的少女。

等?她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傻呆呆抬起脑袋看他,这才走近。伸出手、将她稳稳搀扶起身,又不动声色地将人护在身后。

“英恪,你来找我?”

“不是我找你,是大汗要找你。”

说着?,视线扫过?一旁面色不佳、隐要发作的某人。

他依旧笑容不改,环顾四周。

末了,又指了指脚下那胡乱撒了一地的锦盒,“还记得么?我跟你说过?,送你这许多礼物、一门?心思要娶你的人。”

“他如今就在王帐之中?,在大汗跟前,亲自向你提亲,”他说,“我来,便?是要带你去见他的。”

*

“摄政王大人,请。”

厚重的毡帘被人撩起。

帐中?扑面而来的热烘暖意,与外间雪地寒霜只咫尺之距,却如冰火两?重。

魏骁身后跟着?垂头丧气的魏治,两?兄弟一前一后踏入王帐。

入目所见,赫然便?是两?只恐怖骇人的巨大狼首,左右悬于虎皮铺就的王座两?侧。分明?早已死去多时,仍栩栩如生,狼牙利齿、寒光凛凛。

“……”

魏治被吓得脸色瞬变,不露痕迹地、向自家兄长身后躲了躲。

而王座之上,满头华发,却仍精神矍铄的突厥可汗阿史那絜,单手支颊,坐得大马金刀。

那不怒自威的高傲姿态,投向兄弟二人、毫不掩饰的上下审视目光——太多话,无需言明?,已然尽在不言中?。

魏骁心底冷笑一声,面上却仍是波澜不显。

只右手成拳、轻抵左肩,向人微微颔首行礼:“久闻大可汗盛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魏治见状,也有样学样地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阿史那絜这才略微舒展表情,满是沟壑的脸上,挤出一道意味不明?的笑来。

“摄政王多礼了。”他说得一口地道大魏官话,

只是,嘴上说“多礼”,行动上,却丝毫没有“以礼还礼”的意思。

魏骁站在原地任他打量,眼神不闪不避。许久,方得他一声“赐座”。阿史那絜的目光,亦终于落在一直垂头不语、鹌鹑似的缩在他身后的魏治身上。

“想来,这位便?是七皇子了。”

魏治娶了赵明?月,早在三个月前,登基为帝,是为辽西?王。名号昭告天下,突厥人对辽西?动向了若指掌,绝不可能?没听说风声。然而此刻,阿史那絜依旧以“七皇子”称呼魏治——言下之意分明?。

魏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下意识侧头看向魏骁。

“我……”

“大汗近年?来久在草原,深居简出,不知外间事也是理?所应当。”果然,魏骁顺理?成章、抢在他之前开口。

视线落低,似笑非笑地轻旋着?右手拇指上、那枚颜色莹润的玉色扳指,“吾王此番前来,只为求娶公主,从?此结为亲盟,两?国同心协力、共渡难关?。”

“大汗既已在信中?允诺,我等?也如约而来,又何必互有保留、再行试探?”魏骁道,“那魏贼如今兵临城下,辽西?若归于他手,玉山关?失……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大汗以为,将在何处?”

“摄政王这是在威胁本王?”

“不敢。”

魏骁笑得淡然:“既已同在一条船上,又何来威胁之理??只是情势紧急,不由拖延——须知,这百年?难遇的寒冬,于我们而言,战事难捱,”他盯着?手上那紫红肿胀的冻疮,摊手,又握拳,许久,方才抬起头来,“于大汗,于大汗的子民而言,寒冬冷月,原野荒芜,未尝不难捱。再拖下去,于你我皆无益。”

两?方结盟,明?面上看,是他辽西?一味送来金银求和?。

然而辽西?作为商贸要道,税利之便?、得天独厚,这也是为什么赵家二十年?来始终对辽西?寸步不让,一个辽西?土皇帝,甚至远比上京真正的魏帝过?得潇洒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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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他们相比,草原物资之匮乏,这一路上,他早已心有成算:

都说突厥人天性嗜杀,喜劫掠,然而本质上,依然是受制于天。

漫长而严寒的冬天,收割了草原的全部生机,再加上阿史那絜近年?来势力消减,对突厥各部的掌控力日渐衰弱,几名王子、更是为争权斗得头破血流。

阿史那絜太需要一场为政权正名的战争,需要一份能?够保全族人活命的口粮。

若非如此,岂会?轻易松口,将那好?不容易找回的神女血脉拱手相让?

而他魏骁——比起那些贪得无厌不受掌控的突厥兵,更需要的,是一尊能?让辽西?民心所向、让赵氏心甘情愿马首是瞻的“镇宅符”。

他们本就是“平等?交易”,互有盈亏。

所以,不远千里而来,给够阿史那絜面子的是他;如今,毫不留情挑明?这一切的也是他。

阿史那絜闻言,脸上笑意渐渐敛去。

看他的眼神,亦从?一开始的审度嘲弄,多了几分毫不遮掩的忌惮意味:

看来,魏家人里,也不是只有魏弃那般不管不顾的疯子,抑或魏治这般,胆小软弱却总得庇佑的草包。

魏骁却依旧不闪不避,淡淡道:“大汗帐中?,着?实温暖如春。可半月来,我兄弟二人为赶路,却是忍饥挨冻,全无怨言。难道,这还不够大汗想要的诚意?”

“难道,便?是这般的诚意,仍要受大汗的千般考验,万般刁——”万般刁难。

帐中?气氛,于表面平和?之下暗潮涌动。

魏骁后话未毕,帐外,却倏然传来几声整齐划一、且声调昂扬到令人无法忽视的:“参见英恪大人。”

以及。

“……参见公主!”

“参见公主!公主当心脚下。”

“公主——”

本该毕恭毕敬的语气,偏偏,又多了几分刺耳的、没话找话又非要找两?句话来说的殷勤。

魏治虽说对这公主“没有丝毫兴趣”,可非要说起来,与眼前这不好?对付的老?可汗相比,一位也许国色天香、甚至别有几分异域风情的公主,显然还是要有吸引力得多。

是以,听见声音的瞬间,这厮便?毫不犹豫地循声望去:

一双眼瞪得浑圆,见那毡帘撩起。

而后,一道莫名有几分眼熟的高挑倩影便?在他眼皮底下钻进帐中?。

“……呀。”这是那“公主”环顾四周,略有些疑惑的轻叹声。

“……啊!!”

而这是魏治与她四目相对的瞬间。

猛地一跃而起,嘴里不受控制爆发的惨叫。

这一声出口,四下目光顿时聚焦,前脚刚走进来的突厥公主,险些又被这一声给吓得缩了回去。

魏骁听见动静,顿时眉头紧蹙。

暗叹这个弟弟实在太不中?用,只好?也跟着?侧头望去,嘴上先一步赔罪道:“公主见笑,吾王……”

吾王。

两?个字卡在嗓子眼,不上,亦难下。

他只怔怔看着?不远处,那一身雪袍、满头乌辫,异域打扮、却分明?生得一张魏人脸庞,双手紧抱胸前——显是被刚才魏治那一声吓到,满脸写着?茫然的少女。

魏治脸色涨红,手指颤颤巍巍、不住比划着?她的脸。

似乎有许多话要说,真到要开口时,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一个劲地盯着?魏骁,欲言又止。

帐中?一时寂静无声——

“塔娜!”

直到阿史那絜率先回过?神来。

一改方才在他们面前的刻薄嘴脸,满脸慈爱地冲那少女挥手,“过?来,”他说,“来,到本王身边来。”

然而,被称为“塔娜”的少女却没有应声。

不仅没有应声,甚至没有走向他,相反,迟疑的目光在两?个“生面孔”上停留良久。

过?了好?半会?儿,方才似下了莫大决心般,她一步三挪地走到魏骁跟前。

视线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颇为谨慎地——将他前前后后看了三两?圈。

“你便?是我要嫁的人么?”最后,她问,“就是你,给我送了那些东西??”

英恪说,要娶她、带她走的人,是辽西?最有权势,银子最多,生得最俊美的男子。

看起来,这个人明?明?比旁边那个更像啊?

为什么他反而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为什么?

魏骁定定望着?她的脸,脸上神色难辨喜怒。

脑海中?的记忆却好?似轰然错乱,晃神间,似又回到许多年?前——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三郎哥哥,待你回了家去,还会?记得沉沉么?会?给沉沉写信么?】

【三郎,你回来了,快来尝尝,这个喜饼真好?吃——】

【三郎,你忘了吗?那时你答应过?我,总有一日,会?带我回家去。你说过?,会?陪我逛灯节,我们一起去永安街、买张老?伯捏的糖人,吃尚庆楼的面线……】

【我明?白。你娶她,自有你的道理?,三郎,我不怪你。】

恩爱到头,无缘白头。

到最后,只剩下飘落在地的、薄薄一纸信笺。

她说,妾将死,愿葬于江都。

【然病容憔悴,恐使母忧。

请殿下开恩,以火焚妾之骨。轻便?从?行,可归故土。】

【……三郎呀,三郎。】

耳边,仿佛还能?听见故人经年?如旧的低语。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别开少女耳边飞乱的鬓发。

“正是,”他说,“……是我,殿下。”

第120章亲缘

辽西,绿洲城。

魏帝亲征、率重兵压境,赵氏大军据城困守不出,至今已有月余。

眼见得己方图穷匕见,赵姓帝姬遂公然于两军阵前,一身素缟,手捧血书,痛骂魏帝“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愧对于天,罪在万民”。当夜,帝炁于营中遭刺,自此旧伤复发、一病不起——

“你们说说、倒是说说,这仗究竟要打到什么时候?!”

城外两军对峙,难掩肃杀;城中家家掩户,一片萧瑟。

往昔门庭若市、熙来攘往的金枝酒楼,如今,亦只剩零星几个或长吁短叹、或愤愤不平的茶客。话题说来说去,无外乎都围绕着眼下僵持不定的战事,怒骂愤慨之声不绝。

“都说那昏君如今病得有进?气没出气,药石无灵……按说,这正是天赐我辽西的大好时?机!为何?帝姬仍不下令,出城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可不是么,要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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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战,要降便?降。这么拖着等着算什么!”

“难不成真?要等他大魏铁蹄踏平我辽西,他们姓赵的才肯止息干戈、一致对外?赵老将军若是在天有灵,岂能安息!”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聊得火热之际。

“说得轻松!”忽却听二楼雅舍中、一声毫不掩饰的冷哼传到耳边,“你们这些?个只知纸上谈兵的糊涂虫,当打仗是你家开火做饭,要战便?能战,伸手便?有吃的么?”

“你这人怎么说话——”

“我怎么说话,我倒要问问你们这些?辽西人,一口一声帝姬,难道还真?以为她区区一个空有祖荫毫无建树的废物,不过占着一声先?人传下的‘帝姬’名头?,便?能镇住底下人的野心??她眼下不打,不敢打,只有一个原因,打不过!”

“你、你……”

“这一仗打输了?,你我这些?平头?百姓死不死,还未有定数,但她们赵家人,到时?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杀了?祭旗!”

多可笑?。

兵临城下,困兽犹斗。

对于曾背靠二十万赵氏大军,雄踞八方商道的辽西人而言,再没有比“打不过”——这更直白、也更伤人的三个字。

争执的苗头?一闪而过,再被浇灭。酒楼众人面面相觑,终只剩鸦雀无声的死寂。

末了?,却不知是谁低声咕哝了?句:“若是平西王还活着……”

若是他还活着。

若是平西王赵莽仍正当壮年、据守一方,令四方忌惮,辽西又岂会被人“欺凌”至此??

一声叹息,终只流于杯盏轻碰的无言相对中:

赵氏坐拥麾下二十万大军,却坚持避战不出,死守绿洲城。

反倒是拖家带口、挤破脑袋要离城避难的民众,每日在城门口大排长龙。

昔日物阜民丰、引人眼红的商贸要道,一夕之间,家家闭户,愁云惨淡。还愿咬牙留守于此?的百姓,无外乎是将身家性命、尽数寄托于镇守此?地的赵家大军,只一心?盼着他们哪日能反扑魏氏、一举得胜。

殊不知,此?时?此?刻的王姬府中。

同样也是一副人仰马翻、焦头?烂额的景况——

“不行?!绝不可行?!”

还未待听得赵明月将魏家兄弟的成算逐一道来。

猿臂蜂腰、满脸肃杀的高壮男人已是难压怒气、猛地拍案而起,“我辽西赵氏,岂能向突厥人借兵?!若平西王与我岳丈泉下有知,见我等竟向宿敌摇尾乞怜,怕不是要赶紧托梦、将我们这些?不肖子孙拉去作伴!”

“陈将军此?言有理,”话音刚落,旁边立刻有人搭腔,“辽西乃我赵氏数十年基业所在,昔年平西王……王爷还在时?,那群突厥人岂敢在我等跟前指手画脚,早被打得屁滚尿流,龟缩在玉山关外不敢造次!如今,却要我等卑躬屈膝……求他借兵,岂不丢尽了?先?人颜面!还请王姬莫再与我等说笑?!”

“王姬莫要被外人蒙了?心?智!”

一群武夫,本就行?事粗莽,话又着实说得太不遮掩。

赵明月自知有求于人,起初,还能勉强耐心?应对。可越到后来、听得越多,尤其?是那赵五养子——曾经同样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又在她出嫁过后一改态度的少年。

最后,竟还当着众将的面公然?挑明:“王姬本是一介女流,如今嫁那魏氏为妻,出嫁从夫,我等不敢妄言。但,既已做了?魏家妻,我赵家的事,还请王姬莫再搬出从前那一言堂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赵家军从此?不姓赵,倒和外头?叫嚣攻城的魏氏大军,认了?同一个祖宗……”

至此?,她脸上滴水不漏的笑?面终是再端不住、崩开道道裂口。

屋内众人闻听此?言,亦是表情各异——但很显然?,于他们而言,这不过是只敢说实话的“出头?鸟”。

是以,明知他出言不逊,竟也迟迟无人出言阻拦。徒留赵明月僵坐案前,袖中双拳渐渐攥紧,许久无话。

“……赵无求,闭嘴!”

到最后,反倒是起先?与她拍桌作对的青年回过神来。

拉着满脸不情愿的少年“扑通”一声跪下,又向她恭恭敬敬叩首道:“还请王姬恕罪!我等无意?冒犯……”

然?而,口中的话未说完。

忽有人抢在前头?截断他后话,随即,也跟着纳头?便?跪,“末将等人宁可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绝不能将辽西拱手让与那无知蛮夷!”

车马将军赵昭明一头?白发,跪在地上。

颤颤巍巍、冲赵明月磕了?个响头?,嘴里高呼:“还请王姬三思!”

“请王姬三思!”

以此?为开端——又或是某种信号,此?起彼伏的求告声,顿时?响彻在偌大书房内。

赵无求见状,亦毫不犹豫甩开陈望紧拽自己衣袖的右手,高呼道:“还请王姬三思!末将等人,恳请王姬与摄政王,交出将军印鉴!”

“请王姬切莫以国事为家事,莫将赵家一门荣辱,在我辈手中折耗殆尽!”

“王姬——”

赵明月前脚送走赵氏那一班叔伯兄弟,后脚,便?气得直将桌案上一应笔墨纸砚拂落在地。

两名侍女唯恐再触怒她,本就是小心?伺候在旁。

眼见得情势发展至此?,却不由愈发心?惊胆战,默契对视一眼,又齐齐选择低头?缄默。一片狼藉的书房中,遂只剩女人怒极变调的斥骂声。

“大字不识几个,却满口仁义?道德,这群蠢货!废物!”

赵家贵女,一国王姬,本是生来妍丽、倾城之姿,如今,竟在暴怒中显出几分狰狞扭曲之色。

赵明月猛地一拂衣袖,将侍女奉上的参茶扫落,那侍女顿时?吓得跪倒在地,磕头?告饶——却也未曾换得她半分怜悯目光。

“说什么宁可战死沙场,什么不敢愧对祖宗……还不是为了?保全自己手中那一亩三分地!可他魏弃若是哪天占了?辽西,又哪还有我们这些?姓赵的容身之处!这点?道理也想不明白,还敢与我夺权?!废物!都是废物!”

不许突厥人来——难道他魏弃来了?,又能给自己这班“乱臣贼子”什么好果子吃?

横竖都是死,那些?突厥人至少有勇无谋,是个好应付的对手。可魏弃……那却是个实打实不折不扣的疯子!谁又敢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一个疯子手里任他宰割?

他们要赌,要去送死,去便?是了?,她倒也敬他们是条汉子。可这群蠢货凭什么逼着她、把父亲为她留下的一切尽皆摆上赌桌……凭什么?!

赵明月眉头?深蹙,紧捂前襟。

喘息间,只觉心?口狂跳,眼前一片地转天旋。

耳边,分明还听得侍女惊惶尖叫,人却似陷进?一团虚无当中,拼命挣扎而脱身不得。

双膝一软,竟直挺挺向前倒去——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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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等着她的,却并?非预料中的头?破血流

甚至没有丝毫疼痛。

【住手!魏弃,你给我住手!!】

她只听见耳边、一声恍如隔世的怒吼。恍神间,这才迷茫迟疑地睁开眼来。

入目所见,却是父亲咳得肝胆俱裂,佝偻到令人不敢相认的身影。

可饶是如此?。

【阿蛮!!】

他仍向烂泥般软倒在地的她伸出手,厉声道:【阿蛮,】他说,【到爹这来,过来!过来!】

她心?中满是不解,身体却不受控制、手脚并?用爬起,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床边。

然?而,直到躲在赵莽身后,确认自己被挡得严实,身体竟还在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这陌生又熟悉到、令人不敢忘的恐惧——

她忽回过神来,猛地抬头?。

“……!”

眼底映出那道近在咫尺、身披血色的素影,仿佛一瞬让她回到九年前。

回到平西王府中,尸横遍野的彼夜。

【本王不会害你,此?事若成,魏弃,于你,于我,于天下人,皆有百利而无一害。何?乐而不为?】

【的确如此?。可惜,你估错了?一件事。不是所有人都看得上你辽西那片弹丸之地,于我而言,你的所谓印鉴,亦与废纸无异。】

【你……!】

她瘫坐在暗道内,魏弃手中刻刀、离她脖颈只分毫之距。

她甚至能清晰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杀意?,逃脱不得,唯有绝望而徒然?地闭上双眼。

那时?,也是这样。

【住手……魏弃、住手!你万不能杀她!】

魏弃步步逼近的脚步声,每一下,似乎都践踏在她心?口,令她呼吸不得。

她害怕得几乎要厥过去,脑海中一片空白。

却偏偏,在死亡临近的那一刻。

她清楚无比地,听见父亲那近乎泣血、一字一顿的低吼:【魏弃,你不能杀她!】

不是不要,而是不能。

可是。

为什么?

【你绝不能杀她,哪怕你不愿意?娶她……咳、咳咳!】

男人双目沤红,浑身颤颤。

可直到这一刻,这病入膏肓、药石无灵的末路枭雄,却仍一字一顿地向面前少年重复着:【此?生此?世,你记住,你绝不能伤我阿蛮丝毫!】

【为何??】魏弃闻声笑?道,【王爷,就凭你如今这点?不堪一击的本事么?】

【难道平西王有人所不能想的‘宽阔’胸襟,便?以为,人人都是这般任人宰割,愚钝无为?】

话落,人竟已转瞬掠至床边。

她只来得及惊叫一声,人已被拖出父亲背后、狠掼在地。

随即,在看清魏弃那犹若修罗般染血面庞的瞬间,难掩惊恐地厉声尖叫起来。

【不要杀我,我不嫁给你,】她痛哭流涕,在他掌下哀求,【求求你,魏弃,我发誓我绝不嫁给你,魏弃,不要杀我我不想死,不要杀我——】

是我的错。

她哭喊着,凄厉而无助地求饶——可没有用。

在他眼中,她不过是案板上的鱼肉,是轻贱的猎物,是一摊无用的被人践踏的泥。

喉口被利刃破开皮肉,耳边,只听得到自己心?脏鼓噪到几乎破胸而出的震颤声,鲜血染红了?前襟,浸润一头?乱发,她两眼翻白,渐渐发不出声音。

忽的,却听一声震耳欲聋的痛斥破开死寂。

【她是你的亲姐姐!】赵莽厉喝道,【住手,魏弃——!你会后悔的,住手!!】

【……】

【她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屠戮手足,世所不容,你若杀她,来日……必下阿鼻地狱!咳咳、咳,住手!!】

她心?口狂跳,蓦地抬起头?来。

梦中,魏弃的神情却始终模糊难辨。直到这一刻,她才骤然?惊觉:自己其?实并?没有记住那时?他的表情,又或者说,她从始至终、都不曾像这样抬起头?来,看过一眼他的脸。

所以,他是哭是笑?,是满面讥讽,还是不敢置信。她一概不知。

她只记得自己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眼,眼角余光,瞥见那只紧攥刀柄至青筋毕露的手。

【你以为,这些?信口雌黄的谎话,说了?我便?会信么?】

【信与不信,由你。】

【……】

【但我赵莽对天发誓,此?生,由始至终,只你母亲……一个女人。除此?外,绝无他人。】

绝无,他人。

她本该为自己的身世而感到愕然?或诧异——赵明月想。

可奇怪的是,那一刻,她心?中竟只是泛起一阵说不上来的空落与茫然?。

恍惚间,似又想起少时?那张破旧的碎花榻,躺在榻上、轻摇团扇的女人,那怨毒的,憎恶的,又隐有不舍的眼神。

那女人本可以完全毁了?她——偏偏没有。

若是足够心?狠,亦可以教她死在襁褓之中,没有长大的机会。偏偏,那女人那样恨她,又一口粥一口汤地将她养大。

甚至于,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仍拼命将她推到赵莽面前。

【王爷,是丽姬背叛了?您……是丽姬……哄骗我,代替她,伺候王爷……】

【我们的女儿、这是我们的,女儿,王爷,您看……她的眼睛多像您呀……】

可如今,她的父亲,那女人至死痴迷不忘的“情郎”,却亲口说,他这一生只有一个女人,除此?外,别无他人。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原来他们,什么都知道。

那这么多年来,她是如何?对待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

那如今,父亲要将她指给魏弃为妻,甚至不惜把这隐瞒多年的真?相剖白人前——又可曾考虑过自己的未来?

一颗泪水从眼角滴落,流入鬓间,无声消融。

她少年时?悄然?无声欢喜过的人,一生再无可能;

爱她的人,一生到头?,原来,也只不过是把她视为一枚可供交易的棋子。

【她被人从丽姬身边偷走,少时?流落在外,吃了?太多苦。她若是也能被自己的母亲养大,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你看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和你母亲生得一模一样。魏弃,你又怎么下得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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