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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华令(重生) 林格啾 80047 字 2024-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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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神兽

“起来吧。”魏咎笑得温文?。

三言两语间,哄走了还想接着翻花绳的陈良媛。

一贯颇有眼?色的宋良娣见状,亦适时上前,一手抱起嘴里还含着糖的聂承徽,一手拉过捧着脸笑眯眯的朱昭训。

于是乎。

原本尚有些拥挤的花廊绿荫下,顿时,便只剩了魏咎与?沉沉两人。

一坐一站,从容的依旧从容,紧张的……却越来?越紧张。

“东宫中,住得可还习惯?”魏咎问。

“习惯的。”沉沉连忙点头。

“吃穿用度,可有短缺?”

“不短……不是。”

沉沉习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话已出口,这才回过神来?,冲人僵笑了两声,小声道:“民女的意?思是,一切都好,没有什么?缺的。”

魏咎便又笑了。

见她就这么?直挺挺地杵在跟前回话,不安与?纠结都写在脸上,失笑间,索性又伸手拍了拍身旁的栅椅,示意?她坐下。

“不必拘礼,”他说,“解姑娘身上还有伤,今日,若非事出有因,小王本也不忍将?姑娘找来?。”

沉沉闻言一怔。

很明显,无论是嘴上客气,抑或教养使然,眼?前这站起来?都不过她腰高的小少年,一说起话,却比宫里?大多数自忖尊贵的“人上人”们动听得多——沉沉坚信,这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应该是像了自己。

于是,一高一矮,两道素色的影,竟就当真在廊下相对而坐了。

沉沉难得与?魏咎离得近,到这时,也终于好悄摸瞧上他两眼?:但?老实说,大概是因融了几?分?自己样貌的缘故,她想,自家阿壮……这么?一看,确不如他爹“貌美”。

毕竟,昔年朝华宫中的九殿下,美貌盛时,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而魏咎这孩子吧,虽说也生得秀气可爱,论及气质,却更?温润和气——自然而然,也就少了几?分?他爹那种不可一世的锋芒,顺眼?,秀致,却不会让人觉得一眼?惊艳。

倒是那双明澈见底的眸子,缀在一张尚未褪去婴儿肥的小脸上,真真眸若星辰。忽略太子这一身份不谈,更?像只讨喜可爱的年画娃娃。

只不过,仔细看那坐姿仪态,又委实……比年画娃娃少了几?分?傻气,多了几?分?浑然天成的贵不可言。

“解姑娘。”魏咎将?她一脸别扭、偷偷调整坐姿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微一停顿过后,嘴上却仍不紧不慢地说着:“实不相瞒,小王那日冒险将?你救下,又安置于此暂住,原先,确是打?算寻个合适机会,将?你送回金家。”

“……?”沉沉愕然看他。

“姑娘既是金家妇,受人蒙骗而入局,奸人诡计,何必误了卿卿性命。”

魏咎说着,不再坐得笔直,反而微微斜了身子,侧靠在背后的紫藤花架上,微笑看她:“小王与?金家,尚有旧恩未偿,这份人情?,于情?于理,都是该还的。”

所以,原来?他出手相救,并非因为?她那濒死前的求生与?挣扎。

而是——从一开?始便打?定主意?,要用她来?和金家换个人情?么??

沉沉听完他的“如实相告”,心下一时五味杂陈。

原想问他是如何得知自己与?金家的关系,又到底知道其中多少利益纠葛。

可转念一想:宫中耳目无孔不入,或许,她在承明殿里?的百般求饶、万般借口,早都在第一时间为?人知晓。

只不过,魏弃是压根不屑去查,而眼?前的魏咎,则愿意?相信,且,乐得卖金家一个面子罢了。

她是受益者,本该觉得庆幸,至少,不会沦落到阴差阳错进了亲儿子后宅的地步。

可,为?人母者,换了身份,换了立场,看着眼?前老成得有些过分?的少年,却仍不免觉得……有些惆怅。

“殿下年幼,却事事亲力亲为?,万事考虑周全。”

她轻声道:“倒让民女想起家中——家中,也曾有幼弟。如殿下这般年纪时,整日只知逃了书院的课,与?伙伴捉鸟斗虫,要叫他静下心来?背两本书,练半个时辰的字,比登天还难。”

“是么??”

魏咎并没点破她的逾矩,只若有所思地撑了撑下巴。

思索片刻,方才笑道:“背书,看一遍也就会了,花不了太长时间;练字,说来?惭愧,小王少时也曾得太傅指点,勤学此道。可惜,三岁之?后,太傅便不愿再教了。”

“……为?何?”

“大抵是小王,资质愚钝吧。”魏咎笑得一派风轻云淡。

不知怎的,沉沉却从他平和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求不得的怅然——

七年啊。

于她而言,不过是黄粱一梦,梦醒过后,前尘皆往事,万事可重来?。

可于魏咎而言,他却是实打?实地,一步步,走过了这两千五百多个日夜。

他是怎么?过来?的?

魏弃可有善待他,他可曾从旁人身上得到过母亲的关怀?沉沉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

上京的路上,她甚至也幻想过许多次与?他重逢的画面:或许,是在人群中远远地瞻仰一眼?这位大魏太子的风姿,又或是,蹭了金家的光,能够在宴席上、赏花赏月的间隙,偷偷看他一眼?也好。

她并不奢求,自己如今还能以他母亲的身份自居,只是遗憾怀胎十月,将?他生下至今,她甚至从没抱过他一次。

可他仍是……就这样,在她不知觉的时光中,长成了一个不会再在母亲膝边撒娇的孩子。

记忆中朦胧的亲情?,思念、盼望,在真正见到他,发觉他早已变得无需照顾,自立成熟时,陡然之?间,如同从心中挖走了一块什么?,空荡荡地下坠,失落得厉害。

“殿下,并不愚钝。”

她沉默着,哑然良久。

再开?口时,亦只能苍白地安慰着他:“殿下是民女一生所见,最……聪慧不凡的少年。”

魏咎闻言,噙笑看她——样子说不上是开?心,抑或漫不经?心。

尽管他的确才七岁,样子是孩子的模样。

可,神情?,身份,姿态,却完全让人无法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孩子来?对待。

沉沉心中莫名疼得厉害,只好装作?仰头赏花,指着头上那带来?荫蔽的花藤。嘴张了几?次,想好那些夸赞的话,仍是不上不下地哽在喉口。

“可惜,聪慧不凡……”

魏咎的声音却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这一次,语气里?少了从容,多了几?分?无奈:“也并不意?味着万事皆能迎刃而解。解姑娘,身在宫中,有太多事,并非聪慧便能应对。而这,亦是今日小王将?你寻来?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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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他说,“恐怕姑娘,是无法再住下去了。”

*

说实话。

居安思危,沉沉早已想过,自己恐怕有一天会被扫地出门:或许是大难临头难逃一死,或许是金家人良心发现?、顶着压力把她接出宫去,再不然,哪天魏弃突然想起她这个辽西“刺客”,一时不爽,把她贬去为?奴作?婢……总之?,她养病这段日子也没闲着,关于自己日后的命运,每一种可能都想过。

但?饶是如此,她也万万没想到。

自己有一天被迫离开?东宫,竟然会是因为?这种荒唐的理由

夕曜宫外。

有眼?熟的胖宫女在旁搀扶,沉沉背上背着宋良娣为?她收拾的小包袱,一步一顿,龟速地挪。

临近宫门前,却仍是不由地停住脚步,轻抚胸脯、深深呼吸:如若不然,她感觉自己当场就能厥过去。

“干什么?磨磨蹭蹭的?!”

胖宫女立刻白她一眼?,“惹了世子爷生气,你十个脑袋也不够掉!”

说着便急不可耐地要把她往门里?拽。

沉沉被她拖得一个趔趄,胸前没好全的伤口,顿时又是一阵撕心的疼。

“快点!别磨蹭!”

可急着给主子回话的胖宫女,又哪里?会惦记什么?怜香惜玉。

只恨不能拖沙包似的把她扔进宫里?,沉沉眼?前发花,还没来?得及缓过劲,人已被狠狠扔在地上。

“世子殿下,人带到了。”耳边传来?胖宫女换了腔调、分?外谄媚的声音。

话音刚落,她察觉面前风动,似是有人过来?站定。果不其然,忽有人一左一右将?她架起——她毫无防备,被右臂骨骼移位的疼痛骇得满头大汗,下意?识尖叫一声。

却甚至连求饶的话都没说得出来?。

下一秒,毫不留情?、迎面而来?的掌掴,已将?她打?得侧过脸去。

“啪”的一声——待她回过神来?,耳边仍留着嗡嗡作?响的余震。

下马威。

脑海中,顷刻间浮现?出明晰的字眼?。

胖宫女做惯了这仗势欺人的腌臜事,却丝毫不觉理亏。

相反,前脚甩了她耳光,回过头,人便又立刻向自己主子告状:“殿下!”声音不依不饶,一听就是练过的聒噪,“这女子头先便三催四请、磨磨蹭蹭不愿来?,害得奴婢误了时辰,叫殿下久等。”

“依奴婢看,不给她立立规矩,回头便要爬到主子头上来?……!”

只不过,话音未落。

“好了好了,”一把略显耳熟的声音便又响起,毫不留情?地打?断她后话,话里?话外满是不耐,“啰嗦什么??误都误了,还不去把人带过来?。”

带人?

除了自己,还有什么?倒霉蛋要来??

沉沉痛得满头大汗,勉强分?出心神辨别,只觉这说话的人、语气颐指气使,却分?明是个小孩子:想来?,便是那位向魏咎要人的小世子了。

无奈右手还没长好的骨头此刻仍捏在人手里?,钻心的疼逼得她呼吸困难,汗水滴滴答答、沿着额头落下,模糊了眼?前视线。

她睁开?眼?、用力看,也只能看清面前不远处那道金黄色的人影:穿金戴银,通身富贵。

这孩子屁股底下,甚至还坐着小太监跪在地上给他供出来?的人凳,一摇一晃,乐在其中——

直到,他点名要的那人被胖宫女带来?。

沉沉一听那烧耳朵的哭声就知道来?的是谁,只觉额头青筋直跳,震得发痛。

幸而,那姑娘倒还是个心慈的,见她被人两边架起跪在地上,连眼?泪也来?不及收,便哭哭啼啼地扑将?上前,“这是、这是做什么?!”

“放手,你们都放手!”

哭得梨花带雨的小美人,手上大抵使上了吃奶的力气,总算将?两个“铁面无私”的小太监推开?,美目圆瞪,“你们这是做什么?!她犯了什么?事……你们没见她胳膊还伤着呢么??!”

没了两边桎梏,手又没处发力。

沉沉“砰”一声摔在地上,溅起一阵灰。

那小美人见状,伸手要来?搀扶,沉沉却唯恐再遭罪,忙虚弱地出声阻止:“别、别……”她低声道,“我能爬得起来?,别……”

再被掰折一下,她这右手,估摸着就是真的废了。

“好、好吧。”

小美人想了想,终于还是收了手,在旁边看着她“爬”。

一双桃花眼?泪光流转,鼻尖哭得通红,更?显我见犹怜。

“喂!”

一旁却又冷不丁插进道不和谐的声音——脆生生的、稚气十足的。

以及,越听越讨人嫌的。

“不是你说在宫里?举目无亲,谁都不认识,所以才整天哭的么??”那声音的主人叫嚷道,“现?在我把人给你带来?了,你怎么?还哭个不停?”

小美人:“……嘤嘤嘤。”

“姨父都把你指给我做媳妇儿了,为?什么?兰若宫里?的媳妇儿个个都乖得很,从不闹腾,还个个都漂亮,结果你……你看你,整天哭得我头疼!你说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实在不行,我给你叫太医来?!”

小美人:“嘤嘤嘤嘤嘤。”

“哭什么?哭!不许哭了!再哭杖毙!”

小美人:“嘤嘤嘤嘤嘤嘤嘤!!”

沉沉好不容易撑起半边身,一抬头,左边,是坐在太监背上叉腰大骂的熊孩子,右边,是捻着手帕不停擦泪、哭得可怜兮兮的小美人,一时间,只觉太阳穴疼得厉害——脑子都快要炸开?:心道,这都什么?事啊?!

她在东宫呆得好好的,就因为?这熊孩子的一句话,小美人的几?颗眼?泪,活生生被拎到这来?受罪。

他们吵他们的,自己又招谁惹谁了?

思及此,一口气好不容易缓过来?。

“你们……”为?自己,也为?这俩不省心的东西,她总算还是善心过剩,尝试着开?口劝解两句,“能不能坐下来?好好……”好好谈谈。

她本是一腔好意?。

却没想到、小美人哭是哭,这熊孩子愿意?顺着毛哄。她一开?口,话没说完,四下已然一片寂静。

胖宫女循声回头、那讥笑的眼?神,几?乎把她身上钻出一个洞来?:至于眼?神中的内容,更?无需用心分?辨,只简单明了的三个大字涵盖其中——你、完、了!

“你说什么??!”

果然。

方才还一脸抓狂,张牙舞爪又不好动手的小少年,此刻蓦地扭头,双目圆瞪地盯着她。

沉沉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这分?明是要迁怒!

可对面显然没打?算给她辩驳的机会,有眼?色的小太监,已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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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给自家主子递上长鞭,那鞭子第一下挥在地上,令人胆寒的脆响。沉沉下意?识膝行退后半步。

“狗奴才!”

却听那少年霍然厉声骂道:“爷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一个奴才插嘴!”

什么?插嘴,我压根还没来?得及说你!

沉沉在心里?崩溃腹诽。

可那长鞭已挟风而来?,直奔面门,她左右无法,唯有狼狈地就地一滚——

但?很显然。

她低估了这鞭子的灵活,也高估了自己……的幸运。

“还想跑!”

这少年年纪虽幼,手劲一点不小,八成还是个打?小习武的练家子。鞭子挥得有模有样,她虽侥幸逃过了脸上留疤,却没逃过背上那一记。

长鞭毫不留情?地落下。

这一次,挨在肉上,沉闷的响。

沉沉背后瞬间皮开?肉绽,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一旁的小美人被这场面吓得尖叫不止——可她二人的情?分?,显然也没到要拿身体回护的地步。是以,她也只是僵在原地,向那只有自己胳膊高的少年投去哀求的眼?神。

“这……你,为?什么?……”她讷讷道,“世子殿下……”

却是惊恐得连话都说不明白了。

“不要你管!”少年闻声,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她。

那小美人甫一见此,立刻又泪盈于睫,哀哀落下泪来?。

沉沉:“……”

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眼?泪!

她想说话,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整个人仆倒在地,任由鞭子上的倒刺割破衣裳,带出皮肉——她已忘了上一次这么?痛,是什么?时候。

是怀着阿壮的时候吗?

整天吐血流血,四肢百骸,仿佛都被捏碎、重造,一次又一次,她从小是个怕疼的,可那时,却都咬牙忍了过去。

或许,是因为?心底里?带些盼望吧。

盼着那孩子的出生,所以,好似什么?疼痛,都无足挂齿;心里?幻想着那孩子的模样,眼?睛像她,鼻子嘴巴像魏弃……所以,人生在苦痛中仍有盼头——

可,现?在呢。

现?在又算什么??沉沉忽然问自己。

她想起一脸抱歉,告诉她“东宫没法再待下去”的魏咎;

也想起临别前再三叮嘱、依依不舍的解家姊妹,想起许多早已被忘在脑后的旧事,曾经?奴颜婢膝只求活命的“罪臣之?女”。

哪怕肩膀的伤在疼,胸前的瘀血隐隐作?痛,哪怕现?在她被抽得皮开?肉绽。

如果她再识相点,如果她想活下去,事实上,理应再撑起身来?跪着求饶,学着怎么?在主子面前,当一个合格的奴才。

……可是,为?什么?呢?

沉沉想不明白。

她只是想用十六娘的身份,做个平凡的普通人,过寻常人家柴米油盐的安稳日子。命运却总是与?她作?对,把她逼得步步后退——她知道生命可贵,也知道活下去,于她而言是多么?来?之?不易的机会。

可如果只是这么?活,忍气吞声,卑躬屈膝地再活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

人的崩溃与?爆发,似乎总是在一瞬间的事。

“认不认错?”

“你个奴才,哑巴了么?!”那小少年却还浑然不觉,只凶巴巴地踩在她背上质问,“爷在问你,认不认……”

后话仍卡在喉口。

“啊!!你干什么?!”

少年原本嚣张的音色却骤然熄火——虽依旧高亢,可仔细听,那分?明是藏都藏不住的惊恐:“你、你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沉沉怒声道,“你、这、个——!”

痛意?将?她声音逼得变调,手脚都在发抖,却仍是狼狈地爬起身来?。

末了,愣是甩开?了两个横生阻拦的小太监,手脚并用、扑将?上前,直将?那叉着腰得意?忘形的少年推倒在地,整个人骑在他身上,又反手给了那在旁拱火的胖宫女一个巴掌,“滚开?!”

她毕竟年长,面对一个孩子,单靠着身体重量,已足够将?这人压得一动不能动。

随即,右手巴掌再次高高扬起。

“你爹娘没教过你做人是么??!”她听见自己心脏鼓噪的声音,两只眼?几?乎快瞪出眼?眶,“那今天我就来?教你!小……兔崽子,我不是你的奴才!你也不是我的主子!”

少年脸上涨红,表情?一瞬惊恐变色。

四目相对,她看见他瞳孔中映出的面目狰狞、满脸通红的“十六娘”。

却就在这巴掌即将?挥落的瞬间——

“你大胆!!”

“狗奴才,来?人,来?人,把她给我拽开?!”

少年拼命挣扎,挥拳蹬腿。

她的目光,骤然定在他胸前衣襟滑落出来?、那块巴掌大的长命金锁上,连被人从后反剪双手、掀翻在地也浑然不察,一双大睁的眼?,只死死盯着他胸前。

“那是……”

【我也是做姨母的人了,给孩子添点心意?是应该的。】

【呀!阿璟是又长大了。】

【来?,来?,阿璟,姨母抱。阿璟喜不喜欢姨母送的金锁呀,哈哈哈,傻孩子,咬不得、咬不得!回头等姨母攒下银子来?,送你一只更?大的!】

早已在记忆中模糊了面容,却仍抱着怀中襁褓,安然冲她微笑的少女。

似隔着万重山水缓缓踱步而来?,一如旧时模样,她唤她,芳娘。

芳娘,你回来?了。

芳娘……

【芳娘,再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你说,二姐该给你备上份什么?大礼,才好哄得我的宝贝妹妹开?心?】

“啊!!!!”

“喵呜!!”

一道雪色的影骤然闪过眼?底,从宫墙上一跃而下。

沉沉痛苦地抱住脑袋,嚎啕大哭。

背后,反剪她双手的两名太监,忽然间,却也跟着惊叫出声,捂着被抓花的双眼?大叫起来?。

“是……”

“神兽!!是神兽啊!!”

一直在旁观火、满脸幸灾乐祸的胖宫女,这会儿,竟是第一个回过神来?。

“这、这这,朝华宫里?那只神兽……”

满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地上那只舔爪子的狸奴,她嘴里?喃喃自语:“这……神兽怎会在此?!”

第102章隐情

御书房中?。

儒士打扮的青衣文臣居右首,模样端方,面色庄肃。

金复来居其侧,默然低头饮茶。

室内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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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许久无?话。

直至陆德生手捧一碗“血汤”自内殿撩帘而出,两人这才不约而同抬起头来——只不过,与一旁径直出声的文士不同,金复来颇有眼色地选择闭嘴。

“陆太医,依你所见,陛下双眼何时?可以视物?”

“少则三日,多则十天。”陆德生摇了?摇头,面露忧色。

七年过去,昔日在太医院中?饱受排挤的底层寒门,如今,早已一跃而成太医院院士,为天下医官之首。

而个中?代价,或许便是年不过而立,已半头白发。眼角眉梢的皱痕,便是日夜思虑的明证。

“当初陛下以掌力?震聋双耳,内伤可愈,也多亏……陛下生来,体质不同常人,”他?话里几番斟酌,“可这眼疾,到底还?是……”

“燎原”之锋,远胜于寻常利刃,以当时?之情境,再?深一寸,足够剜下魏弃双目。

他?虽体质特异,可终究肉体凡胎,自此留下经年眼疾,每遇天寒、骤雨、狂风、疾热,双目便剧痛难忍,无?法视物,起初,不过一两日便可痊愈,随着时?间渐久,症状却不轻反重,此番发病,竟已过去足足二十日,仍不见好?转。

虽说?朝堂上有陈缙主持大局,可魏弃人在京中?,却足有近一月不曾上朝。个中?原因?何在,除却宫中?众人心知肚明,坊间的流言蜚语,却仍是传得甚嚣尘上。

“拖不得了?,”青衣人——即是如今大魏一手遮天、不,一手遮半天的左丞相陈缙,闻言,当即眉头紧蹙,“陛下迟迟不露面,那曹睿贼心不死,近来,怕是要有动?作。”

“突厥商队,”一旁的金复来闻言,冷不丁插了?句嘴,“借着献宝的借口,商队的人已数次出入右丞府。最后一次,就在半月前。”

一语既出,陈缙眉间“川”字更深,冷声道:“他?倒是敢在老虎头上拔毛。你师父怎么说??”

“突厥商队里,也有我们的人。”

金复来话音淡淡:“只不过,不好?打草惊蛇——若是真有异动?,自当提前知会。”

“怎么个提前知会法?”陈缙道,“若是如你这般,事到临头才要说?法,恐怕来不及。”

“不知,但师父做事,自然比我谨慎。”

“你们攥着大魏商路,左右逢源可以,切记,莫要荒了?忠心。”

“此言何意?我等忠于陛下,从未有过二心。”

“……”

“只不过,是忠于陛下,不是忠于阁下。”

金复来道:“是非功过,自有陛下评断。还?请左丞大人莫要妄议,以免,伤了?我等共事多年的情分。”

与面容端方、浓眉大眼的陈缙相比,这位金二公子样貌文秀,又自带几分弱柳扶风的病气,任谁来看?,都难免担心他?在“陈大人”跟前落了?下乘。

但事实证明,八面玲珑,不代表没有脾气。

两人因?为辽西的事吵了?半个多月,明里暗里,摩擦不断,陆德生亦看?在眼里。

无?奈,他?是医士,医得了?外伤,治不了?心病,更不好?插手前朝之事。是以,左右环顾,发觉两人谁都没有让步的意思,亦只能暗叹一声,称事告退。留下陈、金这对“老乡”,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互剜伤口——

直到。

“话不嫌多,既说?不完。”

一帘之隔的内殿,忽传来道再?熟悉不过的冷笑。

两人面色僵硬,齐齐收声,但很显然,迟了?。

魏弃道:“进?来吵。”

陈缙:“……”

金复来:“……”

“或者出去吵。”

最好?吵得人尽皆知,街头巷尾无?一不闻。

一个等着被曹睿弹劾,一个等着被灰溜溜赶出上京,从此,三过家门而不入。

两人闻言,默契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神中?读出“你看?看?你干的好?事”的恨恨之意。无?奈,真要在御书房里打架,这么大人了?,还?是干不出如此丢脸的事。

是以,磨蹭了?小半会儿,这对互相看?不顺眼的老乡,终于还?是一前一后,扭扭捏捏进?了?内殿——当然,说?是内殿。实则此处不过一方静室。

只因?前朝祖氏疲懒,时?常批阅奏折半途而困顿,特意辟来小睡。先帝自诩勤勉,闭室二十载。直至魏弃这一代,才又重新被利用起来。

空间不大,一床一案,内嵌半壁佛经。

寒碜,且阴森,却是魏弃真正?睡了?七年的“栖居处”。

陈缙私下常道他?是苦行僧,但其实仔细想来,苦行僧还?能以双足行遍天下,览山河水色。

自家这位陛下,七年光景,两千五百余日,除了?行军打仗,祭奠故人外,做得最多的事,却只剩把自己关在这暗室中?、没日没夜地抄经。

对比起来。

大抵还?是陛下的日子……过得更不顺心些。他?想。

但这话显然是不能说?出口的。

甫一踏入其间,两人便被扑面而来的药味呛得各自皱眉。

魏弃人坐靠在床边,双眼以白绫缚之,半张脸掩在明灭光影之下,两鬓斑白垂落,陡然一看?,莫名的,竟

有几分英雄迟暮的怆然。

陈缙被心中?这念头吓得一惊。

不过很快,他?又把这杞人忧天的想法、毫不留情驱出脑海——

因?为,这位“迟暮英雄”说?话了?。

“继续吵。”

魏弃说?:“从‘你色欲熏天昏了?脑子,送进?宫里的人还?能给你送出去不成’那一句,往下接。”

陈缙:“……”

金复来:“……”

这是聋过一回的人能有的耳力?吗?

陈缙嘴角抽抽,不由扶额。

金复来亦跟着静默半晌。

末了?,却是径直撩袍而跪。

“陛下恕罪,”金二公子是个识时?务的好?青年,“家事、国事、天下事,金二心中?有数。只是,事涉他?人,难免自乱阵脚。”

他?话音微顿。

明知魏弃此时?目盲,却还?是下意识抬眼望向彼方。

迟疑良久,方才低声道:“金二与那解家十六娘,虽平生未见,并无?情意在先。可,到底应承了?解家婚事,互换庚帖。于公于私,金二无?法放任她不管。”

“木已成舟,方知挽救。”

陈缙看?热闹不嫌事大,幽幽道:“早干嘛去了??”

那解十六娘嫁进?上京,倘若你是个有心的,一路派人接应,人压根就不可能丢。

如今人丢了?、事犯了?,辽西那群贼子如愿、给陛下泼上一身脏水,你倒是想起来这个便宜妻了?。

金复来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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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没听出来他?话里话外的讽刺,只跪得端正?,再?度向魏弃叩首,直磕得额头通红,复才再?度开口:“她远涉千里而来,几名姊妹,将解家半数财产添作嫁妆,可知其在闺中?时?,也是娇宠长大。解家人既将她嫁与金二,纵无?夫妻情,总有托付意。无?奈回京路上,臣困于琐事,竟无?心分神……”

他?本就是受命前去辽西,刺探那赵氏底细。却被魏骁选中?、勒令娶解家十六娘为妻。

说?全然情愿,是不可能的。

他?一个病秧子,早没了?情爱之心,这几年被家中?逼着开枝散叶,更是烦不胜烦。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在这场强扭的婚事中?,全程面都不露,只交由家中?管家全权处理。

可,尽管如此。

“臣虽有怠慢之心,并无?苛待之意,自知久病之身,时?日无?多,不愿成亲连累旁人罢了?。解十六娘久不露面,也无?消息。起初,臣还?以为是解家反悔,实不相瞒,臣当时?……心下,委实长松一口气。”

她不来,他?不娶,权当没有这门婚事。

反正?他?人已回了?上京,解家远在辽西,以后各自婚嫁,互不相干便是。

他?并没把这小事放在心上,偏偏,就在前几日,却收到了?解家人一连十几封驿站传书。

解家昔日有多富,单看?那解贵人活生生拿银子砸出一条直通天子床榻的路,可见一斑。

是以,他?解家横行江南一带,向来眼高于顶,更从不屑于与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论?短长——哪怕后来虎落平阳,一朝失势,终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们要横着走?,背后还?有魏治作靠山。

金不复不是富不及人,是不愿招惹这尊地头蛇。许多面上的摩擦,一笑而过,也就罢了?。

他?只是没有想到,一贯霸道无?理、人神共愤的解家人,最后,可以为自家的姊妹做到这种地步。

“解家七娘在信中?言,十六娘遭人算计,恐已入宫,她知晓自己远在千里外,手长莫及,是以,只要臣能救得十六娘,她愿将解家昔年在江南所辟商路,及,辽西织造商会会长之位,拱手相让。”

如果说?,解家众娘子在此前添给十六娘的嫁妆,是解家身家的半壁江山。

那信中?她所承诺的,便是剩下的半壁。

经此一“役”,解家恐将一无?所有——

“臣家中?,亦是世代从商,臣的家中?,亦有兄弟姊妹,可臣自问,若亲人性命危在旦夕,设身处地而论?,臣……无?法效仿其人,将自己,乃至自己祖辈几代的经营拱手让出,说?利刃割肉、心血东流不为过。”

“所以,臣此番相求,不仅为所谓‘夫妻情义’,更是为这姊妹同胞、拳拳之心。如今看?来,解十六娘不过一枚废棋,她自己亦是局中?之人,并无?加害陛下之力?。臣,亦只求陛下,看?在臣数年来鞠躬尽瘁,绝无?二心,余生誓死效忠陛下、太子殿下的份上……求陛下,饶她一命。许臣,娶解十六娘为妻。”

话落。

静室之中?,死寂无?声。

金复来叩首于地,未得回答,不敢抬头。

视线余光所见,唯有魏弃漫不经心轻敲床沿的手指。

——若他?没有看?错的话。

金二心中?祈祷。

那如敲在心跳声上一般、看?似毫无?规律,实则轻重有数的动?作,却唯独在他?提及“太子殿下”的瞬间,倏然一顿。

只是一顿。

但,亦是“唯有”。

他?希望自己赌对了?。

“……金二啊。”

所以,听见那似叹似笑的声音时?。他?的第一反应,竟是不受控制的一个冷战。

几乎要跳出喉口的心,在这一刻,飘飘然落回原处。

“臣在。”

“你在顾叔手下,学了?五年。”

“……是。”

“学得不错,”魏弃道,“只可惜,到头来,还?是把这学来的一身本事,都花在了?因?情误事上。”

半壁佛经,如闻梵语。

大魏天子,参悟半生,难破我执,却不知何时?,将旁人的“执”——看?得一清二楚。

“你娶错了?人。心不甘,情不愿,却还?是甘心为人以命犯险,可有想过,倘若今日事败,解家七娘,并不会为你流半滴眼泪。”

金复来闻声一愣。

额头触地。

这一回,久久不语。

“但,孤如你所愿,”魏弃却道,“你既赌命,记住今日之言,孤,便许你做一回性情中?人。”

金复来闻言,当即起身,思忖片刻,以三指指天,“臣,当以性命起誓,有违今日之言,不得好?死,百世为猪狗,子孙后辈,不以香火祭之。”

“……陛下!”

在旁观火、沉默良久的陈缙却在这时?倏然出声:“解家背后,还?站着赵家。”

“魏治娶妻赵氏,魏骁如今一手遮天,掌辽西大权,此人野心昭昭,终有一日,必将挥军南下——今日放她解十六娘一人,来日,是非公道皆成他?人所言,恐酿大患!”

魏骁送来这些身份不凡的辽西女子,又命她们自戕陈情,血溅承明殿,背后用意何在,难道还?不分明?

至于那解十六娘,无?论?是否心甘情愿,总归是上了?贼船,入了?宫闱。

如今轻易把人放了?,又要叫外头的人怎么看??

青年所言,字字掷地有声。

语毕,毫不犹豫,同样撩袍而跪:“臣以为,解十六娘绝不能放。臣与金家有怨不假,可臣亦绝非因?私忘公、意气用事之人!一条商路,一门生意,并不值当我等为之动?摇。”

“你——!”金复来怒目而视。

新仇旧恨,宿怨在心,两人气氛眼见得剑拔弩张。

“大患,又如何?”魏弃却倏然反问道。

“……”

“你以为,孤自登基以来,昨日,今日,明日,可有一日是和顺平安的?”

陈缙表情微变,蓦地抬头。

可那双掩于白绫下,藏于明灭中?的寂然双目,早已向世人绝了?一切窥伺可能:

目盲,身衰是他?。

心如明镜亦是他?。

所以,方才有了?这方静室,此番对谈——

“陈缙,孤如今不缺直臣。孤要的,是两朝柱国,辅国元老。”

魏弃道:“孤,可以满手血腥,但孤之子,当享一生和乐太平。”

大患?

在他?活着的时?候,自当尽数除之。

从头到尾,他?之所以不好?奇魏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亦仅仅只是因?为,无?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辽西,终是要在他?有生之年、收归大魏之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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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区一个解十六娘,还?不足以撼动?战局,更不值放在心上。

相比较起来,一个誓死效忠、又有江南商路如虎添翼的金家,于他?而言,要值钱得多——

“只不过,解十六娘,你可以带走?,但不是现?在。”

“……陛下?”

“她如今人在东宫,想来不久之后,”魏弃忽的一笑,“太子便会把从前欠你金家的人情还?于你,说?起来,你金家私下对他?帮助颇多,他?感念于此,回报三分,亦是理所应当。这件事,孤倒是不便插手了?。”

金复来:“……”

等等。

意思是我刚才不用表忠心发毒誓其实解十六娘也能出宫我刚说?那么多到底是丢人现?眼呢还?是丢人现?眼还?是,丢人现?眼?

当是时?。

金二脸上神情,岂一个“窘”字了?得。

倒是陈缙回过神来,理清楚这个中?曲折,顿时?忍不住低头憋笑。

发觉自己没忍住笑出声,又忙强行轻咳两下掩饰……呃,十足的掩耳盗铃。

足可证明。

一方静室,果然装不下三个人精——心不静,反而躁得让人想自绝于此。金二麻木的想。

他?早该知道,陛下武力?威慑,阖宫上下,连目盲的秘密都能向外遮掩得住,怎么可能藏不住区区一个解十六娘的去处?

这些时?日,陛下只巧借陈缙之口告诉他?解十六娘还?活着,却不告诉他?人已经在东宫里呆着,可不就是——等着他?往坑里跳么?

“陛下……”臣,心服口服。

还?好?咱金二公子向来识时?务,时?刻不忘顺坡下。

只可惜,他?后头的“阿谀奉承”还?没出口,这一声“陛下”,却被另一道尖锐的嗓门盖过。

紧接着,一帘之隔,便又传来连珠炮似的大段:

“神兽突然发狂,不知何时?、竟离宫而去,在夕曜宫中?大闹一番,抓伤了?小世子及一众宫人,眼下小世子……他?、他?闹着要杖杀……杖杀了?神兽。太子殿下来了?也劝不住——”

话音未落。

“那畜生呢?”魏弃没有听完,径直打断道。

“……?”

这一问着实突然,反而把那匆匆赶来报信的太监问住,心道陛下不第一时?间问小世子伤了?哪里,太医可有赶去,反而问……“那畜生”?

语气听着不善,难道是兴师问罪,准备把神兽砍了??

他?、他?他?他?摸不透啊!

陛下厌恶近侍,身边从无?专人伺候,每天在御书房中?当值的人都不同,他?、他?,今天也是替人轮值、第一回啊!怎么就偏赶上了?这种事!

小太监脸上表情比哭更难看?,嗫嚅了?半天,只挤出一句:“听、听说?神兽身上挨了?一鞭……”不过,没打死。

后头剩的那几个字,他?正?想着要不要说?——毕竟,陛下开口闭口“畜生”的,听起来像是偏帮小世子……

一个畜生,就算被尊为“神兽”,终究还?是个畜生。

难道抓花了?小世子的脸,还?不该被乱棍打死?

思及此,这机警的小太监立刻话音一转,道:“至于世子殿下的伤,陆太医已闻讯赶去……”

“陛下!”

话没说?完,却听静室之中?、骤然传来一声暴喝:“使不得!陆太医说?过,上药过后、双目绝不能见光,否则……陛下!!”

可又哪里还?叫得住?

小太监傻傻跪在原地,只觉面门前一阵劲风拂过,直将他?人掀得一个趔趄。

回过神来,却见一条白绫飘然落地,恰落在他?身前。

他?下意识低头看?去:

素锦之上。

点点朱红,如杜鹃啼血。

第103章惊觉

夕曜宫中。

“啊!!这畜生哪里来的!赶跑它……愣着干什么,别让它过?来,啊!!”

沉沉呆坐在原地。

脸上?那触目惊心的红肿指印仍未消去,背后鞭伤淌血,浸湿后襟——

饶是她有心阻拦,就眼下这半残的身子?,实在也快不?过?一只铁了心要为她“报仇”的四脚兽。

是以?,只能傻眼看着那突然出现的一团“雪白”,在扑伤两名太监过?后,又毫不?犹豫地向握鞭的魏璟撕咬而去。

“喵呜!!”

被一鞭打飞,似也不?觉痛。

足有从前两倍敦实的身子?,沉甸甸压在魏璟身上?,对着脸两爪下去,直把魏璟痛得捂脸哀嚎,声彻云外。

“我的眼睛!!”

“这孽畜!!”他喊破了音,撕心裂肺。流下来的泪里沾血,一旁的小美人见状,再?度历史重演、吓得晕厥过?去。

可魏璟又哪里还顾得上??

“给我宰了它!!”只重重一脚,踹在给他做人凳的太监背上?。

他已许久不?曾受过?这种委屈,一时方寸全失,嘴里一个劲地大吼:“宰了它,谁宰了它,小爷重重有赏!!”

但很显然,身为“罪魁祸首”的谢肥肥压根听不?懂他在嚎什么。

这厮干完坏事,甚至满意收爪,耀武扬威地绕着熊孩子?晃了两圈。

随即,便?屁股一扭,乖乖窝回?了自家小主人怀里,撒娇似的蹭了蹭。

“喵呜~”

听那甜滋滋的腔调。

大抵,是在,讨赏吧?

沉沉久没给崽子?顺过?毛,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伸手想摸两把,结果,还没摸到这崽子?脑袋——昔日的小狸奴,如今的“老狸奴”,便?又不?知?羞地露出肚皮来给她挠。

“喵呜——”

跟刚才神兵天降般大杀四方的“神兽”……简直两模两样。

沉沉看着,一时失笑,索性把它抱起、检查背上?那鞭伤留下的伤口,只见雪绒似的皮毛下,裂开一道翻卷的血缝,仍在不?断往外淌血,她眉头微蹙,顿时心疼地轻“嘶”一声。

“废物!!”

再?看不?远处,魏璟脸上?、脖子?上?均被抓出数道骇人血痕,破相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所以?,自己有没有可能趁乱脱身、跑回?东宫求救?

心念电转间。

沉沉悄摸挪动?身形,意图遁走,却见魏璟忽的一把推开扑上?前来替他擦脸的胖宫女,摸索着捡起地上?慌乱丢弃的长鞭。

紧跟着,便?又是毫无章法地一挥——几?乎贴着她的面?门擦过?:“还不?把这畜生给宰了!”魏璟道,“乱棍打死!打死!”

在场的三个小太监闻言,顿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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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面?相觑。

畏于世子?之威,互相推搡着上?前,却又都踌躇着不?敢动?手:

“神兽”,之所以?为神兽。

倒不?是它真有什么通天彻地的本事,而是因为这狸奴,乃是昔日谢后唯一留下的爱宠。

陛下或是爱屋及乌,登基后,索性便?赐了它神兽之名,将其养在朝华宫中。每日饮食休憩,皆命专人伺候。

想来如今后宫无主,空置多年,真要论起,唯一称得上?“主子?”的,也只剩这只精得令人咋舌、仿佛依稀通了人性的神兽了……

可它为何会出现在此?

若是真动?了这畜生一根汗毛,到时陛下怪罪起来,世子?与神兽,又究竟孰轻孰重?

众人心下各怀鬼胎,惴惴不?敢言,被魏璟连着踹了几?脚,也不?过?谨慎地将怀抱狸奴的谢沉沉四下围住,只那胖宫女最是机灵,借口去唤太医,飞也似的跑远——

于是乎。

待到陆德生背着药箱,与后脚闻讯赶来的太子?魏咎前后脚踏入夕曜宫中。入目所见,已然便?是这剑拔弩张的局面?。

更有甚者,真有小太监经不?住骂、壮着胆子?持棍上?前。

“不?可!”

陆德生瞳孔微缩,当即面?色一变,暴喝出声:“住手!别动?它!”

但,到了这一步,又哪里还叫得住?

“怕什么,打!给小爷打!!”

更别提还有个怒火中烧的魏世子?,捂着剧痛无比、血淋淋几?乎无法视物的右眼,想也不?想地怒呛:“你们到底听他的听我的?!往死里打!打死了算本世子?的!”

“它敢挠我的脸……姨父绝饶不?了这畜生!”

区区一个太医。

再?得圣心,能大得过?世子??

有了这一声作?保,持棍的小太监终是再?无顾忌——木棍当头落下!

沉沉咬紧牙关,想也不?想地抱着怀中狸奴背转身,试图拿背来挡这挟风而落的闷棍。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如期而来。

相反,倒是听见耳边传来那小太监惊恐跪下、不?住磕头的钝响。

“太、太子?殿下,奴才不?是有意的,奴才绝不?敢对殿下动?手,奴才……”

“退下。”

魏璟并?不?多言,顺手将那手臂粗的木棍丢到一旁,随即半蹲下身。

平静中略带审视的目光,一眨不?眨地,望向眼前怀抱狸奴的少女。

“你……”

你?

沉沉听出他有话要问,可紧张兮兮地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

魏咎盯着她,不?知?想到什么。

原本紧绷的表情悄然舒展,顿了顿,唇角反倒又勾出一道她再?熟悉不?过?的柔和?弧度,轻声问:“解姑娘,可是惊着了?”

沉沉摇了摇头。

唇角紧抿,迟疑再?三——末了,却仍是不?由地看向他那明显被木棍敲得肿起一块的右手。

“你……的手。”

“无碍。”

魏咎闻言,淡淡一笑:“我少时拜师习武,至今也有三年。一点小伤而已,并?不?碍……”

话音未落。

“兰若!!!”

另一头,魏璟正?被陆德生按住检查伤口。

一边伸手蹬腿地挣扎,这厮嘴里也没闲着,还在不?依不?饶地大叫着:“你究竟帮谁!你连哥哥都不?帮了,我看错你了!以?后我再?不?帮你在姨父跟前说?好话,绝交,我们这便?绝交!!!”

沉沉:“……”

看一眼熊到没边的外甥,再?看一眼明显成熟到不?符年纪、莫名让人心头叹息的亲儿子?。

她忽然觉得,背上?的伤仿佛不?疼了——毕竟,再?疼也疼不?过?快要炸开的脑子?。

与她相比,魏咎则显然是替魏璟擦屁股擦惯了的,不?仅人到,还带来几?名略通医术的侍女。

只是这回?,魏璟那有陆德生看着、派不?上?用场。

这几?名侍女索性便?殷勤地服侍起沉沉,以?及——她怀里那只赖着不?走的“神兽”来。

“真稀奇,这神兽不?是出了名的不?爱在人前露面?么,听说?很怕生……今个儿是怎么了,竟然跑到世子?宫中来撒野?”

“说?起来,我有个同乡的妹妹,入宫至今,整整七年都在朝华宫中伺候这狸……这,神兽。可听她说?,每日也不?过?是把吃食原位放好,再?把吃完了的骨头收走。朝华宫地方不?大,竟是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它在哪。”

“这么说?,它也是个喂不?熟的了。”

“可不?是么?”

俩侍女说?着说?着,忽然默契十足地对视一眼。

“诶——”

随即,齐齐望向一脸状况外的某人。

“话说?,解姑娘,为什么这神兽……这么粘你?你怎么做到的?”

沉沉被问得愣住,心虚之下,默默停住了给自家崽子?挠肚皮的手。

直把谢肥肥不?满得哼哼唧唧,在她腿上?耍赖似的到处拱。

察觉到一旁魏咎投来打量的眼神,她表情却愈发僵硬,想了半天,也只支支吾吾挤出一句:“大概,因为……我家中也养过?狸奴?比较熟知?它们的习……”习性。

话没说?完,给她正?骨的侍女手上?没留神、重了力气,沉沉顿时痛得闷哼一声,虾米似的蜷了半身。

可,也就在这分神的瞬间。

“姨父!!!”好不?容易安分了片刻的魏璟,突然又大叫起来。

紧接着,传到耳边的,便?是陆德生慢了半步的喝止,与一阵难掩激动?的碎步小跑。

沉沉循着那脚步抬头望去,正?见半张脸都被裹了白纱的魏璟一脸可怜巴巴,紧抱住他那便?宜姨父的右腿。

方才还狐假虎威、气势凌人的小少年,顷刻间,便?成了乖到没边的顺毛老虎。

说?起话来,更是边说?边哭,一个字比一个字抖得厉害:“姨、姨父,”他呜咽道,“那畜生挠了阿璟的脸!……伤了眼睛,阿璟怕不?是要,呜呜,要变瞎子?了,呜……”

“兰若胳膊肘往外拐,不?许我打杀了它,可阿璟心里委屈!姨父,你来了,你替阿璟作?主,把那畜生——”

不?对!

沉沉的眼神落在魏弃脸上?,心头蓦地一凛。

怀中的狸奴似也感受到她焦灼心情,不?安地哀鸣起来。

她有心想做点什么,无奈离得太远,连提醒都做不?到。

只能眼睁睁看着魏璟被扼住喉咙提起,一颗心不?由吊到喉口——

“姨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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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魏璟几?乎顷刻间变了脸色。

满面?仓皇,却不?敢、也不?能反抗,只无力地轻拍着那卡在喉口的大手,嘴里不?住轻唤着:“姨父,姨父,我是阿璟哪……”

“喘不?过?气……阿璟,喘不?过?,气来了,姨父……”

却仍然毫无作?用。

他的脸色渐渐涨红,濒临窒息。直至此刻,面?对那看向死物般无情眼神,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做了错事。

可是,错了什么呢?

明明是那狸奴先扑伤了他——

“姨父,”他的眼泪顿时不?受控制地往外冒,一张小脸哭得惨白,抽噎着,却仍在不?甘追问,“为、什么?为什么……”

您不?是最疼爱阿璟的么?

甚至远胜过?兰若,所以?,那些宫女仆妇们、伺候我的嬷嬷们,每一个都说?,也许我在您心里的地位,已经高过?太子?。她们都说?,在这宫里,除了已经不?在人世的姨母,我便?是最得偏爱的那个——

对,姨母。

“姨、母……”他忽然挣扎起来,两只小手拼命拨弄着前襟,终于,吃力地拽住那只长命金锁,“姨母,给阿璟的……”

长命金锁,护百岁安宁。

姨父你也答应过?的!

可是……

可是。

他痴痴望向魏弃那双蒙了白翳,雾蒙一片的眼。眼眶下,依稀可见模糊的血痕——这双眼睛,既看不?见自己如今的惨状,也看不?见这昔年承诺的信物。

姨父……是真的要杀了他。

就因为一只畜生!

他的命,还比不?过?一只畜生!

一瞬间,求生的恐惧几?乎压倒了一切,也令他再?顾不?得所谓世子?的脸面?,甚至用尽全力扭头去看魏咎,他嘶声求着、哭着:“兰若,救我……兰若……!”

我知?道错了,我不?任性了,救救我……

魏咎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动?。

“陆、太医——”

陆德生看着他。

目光中有不?忍,亦有叹息。

可,再?多的医者仁心,终究也不?值当,让他为一个并?不?懂得感恩的少年冒上?生命危险。

魏璟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终是彻底脱力一般,绝望地闭上?双眼。

“姨,父……”

*

沉沉忽然捏了捏怀中狸奴的后颈皮。

谢肥肥回?过?头来,懒洋洋地舔了舔爪子?,但很明显,一脸不?情愿——别问她是怎么从一张毛绒绒的胖脸上?读出情绪的,自己亲手养大的崽子?,就是这么自信。

沉沉于是又捏了一下。

这回?力气稍轻了些,仍换来“老狸奴”不?满意的一声轻哼。

但,它终究还是动?了。

在沉沉下定决心捏第?三下之前,老当益壮地扑到魏弃脚下,大爷似的晃了两圈,随即,毫不?犹豫地伸出爪子?挠人裤腿。

发现魏弃不?理他,于是更狠地再?挠一记!

“喵呜!”

在这呢!还没死!

魏弃双目视线忽的落低。

原本失焦而雾蒙的两眼,恍惚间,竟似恢复几?分清明。脸上?表情未见喜怒——却有了人色。

“畜生,”真正?开口时,才发觉声音已哑得不?像自己。魏弃冷声道,“……你倒是命硬。”

话落瞬间。

魏璟“扑通”一声落地,两手捂着喉口、疾喘不?已。

魏咎见状,似有一瞬迟疑,但最终,却仍是扭头示意两名侍女前去将人搀扶起身——

“抱歉。”为此,他甚至向沉沉低声致歉。

只是,不?知?为何。

沉沉看着他平静得不?见波澜的表情,心下竟一阵发凉:说?母子?连心也好,说?她敏感多疑也罢,她总觉得自家阿壮方才的片刻迟疑,似乎不?是她想象中本该有的惊讶,愧疚,后悔,而是……遗憾。

他在遗憾魏璟没有死。

而同样在侧的陆太医,显然对此并?无觉察,只几?步上?前,满面?忧色地观察着魏弃那双——不?让他省心的眼睛。

“陛下,”他低声道,“用药过?后,不?宜见光。”

“已经见了。”

“……”

这场闹剧,最终以?英明神武的大魏皇帝陛下带着太子?,拎着“神兽”的后脖颈皮,亲手送到太医院去包成粽子?而了结。

只不?过?,出人意料的是,一贯在陛下身旁亦步亦趋的陆太医,这回?却没有跟去,反而留在了夕曜宫中。

而魏璟这次,大抵也学乖了,不?声不?吭,入了魔怔一般,任人动?作?。

一时间,阖宫上?下都围着主殿出入不?停——哪还有人想得起这次事件真正?的“始作?俑者”……比如,把世子?殿下扑倒在地的,某人?

沉沉巴不?得没人想起自己这号人物。

趁无人注意,呲牙咧嘴地爬起身来,背着小包袱就打算开溜。

只不?过?……呃。

东宫那边已经把自己送过?来了,刚才阿壮走前也没有表态,让她再?带着一身伤打道回?东宫,显然不?现实。

为今之计……

她想了又想:也只有投靠那个梨花带雨哭不?停的小美人了!

还好刚才那小美人被抬走的时候,她是注意看了往哪走的。

沉沉扭头就往东院方向走。

无奈,没走几?步,肩膀忽又被人没轻没重地拍了下。

她痛得小脸变色,愕然回?头——却见身后站着的,分明是个眼生得从未见过?的小太监。

“喏!这个给你!”

听语气,更不?像是个好相与的。

沉沉一脸茫然,下意识接过?那小太监递来的信封。

想了想,还是拆开看:里头却只搁着一张百花笺,香气之盈鼻,设计之得当,绝非寻常人家用得起。

但……都依旧比不?得她在看过?笺上?文字过?后,无法掩饰的震惊。

【十六娘:

出宫之事已办妥,稍安勿躁。

待风波平息,某当迎卿归府。绝无虚言。

夫金二?】

金二??金复来?

他要接自己出宫……阿爹,阿娘,天上?真的掉馅饼啦!

沉沉心口砰砰直跳,四下环顾一圈,慌忙把那花笺重新收入信封,又藏进袖中。

一时间,仿佛当真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昏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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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步,她都像是踩在云上?,不?受控制地晃晃悠悠:

不?用在这宫里为奴作?婢了!

可以?出宫……意味着这半个多月的荒唐经历,不?堪与忍受,她都能一笔勾销,当作?一场黄粱梦。

再?没有什么消息,比这更值得开心了。

连带着身上?这一身伤,脸上?火辣辣的疼,似都再?感受不?到。她的脸渐渐泛红,步子?越迈越大,向着小美人的住处快步而去——

直到。

“……沉、沉?”

身后,一道迟疑的、莫名熟悉的——却也令她一瞬间如坠地狱的男声,毫无征兆地响起。

理智告诉她不?能停下,可身体,早已改不?了那经年累月养成的下意识反应。

她的脚步在回?神之前,已经先一步停住。或者说?,被叫住。

“……”

却,迟迟没有回?头。

任由背上?一点一点,爬满冷汗。

沉沉,晨晨,辰辰……对,她可以?有很多种解释。

她如今的身份是解十六娘不?假,但闺中尚可以?有乳名、爱称、小字——

脑海之中,无数个念头闪过?。

但最终,在她僵硬回?过?头去,发现身后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昔年朝华宫中、被魏弃一剑穿心……却仍拼死为自己腹中胎儿求得一条生路的陆德生时。

忽然间,便?都只剩下了哑口无言。

分明是烈阳高悬,日头正?盛的时候,她竟莫名感受到一阵齿冷——

“沉沉。”

而陆德生的步子?,同样迈得沉重。

几?乎是拖着一对灌铅的腿,一步一挪,末了,才终于下定决心,走到她的面?前。

四目相对,只一瞬。

他说?:“……真的是你。”

沉沉心中一阵无力。

她甚至不?知?道他从何看出自己的破绽,到这时,却才终于回?过?神来,缓缓摇头,“陆医士,你认错人了。”

“民女解十六娘,出身辽西,入宫不?过?半月,并?不?识得医士口中那位……沉沉。”

“如今,这宫中诸人,”陆德生却道,“皆唤我作?陆太医、陆院士。如你这般唤我医士的人,不?多。”

不?多?

是只有她一个连鹦鹉学舌都学不?会的傻子?吧?

沉沉:“……”

沉沉低声道:“我真的不?是。”

“是不?是,还是,不?愿是?”陆德生反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沉沉垂眸摇头,退后半步,咬牙道:“我只是听不?懂医……太医您在说?什么。”

话落。

彼此皆是一阵默然。

陆德生疲惫而沧桑的目光,头上?多出的白发,每出言必三思的谨慎,无一不?昭示着这七年来,他身为天子?心腹的忧愁多思。

而站在他面?前的故人,面?容形貌,打眼望去,俨然……却仍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仿佛时间亦垂怜,静止在她离去的那一刻。

只是——她的脸变成了陌生的模样,骨架改变,连声音,亦有些许不?同。

他却依旧笃定,她就是“她”。

是以?,沉默半晌。

陆德生开口问的第?一句话竟是:“你,见过?百里渠了?”

“百里渠?”沉沉一怔,“那是谁?”

这也是她身体下意识反应的一种——大概。

沉沉绝望地想。

尽管理智不?断示警,她不?该在此久留,不?该再?多说?一句可能露馅的话,可面?对着熟悉的人,一个有过?几?乎“过?命交情”的人,她总是习惯把话题继续下去。

至于陆德生,则是看破不?点破。

“‘千面?不?知?何处去,安能辨我是雄雌’——此人号称江湖第?一易容术师,凡他所见之人,皆能不?费吹灰之力加以?模仿。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世间无数穷凶极恶之徒,愿花费万金求他一见,便?是为了他这手,足可乱真的秘法。”

这么厉害?

沉沉心中好奇,却仍是一脸疑惑地摇头:“没听说?过?。”

连听都没听说?过?,那就更不?可能见过?了。

“……但你现在的脸,”陆德生闻言,却只又一次,仔仔细细、无比认真地,盯住她双眼。许久,复才蹙眉道,“只有可能出自他的手笔。”

“……?”

“你的骨架、声音为何改变,我暂且没有头绪,但是你的脸,谢沉沉,你的这双眼睛,我绝不?可能认错——如果陛下的双眼……”

如果,他双目未盲的话。

或许远比我要更早,便?能一眼认出你。只可惜……

言及此,陆德生几?度欲言又止。

过?了许久,方才勉强定住心神,继续道:“百里渠此人,曾为陛下所用,事后,却决裂而去。他为什么要动?你这张脸,或者说?,从哪里……找到了你的身体,我不?知?道。但是沉沉——”

“罢了。我这样说?,你总是不?会信的。”

看着面?前人飘忽不?定、难掩怀疑不?安的眼神,他忽的叹息一声。

“今夜子?时,朝华宫外,我等你。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陆德生说?:“看过?之后,你自会相信,如今的你,十有八九,还是曾经的你。”

引君入瓮?

沉沉表情古怪:“陆太医,我……民女,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十六娘就是十六娘,是解家全家上?下,举家姊妹都“验”过?的十六娘,是魏骁百般怀疑也发觉不?出问题的十六娘,她是借尸还魂,借了十六娘的身子?重新开始,怎么可能……兜兜转转,还是过?去的那个自己?!

这二?者于她而言,意义完全不?同。

她不?好奇,不?感兴趣,也完全不?愿接受那另一种可能。言毕,转身就走——

“你会来的。”

并?未出言挽留的陆德生,却在她背后幽幽抛来一句。

“因为你还是你,谢沉沉,”他说?,“普天之下,只有你,会用那种眼神看……魏弃。他不?会瞎一世,总有一天,他会发现这一切——你能想象,在他发现的那一刻,发觉你明明近在咫尺,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与你错过?——”

陆德生的目光,骤然落在她那裹得鼓鼓囊囊、仍血痕狼藉的右肩上?。

“他甚至亲自踩断了你的手,你能想象,那时候,会是什么样的情状吗?”

“……”

“你要稀里糊涂地看着他,把他的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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掰下来还你吗?”

沉沉没有回?头。

他的声音却仍是融在风里,钻进耳朵:“人活一世,沉沉,总该活的明白,死的明白……”

“你会来的。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

“他真是这么叫她的?”

东宫,撷芳殿。

魏咎背对暗卫而坐,面?前书案上?,是平摊开的一幅画卷。

许是年岁已久,那画卷隐隐泛黄。

但得画之人,偏又极度珍惜,数次修补,所以?远看去,竟仍如崭新一般。

画上?之人,笑貌如旧,栩栩如生。

尤其是那双黑葡萄似的、亮若星辰的眼。

——那实在是一双极好看的,令人过?目难忘的眼睛。连带着让画中人原本平平无奇的五官,都显出几?分灵动?惊艳之色。

“……是。”

“他唤解十六娘,沉沉?”

“回?主上?,是。”

一个猿臂蜂腰的青年人,却向一个面?容稚嫩的孩子?俯首称臣。这场面?无论怎么看,都难逃“古怪”二?字。

可偏偏,这正?是华美谐善的东宫,在掀去掩面?的袍纱后,阴森的真容——

“喀拉”一声,画帛于少年指间碎作?两片。

画轴落地,脆响震耳。

“滚出去!”魏咎倏然厉声斥道。

喜怒不?形于色,永远笑容待人的储君。

一身和?气,人人欢喜的太子?殿下。

此时此刻,此地,却像个孩子?般大发脾气——

“滚出去!”

手臂横扫过?处,砚台粉碎,笔墨横飞。

污的,是地上?画卷。

伤的,却是这少年自诩刀枪不?入,再?不?会有半分动?摇难堪的心。

第104章血池

“十六娘。”

“……”

“十六娘,你听得到……”

“……”

“十、十六娘!”

陡然转高的声调,终于把窗边撑颊发呆的少女惊得回过神?来。

“怎么了?”她满脸写着迷茫,看向?美人榻上长吁短叹、形容憔悴的美人儿,顿了顿,不大确定地低声问,“你又?饿了?”

“没有!怎么可能!……我?,我?只是见你魂不守舍的……”美人闻言,顿时小脸涨红,“腾”地一下自榻上坐起,“我?担心,你是不是被吓坏了……方才吃了你给?的糕,肚子还饱着呢……”

嗯。

若能忽略空气中?越发明显的、从她肚皮底下传出那“咕咕”叫声的话,瞧这模样,倒真像是个关?心则乱的——

毕竟,十四岁啊,沉沉莫名地想?。

自己在她这般年纪的时候,可不就是一天到头饿个没完么?

“没事,”

她哭笑不得地安慰:“你是……将门虎女嘛。吃得多也很正常……吃罢。正好我?这还有。”

说着,便?又?大方拆开自己的小包袱,把里头装着、从东宫捎带出来的最后一包点心递了过去。

虽说早已在路上碾得一塌糊涂,没个卖相?,但?用来填饱肚子,到底是没问?题的。

谁让现在整个夕曜宫里“兵荒马乱”,压根没人往东院里来,她们两个心虚的,也不敢去往那小霸王跟前?凑呢?

若不是靠着她包袱里,宋良娣好心塞的两包点心,怕是饿晕在这也没人理。

“……”

“将门虎女”小美人儿盯着她手里的油纸包,很诚实地吞了吞口水。

无奈沉沉手伸出去、等了半天,却见她仍迟疑着不接。失笑间,索性直接搁在她手边。

“拿着吃去,”沉沉道,“不用觉得亏心,就当——嗯,就当我?收买你了。”

“收买?”小美人儿目光惊疑。

眼见得快要碰到点心的手指,立刻顿在原处。

“可不么,”沉沉却并没注意,更没多想?,只一脸苦笑地摇头,“你忘了我?今天干的事儿了?”

以魏璟那孩子的性格,待他缓过劲来,哪可能像现在这样无事发生、轻轻放过——不扒掉她一层皮都?是好的。

“日后阿……世子殿下那边,若要找我?算账,你能帮我?说上两句话,便?是好的。若是顾不了,也不强求。”

小姑娘闻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犹豫多时,终于还是拆开那油纸包,捻着里头碎成渣的糕饼,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过冬的仓鼠成精了?

沉沉看在眼里,只觉好笑。

心道这辽西养出来的贵女,倒也不是每一个都?像赵氏明月般盛气凌人。

比如眼前?这个——她一直在心底称呼人为小美人儿。事实上,认识了也有小半个月,却一直到半个时辰前?,她才“不经意”从人嘴里套出话来,得知?这小美人竟也姓赵,乃已故辽西兵马大将军赵二膝下次女。

论及身份,倒也真当得上她方才打趣的那句“将门虎女”。

只是,这性格嘛……

“你、十六娘,你也吃,”发觉自己不知?觉吃了独食,赵小姑娘与她视线稍一对上,忙又?把手里那包碎点心往她跟前?凑了两凑,嘴里一迭声道,“十六娘,你……你身上还有伤,你多吃些。”

“不碍事,”沉沉却无甚兴致地摆了摆手,道,“我?没胃口,你吃吧。”

说完,便?又?趴回窗边。半边身子靠在窗框上,望着外头渐沉的夜色出神?。

【人活一世,沉沉,总该活的明白,死的明白……】

【今夜子时……】

一团乱麻的心结,却终究没有被夜风吹散,反而越结越深。

越深,越恼人。

【今夜子时,朝华宫外,我?等你。我?带你去一处地方。】

【看过之后,你自会?相?信,如今的你,十有八九,还是曾经的你。】

待她后知?后觉、发现半边身子已僵麻得几乎站不起,胡乱活动着手脚纾解时。回过头去,榻上的小美人儿早已和衣而卧,蜷缩成一团睡去。

床边的小案上,那油纸包却依旧原模原样地放着:碾碎成渣的糕饼,大多都?已被捻着吃净。剩下的,反倒多是还能看出个形的。

——留给?自己的?

“……”

她摇头失笑,随手挑了一块放进嘴里。

品尝着唇齿间久违的甜腻,饥肠辘辘的感觉却没有丝毫缓解,反而……越发空荡无着。

是了。

空空荡荡,无落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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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到这一刻,在沉闷空气中?漂浮不知?几久的灵魂,才终于回到身体:她不得不承认,曾几何时,那个一块糕饼就能哄好,满心欢喜写在脸上的少女,如今,似乎真的已离她远去……远去许久了。

【十六娘,怎么不动筷子?】

【……瞧阿姐多糊涂,忘了你病这一遭,连口味都?换了。湘竹,这些都?撤了罢,叫后厨的人重新做。】

【十六娘——!快看阿姐给?你挑的……】

【诶,这料子……从前?觉得衬你,如今看着,怎么倒不像样子了……罢了,再换个样式便?是,回头都?记七姐账上!掌柜的——】

自打成为“十六娘”以来,她一直刻意回避有关?过去的种种:不再穿从前?爱穿的绿衣,不再碰从前?爱吃的糕饼,连思念家人,行?经江都?,也只敢偷偷摸摸去看一眼……她以为,这都?是一切重新开始的过程。可如今,却突然有个人告诉她:你还是你。

一直都?是从前?那个你。

她的茫然失措,她的不愿面?对,慌乱和惶恐,又?岂止是一个“魂不守舍”能够形容——

今夜之漫长?,于她而言,恐怕毕生难忘。

“十六娘……”

沉沉叹息一声,给?美人榻上的赵小姑娘盖上薄被。思忖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转身吹熄灯烛。

怎料,正要关?窗。

原本睡的正香的美人儿却似被这响动惊醒,欲睁未睁地掀起眼帘来。

半撑起身,嘴里咕咕哝哝地问?:“十六娘,你要走了么?”

“……”沉沉蓦地一怔。

她从哪里看出来自己要走?

这莫名笃定?的语气,实在让一心觉得自己瞒得滴水不漏的某人心惊肉跳。

“你刚刚的样子……”赵小姑娘却依旧自顾自地小声说着,“不知?怎么,忽然教我?想?起我?阿爹了。”

“每次,出征离家之前?……他都?是这样。有时候,一坐能坐大半天。”

她那时不懂事,总是缠着闹着问?阿爹在看什么,阿爹却只是笑着把她抱在膝上,任她揪着胡子傻乐,什么话也不说。

她并不懂那笑容底下的苦涩。

直到许多年后,代母持家的长?姐,也如昔年的阿爹一般,每每痴坐着,为出征的将士们没日没夜地祈祷。她在阿姐面?前?问?了同样的问?题,却得到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因为阿姐害怕。】

原来,是害怕。

【怜秋,若是哪天……我?们败了,连阿爹也不在了,到那时,你想?辽西,还能守得住么?我?们这些人,又?究竟是忠君之将,还是乱臣贼子?】

外人看来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赵大将军,到头来,也会?害怕死,害怕马革裹尸,一去不回,害怕守不住赵氏一族的根基,辜负了曾对他予以厚望的旧主。

可,他仍然还是去了。

每一次,都?义无反顾,不曾回头,从意气风发,到老将迟暮。

每当踏出家门的那一刻,他便?重新做回了辽西人眼中?威风八面?,无所畏惧的英雄。

直到,他再也没能回来。

大魏皇帝派人割下了他的头颅。临死前?,他的双目仍不敢置信地大睁着。

“真奇怪呀,”赵小姑娘说着,忽有两行?盈盈热泪自眼眶滚落,不知?是在梦里哭,还是在为她而哭,只是瓮声瓮气地呜咽着,“每一次我?都?想?说,阿爹不要走,就像……就像其实、现在,我?也怕黑,不想?让你走一样……可是我?知?道,十六娘,你们到最后,都?会?走的。”

沉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无声一笑。

却终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她挽留的手塞回被子底下。

就像她没有问?,赵小姑娘也并没有说,贵为兵马大将军膝下幼女、为何会?被送来上京,心甘情愿地“以死明志”;此刻,她也没有立场向?赵小姑娘解释自己的想?法。

“这糕饼,”她只是说,“我?还饱着,吃不下,倒是你……夜里若是饿,拿去吃了吧。”

*

朝华宫外。

更深露重,夜半天寒。

值夜的侍卫呵欠连连,百无聊赖。期间,却不知?谁先开了话头,说起今日那神?兽大闹夕曜宫、抓伤世子殿下,竟还被陛下亲自送了回来的事。

“当真?那世子殿下平日里在宫中?横着走,论及受宠,还要压过太子一头,竟被个畜……被‘神?兽’比下去了?”

“哪能有假,白日里我?替人轮值,亲眼看到的。至于世子殿下么——说是世子,其实谁不晓得,他亲爹,那当年可都?是死在……”

话音未落。

“嘘!小点声、小点声,你脑袋不想?要了?”两人中?年纪稍长?的那个、显是性子谨慎些,当即低声呵斥道。

“怕什么?”年纪小的却不信邪,漫不经心地一耸肩,“这地方除了鬼,哪还有人能来听墙脚。要我?说,那小世子也是不知?天高地厚,险些步了他爹的后尘——毕竟是个半大孩子么。听说,过这一遭,吓得魂都?没了,现如今还发着高热、病得要死不活。这谢后……人都?死了,生前?养的一只畜生,在陛下跟前?竟都?有这般威风。”

“威风有什么用。平日里,也不见陛下往这来。咱这门可罗雀的劲儿,半点油水都?捞不着。”

“可不么,都?好几年没——谁?!”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不停,忽然间,却见一盏宫灯、烛火熹微,自宫道远处缓缓而来,顿时心虚得变了脸色,齐齐抬头望去。

待人走到近处,却才发现,来的竟是个“熟面?孔”。

“陆太医?”

侍卫头领的目光径直掠过持灯的小太监,看向?那太监身后、一身青衣长?袍的男子。

再开口时,语气却不觉带上几分忖度:“您这是……”

“奉陛下之命,特来为神?兽诊病。”

“可是……”

两名侍卫迟疑地对视一眼,心道您大白天不来,偏挑夜里来?这……

让人想?不怀疑都?难呐?

陆德生见状,也不过多解释,从袖中?径直掏出一只令牌:只见那黑底金字,上刻五爪金龙,龙爪之内,赫然正是一枚“炁”字印。当今天下,持此手令者,不过三人。

通行?手令?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后退半步。

“是卑职失礼,职责所在,还望大人莫要见怪,”半晌,却终是恭恭敬敬、给?人让出条路来,“陆太医,请。”

话音落定?。

那手执宫灯,弓背耷脑的小太监立刻机灵地走在前?头、持灯为陆德生引路——

直至两人一前?一后踏入朝华宫主殿,反手合上殿门。

全程绷得大气不敢出的“小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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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才立刻背靠门闩、长?舒一口气。

红缨帽摘下,一头青丝倾泻。

“陆太医,”沉沉哑巴了一路,到这时,终于代那两名侍卫、问?出了心底一模一样的问?题,满脸无奈道,“有什么东西,非得这么晚来看?”

原以为是要低调不惹人注意,因此选个夜深人静时。为此,她甚至都?做好了两个不会?武功的人夜半翻墙、被暗卫逮走的心理准备,却不想?,这陆医士竟来得如此……光明正大,毫不避人。

那半夜来的意义何在?

陆德生闻言,失笑不答。

眼见得沉沉忽被不知?从哪窜出的狸奴扑了腿,一脸紧张地示意那四脚兽“嘘”声,索性又?代她拾起一旁宫灯,做起了引路的差事——

“肥肥,你呆在这,不许再跟来了。”

内殿卧榻之下,便?是那再熟悉不过、寒气扑面?的地宫入口。

腿上,却是盘成一团誓不挪窝的崽子,沉沉使出吃奶的劲,也没把这铁了心要黏她的狸奴揪开,只好向?陆德生投去求助的目光。

“带它一起来罢,不妨事。”陆德生却已先一步钻进密道之中?。

声音瓮声瓮气地传来,沉沉想?了想?,到底将腿上“有恃无恐”的狸奴抱起,后脚跟了上去。

然后。

原本的“累赘”,不懂事的崽子,随着两人穿过密道,步下阴森长?阶,很快,便?成了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某人……离不开的手炉。

“怎、怎么这么冷?”沉沉冻得直打颤,隔着一层薄薄鞋底,脚趾仿佛都?快要被冻掉,忍不住颤巍巍问?出了口。

她记得从前?这地宫虽冷,但?只要不在那寒冰石床范围内——到底还只称得上“凉快”、不至于无法忍受啊?

可如今,这地方却简直如冰天雪地一般。

沿路行?来,“风景”大变,随处可见巴掌大的夜明珠嵌入墙面?,直将昏暗阴森的地下暗道,照得犹如白昼。

没了那些刁难人的机关?,层出不穷的陷阱,只剩令人头皮发麻的寒冰玉石铺满四周,越往深处走,寒意直钻骨髓。

可怜她衣裳单薄,想?叫苦也没有回头路走,唯有搂紧怀中?的狸奴取暖。饶是如此,她的手指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冻红,嘴唇血色渐褪去,反被寒意逼出皲裂般密结的纹路,稍一舔舐,刺人的疼。

与她相?比,陆德生却显然是受惯了冻的。

回头看她一眼,当即将身上外袍脱下、反手递到她跟前?。

青年沉默良久,似乎不忍骗她,摇头道:“这里还不是最冷的。”

事实证明,他果真没有说谎。

最后一扇暗门推开,沉沉尚未来得及反应,倒是怀中?一直悠然自在、仿佛丝毫不受地宫寒意影响的雪团子,忽然“喵呜”一声,可怜巴巴地往她怀里钻。一身御寒的皮毛,竟都?在瞬息间结霜。

沉沉不由一惊,侧头去看身旁的陆德生,果不其然,陆医士也被冻成了半僵状态,不住往掌中?呵气,花了好半天、才活动开僵硬的手指。

但?,奇怪的是。

一路走来最怕冷的她,反而毫无反应,鼻尖、额头,甚至沁出熹微热气与汗意来。

“这是……”

抱着怀里不住打颤的谢肥肥,她茫然环顾四周。

直至看见再眼熟不过的寒冰石床,才蓦地认出,此刻脚下所立之地,正是昔年魏弃“养病”的暗室。只是,如今却宽敞了数倍不止,似乎打通了四下墙面?,整个外扩出去。

而这暗室的正中?心,竟是一片深深陷入地下,却早已干涸的四方浴池。

陆德生示意她上前?看,她犹豫良久,迟疑着走近:一眼望见里头斑斑血迹,已然干透甚至褪色的红痕——仿佛有谁曾浑身是伤困于其中?,拼命挣扎留下的斑驳痕迹,顿感头皮一阵发麻,吓得倒退数步。

“血?”

她的第一反应,是这里死过人。

甚至于,不仅仅是“死过”,很有可能,还是极其残酷的……虐杀。

难道要带自己来看的就是这个?

她擦了擦额头冒出的热汗,一脸惊疑地回望身后。

陆德生却只叹息一声,浑身冻得抖簌不已,仍然半蹲下,手指轻抚过那“浴池”边缘、白玉石雕的精美花纹——在这森然诡异的地宫之中?,格格不入的用心。偏偏,这样的用心,却终究……荒废狼藉,变得毫无用处。

“是,这些都?是,”许久,他说,“你猜,一个人,若放干净一身的血,能不能把这池子填满?”

“……?”沉沉一怔。

不解他身为医士,怎会?问?出如此荒唐的问?题。

“大抵,是不能的。”

果然很快,他便?又?自问?自答:“若真一次放了这么多血,这人,恐就活不成了。”

“但?——”他话音一转,“若是一日接着一日地放,再借由寒冰玉石保存呢?两个月,六十日,只为储满这一座血池。”

沉沉闻言一愣,下意识抬头。

看了眼表情不像作假的青年,又?不禁扭头,看向?脚边偌大的浴池。越看,却越觉脑中?一阵发昏:恍惚间,似真看到了一泊乌沉的鲜红,粘腻地在眼前?流动。

是谁想?出这么恶毒的主意?她心底发凉。

好好活着不好么?非要来受这样的罪……难道,陆医士把自己带来这里,就是为了来看这新鲜“刑具”,好威慑一番不成?

思及此,不觉眉头紧蹙,她悄悄站得离他远了些。

“沉沉,这里空了四年。”

陆德生却似浑然不觉,只伸手指向?空荡荡的池底,“四年前?,你就躺在这座池子里。躺在这座血池里。”

“……?”

“他以为,这样就能救活你。”

他。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沉沉满脸愕然地回转头,对上一双悲哀而无奈的眼,那双眼里,装了太多太复杂的情绪。

“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可是,没有用,”陆德生说,“他把自己关?在朝华宫,关?了两个月,亲手凿出了这座血池,他以为,这样就能救活你。以为你总有一天,会?再睁开眼睛。”

【您还记得么——那只狸奴,他在地宫里,同样身中?剧毒,最后却没有死!我?曾以为是药性原因,可是,殿下……不是的,我?翻遍了那些古籍,它本该无论如何难逃一死,可是……它活过来了……是您的血,一定?是!】

【您相?信我?,我?可以想?办法救沉沉,我?能救她!】

七年了。

在真正见到活蹦乱跳的“谢沉沉”之前?,陆德生曾无数次后悔过、自己情急之下对魏弃抛出的那些夸辞。

为了动摇魏弃赴死的决心,那一日,他对他说了能救。事后,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甚至搬出了诸多药典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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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加以佐证。可事实上,他压根没有十足的把握……甚至连半成都?没有。

“试过炼药,试过喂血,甚至逆转经脉,以金针强开穴窍,可是,都?没有用。”

陆德生说着,仿佛陷入极痛苦的回忆中?,颤颤闭上了结霜的眼睫:“你的身体很快开始……腐烂,钻出第一只尸虫的那日,我?就知?道,我?错了。我?根本做不到。我?只是个平庸的医士,做不到活死人,肉白骨——可是魏弃,他不相?信。”

“他以为,只是还没有找到最好的办法。以为单靠人力,可以改变天意。”

或者说,他只是不愿意相?信,做了千百次的努力,无数个合眼难寐的夜,到最后,仍然还是这样的结局。

他不愿意相?信。

这一生,你都?不会?再睁开眼来看他。

“所以他攻下雪域,万金为诺,驱使北燕人挖掘数千斤寒冰玉石,耗费无尽人力物力,运回上京。如你所见,方才一路走来,那些价值连城的寒冰玉,被用来铺路,砌墙,整个地宫,变成了一座冰窟。再后来,他亲手凿出……你眼前?所看到的,这座血池。当时,所有人,包括我?,还有陈缙……我?们为数不多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的人,都?以为他疯了。”

炼胎之法,以血养血。

曾经,她十月怀胎,每日吞服数倍于常人的补药,以致血气溢亏,终日呕吐,七窍流血不止,只为将身体一切养分,尽数供养于腹中?胎儿,最大限度换得那孩子的活命。

魏弃亦正是化用此法,仗着天生体质特异,所服丹丸、用量之恐怖,饶是精通此道的医士,也不由为之心惊胆战——但?,若非如此,他又?如何挨得住整整两个月不歇不止的放血?

如果说曾经的她,用自己的身体强行?催生出了本该胎死腹中?的魏咎。

那这座血池,便?是魏弃拿命在赌,供养出的、盼她以此重生的温床。

“……”

沉沉蓦地紧闭双目。

唇齿颤颤,喉口发涩——有太多话想?问?,临到要说出口时,反而不知?所言。

“所以,”她只是问?:“……他成功了,是么?”

用这样自损一万的法子。

于是,有了现在站在这里的她。

“不。”

陆德生闻言,沉默许久。

末了,却只满面?疲色地摇头,轻声道:“他失败了。”

……

直逼雪山的极寒,以他一身气血生生喂养出的血池,的确止住了她身体的溃败。

至少,她的容颜光鲜如初,仿佛只是沉沉睡去,恢复血色的皮肤,甚至犹有光泽。

可……也仅此而已了。

她的心脏不曾再跳动,没有脉搏。

充其量,不过是一具保存完好的尸体——连活死人都?算不上。

“到了那个地步,其实,我?们心中?已有底,再往下去,做的再多,到最后,也不过保住一具尸体……所有人都?劝他放弃。”

“陈缙恐他力有不继,终有一日,徒然死在这无功的愚行?上,甚至不惜以死相?逼,可他仍然不愿收手。为了找到让你复生的办法,他最终决定?,冒险攻打北燕。只因北燕举国信仰长?生道,遍览史册,曾有数人得长?生不死、坐化升仙的传说,这一仗,打了足足三年。”

北燕地势险要,坐拥天险,饶是魏弃收复雪域八城在前?,打通南北粮道,行?军所指,依旧处处受阻。

若非顾家以数十年积蓄,富可敌国之财力支持;若非大魏与北燕世仇宿怨,民间义举不断,这一仗,几乎毫无胜算。

可……他竟还是赢了。

世人称他形如恶鬼,嗜杀如命,暴君之名,令人胆寒。

却不知?,从茫城到苍南关?的这一路,大魏死伤十万军士,无一受降之将,尽皆以死殉国。

他在军中?无人可比的威望,靠着每一次的身先士卒,每一次的遍体鳞伤,渐渐牢不可破。

兵临北燕都?城之下,剑指苍南的那一年,他甚至不过二十又?一。

二十一岁啊……

“自两百年前?祖氏建国至今,历代君王,无不以北燕为心头大患,可只有他,做到,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可以征服雪山连绵,万里天险。”

陆德生说着,双拳渐渐攥紧——他亦是土生土长?的大魏人,由小到大,国仇家恨,与北燕的恩怨……在大魏,纵然三岁小儿,亦能如数家珍。

沉沉听得心头一颤,突然想?起在解府中?,看见十一娘读的那本,《北行?记》。

——话本之中?,是怎么写这场战争的结局呢?

【两军交战阵前?,炁得军中?口信,忽口吐鲜血不止,面?若恶鬼,指天大笑,似疯若癫。真可谓是,“为君无道,终受天谴”……魏人兵溃,元气大伤,终悻悻而归。】

可是,那书中?却并没有写,魏弃因何吐血不止,更没有写,那所谓的口信,究竟告诉了他什么消息。

“四年前?,地宫不是这样的。”陆德生忽然道。

伸手指向?一路行?来的暗门,随处可见嵌入墙壁的夜明珠,他说:“那时,这里漆黑无光,四处皆是机关?,稍有不慎,动辄丧命,我?第一次来时便?着了道,在家中?休养了足足三月,方才养好了伤。”

沉沉低头看向?怀中?蜷缩的狸奴,缄口不言。

这机关?暗道的厉害之处,她……大抵也曾体会?过。

若没记错,那些机关?被肥肥不慎破解后,魏弃甚至花大力气重新修补过一次。

“那时的朝华宫,也不像如今这般冷落,区区两名不入流的侍卫守着……顾家请来的百余名好手,皆在暗中?。可,就算这样。”

陆德生说:“四年前?,那个闯入地宫的刺客,还是把你带走了——且,全身而退,毫发无伤。”

而魏弃得到消息时,已是半月之后。

那刺客早如泥牛入海,遍寻无踪,而百名在场的江湖高手,更仅剩不到五名活口,无一例外,皆身受重伤。

“他们说,把你带走的那个人,使一手路数极为诡异的剑法,手中?长?剑,剑身状若灵蛇,竟能如缎面?般随风自动,闻所未闻。顾家事后以万两黄金悬赏此人,过去数月,却始终无人揭榜,一番打探过后方知?,江湖中?,曾使此剑、令人闻风丧胆者,只有二十年前?,一号称“银蛇君子”的狂士——尹问?雪。”

江湖传言,此人出身海上扶桑,却渡海而来,拜在大魏武林名门、天师道门下,尽得师门真传。精通诡道,尤擅五行?八卦之术。

因少时走火入魔,容貌尽毁,样貌奇丑无比,却自诩君子。三十而立,悟天道,创银蛇剑法,独步武林。

——说是天才,自不为过。

可就是这样一个天才,却因自己年少无知?毁容,愤世妒俗,尤嫉天生美貌者。

恶事做尽,每将数百掳掠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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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少年投入蛇坑,以观其痛苦为乐,惨死在其手下的无辜平民,不下数千。

当是时,他已有近十年,不曾在人前?露面?。

“所以,”陆德生低声道:“各方消息皆称,他极有可能已渡海南归,回了扶桑……”

再后头的话,其实,他不必说,沉沉也听懂了。

魏弃以为,劫走“她”的人在扶桑。

所以,尽管并不知?道此人如何得知?消息将她带走,又?为何始终隐而不发,在此之后销声匿迹,他仍是毅然决然,挥军南下。

这一仗,打了两年又?八个月。

大魏的版图,在他手中?一再扩充。

他得到了骂名,与此同时,还有无尽的敬畏与恐惧,以及,无上的威权。

可结果呢?

“他没有找到尹问?雪。”

陆德生的声音中?,只剩下无尽的倦意:“将整个扶桑海岛掘地三尺,仍旧一无所获。他不死心,挨家挨户,乃至深山古林也不放过,一一盘查,依旧,什么都?没有找到。”

那年初秋,在山呼万岁、夹道欢迎的庆贺声中?,王军返京。

起初,人山人海,欢声笑语。

忽然,一声惊呼,此起彼伏。

最后。

甚至只剩一片诡异森然的寂静。

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中?,唯独有个坐在父亲肩膀上的小姑娘,童言无忌,指着高头大马上的那人咯咯直笑。

“白头发!”

她乐得拍手,“陛下长?白头发啦!陛下老了!和阿爷一样的白头发!”

她的父亲满脸苍白,几乎想?也不想?地将她拽下,狠狠一巴掌、响亮地掴在脸上。

女孩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哇哇大哭起来。

可并没有任何人来安慰她或扶起她。

人群,乌泱泱跪了一地,山呼万岁,呼声震天。所有人的脸上,却都?写着一模一样的神?情:惶恐难安,茫然无措。

仿佛他们也是第一次知?道。

一个怪物……竟然会?老。

管他是寿与天齐的君王,抑或传闻中?弑兄杀父、窃国乱世的贼子,终有一日,仍会?倾塌如泥。

“而那也是第一次。”陆德生轻声说。

“……”

“第一次,魏弃问?我?……他是不是做错了。”

不是质问?,不是震怒,没有怪罪。

年轻的少年帝王,只是坐在空空如也的血池旁,如此时此刻的谢沉沉,目光出神?,呆望向?池底斑驳的血痕。

脸上没有表情,唯独两鬓斑白的发垂落,眼睫、发梢,都?结出一层薄薄的霜。

恍惚间,亦似霜雪满头,一夜白发。

【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我?太贪心了。】

【我?不该奢望她能醒过来。若有一日她能醒来,我?总想?着,那样,我?便?不是什么都?没有……至少这世上,仍有值得留恋之物。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真心为我?,而我?,亦事事真心待她。我?厌人之五衰,却愿与她同生华发,我?不屑人伦,却盼望与她子孙满堂,我?身污秽,却因她在侧,甘愿涤尽一身血——】

【可,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你可知?,这一路守备松懈,所有的机关?都?被撤下,几乎畅通无阻……还有这,满壁的夜明珠,一路行?来,足有两间满当当的不世秘宝,这一切是为何?”陆德生忽然问?。

她却只枯坐在血池旁,低着头,手指轻抚怀中?狸奴。不答,不语。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亦什么话都?没说。

从始至终,仿佛只有陆德生,在絮絮叨叨向?她说着那些她并不知?晓的过去,在用一根名为“责任”的索,试图将她从如今解十六娘的身上,拉回到他所熟悉的那个人身上去。

而她,只是沉默地接受。

沉默地面?对着一切因她而起,却注定?无法轻易因她而终的现实。

“不再重兵把守,是因为,他想?要守的人,已经不在;把所有机关?撤下,却把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和寒冰玉石留下,则是因为,他至今还在等——还是没有放弃。”

“若有一日,有人能带你回来,无论带回来的,是一具早已腐败溃烂的尸体,抑或,如今的你——沉沉。你走的路,都?是一条与去时不同,亮堂的路。”

一具尸体,于他人而言,不过是威胁他的刀,割开他喉咙的剑。也许,在他有生之年,再不可能见到她。

可他甚至仍寄希望于死后。

当他死后,那具属于她的、腐烂的躯壳,不再有任何利用价值,化为白骨,若能有人将她送回他的身旁。满室秘宝,不记恩仇,尽皆取用。

“到那时,这座血池,便?是他为自己——还有‘你’,选的埋骨地,”陆德生说,“……可是如今,你回来了。”

不是一具尸骨,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所以,”沉沉听罢,却突的发问?,“你觉得……做谢沉沉,比做解十六娘好么?陆医士?”

陆医士。

陆德生一愣。

几乎脱口而出的那句“当然”,在触及她抬起脸来、那双如旧清明透彻的双眼时,莫名哽在喉口。

是好么?

当然,唯有谢沉沉,可以止住魏弃的杀伐之心,唯有谢沉沉,可以得到魏弃的青眼与无数次的破例,唯有谢沉沉……

唯有谢沉沉。

可是,如果谢沉沉不愿再“做谢沉沉,尽管她是,又?如何呢?

“就算我?是,”沉沉轻声说,“魏弃依然不会?再是七年前?的魏弃,扶桑、北燕不会?重归平静,已经发生的一切,更不会?因我?这个动因出现而推倒重来。陆医士,魏弃想?要谢沉沉回来,因为他思念自己的……妻子。他入了执念,挣脱不出。那你呢?陈缙呢?你们是真的希望活着的谢沉沉回来,还是希望,谢沉沉依然还躺在这座血池中?,做一枚不会?说话不会?反抗的……定?海神?针?”

她的腿早已坐得僵麻,站起身来时,整个人趔趄着、几乎摔倒。

陆德生下意识伸手想?扶,却被她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

她仍是微微笑着。

将肩上披着的外袍脱下,物归原主。

“其实,谢沉沉这一生,所求的事很少,愿望也很小,可是,偏偏是这么小的愿望,若要达成,却要令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犯难,”她说,“陆医士,所以,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让魏弃知?道,今夜发生的事。更不会?让他知?道,其实,谢沉沉曾来过,他们甚至只差一毫,便?能‘相?认’——我?永远不会?让他知?道这件事。”

“……为何?”

“因为,谢沉沉说要往东,魏弃会?往东,可是,拦着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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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往东的人呢?那些人,真的能有好下场么?”

仿佛一盆冷水,毫不留情地当头浇下。

陆德生脸上神?情骤变,看着她的眼神?,愕然,疑惑——更震惊。

大抵在他心中?,无论何时,谢沉沉永远都?是那个不顾一切、跪求他不能见死不救,满心赤诚的少女。

可他并不知?道,谢沉沉已死过一回……不,两回了。

血热过又?冷,冷了又?热。

再热,也只能是温的,再燃不起真心的沸火。

“就让谢沉沉死了吧,”所以,她说,“死了的她,就像一根吊在驴子跟前?的胡萝卜,陆太医见过么?虽然有些残忍,可是,人和动物其实一样,只要有盼头,总能活下去的。”

“魏弃从前?等的,是谢沉沉睁开眼,如今等的,是谢沉沉有朝一日,能与他合葬在一处——生同衾既已盼不到,便?盼着死同穴。他等呐、等呐,等着等着……最后,也就平平安安地老了——没人能伤害他,他已经是天底下最尊贵、最有权势的人,何乐而不为呢?这里的所有人,都?尊他,怕他,未来,他会?成那千古一帝,青史留名,为什么不呢?”

沉沉叹道:“更何况,这条路,他走了七年,早已不是轻易能抽得了身的了。若他抽了身,有许许多多的人,包括陆医士你在内,恐怕还要遭殃。”

“……那,你呢?”陆德生问?。

“我??”

沉沉笑了笑——那笑容很浅:“不瞒你说,金二已答应了带我?出宫。也许,我?会?嫁给?他?也许不会?。不过,都?无所谓。至少,我?会?永永远远地离开这里……只是,待我?死后。”

她说着,忽若有所思地轻抚着自己的脸。

那张,属于解十六娘的脸。

“死后皮囊焚尽,底下的骨头,大抵……还算是我?的吧?陆医士,若是那时您还在,便?把谢沉沉的骨灰,带回这里来吧。”

“还有。”

她背对着陆德生,许久又?许久,终于,温声开口。

“您说得对,人活一世,要活的明白,死的明白。多谢您告诉我?,原来这世上……确有人,极真心、真心地待过我?。我?感念于此,临到老时,想?来,仍会?觉得这一生,活得值当,不枉此行?。”

哪怕这样的真心,以我?之能,的确无以回报。

我?谢沉沉,不过区区升斗小民,终此一生,喜怒由己,并没有与天同寿、万古长?青的功绩。

可我?啊,我?也曾把一颗心掏出来,燃过他路上的一段烛火。

还不够么?

是够了的。

窝在她怀中?的狸奴,被一颗冰凉的泪砸中?,倏然抬起脑袋,不解的“喵呜”一声。

沉沉揉了揉它的脑袋。

却只头也不回地,向?着地宫密道的方向?走去。

生同衾,死同穴啊……

【谢沉沉,你说,今生恶事做尽的人,有没有来世?】

【……】

【你跟了我?,又?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跃动的烛火间,她仍记得那双幽深如潭的凤眸,眼底,似有一点星火欲燃。

或许这才是一切故事真正的开始。

所以,那时,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来世的事,谁晓得?】

十六岁的谢沉沉说:【但?今生的事,须得试试,方才知?道结果。】

殿下啊——

如今,你我?终于知?道了这结果。

第105章梨云

来的时候恐惊动?旁人,需借陆德生所执手令遮掩。

但等真进了朝华宫,宫门一关,再要出去——谢沉沉手里能?用的办法,却总是少不了的。

毕竟,世上?除了魏弃外,再没人比她这个旧人更清楚朝华宫里的诸多?“门路”。

至于?带她来的陆医士,事后要怎么跟人解释,两?个人进来,却只一个人出去……嗯。

有令牌在手,想来也,没人敢为难他吧?沉沉苦笑一声,心虚地按了按怀里狸奴探出半边的脑袋。

事后,好不容易安抚住非要跟她走的谢肥肥,某人轻车熟路、从小厨房后头?的狗洞往外麻溜一钻。

钻出宫墙,四下环顾一圈,没见有巡逻的侍卫,她当即摸黑往夕曜宫的方向径直行去。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为避人耳目,一路走,她甚至挑的都是宫墙下少有人经的甬道。可饶是如此,还是几次险些?被逮住。多?亏她反应及时、又对宫中地形谙熟于?心,这才?堪堪躲过。

结果,好不容易,终于?摸到夕曜宫外。正准备“故技重施”。

人刚一蹲下,竟在那小洞口对面,看见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啊……!”

“啊!!”

两?人不约而同地惊叫一声,齐齐向后摔了个屁股墩。

眼?见得魏璟瞪圆了一双大眼?,看着似要叫人,沉沉忙先他一步、连滚带爬地钻了进去,扑上?前捂住他嘴,

“嘘,嘘!别喊、别喊。”

情急之下,哪里还顾不上?什?么世子不世子的?

她只一个劲冲他比着嘘声的手势,直至魏璟停下“呜呜啊啊”的挣扎,这才?小心翼翼将人放开。

“世子殿下,”她压低声音,“民?女、不是,奴婢……”

奴婢起夜睡不着,出去逛了一圈?

奴婢没有乱走,只是刚好发现?这有个能?爬出去的狗洞?

她嘴皮子一贯灵光,什?么奉承话?假话?谎话?,张口就?来。

无?奈,眼?下对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却实在不好意思再扯那些?个蹩脚的谎,是以,反倒僵在原地,尴尬地结巴了一阵——

直到心中忽然念头?一闪:不对啊。

沉沉表情微怔,低头?看向魏璟那张夜色也掩不住、满面通红的脸。很显然,那不是羞红。

连她方才?扑上?前去捂他嘴时,第一反应,亦是被手心传来滚烫的温度吓了一跳。

自己钻狗洞,是怕被人逮住、当场宫规伺候——尚算情有可原。

可魏璟他堂堂世子殿下,想去哪不是去,为什?么要……这么偷偷摸摸的?

他甚至还发着高热。

“殿下。”

思及此,沉沉不觉眉头?紧蹙,下意识伸手去碰他额头?——被魏璟毫不客气地避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以自己的身份做这事、怕是越矩,只好又讪讪收回了手。

“您这是,要去哪?”她小声问。

“……不用你管!”

魏璟被她吓到,犹自惊魂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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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口,却仍不改凶巴巴盛气凌人的语气,嘶声道:“倒是你,你敢不顾宵禁,违逆宫规,”他说,“小心我告诉孙嬷嬷,让她治你!”

沉沉:“……”

这熊孩子。

她与他大眼?瞪小眼?,互盯了半天,心想,今天怕是难逃一劫。

不料,魏璟竟难得的没有追究,更像无?意惊动?旁人,只匆忙伸手推她。

“让开。”他说。

“殿下您……”

“我说让你别管我!”

“……”

“你别管我,我就?不去告诉孙嬷嬷。”

魏璟想是烧得厉害,说话?只剩嘶哑的气声,手上?的力气却不小,沉沉被他一推,防备不及,又一次跌在地上?。

右手撑地,肩上?还没好全的伤口顿时隐隐作痛,整张脸都痛得拧巴起来,龇牙咧嘴。

魏璟却看也不看她,泥鳅似的一钻、绕过她,便想往那洞口出去。

“殿下!”

沉沉心里恨极了自己这爱多?管闲事的坏毛病。

无?奈,动?作却总比脑子快一步,骂归骂,她左手已伸出去,及时扣住魏璟的肩:

一个发着高热的孩子,半夜不睡,却神神秘秘要往出走。

倘若她当真只是个奴才?,又或者,只是与他有仇无?恩的解十六娘,当然可以放任不管,乐得轻松。

可……

“殿下,且慢。”

她在他小的时候,亲手抱过他啊。

在他出生的时候,融掉簪子给他制金锁,在他母亲离世时,撕心裂肺地哭过。

“殿下,”她用力拽住他,心底唉声叹气——怕不是又触了这小霸王的霉头?,回头?少不了一顿打,手上?的力气却仍旧丁点没松,只固执地一个劲问,“您要去哪?怎的不带个人一起。”

“你要想去,咱们现?在便去找孙嬷嬷,叫孙嬷嬷陪您一起可好?”

打就?打吧。

谁让她是个记吃不记打的!

魏璟被她拽得身形一顿,用力挣扎,竟挣不开,当即“怒”而回头?,“你个……!”

你个什?么?

沉沉与他四目相对,本已做好了听他破口大骂的准备,却在看见他表情的瞬间,蓦地哑然:这蛮横不讲理的小世子,竟不知何时,眼?底泪光盈盈。

若是真哭也就?罢了,偏他死活倔强地咬着嘴唇,一副不想认输、强忍泪水的犟模样。反倒越发显得可怜兮兮起来。

他竟然没生气。

只是,嘴皮哆嗦了好半会儿,气得半天没说出话?,真要开口时,眼?里的泪,终于?还是一颗颗往下掉。

“你别得寸进尺。”

魏璟红着眼?圈,一字一顿:“我知道你帮了我,若不是那畜生听你的话?,我……如今,怕是早被掐死了。可你也别想我事事都听你的……!我都答应不告诉孙嬷嬷了,你还要如何?”

还能?如何?担心你啊。

“……”

沉沉叹了口气:“殿下,民?女并非有意为难,也不敢为难殿下。只是,殿下还发着高热。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去?”

“我让你松手!”

“殿下……”

“再不松手,我要叫人了。”

魏璟冷冷道:“叫孙嬷嬷把你关进暗室,不给饭吃。明日夜里,我照样来——你以为你拦得住我?”

看他这样子,哪像能?说得通道理的。

沉沉实在无?奈,也心知他说的有理,终是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

“那再不然,”她试探道,“殿下要去哪,带上?我?”

魏璟闻言,冷哼一声,没有回答。

独在夜色之中,留给她一个远去的后脑勺——

这家伙,竟头?也不回地跑了。

*

魏璟其?人,的确出了名的任性妄为,却谈不上?蠢。

知道自己要去哪、其?实瞒不住宫中的各路耳目。所以,他甚至压根就?不避人,只一心图快。脑子烧得晕晕乎乎,也不妨碍他一路狂奔,两?条短腿、跑得生风。

【阿璟,你听姑姑说,这是你能?活命、唯一的法子了。】

直至记忆中陈旧破败的殿门近在眼?前,耳边,却似忽的响起一道温柔的女声。

他的眼?泪又忍不住落下来。用力擦拭,仍然越擦越多?,眼?前一阵模糊,趔趄着摔倒在地。

手掌蹭破了皮,却也顾不得喊痛,他只手脚并用地爬起,依旧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

【你拿着这只金锁……拿好了。记得姑姑告诉过你的朝华宫么?你一定要想办法,记住,泼皮打滚也好,什?么都好,你拿着这只金锁,在朝华宫门外,大声哭罢——哭得越大声越好,一定要让人听到……让‘那个人’听到。】

那时他几岁?

也许三岁,也许四岁,他已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彼时的自己,尚不是旁人眼?中受尽宠爱、恣意妄为的小世子。他住的亦不是夕曜宫,而是息凤宫,“伺候”自己的老嬷嬷,永远只会喋喋不休地细数着他命运的种种不幸,说,倘若不是昏君无?道,如今坐在皇帝位置上?的,就?是自己的父亲,坐在太子位上?的,便是自己。

可是为什?么,一步之遥……一步之遥,就?差那么多?呢?他想不通。

他那时还太小,不懂什?么皇位,什?么太子,整天最盼着的,大抵只有一日三餐来送饭的小太监,可以给他送半碗不馊的饭。当然,越多?越好。

他不想饿得前胸贴后背,更不想梨云姑姑把她的饭省下来给自己吃,他想长得壮实些?、快快的长大,最好,以后也可以做个太监,这样的话?,或许就?能?像那个小德子公公一样——他想,做了太监,大概就?能?整天爱吃多?少吃多?少,把自己吃的白?白?胖胖的了。

他为自己能?想出这么好的愿望而沾沾自喜。

然而,当他把自己的这个“愿望”说给老嬷嬷听时,老嬷嬷却气得将他扇倒在地,疯了似的撕扯他的头?发、雨点般的拳头?落在身上?,他吓得大声哭叫起来——

可饶是如此。

他哭得惊天动?地,撕心裂肺,等梨云姑姑听到声音赶到,他已被打得只剩半条命。

姑姑从老嬷嬷手中救下他,抱着他哭,跪着求小太监去找太医,求他们救他一条命,可是,没有人理她。

没有人会理睬息凤宫中住着的他们。这一点,他打小就?明白?。

宫中常年荒芜,门可罗雀。从始至终,并没有拦着他们不让出去,可是,哪怕他们走出去,外头?的人永远视他们如无?物——他如此,梨云姑姑如此,老嬷嬷和住在主?殿里那个疯女人同样如此。

他们仿佛游荡在宫中的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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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靠着小太监一日三餐地送来饭食,早就?悄悄地饿死宫中,无?人收尸。

为了救他,梨云姑姑求遍了所有人,磕破了脑袋,没有用。

把所有的银两?拿出来,甚至压箱底的首饰亦全都掏空,仍没有用——

他知道自己撑不过去了。

所以,在姑姑又一次失望而归时,把姑姑留给他、他却没舍得吃的半张饼子,又“还”了回去。

【姑姑、整日要绣花……要,做活儿,】他说,【姑姑吃不饱,就?没力气,没力气,就?,没有银子……阿璟,死了,姑姑还得活呢。】

姑姑捏着那半张饼子,捂着脸、痛哭失声。

可她最后……竟还是为他换来了一帖药。

魏璟知道,自己这一生一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小太监从梨云姑姑屋里走出来时,脸上?狞笑的表情。

他的病好了,姑姑却病了。

病得爬不起床,整日整日地咳嗽,发着高热说胡话?,可他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他害怕得睡不着,每天一百遍、两?百遍地问,姑姑,你会不会死?姑姑,阿璟害怕,你明日、不,你现?在就?好起来,好不好?

梨云姑姑便看着他笑,笑得眼?泪流了下来。

【阿璟,】最后,她说,【去把姑姑妆奁里、那只荷包拿来罢。】

那只绣金纹的烟荷包,他曾

无?数次见姑姑若有所思地捏在手中,却一次都没有打开过。

直至那一日。

他方才?知道,里头?装着的,原是只巴掌大的长命金锁。锁身上?,一道狭长划痕,看着半新不旧,在这遍地珍宝的深宫里,实在不算什?么华贵玩意儿。

【你拿着。】

可姑姑却说:【这把锁,曾保你一命。】

【阿璟……今日,若姑娘在天有灵,定会再保佑你一次。】

姑娘?

哪个姑娘。

自他有记忆以来,便住在日渐荒凉的息凤宫中,与老嬷嬷、姑姑、疯女人为伴。

姑姑从不曾提及过他幼时的事,却在把金锁“归还”于?他的这天,拉着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

她说,她是老嬷嬷的义妹,为报答老嬷嬷曾经的救命之恩,受命前去朝华宫中当差,时刻监视、昔年还不是谢皇后的“谢姑娘”,他的“姨母”;

她说,他的父亲死后,把他夺走的主?母,原想一刀杀了他,可是那刀划在金锁上?、挡了一挡、他嚎啕大哭引来了人,这才?逃过一劫,被送入宫中;

【兰芝姐姐于?我有恩,若不是她,我早已到地下、与枉死的父母作伴……如今的苦,便当是我还给她的,可是阿璟,你不同,】姑姑的手指、爱怜般轻抚他脸庞,声音止不住地颤颤,【阿璟,若是姑娘还活着,她定会待你好、会如你的亲生母亲般爱你,护你。你的姨母,是姑姑平生见过最善良的女子,若她还活着……】

【若她还活着……】

可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若是”呢?

她能?为他做的,只有替他择一条不再挨饿受苦的前路。而他能?做的,便是听姑姑的话?。

照着姑姑在布帛上?、用炭笔画给他的地图,他偷溜出了息凤宫,在宫道的必经之路上?,泼皮打赖、嚎啕大哭。

他说思念姨母,其?实,却根本不知道姨母长什?么模样;

他说梦见姨母,也是谎言,其?实他从没梦到过陌生女人,倒是经常梦见吃不完的白?米饭;

他脸上?在哭,可心里的小人压根流不出半滴眼?泪,只是惴惴不安地想:有用吗?真的有人会相信吗?

他们会把他带出息凤宫去吗?

这是年幼的他,人生唯一可以主?宰的一场豪赌。

而事实证明,姑姑替他下的注,赌对了。

在他被年轻的帝王抱起那一刻,挂在脖子上?的长命金锁,真的护住了他的富贵平安,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于?是,他从息凤宫中饭都吃不饱、不得已在太监手下乞食的小可怜儿,摇身一变,成了受尽宠爱的世子殿下。

他可以把欺负过他的小太监踩在脚下,用鞋底碾那张谄媚赔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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