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想要什?么便要什?么,因为他的姨父,是大魏的皇帝,是当今世上?最有权势的人。
于?是,他的“愿望”也跟着悄悄变了。
他不要做太监,他要做姨父最喜欢的孩子,日后,再坐上?姨父的位置——宫里的嬷嬷,每一个人,都这样同他说。他也就?信了。
他甚至以为自己真的可以代替兰若。
不讨喜的兰若,不会卖乖、不会哭的兰若。自己有哪一点比不上?他?
安逸富贵的日子过得太久,他早已忘了,自己也曾对一个太监摇尾乞怜,忘了自己,本是被一个“奴才?”养大——
【世子殿下。】
直到他发现?,自己原来连一个畜生也比不过,才?终于?想起来。
给姑姑送去的金银财宝、美食佳肴,全都被如数退回。
自己最后一次见姑姑,病榻上?、那个只剩一把枯骨的女人,噙泪微笑看他。
她分明还是自己的姑姑啊。
【世子……殿下,】可她却不再叫他阿璟了——她的声音变得轻不可闻,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奴婢,是朝华宫的‘叛徒’,殿下不该再与奴婢,有丝毫牵扯,从此,富贵滔天,朝天大道,殿下……该一个人走了。】
真正珍惜他,爱他,护他的人,从来都不是予他荣华富贵的天子——于?坐拥天下的帝王而言,养大一个娇纵任性的孩子,不过旧日恩情的施舍。
真正珍惜他,爱他,护他的人,除了已经死去的母亲和姑母,只有息凤宫中重病缠身,不惜委身于?阉人、也要为他换一线生机的梨云姑姑。
可他已经……整整四年,没有见过姑姑了啊。
他甚至连养大他的姑姑,如今是生是死,可有吃饱饭,穿暖衣,都一概不知——
噩梦惊醒的那一刻。
魏璟满头?冷汗,如坠冰窟。
他还太小,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一刻、心底的失落与恍然,只是忽的惊觉,自己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其?实,还比不过昔年捧在手心,姑姑宁可饿着肚子、也要让给自己的半碗白?米饭。
可如今,他却连那半碗白?米饭,都已留不住了。
……
息凤宫外,并不曾设任何守卫。
这是一座彻底被视为禁地,冷落到几乎瘆人的宫殿。
诚然,只要关在其?中的人想,她们其?实随时都可以走出这座冷宫——然而,七年过去,除了魏璟外,甚至包括梨云在内,并没有人踏出息凤宫一步。
仿佛一座宫门,足以隔开天堑。
如今,本该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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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踏足此处的魏璟,却毅然决然、扑开了这座与世隔绝的宫门。
“姑姑!!”
稚嫩的童声,响彻破败的殿宇内外。
大殿之中痴坐的身影,怀抱着褪色的木塑,呆呆抬起头?来。
在她身下,浓稠的血泊尚未凝固。
不远处,已经腐烂多?日的女尸旁,另一个被一刀穿胸、本该死透的女人,却突然如濒死的小兽般,徒然挣扎起来,喉口发出囫囵不清的气声。
“阿……”璟。
鲜血渗入青砖,遍地斑驳。
她的胸口处,留下一道足以致命、撕裂的豁口——
“姑姑!!”
“姑姑,你在哪?”
“姑姑!”
魏璟找遍了息凤宫里里外外,没有找到半个活人。
无?奈之下,视线终于?迟疑着望向主?殿方向:他知道,那里住的是老嬷嬷的主?子,一个奇奇怪怪的疯女人。
他害怕她,从小就?怕。
可是,只剩下主?殿没有找过了——
一咬牙,这孩子几乎使出吃奶的劲、跑上?前去,推开沉重的大门
月光倾泻,一地流萤。
他早已哭红、肿成一对核桃的双眼?,却在看清殿中情状的瞬间,不敢置信地瞪大。
“阿……璟!”
荒凉狼藉的殿宇之中,那面上?满是错落割伤、血肉模糊的女人,冲他歇斯底里地大喊:“走!走啊!!!!”
第106章母子
魏璟吓得腿软,一屁股摔跌在地。
却不知哪来的胆气——回过神来,他竟没有跑,反倒颤巍巍爬起身?、跑进殿内。
踏着一地触目惊心的血脚印,发鬓皆乱的小少年,手?足无措地跪在女人身?旁。
下意识颤手?想去扶她?,那穿胸而过的匕首,却让他不敢轻易再挪动她身体分毫。手?臂僵硬地停留在她腰侧,迟迟不曾落下。
“姑姑……是谁……”他只是低声问。
却仿佛人还在此?间?,魂魄已支离破碎——唯剩嘴里不甘不忿的喃喃自语,还在颠三倒四地呜咽着:“是谁动的手?,是姨父……是,是陛下么?是他派人来杀你……因为我?”
是因为我不听话惹怒了?他,所以他派人来杀姑姑你么?
是我,我害了?姑姑么?
颈上淤青的掐痕仍在隐隐作痛,恐惧如潮汐起落,将他淹没其中。
从始至终,他甚至没有转过头去、看那阴影中枯坐的疯女人一眼——自然也?不可能注意到,这殿中恶臭的来源,正是女人身?旁倾塌在地、早已腐烂的尸体。
那个曾毫不留情毒打他的老嬷嬷,如今身?上爬满蛆虫,背对?他的半边身?子,被鼠蝇啃食殆尽。
至于还活着的那个……
森然的目光,一眨不眨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目睹他手?脚并用爬起身?来,跌撞着往殿外奔去。
“太医……”魏璟脸上挂满了?泪,神情恍惚。
只一个劲囫囵不清地念着:“找太医,姑姑,阿璟去找太……”
话音未落。
他人甚至都?没踏出殿门,却听空气之?中、“咚”的一声,尤其响亮。他毫无防备,整个人趔趄着往前一扑,栽倒在地。
许久,方才反应过来,右手?迟钝地摸向脑后——却只摸到一手?粘腻的濡湿。身?后几步远,站定一双破旧的绣鞋。
那绣鞋的主人并不看他,只兀自停步于那滚落在地、沾了?血的彩绘木塑旁,小心翼翼地伸手?、将这“凶器”拾起,用衣袖仔细擦拭干净。
“你……”
魏璟挣扎着抬起头来,看清眼前站着的疯女人,立刻张口想要呼救——却终是慢了?一步。被毫不留情的一脚踹中心窝,几乎倒飞出去。
后脑伤口重重磕在门槛上,他眼前天旋地转。
“阿璟!”
失去意识前,最后听见的,却恍惚是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女声。
只可惜,他已无力循声回望。
女人手?中的木塑高高举起,对?着他苍白无色的脸,再度当头砸下——
“咚!”
魏咎从床上坐起,随手?披上外衣。
他身?量不高,端坐床沿,双腿只堪堪触及地面。
墨发披背,并未束发,显是夜半好梦时被人吵醒。
饶是如此?——少时养成的姿态威仪,却未有丝毫损减,只长睫低敛,望向单膝跪倒跟前的黑衣男子。
“你方才说什么。”
漆黑幽沉的一双眼,看不出多?余情绪。
唯有悄然在袖中攥紧的双拳,隐约窥得几分少年人强压的不安。
“回禀太子殿下。”
男人低声道:“卑职谨遵殿下之?命,跟紧那解十六娘,如您所料,她?今夜果真?乔装打扮,随太医院院士陆德生?夜探朝华宫,一个时辰后,方才独自离……”
“那她?又如何与魏璟扯上干系?”魏咎冷声道。
话落,不知想起什么,眉头一瞬攒起不符年纪的深痕。
未等男人应声,他已披衣起身?,厉声冲外道:“来人!”
“世子深夜外出,两人一去一回,阴差阳错打了?照面。她?不知何故,竟一路跟随,直至息凤宫中……”男人欲言又止,“废后疯病发作,将世子打伤,亦是她?扑上前去以身?阻拦……”
魏咎正匆忙低头穿衣,闻言,动作忽的一顿。
手?指骨节被捏的“咯咯”作响,可他似毫无察觉,脸上神色依旧平静。
许久,方才扶着一旁矮几站稳。
任由殿外侍女鱼贯而入,矮身?跪下、为他更衣——他自幼少眠少梦,挑灯夜读亦是常事,身?边服侍的宫人早已习惯,顶着眼下明晃晃的乌青,亦不敢有半句多?言。
只一息功夫,寝殿内已然烛火通明。
“……”
魏咎望着那摇晃的烛火,失神良久。
末了?,却猛地摆手?,挥退殷勤上前、有意为他引路的侍女,转身?大步踏出殿门。
黑衣男子一语不发地跟上。
一后一前,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快步穿行于寂静的宫宇之?间?:
自前朝祖氏,至先帝在位,空置足有近二十年的东宫,原本,是年满十六的一朝储君,方可在出宫建府后居住。
然而,魏咎不过三岁时,便?被“赶”到了?这里。
偌大东宫,比邻皇城而建,宫墙两隔——他要入宫,甚至并非“回”,而是“去”。
理应在父亲羽翼之?下取暖的年纪,他已自己?教会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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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无外乎是踏着父亲的脚步,三岁可知天文,四岁开百石弓,五岁作治水论、艳惊四座,七岁可预政,纵横捭阖。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奇怪,毕竟,他是父亲……不,魏弃的儿子——
魏弃之?子,天赋奇佳,如神子降世,难道不是应该的么?
若非如此?,他凭什么出生?便?被立为太子?
若非如此?,他为何被寄予厚望,可以肆无忌惮地接手?权柄?
时间?过去太久,以至于他时常忘记,三岁以前,他其实曾与父亲同吃同住。
承明殿中,阖宫上下的字画古物,在被魏弃发病毁去之?前,都?曾留下过他或多?或少的回忆。
那些年,除了?打仗时不能带着他,其他时候,魏弃几乎不曾离开他半步。
他的字,是魏弃手?把手?教的;
他读的书,认的师傅,学的武艺,都?由魏弃事事经手?。
无论再忙,哪怕出征在外,亦从不假手?于人,宁可一封接一封的飞鸽传书,也?要为他一一安排妥当。
……尽管,魏弃真?的很?少同他说话。
是了?。
寸步不离,吃住一起。
但大多?数时候,他们这对?奇怪的父子,却只是呆在同一个地方,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有的时候,若他不主动开口,他们甚至好几天也?说不上一句话。
哪怕说了?,也?是僵硬的、冷冰冰的几句“例行问话”。
【陈缙给你的策论题目,做得如何?】
【秦不知教你的剑法,杀意太重,不可滥用。】
【你母亲的祭日……将至,启程江都?前,去见见你外祖母和?舅舅。】
好像多?说一个字,多?说一句话,满溢却陌生?的,不属于他们这种人该有的“温柔”,便?会灼伤了?彼此?似的。
只是那时,魏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也?早已习以为常——直到魏璟的出现?。
在此?之?前,他从没见过自己?的这个便?宜“表哥”:尤其是,眼前这个捏着一只土气的金锁嚎啕大哭,灰头土脸、瘦得干巴的小屁孩,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哪里有半分“小皇孙”的影子?
他实在讨厌过于闹腾的孩子。
而与他一般年纪的孩子,又大多?闹腾。所以,结论便?是,他讨厌魏璟。
只是不屑于表露出来罢了?。
他讨厌魏璟总是哭笑随意,讨厌魏璟做什么都?有人兜底,讨厌魏璟可以做个愚蠢的人却不被讨厌。
尤其,他更讨厌——
【兰若!】
又来了?!
【你看,这是你母亲送给我的,】魏璟献宝似的凑上前来,给他看手?心里躺着的、那只划破一条残痕的金锁,【姑姑说,就是这把锁保住了?我的命,是姨母冥冥之?中救了?我。】
【可是……姨母不在了?,我报答不了?她?了?,我……所以兰若,我就报答你吧……你说好不好?】
他真?当自己?看不明白他那拙劣的讨好伎俩么?
魏咎心下嗤之?以鼻。
本该头也?不回地离开,两脚却不知怎的,像生?生?钉在了?地上。眼神一眨不眨,盯着那只陈旧又老土的金锁。
正面,刻着“长命百岁”,背面,刻着“福寿安康”。
长命百岁,福寿安康啊……
他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哪怕魏弃。
他生?来过目不忘,连出生?不久时的记忆,喂他的乳母脸上长着几颗痣,都?记得一清二楚。唯独,却对?自己?“母亲”的印象模糊不清——尽管人人都?说,母亲为生?他,几乎力竭而死;魏弃也?说,为了?保住他的命,他的母亲受的苦,是人所不能忍……可他还是毫无印象。
仿佛生?命里,从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人。
仿佛,从他生?下来,到她?撒手?人寰,她?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碰碰他,抱一抱他,却从没对?他伸出过手?一样。
魏咎心里的恐惧和?难堪,在看见那把金锁的第一眼,忽然间?,便?迎风见长,肆意蔓延。
……但是,谁说他的记忆不会有丝毫纰漏呢?
也?许是抱过,但他忘了?呢?
他脸上表情不变,心里“安慰”自己?,一转头,却偷偷背着人,把承明殿掘地三尺翻了?一遍——甚至于,还能翻得不让任何人发现?。
承明殿没翻出什么,又跑去朝华宫找。
总会有点什么吧?
他心里忍不住想。
……不是金锁,说不定有百家布,没有百家布,说不定,有金手?环,玉如意,实在不然,亲手?做的小衣裳,小布偶呢?
他把所有的理由都?找好,所有的事,都?自认为做得滴水不漏,心里想了?无数种不着痕迹“炫耀”回去的办法——
可,到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他的母亲,既没有祝他长命百岁,也?没有祝他福寿安康。
他输得一败涂地。
这一生?,第一次,为屈辱而哭得稀里哗啦。
【我、我的呢?】他跑去问魏弃,抽噎中,连话也?说不清楚,只不住地比划着胸前,【为什么、我,没有?】
为什么他有?
那是我的母后,我的娘亲,我的。
为什么魏璟有,我没有?
他抱着魏弃号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仿佛那一刻,他真?的变成了?一个几岁的孩子,一心盼望着,魏弃能拿出一件什么东西来,哄他也?好,骗他也?罢,哪怕只是一片衣角,一块襁褓布——他总得让他相信,他的娘亲是爱他的。
总得……让他相信吧?
他从她?的腹中出生?,他的天性就是爱她?。
他不求她?爱他胜过爱旁人,她?甚至没有抱过他,不曾在生?命的最后。留恋地看过他一眼——他亦只不过,想要一点……哪怕一点,她?将他带到世上,也?曾真?心盼望他平安喜乐的证据啊
“当真?……愚不可及。”魏咎忽然低声道。
跟在他身?后的黑衣男子闻言,垂首不语,如影子般,一路沉默跟随。
魏咎却始终头也?不回,只吩咐后脚匆匆寻来的管事立即准备马车——
“还请殿下三思?。”
身?后人见此?,倏然开口道:“她?在息凤宫,不会出事。”
“是你说不会,便?不会的么?”魏咎表情沉静,微侧过头。
眼底却分明波澜幽暗——他语气冷淡:“怎么,你有预卜先知之?能?还是说,你治得好那女人的疯病?”
“卑职无能,”那黑衣人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当即跪下,“但,卑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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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没有出手?,反而先一步回宫禀告殿下,也?只因……卑职亲眼所见。”
“……?”
“废后江氏,一见到那解十六娘,立即磕头痛哭不止,情状如同幼儿,并无加害之?意,反倒像是——”
像是白日见鬼,心虚恐惧、暴露无遗。
后话未落。
魏咎忽的表情微变,猛地推开他,快步走到廊下。
几乎踮起脚尖来,仰首望向西北方,那片依稀蔓延开的火光。
“……”
黑烟滚滚,红焰冲天,烧灼着他眼底翻涌墨色——
“顾不离!”
他忽的厉声道,双眼沤红一片。
“备马!”
第107章相认
半个时辰前。
终究还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沉沉人已走进东院,即将推门之际,脑海中,忽又闪过魏璟那张烧得通红的脸。
……家有子侄顽劣,岂一个愁字了得?
她扶额长叹一声,当场原路折回。
仗着自己?对宫中地形烂熟于心,很快,便?又抄小路、不远不近跟上了前方一路狂奔的小少年。
起初还以为他是?半夜不睡,要?去找魏弃痛哭流涕忏悔一番。不料,这孩子最后去的竟是?息凤宫。
一墙之隔,她在门外等得眼皮直打架,却始终不见魏璟出来,放心不下,只好?又小心翼翼入内查看情况。
结果,好?死不死,正撞见魏璟被人用木塑敲得头破血流,昏死在地。
“……阿璟!”
她当下惊得声音变调,慌忙几步奔上前。
大力推开欲再行凶的女人,沉沉搂住魏璟,不住轻拍他脸颊,发现怎么叫都叫不醒人,一时间心急如焚,索性直接将人打横抱起、扭头就跑。
“娘娘!”
谁知,猝不及防间,右腿竟又挂上一个死活抱着自己?不放的“累赘”——她愣住,回头一看,认出脚下抱她不放的人、赫然正是?方才砸人的疯妇,当即吓得连蹦带跳、想?把人弄开。
顶着满头枯乱白发的疯女人却似着魔一般,压根不顾她挣扎,甚至被踢中几脚也毫不在意,两手铁箍一般紧搂着她。
“娘娘!”
“什么娘娘……松开——”
四?周一片漆黑,院中凄清冷寂,目之所?及处,唯有月光幽微。
沉沉怀里抱着一个,脚下拖着一个,艰难地往殿门方向挪去。
“雁还知道错了……!”
女人哭得浑身?发抖,却仍死死抱着她的腿不放,“雁还错了,娘娘,雁还背叛娘娘,雁还如今已得了报应,您原谅雁还罢,您带雁还走罢……”
雁还?娘娘?
这都什么和什么?
沉沉听得头皮发麻,心道这女子怕是?认错了人——却更不敢再开腔搭话。既怕被她发现自己?不是?、惹怒了她,又怕激起了对方的话头、引得本就疯魔的愈发疯癫,只能努力把自己?的右腿往出拔。
正僵持之际。
她不住使力挣脱,右腿却忽的一轻。
“……?”
沉沉满脸疑惑地低头,却恰对上女人仰面、痴痴望来的目光。
“娘娘,”女人双手胡乱擦拭着青春不再的面庞。与她对望一眼,瞬间,竟似受了莫大委屈般,跪在她跟前哀声哭道,“娘娘,您是?不是?认不出雁还了?”
“您看,我是?雁还哪,”她哭得几乎塌了天,满脸是?泪,“我是?江家的雁还,您不记得了么?您还夸过我的名?字,您说过,雁还不会永远被人压一头,雁还和您一样,都是?不甘居人下的犟骨头,您看,雁还如今做到了——”
她膝行几步、追上转身?欲走的谢沉沉,又拼命举起手边那?对、早已磨损得面目全非的彩绘木塑,指着女子装扮的那?个:“这是?我呀!娘娘,您看,雁还终究还是?做了皇后,大魏的皇后……那?些想?踩在我头上的贱人,顾盼,赵为昭,丽姬,一个个都死在了我前头!她们都输得一败涂地!”
“到最后,还是?我赢了,”她拽住沉沉的裙摆,嘴里念念有词,“天下女子表率,一国之母,雁还做到了……娘娘,我的夫君,您看,他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子,也是?世上唯一配得上雁还的男子,我与他,举案齐眉,恩爱一世……您看呐。”
沉沉被她拉得步子一顿,满脸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垂首看向跪在脚边的疯妇人。
“你……”
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回神。
这座息凤宫的主人,或者说,这座荒凉宫殿囚禁的罪人,正是?眼前的江氏。
记忆中,那?位雍容华贵、仪态端方,同样也不择手段,令人齿冷的皇后娘娘,原来并没有效仿昭妃,在魏弃弑父杀兄、逼宫篡位后,选择自缢殉情。
相反,苟延残喘至今,生生把自己?熬成一个癫狂丑陋的老妇。
满头华发,如烂泥一般委顿在“故人”脚边,仿佛溺水者紧抱浮木,哀求她的一面垂怜——
可是?,故人?
“……我是?谁?”沉沉忽的低声问她。
干涩的声音,满是?不确定的语气。
“您?您是?贵妃娘娘啊!”江氏闻言,却狂喜间抬起头来。
沾血的双手紧攥住她衣角,女人几乎哀求地低语着:“娘娘,您带雁还走吧……雁还知道错了!雁还错了!”
“我以为帮了铮郎,他便?会看在我的情面上护您不死,我也以为、我以为曹睿会救下您……可您为什么,宁可跟那?昏君一同败走赤水,也不愿留下?您何必为他做到那?般地步?”
“雁还还一直为您守着息凤宫啊!娘娘,”她说着,竟如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双手张开、拦在沉沉身?前,“雁还知道您不会死,没人能杀您,所?以雁还听您的话,等您回来……可您去了哪里?雁还不信您会为那?昏君殉情——”
二十七年前,赵、魏大军兵临城下。
末帝去信突厥,欲联合草原大军回击叛军,不想?,大军未至,上京城门已开。
以江氏为首,京中一众豪族倒戈,与赵魏联军里应外合,瞬息之间,不费一兵一卒、攻陷皇城。
祖氏自知不敌,放火烧宫,屠尽皇室后,携突厥公主阿史那?珠仓皇逃离。
而赵莽为报昔年顾氏之仇,单刀匹马,千里追索,花费数年时间,终斩祖氏末帝于剑下。
末帝头颅,事后被其高?悬于上京城墙,受百日风雨侵袭,鸟兽啃食。
又因?祖氏皇族,宗室共一百七十三?人,皆在城破之日,被末帝召集一处,乱箭射杀,以殉国耻。
自此,延续近二百年的祖氏王朝,彻底分崩离析。
沉沉曾听魏弃提起过这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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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为何江氏如今,却对着自己?喊“贵妃娘娘”?
因?为十六娘的这张脸么?
仿佛在冥冥之中,忽窥得一线天机。
她心中微沉。
有太多?话想?问,忽然间,鼻尖却先?嗅到几分不同寻常的气味。
几乎已到嘴边的疑问,立时咽回腹中。她慌忙踮起脚尖,绕过拦在跟前的江氏、向外探头望去:
一眼扫过,看清廊下不知何时冲天而起的火光,脸色却顿时大变。
不好?!
该不会是?……中套了?!
顾不得江氏又抱又拖,哀求她不要?离开。沉沉抱紧怀中少年、当即几步冲出殿外,却在靠近回廊的一瞬间,又被扑面而来的热浪逼退。
“……!”
没有衣物遮挡的手背,几乎立刻燎起一层血泡。空气中蔓延开皮肉烧焦的熏糊味。她痛得眉头紧皱,接连退后数步,将怀里的魏璟牢牢护住。
至此,她终于不得不确信,方才闻到那?呛鼻的猛火油气味……绝非幻觉。
却又是?谁,胆敢在宫中纵火?
沉沉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眼见得前路不通,只好?回头另择出路,却不料——这火竟还不止一处。
有火油助燃,东风借力,就在方才江氏拖住她的那?片刻功夫,前殿后院,已烧得四?下火光滔天。
她怀里抱着人事不省的魏璟,背后,是?时而狂笑不止、时而落泪低语的江氏。
徒留她孤零零的一道影子,立在火海跟前。
“……”
仿佛天意面前无?知挣扎的蝼蚁,又或是?,明知不可为而偏要?为,于是?,永远被命运捉弄到底的愚人——
“魏璟!”
只是?她,在生死面前,终究还是?做不到信命。
“阿璟!魏璟!”
沉沉回过神来,把心一横,几个巴掌上脸、愣是?生生掴醒了怀中昏迷不醒的少年。
魏璟躺在地上,挣扎着掀开眼皮,只觉浑身?一片燥热。
四?下环顾,顿时被扑面而来的火光燎得吱哇乱叫,一回头,却见“解十六娘”骑在那?疯女人身?上,两手死死卡住女人肩膀。
那?模样,一时间,竟说不清究竟是?谁更疯。
“雁还!”她低声道,“看着我,咳咳……咳,我……不对,娘娘问你,看着我!”
女人闻言,两眼发直,果真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脏乱的脸上,竟盈盈几分动容泣色。
“我……娘娘回来了,要?带你走,带你出宫,”沉沉说,“你告诉娘娘,我们该往哪里走?”
“你给娘娘带路,好?不好??”
魏咎赶到息凤宫外时,正见琼楼玉宇,倾塌于咫尺间。
火光烧在面前,亦似烧在他眼底。
数百名?宫人轮番救火,竟也阻止不了那?滔天火光蔓延的趋势。
断壁残垣,满目疮痍——整座息凤宫,几乎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
“殿下。”顾不离静静站在他身?后,眉目低敛,右手紧攥住腰侧佩剑。
仿佛等待着少年无?处宣泄的怒火,也等待着自己?失职受责的结局。
然而,魏咎并没有看他。
只如痴了一般,看向火光中、被吞没的殿宇,久久无?声的沉默——
身?为太子,不受宣召,夜闯宫门。
前朝风起云涌。
朝阳初升,消息传遍之日,便?是?万般攻讦,加诸他一人身?之时。
雪片般飞来的奏折,堆陈于天子案上。魏弃双目不可视物,便?由陈缙一一读来听。
越听,眉头却越发紧蹙。
“太子为何深夜入宫?”他问。
“太子殿下称……是?为救火。”
陈缙低声回答:“但臣以为,此事或有蹊跷。”
且不论息凤宫里住着的那?位废后,是?否值得太子不顾宫规强行深夜闯宫。就算再加上那?位、不知何故,也出现在息凤宫中,至今生死不明的世子殿下——
太子与世子之间,又究竟有几分值得前者赌上声誉的情分?
这场火,莫说外头传得甚嚣尘上,各种阴谋论层出不绝。便?是?自己?,也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怀疑。
思及此。
目光落在手中奏折上,停顿片刻。
他到底婉言提醒:“太子殿下虽年幼,然则天生早慧,眼目所?及,常超于臣等鄙薄之见,”陈缙道,“臣以为,个中或还有要?事隐瞒,无?奈,殿下心意已决,只称救火。我等纵然有心,事未查明前,亦绝不敢……斗胆冒犯。”
言下之意。
做太子的打定主意不说,我们这些为人臣子的,没有您的允许,难道还敢作真逼问不成?
魏弃沉默不语。
下意识抬手,欲揉按眉心——伸出手来,触及眼前软底白绫、却才后知后觉回过神。
习惯紧闭的双眸睁开。
睁开,亦是?一片灰蒙的黑暗:
陆德生曾千叮咛万嘱咐,他双眼用药过后,绝不可见光。
然他昨日关心则乱,去夕曜宫救了那?畜生,当夜,双目果然便?疼痛难忍,流血不止。
陆德生前来替他诊治,服药过后,未至子时,他已沉沉睡去。以至昨夜息凤宫走水之时,他仍昏睡不醒。
一觉醒来,方知魏咎捅出了个天大的篓子。
“现如今,曹睿正领着十余名?老臣,跪守太极殿外,”陈缙道,“他们要?求,彻查息凤宫大火一案,还……世子殿下一个公道。”
魏璟乃昔日大皇子魏晟膝下独子,论及血统,本就是?那?群腐儒心中唯一的储君人选。
留魏璟一命,无?异于给魏咎日后即位,留下一个莫大隐患。
是?以,这些年来,朝堂明面安稳,暗里却早以曹睿为首,隐隐生出一派支持魏璟上位的势力。
“有意思。”
魏弃闻言,却忽的冷笑一声:“曹睿人在宫外,如何得知魏璟在息凤宫中?”
“是?……太子殿下放出消息。”
“……”
陈缙从未像此刻这般庆幸,魏弃如今目不能视。
否则,自己?脸上的表情……想?来挂不住。他扶额长叹:“太子殿下昨夜命人吹响石海哨,一夕之间,惊动宫人无?数,争相救火。”
若仅止于此也就罢了,陈缙想?,救火救人,事出有因?,尚有挽回余地。
偏偏,太子公然以重金悬赏,要?从火海中搜救之人,却并非江氏。而是?谁都没有想?到、会出现在息凤宫中的小世子。
消息不胫而走,瞬间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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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阖宫上下。
可饶是?如此,竟都没能阻住火势。一场大火,生生烧了整夜。
直将息凤宫烧成一片废墟,太子仍不死心,非要?将废墟再掘地三?尺——
“挖出两捧灰来昭告天下,他才满意?”魏弃冷冷道。
陈缙听出那?话中寒意,顿时颇有眼色地闭了嘴。
直至陆德生前来,照例为魏弃送药,御书房中,气氛始终凝重冷寂。
“……”
陈缙瞟了一眼手捧药汤、几度欲言又止的陆太医。
陆德生本就不是?什么善言辞之人,每有心事重重,便?越发显得满面窘迫。魏弃看不到,他却看得一清二楚。
不知怎的,竟觉空气中,莫名?酝酿开一股风雨欲来的气息。
“陆太医……”他心下一动,有意开口点?破。
岂料,话没说完,却又被殿外匆忙入内的小太监抢了个先?。
一时间,三?人皆循声望去。
“陛下……禀报陛下!”
小太监哪里见过这阵仗,顿时吓得瑟瑟发抖,纳头便?跪。
嘴里只一迭声道:“太子殿下遣、遣奴才来报,息凤宫地下,当真挖出一座暗库!”
暗库?
陈缙与陆德生对了个眼神。
只不过,很显然,陈缙是?惊奇,陆德生却是?一副心口大石坠地、如释重负的神情。
“但是?……”
那?小太监紧接着又道:“但是?,太、太子殿下说,暗库大门,乃盘龙石所?铸,耗费东宫数十名?工匠之力、穷尽所?能,亦无?法以外力开启。太子殿下……所?以,太子殿下,恳请陛下……派人相助。”
盘龙石,多?取自东海。
受百年风吹,百年日晒,百年雨淋,石纹蜿蜒细密,如岩龙盘踞其上,仍刀剑不破、水火不侵者,是?为“盘龙”。
此石,号称世之最坚,不仅万金难求,重要?的是?,盘龙石,多?只用以国之重库。
如今,后宫之中,区区一座不见天日的暗库大门,竟舍得以此石铸就。
息凤宫底下,能藏着什么?
陈缙细想?下去,不由暗自心惊,侧头望向久久不曾开口表态的天子——
“以火药将此门炸毁,如何?”魏弃忽道。
“回陛下,这、确实,确有工匠谏言,无?奈太子殿下他……”
太子殿下他不许啊!
小太监边说边摇头。
话说一半,又被天子身?旁揣手沉思的陈缙出言打断。
他这才意识到,方才陛下问的不是?自己?,不由吓得满头大汗,悚然收声。
“回陛下,此法并非不可行,只是?,如今世子殿下……尸首尚未寻到。若小世子藏身?地库中,以火药炸毁大门,恐致暗库坍塌,”陈缙低声道,“曹贼……曹丞相,若是?以此生事,朝堂之上,怕是?风波难平。”
更何况,这么直白的法子,以太子殿下的聪明才智,理?应早就第一时间想?到。陈缙心中汗颜。
既然想?到而不用,反而派人前来“求救”,自然……就是?要?从魏弃这里图一个万全之法的——
先?斩后奏时,想?不到自己?还有个父亲。
这会儿,倒是?想?起找人给他擦屁股了。
“若是?死了。”
魏弃听罢,却倏然一声轻笑,淡淡道:“是?孤与太子见死不救么?”
“……”
“恰恰因?为要?救,所?以不得不,付出可能惨痛的代价。”
魏弃说:“曹睿若是?有办法不炸暗库,以一己?之力撬开盘龙石,理?自然在他那?。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
魏璟就算在地宫里,被火药炸死,被坍塌的地宫砸死,那?也只能证明,太子掘地三?尺都要?救他,而他,终归没有得救的命罢了。
曹睿如今领人跪在太极殿外——不就是?要?向天下人证明,他魏氏父子视魏家血脉而不顾,是?杀魏璟的凶手么?
那?他就让天下人看看,想?杀魏璟,他压根不需要?什么龌/蹉手段。
只是?这笔血债,要?算,也只能算在他头上。至于魏咎这个不省心的……
罢了。
“太子不惜代价,誓救世子,同胞之情,令臣等动容!”
御书房中四?人,唯独陈缙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当即撩袍跪下。
魏璟与魏咎,要?怎么选,本就不是?一件需要?细思的事。
“只是?如今,别无?他法,为博一线生机,确也只能冒险一试……”陈缙低声道,“世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想?来定当平安脱——”平安脱险。
话音未落。
“且慢,陛下!”
“此事断不可行!”
陆德生却脸色大变,忽也紧随其后跪下,朝魏弃重重叩首,连声道:“万万不可!陛下三?思、万万不能轻易……!”
轻易什么?
此话一出,莫说一脸状况外的小太监,饶是?与他共事多?年的陈缙,也不由愕然看他。
魏弃却自始至终,连头也不曾循声挪动丝毫,只平静道:“为何。”
“陛下……小世子……”
“世子?”魏弃冷声打断他的托词。
鬓边白发,被悄然钻进殿中的轻风抚动,飘然如雪缎四?散。
面无?血色,唇色染霜。
高?高?在上的帝王,却似一具毫无?生气的傀儡。
“陆德生,你与魏咎,何时变得这般怜爱弱小,”魏弃轻笑道,“世子的命,在你二人心中,重到足够御前失态,公然抗命,不惜夜闯宫门——”
“陛下,臣……臣只是?……”
“昨夜,和魏璟在一起的究竟是?谁?”
话落瞬间,陆德生慌忙叩首的动作蓦地一顿,仿佛被人点?中死穴般僵立原地。
窗外,一声惊雷。
天边不知何时,已是?乌云滚滚——
青天白日,毫无?预兆的暴雨倾盆。
*
息凤宫中。
十余名?工匠手执斧凿重锤,围作一团,却始终只是?来来回回,对着脚下的巨石大门犯难。
好?不容易选中一处,一锤下去,花了吃奶的力气,亦没法在那?石门上留下半点?痕迹,反倒是?把挥锤的人累得气喘吁吁——
同样的场景,短短一个多?时辰,已换了几批人重复试验。
然而,结局皆是?无?一例外。
区区一块盘龙石,便?成了横在他面前、无?法跨越的天堑。
魏咎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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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情从一开始的喜出望外,到后来一片茫然,如今,只剩无?喜无?悲的泠然:
直到这一刻,生来尊贵,温雅、但更高?傲的太子殿下终于明白,这世上,比扼灭希望更恐怖的,往往正是?在你绝望之后,忽然间,又予你一线不痛不痒的生机。
近在眼前,却绞尽脑汁而不得,不得,所?以为自己?的无?能而痛苦懊悔。
可是?,痛苦懊悔又有何用?
“让开。”魏咎推开拦在身?前、为他撑伞的黑衣青年。
忽的几步上前,从地上抄起一只巨凿,对准脚下石门、猛地挥起!
“锵!”
刺耳的剐蹭声,令在场众人无?不蹙眉。
可他似乎毫无?觉察,一击不成,又再度将手中重器举起——
一下,又一下。
他整个人早已在暴雨中被淋成落汤鸡,鬓发皆乱,狼狈地贴在颊边。
手心被握柄传来的余震、震出一手粘腻鲜红,鲜血沿着凿身?滴落,积聚起一滩暗色。
“殿下!”
顾不离见状,当即上前阻拦,却险些被他横挥而来的凿身?削去半边脑袋,生生逼退数步。
“滚开。”魏咎冷冷道。
然而,在又一凿即将落下之前。
“殿下!殿下!!”
雨幕中,忽由远而近、匆匆行来一列队伍。定睛细看,为首之人,赫然便?是?他派去御书房传话的小太监。
魏咎身?形一顿,循声回望,眼底似亦闪过一丝熹微的光亮。
可惜,这一线希望,亦很快在那?小太监狂奔到他跟前,结结巴巴、说完身?后带来何人的瞬间,无?声地,转为沉静烧灼的怒火。
沉默良久过后。
“我说过,绝无?可能。”魏咎道。
“这、殿下,奴才无?能,”小太监闻言,纳头便?跪,抓耳挠腮了好?半会儿,眼神又不住望向身?后,断断续续地开口解释,“但这,这是?陛下旨意——”
“……”
“陛下吩咐,雨势稍小,便?可开始布置火药,皆时恐怕动静不小,”小太监说着,冲他重重磕头,“还请殿下、请殿下稍作回避……待到暗库开启,着人探路过后,殿下再行移步也不……”不迟。
“这就是?他想?出来的办法?”
雨势没有丝毫止息之意,瓢泼大雨,足将人打得睁不开眼。在场众人,皆屏息而立,不敢出声。
唯独魏咎,却始终睁着一双——与他的母亲,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眼。晶润,明亮,剔透。
只是?,晶润的是?眼底的水雾,明亮的,是?眼底析出的不受控制的泪。
他说:“你去告诉他,要?炸开这座暗库,便?先?叫我粉身?碎骨。”
“殿下——”
“去告诉他!”
仿佛直到这一刻。
这身?形单薄、两眼木然的少年,才终于不得不面对,不得不承认。
他以为自己?早已成熟到可以面对一切,以为凭借自己?的手段,可以留下她,可以挽回。可是?,原来……还不够。
他终究还是?太弱小了。
凭借他的双手——
魏咎低下头去,怔怔看着自己?开裂的手心,满手鲜血,被雨水冲刷过后,露出斑驳的伤痕。
皮肉翻开,滴下的雨水,又在一瞬之间染成深红。
出生至今,他从未如这一刻,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与孱弱。
原来,还不够啊……
“你去告诉他,”仿佛一瞬间,被抽离了所?有生气。魏咎低下头去,看向跪在脚边、眼神飘忽的小太监,轻声道,“这暗库里的人,是?我娘。”
“我娘没有死,”他说,“你去告诉他,我娘唯一还有可能活命的机会,现在——”
现在,就握在他的手里。
而不是?我的手里。
余下的话还卡在喉口。
眼前却忽的闪过一抹高?大黑影,半息过后,一道利落干脆的耳光,将他打得偏过头去。
魏咎不受控制地重重咳嗽数声,回过神来,嘴角蓦地蜿蜒下一条血线。
“咳咳……咳!”
站在他身?前的男人,与那?太监身?后几十名?侍卫打扮无?二。
唯独双眼似蒙着一层白翳,四?下没有焦点?。
可,也就是?这双不可视物的眼睛,此时此刻,却定定“望”向面前手捂脸颊、侧过头去沉默不语的少年。
“魏咎。”他说。
“于你而言,于——你们而言,若非今日,我有通天彻地之能,助你碎了这盘龙石。我连见她一面,终究都是?奢求……是?不是??你们本打算瞒到几时?”
头上遮雨的帷帽被劲风刮起,鬓边白发在狂风中飞舞沾湿。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仿佛早已死去多?时的惨白——唯独眼圈,分明早已沤红。
仿佛闷在深处的暗红,在无?法抑制时析出深色。又或者,那?本就是?他流不出的泪。
是?往心里倒流的血。
*
“……去拿‘燎原’来!”
许久,暴雨之中,唯余一声厉喝。
第108章破局
“嘀嗒。”
一滴水珠坠落眼睫。
长睫一瞬蜷曲,如不堪重负的蝶翼——在这?露水的催促下、不得已缓缓伸展。于是神智回笼,五感?逐渐清晰。
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地宫内,满脸脏污、趴伏在地的少女,终于颤颤巍巍睁开眼?来。
“咳……咳咳!……”
紧贴地面的脸颊被砂砾磨得刺痛。
她尝试着动了动右手,想挪动身体。
无?奈,随之而来剧烈的疼痛,又让她瞬间僵在原地:右肩尚未好全的伤口,似乎因她此番从高处坠落而再度开裂,半边身体几?乎都陷入麻痹,丝毫动弹不得。
“殿下?”
折腾了半天,实在无?法起身。沉沉只能勉强扬高嗓门?、大声地唤。
侧耳听?了半天,却始终无?人?应声。
她只好又从身下抽出唯一还能活动的左臂,抻直了手、四下摸索。
“殿下、你在……”
话音未落。
她竟真从侧前方不远处,摸到一截抖簌的小短腿,面上?不由一喜。
五指当即收紧、轻轻拽动,沉沉急声道:“殿下——”
“啊!!!”
谁料那短腿的主人?却丝毫不给面子?,猛地一声高叫,原地跃起。挣扎间,险些没一脚踹在她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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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啊!!你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魏璟手脚乱挥,嚎啕大哭。
“我没有杀过人?……你们不要抓我下油锅!救命、呜呜!!姑姑,兰若,你们快来救我!!救命呀!!”
无?头苍蝇似的,叫唤了不知几?久,直叫得嗓子?嘶哑,似才发现自己只是在唱独角戏——环顾四周,反应过来眼?下处境。魏璟迟疑着停住哀嚎。
半晌,反倒顶着两只泪泡眼?,可怜巴巴地顺着她声音方向摸过来。
先摸到她破皮的手,又摸到她脏兮兮的脸。
“你,”他摸了半天,也确认了老半天,最后,方才呜呜咽咽地问,“是你、是你吧?你还活着吗?”
“……”
沉沉一时间哭笑不得:闹了半天,原来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
想了想,却还是回握住他颤抖的手,她苦笑着问:“不然,殿下难道以为我是鬼?”
在生死面前,再娇纵任性的孩子?,似也一瞬被迫长大。
魏璟听?罢,扑到她身上?,痛哭失声。
沉沉知道他是吓得狠了,却实在没有力气安慰——当然,更没有斥责。只安抚似的伸出手,轻拍了拍他颤抖的后背。
直等他哭够了,方才轻轻捧起他不住抽噎的小脸。
她低声道:“我肩上?有伤,一时半会儿,恐怕动不了……得有的折腾。”
“您若是还能动,殿下,不妨四处看看,”她叹了口气,“……我们究竟,是掉到个什?么?地方来了?”
*
息凤宫大火当夜,前后无?路。他们本已逃无?可逃。
慌不择路下,沉沉唯有选择相信江氏,带上?魏璟,跟着扭头就跑的疯妇人?一路狂奔。
谁料,江氏将他们带回主殿,魏璟却还想救他那位咽气多时的“姑姑”,抱着人?死活不愿意走,沉沉同他说不通,等回过神时,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江氏不知按动殿中何处机关,她二人?脚下地面竟瞬间下陷。
沉沉压根来不及反应,便如下饺子?般,抱着好不容易从尸体旁拖开的魏璟从高处坠落。这?一摔,不知昏迷了多久。
直到此刻再醒来,已不知今夕何夕。
“如今外间……也不知情况如何,”她无?奈道,“但宫中行?事,过程一向繁琐,若要等到他们察觉不对、前来相救,恐怕,我们撑不到那时候。”
更何况,你才刚办了坏事惹怒这?宫里的“第?一人?”,而我……也不是什?么?金贵到值得人?费心去救的“大人?物”。
这?句话,沉沉咽回腹中没说。
但很显然,魏璟也意识到了什?么?。
“我、那我,我这?就去。”
抬手擦了擦眼?泪,同样灰头土脸的小少年,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来——
“等等。”
可还没等迈开步子?,沉沉却又突然出声叫住他。
左手费力地解开腰带,将一头塞进他手中,另一头则自己紧紧握住。
确认两人?各执一头,她这?才重新冲他摆摆手——也不管黑暗之中,魏璟究竟看没看见,她只低声道:“去吧……小心些。”
魏璟闻言,却微微一怔。
若有所思?地低头,看向自己手心,不知在想些什?么?。
“哦。”
许久,方才扭过头去,他轻轻应了一声:“我知道。”
说完,便逃也似的摸索着四周石壁,很快走远了。
沉沉的脸颊贴在地面,能清楚地感?受到因他脚步而起的颤动,听?见魏璟紧张得乱了节奏的呼吸声,心口同样怦怦直跳着。
咬牙忍住肩膀伤口传来、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疼痛——她却也没闲着,反而不断尝试挪动错位的右臂:单凭魏璟一个孩子?,哪怕找到出口,也绝无?可能拖动她这?么?一个“半废人?”离开地宫。
她既要带他活下去,就绝不能只是个瘫软在地动弹不得的累赘。
“呼……呃……”
手指慢慢能动,颤抖着抬起。
她试图以手肘支撑身体,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动作,汗水却早已浸透衣裳。她几?度怀疑自己要痛昏过去——
“你快来看!”
半昏半醒间。
却仿佛老天垂怜,黑暗中,忽然传来魏璟激动不已的声音。
“这?里、这?里有个东西!好像是能掰动的……可是……我打不开……”
仿佛手里当真卡住了什?么?重物,魏璟声音憋闷,边说着话,竟还不住倒抽冷气。
机关?
沉沉心中一紧,当即一手拽住腰带,咬紧牙关,另一只手手肘撑地。
眼?角痛出点点泪花,却仍是咬牙半直起身,向着腰带牵引的方向、尝试挪动身体。
“你撑住,”她说,“我来看看……我来。”
几?乎是跪爬着,她向着魏璟所在处靠近。
好不容易抓住魏璟伸来搀扶的手掌,那头却反而先被她一手的濡湿吓了一跳。
“你的手……!”魏璟惊得声调破音,慌忙丢下手中腰带,捂住她血流不止的手掌。
“没事。”
沉沉却早分不清那究竟是汗抑或血,只借着魏璟的搀扶趔趄站稳,伸出手去,在石壁上?四处摸索。
本是试图触摸他方才所说、“能掰动”的机关,却不知摸到哪里,忽觉一阵寒气扑面而来。
“走远些!别过来!”
心道恐怕坏事,她想也不想地将魏璟推到身后,右手举起、挡在身前。
然而,预想中的机关暗器却并未出现。反倒是“咯拉”一声、似齿轮重启——那动静格外清晰地响在耳边。
方才还在魏璟手中纹丝不动的齿轮,此时却忽的旋开、左右分离,在两人?眼?前豁出一道大门?。
生路似乎就在眼?前。
沉沉却实在无?暇“惊喜”,反倒是一口气松到底,整个人?失力般跌坐在地。
眼?角余光扫过,只觉内间幽蓝昏暗,气氛莫名阴恻——心中惴惴难安,竟半天没敢抬起头来。
“天……”
直到被魏璟的抽气声“惊醒”,她这?才下意识循声望去。
这?一刻。
却终是被眼?前所见,惊得呆在原地
一望无?际的书架,层叠交错,摆得满满当当,为腾出空间,设计者?甚至将左右石壁打通,内里则无?一例外,同样堆满书册。
从竹简书卷到纸本,应有尽有;
士、农、工、商,先人?所载,诗书字画,皆一一标注,分门?别类。
打眼?望去,真犹如在这?不知名的地宫中,又再造出一座堪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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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藏书楼媲美、甚至连格局亦尤其相似的书库来。
但……若是只有一堆看不完的书,其实亦不会叫她这?般惊讶。
沉沉抬起头,看向四下悬挂——似乎是用以照明的“冰晶”。
这?些晶石形状不一,有长有短,却都与她从前见过的迥然不同,散发着极其诡异的幽蓝荧光。
触之冰凉,却不冻手。
仿佛……是人?为造出的一片星空穹顶般。
沉沉盯着头顶那星罗密布的冰晶悬阵,忽然忍不住想。
后脚跟进门?来的魏璟却毕竟年幼,一派孩子?心性,扑腾着去够离他最近的那块“冰晶”。
沉沉靠在书架上?翻书,没有拦他。
谁料,就在他把那“冰晶”拽到手中的瞬间——
“啊!!”
魏璟忽的脸色大变,哀嚎出声:“好烫!好烫好烫!!”
烫?
沉沉蓦地回头。
魏璟早把那“冰晶”扔在地上?,任其骨碌碌滚了老远,仍不停跺脚甩手,试图以此驱散掌心传来的灼热感?。
那样子?看着,着实不像作假——他满脸通红,不时将手掌凑近嘴边呵气,可饶是如此,似乎也毫无?作用。
沉沉见状,抬头看向自己方才摸过的那块冰晶,又低头看自己的手。
烫?
她想也不想地再次伸手,握住了头顶那块幽蓝色的晶石,确认再三,依旧只觉掌心一片冰凉,并无?任何痛感?。当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拉过魏璟的手。
原本还痛叫不止的小少年,被她拽过的一瞬间,却似被人?点了哑穴,怔怔收声。
仰头看向眼?前一脸认真的少女,他嘴唇翕动了小一阵——到底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唯独耳根隐隐泛红,眼?神飘忽。
“我还没有问你,你……”他突然说,“你叫什?么??”
沉沉心说你终于想起来这?茬了,一时有些哭笑不得,道:“你叫我十六娘便是……还痛么??”
边说着,她不忘将他手心翻开,仔细检查。发觉上?头既没有烫红痕迹,也无?伤痕,又不觉疑惑地微蹙了眉。
魏璟任她动作,末了,方才小心翼翼窥探着她的脸色,偷偷将她的手回握。
“好像,好像不疼了。”他说。
沉沉没有挣开拆穿他的小心思?,只不放心地将他手指握紧。
无?奈,看来看去,一时也研究不出那晶石究竟是怎么?个玄妙玩意儿,她只能将魏璟丢下那块晶石捡起,用以照明,又带着魏璟、一路向书架尽头摸去。
走到最深处,却再度被一道暗门?拦住。
这?一回,他们再不像之前那般幸运:沉沉又推又摸,也没找到开门?的关窍。
折腾了大半天,最后,还是魏璟眼?尖,在那青铜门?前发现一处圆环状的凹槽。
“大概,是机关吧?”见多识广的小世子?小声道,“我、我猜是……”
沉沉点了点头,弯下腰去,伸手比划那圈的大小,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形状有些眼?熟。可惜一时半会儿,她也想不起来具体头绪,只觉一阵头痛:
前路不通,难道,还是只能等上?头的人?发现他们被关在这?里?
可再这?么?耗下去,这?里既没有果?腹的食物,自己的伤再拖、更恐怕连手都保不住。又还能再等多久?
她为难地蹙眉,有些不甘心地摸进那凹槽中,仔细回忆脑海中隐约冒头的蛛丝马迹。
却,就在她沉思?的片刻,头顶忽的传来窸窸窣窣、一阵不小的动静——
魏璟猛地抬头,恰好看见那不知何时藏身两人?斜侧方书架顶端,满脸黑毛、衣不蔽体的怪物探出头来,一双黑幽幽的眸子?,眨也不眨地望向他……
呃,他身旁的解十六娘。
他顿时吓得尖叫一声,将沉沉拖得一个趔趄,掉头就跑。
“怎、怎么?了?!”
“怪物、有怪物啊!!!!”
一大一小,跌跌撞撞地穿行?于书架间,那怪物四肢与常人?无?异,却以手替足、手脚交替奔跑,动作之迅捷,犹胜虎豹,沉沉被魏璟拽得几?次险些跌倒,不经意一回头,几?乎与它来了个“脸贴脸”。
两眼?发直一瞬,回过神来的瞬间,很快也跟着尖叫起来。
沉沉:“啊啊啊啊啊!!!”
谁来告诉她,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魏璟边跑边打哆嗦,两脚却忽然悬空。
瞪大双眼?,回头一看,才发觉是解十六娘——两眼?泪水狂飙,嘴里呜啊乱叫,吓得六神无?主的姑娘。
此时此刻,生死关头,她竟不知从哪生出一股怪力,将他拦腰抱起、夹在臂下,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跑,硬生生靠两条腿,跑过了“四条腿”。
好不容易,眼?见得就要夺门?而出。
却在回手想触动机关、将门?关上?的瞬间,被那抓住机会的黑毛怪物盯上?,毫不留情地扑倒在地。
魏璟被撞得滚出老远,沉沉更是后脑着地,一声巨响。
袖中揣着的晶石滚出,幽蓝荧光,破开外间满目暗色。角落里,似传出几?声痛苦的呻/吟——然而,早被吓得魂飞魄散的两人?,又哪还有心思?注意这?些细枝末节。
“殿下,别……别过来!”沉沉只低声斥道。
那怪物骑在她身上?,两手——如果?,那蜷曲变形的“爪”还能称为手的话,有些笨拙地捧住她的脸。
她吓得大气不敢喘,双拳紧攥,正犹豫着挣扎是否会激怒对方。
这?不走寻常路的怪物却抢先一步、猛地低下头来,与她脸贴脸,四目对望。
“朱……任?”
什?么?东西?
若非肩上?伤口一阵一阵、疼得厉害,沉沉险些当场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他们靠得这?样近,她鼻尖却并没有嗅到预想中腐烂陈旧的臭气。
那怪物一声不吭,只直愣愣地盯着她,脑袋疑惑地乱转,这?里看看,那里嗅嗅,尖锐的指甲始终停在她颈侧、不曾落下。
看起来……似乎不像要杀她。
沉沉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见它迟迟没有动作,索性试探性地挣动手脚,动作已是极轻——它却仍似忽的受惊,藏在满脸黑毛下的双目圆瞪,仰天怪叫一声,随即毫不留情地摁住她肩膀。
“呃……!!!”
沉沉肩膀本就有伤,被它如此没轻重地一按,痛得闷哼出声,脖颈青筋毕露、满头大汗。
当是时,却见眼?前一道黑影闪过。
伴着声尖锐无?比的怒吼,方才还骑在她身上?的怪物,竟转眼?被人?扑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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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当即就地一滚,勉强逃出那怪物的“视线范围”,在魏璟的搀扶下,喘着粗气半撑起身来。
却才发现,与那怪物抵死搏斗的不是别人?,正是将他们带进这?座地宫的疯妇——方才外间昏暗,沉沉并没注意到她也昏倒在不远处。直到如今,暗门?打开,连带着此地亦被“映亮”,内里景状,一览无?遗。
“不许碰她!!”
江氏蓬头垢面,双手死死掐住那怪物的喉咙。
怪物亦不甘示弱,鬼吼鬼叫着侧过头去、一口咬在她手上?。
那牙齿犹如利刃,竟生生从她虎口撕下一块皮肉。两人?连拖带拽,连打带咬,打得有来有回。但很显然,最终还是一身怪力的“怪物”占了上?风。沉沉下意识想去帮手,却被反应过来的魏璟搂腰拖住。
“我们进去!别管她!”
魏璟满眼?赤红,冷声道:“她该死!她杀了姑姑,她本就该死!”
沉沉听?出他话中毫不掩饰的恨意,一瞬默然。
江氏自然不是什?么?好人?……沦落如今,更是一介疯妇。抛下此人?,理所当然。
她没法用自己的命、或魏璟的命,来换江氏性命无?虞,可待她真回转过身,带着魏璟抢入暗门?中,摸索着试图关门?时,忽听?得身后一声惨烈非常的“娘娘!!”,心口却仍是不由一颤。
她原以为,江氏是求自己救她。
“娘娘!……”
可,待听?清楚江氏喊的是什?么?,却连魏璟亦不由一愣,怔怔抬头看她——
沉沉脑海中一瞬空白。
头顶,轰然一声巨响。
整座地宫顷刻间摇晃不已,沉沉下意识矮身搂住魏璟,两人?却仍是都没能站稳、东倒西歪地摔跌在地。
眼?见得一块巨石当头落下——不偏不倚,却正好压在那黑毛怪物与江氏身上?。原本还厮打在一处、仿佛不死不休的两人?,在发出几?声撕心裂肺的痛呼过后,概都渐渐没了声息。
目光所及处,唯有一线天光乍泄。
坍塌的洞口涌入瓢泼雨水,残光晦暗,沉沉一抹脸上?水渍,抬头望去,只见一道身影从洞口毫无?犹豫地跃下。
她还来不及辨别来人?是谁——甚至来不及站起身,那人?已跑到她的跟前,闷声不吭地张开手。
“呃……?”
沉沉不解其意,傻傻歪了歪头。
他却不等她回应,兀自蹲下身来……将她抱得那样紧。
不断不断地收紧双臂,几?乎箍得她要喘不过气。
她眉头紧蹙,挣扎着低下头去,却在看清环抱自己的人?是谁那一刻,下意识伸手要推的动作,又硬生生止在半路。
“殿……”
殿下。
早已在心中滚瓜烂熟的两个字,说不出口,反倒没来由地梗塞在喉间。
她甚至有一瞬茫然:魏咎为什?么?会来?
为了还金家的人?情么??还是,为了救魏璟?
可如果?是这?样,他又为什?么?像现在这?样……抱着自己?
她心口跳得极快,一个不愿相信又不得不怀疑的念头闪过。伸出去、安抚般轻拍他后背的手亦倏然顿住。
可,亦在她选择停下手中动作的瞬间。
魏咎冷不丁抬起头来。
那双黑葡萄似的、明亮剔透的眼?睛,固执地盯着她。
哪怕头顶雨水倾盆,他狼狈地不住眨眼?,湿透的发丝贴在颊边、凌乱不堪。可越是这?样,她反倒更分不清楚,此刻从他眼?下淌出来的,究竟是雨水,抑或孩子?气的眼?泪。
“殿下。”她轻声说。
伸手去擦他脸上?的湿渍,却被他用力偏头避开——
那个眼?神。
沉沉望着他噙泪的眼?,仿佛被人?当头一记闷棍。攒了无?数的借口在嘴边,忽然,便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
她只能沉默着,久久攥住他揽在自己颈边的双手。久到她的体温足够把他冰冷的手臂捂热。
终于,却还是叹息一声,轻轻将这?双手格开。
花了好半会儿,她终于吃力地站起身来。
想了想——却是又再度蹲下身去、与他平视,两手轻搭在他的肩上?。
分明想说很多,四目相对间,又什?么?都没说。
她还能说什?么?呢?
问他什?么?时候发现不对的么??
又或者?,继续在他的默认中强词狡辩,告诉他,他的母亲早就死了,现在站在他眼?前的只有解十六娘?
她可以对陆德生义正辞严,说出一箩筐的理由和道理,却怎么?都做不到对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与自己母子?连心的孩子?,说出那句,“你认错了”。
她只能伸手抱住他。
几?次张开嘴,又几?次无?话。
“兰若?”
一旁好不容易爬起身的魏璟,却显然还没搞清楚眼?前状况。
眼?神犹疑间,一时看她,一时又看向早就默默红了眼?圈的魏咎。
“你、你们……”
魏璟愣愣道:“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我向你要人?的时候,你不是都答应把她给我了么??
他看着“十六娘”主动抱着魏咎不撒手,不知怎的,心里竟莫名有些吃味,忍不住坏心眼?地凑上?前去,也想伸手讨个拥抱——最好能把不识趣的兰若挤开才好。他暗戳戳地想。
然而。
正要抬步挤到两人?中间,魏璟冷不丁打了个寒噤,条件反射般抬头。
目光颤颤,看向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一身黑色劲装的高瘦身影。脸上?瞬间血色尽失。
“姨……姨父……”
魏弃?
沉沉与魏璟不过半步距离,自然听?清了这?声不可置信的呢喃。
在魏璟老鼠见了猫般躲到她身后的瞬间,亦终于避无?可避——她僵直地仰起头。
写满慌乱与茫然的视线,却并没有与魏弃对上?。
他低着头,蒙着白翳的一双眼?,分明像是看着她,又像目光从不曾聚焦在她脸上?。
许久,方才对着不知何处,轻声唤了一句:“芳娘。”
芳娘。
满是鲜血的双手垂落身侧,如两截随风摇晃的竹枝。风吹雨打下,早已不堪重负。
“他,”埋在沉沉怀里许久不曾出声的魏咎忽然低声道,“为了开这?道石门?。”
为了开……这?道石门??
“我打不开,”魏咎揪住她的前襟,说话时,有啜泣的鼻音,“只能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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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仰头看向头顶那块缺口。
沉默半晌,终是轻轻推开怀中少年,她站起身来,走到魏弃跟前。
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两道无?法交汇的视线,却一如早已错位的陌路。沉沉抿了抿嘴唇,无?数想法在心间闪过。
即将开口的瞬间。
魏弃却倏然两腿一软、在她面前跪倒在地——
满地雨水飞溅。
她几?乎下意识地跟着一跪,用肩膀接住他颓倒的身体。
一如八年前的定风城外。
银盔加身的少年将军,于万军阵前,亦是这?般……于尘埃落定时、抛诸一切纷乱荣辱,倒在她的怀中。
【殿下……我没能,给你写信。可是……每天,都记挂你。】
【菩萨有没有,替我托梦给你?】
“芳娘。”她听?见他说。
近在耳边,又似远在千里之外。
被雨声打得零落,又被鼓噪的心跳声盖过。
可她仍是听?清了这?轻不可闻的喃喃。
“芳娘,”他说,“原是我想不通,我不明白。”
“……”
“究竟,何以忍得?”
是啊。
何以忍得,近在眼?前,却视若不见。
何以忍得,这?两千五百多个日夜。
何以忍得,抛我于宫墙内。
何以忍得?
终究,忍得。
他跪在她跟前,双手垂落身侧。
那并非拥抱的姿态,却是将一身的重量,都生生压在了她身上?。
仿佛除此之外,于他而言。
这?世间,早已再无?可依、可信的归处。
他痛。
她又何尝不痛——
“……陛下啊。”
沉沉叹息一声,无?力地闭上?双眼?。
在他昏倒于怀中的瞬间,颤抖不已的双手,却终是迟疑着,落在他肩背。
只可惜。
这?相拥甚至短暂得不及停留,便在她肩膀几?乎断隔手臂的剧痛中、被迫“偃旗息鼓”。
“十六娘!”
“阿娘!!”
耳边嘈杂声不休。
沉沉歪倒在一地雨水中,任魏弃枕住自己的手臂。
以天光为被,以雨露为床——
一梦不醒,大梦黄粱。
第109章失魂
七日后。
夕曜宫东院。
魏璟屏退一众伺候在旁的宫女嬷嬷,亲自提着大包小包跑来探病。
彼时,赵怜秋正捧着包绿豆糕坐在院中石桌边,一点一点捻着糕点碎末、吃得正欢乐。
直到锦衣玉裳的小少年?,冷不丁哼着小曲儿推门而入。
两人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
只一晃神的功夫,她已捏着袖角擦起眼泪。
双膝一软,径直跪倒在魏璟身前。
“怜秋参见世子殿下,”赵怜秋哭得凄凄惨惨戚戚,“世子殿下、呜呜,世子……”
你个喜怒无?常、动辄喊打喊杀的熊孩子。
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你又没事跑来吓人干嘛?
若非嘴边还沾着几片糕点屑,这美?人垂泪、眼圈通红的模样,倒也着实有几分凄风苦雨的哀愁意。
“你、你别哭了!”
魏璟果然被她这不打招呼说哭就哭的架势吓得倒退三步,连连冲人摆手,“起来,你哭什么!”
他一脸目不忍视。
见她仍没有起身的意思,只好又不情不愿地把手里物什搁在脚边,上前扶了她一把。
“真是,”嘴里不忘小声?嘀咕,魏璟忿忿不平,“我又不吃了你……怎么老是一见我就哭?”
就不能学学兰若宫里那些什么,良娣良媛、承徽昭训的,一个个生得花容月貌不说,还永远都?是副好脾气的笑面。
上回他跑去东宫抄兰若的策论课业,那宋良娣还亲自下厨、给他做了海棠花糕吃呢!
魏璟想着那味道,不由又有些犯馋,飞快从她手里“抢”了一块绿豆糕丢进嘴里。
末了,扔下一句“再哭就把你给别人当媳妇儿”,便屁颠屁颠提了东西,跑进十六娘住的西厢房。
然而。
人前脚刚进去——
“兰若!!”
前后相隔不过一息,房中忽又传来一声?暴喝。
魏璟手里提着的东西“哐啷”落地,亦顾不上拾,只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榻边。
刚一站定,便气得伸手去推魏咎肩膀,“你、你怎么又不打招呼便跑来了?”
魏璟满脸写着不悦,仿佛被人侵占了地盘的小兽,奋力冲人呲牙:“怎的都?没人同?我说一声??!”
“你从前三不五时,跑去东宫找我抄课业的时候。”
魏咎被他推得一个倾身、险些跌在沉沉怀里,倒也不气。
反倒是磨蹭了好一会儿,方才慢吞吞直起身来,扭过头,漫不经心应声?道:“好似也没提前着人知会过。”
“这……!”
魏璟闻言,顿时如被人踩中尾巴,讷讷失了声?音。
“不过,纵使没知会,阿宋仍是每次都?好茶好菜地款待你,”魏咎将?他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依旧浅笑盈盈,脸上瞧不出半点异色,“还是,我东宫有谁曾这般粗鲁待你?若真如此,那今日你推我几下,也是应该的了。”
“……”
魏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那……那倒没有……”
说完,不等魏咎再开口,方才尾巴还翘得老高的小世子,忙又灰溜溜地扭过头去,捡自己落了一地的礼物。
原还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消弭。徒留目睹全程的某人,看一眼不远处那心虚背影,又看看旁边——治人治得“驾轻就熟”的亲儿子,失笑间,不觉扶额,将?手中画纸重新卷起,随手搁在枕边。
魏咎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那画,缄口不言。
至于?魏璟——这厮是压根没发?现他进来时,沉沉手里正捏着幅画在看,一心只想在人跟前献宝:从给她调养身体的百年?灵芝;到据说治疗跌打损伤有奇效,且由他亲身试验过了的扶桑秘药。
到最后,他甚至还从带来那几大袋鼓鼓囊囊的包袱里,“搬”出了整两大盒金银首饰。
“十六娘,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忙了好一阵,方才气喘吁吁地坐回床边,他想了想,又正儿八经地拉过她的手,“我那时伤了你,仗势欺人,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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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蒙你以德报怨,我也知道……是我错了,合该向你赔罪。”
短短几天,就能有这般觉悟?
沉沉听?得一怔,心道这孩子虽顽劣了些,总算还没养得太歪。
思及此,难掩病色的苍白?面庞上,亦终于?多了几分红润笑意,“殿下言重……”
“不言重,言不重!”
“……?”
“十六娘,那,那你说,你是不是原谅我了?”
“那是自然。”
“我就知道!”
魏璟喜笑颜开:“你看,你如今见了我,总是笑盈盈的,从来不哭。”
“……嗯?”
“十六娘,”丝毫没察觉到身旁魏咎那下刀子般凌厉眼神,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拉住她衣袖,“兰若宫里有好多好多媳妇儿,再多几个,都?装不下了,所以你、你别再被他拐走,你看我……”
看、看你什么?
“顾不离!”沉沉还在傻眼中,脑子里“嗡嗡”响个不停,反倒是魏咎蓦地扭头、冲窗外扬声?冷喝。
魏璟甚至来不及挣扎,当即便双脚离地。
不住扑腾挣扎间,在突然出现的黑衣人一声?“冒犯”后,被拎着后衣领头也不回地带走——
“你干什么,兰若、兰若!这可是我的地方!”
“啊啊啊啊,小爷我话?还没说完呢,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走得远了,还能听?见他不甘的怒吼在院落四下回荡
沉沉摁了摁眉心,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瞅着有裂开的趋势。
“做十六娘,真比做谢家?芳娘好?”而魏咎扭头目送自家?表哥灰溜溜被人提溜走。
许久,方才收回视线,凉飕飕地开口:“你看,若碰上个蠢钝的,日子未必就能比从前好过。”
“他……到底还是个孩子。”
沉沉知道他意有所指,哭笑不得地叹息:“什么媳妇儿不媳妇儿的,于?他而言,也不过就是个知心些的玩伴。”
魏咎闻言,便又不说话?了。
只是——虽不说话?,却闷不吭声?地拉过她的手。
正是方才魏璟“含情脉脉”拉过的那一只。
沉沉没反应,任他孩子气地玩着自己手指,索性将?头靠在床沿,盯着他头顶发?旋出神:如今想来,除了地宫破开那日,魏咎喊过她一声?阿娘。
再之后,他虽每日定时定点前来探望,可每一次,也都?只是这般、话?不多地陪她坐上一会儿。
既不喊她“十六娘”,更不喊她“娘”。她有时觉得窝心,但更多时候,其实是一种不知如何?应对的茫然:
母子连心,血肉相生啊。
魏咎与魏璟不同?,他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他们生来注定彼此牵挂。
可尽管如此,她依旧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甚至……摸不清楚他如今的“立场”。
是要?她留下?
抑或顺她所愿?
沉沉垂下眼去,看着魏咎扑扇颤抖的眼睫,忽又想起那日暗沉天色下,飞扑过来抱她的决绝身影。
他抬起眼来时,那个复杂的——包含着恨与爱,思念与伤情的眼神,只一眼,便让她溃不成军。
【阿……壮?阿,花?】
【这是我给咱们孩子取的小名呀!】
【……】
【不可爱吗?你看,阿壮呢,就是希望他生得高高壮壮,健健康康,阿花的话?——嗯,当然就是希望他生得人见人爱,个个都?夸啦。最好样子像你,脾气像我……不不不,阿九,我可没有说你坏脾气啊!】
她生他时,不过十七。天真无?知,敢与命争。
宁可困顿于?一方天地中,整日呕血不止、半身几乎残废,也要?保下了他的命。那时她只以为,生下来,便是结束,便是一个交代。
如今,她“依旧”十七,方才知道,其实,生下一个孩子,不过是开始。
可那襁褓中嚎啕啼哭的孩子,早已在她不曾参与的岁月中,悄悄长成了眼前的半大少年?。
她从未抱过他,养过他,教?过他,又如何?能要?求他,按照她这个“素未谋面”的生母所想,做个“人见人爱”的好少年??他能平安长大,已是万幸。
“殿……”
“你还没告诉我。”
她不愿继续沉默,正想开口转移话?题。
魏咎却忽的抬起头来,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那日,你是怎么同?他说的?”
“那日?”
沉沉原还有些疑惑。
见他伸手指了指枕边卷起的画轴,终于?回过神来:魏咎指的那日,十有八九,便是魏弃从昏迷中醒来,过来探病的“那日”了。
但,说是探病。
他二人究竟谁伤得更重:单从她“只”包了右手,而魏弃两手皆废,乃至指骨支离的惨样上看,似乎又不言自明。
以至于?她一觉醒来,见魏弃坐在床边,第一反应,竟不是被他那一如往昔神出鬼没的做派吓得心惊胆战,而是为那近在眼前、犹似从掌心垂断的五指一怔——
身体竟比脑子更快一步。
在他试图用那只手来碰她的一刻,她下意识地侧过脸去。
动作太大,惊起风声?。
于?是,魏弃的手,就这样生生停在了半路。
“他应该来问过你,你究竟是谁。这个答案,旁人说与他听?,他不会尽信,”魏咎说,“可,若是他问了,你亦当真答了——宫中岂会如现在这般风平浪静?”
“……”
“还是说,你没有讲真话??”
照他这么猜下去,答案都?说明白?了,还有要?她回答的必要?么?沉沉听?得摇头苦笑。
“但……我的确答了。”她说。
【你是谁。】
诚如魏咎所料。
魏弃那日深夜前来,问她的,也不过就是这样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
而她亦答了。
答的脑海中排演过无?数次、早已烂熟于?心的那句话?:【回陛下,民女解明珠,于?家?中排行?十六,故此,家?人皆称十六娘。】
魏弃的脸掩在落寞夜色中,窗外月光明灭晦涩,投映在他脸上的光影亦错落。
闻言,他迟迟没再开口。
沉沉却有一瞬恍惚——许是天光昏暗的错觉。
这一刻,她瞧不清切他鬓边白?发?,看不清楚他眼前灰蒙白?翳,于?是,端坐在床边的人,恍惚间,仿佛便又不再是生杀予夺、人人畏惧的帝王,而只是朝华宫中深夜惊醒,借着月光仔细端详她的少年?郎。
唯恐眨了眼便梦碎,动作太大会将?她惊醒,于?是,一切动作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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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发?小心翼翼。
那长长的沉默中,魏弃究竟想了些什么,她并?不清楚,也无?从探问。
然而,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分明已平静如初:【他们都?说,你是她。】
【所以,魏咎知你遇险,宁肯背负一身骂名,也要?穷己之力救你。】
【……】
她心中一颤。
勉强定了定神,却仍是低声?道:【太子殿下的确待民女分外亲厚,不知,是将?民女错认成了谁?】
【陆德生带你去过朝华宫。】
他说:【你已经知道那底下藏了什么,是不是?】
【回禀陛下,民女天生喜爱亲近鸟兽,在家?中时、亦曾养过狸奴,那日肥……神兽受伤,民女心中有愧,故才万般恳求陆太医,将?民女带入朝华宫中,亲眼见神兽无?碍,方才宽心。】
……
他们分明是一问一答,又似各执一词。
鸡同?鸭讲,谁也不愿松口,不愿让步。
而亦是到那一刻——沉沉终于?明白?,自己曾在每一步“行?差踏错”后想的借口与解释,在他面前,都?那样苍白?无?力。
因为魏弃甚至不是在向她求证。
他早已笃定“你是她”,再之后,所做的一切,亦只是在求她。
求她应允这句话?。
若她不应,他便天荒地老地问下去——
无?穷无?尽地问下去。
至少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与他坐在一处“见招拆招”,还有一个人,值得让他不厌其烦地为她找无?数个理由和借口。
【我若是早些对魏峥死心,早一日反,便不会让他有机会逼你喝下毒酒。那酒,后来我也尝过——肝肠断不过如此,是我让你受了这样的苦,你生气也理所应当。】
【还是你气我让你被人掳去?】
【我——伤了你的手。】
说到最后,魏弃的声?音已然低不可闻。
沉沉却仍是一瞬意识到他要?干什么,双目霍然大睁,左手伸出、死死拽住他的衣袖。
换在平日,以她那点力气,自不可能拦得住他。
然而魏弃的两只手——手臂,手指,早已各自支离,不过是靠布纱勉强重新固定。她拼命拉他,竟也起了作用。两人就这样僵持在原地。
“……若你真不拉他,他会如何??”
本已听?得入神的魏咎,却在这时忽的问:“断臂?”
“不。”沉沉摇了摇头。
魏弃的体质虽特殊,毕竟不是那随意便可拼凑复原的木偶。
外伤可以痊愈,但断臂并?非儿戏,他一日没有退下帝位,便不可能,也不能将?自己的狼狈暴露人前。
否则,也就不会有为避耳目而罢朝的事了。
沉沉说:“他只是要?把骨头接好,再在我面前重新掰断而已。”
只是。
她原以为,自己可以用玩笑的语气把话?说出口,然而,话?真到嘴边时,心中却如沉甸甸压了一块巨石。
她笑不出来,只有苦涩。
魏咎闻言,沉默盯了她良久。
末了,却忽的撇了撇嘴——这是个并?不像他的表情。
“你要?装不认识他,”魏咎说,“就该把事做绝,让他把手拧断给你看。”
“……阿壮。”
魏咎别过脸去,装没听?到,“反正迟早也会长好。”
“你不是想做十六娘么?你忘了,十六娘绝不会心疼他,也不敢拦他。他就是要?逼你承认你是你自己罢了。你又中了他的计。”
“不。”沉沉却摇了摇头。
脸上一瞬浮现茫然错杂的情绪,她竟有些迟疑。
许久,方才轻声?道:“我没有承认,只是,他反倒……松了口气。”
【陛下!】
是夜。
沉沉手里紧拽住那片衣袖,用力太过,以至于?脸憋得通红。
却终究仿佛无?奈——又仿佛在他跟前图穷匕见。
【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可是,】她咬牙道,【可是十六娘确曾被贼人掳走,失踪数年?!】
【陛下若不信,可遣人赴辽西查探。久病醒来,我……我那时记忆全失,家?人遍寻名医,亦无?可解,最后,是一游方道人,笃定此乃离魂症,前尘旧事尽忘。您说的那些,也许……】
【也许,我都?忘了。】她说。
“忘了?”
魏咎道:“他又不傻,怎么会信。”
理是这个理。
沉沉:“……”
问题是,我真就是这么说的呀!
“除非——”
“没有除非,”沉沉唯恐他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语,忙摆了摆手,“他真的信了。真的。”
不仅信了,甚至微怔过后,长舒一口气。
【忘了?】
僵持的力气渐松懈。
他不再执着于?同?她一起、与那片无?辜的衣袖为难。只是若有所思地垂下头去,低声?喃喃许久。
【忘了。】
【都?……忘了?】
【原是忘了。】
“那之后,他便不再同?我争,”沉沉说着,伸手指了指魏咎坐的地方,“就在这坐了很久。我那晚实在撑不住,睡着了。再醒来时,他人已不在……此后连着数日,没再见着过他。”
相反,见着的都?是你了。
“原是如此。”而魏咎听?罢,沉思良久。
末了,淡淡道:“他宁可信你的假话?,也不愿听?你的真话?。”
你忘了他。
他至
多难过,却不至于?绝望。
可你记得他,却要?抛他不顾——光是这一件事,已足够压垮他。
“嗯?”
沉沉一愣,下意识回问:“什么?”
“没什么。”
魏咎说着,松开一直紧拉她不放的手。
藏回袖中的右手,不轻不重地扫过掌心余温。
攥住,却留不住。
“我明日会再来。”他说。
话?说得突然,沉沉甚至都?来不及叫他把那画轴带走,他已扭头离开,走得飞快。
留下她握着那画,满脸不解——想追也追不上。思忖片刻,索性又将?那画轴展开:
画上亦并?非什么稀罕物,不过一只花纹错落的圆环。
前几日,她不经意同?魏咎提起密室深处的暗门。
一问才知,宫中早已派人下去地宫查探,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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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也发?现了这处青铜门上的机关。只可惜,用尽各种办法,却始终无?法打开那门。
哪怕命工匠按照拓本、制出与机关图一模一样的圆环,搁进那凹槽去的同?时,孔洞又会立刻收缩变小或扩张——简直如活物一般。
机关设计之精妙绝伦,令大魏最是出众的这批工匠都?为之咋舌。
因见她好奇,魏咎便也替她找来了一份拓本。
方才两人对照画卷参详良久,都?不约而同?地认定,这八成是个用以装饰的手镯,或者,玉环?
——难道解锁的“钥匙”,会是十几个乃至几百个……不同?尺寸的圆环么?
沉沉将?那画卷拿在手上,横看竖看,总觉得这形状莫名越看越眼熟。
脑海中,似有一线灵光闪过。
耳边却突然传来几道突兀的叩门声?。她猛地抬头。
“解姑娘。”
一门之隔,很快传来恭敬的低语声?。
“何?事?”
沉沉将?画轴重新卷起收到枕畔,扬声?冲外头问。
“陛下命我等前来,请姑娘一会。”
第110章同游
正值盛暑时节,御花园中,花木扶疏,满眼青翠。
便是东宫春园,已是极尽纤巧秀丽,与之相比,亦少了几分百年不改、飞阁流丹之美。
昔年昭妃喜荷,先帝魏峥便在御花园中大兴土木,开芳华池,植千瓣莲。如?今,每到夏日,池中便是一片碧色连天?的盛景。
荷叶熙攘依偎,花瓣重重叠叠,华贵富丽。沉沉在那小太监的接引下一路赶来,走到回廊下,正见池中一朵千瓣莲徐徐盛开,饶是天?气阴沉,亦难掩其明艳。
墨紫红色的花瓣于徐徐微风中抖簌颤立,一花抵百花,犹若百花齐绽——打眼望去,着实美得动魄惊心。
她分明只?是路过此地的局外客,亦不由为之屏息,唯恐惊扰了这草木生灵的清丽。
“姑娘喜欢?”一旁的小太监见状,忙不迭殷勤道,“奴才这就替姑娘摘上一朵来。”
话?落,竟是毫不着急“赶路”,扎起袖口、便要去替她摘花了。
“不必,不必!”沉沉连忙把人?拦住。
见他扭过头来,满脸不解,又有些赧然地摆了摆手。
她无奈道:“我,民女只?是没见过……开得这样好的荷花。一时有些挪不开眼,若折了回去,想来没几个时辰、花也?就败了,还是让它开在?池子里,多开些时日吧。”
她在?宫中待过的年岁,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可如?今回想起来,似乎总是心惊胆战的时候多——要论?高枕无忧的宽心事,则是少?之又少?。
是以,同样的御花园,同样的芳华池。
若非亲身到此,让她回想,大?抵也?只?记得曾经皇后寿辰,她与魏弃一个接一个、在?这回廊下,跟下饺子似的接连落水。
那?时候,哪里有什?么心思欣赏美景?
沉沉在?心中扶额,唯恐那?小太监为讨好她再去摘花,又忙开口催促道:“岂敢让陛下久等,这位公公,还请先带路……先带路吧。”
后话?未尽。
她不经意一抬眼,忽望见不远处湖心亭中,石桌侧,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顿时便收了声音。
亦才突然明白过来:为何一路寡言少?语的小太监,忽然在?这荷花池旁变得格外殷勤。
原来,不是在?讨好她——是在?讨好耳聪目不明的“陛下”。
那?小太监见她发现,索性也?不再掩饰。
只?讨巧地冲她赔了个笑脸,又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沉沉一时失笑,目送小太监快步离去,自己扭头走向湖心亭。
只?是,刚一站定,正要矮身行礼。
魏弃却先开口道:“免了。”
说话?间,似乎笃定她要同他来那?冠冕堂皇的一套,又抬手指向对面石凳示意,“坐,”他话?音淡淡,“正值时节,芳华池中的千瓣莲,如?今开得可好?”
沉沉肩上带伤,本就行动不便,闻言,倒也?没同他客气,乖乖落座。
只?是,甫一坐下,屁股还没捂热,却又忽的发现不对。
“……?”
幸而魏弃双眼不能视物,自也?发现不了她此刻双眸瞪大?,惊愕歪头的傻愣模样。
也?正因此,她方能肆无忌惮地盯着他头上那?只?玉冠,左看右看、仿佛瞧见了什?么稀罕物。
脑海中,仔细回忆一番,又将他上下打量好半晌,一时半会儿,竟还真没想起、魏弃曾几何时有过这般“打扮”:
或者说,魏弃这人?,从来就是……不打扮的。
须知大?魏男子,多以方正大?气为美,崇儒尊道,克己复礼,言行举止,不得有失。
但?她从第?一面见他,到“最后一面”见他,除非身在?战场,那?头缎子似的墨黑长?发,永远披散背上,至多亦不过以发带绑在?身后,方便行事。远远望去,墨色如?瀑,雪色如?缕。
她记得自己那?时亦曾问过他,为何从不束发。
本不过是随口一句,魏弃却反倒被她问住般。
想了许久,方才漫不经心地撑颊道:【忘了。】
寻常少?年,十五岁束发为髻,方算成人?。
可他光是在?朝华宫中,便被关了整整十一年。
也?许,他的母亲确曾教过他,还未背叛他而毒发身亡的蓝嬷嬷亦曾教过他,但?十一年,实在?太过漫长?,长?到,足够磨损一个少?年的心性与记忆。
以至于,沉沉总觉得,他或许不是不会——只?是不愿。
仿佛以此便能顽抗某种不由人?的命运般。
唯独今日。
看惯了他素衣披发、清冷胜雪的模样,再看今日雪袍纹翠竹,墨发束玉冠的端方青年,总归……有些新奇。甚至那?鬓边的两抹斑白,竟都被他结成细辫藏于发间。
若非她仗着他目不能视、把他从上到下看了——咳,得有百十来遍,大?抵都难发现这等暗戳戳的“巧思”。
一时出神,便就忘了回话?。
反倒是魏弃见她落座多时都没动静,又忽的开口,轻飘问了句:“怎么了?”
沉沉:“……”
明知故问。
绝对是明知故问。
方才他问的什?么来着?哦对,花……
人?比花……
她莫名?哽了一下。
想了半天?,干巴巴地应了声:“开得极好。”
语毕,见他不接茬,只?好又硬着头皮,继续没话?找话?道:“今日御花园中,着实美不胜收,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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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见过这般盛景,不由看花了眼,陛下……陛下今日召见,民女实在?受宠若惊,天?色正好,美景怡人?……”
魏弃凉凉道:“今日是阴天?。”
“……”不是看不见么?
似乎猜到她的腹诽,魏弃抬手指了指自己双眼。
“不能见光。”他说。
要不然,又怎会等了足足七日,才等到这一个阴天?。
沉沉闻言一怔。
不由抬头望向他那?双——依旧空无落处的眼。白翳灰蒙不假,但?比之从前,似乎淡去一些,隐约能见琥珀色瞳孔剔透。
“陛下的眼睛,”一时间,脑子还混沌着,嘴边的话?却已溜出口,“快好了?”
能好么?
“嗯。”魏弃微微颔首。
话?音一顿,又道:“拖了些时日,大?体不碍事。”
说真的,这话?若由别人?说出口,大?抵听来还有几分逞强意味。
但?……
沉沉看了眼他那?行动无碍——甚至骨节修长?如?旧,玉色葱白的右手,又看了看自己右肩鼓鼓囊囊、包在?衣裳下的布纱,一时无语凝噎。
魏弃却忽道:“你?还记不记得这里?”
“嗯?”沉沉一口气顿时提到嗓子眼,环顾四周。
这里?
这亭子怎么了?
“在?这里,”他说,“在?这湖中,你?救过我。”
“咳、咳咳……!”
提到嗓子口的气没憋住,变成一声高过一声的惊咳。
“我,民女,咳咳、咳,是吗?”
沉沉心想我那?是救过你?吗?
最后被捞上来的,要没记错,应该是我才对吧?
八岁那?年,她因相救魏骁而溺水,从此以后,见水就怕,进水就晕,当?初头脑发热跳进湖中救人?,事后想来,当?真是三分不平,三分义气。
剩下的四分……一句话?,概都是被美色所迷。
沉沉心中苦笑。
她见不得魏弃孤立无援,被所有人?看笑话?,所以义无反顾跳下水去,结果?自己反倒命悬一线。
若非魏弃拉着张脸、不情不愿地拖了她一把,她的小命,十有八九便交代在?这里——毕竟,她一个不值钱的小宫女,又有十皇子落水在?前,还有谁会愿意冒着惹怒上人?的风险、趟浑水来救她呢?
她救他,并不图他什?么;
算是她胆小如?鼠贪生怕死的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搏命时刻,却亦因此,阴差阳错、被皇后“赏”给魏弃为妾,不明就里地开始一段孽缘。
而魏弃救了她,却怀疑她有异心,“新婚之夜”,险成丧命当?场。
沉沉若有所思地轻抚脖颈。
恍惚间,那?上头似还留着青紫的掐痕。
【殿下今日弃我也?好,杀我也?罢,奴婢只?知自己对殿下之心始终如?此。】
【奴婢……奴婢深慕殿下,死亦不悔!】
隔着十年光景,回想起那?时打了一肚子表忠心的腹稿,仍不免觉得好笑。
死亦不悔啊……
她幽幽地想。
可若你?知道,后来,你?当?真死在?那?里,死在?你?们朝夕同卧的床榻上,你?的家人?,朋友,概都离你?而去,或,终将因此离你?而去,又能——当?真不悔么?
谢沉沉,你?当?真不悔么?
她不知想到什?么,“扑哧”一声,蓦地笑出声来,低下头去。
……
魏弃问她:“为何发笑。”
她一本正经地解释:“民女自幼不谙水性,若跳进水中,自顾尚且不暇,要如?何救起陛下?民女恐怕不是忘了,”沉沉认真道——说得煞有介事,“而是,压根就不是陛下要找的人?。”
“不,你?是,”魏弃却半点不被她“蛊惑”,依旧笃定,“你?只?是忘了。”
沉沉:“……”
忘了?
记得一清二楚呢!
她两手抱头,一顿苦笑,在?心中默默抓狂:连我如?今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魏弃啊魏弃,你?到底哪来的这么深信不疑?!
早知如?此,那?天?就该干脆打死不认——
“你?的确不擅水。那?时,见我被人?推入湖,却毫不犹豫跳入水中相救。”
而魏弃既看不见她的仰天?无奈,也?看不见她的挠头不已,继续说着:“若你?当?真水性极好,救我一人?,不过举手之劳。偏偏你?真的不会凫水……说是救人?,反而险些溺死在?这湖中。”
“我把你?拖出来时,你?已不省人?事,迷迷瞪瞪间,却还拉着我说,不想死。”
既不想死,又为何以身犯险?
他两眼空落,话?至此,却似陷入久久回忆中,忽的沉默。
可沉沉已听懂了他的意思。
心说你?这人?就是这样,你?好我也?好,不行;你?好我更好,也?不行。
非要我不好到底,还愿伸手拉你?,两个人?一起过得惨惨戚戚,才算真正的好。
可人?活一世,若真能彼此安好,又何苦非要与天?为难,与命作对?
她笑得苦涩,扭头回望那?一望无边的碧色莲池,轻声道:“如?此说来,陛下分明是自己救了自……”
“你?可知我掉进这湖里时,在?想什?么?”
“其实推我下水的人?是谁本不重要,”魏弃蓦地冷笑,“可,我若真死在?了江雁还的寿宴之上,倒也?算替她——贺了一回大?寿,令她千秋百载,每逢大?喜日,必忆及往事,厉鬼缠身,不得安宁。”
他曾应承过丽姬,要好好活下去,不报仇,要惜命。
可他能做的,也?不过就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安心”困顿于朝华宫中。
守着遥不可及的自由,与终将来到的命运。
只?是,饶是如?此,他熬过了十一年幽居冷宫的屈辱。
当?众被魏骁推落冰冷的湖水中时,在?水下,听着岸边突如?其来的一片死寂,仍是忽觉一阵可笑与无趣。
世上并没有人?盼着他活,他却偏要活。
人?人?都希望他安静地死,他又为何不全了这些人?的心愿?
或许,哪怕做鬼,也?比做人?好——
【扑通。】
然而,一声巨响却毫无预料炸裂在?耳边。
他屏气抬头。
入目所见,是湖底流萤,水花飞溅。
一道青绿身影从水面坠落,他甚至能看清她脸上惊恐万分的表情:仿佛跳下水来,才想起怕水。
只?可惜,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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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插翅难飞”。
【咕噜……咕噜噜……】
【哇啊!!咕噜……救……!】
果?然,她甫一入水,便如?秤砣般直直往湖底去。
手脚扑腾得毫无章法,几乎顷刻间,便呛下去好几口水。
“事后很久,其实我都不曾想明白,为何那?时,我会因你?而改变主意,”魏弃道,“毕竟,除了贪生怕死,巧言令色,口不对心,满口谎言到——格外出众,那?时的你?,在?我心中,与曾经呆在?朝华宫的那?些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沉沉:“……”
我可谢谢你?了啊!
你?怎么不总结我还有一条,“贪财好色”?她在?心里暗自磨牙。
尤其是色!
色字头上一把刀啊一把刀!
“后来我才明白。”
丝毫不知自己这张脸已被某人?在?心里蹂/躏了千万遍,魏弃冷不丁伸出手去,摸索着,触到她搁在?石桌上不觉紧攥成拳的右手。
却没做停留,沿着她猛然僵住的手臂,一路往上。
“就是因为,你?想活下去。”
不是为了遥不可及的荣华富贵,不是为了在?所谓的上人?跟前讨好卖乖。
连你?最大?的愿望,也?朴实无奇得近乎直白。
你?想活下去,仅仅就是为了自己而活下去。
“一个拼尽全力想活下去的人?,却有一瞬间——哪怕只?是一瞬间,”他说,“为了我,义无反顾。”
哪怕她在?跳下湖来的一瞬间便已反悔。
可,亦就是那?悔不当?初的“悔”,才令一切真实得生动,她是一个有血有肉,鲜活的人?。
“可我却不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魏弃冰冷的指尖,轻捧住她的脸,“欲壑难填,情海滔天?,世间悲欢喜乐,柴米油盐,我想知道,人?活在?这世上,拼尽全力,抛弃尊严,不顾一切,也?要活,是种什?么感觉?”
“这般费尽心思的想活,却为一个人?抛诸脑后,又是什?么感觉?”
沉沉仰头看他。
魏弃站在?她面前,两手摸索着捧住她的脸,那?一日,他深夜坐在?她床边时,双手指骨支离时,便想要做的事。如?今,终于还是让他如?愿。
他的手指拂过她的额角,眉心。
沉沉忽道:“民女见过谢皇后的画像,我二人?并无半分相像,若来日陛下双目复明,见着民女样貌,恐怕会大?失所望。”
“是么?”
右手指尖,沿着鼻骨一路而下,左手指腹,却仍轻而又轻地摩挲着她脸颊。
“我与她,不像。”她说。
“哪里不像。”
“陛下摸不出来么?”沉沉突然有些气恼——一时间,仿佛忘了自己的脸还揣在?人?手里,霍的站起。
从前只?到他胸前高的个头,如?今已能并到他肩。遑论?此刻,一个坐一个站。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魏弃却仍捧着她的脸不放。
掌下气鼓鼓的脸颊,随着她嘴唇翕动、噼里啪啦的“放话?”而“波澜起伏”。
“我的个头比谢皇后高!听说她身无三两肉,高不过四……四尺六。可我足比她高出一个头,腰也?……”
“嗯?”
“盈余不少?……”
沉沉一脸黑线:“还有,我的鼻子比她高。”
他的手指于是似确认般,轻按了按她鼻尖。顿了顿,方才颇肯定地点头:“的确。”
“脸颊,这里,”她懒得等他摸索,索性指挥着他的手一把按住颧骨处,“比她……肉。”
“胖了些,自然也?就多出几两肉。”
这是光胖的事么?!
“不一样,”她急于解释,又再拉过他的手,依次抚过额头,眉毛,嘴唇——连多出一对耳洞的耳朵也?不放过,“你?看,个个都不一样。”
“嗯。”
嗯?
然后呢?
沉沉傻呆呆地抬头看他,等他的后话?。
等了半天?,却只?等到某人?如?玩笑得逞般、蓦然勾起浅浅弧度的唇角。
一瞬之间。
满园桃杏,一池碧荷,概都黯然失色。
“谢沉沉,”他说,“若有一日,你?看腻了我这张脸,我也?可以为你?换一张脸。”
“我……”
这是换不换脸的事么!
换脸还带长?高的?
沉沉急得直跺脚——怕原形毕露,却又只?得在?他跟前硬生生忍住。
“陛下,您……您着相了。”
见他油盐不进,末了,亦唯有自暴自弃地“劝”:“是就是是,不是,便怎么都不是。难道陛下比我更清楚我是谁么?”
“自然,因为你?忘了。”
“……”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沉沉活到现在?,总算深有体会。
“可你?总有一天?会记起来,”魏弃说,“到那?时,你?高矮胖瘦,脸圆或尖,白或黑,只?要你?是你?。”
魏弃说:“我一定都能一眼认出你?,谢沉沉。”
【我想知道,人?活在?这世上,拼尽全力,抛弃尊严,不顾一切,也?要活,是种什?么感觉?】
【这般费尽心思的想活,却为一个人?抛诸脑后,又是什?么感觉?】
御书房中,叩首以跪。
抛低尊严,甘心做戏,只?为,这世上,还有“唯一一个,愿为儿臣奔走之人?”。
朝华宫中,金针封顶。
拼命全力,要留一□□气。因为她曾答应过他,这只?是分别——而不是抛弃。
她说过,终有一日,他们还会再见。
【殿下,你?是奴婢见过最好最好的人?,殿下定会长?命百岁。待到再见之日,奴婢一定已在?家中养得、白白胖胖圆滚滚的啦!到时候,殿下说不定已经认不出奴婢了,但?是,肥肥一定认得出来——】
【所以,喏!】
十五岁的谢沉沉把手里的狸奴高高举起,举到他跟前。
他记得她的眼是如?何弯成一对月牙,眼中藏着璀璨星光,灼灼而亮。
小宫女开朗地笑着,说:【这,就是奴婢与殿下‘相认’的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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