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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华令(重生) 林格啾 66521 字 2024-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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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矛盾

如果说?谢芳娘变成解十六娘,在沉沉看来,尚可以从自己上上辈子加上辈子做了两辈子?的滥好人,最后?却都“不得好死”、因此得了老天垂怜中找到原因。

那么,魏弃变成了魏炁——从毫无争储之心的九皇子?,变成如今人人畏怖的暴君。

于她而言,便是实打实的意料之外,和不可置信了。

【姑娘喝下?这杯酒,既是成全了殿下?,也是成全了姑娘自己。如若不然,姑娘便是亲手累得殿下?至此的罪人,此后?余生……难道,姑娘以为,殿下?真能?甘心?与您在这冷宫之中空守一生么?怕是日子?一长?,便生怨怼吧。】

昔日朝华宫中,手捧毒酒的三十二是如何“游说?”于她,一字一句,皆言犹在耳。

【更?何况,便是您二位能?守得住,您又怎么忍心?、让小皇孙也成了这场父子?之斗的牺牲品。走了一个赵姑娘,日后?,还有李姑娘、曹姑娘,您不在了,他?还能?在一位身份尊贵的嫡母膝下?养大?,继续做他?的小皇孙。】

【可您若是在,他?却少不了要?重走一遍他?父亲从前的老路——姑娘是个聪明?人,理应清楚,咱代上头传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圣心?难测,天威难犯。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意思呢?

沉沉学着十二娘的模样靠上窗框。

耳听得她仍在絮絮叨叨细数着“狗皇帝”的不是,却只无力地闭上双眼,沉默良久。

“若非因为他?,我们解家如今还在江南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你不会病了这么些年,大?哥、二哥不会下?大?狱。还有你我的爹娘,他?们也不会……”

十二娘说?到此处,渐渐红了眼睛。

“当初,为了掩人耳目,说?好咱们来辽西投奔阿治,我爹,还有你爹娘,带着三哥、六哥他?们往南边逃去扶桑国。前两年,两边还有通信,结果狗皇帝派兵渡海南征,那之后?,便再?没收过他?们的消息。”

“好在咱们的家底够厚,眼下?辽西的生意,也还有七姐和四姐撑着,不然早就……这么看我做什么?”

十二娘伸手戳了戳自家妹子?鼻尖,一瞬破涕为笑:“都说?了我和十一娘,跟你一样,脑子?里都缺根筋,不是做生意的料啦!”

“总之,十六娘你记得,这狗皇帝就是个灾星,天派来的灾星!远远见着了都得绕道走,回家烧香拜佛挂柚子?叶那种——”

她连说?带比划,正?在“兴头”上。

还欲再?张牙舞爪痛诉两句,怎料,不经意侧眼一看,却见自家妹妹……也不知是被自己的话吓到,抑或忧心?远方爹娘,脸色变得分外苍白。

“啊……不过。”

当即心?口一沉,话音急转,十二娘忙道:“还好……反正?你也见不着。这里是辽西,又不是上京,十六娘,是我扯远了。如今你的当务之急,只有快些把病养好,至于旁的事?,用不着你操心?。纵然天塌下?来,还有姐姐们顶着呢。”

天高皇帝远。

若说?这普天之下?,还剩什么地方最安全。

或许,也只有辽西这块至今未被战火波及的“风水宝地”了。

毕竟,有二十万赵家大?军为靠山,又手握玉山关关隘。

那狗皇帝若不想逼得辽西联合突厥南征开战,便只有暂且隐而不发。也正?因此,七年来,边境一带虽小乱不断,却从没出过什么真正?称得上大?动静的乱子?。

思及此,十二娘捡起掉在地上的《北行记》,拍了拍上头沾到的泥,又继续窝回葡萄架下?的美人榻。

身后?,白瓷人似的胖姑娘,失神呆站于窗边良久,再?转过身,俯身桌案前,却已无法静下?心?来练字。

脚边揉皱的纸团越来越多,心?口涟漪不止。

末了,她索性挥笔写下?“魏弃”二字——

看了半天,又揉皱丢开。

在新纸上,写下?歪歪扭扭并不熟练的……【魏炁】。

魏炁。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自己之所以选择饮下?那杯毒酒,不只因彼时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她自知命若浮萍……别无选择。

更?因为,魏弃那夜诛杀杏雨、险些屠尽朝华宫众人的一幕一幕——在她面前毫无遮掩、暴露的的嗜杀与无情,已然让她无法再?逃避。她不得不去面对,他?们二人终非同路人的事?实。

生子?难产的那一夜,她已想到了死。

而这亦是贪生怕死如她,平生第?一次,冒出了求死的心?。

哪怕时至今日,隔着前世今生般漫长?的岁月,回望那时的自己,她依旧无法确切形容彼时错乱沸腾的心?声,只能?依稀回忆起那种感受……

无法,无力,无奈。

仿佛亲眼看到一个不受控制的恶鬼,寄居在魏弃的躯壳之中,却从自己魂魄中滋养出来。

或许,当她习惯了魏弃是一个“表面凶恶却从不下?死手”、“战场上所向披靡却能?够怜爱将士”、“心?有大?义奖惩分明?”的好人,待她用情至深的丈夫后?。

她便再?无法正?视,自己决心?余生相伴、朝夕相处的那个人,他?仍然还是那个,会随时随地杀死自己的好友、亲人,甚至孩子?的,冷酷无情如斯的……“九殿下?”。

她面对不了,也不知道怎么面对这样的魏弃,心?却仍然爱着他?。

爱着矛盾的,恶劣的,残忍的他?。

所以,临到死前,她仍愿意用自己的命,代他?在世人面前、向高高在上的天子?服了这个软——

可她没有想过。

从没有想过……事?情最终会变成这样。

弑父杀兄,征伐不断,天下?大?乱,民怨载道……

这里头的每一件事?,都超过了从前她对这个世道的想象。

也许是她见识短,又或是她始终太?过天真,被魏弃保护得太?好,深宫中那些勾心?斗角,都被她理解得太?过浅显。所以,她才会既高估了魏峥身为一国之主的无上威权,也低估了魏弃,最后?破釜沉舟的决绝。

——可,纵然知道了这一切,她如今又还能?做些什么呢?

沉沉随手摸过桌案边搁着的那只镏银手镜。

镜中,那张杏眼柳眉、唇红齿白,却被满脸“福气”挤得有些紧巴的小胖脸,属于解十六娘,而不是谢沉沉。

而她做谢沉沉时的人生,纵然记忆犹新,纵然恍如昨日,但于现在的她而言,终究都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上天宽仁,让她借十六娘的身份重活一回。

难道兜兜转转,亦只是为了让她换一张脸,再?重蹈覆辙、飞蛾扑火一次么?

沉沉的心?情很复杂。

复杂到,写在脸上,便成了肉眼可见的郁卒与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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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谁来看一眼,大?抵都不难发现她的心?事?重重。

遑论解家的众姊妹,个个人精,整日陪着她说?话,面上不好点?破,背地里,却也不由地跟着郁闷起来:好不容易、费了老大?力气才哄好的妹妹,怎么突然间又消沉了?

“难道是想起从前的事?,心?里又过不去了?”

“那劳什子?的婚事?真是害人不浅!”

“怕不是真被老道说?中了,郁气未疏,心?结未解,着了失魂症。心?结不解,便总是这般反反复复的……”

“心?结……?”

“别说?了,她还能?有什么心?结,不就是‘那位’出尔反尔、惹出来的事?端么——!”

几人围在四娘院中讨论了半天,末了,却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反倒是最近忙着在赵明?月跟前表现、四处找不见人的魏治,这会儿,却恰好提着厚礼登门拜访。

谁知,人刚一踏进院中,便正?撞在了一群表姐妹愁云惨淡的气氛里。

“这、这是怎么了?”魏治一脸茫然。

青年一身玄纹缎袍,以竹簪束发,腰佩香囊,大?改往日里穿金戴银的俗套劲,手中折扇轻摇,香气幽微间,竟也显出几分风流才子?的气派来。

若是沉沉在此,定?要?忍不住惊呼:这七皇子?何时瘦得只剩半个他?了?

从前那个浑圆敦实的“球”……哪去了?

院中的解家众娘子?却似对此见怪不怪,连打趣的意兴也提不起来半点?,或抬头望天,或支着脑袋叹气——就是没人理睬花蝴蝶似的左右转悠的魏治。

唯有十二娘嘴碎,边剥了颗葡萄扔进嘴里,眼神上下?打量着自己这位表弟,嘴上又阴阳怪气笑了一声:“瞧你这盛装打扮的,阿治,刚从王姬那回来呀?”

十二娘道:“盼了这六七年,终于盼到她择婿。听说?,你近来整日在她跟前忙上忙下?——阿治啊,可别忙坏了身子?吧?”

“不忙、不忙。”

魏治知道家中众姊妹因着十六娘的事?,素来与皇兄和“心?上人”不对付,忙打了个哈哈、想把这事?敷衍过去。

环顾左右,眼珠子?一转,又笑着挤到那四仙桌旁,他?熟门熟路地,从打小最疼他?的十一娘手里捞了颗葡萄吃。

“刚听说?十六娘醒了,我这不就马上来了!十二姐,你好心?有好报,就别再?挤兑弟弟了。”魏治道。

十一娘闻言,低下?头,悄悄戳了戳妹妹的手。

“哼。”十二娘给十一娘剥了颗葡萄,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魏治却知道:她这便是放过自己的意思了。心?中不由长?舒一口气。

脑袋又转向一旁的解如星,他?低声问:“七姐,十六娘……她如今可还好?”

他?对这个妹妹,心?中多少是有些愧疚的。

毕竟,三哥与十六娘的婚事?,虽是母妃挑的人选,可因着自己母家这层关系,也少不了他?在中间“穿针引线”,左右游说?。

谁知,好不容易定?下?婚期,连上京王府中的青鸾阁、都为此重新整修个遍,婚事?却仍是莫名其妙的……黄了。

三哥不惜抗旨拒婚,将家中待嫁的十六娘一颗真心?伤透,害得她大?病不起。

后?来,又在北上逃难的路上,被贼人掳去。

解家的众娘子?是出了名的护短,为此,甚至有段时间对他?也闭门不见,直到四年前,十六娘终于找了回来,她们这才舍得给他?几分好脸色。如今,她们姐弟之间,关系这才缓和了多久,竟又眼见得微妙起来——

魏治心?下?一顿诚惶诚恐。

解家七娘见状,沉默片刻,许久,却悠然道:“阿治,你的心?,姐姐素来是明?白的。”

说?话间,亦伸手给魏治剥了颗葡萄。

“但,若是你能?为你那可怜的十六妹出出力,而不只是嘴上说?说?,”解如星说?,“也许,便更?好了。”

出力?

魏治闻言一愣。

回过神来,受宠若惊地从她手中接过那晶莹欲滴的葡萄肉,却想也不想地答:“好、好。”

“那你,这是答应了?”

“答应,自然答应!七姐要?我出什么力?与阿治直说?便是。只要?我能?办得到……”

这小子?,还是这么好骗。

解如星心?中一哂,面上却仍是笑:“摄政王如今年已而立,府中除了几个上不得台面的丫头,却始终无妻无妾。我看着,倒颇替你这个哥哥忧心?……”

魏治:“……”

不、不是吧,又来?

一口葡萄肉卡在嗓子?眼,他?咳得天昏地暗,手里的折扇摇得飞起。

饶是一旁的十一娘不住为他?拍背顺气,他?仍是被堵得半天没说?得出话来。

“依你看,阿治,”解如星却依旧不紧不慢,话音淡淡道,“王姬择婿,摄政王娶妻,双喜临门,好是不好?”

“这,不是、可是……他?一向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哪是我想说?动就能?说?动的……”

话音未落。

“我管你用什么法子?!”

这回,却不等解如星出声,一旁的十二娘先沉不住气,冲自家表弟迎面扔去两颗葡萄籽。

“如今你妹妹病了,不过要?你从中给她挣几分脸面,你就推三阻四的,你忘了咱家为了你举家迁徙,路上受了多少苦,吃了多少累,连我这只手,你看看。昔年都提过水、摘过菜——”

“晓得了、晓得了。”魏治擦汗。

“他?二人本就有婚约在身,纵然他?抗旨不遵,可,别忘了,也是有旨有婚书?在前的。我们从没收到过退婚书?,反倒是那昭妃娘娘亲笔写来、好意关怀的信,如今还在我手中保管着呢。”四娘也跟着搭腔。

“前几年,人没找回来也就罢了,等人找回来,昭妃娘娘又出了那档子?事?。”

十四娘今日没有抱孩子?,说?起话来,那冷静分明?的意味,倒颇有几分像七娘:“人不在了,做儿子?的守孝三年,我们也认了。可如今他?早都出了孝期——”

“找个机会,让他?二人见一面罢。”

末了,终是七娘拍板。

“成不成亲的暂且不论,我如今只想知道,十六娘见了他?,是不是便开心?了。她的心?结,是不是,就是那门未能?成行的婚事?。”

若然真是。

她解七娘便是泼皮打赖,闹上门去,也非要?逼那魏骁给个说?法不可。

只要?十六娘开心?……他?们解府最后?这点?老脸算什么?

那可是她们打小捧在手里养大?、最疼爱的妹妹啊。

魏治闻言,脸上亦是肉眼可见的一阵为难。

无奈,见几个表姐一个比一个意态坚决,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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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是咬咬牙,把心?一横。

“行!”

他?说?:“见个面罢了……我、我来想办法。”

第92章我执

十日后,赵王姬于城北梨园设宴。

明面上,是为那数十名自天南海北赶来,甘心?倾倒其裙下的世家公子接风洗尘,但“择婿”一说早已传得人尽皆知,赴宴众人?,更是“争奇斗艳”,暗潮涌动——究竟意图如何,还能有谁看不出来?

是以,开宴当日场面之盛,毫无?意外,引得城中万民空巷。

扎堆在梨园外推车叫卖的小商小贩,个个赚得喜笑颜开。

更有甚者,竟聚众开起赌/盘,将各公子的画像、名讳、生平等一众事?迹公然贴出,赌这驸马之位,未来究竟花落谁家。

金复来自然也在其列。

但很显然,尽管金家生意已然遍布天下,当得起一方豪贾之名,可与真?正身份尊贵、背后动辄一城一国支持的公子王孙,诸如突厥九王子阿史?那金,雪域冬族族长之子寒风雪、北燕太子燕长庚等人?相比,他还是落了下乘。

一比一千的赔率,当真?是闻着伤心?,见者落泪。

最后,还是一心?侍主的车夫看?不下去?,偷偷在写着他名字的破瓷碗里搁下二两银,这才让他的赌盘不至于空空如也。

——而这些事?,此刻已然入席的金复来,却是全不知?晓的。

梨园,乃二十年前,平西王赵莽开山辟道、集万人?之力所建。

每到春日,梨花如云,园景之缤纷,茫茫大漠中,堪称仙境。

七年前,赵王姬在梨园中筑别府,逢春秋二季,即在此小住。今日盛宴,亦特地选址于此。

此刻正厅之中,一片歌舞升平。

王姬尚在梳妆,久久不出,留下一众世家公子,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过,自然也对桌上那些琳琅满目的糕点提不起兴致。

倒是因着这家与那家有姻亲,那家又与另一家沾亲带故,左右都是熟面孔,席间的话题,很快便热络起来。

金复来偶尔也能搭上几句腔,却远非话题中心?人?物。

又因着他们所说?,无?不围绕对“那位”近年南征北战行径的同仇敌忾与怒斥、痛诉,到最后,索性便只笑而不语,不搭腔了:惹不起,还躲不起?

手中茶盖轻刮茶面,一口清茗入喉。他仍在思忖着眼前这场“大戏”,今日当如何落幕为好。

忽然间,却听左方上首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

原本?还在痛斥大魏昏君的众人?,此刻不约而同抬头望去?,只见那嘴里喋喋不休、吱哇乱叫的青年一身华裳,墨色长辫垂泄至腰间。前襟不知?羞地大敞开,任由缀满青松猫眼石的珠串挂满脖颈,更衬得那如雪瓷细腻的胸膛白得晃眼。

若非胸口那玄青色的狼头纹身实在栩栩如生、望之可怖,这气质,倒当真?称得上一句华贵旖旎……让人?“误会”了。金复来忍不住想。

不过,话又说?回来。

这姿态,这做派,放眼当下,能出现在此“丢人?现眼”的,除了那突厥九王子阿史?那金,还能有谁?

“早说?过本?王子对什么王姬公主的没兴趣!谁爱娶谁去?娶!”

“王子息怒——”

“还拐弯抹角把我骗来……一个个的都疯了吗?凭什么叫我娶她?!英恪呢,把他叫来!这种?事?不是他最喜欢干的么?”

阿史?那金满脸不耐,说?话间,将手中把玩的发辫一扔,甩到脑后,两手一撑便要起身。

“王子、王子且慢。”

身旁亲卫见状,忙不迭对了个眼神,一左一右上前阻拦,却只换来阿史?那金陡然暴起的一脚,“滚开!”

“王子恕罪!大汗之命,我等不敢违背,还请王子……谨记大汗嘱托,一切以大事?为重,切莫误了正事?。”

许是认准了席间全是些外族面孔,听不懂他们所言,这些人?说?起话来,倒是毫不避讳。

殊不知?,一群世家公子们的确听不懂,也不屑听。

于常年走?南闯北的金复来而言,听懂几句突厥语,却是毫无?障碍:

金家商路遍布大江南北。上达北疆,下达扶桑,突厥人?的生意,他亦做过不少。对如今突厥内部动荡,阿史?那絜大汗病重、数子夺权一事?,更是早有耳闻。

九王子阿史?那金,乃阿史?那絜发妻所出,从小到大,可谓是备受宠爱。

昔年,人?在大魏朝中为质,阿史?那絜更不惜费尽苦心?、前后派出不知?几多?人?手,直至上京之乱,改元换代,终才趁机将人?救出。如今,阿史?那絜沉疴病中,早已无?力掌控草原局势,却仍是将其派来求娶辽西王姬,个中用意,着实不言自明。

“……”金复来笑了笑。

面上不动声色,甚至饶有兴致地尝了两口案上糕点。

眼见得阿史?那金拂开亲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心?中却不由地暗自叹息一声:看?来,突厥那边的生意,是要暂时收缩一阵了。

帝王爱子,却非良才。

阿史?那金不屑一顾的东西,却是其他兄弟梦寐以求的机会。换在谁身上,能够做到毫不妒忌,毫无?龃龉?

这位飞扬跋扈的九王子能够活到现在,少不了突厥大汗在背后的支撑与斡旋。

怕只怕,到时阿史?那絜一死。草原上,至亲手足相残的局面,却终将不可避免——

“啊哟!”

金复来正想得出神,自不曾注意到这掩在乐声之下、一声惊慌短促的低呼。

阿史?那金身形却忽的微顿,生生停住了往前直奔的脚步。

眉心?一跳,他低头,看?向正撞在自己胸前的那只脑袋

沉沉从袖中掏出那面不离身的镏银手镜,欲哭无?泪地,照着自个儿额头上那一滚圈的红印。

——无?他,全是被这不长眼的小子胸前那堆珠珠串串给?“磕”的。

“你、你为何走?路不看?路!”

是以,又惊又怒之下,连撞自己的人?是谁都没看?清,声讨的话已先?一步说?出口。她捂着脑门,一脸吃痛。

“是你杵在这挡路。”阿史?那金却只冷冷回嘴道。

他在上京为质两年,大魏官话,多?少听得懂一些。

但这并?不代表,他愿意和眼前的魏人?女子“平等”地交谈。

不过是撞了一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在草原上,铆足了劲想撞到他怀里的女子,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思及此,男人?眼神落低,掠过她身上那件长及委地的绯色锻裙:上以暗金织线,绣以流云雪羽,一看?便知?是顶好的料子。

配以玉簪螺髻,环佩叮当,通身富贵——无?论怎么看?,这女子都不像今日梨园中随处可见的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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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侍女,倒像个身份不低的世家女子。

偏选在今日,傻愣愣杵在这梨园中,还不是本?就抱着从那赵王姬挑不中的男人?里“捡漏”的心?思?

“你……!”

沉沉听他恶人?先?告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刚要回嘴,脑子里,却仿佛有根筋突然一颤。

记忆的阀门轰然开启——她回过神来:这个人?,说?的分明是突厥话。

而她此刻是解十六娘,不是谢沉沉。

解十六娘,理应是听不懂突厥话的。

沉沉傻在原地。

许久,方才捂着脑门,有些僵硬地向后退了一步。

阿史?那金见状,轻哼一声。

抬步欲走?前,目光却终于从上到下,颇挑剔地打量了面前这“胖姑娘”一眼:

白得过分的脸,弯如新月、却愈发衬出面若银盆的眉;鼻子生得秀气、鼻梁却有些微塌;唯独嘴唇倒是红艳,可,一眼便知?,皆因抹的口脂作用斐然——总的来说?,便是五官之中,哪一样都不算出众。

但奇怪的是。

纵然每个五官都称不上格外出众,组在一块,却又有几分和气温良的美?。

尤其那双眼睛……

脑海中的记忆有一瞬模糊。

【你,还活着?】

不知?怎的,时隔多?年。

他竟忽又想起那昏暗无?光的地牢中,扑在栅栏外、拼命向他招手的魏人?少女了。

还活着?

没有被英恪杀死?

他害怕此刻出现在眼前的,不是他想见到的那个人?,只是她尚未离开人?间的一片魂。

那少女闻言,却一脸古怪地歪了歪头,反问他:【不然呢……你以为我死了?】

剔透分明的眼底,映出的是连他自己都有些陌生的,满面涨红又难掩喜色的自己。

而此时此刻,他亦同样只想到这个词,剔透分明——来形容眼前这陌生魏人?女子的眼睛。

纵然时隔经年,故人?早已化为白骨,可陡然的这一眼,仍是让他不受控制地一阵恍惚。

【你,你喂我吃的是什么?】

【毒药。】

【……】

【第一次吃这种?‘毒药’吧?我可是从小吃到大。】

分明身着囚服,困于牢狱,满面污垢,发似蓬草。

那是他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

可多?年以后,每每回想起来,那种?互相依靠取暖的信赖,甚至无?可取代的……依赖感,竟仍是远远压过彼时心?头翻涌的惶恐不安。

所以,他想。

自己大概……也许,是的确喜欢过那个女人?的。

也许一瞬,也许更久,但,至少都是喜欢。

他本?就是最尊贵的草原王子,平生拥有的女人?无?数,每一个,皆是爱恨随意,不求结果。

唯独这个女人?,令他生出几分不该有的奢望——却,终归也只是奢望而已。

一个与他为敌的魏女,一个毫不留情给?他下毒、利用他的细作,甚至于,她还是那个疯子的女人?。

他纵然喜欢过她,又算得了什么呢?

“……”

他看?着眼前少女几分不解,几分惶惑的眼神,牙忽然莫名地疼了起来,不由地伸手捂住腮帮。

殊不知?,与他四目相对的某人?,心?下又是另一番的惊涛骇浪,趁他不注意,当即后退半步、与他拉开距离。

阿史?那金!

是他没错,可是……阿史?那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沉沉懵了。

“十六娘!”

不远处,却忽传来一声焦急的轻唤。

她闻听此声,顿时如见救命稻草,满脸喜色地循声望去?,正见方才被人?叫走?的七娘,与魏治一道并?肩行来。

四目相对间,解如星的目光在她和阿史?那金两人?中来回逡巡。

末了,却忽的加快脚步,几乎小跑上前,伸手拦在了她与阿史?那金中间。

魏治后脚赶上,一眼瞥见自家妹子头上那圈红印,又见阿史?那金——此人?一脸不善,表情莫名。脸色亦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一家护短的,对上心?气高的。

两方气氛,自是不消多?说?的剑拔弩张。

若非阿史?那金身边那两名亲卫恰时出现,解如星亦清楚此来有正事?要办、悄然在身后扯了魏治衣角提醒,沉沉险些以为阿史?那金这一撞、要撞出什么收不了场的祸事?来。

还好还好。

她轻拍胸脯,一脸惊魂未定。

直等目送着阿史?那金一脸不情愿地被两名亲卫“架”回席间,这才低声问起自家七姐:“咱们……今日这是,到这来做什么的?”

为何这阵仗看?着这么吓人??

解如星不答,却伸手在她额间轻揉,问她:“疼么?他撞的?”

“不疼。”沉沉听出她话中毫不掩饰的心?疼,一时失笑,心?说?这点疼算什么。

更疼的、疼上千百倍的,她也不是没有领受过。

与其说?疼,不如说?,她实在是被突然出现在跟前的故人?吓了一跳。

“不过是恰好撞到了他那些珠珠链链上,不碍事?,这印子一会儿就消了,”沉沉道,“七姐,你方才做什么去?了?还有表哥……你们路上碰到了么?今日这么大阵仗,是在筹办什么?”

许是方才受了惊吓,她这声表哥喊得尤为顺口。远没了最初面对魏治、知?道他是自己“哥哥”时的别扭。

魏治听得亦顺心?,紧绷的面色顿时舒展开来,侧过身去?,手中折扇轻摇,笑着给?自家妹子扇了扇风。

“回头再同你解释。”他说?。

说?话间,悄摸侧头、瞟了眼厅中主座方向。

发觉赵明月尚未现身,这才放心?地小舒口气,又道:“表哥今日另还有‘大事?’要办,不过现在先?得和七姐一起,抽空把你的‘大事?’解决了。”

沉沉:“……?”

她能有什么大事?要解决?

“跟我来。”

魏治却又一次一马当先?地走?在了前头。

*

七弯八绕,最后,却是把解家两姐妹带到了梨园中的一处佛塔下来。

佛塔高耸,拔地而起,足有十三层,不知?是何缘故,甚至还有一列重甲士兵在外巡逻把守。

与梨园中春色无?边、芳草葳蕤之景格格不入,青铜色的塔身,愈发显出别样的威严——甚至,称得上是威压了。

沉沉一脸不解地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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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姐今日说?要带自己出府散心?,如今,放着外头的大好春光不看?,却要来登佛塔?

她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两人?间的“暗流涌动”。

魏治急着回厅中赴宴,不便久留。眼下已然将人?带到,他先?一步上前,与佛塔下的守卫低语交代片刻。见众士兵让开道路,终于放心?,与两姊妹打了个招呼便匆忙离开。

而沉沉目送那玄色身影跑远,又扭头看?向自家七姐。

想了想,终是小声询问道:“那,我们,上去??”

大抵登高望远也是一种?乐趣。

散心?嘛,不在意形式,能舒缓心?情便是好的。她心?想。

解如星却冲她摇了摇头,“不是我们,是你。”

“啊?”

“上去?吧,七姐在这里等着你。”

“……?”

“去?吧。”

沉沉看?着七娘脸上凝重的神情,半晌,不禁又抬头,望了一眼面前这威严高耸的佛塔。

天可怜见。

自打重活一回至今,谢沉沉的脑袋从没转得这么快过。

什么人?值得他们绕这么一大圈,还要托魏治的脸面,方能见上一见?

又是什么人?,会让解家七娘看?向自己的目光中,除了惯已有之的疼爱,还多?了几分心?疼与无?奈?

“去?吧,”解如星道,“上去?了,你便知?道上头等着你的人?是谁。”

“七姐……”沉沉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只可惜,这并?非感动的眼泪。

而是“怎么这个人?这么阴魂不散到哪都能见到啊我真?的没有对他执念很深啊”——抓狂至极后,流下的热泪。

“七姐知?道,你心?中一直有个心?结,这门婚事?,究竟成或不成,于我们解家而言并?不重要。于你而言,却被视为人?生大事?。若你要求一个答案,今日,便是最好的机会。”

解如星只当她那表情是不可置信又隐含期待,见她踟蹰不前,迟迟不愿挪步,甚至伸手在后、轻推了她一把。

“我……”

“阿姐只希望你能开心?起来,十六娘。”

沉沉一怔。

“家中所有人?,都希望你能开心?起来——”

解如星说?:“十六娘,这门婚事?也好,你要嫁的这个人?也罢,从始至终,不过是是旁人?觉得好、父母觉得好、长辈觉得好,因此为你定下。你甚至只见过魏骁两面,却因他悔婚而要死要活,痛不欲生。直至如今,仍然将自己困在这心?结之中,郁郁不得出。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叫你执迷不悔的,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为什么他会反悔’;你以为,是因你做错了什么而被他所厌……但其实,这个答案也许本?就和你无?关。你什么都没做错,十六娘,错的不是你。”

【错的不是你啊。】

沉沉心?口没来由地一阵发酸。

她不过是鸠占鹊巢的一缕异魂,却阴差阳错,得到了解家人?毫无?保留的偏宠与疼爱——可,她得到了自己曾经梦寐以求的“亲人?”,又有什么能够回报给?她们家的呢?

这些话,若是能说?给?真?正的解十六娘听,又该有多?好?

解七娘仰首望向面前高耸入云的佛塔,却浑然不觉自家妹子此刻的心?潮翻涌。

半晌,亦只轻握住她冰冷的手。

“今日,”解如星道,“十六娘,便去?破了这段执念吧。”

第93章威慑

梨园佛塔,曾是辽西绿洲城中唯一的禁地。

每年八月十五,平西王赵莽都会在这座佛塔之中独自枯坐一整日。

纵然是他视之如珍宝的女儿,在他生前,也从未得到允许踏入其中。一直到他离世,后人借故入内,方才发现?这座佛塔外在森严,内里,竟简朴至极、空无?一物,不过供奉着?一座无名无姓的衣冠冢。

至于墓中究竟葬着何人,随着?平西王的故去,亦再无?人知晓——

而?魏骁之所?以?选在这里与解十六娘见面。

一来,是因此地隐蔽无?人打扰;

二来,也是因为这几年,他渐渐领会了昔年舅父一人枯坐的心情。

每每心有杀意沸腾、无?可止息,便会在这佛塔中呆上半日。

这座佛塔,俨然已成?了他一人的静室。

他绝不会在此动手杀人。

看在魏治的面子上,这,亦是他能向解家给出的最?后的“保证”

“呼……呼……”

佛塔之中。

沉沉气喘吁吁地沿着?楼梯拾级而?上。

这具身体本就?笨重,再加上今日出府装扮隆重、裙据拖地,她爬到第五层,已忍不住双手合十向漫天神佛告饶,自觉脑袋被那一堆首饰压得厉害,又悄悄解了头?顶步摇藏进袖中,勉强爬到第七层,却依然累得气喘如牛——更别说,等?爬到魏骁登高望远的十三层塔顶了。

到是到了,人只剩下?半条命也是真的。

魏骁早已在窗边布茶静候她多时,听得身后呼吸声凌乱、脚步沉重,却始终没有回头?。

只等?她在身后站定,复才指了指茶台对?面为她备好的竹椅,淡淡道:“既来了,便坐吧。”

沉沉:“……”

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她内心抓狂不已,拖着?犹如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挪,总算挪到这位高贵的摄政王大人跟前。

见他“沉迷”沏茶,兀自低头?不语,索性,便也毫不客气地一边揉着?酸麻的腿,一边拿眼角余光、打量起这久未见面的“故人”来:

别说,左看右看,脸倒依旧还是她记忆中的那张脸,不曾因岁月变迁而?添上皱痕或丝毫疲态。

反倒是那道横贯他右眉、自眉尾蜿蜒至眼角的刀疤,如今眼见得淡去不少,令他原本俊秀的面庞褪去几分杀伐之意,倒显出几分内秀温和的意态。

青年墨发披背,红衣玄袍。

红虽艳,盖不过玄色深沉;玄色虽浓,却亦因那底衬的红而?显出几分秾艳。

沉沉想,她也算见过他许多面。

少时白衣温文的笑颜也好,成?年后浑身戾气剑指杀伐的冷酷也罢,甚至在“梦”里,她亦曾亲眼见过他缠绵病榻、命不久矣时的老态,唯独,却没有见过这样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他。

分明他就?坐在自己的面前,状若彬彬有礼地待客沏茶。

但前生今世,加在一起,这却是第一次——她忽的意识到:她与眼前这个人,已是彻底陌路了。

不再做谢沉沉的她,没了那些前尘往事的挂牵,在这些故人面前,也不过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过客而?已。

她忽的有些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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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娘。”而?魏骁听见动静,抬手为她倒茶。

到此刻,终于舍得开了金口?:“少时一见,如今,竟转眼已是十年。近来可好?”

虽是问好,可话音之平静淡漠,犹似对?解十六娘这四年的昏迷不醒毫无?所?知。

如若此刻坐在他面前的是“真”的十六娘、殷殷切切期盼着?他一句关心的怀春少女,沉沉想,这会儿,想必会是……很伤心的吧?

只可惜,她不是。

还好她不是。

“一切都好。”

所?以?,她亦只是点点头?,温和地回答:“多谢关心。”

话落,四下?寂静,只听得茶水滚沸、玉盏轻碰的细响。

沉沉盯着?自己面前的那杯茶,迟疑良久,仍是端起吹凉、有模有样地低头?抿了一口?。

“好茶。”她没什么话题可展开,又讨厌死?寂的气氛,只好没话找话地随便夸了句。

其实她的舌头?并不金贵,喝不出茶水好坏,于她而?言,茶水亦不过是苦一点的热水罢了。

魏骁却笑,反问她:“好在哪里?”

“……呃。”

“佛在眼前,不宜奢靡。这不过是最?普通的粗茶。”

什么叫马屁拍到马腿上?这便是了。

沉沉一口?茶水哽在喉头?,上不上,下?不下?,憋得满脸通红,心说好你个魏骁,不愧是你。

“易为眼前事所?迷而?不见本质,是人之常情。十六娘,你自幼如此,”魏骁却道,“看来到如今,也未有改变。”

“……”这是未有改变的事么?

分明是你有意兜着?圈子引人跳进去,好借题发挥罢了。

沉沉心里门?儿清,无?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装作一副“受教”的表情,冲他点点头?:“摄政王说得是。”

魏骁手中动作一顿,有些稀奇地挑眉看她。

沉沉只好又一脸无?辜地看回去:不是你爱教训人的么?

怎么别人听了你的教训,你又看着?不满意了?

“摄政王?”

“你从前总学?着?阿治叫我三哥,”魏骁道,“病过一回,终究是长大了。”

他也许是无?心之语,随口?一提。

沉沉却心口?微动,惊觉自己似乎又不觉跳脱出了“十六娘”的壳子、说了不该说的话,立刻低头?装起鹌鹑。

殊不知这可怜巴巴的模样,在魏骁看来,正是从前解十六娘最?“常用”的招数之一。

于是,眉心顿蹙。

原本还存有的一丝打趣之心烟消云散,他不再同她绕圈子,直接便入了正题。

“今日一见,知你身体康健无?碍,我心中也宽慰许多,”魏骁道,“犹记数年前,你被贼人所?掳,阿治深夜求到我门?前,彼时,我亦曾派下?暗影卫封山搜寻数月,却始终一无?所?获。没想到,最?后竟是你一个弱女子强撑着?从贼人手中逃脱、自己寻了回来——”

沉沉深谙“天上绝没有白来的馅饼,也绝没有平白无?故的吹捧”的道理?。

闻言,唯恐他问自己是被什么贼人掳去、又是怎么逃了回来,忙摇头?道:“没有、没有,不过是侥幸罢了。我病过一回,从前的事都已记不清,连贼人长什么样子,都全忘记了。”

“全忘了?”

“……嗯。”沉沉心虚地低头?,抿了一口?茶水。

还好魏骁似乎意不在此,也没有多问。

只悠悠笑了一声:“罢了,绝处逢生,必有后福。十六娘,想来你是个有福气的——”

“所?以?,又何必,”他话音一转,“始终执着?于把这一身的福气,空耗在一个、与你无?情亦无?缘的人身上?”

他与解家的这门?婚事,本就?非他所?愿。

不过是昔日母妃权衡利弊,既能保住他与阿治的兄弟情谊,又能争取解家不吝金银、在背后支持他争夺储位而?做出的下?下?之选。

若他没有做过曾经的那个“梦”,不曾亲身走过梦中那一步踏错、步步皆错的人生。

或许,哪怕看在魏治的情面上,他仍会把解十六娘迎入王府:不管是做那镇宅的鬼符,抑或一家主母,甚至自己某个庶子的母亲,什么都好——不过是个女子罢了。只要能于他有所?助益,娶谁都一样。

可偏偏,他梦过,走过,度过。

解十六娘于他而?言,食之无?味,弃之亦不可惜。

纵然他今日可以?卖魏治的面子见她一面,可这并不代?表,这余下?的一生,他都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解家人蛮横无?理?的纠缠。

他的耐心终究有限。

保不齐哪一日,便会对?解家下?了死?手,由此伤了兄弟和气,所?以?,在那之前。

“十六娘,你看。”

他忽的推开一旁塔窗,伸手指向窗外。

沉沉循着?他手指方向望去,却见他所?指初,正是方才她与阿史那金撞了个满怀的正厅之外。

而?此刻内中众人不知为何,竟都倾巢而?出,从这居高临下?的佛塔塔顶望去,只能瞧见一群簇拥的人影。

“他们……这是要去哪?”

“演武场。”

以?赵家阿蛮的心气,要做她的驸马,自不可能只是容貌家世出众——对?她来说,家世再高,又岂能高过昔日的九皇子,如今的魏帝。

是以?,至少还需得文韬武略,无?一不精。文可七步成?诗,武可傲视群雄。

若非如此,她绝无?可能甘心下?嫁。

沉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凑到窗边,视线一路追随,果然瞧见那正厅之外、梨花树林深处,竟以?人力伐出一片四方地。

校场之中,又设战鼓、擂台、观景台,更有箭靶无?数,骏马嘶鸣。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魏骁又一次抬手为她斟茶。

眼神却连瞥都不曾瞥过她满是好奇的面庞一眼,只平静道:“底下?坐着?的,无?一不是当世才俊,说得上名号的世家儿郎。”

“哦哦。”看起来确实排场很大。

“这么远,瞧不清楚罢?”

“是呀——”只能看见个后脑勺。

魏骁见她半只脚已踩进了自己挖好的坑里,手中茶盏当即轻碰案几。

只一声轻响,身后,便有暗卫现?身,捧上厚厚一摞画轴。

“这是他们的画像。”他说。

“嗯嗯……嗯?”

沉沉一愣。

傻傻转过头?来,盯着?眼前堆成?一座小山的卷轴看了好半天,半晌,又抬头?望向一脸老神在在、兀自轻抿茶汤的“摄政王”。

“挑一个吧。”魏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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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沉沉哭笑不得:“你……”

敢情专程把人指给她看,是在这等?着?她呢?

虽说她不清楚,七姐与魏治究竟是怎么和魏骁“争取”来的这次见面。

但到了如今这幅局面,纵然是个傻子也明白了:这厮不过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明面上说宽慰“前未婚妻”,背地里,却是急着?替她把“下?家”找到、彻底永绝后患罢了。

也对?。

这才是她认识的魏骁,而?不是个心软滥情、任人予取予求的老好人。

沉沉勉强定了定神,将面前的画轴向对?面推回,她冲他摇头?:“多谢摄政王好意,但十六娘如今尚在病中,我……不急着?成?亲,也无?心婚事。”

“但你家中,那些疼你爱你的兄姐急。”魏骁悠悠道。

“我回去后,自会告诉他们,我对?摄政王无?意,”她说,“纵然要嫁,也再不敢‘劳烦’王爷。还请王爷不必为十六娘忧心。”

“十六娘,口?说无?凭。”

魏骁闻言,抬首与她四目相对?。

良久,却蓦地淡淡一哂:“这句话,从前你亦说过许多遍,”他似笑非笑,“可到了要死?要活的时候,依旧让人不得安宁。”

若你只是个空有痴心却无?依仗的女子,你的要死?要活,不过是旁人眼里的笑话,无?足挂齿,也就?罢了。

偏偏,你不仅有痴心,身后还站了太多怜惜你、疼爱你的人。

你只需落泪、不忿、闷闷不乐,他们便会拼尽全力为你出头?。

“所?以?,本王实在不放心,”他说,“真要算来,十六娘,你亦是我的半个妹妹。前些日子阿治找到我时,我便在想,这般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

“思来想去,唯有为你从这才俊世家中择一良婿,取吾而?代?之。或许,才算真正对?得起两家交情,无?愧于心。”

好一个无?愧于心。

可你求你的无?愧于心,来折腾我做什么?

沉沉看着?又一次被推到面前的画轴,忽然反应过来:也许从一开始,魏骁便不是在给她选择的机会。

他不过是逼着?她,就?在眼前,就?在他已然筛选过一次的这些人里,选出一个合适的“替代?品”罢了。

他是辽西的王,决定区区一个女子的命

运,不在话下?。

“突厥九王子,阿史那金?”见她迟迟未有反应,他索性代?她做了选择,“此人相貌英俊,风流无?双,是突厥大汗膝下?最?得宠爱的儿子。虽说姬妾不少,可年已二十有五,至今尚未娶妻。嫁与他,富贵权势,取之不尽。”

当然。

若是不幸前脚嫁给他,后脚便被连累死?于权斗中,便也只能自认倒霉了。后头?这句话,魏骁并没说出口?。

沉沉却被这句“阿史那金”吓得顿时回过神来,连连摆手:“不不、不,这个不行……我和他相处不来……”

天可怜见,她可是十足领受过这小王子的臭脾气和坏毛病的!

什么长得好看……再好看能有魏弃好看么?

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哦?”魏骁盯着?她略显慌乱的神情,目光忽的微凝,“相处过?认识?”

不认识,岂会是这种反应。

但,若真说认识——早年身体虚弱养在闺中、后来又昏迷数年的解十六娘,哪里有机会认识突厥的这位九王子?

沉沉一时默然。

与他目光对?上,却立刻反应过来:他似乎已对?自己起疑。心口?不由一紧。

还好,她急中生智,顿了顿,忙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门?,“我、刚才我在外头?等?我七姐时,他忽然从厅中冲了出来,沉沉说,“不偏不倚,恰好与我撞个满怀。可他分明撞了我,却无?半分歉意,反而?理?直气壮,蛮横得很。这样的人,我与他怎能相处得好。”

她脑门?上那几点红印尚未消退干净,倒是“人证物证俱在”。

“原是如此。”魏骁闻言,盯着?她额上红肿处观察片刻。

末了,又微微一笑:“那便换一个罢。十六娘,你看那北燕太子如何?”

“太、太子?”

是不是太高看她了一些?沉沉只觉荒唐。

果然。

魏骁道:“虽说嫁与他,恐怕只能为妾。不过,虽是妾……”

“我不做妾!”

“……”魏骁一愣,抬眼看她。

这回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若有所?思的探寻。

沉沉却无?心应付,只暗道情势不由人,人跟形势走。

她知道自己今天“难逃一劫”,是以?,竟真的硬着?头?皮、在那堆画轴中正儿八经地挑了起来。

既然一定要选——那,至少得选个看得过去顺眼的吧?

……而?且还得看起来脾气好点,与世无?争,比较好惹……这样,到时候要悔婚也比较方便……

抱着?这样的念头?,她将一个又一个的画轴徐徐展开。

末了。

视线却最?终停留在一个熟悉无?比的名字上。

她面上难掩愕然,看向画中的蓝衣人——昔年险些在萧老夫人的撮合下?与她结为夫妇的金家二少,她虽久闻其名,与他隔着?马车、有过“一面之缘”,却从未得见过此人真容。

又哪里能想到,等?真正见着?他的模样时,却是在……这样的局面之下?。

“金……”

她嘴里一字一顿地念道:“金,复,来。”

竟然挑中了这个人?

魏骁手指轻敲桌案,面上神情依旧淡然。

看她的目光中,却有一瞬迟疑的打量。

“金家世代?从商,到他这一辈,总算称得上富贾一方,”他说,“但,十六娘,须知商人重利轻别离。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商为最?/贱。放着?那么多世家贵胄不选,你竟选中这么一个人?”

“……”

骂谁呢?

沉沉道:“我解家亦是世代?从商。”

魏骁喉间一哽。

沉沉又道:“商人重不重利,十六娘不清楚,但是真要说起来,重利的人,好像也不止商人。”

她从来不是个牙尖嘴利的人,只是,见不得人什么好处都占尽,还要再来踩上一脚。

若然如此,哪怕踩的不是她——她也要想法子,让那个踩人的心里跟着?不好受才行。

魏骁听出她的话里有话,不置可否,却终是伸手接过她递来的卷轴。

“好罢,金家家风,听说倒是不错。只是如今金家的本家一宗,已不在江都,早已迁往上京,”状若不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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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一提,他随口?问道,“十六娘,可曾去过上京么?”

“……”

何止是去过。

沉沉想,简直是这一生都不想再踏足的那种——每每想起上京,她脑海中最?后的印象,只剩下?那座冷清寂静、将她所?有生机埋葬的深宫殿宇。

如果可以?,她只希望终身不再踏足上京。

然而?,上京城中,却还有着?她不得不牵挂的人……

沉沉想得出神,渐渐低下?头?去,痴望向自己那双洁白细腻、不复粗糙的双手。

这些日子,她刻意不去想起那个孩子,却每每不受控制地,记起自己死?前、他嘹亮的啼哭;

在脑海中,不断描绘着?梨云口?中、那“聪慧异于常人”的小皇孙,如今究竟生得什么模样……又过得好不好?

她不在,魏弃可曾善待他?

沉沉心中百感交集,殊不知,自己此刻脸上的惘然与惆怅,已然尽数落入魏骁眼中——又被误解成?了另一层意思。

“上京距此千里开外。你若属意金家人,本王自可命人为你从中牵线搭桥,只是,”魏骁说,“你家中那些姊妹,从此若想见一面,也就?难了。”

“是。”

沉沉问:“那,如果我不选他,你还是要让我在这些人里挑么?”

魏骁沉默不语,随手翻看起手边其他画轴。

但——这态度亦很显然:沉默,便是默认。

沉沉立刻道:“那就?他了。”

“为何?”

“与其高攀,不如互能依仗。我解家与他金家,两家皆是世代?从商,想来再般配不过。”

沉沉随便瞎扯了个借口?:“而?且,我若是嫁得远远的,王爷岂不更能松一口?气么?”

“十六娘,你倒把我想得甚是狭隘。”

魏骁笑道:“昔年大魏朝中,你解家也算忠心待我,一心扶持。于公于私,皆算对?我有恩。是以?,比起为本王分忧,十六娘,本王当真希望,你能寻到个好归宿。”

虚伪!

沉沉在心中腹诽。

许是被他那既要又要的口?吻激出点性子来,她盯着?他的脸,认认真真看了半晌。

末了,冷不丁地——几乎没过大脑,却忽然单刀直入地蹦出一句:“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娶我?”

这个也不满意,那个又不满足你“报恩”的条件。借口?恁多。

说来说去,你若是真感念解家人昔日对?你砸金砸银的支持,娶了十六娘不就?是了?

魏骁没想到性子软弱如解十六娘,如今病过一回后,竟真能在他面前问出这种不知羞的话。一时间,也不由地微怔住。

“为什么?”

“……我与你无?情。”

“无?情却在一起共度一生一世的夫妻,还少么?”

梦里的你,前生的你,不就?是觊觎赵家的权势而?娶了赵明月么?

为什么换了解家,便如贞洁烈妇般不依不饶了?

说到底,还不就?是解家的金山银山,比不过赵家的兵马刀剑?

沉沉平静地看着?他。

看着?那张——如被说中痛处般蓦然铁青的脸,忽然间,却觉得今天来的这一趟,当真可笑又可怜:

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人最?可笑。

以?为可以?掌控命运却总是在被命运玩弄的人,最?可怜。

她伸出手去,点了点他手中金复来的那张画像,示意他自己心意已定、不再更改——要嫁就?嫁金复来,随即起身,冲人福了福身。

“事情既定,日后,我家中姊妹兄弟,定不会再来打扰摄政王,”沉沉说,“也请王爷有大量,不要再与她们计较为难。”

不过是一桩婚事罢了。

上上辈子加上辈子,她不是没成?过亲,只是每一次成?亲,最?后都不得善终。

如今想来啊……也许,只因那时的她太不信命。沉沉想。

年少时,总以?为自己尚有大好年华无?限,力无?尽时。只要有心,皆能改变。

到后来,现?实却一次又一次将她狠狠摔落在地,让她不得不去面对?:力有尽时。纵然有心,世间也有太多事,注定无?法改变。

如她,如魏骁,如魏弃。一辈子又一辈子,以?不同的身份,在不同的时间相遇,可从某些意义?上而?言,他们始终都没有变。

无?情的人依旧无?情,多情的人依旧轻贱。

冷酷的人可以?爬到最?高,心软的人却总哪里都有挂牵……所?以?,举步不前。

可那又怎样呢?

或许,她注定是一个被命运、被人上人、被规则安排的普通人。但普通人,未尝没有属于他们的、有尊严的活法。

沉沉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步下?楼梯离去。

而?魏骁坐在原地,一动未动。自不可能——也绝不会叫住她。

行至第五层,沉沉忽想起袖中藏起那堆钗环步摇,停住脚步,要把它们重新插回发髻。

忽然间,却听窗外传来一声破空刺耳的尖叫——

她手一抖,金钗失手掉落在地,发出“啪”的一声,清脆的响。

*

“啊!!”

演武场中。

赵明月跌坐在地,花容失色。

一支羽箭赫然穿过她面前玉屏,直插/入她高耸的发髻之间,只需再往下?一寸,便得穿颅而?过、将她射杀于当场。

“是谁!谁!”魏治第一个跳了起来,满面怒容地环顾四周。

无?奈,一番四下?寻找皆无?果,反倒是将演武场闹了个人仰马翻。

赵明月惊魂未定,满面苍白,胸脯不住起伏。

心腹侍女见状,唯恐她喘疾发作,连忙唤来侍从。

训练有素的亲卫当下?结阵、将三人牢牢护卫于阵眼之中,两名侍女一左一右搀扶起赵明月、正欲一同退避于安全处。

“王姬——!”

却忽然,有一传令兵自梨园外纵马而?来。高呼过后,连滚带爬地摔落下?马。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他手中捧着?一只——凡辽西之人、皆再眼熟不过的锦盒。那锦盒外沿,甚至仍在不断渗血。

“王姬,您……”

那传令兵涕泪同流,一路狂奔靠近的同时,嘴里呜咽喊道:“王姬,出事了……赵将军、赵将军他……!”

赵将军。

哪个赵将军?

赵明月眼瞳微缩,下?意识攥紧了身旁侍女的手臂。

待到看清那锦盒打开后、内里是何物什,却仍不由尖叫一声。脚下?一个趔趄,再度摔跌在地——

锦盒里,装的正是如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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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西兵马大将军——赵二的项上人头?。

男人七窍流血,死?不瞑目,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脸上仍写满惊恐。

而?也正是这一跌。

搀扶赵明月起身的侍女,蓦然惊叫一声。

在她准许过后、小心翼翼探手,从那横穿她发髻的羽箭上,抽出了一只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笔力刚劲,力透纸背。

字形舒展,犹胜鸿惊鹤飞。

却只挥笔留下?两行小字:

“昔吾之妻,今何嫁之;

昔吾之土,今何取之。”

你曾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如今,打算要嫁给谁;

你脚下?所?立之地,曾是大魏疆域,今日,又要许之于谁?

这个笔迹,绝不会错。

是他……!

赵明月的目光落在那纸条上,顷刻之间,脸上神情轰然而?变,只猛地扭头?、望向身旁侍女。

“快去请摄政王!”

她急声道:“快去……立刻去!”

第94章替嫁

深夜,王姬府中,依旧灯火通明。

魏骁冒雨前来,一身夜露半湿。

甫一踏入正厅、未及环顾四周,高坐上首的赵明月已匆匆迎将上前。

“表哥!”她语气焦急。

情势所?迫,似也忘了?早前因公然择婿与魏骁等一众辽西要臣赌气的事。

只随手将十余名陪在殿中、随时准备为她?赴死的仆从侍女屏退——没了?外人?在场,她?亦不再端什么王姬的架子,一把攥住魏骁衣角,

“你来了?。”

赵明?月哀哀道:“为何这时才?来?……可?是有何要事,路上耽搁了??眼下情况,究竟如何是好?”

从花宴遇刺至今,已然过去?足有五个时辰。

魏骁迟迟不来,她?也没有闲着,着人?翻遍了?上京暗探这数月来传递的书信,然而,尽管已确认魏炁绝无可?能?在此出现,亦并?不能?让她?长舒一口气。

相反,那种千里之外、性命仍被人?轻易扼在掌中,令人?胆寒的感觉,更让她?久违地、无可?抑制地从心底里冒出恐惧。

她?派出重兵追杀,那行刺于她?、代魏炁传信的刺客仍如水滴遁入大海,消失于绿洲城中,难觅踪迹。

悠悠众口难堵——

梨园中发?生的“诡异事”,随着择婿赌局的不了?了?之而传开,只半天?功夫,便?在城中闹得人?尽皆知。

她?六神无主,第一时间,便?遣人?去?请了?魏骁还有赵五等人?。

可?愣是过了?足足五个时辰,魏骁才?出现在自己跟前。

至于赵家军中、那些赵莽多年培育下的心腹——后来转为支持她?的一众叔伯兄弟,更无一人?到此。

前去?查探消息的探子回报,说是眼下所?有人?都齐聚于兵马大将军府中,为赵二奔丧。

这位德高望重的“赵老将军”的死,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或隐退,或甘心藏匿于魏骁羽翼下,近年来逐渐变得默默无闻的赵家旧部尽数现身。

于情于理,身为辽西王姬,她?本该亦到场拜祭。

无奈,担心那刺客神出鬼没、再行不利,最终犹豫再三,还是只命魏治代为前去?。

“无妨,一些琐事罢了?。”魏骁闻言,疲惫地摆了?摆手。

看似不经心的的动作,却也无声息地将她?扣在自己衣角的手拂开。

赵明?月低头?望向自己空落落的手心,微怔。

然而,短暂的怔忪过后,回过神来,她?反倒终于平复心绪、不动声色地将那只手缩回袖中。

仿佛这一刻,她?再无需在魏骁面前卑躬屈膝——毕竟,真要论血统,论身份,在辽西,姓赵的比姓魏的有用。

她?那样盼着他来,也不过是心里多少还有几分做不得数的少年情意作祟罢了?。

他不领情,她?便?不当他是表哥,而是与她?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不比谁轻贱,谁更不比谁高贵。

如此便?好。

“这是今日?……那张字条。”

她?从袖中掏出那折了?几折、又被汗意浸润得有些模糊的纸条,递到魏骁眼前。

魏骁接过手中,却只一眼扫去?。

看明?内容,反手便?将那字条搁在烛火上、随火舌吞没去?,烧作一团蜷曲的灰烬。

“你这是!”赵明?月见状,顿时脸色大变。

阻拦不及,反倒险些被那火星子燎了?手。

她?瞪大双眼、仰头?看向魏骁,“为何要烧了??”

她?与魏骁,甚至魏治,少时都曾亲眼见过魏炁习字时的刻苦、目睹“先帝”对他的倾囊相授,对这笔锋字迹再熟悉不过。

当今天?下,能?写?出这手字的,绝无第二人?。

可?若没了?字条——到时她?要如何向赵五他们那些人?交代?如何解释今日?梨园中发?生的事?

纵然要举兵,她?至少还需要一个师出有名的借口——

“除你我之外。”

魏骁却似对她?脸上惊怒表情视若无睹,只平静追问道:“今日?,还有谁看过这字条上的内容?”

赵明?月盯着那团灰烬怅然若失。

听他问起,却仍是下意识摇了?摇头?。

“……没有。”

这点戒心,她?还是有的。

之所?以将这字条贴身藏在袖中,又在府中按兵不动、一直等到魏骁来,也正是打算第一时间和他分……享。

她?的呼吸忽然一滞,目光看向身旁右首的案几。

桌案之上,还搁着一杯冷透的清茶。

【阿蛮,是谁把你吓成这样?那字条上写?着什么?】

【我不走、我不走,你让我在这陪陪你吧。】

【不是……我不是单为了?讨好你……你别这么看着我……】

【我,我就是觉得,你一个人?呆在这,我不放心啊。阿蛮,就算你来日?嫁的不是我,我也是你……算了?,你就当是吧,当我是你半个表哥。哪怕做不成夫妻,能?常见见你,也是好的。】

魏治被她?叫去?应付那些赵家叔伯前,曾陪她?在这坐了?三个时辰。

魏骁循着她?的目光看去?,视线微凝。

不等她?交代、却已先一步猜到:“是阿治?”

赵明?月默然不答。

唯独一张小脸惨白,嘴唇抖簌,显出几分楚楚动人?的可?怜来——问题的答案,显然都已写?在脸上。

魏骁见此,再不纠结,当即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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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为号,召来早已候在四处的暗卫。

“今日?大宴之上,”他话音淡淡,不曾回头?,“凡近身王姬两尺之内者,全?部找出来——记住,做得干净点。”

近身两尺,便?可?在赵明?月惊慌之下、无从发?觉时窥探到字条中的内容。

而这也意味着,搀扶她?离席的两名侍女,护她?一路回府的侍从,在这命令下达过后,全?数难逃一死。

赵明?月闻言,不觉一愣:

几个侍卫倒是无关轻重,可?侍女——毕竟是服侍了?她?十余年的。

饶是她?自认并?非什么心慈手软之人?,刀砍到自己人?脖子上,却也难免迟疑。

想了?想,终是拉住魏骁、小声提议道:“不如只拔去?她?们的舌头?……”

说不了?话,至少性命还在,还能?在她?身边陪着她?。

两个哑巴,又不识字,更无法向外传递什么消息。

“想留她?们一命?”

魏骁忽的一笑。

没管她?颤颤不愿放手的手指,却伸出手去?,漫不经心地拨动起眼前烛火。

右手拇指上的碧玉扳指,衬得手指愈发?秀气纤长。他似乎察觉不到痛,任由?那火舌燎了?手指,倒还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但?这世上,阿蛮,从来只有死人?的嘴最安全?。”

“……”

“还是说你如今,甘心为两个奴才?冒上以身饲虎的风险?”魏骁道,“那孽障之所?以留下这两句话,意在何为。你揣摩了?五个时辰,理应比我更清楚。若是把这字条交给赵五他们,有赵二的丧命在前,你说,他们会怎么选?”

赵莽过去?的确在辽西威震一方?,无人?不敬,无人?不闻。

她?赵明?月能?在辽西横着走七年,亦多亏了?“平西王”的余威犹在——亏得那群,被赵莽赐姓赵的旧部忠心仍存,待这个侄女不亚于昔日?旧主,甚至因其身娇体弱,性子乖觉,是以,在许多事上,皆是能?忍则忍,望她?能?事事顺遂、以此告慰旧主在天?之灵。

但?,这种威信在生死面前,又究竟还能?有几分作用?

七年来,魏骁在内统摄辽西,一手兴商,一手严政,固然有功。

但?在外,一力除去?小乱不断、保得一地太平的,却仍是赵二赵五这些还活着的赵家老将。如今,赵二已死。

且是暴死。

比起已故去?数年、身化白骨的赵莽,近在眼前的大活人?被人?斩首当场,想来,更让人?心惊胆寒,夜不能?寐。

赵明?月显然亦听懂了?魏骁的弦外之音,不由?趔趄后退数步。

纤细的手腕撑住桌案、青筋暴起,仍是几乎站不稳身体。

“他们还有自己的子孙,自己的家人?,如果是七年前,那时,舅父白骨未化,辽西民怨冲天?,他们也还年轻,尚有一战之力,凭着几分侠肝义胆的志气,想来……亦会心甘情愿为你卖命——可?如今,阿蛮,他们老了?。人?,总是越老,就越怕死的。”

“你猜今夜他们聚在一起,正商量什么?赵五,赵昭明?,赵天?鹰,甚至……陈望,赵无求之流,他们会不会抛下你,让你用你这王姬的身份,再为辽西换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太平?”魏骁说,“你的婚事,本就是一桩买卖,既然你可?以卖,他们,自然也会心安理得地替你卖上一卖。这道理,我早已说给你听,是你不信。”

七年来,魏炁不知何故,始终对辽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许有其他不为人?知的考虑。

但?很显然,他最后的底线,是辽西作为能?为大魏隔绝突厥的最后一道关卡,恪守本分,不得逾越。更别说偏向突厥一边。

然而如今,赵明?月广告天?下、择能?者为婿,这些人?里,甚至包括了?一直对大魏虎视眈眈的突厥。

他焉能?对此坐视不理?

“我也早说过,终有一日?,你的任性乖觉会害死你。”魏骁道。

犹如宣告一个已成定局的结论。

他说这些话时,语调甚至平静无波,不见丝毫起伏。

“不!”赵明?月却忽的失声尖叫道,猛然伸手,将桌案上一应物什尽数拂落,徒留一地狼藉。

“那疯子……就算他真的疯了?,也不可?能?娶我。他明?明?已经知道了?,爹已经告诉他了?——!他怎么可?能?娶我?他既然不娶我,又为何……为何……”

她?紧咬下唇,不住在厅中踱步。

“为何,连我的婚事都要干涉……”赵明?月喃喃自语,六神无主,“他使这种手段,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故技重施,拿旧事胁迫于我!他想把我架在火上烤,我就知道,他是个疯子,我好不容易才?从他手里逃出来……七年前他便?差点杀了?我!我怎可?能?再狼入虎口、到他眼皮底下送死?我绝不能?嫁……绝不……!”

“你以为,事到如今,你还有得选么?”

“表哥!”赵明?月凄声道。

然而这一回,无论她?怎么喊,怎么劝,怎么流泪,魏骁始终沉默不语。

正如两个月前,她?在这厅中放话、要择婿于天?下世家。

他似也是这般,沉默着,冷眼旁观着,直至最后,不发?一语,拂袖而去?。

他没有阻拦她?,也没有出手相帮,所?以今日?,甚至是他们时隔两月后的第一次见面:

她?明?知道魏骁在赌,赌她?的野心太大招来祸患,赌魏炁不会坐视不理。

如今,却仍是不得不咬牙低头?,不得不承认,在许多事上,她?依旧需要依仗他而无法自立。

他们又坐回了?同一条船上。

“还是说,他不满我与突厥人?接触?可?是,我并?没有真的……”赵明?月的声音逐渐变得轻不可?闻,飘忽而心虚,“我没有真的打算要嫁给那蛮人?……”

更没有真的与那突厥大汗阿史那絜,定下什么死契。

将阿史那金迎入绿洲城中,对外,也不过是说他有意于她?,携重聘前来求娶罢了?。

过去?这七年,魏炁手底那些间客,究竟已经把辽西渗透到什么地步?

她?越想越觉骇人?,不由?地冒出一身冷汗。

“不行,如果他真的要打来,实在不行,我便?与那突厥的九王子——”

“够了?。”

魏骁却忽的蹙眉,开口打断她?道:“事已至此,他写?了?什么并?不重要。他究竟是何来意、所?求为何,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如今在向辽西示威。”

公然叫嚣,旁若无人?地示威。

他身为摄政王,赵明?月更贵为王姬,眼下遭此冒犯,他们若毫无反应,定会被天?下人?所?耻笑,

人?心惶惶之下,唯有静候大魏铁蹄踏平辽西。

但?,若是真要举兵抗敌……赵二身死,眼下军中群龙无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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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趁机收拢赵家那二十万兵马,也还需要时间。

“嫁人?,是缓兵之计。”魏骁说。

赵明?月听得寒毛直竖,立刻高声道:“我不嫁!总之我不嫁!”

“因为……因为,我若是嫁给他,”被他眼风一扫,她?的声音不觉压低——神情却仍是坚定,“我是辽西王姬,绝不能?离开辽西,我若是走了?,没人?能?光明?正大镇得住底下的人?——表哥,你这个摄政王,没有我这个做王姬的表妹在旁,其实,也坐不安稳……你比我更清楚这个中利害,不是么?”

正如她?需要魏骁的铁血手腕,魏骁也需要她?这个赵家嫡系的血脉压阵。

他们之间虽非夫妇,关系却早已比寻常夫妇更为紧密、轻易不可?分割。

魏骁听罢,不置可?否。

厅中烛火幽幽,将他面庞映出明?灭分界,阴晴难定。

赵明?月望向他,耐着性子,等着他的后话——却始终等不来。

魏骁既不说话,也不表态,更不像从前那般、对她?好言安慰。留给她?的,只有近乎窒息的沉默。

到最后,她?的目光犹如望向一个无可?揣摩、无力分辨的陌生人?。

却忽然间,不觉泪盈于睫。

“你还在怪我,是不是?”赵明?月低声道。

“怪你什么?”

魏骁摆弄着手中那只玉扳指,漫不经心:“七年来,我与你亲如兄妹,不分彼此,有何可?怪罪?阿蛮此言,倒是叫你我生分了?。”

是啊。

她?与他之间,从未结仇,犹胜夫妻一体。

究竟有何可?怪罪?

可?赵明?月听明?白了?:七年过去?,他依旧在等着她?的自省与剖白。

他更要趁这个机会,彻底杀灭她?的威风、碾断她?半硬的翅膀。

而她?,志气已亏,理更亏——

“表哥,无论你信不信。”

犹如瞬间被人?抽走了?一身力气,她?软倒在地,轻声道:“我、我不是故意……拦下那些信。”

“我知道你对那女子不一般,”她?说,“我全?都知道,可?,就算你那时真的赶回去?,又能?做什么呢?她?怀了?那疯子的孩子,她?是魏弃的女人?。难道你会想要一只破……不,你会稀罕一个并?非完璧之身的女子么?”

时隔七年,她?终于还是亲手把这道血淋淋的伤口揭开。

可?,没有快意,没有想象中终于压在他头?上、居高临下的蔑视,有的只是屈辱。

她?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攥成拳,不住颤抖。

“我只是……不愿见你被天?下人?耻笑,不愿让你身陷囹圄,表哥……”

多可?笑,她?曾天?真地以为,魏弃坚持拒婚解十六娘,是为了?自己。

她?以为,他总算还是惦记那份经年相伴的情谊,魏骁待她?不一般——终究,还是与别的女子不一般的。至少,他不会舍得让她?像解十六娘那般颜面扫地。

所?以,那解十六娘越伤心难堪,她?越洋洋自得。

到最后,她?甚至如愿等到了?魏骁只身前来辽西和谈。

人?人?都说,魏骁这一来,代表的是大魏的颜面。陛下心中的天?平,已经从大殿下偏向了?三殿下。

而魏骁与他们赵家和谈的资本,说来说去?,也同样不过是一句话:“若我称帝,这天?下,终有一半姓赵。”

他身上流着赵家人?的血,若他能?取收复辽西之功,未来借此登顶帝位,对赵家而言,对辽西而言,都是无言自明?的好处。

在他带来的信中,姑母更以性命向赵家全?族许诺,魏骁称帝之日?,必迎赵氏女为后——

字字泣血,无不真心。

她?读过信后,毫不犹豫地信了?。

赵二赵五虽不那么情愿,到最后,也不得不看在各方?人?马的面子上,勉强答应和谈:

毕竟,辽西虽好,毕竟风沙漫天?,绿洲也不过一叶之地,往远了?看,哪里比得上上京?

与其占山为王,不如据天?下而俯瞰之。

赵明?月把一切计划得顺理成章。

更何况,她?从小到大的愿望,走到今日?的唯一目的,不就是做一国之母,成为天?下女子所?仰望而不可?及之人?么?

为此。

为了?彻底将这门亲事彻底落归实处、不容反悔,她?甚至做了?从前她?最不齿、最不屑的事——

在魏骁来到辽西的那年春末。

她?邀他夜半赏月,举杯同饮。而后,借着那杯下够猛料的酒,不费吹灰之力地,爬上了?他的床。

可?那夜,听到、看到的一切,却令她?毕生难忘,如五雷轰顶。

把她?劈得粉身碎骨,片甲不留

【沉沉。】

她?听见魏骁埋首于她?颈边,呼吸粗重。

看见他面带红潮,汗落如雨,两眼中,却仍盛满痴迷的情意,他说:“沉沉,吾妻……”

【我帮你找谢缨,我帮你找。你不要再记恨我……不要再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那一刻,他的眼底甚至有一刻清明?。

恍惚间,似挣脱了?药性、恢复理智,春光旖旎间,仍是近乎虔诚地俯下身来,亲吻她?的额头?——那是一个与情欲无关,却充满爱怜的吻。

可?惜,她?清楚地知道,他仍是在透过自己看向另一个人?。

【我会……带你回江都。带你回家。】

魏骁说:【不要嫁给魏弃,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妻子,没有人?能?再把你从青鸾阁赶出去?……那些害你的贱人?,我会杀了?他们。】

【一个都不放过。一个,都不……】

赵明?月脑中轰然一声。

直把她?炸得浑噩如鬼,连赵二赵五慌忙踹门而入的动静也未曾发?觉——

她?命人?故意将他们引来,本是希望他们能?代以“见证”,向魏骁逼婚。

谁能?想到,到最后,他们却成了?她?一生中最大耻辱的见证,成了?魏骁后来手握底牌、威胁她?放权于他的见证。

而她?当面无法发?作,也不能?发?作——从她?做出这个草率过头?的决定开始,她?与魏骁便?彻彻底底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背过身去?,却如泄愤一般,寻机烧毁了?魏骁与上京秘密通信的所?有来往“证据”。

尽管她?明?知那并?非皇室密函,上头?盖的,是魏骁的私印。

信中写?的,则是他恬不知耻觊觎“弟妹”的证据。

可?她?仍是借着为他销毁他人?话柄的借口,将所?有的信付之一炬。

“可?我若不烧了?它!所?有人?,不对,总有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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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他们迟早知道你对那女人?的想法,她?是你的弟妹……她?是魏弃的女人?。你怎能?罔顾人?伦?你就不怕被天?下人?口诛笔伐,不怕被那些迂腐的文人?戳脊梁骨——”

“罔顾人?伦。”魏骁一字一顿地重复。

末了?,却笑着反问:“那又如何?我想要的,穷我一生也要得到;我不想要的,便?是喂到嘴边,也弃若敝履。”

赵明?月脸上一白,不由?自主地倒退半步。

许久,方?才?颤巍巍抬起头?来,看向他不觉烧红的眼底。

那分明?是一片沸腾的杀意。

“如若不是你,”魏骁轻声道,“在魏弃闻讯赶回上京之前,我本该更早地……做完了?,我原本要做的事。”

比如,趁着朝华宫无主,抢先一步、偷梁换柱。

比如,让她?假死后,以另一个身份陪伴在自己身边。

这些,他本该都做得到。

可?眼前的这个女人?,却把一切都毁了?。

谢沉沉,她?死在与前生无二的冬日?,死于剧毒。

据闻,死相可?怖,惨不忍睹。

世人?皆以为,七年前,他得知上京发?生的那场惨剧,一瞬仰天?长哭,哭的是自己的父兄受戮,是天?下将乱,一切已成定局,他不甘臣服,所?以,扭头?沦为“乱臣贼子”。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哭的,是他的妻。

他本以为一切都还来得及,本以为,一切尚有转机,以为魏弃能?护得住她?,来日?,待他登顶九五,仍有无数办法,可?以把她?夺回手中。却,他终究还是迟了?。

命运让他永远迟了?最关键的那一步……

于是,之后的每一步,便?都步步皆错,无可?挽回——

“可?毕竟,你是我的妹妹。”

魏骁忽的蹲下身去?,轻抚女人?颤抖不已的脸庞。

“你,也是辽西的王姬。”

他眼底幽暗,话似叹息:“你说得对,你不能?嫁,不能?走,更不能?离开辽西半步。”

七年来,他早已摸透辽西这二十万大军的底细,深知倘若粮草军需充足,与魏炁一战,并?非全?无胜机。所?以,倘若不得不战,又何必怯战?

他不是龟缩求存的赵二赵五,相比于辽西,亦更牵挂那张远在千里之外,却可?在瞬息之间动摇山河、主宰一切的龙椅。

只是如今,他还需要时间,将赵二那群人?的势力尽数收归手中……为此,自然需要一步缓兵之计。

“阿蛮,你的确不能?嫁。”魏骁道。

说话间,目光却望向门外:一轮悬月盈空,今日?,正是满月。

家好月圆时啊……

辽西王姬的择婿大宴,挑的,的确是个上好的黄道吉日?。

只可?惜,明?月盈缺不由?人?,苍穹之下,世人?的命运亦从来不由?自己掌控。

怪只怪,性命不足贵;

怪只怪,人?上人?压死万般人?。

“你不能?嫁,但?是,有人?可?以,”他说,“阿蛮,我会替你安排好一切,而你要做的,就是在这段时间……务必安分一点。”

他的手轻抚过她?脆弱的脖颈。

拇指上,玉色的扳指,泛起润泽的莹光。

“明?白我的意思么?”

“……”

“从今日?起,阖府上下,闭门谢客。”

魏骁蓦地拂袖起身,“非我准许,不得迈出王姬府半步,若有违逆——”

“我、我不会违逆。”赵明?月怯生生道。

男人?闻言,脚步一顿。

却终是没有回头?,大步离去?,很快,背影融入夜雨之中,再看不清切。

第95章入宫

【王爷,属下已查明,那解明珠并无异常。解家上下,皆可证明,其确乃七年前遭人掳去的十六小姐。】

【虽相隔数年,其人形貌略有变化,昏倒于解府门前时,或因?一路辗转颠沛,体质极虚,弱不禁风。解家人亦曾怀疑是容貌相似者假扮、企图冒领赏金。但事?后?,解家众娘子轮流照顾数月,皆确认其乃解十六娘无疑。】

【四年来,解十六娘始终昏迷,解家更不吝金银、倾一家之力为其调养身体。直到半月前,此女骤然转醒。醒来前,并无任何预兆。】

奏折文书堆叠如山的桌案上。

正中?间摆着的,却?是十日前、潜伏于解府的探子暗中?呈上的密函。

魏骁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扳指,看似走神,实则却?已将那封密函翻来覆去看了数遍。末了,终于兴致缺缺地将之随手搁在一旁。

难道……真是自己多思多虑了?

他心中?有一瞬迟疑。

毕竟,在他有限的记忆中?,他与那解十六娘,平生亦只有两面之缘。

只不过,这仅有的两面之缘,他仍依稀记得:那是个胆小怕事?、惯常躲在一众姊妹身后?不敢冒头的姑娘。

寡言,沉默,与世无争。

以他对母妃的了解,他甚至毫不怀疑,母妃之所?以最后?选定解十六娘,除了对她那掌家有方?、足以拿捏解家大权的父母有所?倚仗外?,十有八九,还看中?她这好拿捏又颇得大人长辈们疼惜宠爱的个性?:

家中?排行老末,凡事?都得照顾,性?子却?软弱好欺。

说得好听是温柔,说得不好听,便?是个任人揉圆搓扁的团子。而也唯有这样的女子,既能如菟丝花般依附在侧,又能在狂澜之中?予他助力。

可正因?此,他今日见到的解十六娘——

魏骁想,便?越发……显得“怪异”起来。

虽然有意遮掩,时不时在他面前强打笑颜,装出一副胆小怕事?的怯怯模样。

但他阅人无数,又怎会看不出这女子的假意顺从。至于那话?里几次三番的夹枪带棒,更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察觉的轻蔑与作弄。单一个性?情大变,绝无法解释这一切变化的原因?所?在。

唯一能说得过去的,便?是,解十六娘,已不再?是从前那个解十六娘。

但她不是解十六娘……又能是谁?

【我病过一回,从前的事?都已记不清,连贼人长什么?样子,都全?忘记了。】

说这话?的姑娘,有一双心虚打飘、眼珠子骨碌碌转的黑葡萄眼。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娶我?】

她明明问的是为何不娶。

直视他时不闪不避的眼神,眼底却?并无少女怀春的情意,倒是看得出来掩不住的嘲讽——

……四年前啊。

他忽然想到。

七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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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掳失踪,却?在四年前独自一人生还,昏倒于解府门前。这中?间相隔的三年,实在是个太?微妙的节点。

让他不得不想到,正是四年前,魏炁突然发了疯似的举兵南下,开始漫长而艰难的渡江之征;

大魏的情报网,一夕间被利用压榨到极致,只为替他日夜不息地探查一个人的下落。

银蛇君子,尹问雪。

但,他究竟为什么?要查这个人,查到之后?又有何用,无论如何严刑拷打那些失手被擒的探子,都始终问不出任何线索。

世人只知,这位暴虐非常的帝王,在出征之前将自己关在朝华宫中?。

整整三个月,闭门不出,不问世事?,不理朝政。

任由太?子跪在朝华宫外?日夜叩求,世子璟哭嚎不休,他都不曾露面。

最后?,却?是左丞相陈缙,冒死将魏炁劝了出来。

只是,这两人在朝华宫中?究竟谈了些什么?,此后?,又成为另一桩不为人知的秘闻

四年前,朝华宫。

被重金通缉、却?始终逃匿不出的银蛇君子……

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无法不多想。

魏骁望着桌上那封密函,久久不曾挪开目光。

心中?,更莫名飘上一丝令人胆颤的疑云:

会和谢沉沉有关吗?

可是,就算她没有死,这些年来的一切都是假消息,她还活着,被魏炁从父皇手中?秘密救下——

世间奇人异事?,的确多如牛毛。

他也曾听舅父提起过,江湖之中?,有位名为百里渠的神人,号称“千面郎君”。

因?精通易容之术,只消见过的人,便?能原模原样复刻出对方?的脸,且毫无破绽、堪称千人千面。可惜,此人行踪诡秘,以各色面孔行走世间,从不透露身份,早已销声匿迹多年。

但……光凭易容?

他忍不住将今日见到的解十六娘,与记忆中?的谢沉沉放在一处比较,迟疑再?三,最后?,却?仍是摇头。

就算可以易容,人之骨骼早已长成,又岂能轻易改变身量?

谢沉沉不过堪堪到他胸前,解十六娘,却?已几乎挨到他的肩。两人一个瘦弱矮小,一个,在女子中?称得上高挑,且略丰盈。

再?联想起那十六娘听他提起是否去过上京时颇显怪异的表情,无端选中?金复来,又胡编乱造的一堆理由……

金复来昔年拜师于顾氏商会,师从顾华章,明面上中?立无害,可他清楚,这人分明是魏炁的走狗无疑。

以魏炁的脾性?,便?是假扮,又怎会允许谢沉沉另嫁他人?

是以,与其怀疑解十六娘与八竿子打不着的谢沉沉是何关系,不如说,如今的解十六娘、更有可能是个已经换了“芯子”的魏人细作。

他又怎能把?一个卑鄙下作的间客,和谢沉沉联想到一起?

思及此,魏骁脸色微凝,侧眸望向?窗外?、如墨夜色。

良久。

终于再?次提笔,亲手在另一封急函之上——已然写?满的九个名字后?,再?添一名

七个月后?。

魏都,上京。

宫殿恢弘,飞檐斗拱,年前方?才重新整修过的琉璃青瓦,在日光之下,泛起碎金色的细光。

昔日最为富丽堂皇、后?宫众人无不仰视之的息凤宫,此刻,却?是七年如一日的死气沉沉。

破败陈旧的正殿内,废后?江氏顶着一头花白乱糟的发,抱着怀中?破旧褪色的彩绘木塑,嘴里不住喃喃自语。

时而兴高采烈,时而高声痛骂,时而泪眼朦胧,时而望着远处、神色木然:

不过七年光景,昔日风韵犹存、不怒自威的一国之母,肉眼望去,竟已俨然是个花甲之年的疯老太?。

“娘娘!娘娘!”

曾侍候她多年的大宫女兰芝,如今,亦是一身粗麻布衣。

一大早便?不见人影,消失了数个时辰,眼下,却?忽的从殿外?匆匆奔来,环顾四周,满脸紧张之色。

确认殿中?并无耳目盯梢,这才小心翼翼掩了门窗,三步并作两步、直窜到江氏跟前。

“娘娘,咱们要有救了!”她说,“咱们能给十皇子报仇了!给雉奴报仇!”

江氏闻言,眼神却?仍旧定定望向?远处,似乎半点没有注意到她。

殿门关了,看不见外?头,便?死盯着门。

那既痴而疯的神色,仿佛已真正浸入旁人无法踏足的世界,任由兰芝紧紧拖住她的手、热泪长流,依旧毫无反应——

“那小世子不念咱们的情,养不熟的小崽子,终究是靠不住……!幸而,还有人惦记着娘娘,还有人想着您、盼着您!奴婢就知道,娘娘是有福之人,绝不会被那昏君活活耗死!”兰芝道,“曹丞相……他今日托了人来,说是、说是从不曾忘记您两家昔日的世交之谊。”

虽说她是在入宫之后?,才跟在江氏身边伺候,可时间久了,却?也曾几次听人有意无意提起,皇后?娘娘之所?以能稳坐后?位而不倒,一切只因?娘娘昔日背靠家族,曾出过前朝祖氏三代元老。

若非娘娘以性?命相胁、以利益相诱,引族人投奔先帝——彼时的上京城门,不一定能破。更不一定,能破得那般叫人措手不及。

皇后?娘娘,是有功于大魏,有功于陛下的。

而如今大魏当朝丞相,权倾朝野的右丞曹睿,同样也是当年里应外?合谋反、大开城门的“参与者”之一。

当然,在大魏的史书之上,则称他是有勇有谋,另投明主?。

“那人带了信来,说是曹丞相与您有要事?相商。若事?成,日后?定能保您不死,余生永享富贵太?平。”兰芝边说着,边颤颤巍巍,从袖中?掏出一封密函。

也不知是在这深宫之中?实在过得无聊寂寞,无人说话?;

抑或看着昔日旧主?如今这般痴呆模样,心中?不忍。

单是递信的这一阵功夫,她嘴里竟也不忘恨恨不平:“那孽障……倒行逆施,兴兵征伐,我就知道,迟早有一日,会碰了钉子!这不是就在辽西啃了一嘴泥么??奴婢只偷偷出去这一趟,也晓得,背后?议论这事?的人大有人在。”

“从前,只知他残暴不仁,还当他对那女子有几分情意,为此空置后?宫,迟迟不娶。可谁能想到——他亦是个恬不知耻、毫不知羞之人!平西王死在上京,他与那位王姬的婚约早已遭人唾弃做不得数,如今,那王姬招婿于天下,他竟还遣人前去刺杀,留书一封,极尽挑衅……挑逗之能事?,这等行径,与登徒子何异?!”

什么?【昔我之妻,今甚眷之】。

什么?【乐极何欢,不思故土】。

简直放浪形骸,不堪入目!

“王姬不堪受辱,险些自绝,幸而被及时发现,这才勉强活了下来,事?后?,又含恨写?下封万字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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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中?痛陈那孽障的不忠、不仁、不义,随即便?昭告天下,要嫁与七殿下为妻——您还记得七殿下么??就是那解贵人生的草包。”

“如此一来,岂不是告知世人,堂堂大魏皇帝、竟还比不过那草包么??当真是往那孽障脸上扇了好一记响亮耳光!痛快!!……娘娘,这也是为咱们出了口恶气啊!”

江氏黑沉沉的眼珠,倏然僵硬地转动了下。

眼神不再?痴望向?某处,而是有些迟缓地、呆呆地向?上,定在了兰芝脸上。

“娘娘?”

兰芝看在眼里,声音不觉发抖,低声轻唤。

江氏不答,只一眨不眨地,不错眼地盯着她。

眼神仍是呆的——兰芝见了,却?竟犹似受到鼓舞,心道:是了,娘娘平生最恨,便?是那杀害陛下与大殿下、又害了雉奴的畜生。

但凡魏炁活得不痛快,便?是娘娘最大的痛快,她给娘娘日日夜夜讲的这些事?,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娘娘能变回曾经的样子么??

她于是讲得越发起劲:“婚事?办得极为风光,那赵家女宁可嫁给毫不中?用的七皇子,也绝不给那孽障半分好脸色,真真是女中?豪杰!说来,倒也称得上有几分昔日赵家人的胆色——”

话?虽如此。

她没有说的是,辽西虽未将赵王姬“拱手奉上”,相反,着急忙慌、安排她另嫁他人——还是嫁给名义上仍为质子的魏治。但他们似乎也不愿真的开罪那个疯子。

因?此,拒婚过后?,又转而由魏治以兄长的名义,向?上京送来了十余名精挑细选的美人。

如此这般,那孽障贪美好色的名头,倒是彻底传了出去。

算算脚程,就在这几日,那群被送来给人消遣的小蹄子也该到了。

兰芝入宫多年,心知肚明这个中?的交易与谋算,却?从不曾将这些事?说与江氏听:她要说的,唯有魏炁的丑事?与恶事?,报应与灾劫。

见江氏迟迟没有接过她手中?信函的意思,又忙低头道:“娘娘……奴婢,是奴婢扯得远了。”

这些年来,江氏时而清醒,时而发疯,昔日余威犹存。

兰芝心里对这位主?子,也依旧是怵得慌:“奴婢今日见了曹丞相派来的人,他告诉奴婢,曹丞相有要事?与娘娘相商,还请奴婢将此信代为转……”

转交。

话?音未落。

却?只听“噗呲”一声,在这冷清到几乎瘆人的殿宇中?突兀地响起。

兰芝手里还紧捻着那封信,脑袋却?不受控制地低下去,看向?那把?捅穿自己小腹,滴滴答答、不住向?下渗血的匕首。

“娘……娘……”她的声音里掺着不敢置信的哽咽。

两手慌忙捂住伤口,却?还是止不住血,更止不住痛。

被痛意激得不由倒退半步、她嘴里仍在呜咽:“奴婢对娘娘……一片……忠心……”

手中?信函飘落在地,被血泊浸透。

江氏却?冷笑着,牙齿不住打战,一脸森然地盯着她。

“赵为昭——!”

江氏几乎喊破喉咙般嘶声大叫:“我认得你,你剥了皮我都认得你!别想蒙骗我……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你害死我雉奴,你要死,你的儿子迟早也要死,我要你们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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