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刀刃在腹中?翻搅,兰芝无力挣扎,终是两眼翻白,身体彻底软倒下去。
殿中?“扑通”一声,令人心底发凉的钝响。
江氏却?置若罔闻,只静静坐在一地血泊中?,一脸爱意地,轻抚着怀中?木塑。
“都死了……都死了,”她喃喃自语,满面笑容,“只剩我和你了。”
“峥郎,你说过,我们在一起,一生一世,永不分离……你答应我的。”
“一生一世……谁都不能再?叫我们分开……”
*
而与此同时。
上京城外?,一辆四马齐驱的华盖马车,正在重兵护送下,缓缓驶在官道之上。
车中?不时有人撩起车帘,四下探望。
眼见得城墙渐近,原本交头接耳、同身旁人窃窃私语的少女,却?骤然低头拭泪,模样伤心不已。
“宋姐姐,这、咱们这就算到上京城了么??”
“嗯。”
“我这辈子,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来上京——呜呜,呜,第一次来,就要……就要去见我的太?姥姥同太?姥爷、还有阿爹阿娘了。呜呜,我、我阿姐,今年要烧多少纸钱,才够我们在地下花……”
“别说晦气话?!咱们也不是非得死。”
“可、可是宋姐姐……你怎么?也在哭呀。”
“……”
似乎没发觉身旁人无言哽住的表情,那一身绿衣的少女说完,擦擦脸上眼泪,又接着呜呜咽咽:“早知如此,我走之前便?该多带几张胡饼的,我好想念诗娜儿做的胡饼……死就死了,至少、至少得叫我做个饱死鬼吧——”
“别说了。你看你旁边那个,不就是只现成的饱死鬼么??”
“啊……”
“她都昏了多久了,还不见醒,倒是每次送膳来,都闭着眼睛吃得一干二净,”女人摇头道,“照这么?下去,别人不知道,反正她一定能做个饱死鬼——”
谢沉沉是在一阵颠簸中?,被生生晃醒的。
迟钝的五感逐渐回笼,沉重无比的身体,亦逐渐有了知觉。
然后?。
她便?听到了四周那无可忽视的嘤嘤哭声。此起彼伏,哀婉痛绝。
沉沉:“……?”
她还来不及问诸位姑娘这是在哭什么?,手里却?被莫名其妙先塞进一把?匕首。
“拿,拿刀给我做什么??”她懵了。
声音还沙哑着,有些迟钝地问。
“自戕。”那个塞刀给她的姑娘于是也“嘤嘤嘤”地答她。
“……”
一边嘤嘤嘤,似乎是看她满脸茫然,又一边抽噎着给她解释:“记得,记得要抹脖子,那样、痛,痛快一点,不会很痛苦。宋姐姐说的,咱们听着就是了。”
“啊?”
沉沉闻言,人更傻了。
手里下意识握紧那把?匕首,打量也不是,出鞘观摩也不是。
末了,终是按捺不住好奇,冲旁边哭个不停的姑娘小声问:“为什么??”她说,“我的意思是……我、我们,我们为什么?要……”
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自绝啊?
她很认真的想问一句这关乎身家性?命的话?。
可到最后?,却?愣是卡在嗓子眼、没能说得出口——
而原因?亦无他。
两眼原本因?畏光而模糊的视线逐渐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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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她看清楚了四周的景象:此时此刻,她正和一群人比花娇的姑娘,十几个人,一起挤在辆……勉强算宽敞的马车里。
而这里头的姑娘,有两个特点。
第一,人人都漂亮得出奇。除了她。
第二,人人都在哭。
依旧除了她。
这——
沉沉看一眼哭得几乎快要厥过去的姑娘们,又低头看一眼手里的匕首,脑子里轰然一声,炸了。
等等,谁来给她解释解释。
这好像被人卖了的凄凉……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啊啊啊啊啊!!!
第96章魏咎
谢沉沉现在很深沉。
准确来说,是?在解家这个蜜罐子里泡久了,几乎都已经习惯做人人宠爱的解十六娘之后,她时?隔很久,终于又一次开始思考自己这仿佛被狗啃过一口、七零八落的命运。
思考到最后,她得出一个结论:该来的跑不了。
不该来却非要来的,你想拦也拦不住。
想明白了这一点,她甚至都已懒得问那句,“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事实已是?既定的摆在眼前,她亦只能努力安抚旁边哭得一抽一抽的姑娘。
费劲巴拉地、从人嘴里套了半天话,她总算搞清楚:这马车上除了她外的十一名女子,皆是?被魏治送来上京示好的无辜少女。
至于示好的对象,她更是?再熟悉不过——不愧是?能给赵明月留书?,“昔我之妻,今甚慕之,乐极何欢,不思故土”的男人。
如今,爱好除了打仗、杀人之外,又多了一个“贪恋女色”是?吧?
“……我是?来嫁人的。”沉沉环顾四周一圈,忽然说。
众少女均一脸古怪地望向她,许久,中间一个姓宋的姑娘低声道:“是?啊,我们都是?来‘嫁人’的。”
“我是?被骗来的。”沉沉摇头。
“是?啊,我、我们也都是?被‘骗来’的。”这回是?那个哭得停不下来的小姑娘。
沉沉:“……”
连着被人哽了两次,后头原本要?说的那句,“我们不一样”,在众女子泪盈盈的目光注视之下,到底还是?没能说得出口。
也是?,她想,说到底,“我们”能有什么不一样呢?
……
她只觉得自己有些天真。
七姐希望她去见一见魏骁、一解所谓的“心结”,她见了;
见到之后,魏骁说让她在一群素不相识的男人里挑个夫婿,她自知胳膊肘拧不过大腿,也乖乖挑了;
回到家中,众姊妹又是?心疼又是?激愤,争相要?去找魏骁要?说法?,她不想解家为她再起争端,又只得一一安抚下去。
【十六娘,难道你真想嫁那金复来?】解家七娘问她。
【金家人阴险狡诈,言而无信,个个有数不尽的心眼,你为何也心甘情愿跳进那火坑里去?须知我解家人,从来不是?什么老古板、崇尚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一套——你若要?嫁,也当?嫁给心心念念所思所想之人,而不该是?这样一个素昧平生、互不交心的陌生人!】
【我知道。】沉沉点了点头,轻声说。
我知道你们都是?极好极好的人。
也知道,婚姻嫁娶之事,并非儿戏。
【那我这就?去找阿治,让他再去——】
【可?是?,】沉沉忽的伸手,拉住了扭头就?要?往外跑的解七娘,【七姐,我还知道,我这个人,如果是?个躺着人事不知的,自没什么。可?我醒了。若是?醒了之后,还顶着昔日那一纸婚书?的名头、一直在魏……在摄政王眼皮子底下晃悠——他迟早会对整个解家发难。】
解七娘脚步一顿。
【十六娘确然不知金家二少是?何品性。可?十六娘知道,解家人,原就?不该叫自家人为难。】她说。
十六娘,不愿叫你们为难。
所以谢沉沉,也绝不会叫你们为难,逼得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蚍蜉撼树。
这门阴差阳错得来的婚事,遂就?此定下。
只不过一开始,沉沉还能安慰自己:说是?嫁,也不定只是?魏骁说来吓她;再不然,就?算要?嫁,她总还有时?间准备吧?
成婚毕竟是?一生大事,又不是?今日说嫁娶,明日就?能过门的。
却没想到,她这想法?刚过脑子,一转眼,金家前来提亲的人,竟来得比谁都快。
与他们一同?前来的,甚至还有“忙里抽空”的摄政王。
【言出必践,方为君子,】青年?高居上首,噙笑?看她,【特意前来,恭贺新禧。】
金家那位二少从始至终不曾出面,只派来一位管事统摄此事,紧赶慢赶之下,这便又成了一门再推拖不得的婚事。
但,诚然,说的时?候,能说得大义凛然。等一座山当?真毫无准备地压在你肩头时?——沉沉辗转反侧了数日,最后,还是?难免时?不时?盯着兰苑里那还未来得及填的狗洞,想过些用腻了的“老招数”。
比如说,逃婚。
可?,怎么逃?
从前她在萧家时?,敢逃金家的婚,是?因?她本姓谢,算来算去,不是?萧家的种,充其量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小姑娘,出了事,人家怪不到她娘的头上。顶多说她这个年?少没了爹的孩子没教?养、不知事。
但如今,她是?解十六娘。
解家风光不似从前,魏治被魏骁压得抬不起头,在人前说不上话,哪怕娶了王姬,也没什么改变。
尽管如此,她如若要?逃、要?临时?反悔,沉沉毫不怀疑,那些解家娘子依然会不计后果地帮她——但,却正是?因?为她们会帮她,所以她更不可?能逃走,抛下一堆烂摊子给她们、拿命来收拾。
谁让,这具花费重金才养活的好壳子里,住的是?贪生怕死?……却还尚有良知的谢沉沉呢?
她只好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劝服自己,以解十六娘的身?份嫁给金复来,或许本不算什么坏事,至少,她能光明正大地回到上京。说不定,假以时?日,亦能见到她想见的人——
七年?啊。
七年?过去,沉沉忍不住想,那分明哭声嘹亮、却哭得很少;有调皮顽劣资本,偏又乖巧懂事——梨云说,生得粉雕玉琢、一顶一讨人喜爱的孩子。
她生下来、却从未抱过,亲过,爱过的孩子,究竟长成什么模样了呢?
念头但凡浮现,便再难压抑。
她被关在解府待嫁的两个月,最喜欢做的事之一,便是?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拼凑”起那孩子的脸。
或许是?怕事态生变,不久,解府门外,甚至又加派了重兵把守。
她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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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间,唯一一次得到允许走出解府,亦不过是?凑热闹、去看了一眼魏治与赵明月成亲的……盛况空前。
十里红妆,万民空巷,王姬游街,国色倾城。
耳边道贺之声不绝于耳,众人脸上的喜色亦不像作假——他们显然都在真心实意地为这位王姬开心。唯独沉沉,却算是?个十足的“例外”。她没有说“恭喜”,因?为她总觉得,赵明月其实嫁得并不情愿。
要?不然,一个嫁得心甘情愿的新娘子,为何始终都不展笑?颜?
她自没有好心到为这位前世仇人感?到扼腕或不平的程度,只是?,看在眼里,仍不免叹息一声:大抵这世间女子,纵然尊贵如赵家女,亦终难得其所爱。
兜兜转转,最后嫁的,依旧不是?自己少时?心心念念之人。
【十六娘。】
正出神?间。
身?后,却倏然传来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你当?真,没有什么要?同?我说的么?】
沉沉听出是?谁,身?子一僵,没有回头。
所以。
他是?何时?来的,她不清楚,何时?走的,她也没能注意。
仿佛只是?不经意地错肩而过,他走入人潮簇拥、山呼千岁之中;而她孤零零站在人群里,等了没多久,便等到了发现她走散、回头来寻她的解家众姊妹。
而这,亦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小插曲一件罢了。
沉沉左思右想,想了两个月,最后,终于还是?说服自己,接受了这莫名其妙的婚事。
时?不时?的,把那金复来的画轴拿出来看一眼,竟也真渐渐看得顺眼起来。
——说到底,不就?是?嫁个人么?
她想得很开。
毕竟上上辈子,她嫁给过狼心狗肺的人;
上辈子,嫁给过……睚眦必报的小疯子。难道还怕再嫁给一个金山里打滚的商人不成?
她从前便想过安安稳稳、一世无忧的生活,只是?,做谢沉沉时?奢求不得。
如今,却大抵是?上天注定,要?让她借十六娘的身?子如愿——她总是?习惯把大多数事都往好里想,想得透透的,也好让自己活得快乐些。
只是?,却仍然有一件事,怎么都想不明白:
那便是?,在她“出嫁”前,魏骁突然又不请自来地上了一回门。
彼时?的辽西,诚然并不太平。
饶是?她被关在府上,也能感?觉到一片风雨欲来,人心惶惶的气氛。
魏骁作为如今辽西实际的掌权人,更是?忙得形容憔悴,装不出平素那副处之淡然的姿态——却仍是?坚持来见她一面。
见到了,又不说话,只是?用一种颇为诡异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十六娘。】
末了,他“怪模怪样”地问了一句:【金家人,就?那么得你心意?】
她闻声一愣。
回过头来,挠了挠鼻尖,干巴巴地答:【啊……确实,甚得我心。】
得或不得,事情都定下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并没有背后说人坏话的爱好,只心里巴不得魏骁赶紧走,是?以,边说着,又端起茶来喝,半张脸几乎都埋进了茶碗里。
魏骁的手却冷不丁伸到她面前。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沿着她鬓角猛地向下一撕。
【啊——!!!】
她措手不及,痛得大叫起来。
魏骁这一撕,生生拽下她一撮头发,她险些没忍住破口大骂,却见他满眼森然,低头盯着手中那缕黑发,眼神?晦暗不明。
末了,竟抢在她“兴师问罪”之前猛地起身?,拂袖而去。
这算什么?!
拿她的头发泄愤么?
沉沉气得倒仰,下意识追出去几步,却在看见迎面走来的魏治时?瞬间停住,想了想,到底是?冲人挤出个笑?容。
——魏治此人,大概是?这天底下,做“赘婿”做得最开心的男人。
以至于,乐到过了一个多月,才听说自家妹子要?出嫁,被解家众娘子险些揪下耳朵。
不过,他倒也不见生气,反倒屁颠屁颠给她添了不少嫁妆和:这哥哥当?的,说不上特别靠谱,但的确还算义气。
这一刻,过去那个恃强凌弱、目中无人的七皇子也好,如今这个嬉皮笑?脸却难掩真诚的哥哥也罢。
沉沉听着魏骁一顿细数成亲的种种好处,看着他脸上满溢喜色的笑?容,忽然觉得,或许,魏治才是?这世上、她见过的……最幸运的人。
【嫂嫂她,近来可?好?】沉沉忽的问。
【自然是?好的!】
魏治闻言,立刻笑?起,笑?得很是?欢实。
只是?,仔细看她表情,觉得不像单纯询问,反倒有几分忧虑难表的意味在其中。
他顿了顿,又不由地小声道:【十六娘,表哥知道,你与你嫂嫂从前有些嫌隙,但如今她已嫁我为妻,今日,还是?她提醒我、我才急急忙忙赶来,你就?看在哥哥的面子上,日后断不要?再……不要?再,觉得她不好,成不成?咱们毕竟……都是?一家人。】
沉沉微怔。
心道,这是?十六娘觉得她不好么?
按照解家姊妹说给她听的那些往事,难道不是?赵明月向来看不上十六娘一个商贾出身?的小女子,又因?她险些做了魏骁正妻,而心存怨怼、每每刻意针对么?
魏治再头脑简单,毕竟在宫里活了这么些年?,不会不懂这个中的关窍。
然而,在妻子和妹妹之间,他还是?选择对十六娘,说出了这看似劝慰,实则是?劝她多让步、多放量的话。
幸运儿啊……
沉沉盯着眼前人有些心虚发飘的双眼。
可?他的这份幸运,总是?踏在太多人的不幸身?上,而他自己却毫无察觉。或者说,纵然察觉了,仍要?欲盖弥彰,粉饰太平。
还好。
她并不是?真的十六娘,所以,不会伤心。
*
金家派人来接“解十六娘”进京的那一日,绿洲城中,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沉沉踏上喜轿之前,与一众哭得泪眼涟涟的解家姊妹告别。
掀开轿帘时?,却忽然若有所思地回头——望向长街尽处。
她总觉得,有道目光落在身?上,如有芒刺在背,让她浑身?发毛。
然而,那里分明什么都没有。
唯有地上两道醒目的、尚未来得及被大雪掩去的车辙,与她要?去的方向相背而行。
她收回目光,也收回了心底似有若无的那一缕叹息。
去往上京的路,因?这十年?未遇的大风雪而走走停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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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折腾了足有三个多月。
可?越是?靠近上京,她不知何故,变得越发嗜睡,有时?,甚至能一整日长睡不醒。
伺候她的小丫头颇为殷勤,见她身?体抱恙,自告奋勇出门买了几回药。
她服了几帖,却仍迟迟不见好,起初,还以为是?十六娘的这副身?子不适宜北地气候,水土不服,后来,却也渐渐察觉出点不对劲来。
可?惜,还是?晚了。
“姑娘。”
犹记得,自己这一觉睡过去之前,那丫头边为她捻着被角,仍在劝慰着:“此处驿站离上京只剩三十余里,姑娘再睡一觉醒,或许,也便到了。”
如今,确实是?到了。
沉沉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把匕首,又环顾四周,望向那群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蓦地长叹一口气。
只不过……很大可?能,是?死?期到了
上京皇宫,承明殿。
曾经的天子寝殿,如今,入目皆是?素色帷幔,层层叠叠,犹如迷宫。
若非雕梁画栋仍在,满地跪倒、瑟瑟发抖的太监宫女,乌泱泱的人头更“气势”分明——与其说这是?一处宫殿,不如说,这里更像一处阴风阵阵的陵寝。
本该富丽堂皇的内殿,一眼望去,尤其空旷。
四面墙壁满是?刀剑落痕,面目全非,殿中仿佛曾被洗劫过一番,既无古玩,也无字画,甚至连张桌案也看不见。
若说唯一的大件,大抵也只剩那张被四面帷帐掩得看不清切的“龙榻”。
床上依稀躺着个人——却安静得犹如死?去,久久不曾移动?,或发出任何动?静。殿中众人,也不知是?早已习惯这种诡异,抑或恐惧得无法?出声,一个个大气不敢出,连呼吸声亦轻不可?闻。
“父皇。”
唯独那跪在最前头、身?形瘦弱的少年?,却将手中托盘又一次举高至额前。
“儿臣,恳请父皇用药。”他说。
不开口不知道,一开口,方才叫人发觉,这竟仍是?一把……稚童般脆生生的音色。
仔细再看,果然,那少年?面容亦不过六七岁模样,生得玉雪可?爱,脸上的婴儿肥甚至尚未褪去。
可?观其形貌,杏黄锦袍加身?,发束玉冠,礼仪端庄,又颇有几分成人气度。
仿佛一个老成持重的青年?,却用着一身?男童的稚幼皮囊。
眼见得帷幔之下的身?影毫无动?静,他仍执着地将手中托盘继续高举齐眉。
无声间,犹如某种冷峻不阿的对峙。
直到那瘦弱的双臂再无法?承担手中重量,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额头沁出汗意,仍在咬牙坚持。
“儿臣,请父皇用药——”
几乎是?这话音落地的瞬间。
一只素白如玉,指骨分明的手,忽从帷帐下伸了出来。
见状,跪在少年?身?后的两名宦官不约而同?地对上视线。
脸上表情,却实在称不上欢喜,反而惶恐莫名。
“请父皇——”
电光火石之间。
两名宦官早已心有准备,下意识伸手去接,可?仍是?慢了一步。只听“砰”的一声,少年?竟如破碎的布偶般、被凭空掀起,整个人生生向旁飞出数尺远,狠掼在那满是?剑痕却毫无修缮的墙壁上。手中药碗砸得粉碎,汤水撒了一地。
遍地狼籍中,那少年?很快面无表情地爬起身?。
恨意、憎恶、厌弃……种种复杂的情绪,只一瞬划过眼底。他很快重新跪直。
就?跪在那破碎的瓷片上。
任由瓷片划破他的手、刺入手心,他双手仆地,冲龙榻上的人叩首,再起。
“茂全,”少年?低声道,“再去煮一碗药来。”
“殿、殿下——”
“去。”
童稚的声音,亦无法?掩去那话中令人胆寒的冷意。
被他点名叫住的宦臣闻声,顿时?止不住地发抖。
左右环顾,迟迟不敢动?,末了,只也跟着一个劲地磕头,“殿下,奴才……求您饶奴才一命,求您开恩,饶奴才一命……!”
少年?却依旧不为所动?,只兀自膝行至榻边。
身?后,拖出一道逶迤的血痕。
不知是?他手心流出的血,抑或膝上刺进的瓷片,可?单看神?情,从他脸上,竟看不出丝毫的吃痛或难以忍受之色。
他只直挺挺地,跪在自己父亲咫尺可?触、一念便可?杀的方寸地——
“魏咎。”
终于,帷幔之下,传来一道平静而冷淡的男声。
简单的两个字,听不出任何情绪,一如那少年?始终无表情的脸。
任谁来看,恐怕都难免觉得,这实在是?一对——连性格都如出一辙的父子。
“你觉得,我会吃你这出苦肉计么?”
“儿臣不知父皇何……”
“我在问你。”
不知何处,风起。
帷幔一角,掀开又落,徒然露出一叶雪色。
殿中人目之所及,却只有那雪纱之下,两片生来薄情寡淡、毫无血色的唇。
唇角极尽嘲讽地勾起。
“这天底下,”魏炁说,“最盼我死?的人,难道不是?你?”
“儿,不曾有过半点不臣之心。”
“是?么,”魏弃淡淡道,“……是?谁说,你不能有?”
父忌子,子杀父。
他曾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早在那一刻,他已隐隐觉察,命运轮回的刀,悄然横亘于他颈边。
“相反,有朝一日,你若是?真能杀了我……”
青年?帝王压低声音。
犹如引诱,犹如温柔劝慰的低语。
“让我与你的母亲,能在九泉之下团圆。魏咎,倒也不枉费我在你身?上,徒然耗去的这些年?。”
话落,跪在地上的少年?,双手倏然攥紧。
额角青筋几乎一瞬勃然待发,可?他仍低着头,没有动?。
唯有垂在身?侧的手臂,不自察地微微发抖——
“可?惜,”魏炁说,“你啊,只是?个空长脑袋不长本领的废物。”
一个天生早慧,却也仅仅只是?早慧的怪物。
纵然你的母亲拼尽血泪,予你天生不凡,又有何用?
还不是?什么都保不住。
还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第97章重逢
此番辽西送来上京、“献给”魏炁的美?人,共有十一名。
沉沉没把自己算在里头——当然,她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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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到的“外来户”,一时之间,本也是融不进去的。
是以,察觉到空气中有意无意散发出的排斥意味,她索性也只蜷缩于马车一角,静静听着这些女?子窃窃私语。
很快,她便发现,最开始给她塞匕首的那美?貌少女?,似乎唯独与旁边一个姓宋的姑娘相熟,一口?一个“宋姐姐”叫得亲热。
而除了她俩,另外的九个少女?,则几乎都不怎么说话。
虽说也会哭,但?那眼泪与哀容,与旁边“嘤嘤嘤”个不停的小美?人相比,显然少了几分害怕与恐惧,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义无反顾?
视死?如归?
沉沉环顾四周,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不祥预感。
思前想后?,末了,在?被?宫人驱赶着下车查验身份前,她终是一咬牙,偷摸上前、拽住了那哭肿眼的小美?人。
“姑娘。”
沉沉低声道:“把刀扔下罢。”
“为什么?”小美?人闻言,回过头来,一脸不解。
“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就听我的吧。”
前头只剩下两个人,眼见得就要叫到她们,沉沉怕来不及,慌忙把自己那把匕首往马车褥子底下一塞,见小美?人迟迟不动,索性直接伸手、去夺她藏在?腰间的短匕。结果?手还没碰到,便被?一旁旁观全?程的宋姑娘一把拍开。
“你这是干什么?!”少女?美?目含霜,拦在?沉沉与那哭哭啼啼的小美?人面前。
只是,问归问。
很显然,她也没打算给沉沉一个解释的机会,只厉色道:“你愿意受那苦头,你便去受,莫拦着我们给自己一个痛快!”
话落,也不管沉沉脸上表情诧异,径直伸过手来、将小美?人推搡间略显凌乱的前襟整理?复原。随即两人便一前一后?,先沉沉一步下了马车。
这……这是不是就叫,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徒留她目送二人背影淹入人群,愣了半晌。
末了,终是叹息一声,跟在?后?头下了车去。
……
加上谢沉沉——不,解十六娘在?内的十二名女?子,虽说名义上是辽西送来上京求和的“美?人”,但?以两方早已剑拔弩张、暗自较劲的关系而论,可想而知,她们也绝不可能在?宫人这受到什么礼遇:
说得不好听点,不过是些连自己的命都做不得主的玩物罢了。
“各位若是识相、聪明些的,但?听我陈嬷一言。”
“在?这宫中,凡事?少看,少问,慎言。从?前在?宫外,你们过得什么日子,是千金小姐抑或为奴为婢,咱不管;但?从?今日起,若有行差踏错,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说了不该说的话,惹了贵人生气——可得小心你们脖子上顶的这颗脑袋!”
甚至连负责安置她们的那位“陈嬷”训话时居高临下望来的眼神,于沉沉而言,亦是再熟悉不过:
昔年谢家满门被?抄、阖府女?眷没入掖庭。
她们如牲口?一般挤在?宫门处任人挑选,那时,袁舜看自己的眼神,同样如此。
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是死?是活,全?凭天命。
若真?要说有什么不同,或许,也只有心态上的熹微不同:这回“进宫”,她尚抱有一丝希望。
心说魏弃如今到底也是一国之君,哪来那么多功夫、抽时间应付几个毫无威胁的辽西美?人?顶多是让这个陈嬷领着、把人带去往后?宫里一扔罢了。
而十六娘的容貌,在?时人崇尚的“白瘦美?”中,只独独占了一个“白”。放在?人群里、或还能因高挑白净有些存在?感,可放在?一群美?人里头,便有些不够看了。
她巴不得这嬷嬷嫌弃,最好能把她随便找个地方安置了,毕竟上京皇宫,她从?前还算摸得门清。
一天不被?人想起,她就多一天能仔细想想,之后?的路该怎么走,说不定、还能想到法子逃出宫去,或是找到人代她传信金家,就说,请金家人看在?她这“未过门媳妇”的份上,一定施以援手——
施以援手,让她离开这千不该、万不该,也绝不该回来的地方。
沉沉心中忽叹了口?气:
诚然,她是并?不打算和魏弃“相认”的。
且不说她如今的容貌身形,与昔年的谢沉沉实在?大相径庭,以她对魏弃的了解,倘若她顶着这副壳子冲上去说“我是沉沉”,大抵立刻就被?拖去砍头……呃,还有很大可能命丧当场。他?要杀她,不过就是一伸手的事?。
更别说,哪怕再退一万步讲……
沉沉低着头,眼神望向脚下的青石砖;
跟着嬷嬷身后?一路直行,目光又不觉投向头顶那斑斓流光的琉璃瓦,四面红墙,说不出来的庄肃与威严。
这里,是上京皇宫。
是她无数噩梦的开始,诸般美?梦的结束。
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再熟悉不过,这里的每一面宫墙,甬道,昔年她做小宫女?时,都曾或多或少地走过。
可她仍然不喜欢这座皇宫。
不喜欢血浸青砖的杀戮,不喜欢帝王之侧、伴君如伴虎的心惊难宁,不喜欢本不同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却阴差阳错走到一起,又在?痛苦中磋磨、拼命磨平自己的棱角却仍是无所得的结果?。
上天给她机会做十六娘,重活一回。
她或许仍会忍不住思念那些没来得及告别的故人,想起过去遗憾或伤情的旧事?,却再不打算、也没有勇气,重蹈覆辙地,以飞蛾之身扑向烛火。
哪怕魏弃现在?拥有一切——无上的皇权也好,征伐天下的霸图也罢。
可其实她想得到的,从?始至终,只有俗世的安稳。她不会再用他?给不了的东西,绊住彼此的脚步。
有缘无分的事?,从?前尽了力?,尽了情,也就够了。
不后?悔,也就够了
思及此,她将头埋得更低。高挑的身形藏在?队伍最末,因着故意弯腰驼背,竟也矮小得一时让人无从?注意——然而,她跟在?这“队伍”中走了没多会儿,却仍是渐渐觉出些不对来:这嬷嬷带她们走的,明显不是往后?宫去的路。反而越走越直、越走越宽敞,以宫中布局,这分明就是……
沉沉心下一紧,脚下便不由慢了两步,结果?,立刻被?身后?宫女?推搡着往前。
“愣着做什么!”
顺带的,换来一道压低声音的叱喝。
以及隐隐听得出不满的嘀嘀咕咕:“……又来一个傻的。”
听这口?气,估计刚入宫便被?“吓傻了”的,还不止她一个。
而这也意味着,说话的宫女?,曾接手过如她们这般的“上供美?人”,也不止这一趟。
心念电转间,沉沉一咬牙,悄悄把临别前、解十二娘亲手给她戴上的一只玉镯子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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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长袖遮掩,转手飞快塞进了那宫女?手里。
“咦?”
许是镯子够分量,肉眼望去,成色亦好得出挑。
这位身材同样丰盈、面若桃花的胖宫女?,收了东西、脸上神色顿时和缓不少。
“敢问……这位姐姐,”沉沉见状,这才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承明殿。”
承明殿——!
沉沉注意到,有好几个离得近的姑娘都悄然侧耳,听着这边的动静,脸上犹疑、好奇、冷漠神色兼有之。
可于她而言,这会儿听到“承明殿”三个字,心中却唯有震惊:敢情魏弃还真?的……百忙之中抽空,要把这入宫的“美?人”一一览遍?
她怎么记得从?前入宫的秀女?,大多都是往后?宫里一塞,有的甚至一辈子都见不到皇帝一面的?
算盘又不知不觉落了空,饶是一贯温吞如她,脸上神色亦不由变得难看起来。
一旁的胖宫女?看了,却只以为她是被?吓得脸色苍白。心下虽不屑,可到底收了人的东西、拿人手软。
是以,人矜持地略微高扬了下巴,终是“大发慈悲”,给眼前这没见识的团子脸解释起来:“承明殿里头,住的是当今陛下。别怪做姐姐的没提醒你,咱们这位陛下……”
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可从?不会怜香惜玉,管你是什么身娇体软的美?人,只要不合他?心意,都得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此话一出,站在?沉沉前头的几个姑娘、尤其是那娇滴滴的小美?人,又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胖宫女?却一副见怪不怪表情,冷嗤一声,继续侧头望向“团子脸”——想来这便是她在?心底给沉沉起的外号,小声道:“想活命,就放机灵点。”
“倘若陛下今日兴致好,说不定,你们这里能活下三之一,回头送进东宫,太?子殿下倒是个心慈的,想必不会为难你们一群弱女?子。若是不走运、恰好碰上陛下今日兴致不佳……”
“春杏!”
话音未落。
沉沉心下一头雾水,还在?想怎么见了“陛下”,回头就被?送给“殿下”。却见队列最前、那满脸沟壑的老嬷嬷忽的扭过头来,冲此一声低喝。
方才还越说越起劲的胖宫女?,顿时一个寒噤,默然消了声息。
再之后?,无论沉沉怎么悄悄拽她的袖口?暗示,总归是缄口?不言,只顾低头走路了——拿人手短归拿人手短,想来,她还不至于为一只镯子送了自己的命。
左右无法,沉沉只好就这样揣着一肚子的疑问。
跟在?队伍最末,很快,埋头踏进了从?前曾远远看过、却从?未踏入过的“天子寝宫”。
耳边的声音或远或近,却都不入心。
她不敢抬头,让站就站,让跪就跪,全?程只低着脑袋,兀自盯住脚底的青砖出神。
只是,看得久了,又忍不住腹诽:这天子住的地方,怎么破烂成这样?还不如朝华宫呢。
朝华宫虽旧,可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有人用心照顾着,从?前是魏弃,后?来是她,再后?来,她照顾不动了,还有梨云……和杏雨。
绝不会像眼前这般,留着满地深浅不一的划痕,有的地方甚至陷下半块青砖,看着依稀有些年头,竟也无人修补。
难道做皇帝还得做到这般勤俭持家不成?
她脑子里一会儿一个想法,不觉神游天外——直到一道突兀的叱喝声,如炸雷般,忽的在?殿中响起。
“以吾之身,敬告天地,独夫之心,必受天戮!”
话落,一股腥气扑鼻而来。紧随而至的,便是重物落地的闷响。
“辽西四十年安稳,如今尽毁尔手!”
“吾虽女?子,亦知气节,绝不愿委身于你这等卑鄙小人!”
“刚愎自用,残暴不仁……暴君当道。”
“大魏将亡——大魏将亡!!”
甚至于,就在?她抬头的瞬间,又有此起彼伏的“声讨”在?耳边响起。
这些女?子似乎早已打定主意自绝于此,下手极快、亦极狠,殿中很快只剩一声接着一声的闷哼,与濒死?前痛苦的呻/吟。
沉沉一惊,后?知后?觉地环顾四下,入目所见,唯有七八个——方才还好端端地站在?她身前,如今已横躺在?地上、身下一片血泊的纤细身影。
以至于,还“剩下”的人,除了她,眨眼间,便就只剩那宋姑娘,和那个从?进来开始就不停在?哭的小美?人了。
“昏君!”
宋姑娘两股战战,握刀的手亦在?发抖,显然是吓得狠了。
可她仍是学着那些身死?的“前辈”,将刀刃对准了自己,一旁哭得抽噎的小美?人见状,也颤颤巍巍从?腰间掏出那把匕首。
到此时,沉沉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她方才不让她们把匕
首带下马车,是因为绝逃不过搜身。可如今,十二个人,十一个带着利器的,却都把刀带进了这里。
好似从?一开始,就算准了会出现这样惨烈的局面一般。
“别!”
沉沉脸色大变,撑着酸软的双腿扑将上前,一把抱住了小美?人的腰,吃力?地伸出手去、拼命够她那只握刀的手。
萍水相逢,一面之缘。
她的确不是什么绝顶大好人,却也绝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曾对自己释放善意的人横死?当场。
“你……”
小美?人脸上泪痕未干,有些疑惑地低头看她。
正要张口?,却忽然盯着她身后?,愕然地惊叫出声。
“宋、宋姐姐?!”
沉沉一愣,循声回头,却见一片寒芒划过眼底,原本横在?那宋姑娘颈边的匕首,竟赫然对准她面门直刺而来——
可,也就只是“而来”了。
沉沉捂着脸就地一滚,却迟迟没有等到那刀刃落下。
取而代之,是一声痛哼传到耳边。
“呃……啊!!”
不知从?哪飞出的一块碎瓷片,顷刻之间、刺穿女?人后?颈。
姓宋的姑娘捂着血流不止的喉咙,呛出几口?血沫,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坠在?地上。
“宋姐姐!”
小美?人哭着膝行数步,靠近那委顿在?地的身影。可近距离看到那般骇人的伤口?,显然还是出离了她的承受极限。很快,她的哭声便戛然而止,两眼翻白,昏倒在?地。
“……”
而也正是这一声无可忽视的闷响,终于把还陷在?宋姓姑娘突然发难的意外插曲中、迟迟未回神的谢沉沉惊得窜起——
是了。
窜起。
她几乎是从?地上蹦起来的。环顾四周,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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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体还是尸体,鲜血浸透青砖,喷溅在?那素色的帷帐上,留下一片又一片骇人血痕。
事?已至此,她就算是个傻子,也终于反应过来:魏骁送她来上京,根本不是让她来“嫁人”,甚至连“替嫁”也算不上,他?从?一开始打的主意,分明就是要她的命!
无论是自绝还是被?杀,总之,魏骁是要她死?在?这里的。
她额上冷汗直冒,不自觉退后?半步,又半步,直觉地想要离这些尸体远些。
可,就在?她逐渐靠近殿门的同时——
“你的刀呢。”
一道再熟悉不过,恍如隔世的声音,却忽的在?殿中响起
那声音并?不带任何情绪,轻描淡写的语气。
她本以为,自己早已设想过无数再见或永不再见的可能,心中不会再有丝毫波澜起伏。
却不知何故,这瞬间,她仍不由一怔。胸腔鼓噪的心跳,淹过万般惊骇与惶然。
如浪潮奔涌,潮起又落,徒留裸/露在?外的沙石与黄土——本该早已一片荒芜,寸草不生的荒地,此刻,却竟如陷在?漩涡深处,狂乱而不安地翻搅着。
她僵在?原地。
眼睁睁看着不远处,那血色浸染的素帷掀起——
任由殿中众人自绝于面前,而自始至终毫无反应的魏帝;
残忍无道之名响彻于天下,依旧一意孤行、我行我素的暴君。
魏炁。
她揉了揉眼睛,似乎想要把他?看得清楚、再清楚一些,可无论她怎么睁眼闭眼,仍无法藏去眼底那一抹雪色,无法不看,他?斑白的两鬓。白发垂落,掩在?枯涩的黑发之间,醒目得近乎残酷。
那是和他?那张美?貌的脸格格不入的苍老。
纵然他?的容貌依旧年轻俊美?如昨,轮廓却褪去最后?的青涩;肩膀,身形,都不再是少年时的模样。
他?终是长成了一位嗜杀无道的帝王,却再没有什么,比那缕白发,更清楚地昭示“故人”:岁月已逝,不复追矣。
“……”
沉沉低声说:“我没有刀。”
我不是来杀你,更不是为了跋涉千里、专程死?在?你的面前明志的。
她心中闷得厉害,说话的声音亦不觉瓮声瓮气。
许久,却仍是深深呼吸,鼓起勇气,直视他?的双眼。
“我……陛下……”
解释的腹稿,求饶的腹稿,早在?这一路行来的踟蹰中拟好。她连想都不用想,便能说出一番长篇大论。
可,与他?“四目相对”的这瞬间。她竟又忽的一顿,不受控制地刹住后?话,只静静盯着那双——并?没有随着她不闪不避的目光而聚焦,依旧涣散的双眼。
一种直窜天灵的寒意,骤然席卷了全?身上下。
她讷讷失了声音。
第98章爱惧
毫无疑问,这是一双无法视物的眼睛。
沉沉愣在原地。
不知为何,忽的想起小时候,那位给她算出“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命的老先生。
她少时不懂事,第?一次见着这种好似蒙着一双白翳,雾蒙蒙无法聚焦的眼睛,觉得好奇,又实在害怕,是以下意识躲在了阿兄身后。听见阿兄喊他作“老瞎子”,竟也?有?样学样地跟着喊了几声。
谁料,阿兄这么喊没人?管,独她一开口,却被?爹爹毫不留情地拎起来、狠狠打了十几下屁股。
【呜啊——!】这是她嚎哭震天的声音。
【阿爹,别打了!】
这是谢缨在旁急得跳脚,扑将上前来劝,【不要打了!她又不知道……!总之,别打了!】
爹爹一贯疼她,从不对她动手,说起来,那实在算得上是她记忆中唯一一次挨打。
哭得眼泪与鼻涕齐飞,谢沉沉变谢蠢蠢,最后,还?是那老先生微微一笑?,开口替她解了围。
【罢了,潜渊,】他说,【莫要……吓着了她。孩子,过来些,让我?瞧瞧你。】
可?一个目不能?视的瞎子,又如何“瞧瞧”人?呢?
她不懂,却还?是抽噎着向老先生道了谢,一步三回头地走近了他。
那双本该早已无法视物的眼睛于是直直向她望来。须臾,他伸出一只树皮般苍老的手,轻抚她发顶。
破烂的道袍,平庸无奇的皮囊,衰残如风中残烛的身躯,几乎早已在记忆中模糊的脸。
那实在是个随便?扔到人?群里、就再找不见人?影的老头子。
可?时至今日,沉沉却还?记得他那时一字一顿、给自?己?批下的“命数”,或者?说——祝福。
【孩子。】
他说:【日后,你当遇难成祥,逢凶化吉。或不能?事事顺心,必能?百愿如意,处处皆乃意外之喜。行到山前,有?刀辟道,坐到水穷,流水推舟,你的父母亲,已将这凡世中最宝贵的一切留给了你。还?望你,珍重性命,长命百岁……终有?一日,得窥太平。】
也?不知是不是应了这位老先生的话,多年后,她果真经常倒霉,命途多舛,不曾事事如意。却也?难能?可?贵,总在绝境之中,收获几分意外之喜。
——可?是,真的全都是“喜”么?
谢沉沉看着那双找不见焦点、雾蒙一片的眼,看着眼前少年……不对,该是青年了,看着他斑白得不符年纪的两鬓。
她从前觉得能?重活一回,大抵是自?己?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努力做个好人?的“回报”……如今却觉得,大概是报应也?说不定。
所以。
这不就来了么?
这不就给她机会让她领受这份“报应”了么?
她想好好做解十六娘,想过从前奢望而不得的安稳日子,也?因此,她愿意为了保下解家安稳而与魏骁交易,嫁给金不换。她甚至为此找了许许多多的粉饰太平的理由。
但心底里,那句一直没有?说出来的话,也?是无法对自?己?的心说出口的那句话,最残酷的原因,却是一句直白到几乎难以说服自?己?的——
【我?不想要他了。】
是的。
她,“不想要”魏弃了。
活了两辈子,死了两次,皆是横死。谢沉沉终于认清楚了自?己?的命。
归根结底,她不过是个普通,善良——但也?懦弱,同时,帮不上什么大忙的滥好人?。
她会恐惧战争,恐惧杀戮,会怜悯弱小,施舍善意,可?在真正的强大和虐杀面前,她总是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朋友乃至亲人?在自?己?面前死去,用眼泪来忏悔一切的失去,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她知道自?己?爱魏弃。
和上上辈子对“卫三郎”那种,由感激而生出、由崇拜而深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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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孺慕之情不同,她只不过是单纯地,喜欢这个有?一副好皮囊、对自?己?好、身世凄苦却不自?苦,在这世上,与她有?最亲密相?依、最深厚依赖的少年。
她就是这样一个肤浅而知足的傻人?。
所以,尚不明?白何为爱的时候,已糊里糊涂交出了自?己?的真心。
朝华宫里,被?明?里暗里地挤兑和陷害也?好,经常吃闷亏受克扣也?罢,从不明?说、却被?命运安排“同病相?怜”的两个人?,已隐隐生出几分患难与共的情谊;
北疆战场,一个不远千里而来,一个不远千里而归,两个残废在一间屋子里养病。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事?
少年人?两心相?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有?的人?了然于心,要用一辈子,有?的人?,却不过是那一瞬的事。
不然,江都城中,他们又怎会如一对再寻常不过的世俗夫妻般生活在一起。
一个“谢二小姐”,一个“书院夫子”,私定终身,不畏流言。
所有?人?几乎都以为,这又将是一段“小姐与书生”的浓情佳话。直到那震彻全城的钟声,在一个寻常的春日骤然敲响。
军师公孙渊携五千部众跪于书院外,乌泱泱一片看不到头的人?群,尽皆叩首。呼声震天,恭迎九皇子魏弃回京。
“江都远,碧川长,碧川飞出只金凤凰。”
昔年沉沉离开江都城时,曾见路边小儿一路追赶马车,嬉笑?着、唱着新学来的童谣讨赏。
这一生,作为解十六娘赴京,同样经过江都。
她千般纠结,不忍牵累故人?,最终却终于还?是放心不下,偷摸故地重游。
然而,等她乔装打扮,好不容易到了萧府门外,看见的,却唯有?一片焚烧过后、满目疮痍的荒园。
一个“故人?”,不,一个活人?都没有?。
她傻傻地在那断壁残垣外站了很久。
或许是那模样实在太过惹眼,有?好心的货郎路过,还?笑?着同她搭话,问她是不是也?来等段“奇遇”的。
【你是不是听漏了消息,没来对时候?这都过了几个月,黄花菜都凉了。】
货郎见她脸色苍白、全无半点血色,又好心解释道:【这萧府里头,葬着“谢后”家里那几个亲眷,可?金贵着呢。话说,他们要是活到现在,少说也?得是上京城里的皇亲国戚吧——姑娘,你晚来了几个月,“奇遇”是碰不上了,实在不行,沾沾贵气倒也?不错。】
【……】
沉沉动了动嘴皮,没说话。
眼神直直地盯着那废墟,额头爬满冷汗,眼眶里却愣是没泪流下来。
【看你这样子,难道连“谢后”是谁都不知道?】货郎瞪大了眼睛。
说话间,瞥了眼自?己?担子里没卖出去的两套话本。
男人?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索性冲着她大侃特侃起来:【谁不知道,那暴……咱们陛下,不近女?色,这辈子唯一搁在过心上的女?子,大抵也?就只有?他那短命的糟糠妻了!这,便?是“谢后”,陛下唯一认过封过的皇后。】
【打从七年前起,每年秋末,谢后忌辰,这位陛下定当风雨无阻、携太子至江都祭奠。就为这,年年来咱江都想求个偶遇的男男女?女?,那可?都是数不胜数啊。】
【去岁,陛下率军南征扶桑,人?在万里之外。谁都以为他来不成了,结果,他竟也?日赶夜赶,风尘仆仆地赶在最后一天来了。呃……就是可?怜那小太子……年纪还?不大,也?就是个半大孩子模样。我?远远看了一眼,啧,这一路赶得,这孩子累得都不成人?形了。】
【也?就咱们陛下铁石心肠,管你是孩子还?是什么,要换了咱,自?己?的孩子,可?不得心疼死么?不过我?想着,大概做皇帝的,儿子总是多的数不完吧……】
货郎在耳边絮絮叨叨,说了至少得有?半刻钟。
沉沉却压根没听太仔细,只觉得那说话的声音仿若从天外传来,蒙着层纱般,飘渺虚无。
或者?说,她根本不关心这座废墟在成为废墟之后,如何被?世人?传得玄乎其?玄。她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他们,怎么死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极干涩地在耳畔响起,【为什么会死?】
【谁知道呢,】货郎闻言,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我?也?是听人?说的,那天晚上,不知从哪吹的风,不知怎么走的水,总之,一把?怪火,直接就把?整座府邸烧了个干净,除了几个警觉的逃了出来,剩下一家四十五口,全都葬身火海。发现的时候,都烧成……唉,不说了,你个姑娘家家的,说了也?吓人?。】
只不过嘛。
说是不好说,不代表不能?看。
货郎一眨不眨观察着她脸上表情,忽的,从自?个儿担子里飞快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在她眼前晃了两下,【想知道,不如买上一本?你瞧,姑娘,这上头可?还?有?那镜无尘亲笔作传,三两银子,不二价……诶!诶!别走,实在不行,二两银子也?成,别走啊!】
沉沉最后用一两银子,买下了那所谓话本大家“镜无尘”,写的《谢后传》一本。
翻到后记中,确有?三言两语提到萧家满门被?灭之事。
只不过这镜无尘大抵人?如其?名,是个心无尘埃自?清静之人?。所以,哪怕是这等血腥残忍之事,他亦只一笔带过,留下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批词,便?罢了。
无论是牵连进前朝谢后之死而因此被?灭,抑或纯粹被?那些、对魏弃心有?怨恨的人?杀了泄愤,萧家满门四十五口,到最后,也?不过博了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如果自?己?真的死了,沉沉忽的想,此时此刻,是不是已经和娘、阿殷还?有?妹妹婉娘,老夫人?……在地下团聚了呢?
第?一次,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活过来”这件事。
也?是第?一次,她开始怀疑,活着面对这些惨痛的结局,或许,比死了更可?怕。
那天晚上,她一夜没有?合眼。
却一反常态,甚至出乎她自?己?预料的,她没有?哭,没有?预想中的崩溃。
只是脑海中来来回回,回荡着昔日阿娘重病时,搂着她、说的那一番掏心窝子的话。
【芳娘,他的身份,终究不是我?等可?以攀附。】
【芳娘,若是娘亲现在同你说,断了这份不该有?的念头,从此安心在江都城做从前的你,你愿不愿意?】
她那时满心都是要与魏弃长相?厮守,所以,有?一句顶一句。
说,出身不是人?可?以选;说,无论生死,她与魏弃都要在一处。
顾氏听完,爱怜地抱紧她,什么都没说。
直到她哭累了,睡着了。睡梦中,才依稀听见阿娘那一整夜不停的叹息。
是不是在那个时候,阿娘已经想到了日后萧家的结局?
匹夫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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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璧其?罪。
她曾以为,或者?说,她和魏弃,十余岁时,一派天真,都曾以为那一去:离开江都,远赴上京,只为了挣一个自?由高飞的前程,一个可?以光明?正大、永远离开斗争漩涡的可?能?。
可?他们都错了。
那座皇城,最终把?所有?人?变得面目全非。
她如是,魏弃亦如是:
她变得更加胆怯,草木皆兵,惶惶不可?终日。
而魏弃——尽管她不愿承认,可?她与魏弃同卧一塌,日日相?见,又岂能?感觉不到?
不停的杀戮、双手染尽人?血,已然渐渐改变了他本来的心性。
他还?能?在她的面前,尽可?能?不漏破绽地维持“人?”的模样,只因为他在外面杀够了人?,强压下了心底的杀欲。
可?他终究有?压不住的那一天。
三十一,杏雨梨云,陆德生,那些在上位者?看来轻贱,却是切切实实陪伴过她的人?,有?些已经变成地下白骨。她直到眼睁睁目睹死亡的那一刻,才悚然发现,原来,世间并没有?有?情饮水饱;原来,她也?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拦住他。或者?说,她看到的,仅仅是他想让她看到的自?己?,那些可?怕的已经无法抑制的另一面,她唯有?用眼泪、用伤疤、用生死去“威胁”——
可?她害怕啊。
她没办法不害怕。
害怕终有?一天,当她的眼泪、伤疤、生死无法起到任何作用,她也?许就是下一个杏雨。
害怕,她在他身边的每一日,都不敢轻易去相?信任何一个人?,因为她太天真,愚蠢,轻易地,就会把?一个半路相?知的人?当做朋友。
而这个朋友,也?许不被?魏弃所认可?,也?许,人?都有?自?己?的私心,朋友也?会背叛自?己?……可?背叛的代价,绝不是强忍眼泪的一声“绝交”可?以结束的。而是,在她毫不知情的某一天,这个“朋友”,也?许就会死在魏弃的剑下。
可?杀人?过后的魏弃呢?
在她面前,他仍然还?是那个会懒洋洋为她打扇,给她剥荔枝的少年——尽管那只剥荔枝的手,前一刻,才染上过她身边人?的血。
所以,想明?白了这一切,那时的她,才会害怕到明?明?已经醒了,却仍迟迟地装作不清醒。
清楚地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听见梨云的哭声,听见魏弃如一缕游魂般轻飘的脚步声,她什么都知道,却始终不愿意睁眼。
宁可?喝下毒酒,求一个了断,也?不愿再互相?磋磨,空耗时光。
她怕啊。
爱是明?晰的情,怕却是令人?胆颤的退无可?退。
她知道,自?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少时养在父兄膝下,天真不知世事;八岁家中巨变,从此过上寄人?篱下、只求一口饱饭的日子。
她不懂尊严,因为尊严不会让她吃饱饭,她的膝盖软得谁都可?以跪,为了活下去,她可?以不知廉/耻地对魏弃说出“真心天地可?鉴”,也?可?以面不改色地在阿史那金手下为奴作婢,又翻脸不认人?地给人?下毒。她也?有?过普通人?的善良,没法看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堂姐受苦,没法对濒死的魏弃见死不救,没法看着只剩一口气的阿史那金死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可?,也?就仅此而已了。
她的善良,只能?支撑她在活下去且不牵累她人?的前提下给予善意。
其?实,她从始至终,沉沉想,她只是一个很想活下去的……三流小人?而已。
她做不了“皇子妃”,更做不了“谢后”;
她从不奢求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只愿不会,一人?身死,全家连/坐。
仅此而已。
沉沉抬起脸来,望向眼前步步逼近的帝王。
忽的,双膝一软,她在他跟前端正跪下。
“陛下,”她说,脑袋磕在地上,沉闷的一声响,“求您明?鉴,奴……民女?,从未有?过一丝一毫加害陛下之心。”
一个本该早已死去,孟婆汤灌下两大碗、前尘尽忘做新人?的游魂,如今却得到了再睁开眼的机会。
阴差阳错,故人?相?见。
她多希望自?己?看见的,是一个意气风发,剑指河山的君主,他早已忘了她,或者?,记得她、却仍不妨碍他过得逍遥快活,如此,她虽有?些难过,却也?能?顺理成章地“以牙还?牙”,心安理得地去享受这重活一次的人?生。
如此,在她决意抛下他去另觅天地时。
至少,不会如现在这般无法控制地热泪长流。
还?好……她从小就是个能?骗人?的。
一边哭,说话的声音竟也?抖都不抖,她只俯身下去,重重向魏弃磕头,说:“民女?乃金家妇,受人?蒙骗,故才至此。”
说:“请陛下开恩明?鉴,”用解十六娘的身份,向高高在上的帝王陈情,“民女?若有?半句谎话,当受天打雷劈,五雷轰顶。还?请陛下开恩……饶民女?一命。”
第99章生杀
沉沉伏在地上,脸上泪痕未干,满头?大汗。
而?这汗如泉涌的缘由——显然?也不仅仅是?因那扑面而?来、令人?胆寒的?帝王威压,而?是?踩在她肩上,那份生杀予夺的?重量。
“你惯用哪只手。”
就在半炷香前,高高在上的大魏皇帝问她。
语气听不出任何?喜怒或威慑,似乎只是?随口的?一问,可,就在她犹豫着说出“右手”的?刹那,一只未着鞋履、却被血色浸透的?赤/足,毫不留情地碾上了她的?右肩。
她甚至连吃痛的?闷哼声都未及发?出,原本便因叩首而?伏下的?双肩瞬间塌陷在地。
肩上重量稍一加深,她立刻听见骨骼碾碎、清脆的?碎响,不由地汗如雨下,却连稍微抵抗的?动作都做不到,整个人?完全?被覆盖在一种恐怖的?重压之下。
仿佛踩在她肩上的?不是?一只脚,而?是?一座山。
她半边身子失去知觉,只有嘴还能动弹,挣扎着出声求饶:“陛下,民女无辜,求陛下彻查,民女绝无……!”
绝无半点不敬?
绝无加害之心??
都没有用。
她不想?死,不意味着她就能有不死的?权利,出现在这里的?十二?个女子,已死了十个“大逆不道”的?,晕了一个“胆小如鼠”的?,还剩下她这么一个“苟且偷生”的?——其实,和地上那些死了的?也没有什么不同,区别只是?早晚而?已。
上位者,尤其是?如魏弃这般大权独握的?上位者,不会去思考谎言的?真假,一切只凭直觉和心?情行事。
【倘若陛下今日?兴致好,说不定,你们这里能活下三之一,回头?送进东宫,太子殿下倒是?个心?慈的?,想?必不会为难你们一群女子。若是?不走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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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碰上陛下……】
沉沉忽然?想?起进殿前,那胖宫女讳莫如深的?表情。
心?道,很不幸,魏弃今日?的?心?情大抵算不上好。
而?自己,大概就属于不走运的?那种,总是?每次都能撞在人?的?枪口上。
“陛,下,”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她牙齿打颤,撑在地上的?双手直抠出两道血痕来,“民女解明珠,曾受先帝指婚,许以摄……许以昔日?的?,三皇子为妇,因故流落在外,昏迷数年,再醒来时,婚约……已废,民女却已不为辽西贵人?所容,这才,匆匆,嫁了金家……”
蚍蜉撼树,蝼蚁亦有偷生的?本能。
她已经快要失去意识,嘴里仍不住喃喃说着解十六娘的?生平,企图能换来这位陛下的?一丝怜悯之心?,又或者,在他心?里,还有丁点被利用的?分量也好。
“魏骁,”头?顶却忽的?传来一声冷笑,“解家女,变金家妇,他倒是?舍得本钱。”
沉沉哪里知道他是?话里有话,只当他是?终于想?起了这位解家十六姑娘,心?头?一喜,忙道:“陛下明察,民女确乃——!”
终于反应过来了吧?
她是?解十六娘,是?魏治母家中最疼爱的?的?幼妹,是?辽西摄政王的?“前未婚妻”,本该嫁给金复来的?她,如今却出现在上京皇宫……个中阴谋,一想?便知。
活着的?她,总比死了的?价值稍高些,于情于理,总该给她一条活路吧?
“陛下,”她说,面不改色地卖了辽西某个混账玩意儿?,“民女,心?向大魏,绝不会,帮人?,污蔑陛下……也从未有过,以死相胁之心?……”
“十二?女血溅承明殿,誓死不从昏君。”
魏弃却只淡淡道:“若孤没有猜错,你们每一个人?,在辽西,出身理应都不低。尤其是?你,解家女——怎么,我那位三哥苦心?孤诣,要做正义之师,捎带着你们的?命来做他的?垫脚石。你食君之禄,受命而?来,却,临阵反悔?”
前脚说他觊觎赵明月,后脚便给他送来十二?个“敢死兵”,要不了多久,他这个暴虐不仁的?名声前头?,又能再加上一个更让天下人?所不耻的?“性好/色,喜夺人?妻子”。
魏骁的?算盘倒是?打得精明。
只可惜,挑的?人?里,却并不是?每一个都那么视死如归。
而?他,不稀罕临阵倒戈的?叛徒,不介意成全?
没有焦距的?双眼,似乎在虚无中找见了方向,“视线”落低,幽冷而?平静地望向脚下。
鬓边白发?垂落,更衬得一张出尘俊秀的?脸,少了几分尘世秾艳,却更似神祗圣洁,高不可攀,无悲无喜。
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沉沉作为殿中仅剩的?活人?之一,却也无从观察——她甚至连头?都抬不起。
只一瞬间,感觉到肩上力气稍松,立刻贪生怕死地就地一滚。捂着受伤不轻的?肩膀,她趴在地上,气喘如牛,心?道自己十六娘的?身份还没捂热,难道今天就要折在这了?
对上魏骁,她尚且还有解家作为资本,可以与他唇枪舌战,是?因自信自己在依从他的?前提下,魏骁不会轻易杀她;
可对上魏弃——
她发?现,自己现在完全?摸不透这家伙的?想?法?啊啊啊啊!
他杀人?不讲任何?理由也不考虑后果?,想?杀就杀啊啊啊!
沉沉在心?中咆哮,难怪说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当一个人?完全?不害怕你能够威胁他,不好奇你从哪来,不对你存有任何?情绪时,踩死你,可不就比踩死路边的?一只蚂蚁简单么?
亏她临别前还托七娘打听了一下,说金家在大魏这边的?生意,比之盛年时的?解家亦不遑多让。
可,就是?这么一个富可敌国、跺两脚能影响今春粮价的?商人?,在魏弃这里,竟然?连句“彻查”都换不来!
没办法?,只能靠自己。
沉沉艰难地爬起身,强撑一口气,继续维持着跪倒的?姿势,动也不动地跪在这尊杀神跟前。
“民女不是?临阵反悔,”她说,“实乃被蒙骗而?来,从始至终,都不知个中设计。”
说话间,被疼痛逼出的?冷汗已渐渐浸润了衣裳。
她的?肩膀不知是?脱了臼,抑或干脆折了骨头?,整个软软地垂荡在身侧。
一片死寂间。
没听见魏弃吭声,也不敢抬头?,她的?眼神飘忽,又不经意瞟过那横躺在地、死不瞑目的?“宋姑娘”:
准确来说,是?瞥过那贯穿女人?喉咙的?碎瓷片,留在颈上、醒目又骇人?的?伤口。
这——
她脑中“嗡”一声,福至心?灵,立刻龇牙咧嘴地开口:“陛下,方才救了我,民女当以余生报答陛下救命之恩,绝不敢再生二?心?……”
而?且,你才救了我,不至于现在又要杀我吧?
刚才突然?发?难只是?试探我是?不是?说谎对不对?
魏弃的?“沉思”被人?打断,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微微偏头?。
那双蒙着白翳般诡异而?渗人?的?双眼,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却仿佛仍能看清什么一般,直直向她望来。
沉沉正好满脸期冀地抬头?,不巧与他双目对上,登时吓得一哆嗦。
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脸,发?觉自己绝无可能漏出破绽——分明还是?顶着十六娘的?壳子在说话,这才稍松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再望向那双不知是?在看她、抑或透过她看向某处的?眼睛。
“民女感念陛下大恩,日?后定当结草衔环以……”结草衔环以报。
话音未落。
“救你,因为你在救人?,”却听男人?薄唇微动,轻飘地吐出一句,“有趣。”
沉沉:“……”
可你说“有趣”这两个字的?时候脸上半点笑容也没有,看起来像是?在说一块砖很平整,一面墙很结实……一个死人?,很安详一样啊?
有趣,所以留人?一命?
她的?心?高高吊起,强忍肩上剧痛,俯身再拜:“民女惶恐——”
话音未落。
“可惜,徒有救人?心?,毫无意义。”
却听那声色如刀,将她片片凌迟,每说一个字,她的?心?便往下沉重一分:“她们死了,尚有节名,你苟活于此?,难道还盼着金家人?冒大不韪,把一个送进宫的?女人?,再光明正大接出去么?”
既然?活着,还不如死了,有什么必要一心?求生?
生,既无益,何?不赴死?
沉沉闻言一怔。
反应过来他话中所指,顷刻之间,不由汗流浃背。
脑中飞快思索对策的?同时,又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可……入目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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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满是?剑痕的?斑驳墙壁,血痕喷溅的?帷帐,哪里还有她能躲藏或逃命的?去处?
她的?脑子自重生过后从未转得这般快过,一声“陛下”还卡在喉口,冷不丁地,胸前却忽的?一痛。
“……?”
起初,仿佛只是?被人?撞了一下,闷闷的?疼。
可紧接着,那痛感却如水中波纹般散入四肢百骸。她低下头?去,瞧不见任何?伤口,可胸口分明如被撞瘪了般凹陷下去。回过神时,整个人?已横飞出数丈远,后背狠磕在墙上。
原来,杀人?……真的?是?这般轻易的?事。
这是?沉沉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想?法?。
她如破碎的?枯蝶般,手脚歪折,俯趴在地,血流了满脸,一动无法?动弹。
恍惚间,脑海中却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她的?确见识过魏弃的?这门功法?。
捻叶为刀,执气为石。
只不过那时,捻在他手中的?莲子弹指而?去,只为熄灭屋中烛火。
如今,他同样的?一招,却足够在一念之间,取她性命于瞬息——
罢了。
她呕出一口血来,心?道,罢了。
她早该知道,没了生死相依的?情分,她与昔日?惨死在眼前的?杏雨毫无分别。
只可惜,十六娘死了……解家的?姐姐们,该有多伤心?……而?她好不容易,才能重新睁开眼睛。她还没有活够,不想?……就这么死掉啊……
双眼将闭未闭,只余一线天光——
她伏在地上,呼吸越来越微弱。
脑海中的?走马灯,画面却愈发?清晰,代她回忆着这短暂贫瘠的?一生、作为“解十六娘”的?悲欢喜乐。
“姨父!”
忽然?间,一道短促轻快的?童声,伴着殿门大开的?钝响传来耳边。
沉沉挣扎着望去,模糊而?朦胧的?视线中,依稀看见双白缎缠金丝的?短靴,踏着一蹦一跳的?步子越过自己。
紧接着,似扑入了谁的?怀抱,声音一下便遥远起来,她只能依稀辨别、他嘴里叫嚷着的?:“姨父!姨父!”
姨父……
那孩子声音清澈,且笑且闹:“我听兰若说,您又不吃药了?”
“是?眼睛又疼了吗?我瞧瞧、我瞧瞧。诶……果?然?,看着比上个月还严重些了呀!”
“听说您还把兰若给收拾了一顿?他又干什么惹您生气了。您知道他是?犟脾气,怎么还是?跟他计较,哈哈!”
兰若,又是?谁?
沉沉听得云里雾里,只觉身体中的?生气似一点点被抽干,脑子越发?糊涂起来。
不甘心?就此?闭上的?双眼,仍挣扎着留有一条缝隙容纳天光,却唯有徒劳地盯着头?顶,目光仿佛能穿透那沉闷的?高墙,看见碧海青天,上京繁华,人?声鼎沸,凡尘烟火。里头?的?每一样,都比这视人?如蝼蚁、性命微贱不值一提的?深宫,更值得留恋。
起码在那里,她是?一个人?。
被人?伤了杀了可以伸冤,被人?欺负可以反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连反口的?资格都没有,就这样,填了一条来之不易的?性命。
她不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能有什么用呢?
她早已不是?谢沉沉了……
回荡在肺腑间不平的?愤怒,与无声的?哀伤,甚至无法?化作一行眼泪流下。她哭不出来,满脸鲜血,即将……死去。
“呀,怎么死了这么多人??”那道童声却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语气中,毫无悚然?的?惊惧,反倒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不是?送来给兰若做媳妇儿?的?么?怎么都死了?话说,兰若宫里头?都有三十几个了——姨父,我什么时候也能有?”
“等你长大的?时候。”沉默了许久的?魏弃,这时终于开口。
却只平静地抛下一句:“现在还不是?时候。”
或许连他自己也没发?觉——可,这的?确是?第一次。
今天的?第一次,沉沉想?,她在魏弃的?语气里,听见了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意。
仿佛这一刻,他不再是?视生死如无物?,万人?之上的?君王,而?只是?一个同小辈逗乐,又先忍俊不禁的?长辈而?已。
“怎么才叫长大?长到多大才算大?”而?紧随其后,那追问的?声音,又不依不饶地响起。
“等你长到姨父肩头?高的?时候。”
“凭什么!兰若也只比我高一个头?,也不及姨父肩头?高呀,”那声音顿时扬高,满是?不可置信和委屈,“而?且,兰若还比我小了大半岁呢,他都有三十几个了,而?我还一个都没有……”
后头?的?话,沉沉便再听不清了
她的?视线终于还是?被血浸染,隔着一道暗沉的?血幕,她看见,那个一直哭个不停、又被吓昏过去的?小美人?,似乎偏偏在这不凑巧的?时候,茫然?地半撑起身,环顾四周。
被魏弃抱在怀里的?男孩兴高采烈地指着小美人?,不知说了什么,小美人?纳头?便跪,磕个不停。
发?生了什么?
可笑她自己已是?强弩之末,竟然?还有闲心?关心?别人?,沉沉回过神来,不由地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
偏偏在这时,又一道脚步声,几乎贴近在她耳边传来——她被扔的?位置实在太巧,靠在殿门边,想?不听都难。而?这道脚步声,明显又比之前那个沉稳得当不少,仿佛天生受过训练,该迈左脚的?时候,绝不动一下右脚,踩着鼓点似的?节奏,不急不缓。
那是?唯有自幼受教,又将这礼仪分毫不差铭记心?中,并以此?规训自身、时刻不敢懈怠之人?,方能有的?从容——
而?后。
那脚步,便忽然?在她身边停住了。
久久地停住,不曾迈步。
“……”
这一刻,说不清为什么。
她的?心?口忽然?狂跳起来,几乎用尽全?身力气驱使,终于,强撑开半拉眼皮。
可是?……太模糊了。什么都看不清。
鲜血糊了她的?眼眉,结成一层厚厚的?血痂。纵然?她再努力,除了眼前一层模糊的?轮廓、依旧什么都看不清。
她只依稀觉得,停在自己身前的?这个……“小少年”,大概是?在看着自己的?。
那目光说不上慈悲,更不可能如沐春风,他仿佛只是?很寻常地,扫过了路边的?一堆秽物?。于他而?言短暂的?一瞬,对她来说,却足够漫长。
于是?,就在察觉他要走的?瞬间。
她全?身上下忽爆发?出一股莫名的?力气,困兽一般扑将上前——可也仅仅只是?,攥住了他的?一片衣角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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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她紧紧地攥住,在他衣角留下一握血痕,说不上话,便用目光代替。
她仰起头?,用蒙了一层血痂的?双眼紧盯着他。
【救救我。
求你……帮帮我。】
【我不想?死。】
【至少不要死在这里。】
皇权之下,命若蝼蚁。
她再清楚不过地知道,这片属于大魏的?国土之上,如今,魏弃就是?说一不二?的?暴君。其实,谁也救不了她。
可她竟还是?天真地想?要试一试。
想?要在死亡的?边缘,为了挽救自己的?命,做最后一件……力所能及的?蠢事。
“救,救……”
然?而?,她直到昏死过去之前,都没有听见少年的?回答。
连一个施舍的?颔首也没有等到。
自始至终,停留于她眼底的?,只是?一道不曾动过、遑论?动容的?轮廓。
她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中。
*
“兰若,你的?衣裳脏了。”
魏璟坐在自家姨父的?手臂上,坐得驾轻就熟,稳稳当当。
顺带一起领受了魏咎行的?大礼,倒也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受得心?安理得。
说话间,又昂起下巴,指了指魏咎那留了五指血爪印的?素衫衣角。
“你方才在和那个人?说什么?”他问,语气里好奇而?天真,“她流了那么多血,还没死?”
“没死。”
魏咎闻言,站起身来,毫不在意地低头?瞥了一眼皱皱巴巴的?衣角。
眼见得魏璟又要问东问西,他眉头?微蹙,飞快补充了句:“不过,快了。”
“我就说嘛!”
魏璟这才满意了,又伸出手来,指了指地上还在冲自己磕头?的?姑娘,美滋滋道:“姨父说,把她给我做媳妇儿?了,我也有媳妇儿?咯!”
他和从小素得跟服丧似的?魏咎不同,喜着金衣,通身富贵,颈上挂着从不离身的?长命金锁,每天招摇过市——不对,招摇过宫。
因着教导嬷嬷不敢管他,魏弃纵着他,长此?以往,便养成了个混不吝的?个性。
说起话来不像世子,倒跟个养在坊间的?寻常小公子似的?,没规没矩,俗气得直白。
魏咎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一身血的?姑娘,没有停留,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怎么这幅表情?”
魏璟却似乎不满意他的?反应,挣扎着从自个儿?姨父怀里探出半边身子来,动作太大、险些栽下去——魏弃不动声色地把他往回护了点,这才不至摔个倒栽葱。
“你觉得我的?媳妇儿?不如你的?好看?”魏璟大声声讨,“你、你,我知道,你定是?这么想?的?!可恶,兰若,你有三十多个,加起来怎么也得比我这一个好看了!”
声音大得震耳朵,刚才还磕头?磕个没完的?姑娘,顿时,竟又被他吓晕了过去。
“……”
魏咎道:“不是?这么算的?。”
至于,要怎么算,为什么不能这么算,他没有说。
只任由魏璟满脸忿忿地碎碎念着,依旧规矩恭敬地,将手中提盒呈上御前——只是?这次,却并没有如之前那般高举眉前,而?是?轻轻放在了魏弃的?脚边,随即,他退后数步,再次跪下。
“儿?臣想?向父皇,求一个人?。”
甚至连“劝药”的?话都不再说了。
魏璟有些稀奇地瞪大双眼,看一眼他,又扭头?去看自家姨父。
他打小便知道,姨父双眼受过重伤,每月总有数日?,是?见不得光、无法?视物?的?,仿佛蒙着一层灰蒙蒙的?翳,是?这宫中人?人?皆知却不敢外传的?秘辛。他小时候,每逢这几天便躲着不来,唯有兰若最孝顺,经常捧着药来劝姨父喝——可每次又都劝得不得法?,闹到不欢而?散。
今个儿?,竟然?这么轻易就放弃了?
魏璟满脸惊愕不解。
魏弃却始终面色不变,淡然?得几乎冷漠。
低头?,“望”向直挺挺跪在五步外的?魏咎,他问:“什么人?。”
“一个快死的?女人?。”
明知他看不见,魏咎还是?抬手指了指靠近殿门、那面满是?剑痕的?墙。
如今,墙上又多了望之骇人?的?斑斑血迹。
“为何?。”
“因为儿?臣与她,同病相怜。”
话音落地,殿中一片寂静。
饶是?魏璟这样没眼色的?孩子,刹那间,也察觉到不对,狂向跪在地上的?魏咎打手势、示意他别再往下说。
魏咎却似乎没看到,又或者压根没放在心?上,是?以,并没有往他这里施舍来半个眼神——
这个少年老成,自幼便比同龄人?高出一截,成熟到几乎让人?怀疑早慧近妖的?“太子殿下”,从不向人?掩饰自己的?一身棱角。
他的?理由,亦从不必说服谁,只需表明非此?不可的?态度。
“儿?臣就要这一个,”魏咎说着,俯身在地,沉沉叩首,“还望父皇,开恩准允。”
“如若孤说不呢?”
“那,还请容许儿?臣替父皇出手,了结了她。”
魏璟话音平静:“兔死狐悲,难免有几分同情。见她挣扎受苦,倒不如,给个痛快。”
第100章太子
换在前朝,一个皇子——纵然他是嫡长子,入主东宫的太子,敢公然讨要献给皇帝的美?人?,毫无疑问,也属要被弹劾到自陈谢罪的大不敬之事。
然而。
“这就是辽西送来的美?人??我瞧着?,她长得?也不算美?呀,太子殿下?究竟看中了她哪里?”
“王家妹妹,她都被包成个粽子了,你也能看得出来美不美??”
“脸又没被包住,怎么就看不出来了?”
被唤作“王家妹妹”的宫装美?人?以团扇遮面,扇子底下?,一只朱红小嘴仍在不甘心地咕咕哝哝:“……这又白又胖的,也能入得?了殿下?的眼——”
“殿下?又从不挑拣这些!”
“是呀是呀,我最?近……圆润了许多,殿下?还夸我面若银盘,有谐善之美?呢!”
“殿下?真这么说?吗?那我回头也该放开了吃了!”
“你?们呀……”
正为榻上人?细心擦汗的紫衣美?人?摇了摇头,“我只担心,她这一身伤的架势,怕不是惹怒了陛下??回头陛下?若是迁怒,咱们殿下?又要受些无妄之灾了……你?们这一个个的,笑什么?”
“没笑、没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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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
“宋姐姐别生气,我、我们就是想着?……噗,你?是不是因为比殿下?大了十?五岁,真把自己当成殿下?的娘啦……”
“……”
耳边恼人?的嬉闹声,一阵接着?一阵。
沉沉侧耳听了半会儿,却只觉那声音如从天外?传来,虽察觉得?到动静,可具体?在说?什么,却半个字也听不清——偏又叽叽喳喳吵个没完。
以至于,饶是好脾气如她,听了半刻钟,竟也有些不胜其烦地皱眉,下?意识想伸手捂住耳朵。
无奈,试了几回才发现?,自己的手竟如压了块巨石般,死活抬不起来。
为什么抬不起来?
我的手……
承明殿中的命悬一线,濒死前的剧痛,骨折的右手……种种回忆涌入脑海。
心口顿时狂跳不已,她“啊”的尖叫一声,猛然大睁双眼——
“啊……!”
两?眼发直,痴望着?头顶陌生的翠色帷幔。
恍惚间,她仍有些不知是梦是真的错觉。
半晌,复才吃力地低头,看向那只抬不起的右手:原是在她昏迷时,整个右肩连带着?上半身,都已被仔细包扎过,眼下?,裹得?个顶个的鼓囊。
自己这是在哪?
发生了什么?
沉沉满心迷茫。
正待环顾四?周,一张俏脸却先不打招呼地凑到跟前。
“呀!你?醒了?”
那明眸皓齿、面若美?玉的少女,目光惊疑地上下?打量着?她,不多会儿,又扭头冲外?喊了一声:“宋姐姐,你?快来看,人?醒啦!”
结果?这不喊不要紧,一喊,却不止喊来一个“宋姐姐”。
沉沉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衣香鬓影,环肥燕瘦,概都三两?成群,款款而来。
不多时,一间并不宽敞的宫殿内室,便挤满了各色美?人?。
只粗略四?下?打量一眼,某人?已看得?两?眼发直,依稀觉得?,这屋子仿佛都被照得?亮堂了几分:
清丽可人?的,娇若桃李的,媚眼如丝的,端庄秀美?的……甚至还有几个嫩的出水、可爱得?叫人?舍不得?挪开眼的。
她能想到的美?人?儿——加美?人?胚子模样,这里区区一间宫室,竟概都找得?见顶尖的。
当真是,鼻尖美?人?香,眼前美?人?靥。
沉沉看在眼里,便是同样身为女子,也不由?悄摸咽了咽口水。
所以这、这到底是哪?
自己没死也就罢了,怎么还被塞进美?人?堆里来了?难道,人?间仙境?
“我,这是……在哪里……”
她卡壳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结结巴巴地问。
声音犹带着?几分病中的嘶哑。
方才第一个发现?她醒来的少女闻言,却顿时娇笑不已,手中团扇轻摇,道:“还能有哪!这整个上京皇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可不就只有咱东宫了么?”
东宫。
沉沉的脑子停摆了一瞬。
东宫,太子……还有,这么多美?人??
她的脸色突然“唰”一下?就白了,喃喃道:“救了我的,是太子……殿下??”
“是啊。”
“那,那你?们……”
“我们?”
美?人?儿手中团扇凑近、轻点了点她额头,“什么叫我们,叫姐姐——!日后,虽说?都是太子宫里的人?,可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嗯……不论?年纪,论?辈分,你?就叫我王姐姐吧!”
此话一出,四?下?哄笑。
有年纪稍长些的,也学着?这美?人?儿的模样敲她脑门,“这就当起姐姐了?”
“王妹妹当够了,要做王姐姐了?”
“谁让她来得?比我迟!”姓王的美?人?笑得?一派机灵得?意,“从此我便不是最?小的了,不过啊,咱们宋姐姐还是最?大的,大了殿下?十?五……呀!”
王美?人?话没说?完,被拧着?耳朵到一边挨训去了。
而躺在床上的谢沉沉,花了足有半炷香时间,总算在众美?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补充中,搞明白了眼下?的状况:
她人?在东宫,被太子所救。
眼前的这些,则都是太子所纳“姬妾”——准确来说?,是他国献给魏炁,魏炁拒而不受,又赏给太子的各国美?人?。
上至北燕公主,下?至扶桑歌姬,这满屋子、足有三十?七个巧笑倩兮的大小美?人?儿,如今,都是魏咎“宫里的人?”。
【太子魏咎,乃谢后所出,自幼早慧。常哀民生之多艰,礼贤下?士,年虽幼,已有仁厚之名。】
她把那本《谢后传》翻来覆去看过好几遍,当然知道“魏咎”是谁。太子……又是自己的谁。
可问题是,魏咎——
阿壮……他如今不过七岁啊!
七岁半!
谢沉沉一脸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三十?几个“儿媳妇”,忽觉脑子一阵眩晕:
比莫名其妙差点死了更可怕的是什么?
是你?一觉醒来,发现?救你?的是你?七岁的儿子,而你?七岁的儿子,派了三十?多个儿媳妇来……看你?。
且你?,在这群美?人?中,即将,很有可能,排行第三十?八。
沉沉两?眼一翻,终是扛不住这份“惊喜”,又一次晕厥过去。
再醒来时,身边只剩了那宋良娣一人?
“为什么陛下?要把我们赐给太子殿下??”
负责照顾沉沉的宋良娣,是太子宫中位分最?高、陪伴最?久的妾室。
据她所说?,她入东宫时,太子殿下?甚至才刚满三岁,是个实打实的矮墩墩。
“太子殿下?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他呢,”宋良娣说?这话时,满眼温柔,“也给他讲过话本,读过五经,算来,也许,我在他眼中,多少也有几分……长姐如母的情?分罢。”
沉沉听到“长姐如母”这四?个字,心里没来由?地一动。
连带着?,看这位姓宋的良娣的眼神,也变得?不一样起来:
和那个动辄大呼小叫、性子咋呼的王昭训不同,宋良娣出身辽东世家,这年二十?有二,一言一行,皆算得?上沉稳端庄,让人?无法挑出错来。
东宫中,有年纪比她大的顾良媛、陈良媛,有刚满九岁便被送入宫的聂承徽,方承徽,比她出身高贵的公主郡主,那更是多了去。
可,无论?年岁几何,出身何处,这些女眷,概都能听得?进去她的话,这便是自幼规训出的“本事”。
或许也正因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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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想,太子索性便将来路不明、还在承明殿中落一身伤的她交给了宋良娣来照顾。
而宋良娣,虽有些疑惑在心,几次旁敲侧击问过她的出身来历,白日梦整理此文,加入亦二勿一斯亦四衣儿问她为何惹恼陛下?,却也的确从未表现?出过丝毫的不耐或怠慢。
相反,凡事多不假手于人?,照顾起人?来,亲力亲为,有问必答。
沉沉在她跟前装乖装了十?多天,也观察了十?多天。
最?后,终于还是把心里那快憋不住的问题如实问了出来。
言下?之意,为什么魏弃会把这么多明显可以做阿壮姐姐、甚至母亲的女子,许给他为妾?
“为什么……”
宋良娣低声重复着?她那突如其来的一问。
许久,却只若有所失地笑着?,摇了摇头:“陛下?初登基,后宫空悬,那时,哪家不想着?能占去一杯羹,”宋良娣道,“只可惜,陛下?谁都不要。”
然而,没有一份姻亲作保,各家的心又哪能安稳呆在肚子里?
自然想方设法,都要往后宫里塞上几个能吹枕边风的“自家人?”。
“陛下?不胜其烦,到最?后,大手一挥,索性把我们这些人?全都赐给了太子殿下?。起初,不过五六人?,我,还有顾良媛、陈良媛,再后来,陛下?打赢了北燕,又送来几位公主、郡主……这几年,扶桑也不停地送人?来……”
她们这些人?,少的,比殿下?大五六岁,多的如她,甚至大了十?五六岁。
直至近年,世人?终于后知后觉地确信,后宫进不去,到最?后,还是只能往东宫里送,这才渐渐来了与殿下?年龄相仿、不过八九岁的女孩——
可是,八九岁的女孩,难道又真的懂什么男女之情?吗?
她们说?到底,不过是太子殿下?的“养母”、“长姐”与“玩伴”,是家族选无可选的保险牌,一心只期盼着?来日殿下?长成时、登临帝位,还能记得?她们这些年华不再的后宅姬妾,容得?她们的一席之地。
如若不然,难道还要诱骗一个七岁的孩子与自己谈情??
宋良娣笑得?有些苦涩。
而躺在床上、一动不好动的沉沉,脸上表情?则是既古怪,又震惊:
理智上,她当然知道魏弃为什么不接受这些女子,或许,多多少少也有自己的原因……加上魏弃为人?的戒心,若不是信任到过命交情?,他绝不会再让另一个女子知道他身上的诸多秘密。
难怪那些话本子里,都写什么魏弃为她“守身如玉”、“不近女色”,后来又因为辽西之事,称赵明月为“谢后第二”——
可问题是。
如今知道真相的她,要怎么才能高兴得?起来啊啊啊啊!完全没有高兴的感觉啊!
你?倒是守身如玉了魏弃……我儿子才七岁,你?给他娶三十?多个老婆啊啊啊!
沉沉一脸不忍细想兼不忍直视的表情?,艰难地闭上双眼,只觉心脏咚咚直跳,不知是气的还是恼的,总之,血气一股接着?一股往脑门上涌。
十?五岁啊!
她何尝不懂,这些女子,都被视为家族的牺牲品。嫁了委屈,不嫁更不行。
她只是没法控制心头涌起的不忍:待到魏咎长大成人?,日后,真正懂得?了男女之情?,如宋良娣这般的诸名女子,她们,却早已年华老去,将自己最?美?好的人?生,都空耗在了深宫之中。
那样的美?貌,才学,家世啊,若是……
若是。
喉间溢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沉沉脑子里一团乱麻。
可,世间又哪里有什么万全之法?
总不过是,万般不由?人?。她如今的境况,自顾尚且不暇,也由?不得?她来同情?别人?。
“十?六娘!”
正出神间。
却听一阵轻快脚步声踏入院中,王昭训的声音,打老远便传到耳边,嬉笑着?喊:“十?六娘,你?醒着?么?太子殿下?要见你?!”
“人?呢?人?呢,宋姐姐,太子殿下?要见——”
“……!”
沉沉猛地睁开双眼。
*
虽说?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养了半个月,实则她这一身的伤并没好全。
直至今日,胸前淤血仍未散去,偶尔被人?搀扶着?下?床走动,也常是走不了几步,便咳嗽不止,那只半残的右手,更是被裹成了粽子,抬不起,动不了。
幸而还有个宋良娣在旁,一路搀扶。
两?人?伴着?急性子的王昭训,紧赶慢赶,很快到了春园——据说?此处便是两?年前,太子出动私库金银大兴草木,在东宫单独辟出的盆景园。为的,便是给一众平日里闲得?长草的姬妾侍弄花草,排遣无聊。
沉沉几人?赶到时,几个年幼的昭训正在扑蝶,看着?都不过八九岁年纪,言行间颇有三分童趣。
间或还有四?五个年长些的少女,则是浇花的浇花,翻书的翻书,自在快活,好不悠闲——
呃……
没看错的话,甚至,还有一个在打拳的。
沉沉看得?傻眼,目光黏在那一身劲装的少女身上,迟迟挪不开,旁边的王昭训倒是嘻嘻哈哈跑上前去,嘴里喊着?“也教?教?我、教?教?我”,便又有样学样地跟着?挥了两?下?花拳绣腿。
“那是北燕的宁安公主。”
宋招娣侧眸看她一眼,低声道:“北燕女子多习武,她入了东宫后,也难改旧习。殿下?因而特许她在宫中如此装扮。”
大魏女子,尤其是出身高贵的上京女子,多是足不出户的闺阁小姐。
而这位宁安公主芳年十?七,却已是一人?可挑翻两?名太子暗卫的好手。
“啊……”沉沉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心道阿壮和他爹不同,倒确实是个善解人?意的好郎君——不对,呃……好弟弟。
至少,他没被这上京多如牛毛的规矩,压成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
思及此,她不由?地一脸苦笑。
目光环视四?周,最?后,终是轻飘地落在廊下?、那被四?下?倩影簇拥在中心的少年身上。
“殿下?,陪嫔妾翻花绳吧!”沉沉认识,这是大他十?二岁的陈良媛。
“殿下?、殿下?,你?瞧,这支花好不好看,是我……不对,是嫔妾亲手养哒!”这是大他五岁的朱昭训。
“殿下?,吃、吃糖……”这是今年才刚九岁的聂承徽。
魏咎自己还是个孩子,脸上犹带稚气,此刻被围在中间、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却也不见丝毫的不耐或敷衍。
相反,抬手将朱昭训手中的花枝插入她鬓间,顺带吃了聂承徽的糖,又陪陈良媛翻了两?道花绳。
谁都不亏待,谁也不得?他的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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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到底是像了谁呢?
“……”
沉沉心中哭笑不得?,面上却怎么都挤不出半点笑容,只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那温柔妥帖的少年,温声细语的说?话声,仿佛渐渐与记忆中那嘹亮的啼哭重合。可如今,他分明已长成世人?眼中无法言行有度、得?体?宽厚的少年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
她却已实实在在地,错过了这孩子成长的岁月,成了弥补不回的遗憾与过去。
沉沉站在原地,迟迟没能挪动脚步。
魏咎似有所察,忽的抬眼望来。
看见是她,目光略一沉凝。末了,嘴角又忽的扬起一道浅淡弧度——尽管那笑容放在一张玉雪可爱、七岁孩子的脸上,仍是有些老成得?格格不入。
沉沉心说?你?才七岁,作什么笑得?这般滴水不漏?
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孩子了。
可她说?不出口。
至少,那笑容是善意的,并没有审度的锋芒。
她亦只能在宋良娣的搀扶下?,双膝一软,冲那少年恭敬地跪下?。
“民女解十?六娘,”她说?,“参见……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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