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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华令(重生) 林格啾 71911 字 2024-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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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报应

魏弃自小不是个多梦的人。这一夜,却久违地做了个梦。

梦中他仍是少时模样,困于漆黑无?边的暗室。

丽姬死去多时、冰冷的尸身就躺在他的身?旁。

这短短一生,任人摆布,了无?生趣。

他一心求死,想结束这生不由己、死亦不由己的人生。却有一道?苍老?的声音,始终阴魂不散地——不停在他耳畔说?着。

【你的母亲,为?了能够生下你,她每日服药,周身?出血不止;为?补血,又需大量进补。药性相冲,昏迷、呕吐、乃至呕血,于她而言,都是家常便饭。】

……阎伦。

他眉头紧蹙,想起这早已?作古的老?翁,鼻尖仿佛瞬间嗅到那令人作呕的腥药味。

隔着重?重?岁月,那只沉在药浴桶中,金针遍布周身?穴位、可笑又可怜的“刺猬”,那四肢百骸如有虫蚁啃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楚,原来仍埋藏于记忆深处,让他记忆犹新。

亦让他心头杀意肆虐。

【殿下,你就像一只寄居在母亲腹中的食血兽,不断吸食着她。起初,你虚弱,她倾其所有滋补你,后来,你变得强大,转头便不断吞噬她——

所谓淬炼,炼胎、炼骨、炼血、炼肉,本意便是从血肉孕育之时,便强行催化、捶打,塑其身?、强其血,此乃逆天之法。她明知生下你,自己便时日无?多,仍然还是在自己和你之间选了你。殿下,这就是你的母亲。】

昔年,阎伦正是用这激将法,诱出了他心底微末的求生欲/念。他因?此而选择活下去。

这本该是他“新生”的开始。

可梦中的这一刻,不知为?何,却只有一种轮回般无?法甩脱、抵死纠缠的寒意涌上心头。

他猛地睁开双眼。

【所以你三个月大时,她已?肚大如球,你在她的腹中兴风作浪,她几次七窍出血、被腹中胎儿压迫至断骨。生产那日,更是惨烈至令人目不忍视。生下你后,过了整整半年,她仍无?法自如行走,每日下身?血流如注……】

【这些,她都曾说?给过你听么?如若没有,殿下又可否明白,她为?何不说?给你听?】

他两臂青筋暴起,气喘不止,双目通红。

可眼前这不知是梦是真的视线,目之所及处,却并非记忆中白须白眉的老?翁。

而是脖颈伤口血流如注,仍然端坐于他身?前,面容温婉噙笑的萧蝉。

【殿下。】她说?。

那一身?缟素,早已?被伤口流不尽的血染上一块一块斑驳的血污。

暗红的颜色,在白布上浓稠而深暗地晕开。

她却仍然还是笑着。

柔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审度,仿佛悲悯。

丽姬的尸身?消失于空气之中,在她身?后,阎伦模糊的影子也化作青烟散去。

【您之一生,满手鲜血,又岂知舔犊情深,人皆有……伤人者?,人恒伤之。】

四周一片漆黑。

唯独他二人对坐着,呼吸似都凝滞。

而魏弃双拳紧攥于身?侧,表情漠然,不发一语——

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身?为?魏军主将,无?论阴谋阳谋,最大限度减少己方将士的伤亡,本就是他分内职责。

纵然他知道?萧蝉是萧家人、利用了她又如何?他有心饶过她母子二人性命,她却一心赴死,又是谁的错?

他不惧鬼神,不怕天惩,却厌恶那女人死前投向自己、犹如怜悯般的目光。

仿佛只那一眼,已?看清了他的来路,望见他之一生踽踽独行、寒风朔雪的归途。

可惜,他从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她也没有资格对他施以怜悯。

【殿下,】“萧蝉”说?,【记住您杀的每一个人,造下的每一场杀孽,若然有一日,您求之不得,得之尽失,失而不再得……那,都是您的报应。】

她说?完这句话,又一次笑起。

原本纤瘦的鹅蛋脸,却在那笑容扬起的弧度下渐渐变了轮廓:瘦出尖的瓜子脸,圆润透亮、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他曾无?数次啜吻的、笑时抿成一条线的唇。

本该身?在朝华宫的谢沉沉坐在他面前,歪了歪脑袋。

似乎不解,似乎好奇,可她仍是下意识地冲他笑着。

直到一丝血线,沿着朱红的唇角滴落,紧接着是眼、鼻、耳——

七窍流血仍浑然不觉,她伸出手来,冰冷的手轻触他的脸庞。

【殿下……】

魏弃脑中“轰”的一声,嗡鸣到几乎要炸开。

冷汗涔涔间、双目大睁,猛然自榻上惊醒。

“……”

他手臂颤抖着撑在床沿,汗流浃背,整个人犹如水洗过一遭。目光茫然地环视四周。

许久,方才想起,自己此刻仍在茫城,与上京相隔千里。

为?何会做这样?的怪梦?

他分明仔细看过谢沉沉的脉案,一切如旧,并无?差错,药方亦如是,连她亲手写的家书……

家书。

他连外衣亦未披上,只着一件单薄中衣起身?,在书案上摸黑翻找着。

窗外月光如泻,一室凄冷。

他早已?将手中的家书读过许多遍,此刻再读,亦无?非是些他都能背下来的鸡毛蒜皮小事:谢肥肥又闯祸了,近来又睡得多了,腹中的孩子夜里踢人、闹得她睡不好……诸如此类种种。

若是信由宫中人经手,或许还有粉饰太平的必要。

可,如今是顾氏在宫中的眼线代为?传信,她何必撒谎?

信上文字是她手笔,语气亦是扑面而来的熟悉。他看不出任何问题。

若非说?有,也不过是有两页信纸的边角被齐边撕去小块。许是墨迹脏污,又或是她——错手不察?她本就是个马虎大意的性子,不奇怪……

不奇怪。

魏弃盯着那并不整齐的缺口。

脑海中,却忽想起梦中那张被血浸润的脸庞:她不知痛的笑容,平和如初的口吻,轻唤的一声“殿下”——一颦一笑,皆是他记忆中谢沉沉的模样?。

【……报应。】

可为?何随之而响起的,却是梦中那道?哀婉凄切的女声?

【这都是殿下,您的报应。】

心口一瞬如遭重?击。他面上血色尽失,忽的扬手,将书案上那一应药典医书拂翻在地。

荒唐……!

怪力乱神,岂可尽信?!

沉沉孕中这段时日,朝华宫里,除了常有太医院医士出入,名义?上,却仍是宫门?紧闭、“谢绝来客”。阖宫上下,皆是冷冷清清,了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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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机。

以至于,连谢肥肥都呆得无?聊,玩腻了莲花池中被它折腾得瘦了半圈的鲤鱼,近来,时常翻出宫墙到外头去“撒野”。

有一回,甚至带了半只死老?鼠作“伴手礼”,半夜搁在沉沉床头。

小姑娘睡得正熟,浑然不觉,醒来时,和死老?鼠的半截身?子四目相对——当场大呕特呕一通,险些没把心肝脾肺肾都吐了个干净。

也不知是不是这阵仗吓坏了谢肥肥,从此以后,倒是没有死老?鼠了,改换成了稀奇古怪的石头或树枝树叶。

沉沉不忍辜负它,只好颇宝贝地将那些“礼物”都收进了装嫁妆的箱箧里。

而除此之外,唯一还能给朝华宫添上点?活气的,大抵也只有家中那位常来探望的堂姐,和那可亲可爱的小外甥了。

魏璟虽年幼,却是小辈里头一个的孙儿,才几个月大,便生得白白净净,机灵讨喜,很?是受他皇爷爷的宠爱。

或许也正因?此,对谢婉茹这个当娘的时不时跑去冷宫的事,“上头”索性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呀!阿璟又长大了。”

“快来,阿璟,来给姨母抱抱。”

沉沉腹中胎儿七个半月大时,那肚子已?压得她没法翻身?,起坐困难。

平日里除了药浴、沐浴换衣等非要下床不可的事,大多都在榻上度过。

是以,她嘴上虽“嚷嚷”着,却没法过去接。

只能侧身?靠在床边,望眼欲穿地看着堂姐抱着自家小侄儿走近。

谢婉茹才刚在床边坐下,她已?扬起一道?再熟悉不过的灿烂笑脸,伸出手,将扑腾不已?的魏璟接到怀里。

魏璟咬着手指,一双圆眼睛滴溜溜直转,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沉沉便亲热地蹭着他笑。

见他脖子上还戴着那把巴掌大的长命金锁,心头更不由一软。

不知想起什么,眼圈突然便泛起红来。

“都是当母亲的人了,怎的还跟个小孩子似的,说?哭就哭,”谢婉茹瞥见她眼角泪花,一时失笑,从袖中抽出帕子来替她拭泪,“瞧,阿璟都盯着你呢。”

一身?妇人打扮的少女,眉眼间已?有了几分慈母意态,边说?着话,又伸手逗弄着魏璟的脸颊:“喏、喏,姨母哭了,阿璟乖,快抱抱姨母。”

这话说?得。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这小姨母也是个爱哭鼻子的孩子呢。

“二姐!”

沉沉不由破涕为?笑:“我?都多大了!哪里要阿璟来哄。”

可,说?是这么说?,她却仍是低下头去,将怀里香香软软的孩子搂紧。仿佛在这样?的拥抱中,也从中汲取着生命温厚而深沉的力量。

谢婉茹闻言,微笑不语。

原本轻抚着魏璟面颊的手指,却不知何时到了她发梢,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为?她理顺缠绕的鬓发。

趁她未注意,方才悄然别过脸去,不着痕迹地拭去眼角泪意。

“芳娘呀……”

谢婉茹低声喃喃:“芳娘,惟愿你这一胎顺遂平安,到时,阿璟定会是个好哥哥,如你我?这般,同?阿壮阿花相互扶持、互相照料——他要胆敢弟弟妹妹们?半点?儿,我?都饶不了他。”

无?论阿壮也好,阿花也罢。

这样?一个……千难万苦才得以来到人世的孩子啊。

谁又舍得轻慢地对待他呢?她想。

这么多天来,自己每次踏进朝华宫,几乎都被殿中那呛鼻到几乎令人作呕的药味熏得心口发闷,不由胆颤。遑论沉沉整日都呆在这里,喝着那些苦得无?法下咽的药汤。

有许多次,她在旁看到,几乎都想规劝说?:“算了罢。算了。”

孩子是大,母亲又何尝不是大?

她也……只有芳娘这么一个妹妹了啊。

然而,这许多次里的每一次,每当她对上自己妹妹那双漆黑而明亮的眼睛,看见里头盛满的,对来日的盼望与期许时,那句“算了”,又当真如鱼刺哽在喉口般,难上难下。

那蓬勃的、无?法浇熄的希望,犹如夏日里空气中的浮沫,虚幻却易碎。

轻轻一碰,便要破裂成无?数片。她却实?在没法狠下心来,去做那个亲手戳破幻境的人,只能在心中,默默地为?自家妹妹祈祷:

这样?一个……千难万苦,却满载着爱来到世上的孩子啊,来日,定能得到更多的珍惜和宽待。

他们?谢家已?经遭受了太多的无?妄之灾。若还剩下那么些许的幸事与运道?,谢婉茹想,她愿意把自己那份,都分给眼前的姑娘。

两姐妹依偎在一处,边逗弄着襁褓中的小婴儿,边说?着体己话。

中途,沉沉随口提及与魏弃通信的家书,笑着“抱怨”说?,自己怕不是把这辈子认识的字都写了上去。

“……家书?”

谢婉茹听她话音轻松,却忽想起出府前在魏晟跟前偷听到的只言片语。两眼登时一亮。

“是了,是了,”她紧捂住自家妹子冰冷的手心,“听说?北疆战事捷报频传,殿下已?夺下茫城、芃城,比预想中要快上不少!难怪呢,大皇子也说?,陛下近日来心情大好。说?不准到时你生产,还能准许殿下回京……”

毕竟,这第一个孩子,若是生产之时,做父亲的能陪伴在侧,总归也能少几分凶险,多几分心安不是?

沉沉闻言,微微一怔。

脸上却既无?半分惊喜,也无?丁点?期盼。反倒神色微黯,轻拍在魏璟背上的手指,亦随即渐慢下来。

“……”

似觉窗外阳光刺眼,她不觉眯了眯眼。

许久,方才摇头道?:“不。”

沉沉说?:“不,我?希望他……不要回来。”

第82章生辰

魏璟嘴里嘬着手指,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左飘右移,一会?儿望向面带愁容的?母亲,一会?儿又望向低头默不作声的姨母。

他年纪小,自听不懂她们方才说了些什么。

只是大抵天性使然,觉察出气氛奇怪:谁都不笑、也没人陪他玩。这打出生起就备受宠爱的小皇孙,一时间,不由地倍感冷落。

“呜呜啊啊”嚷了半天也没人理,索性扑腾着伸手蹬脚,在?床上闹出好一番不容忽视的?动静来。

谢婉茹呆坐在?原地,尚在?想着自家妹子方?才的?“怪话”,没理睬。

反倒是沉沉先一步回神,笑着去抱他。

“阿璟呀——”她伸出手去。

怎料,人刚一凑近,却正迎上魏璟不管不顾的?一记“窝心脚”。

她身子笨重、躲避不及,被蹬了个正着,当下“啊”的?一声,惨白着脸跌坐回去——

这一脚,着实用?足了力气。

魏璟贵为皇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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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生下来便锦衣玉食养着,如今六个月大,已有寻常人家一岁多孩子般大小,又是不知轻重的?年纪。

沉沉受了他这一记,只觉眼前一花,后背瞬间冷汗涔涔。

“芳娘!”

而?谢婉茹亦被这动静惊得“腾”一下站起。

甚至顾不上魏璟还在?一旁扁着嘴、满脸委屈地哭叫,只忙扶起沉沉手臂。

“这、这……阿璟……芳娘!”许是事发突然,她也慌了神,开?口时,竟惊得声音都变了调。

“这可?如何是好,你——我?这就去叫太医——”

太医?

沉沉捂着胸口、试图平复呼吸,心说便是不喊,陆医士这会?儿也该来给她送药了……不必这般惊惶。

然而?心口此时狂跳不止、钝钝发痛,饶是她想安慰人,竟也半天没能挤出一个字来,倒是支撑身体的?手臂先一步发软。

她只好用?最?后力气将魏璟往床内侧挪了挪——确定?他不会?栽下床。这才整个人向后仰倒下去。

“呼……呼……”

胸口起伏不已,她如失水的?鱼一般,急促无?力地呼吸着。

而?魏璟伏在?一旁,看着她汗湿鬓发、脖颈青筋暴起的?“可?怕”模样。

到这时,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有些慌张地冲她挥了挥手。

发现没人理他,终于张开?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好你个谢氏!”

“无?知妇人,可?知自己险些酿下大错!”

深夜。

大皇子府中,本该早已除灯的?前厅,却仍旧灯火通明。

魏晟面色沉凝,端坐上首。皇子妃方?氏怀中抱着嚎哭不止的?魏璟陪同在?侧。府上众家丁皆被屏退,仅剩心腹数人。

一时间,除去方?氏头先那声言色皆厉的?怒斥,四下竟再无?人言语。

独堂下的?美?妇人瑟瑟发抖,泣泪不止,背上满是鞭笞过后的?血痕:她刚生产不久,本就体弱。此刻唇色青紫,浑身浴血,模样当真凄惨无?比,眼见得便要厥过去——却仍是暗自攥紧双拳、拼命强忍着。

任由指甲陷进肉里,只兀自睁大一双泪眼,她定?定?望向堂上沉默多时的?青年。

“殿下……”谢婉茹声若蚊蝇,低语道,“妾,知错了。”

眼睫上密密麻麻的?汗珠不堪重负,和着泪水一并落下。

只是,她不停地重复这句“知错”,却始终不说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究竟是错在?不该带着魏璟去探望自己的?妹妹,还是不该叫来太医、把事情闹大。

于她而?言,她似乎只是在?做着“认错”这件事,麻木地重复着低头的?过程而?已。

魏晟不错眼地盯着她,面色紧绷、不发一语。

而?方?氏怀中的?魏璟,这会?儿早已嚎得声嘶力竭,哭得直打嗝,仍不住伸手要娘亲抱。方?氏原还有心逗弄这孩子两下,见他着实是个带不亲的?,脸色一时也有些难看。

只不过,看在?他皇长孙的?名头上——

“谢氏德行有亏,屡教不改,”她神情微敛,侧头望向身边人,“夫君,阿璟是我?王府长子,又颇得陛下看重,岂能与他生母一般,同朝华宫中……那不三不四之人过从甚密,如今,平白搅出些祸事来,累得夫君忧心。不如今后,便容阿璟在?妾膝下教养。若然如此,母后那边亦有交代?。”

什么交代??

谢婉茹神情一僵,似不敢置信,满目荒唐。她怔怔抬起头来。

对上魏晟沉思间拧紧的?眉头,唇齿嗫嚅片刻,却终是未语泪先流。

“殿下,求您开?恩……求您开?恩。”女人喃喃自语。

后背疼得几乎要裂开?,鲜血濡湿了她的?衣裙。

她浑身上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却仍咬紧牙关、膝行几步跪倒在?魏晟跟前,不停地向他磕头。

“殿下,”她嘶声说,“是我?错了,妾错了……求您,您不要抢走阿璟,不要抢走他……他才六个月大,还不会?叫娘呢,他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魏晟垂眸不语。

她便又转而?向一旁冷眼旁观的?方?氏磕头。

直至额头磕出血来,仍不敢停下。

只拼命地、几乎口不择言地说着:“是我?错了,妾错了,”她双目失神,嘴里却仍不断低声重复,泪落满脸,“妾不该对殿下,有爱慕觊觎之心,不该妄想攀附殿下出宫,不该处心积虑做了殿下的?妾室,千不该,万不该,都是妾的?错。”

“妾本不过是罪臣之女,身无?长物。不过是做奴婢的?命,却痴心妄想要做主子……是妾错了。夫人,求您开?恩,”她说,“您不要抢走阿璟,从此以?后,妾再也不敢有半分奢求,一切唯夫人是从,只求您……求您把阿璟……”

把阿璟留给我?。

把这一生最?后的?尊严,寄托,希望,留给我?。

“求求您……”

【婉茹妹妹?几年不见,妹妹竟出落得这般标致,真叫人险些认不出来了!】

【什么认不出来,依我?看,倒是和从前一般气质出尘,直叫人欢喜得紧呢。听闻昨日赏花宴上,妹妹一曲惊鸿、得了昭妃娘娘青眼……妹妹这般的?玲珑人儿,想来,好日子定?还在?后头。】

【说得是、说得是,谢将军如今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婉茹妹妹又是将军爱女,便是在?京中,那也是数一数二的?好人家,也不知未来是谁有福气,能娶婉茹为妻。】

曾几何时,谢氏婉茹,亦曾是名满上京的?高门贵女。

上门愿求娶她为妇的?世家公子,几乎踏破家中门槛,她却“眼高于顶”,连右丞家的?三公子一心求娶、许以?重聘,也不予对方?半分好颜色——事后想来,仿佛心中总有固执的?念头作祟:等不到要等的?人,宁可?空耗大好年华。

……只是,到底在?等谁呢?

她其实也说不清楚,想不明白。

唯有少时的?一桩旧事,却总一次次在?不经意中入梦来。

【……你是谁家的?小娘子,为何躲在?这?】

她记得,那时自己年纪尚小,眉眼亦未长开?,在?一众被邀赴宴的?女眷中,着实平平无?奇,并不出挑;

父亲亦没得到机会?高升,在?京中泯然众人。家世不值得旁人攀附,自然,便也没人来搭理她这“小官之女”。

她只好怯生生地跟在?一群非富即贵的?同伴身后,像一条多余的?小尾巴。

谁料,御花园那样大,她一个不留神便“跟丢”,天又不巧下起雨来。

怕淋湿了身上新衣,小姑娘只好委屈巴巴地躲在?假山后头。

既盼着赶紧停雨,更盼着皇后娘娘——或是哪位贵人娘娘,谁都好,能发觉她不见、派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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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她。

她等啊等。

等到身上的?新衣终于还是被雨淋湿,浑身湿透;

等到暮色四合,两手托颊——她几乎撑不住困意睡去。

忽然,一只竹青色的?玉骨伞却撑开?在?她头顶。

【……为何躲在?这?】

然后,她便听到这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声音了。

小姑娘一脸茫然,抬头望去,正对上一双噙笑的?眼。

少年眉飞入鬓,面若冠玉,见她半晌没有回应,又索性向她伸出手来。

【可?是跟丢了家中大人?今日母后在?御花园设宴,若是丢了谁家女儿……回头败了兴致、问?起罪来,你可?要挨家人的?骂了。】

是么?

她傻傻盯着他的?脸。

忘了自己是怎么被带回赏花宴上,也忘了那日自己回府后,可?有被责骂罚跪。

少时的?记忆早已模糊——或许,那都不过是于她而?言,并不重要的?时刻。

但奇怪的?是,时隔多年,她却依然清楚地记得,那少年拂开?花丛,从假山后探出来的?、噙笑的?眼。

不被时光冲淡而?褪色,也不曾因?她成为旁人眼中才色倾城的?好女子、见过许许多多的?好儿郎而?黯淡,尽管萍水相逢,芳心暗许——那是才子佳人的?话本中才会?出现的?故事。

尽管,那故事的?最?后,才子不是她,佳人也不是她

【殿下!殿下!】

梦里,少年循声回头。

方?才不住轻唤他的?少女,正站在?几步远外的?廊下,目光扫过他脚边的?小不点,又望向他被泥水沾湿的?衣角,眉头不着痕迹地轻皱。顿了顿,却终是迎将上前。

【我?当殿下去哪了呢。】

少女低声道:【原是将蓁蓁抛下,去替旁人撑伞了。】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只可?惜,那时的?谢婉茹并不懂。

她以?为,那是一切故事的?开?始,殊不知,早在?遇见魏晟的?第一面,于他而?言——

于她而?言,那已是一切故事的?结束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谢婉茹痴坐在?地。

半生的?痴恋,半生的?妄念,似都在?这一刻如云烟散去:

她曾以?为自己能嫁给魏晟,无?论?是何身份,无?论?因?何契机,总有无?尽的?时光与岁月,容她将故事与前尘慢慢讲与他听。

可?原来,她终究不过是他人生中,不足一提的?过客。

只是个任人摆布、毫无?尊严的?……妾室罢了。

“……婉茹。”

而?魏晟垂眸望她。

看向她不知何时沾满鲜血的?手指,身后一地蜿蜒的?血痕。

见她额头流血不止,他叹息一声,又伸手以?衣袖为她轻拭。

许久,却仍是轻声道:“你逾矩了。”

逾矩。

“那谢氏虽无?大碍,今日之事,却已惊动了父皇。”

他说:“若还有下次,想来,危及的?便不止是你……亦不止璟儿。”

“不、殿下。”她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脑中轰然一声。

几乎手足并用?、慌忙爬上前去、伸手攥紧他衣角,她低声道:“我?,我?明白,妾身明白,我?再不会?再带他去朝华宫,我?不再去了,我?——”

“便将璟儿留在?蓁蓁身边罢。”

魏晟道:“她本是嫡母,凡府上子嗣,皆应由她教养,合该如此。”

“……”

“亦不是叫你母子分离,何必这般——有失体统?”

方?氏紧紧抱着怀中不住挣扎的?魏璟,闻言,终于稍松了口气。

眼神掠过跪在?跟前、不住流泪的?妇人,脸上又不觉扬起胜利者般得意的?笑容。

“夫君说的?是,”方?氏温声道,“妹妹这是第一胎,免不了诸多牵挂。但,孩子既在?府上、养在?我?跟前,总不会?丢了失了去,若哪日思念得紧,妹妹来我?房中探望便是。”

谢婉茹跪在?地上,耳边嗡嗡作响。

只觉那许多声音恍若自天外飞来,叫她听不清切。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找回一点知觉。

而?后——

在?一众惊呼声中。

她忽的?用?尽全力扑将上前,养得锋利而?尖锐的?指甲,毫不客气地对准了堂上男子的?脸——

“来人!!”

“来人,把这疯女人带走,把她按下!来人!!!快!”

这一刻,她不再是上京贵女,亦不再是大皇子府中如履薄冰的?“美?妾”。

甚至,不再是谢沉沉所熟悉的?那个、只会?低头嘤嘤哭泣,永远美?人垂泪、楚楚可?怜的?谢家堂姐。

众人拉不开?她,扭不动她的?手臂,她于是就那样拼命地抓着、挠着、厮打着。

在?那些或惊恐,或嫌恶的?目光中。

她终于感受到,自己人生中头一回,做了一回“自己”。

“什么规矩,什么体统!”

谢婉茹笑得像哭,死死掐住魏晟脖颈,两眼红得几乎滴血,“我?只知道,阿璟,他是我?十月怀胎,忍了多少痛,吃了多少苦才生下来的?——他不是个叫你们随意拿捏摆弄的?东西……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你们这些视骨肉亲情为交易,视“尊贵”血脉为命根的?贵人,又怎么会?懂?

怎么会?懂?

“阿璟——!阿璟!”

她被人押下拖走时,两眼仍紧盯着方?氏怀中、哭得不住抽噎的?孩子。

“阿璟啊……!”直到声音渐弱下去,再听不到。

像一匹破布袋般,被人拖拽着丢入柴房中。

她身上无?一处不痛,眼泪没有停过,却竟觉得平生从未有过的?痛快。

在?这波云诡谲的?权力漩涡中,谢婉茹想,自己终究是个不伦不类的?异类。

或许,从某一刻开?始,从她意识到,自己是个“人”而?非任人宰割的?贱婢开?始,从她明白了骨肉亲情是相依扶持而?非攀附交易开?始,她就注定?不会?为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所容。

可?是……

可?是啊。

她想起魏璟脖子上那块巴掌大的?金锁,想起那片金锁上端端正正刻下的?字,忽在?泪眼中笑起。

这一生,到最?后,终不是无?依无?靠,一叶孤舟。

“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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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后悔。

【二姐,那天你我?分别之时,我?怎么同你说的??】

【你、你要我?好好保重。】

【错!】

【……?】

【我?让你,好好识人,不要轻信他人……!】

往事种种,恍如昨日。谢婉茹笑出泪来。

……不后悔啊,终究是,不后悔。

*

行“炼胎之法”,倒行逆施,早已掏空了沉沉身体本就薄弱的?那点底子。

她养在?房中,吹不得风,受不得冻,是以?,小小婴儿的?一记“窝心脚”,竟也让她足有十余日卧床不起。

呕血呕得多了,后来,她甚至有心同陆德生打趣,说自己喝的?补药到底有点作用?,不然,光是呕血,也早都把这辈子的?血都吐光了——只可?惜,陆德生笑不出来、寒着脸不说话,她便又有点犯怵,最?后,索性也不说话了,只抬着头,望着床帐直叹气。

再这么下去,没病也得闷出病来。小姑娘郁卒地想。

也因?此,她非但不记恨,时日一长,反倒有些想念自家那活蹦乱跳的?小侄儿来。

有好几次、借着杏雨梨云布膳的?工夫,她都忍不住旁敲侧击问?及她们皇孙今日可?有入宫、有没有听得什么消息,为何连着这么多天都没见堂姐带着小侄儿来过云云。

可?惜,从她们那里得到的?回应,也无?外乎就是摇头,再摇头。

沉沉心知问?不出结果,神情一日赛一日地憔悴下去,整天唉声叹气个不停。

末了,还是陆德生看出来不对劲,终于拉下脸来,同她“劝解”了两句。

当然——脸色仍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的?。

“你那日动了胎气,若非平日里那么多上好滋补的?药材养着、吊着命,”他冷声道,“倘若小产,孩子如何暂且另论?,你的?命是一定?保不住的?,你说,她还来不来?敢不敢来?”

“可?我?这不是……没事呢么……”

沉沉叹气:“我?没怪她,也没怪阿璟,他连话都听不懂,难道还能是故意踢我?一脚不成?”

“你不怪自然有人会?去怪。”陆德生眉头紧拧。

他其实是担心——沉沉看得出来,陆医士是个好人。

只是对他而?言,温言软语大概是上辈子的?事,他表达情绪的?方?式,亦无?外乎是冷脸蹙眉或面无?表情两种。最?最?“心疼人”的?时候,也不过是许她多吃一口蜜饯而?已。

他本就不赞成她用?这伤身续命的?法子替腹中的?孩子换一线生机,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连每天来盯着她的?次数,都不知不觉间多了不少。

沉沉只好收了顶嘴的?心思,继续望着床帐叹气:整天关在?房里,困在?床榻上这四方?天地,她的?世界似也浓缩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

与其说她想念魏璟,不如说,她是在?想念他带给她那点稀薄的?活气,想念二姐与她说话时,那种只有亲人间才能会?意的?抚慰与安心。

魏弃远在?千里之外,她想见也见不着。

如今,整个上京城里,她只剩下堂姐一个信得过的?亲人——勉强,还能再加上一个话都不会?说的?阿璟。她又怎么能不想呢?

毕竟在?别人眼里,甚至在?陆医士眼里,她都早已是个一意孤行亦足够坚强的?“大姑娘”了。

可?在?二姐跟前,她却仍然还能做她心底那个十六岁的?、幼稚不懂事的?、会?和阿璟抢蜜饯吃的?孩子。

“唉……”

这么一等,就又等了半个月。

十月二十六,是她早和堂姐约好要一同过的?生辰。

前两年,次次匆忙,她没来得及好生替自己庆祝过一次,心头却还是隐隐期待着。是以?这日,一大清早便醒来,外头天光尚未大亮,她便瞪大一双眼睛,盯着窗外的?四方?天。直盯得太阳升起,阳光洒落窗棂,这才笑着喊起杏雨梨云——

其实她平日里,的?确是个没什么追求的?“主子”,很少要求这要求那。

唯独这天,却一会?儿想吃鱼,一会?儿想吃肉,一会?儿又想起家乡的?糕饼红了眼圈,末了,还不够,又低声要了一碗大馅馄饨。

用?膳的?桌案摆在?床上,菜色摆得满满当当。

沉沉看着眼前这琳琅满目的?吃食,沉默中,却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很多人。

故人,新人,旧人。

尚在?的?人,离她而?去的?人,对她有恩的?人,与她终成陌路的?人。

短短的?三年,她却好似走过了漫长的?一生。

她迟迟没有动筷,倒是中间喝了几回药、又吐了几口血。

可?,一年一回的?生辰,饶是如此,她的?心情却仍是好的?,甚至还久违地叫杏雨梨云给自己换了件艳色的?裙,在?脸上抹了些衬血色的?胭脂,拿铜镜照了又照,自觉看着不像个病人,便又继续乖乖坐着等。

二姐会?送什么生辰礼给她呢?

她等啊等。

起初,一丝不苟地坐得笔直,后来肚子沉甸甸地坠着疼,实在?坐不住,便拿软枕垫在?身后,靠在?床边等,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着窗外。

可?她愣是等得太阳都落了山,暮色渐沉,等到菜冷了又热了几回,馄饨变成馄饨汤,也没有等到要来替她庆贺生辰的?人。

“为何还不来呢?”她有些委屈,又有些担心,忍不住问?一旁低头候着的?杏雨梨云。

杏雨说:“会?来的?。但姑娘等得久了,不若先躺下歇歇……您受不住,孩子也难捱。”

梨云低着头不说话。

她又问?后头来给她扎针的?陆德生:“为何我?阿姐还不来?”

她眼睛流血,险些滴进了馄饨汤里,急忙匆匆往后一仰,这才保住了一碗早已凉透的?馄饨汤。

陆德生施针的?手微顿,从旁抽出一块帕子递给她,示意她擦擦脸上的?血。

“为什么呢?”沉沉又问?,“为什么呢?”

“……”

陆德生说:“许是被禁足了。她毕竟险些害得你小产。”

“可?这不是她的?错。”

“但总会?有人觉得,是她的?错。”

沉沉不说话了。

她不说话,两行豆大的?泪水,却忽如泉涌般,从她黑葡萄般晶亮剔透的?眼中滚落下来。眼泪滴进馄饨汤里,滴进肘子肉里,滴进杏雨梨云做的?好吃却并不像她家乡做法的?糕饼里。

“我?阿姐。”

她说:“我?阿姐……是不是出事了……”

没人回答她。

她拿袖子擦泪,血融在?上头,留下一片深色的?湿痕,她又轻声说:“我?阿姐从前,对我?不算好,可?后来,后来我?们,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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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彼此了……她是我?的?亲人。上京城里头,那么多姓谢的?,可?只有她是我?的?亲人。”

“我?阿姐,她只比我?大了四岁……”

“再过一个月,阿姐也要过生辰了,我?还答应了她、要送她一只镯子呢……”

她捂着脸,终于再忍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一旁的?杏雨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唯有梨云,却终是在?陆德生暗含警告的?眼神中通红着眼,“砰”一下跪倒在?她床边。许久,抖抖簌簌地伸出手,抓住了沉沉冰冷的?手心。

“谢二姑娘,死了。”

这六个字并不难说出口。

可?她死于绝食明志,死于,身为妾室,却抵死要和家中主母抢回自己的?孩子,最?后,用?一条白绫,把自己吊死在?了房中——如此这般,死得屈辱,死后成为宫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做了别人口中“攀高枝不成碾落成泥”的?雀儿,这样的?话说出来,又让姑娘如何能不伤心呢?

“……”

沉沉没有说话,仿佛早猜到了结局。独泪痕干透在?脸上,融去了脂粉,留下两道白痕。她抬起头来,又一次看向头顶那四方?的?床帐。

绯色的?花,浅白色的?鱼,金色的?花纹,碧色的?天。

多好的?一幅景啊。

但只是画在?上头还不够,迟早有一日,她要走到外头去看,睁大眼睛,看得清楚分明,一辈子都忘不掉,到死了都还记得——

这还是昔日阿姐见她闷得无?聊,笑着安慰她时说的?话呢。

只可?惜,阿姐永远看不见了。

永远看不见了。

她忽觉一阵晕眩。

……

窗紧闭,门紧闭,殿中无?人在?旁,一地暗色幽微。

床榻之上,瘦得只剩一层皮包骨头,小腹却高高隆起的?少女,似正做着可?怖非常的?噩梦。

“不要……”

她满头大汗,嘴里喃喃自语。

“我?不怪你,不是你的?错、不是阿璟的?错……”

“我?想你来看我?,不要……!”

“阿姐,我?害怕。”

她在?梦中泪落如雨,语气时高时低,到最?后,却只是不断低声重复着:“我?害怕,我?害怕。”

害怕什么呢?

床榻旁,一只满是伤痕的?手,沿着她的?眉骨轻抚下去。

沿着那凹陷的?颊肉,到干涩起皮的?毫无?血色的?唇。再到犹如一截断峰般凸起的?锁骨,她紧绷的?肩膀——

最?后,是那高耸到几乎可?怖的?,如巨球一般,附着在?她小腹上的?浑圆形状。

谢沉沉,你还会?害怕。

你还能害怕什么呢?

那手的?主人,额发早已被尘灰和血凝得板结,风尘仆仆,满面血污,却当真犹如地狱爬出的?恶鬼了。

他看着她,分明是在?笑。

“……哈。”

可?那布满血丝的?通红的?双眼——目中装下的?,究竟是恨不能生啖其肉的?恨,还是揉入骨血的?爱?

他嘴角血丝蜿蜒而?落,在?床边留下一地暗红。

第83章绝望

雪域,茫城。

范曜奉命将上京急函送入城主府。

人前脚刚出门,后脚,便和正好要入府去汇报军务的兆闻打了个照面。

两人颇有默契地对视一眼,扭头走?到墙根处。

“殿下情况如何?”兆闻低声问。

“仍是咳得不停,不过我觉着……听声音,精神气倒是好些了,”范曜道?。

说来亦只怪北疆雪冷天寒,委实难熬。

大军不费一兵一卒巧夺茫城,眼见得形势大好,正是乘胜追击的?时候,殿下却?忽然罹患风寒病倒。

虽说殿下手腕强硬、先一步将?消息压下。如今底下人对此尚不知情。

但,他们?这些“领头人”、都对情况一清二楚啊——

城中的?数万魏人大军,早已将?这位九殿下奉为主心骨,若然殿下带病上阵、出了什?么?意外,谁又担负得起这动辄青史留名的?重罪?

是以,众将?商议过后,索性先一致封锁消息,驻军茫城,命麾下将?士好生修整,以待战机。

“……那便好。”

兆闻听罢,神色稍松:“幸而眼前战事皆定。冬雪将?至,本也不利行军……暂且养精蓄锐,待殿下病愈,再战不迟。”

“是这个道?理。”

范曜朗声一笑,拍了拍这年轻军师略显单薄的?肩膀。

随即,有模有样地?向人抱拳行了个礼,便匆匆上马离去——他如今得殿下赏识、统摄东路大军,整日忙得脚不沾地?,连寒暄也只得“抽空”,不敢耽搁。

而兆闻心领神会地?回?以微笑,扭头,只身入府。

隔着山水玉屏,他将?城中一应军务,向堂上那端坐如竹的?人影一一道?来。

话?落,屋中却?只听得炭火噼啪、明灭轻响,间杂着几道?压抑不得的?低咳声。

“殿下?”兆闻心头一紧,急忙起身,“臣这便去请冯医官——”

可他尚未走?到门前。

“我身无碍,”堂上之人却?忽的?开口?将?他叫住,“不必小题大做。如今茫城之中耳目众多,府中事,多一人知道?,便多一分凶险。一切以稳妥为重。”

“……是。”

“雪狐王麾下部将?,可有异动?”

“他们?……倒算安分。”

兆闻道?:“殿下开恩,教那雪狐王保有全尸、入土为安,已是礼遇至极。他们?已归降殿下,岂敢再有二心?”

“倒是那北燕皇帝,据众将?所言,近年来,先是耽于?美?色,消极怠政,后又不顾朝臣劝谏,一意孤行、修太明行宫,致使劳民伤财,国库空虚。如今,眼见得粮草难继,更在?民间强征暴敛,引得民怨沸腾。雪狐王亦是顾及宗族压力、方才?不得已出山,眼下伤病而死,北燕朝中必定大乱——待来年春归时节,殿下病愈,想来便是我等?长驱直入、收归雪域八城之时!”

兆闻心内满怀雄图壮志,声音亦不觉抑扬顿挫。

堂上人听他言罢,却?只轻扣桌案,始终默而不语。

兆闻实在?猜不透这位殿下的?用意,又恐在?上峰跟前失言,只好慌忙找补几句。

发觉魏弃既不顺着他的?话?往下接,也没有斥责冷语的?意思,这才?惴惴不安地?告退——

殊不知,就在?他身影消失于?廊下的?同时。

堂上那坐得笔直的?身影,探头冲门外看了两眼,确认他已走?开,顿时“委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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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泥”,整个人瘫倒在?桌案上,嘴里叫苦不迭。

“九殿下这一走?,到底几时回?来?”

他有气无力,抬头看向梁上抱剑假寐的?黑衣客,“我、我只是个路过吃闲饭的?呀……充其量,也就收了顾老板几锭金子……”

除了身形有几分肖似那位殿下,他哪里懂什?么?治国行军的?道?理?

无非是整天拿着人给的?“小抄”照本宣科罢了!再这么?下去,迟早露馅。

黑衣客道?:“不知。”

“那我万一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不知。”

“我要是死了——”

“不知。”

“……秦不知!你别?欺人太甚!”

岂不知,兔子逼急了也咬人呢?!

他气急败坏、口?不择言的?一通乱骂。

直骂得口?干舌燥,灌了两杯茶水下肚解渴,再抬头时,方才?终换得那黑衣客眉峰微挑,懒洋洋睁开双目。

“嗯?”

一双琉璃目,杀尽无情人——江湖百晓生谱天字第七,秦不知。

千面不知何处去,安能辨我是雄雌——江湖百晓生谱地?字十六,百里渠。

百里渠顶着脸上那张天衣无缝的?人/皮面具。

用魏弃的?脸,掐着魏弃的?声音,理直气壮地?大声声讨:每天更新四年老群白日梦团队整理,扣群爻二勿一死衣斯爻二“大家都是领了顾家银子来的?,凭什?么?我俩都拿那么?多,你整天在?房梁上睡觉,我每天都累得半……死。”

呃。

“魏弃”——不对,百里渠,低头看向脚边、那只不偏不倚扎在?两腿正中地?板的?梅花镖。

默然一瞬。

识相如他,声音立刻渐弱下去,变成有气无力的?“争辩”:“那,那能不能你坐几个时辰……我坐几个时辰,咱们?轮着……”

“可以啊。”秦不知答得异常轻快。

只不过。

眼见得某人喜上眉梢,迫不及待站起身来。

他重新闭上双眼,又不紧不慢地?淡哂一声:“这事好说。等?你什?么?时候学会上梁,咱们?什?么?时候轮着来。”

百里渠:“……”

拆伙!

干完这票必须拆伙!

*

从雪域茫城,到魏都上京。

快马加鞭、昼夜不息行军亦需花上月余的?路程——魏弃只花了九天。

为逃避沿路搜查,他不得不绕行山路。

九日中,甚至不曾入城,除却?启程时带上的?两包干粮,渴了饿了,便饮山涧水,狩猎山中鸟雀。因不熟悉地?形,夜间赶路,更几次险些滚落山崖,为此,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伤口?无数。

鞍马劳顿,倍日并行。一路行来,累死了足有三匹汗血宝马。

以至于?,等?到暌违数月、再“潜入”朝华宫时,他其实已眼皮不住上下打架、几乎站不稳身体。

直到踏入主殿,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内室。

一眼望见床榻上那微拱起的?一团,床边铺陈如瀑的?墨发。

他走?近她,一步,一步,心头狂躁不已的?情绪终于?稍安。

“……谢沉沉。”他嘶声轻唤。

却?迟迟无人应答。

只有她满头大汗、噩梦中不停的?呓语传来,他一怔,下意识伸手探向她的?额头,发觉并不滚烫,又以掌心细细拭去那淋漓汗意。

——又做噩梦了么??

他守在?她床边,在?黑暗中,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数日来紧绷的?精神,似在?一瞬间轰然倒塌。他脚下趔趄,竟险些栽倒在?地?,幸而反应及时、紧扶着床沿,方才?勉强站稳。

而后——

便在?这住了十余年的?朝华宫中,在?妻子的?卧榻之侧。

他昏昏欲睡间,鼻尖微动,忽闻到了一股再熟悉不过的?腥气。

“……”

那味道?扑鼻而来,无可忽视,却?不是战场上他再熟悉不过的?血腥气,而是一种,让人作呕的?腥臭——是他少时无数次饮下,令他五脏肺腑如搅碎般生疼、令他昼夜难寐的?苦药散发出的?气息。

【阿毗,今日的?药,喝过了么??】

【到了药浴的?时辰了,莫让皇后娘娘与?医士等?急……】

【阿毗!阿毗!你、这是怎么?了?为何烧得这么?厉害……你把药吐出来了?!】

若说这一刻,他心中还存有丁点的?侥幸。

待他倾身过去,掀开她身上盖着的?锦被,亲眼看到她那高高隆起的?小腹,看到那犹如侵蚀着她全部生机的?浑圆形状时,心头仅剩的?最后一点希望,最后一丝近乎奢求的?祈盼,终于?,也在?停跳一拍的?心跳中尽数落空。

不是梦境。

……这不是梦。

他嘴角血丝蜿蜒落下。

犹如宿命轮回?一般,他的?母亲曾经历过的?事,如今,报应在?了他的?妻子身上

“陆德生——”

魏弃提剑立于?廊下,双目通红,形如恶鬼。

而陆德生手中,彼时,尚且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浓黑药汤。

药碗滚烫,“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汤水和瓷片一同四溅。

“……殿、殿下。”他脸上血色尽失,声音亦不自察地?颤抖。

下意识地?转身想逃。

目光落在?魏弃手中那把血迹斑斑的?长剑上,双腿却?竟如灌铅般沉重,丝毫动弹不得。

或不如说——是身前那浓重的?杀意将?他攥住。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挪动一寸,魏弃便会毫不留情地?杀了自己。

正如三年前,这少年也曾毫无预兆地?,用这样一把长剑横于?他颈边。

只是那时,他尚且可以用谢沉沉的?一只食盒换来对方临时变卦,甚至一丝善意的?施舍,如今——

他们?却?彻底站在?了对立的?两面。

他早已见识过魏弃的?“本事”,也因此,更无法想象盛怒之下的?魏弃能做出什?么?事。

“殿下。”

也只有强撑最后那点骨气——他张开手,将?后脚从小厨房走?出来、同样被眼前突然出现之人吓得瑟瑟发抖的?杏雨梨云护在?身后。

“请殿下开恩,”他说,“此事皆我一人所为,是我失了医者仁心,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我一人之错,与?人无……”尤。

“大人——!”

“陆大人,陆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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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传来杏雨梨云一前一后、惊得变了声调的?尖叫哀鸣声。

他脑海中忽有一瞬空白。

回?过神来,却?只怔怔低头:看向身前,那柄穿胸而过的?长剑,看向魏弃执剑的?、那只满是伤痕的?手。

伤口?血流如注,渐染红了他胸前衣襟,他向后趔趄几步,被梨云哭着扶住。

杏雨却?似再受不住眼前这骇人场面,不住尖叫着、扔下他掉头就跑,向宫门拔腿而去。

一路高喊着“杀人了、杀人了”,女人尖锐的?声音越过宫墙,凄厉得令人胆寒——

魏弃面无表情地?将?陆德生胸前长剑抽出,任由那温热的?鲜血洒了他满头满脸。

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将?手中剑飞掷而去。

“扑呲”一声。

刀剑穿过血肉的?声音,在?这静得落针可闻的?宫宇之中,如此明晰而刺耳。

宫门前,杏雨步子摇摇晃晃,仍强撑着走?了两步。

鲜血却?沿着后心贯穿而过的?剑伤“嘀嗒”落下,在?青石砖上蜿蜒一地?斑驳血痕。

一息过后。

夜色之中,如山岳倾塌般,那身着绯色宫装的?身影颓然倒地?,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死寂。

一片死寂。

梨云搀扶着早已站不稳身体,随时摇摇欲坠的?陆德生,望向眼前如地?狱恶鬼般、杀人于?抬手之间的?少年。

“不、不。”

她不住摇头,泪落如雨,“我待姑娘真心实意,殿下,我发誓,我从没有害过谢姑娘,我……”

我?

一只满是剐蹭伤痕、皮肉翻卷的?手,在?她说完那些告饶求情的?话?之前,却?已然毫不犹豫地?,掐住她细弱脖颈。

梨云两眼翻白,双脚离地?。

陆德生紧捂着胸前伤口?,还想阻拦,却?被魏弃当胸一脚踢开,伏在?地?上、咳血不止。

“……你们?都该死。”

少年双瞳幽黑,既无喜悲,也无半分杀人后的?快意。

于?他而言,杀人,大抵本就是像穿衣吃饭这般轻松寻常的?事。

是以这一刻,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是在?泄愤。

他只是遵循自己不再压抑的?本能,杀死所有拦在?他和谢沉沉面前的?人而已。

应死之人,有何不可杀?

梨云对上眼前那漠然而平静的?视线,顷刻之间,只觉一种无可名状的?寒意——甚至压过性命攸关的?恐惧,从脚尖一路窜上天灵,浸入四肢百骸,令她不受控制地?抖簌身体。

【可我——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她哭得满面涕泪,不住拍打着卡在?自己脖颈上的?手臂。

忽然间,又颤颤巍巍地?、扭头看向不远处的?主殿。

【我不想死!】

心头的?求生欲/望在?撕心裂肺地?叫嚣着。

那一刻。

她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又哪里来这么?大的?声音——却?分明,当真听到属于?自己的?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姑娘……!”

“姑娘救我!!谢姑娘救我!”

“姑娘……啊!!”

魏弃犹如血染的?双瞳一瞬微缩。

波澜滔天中,现出一丝清明

他几乎听到自己心脏鼓噪不已的?声音。

那凄厉的?哭喊近在?耳边,如此刺耳,顷刻之间,他的?四周却?似无比地?安静下来。

只剩下胸口?——他那早已不再如常人般跳动的?心脏,一下接一下,“砰砰”跳动着,发出让人无法忍受的?巨响。

痛。

太阳穴如针扎一般刺痛。

他趔趄着扶住廊柱站稳。

梨云被丢开在?地?,惊魂未定地?紧捂住喉咙,不住咳嗽。而陆德生躺在?一地?血泊之中,早已气若游丝。

主殿之外,狼藉满目。

主殿内,一片漆黑。忽然间,却?有一道?细弱的?“喵呜”声从内室传来。

安静。

冷清。

仿佛隔了一生一世般漫长的?时间。

紧接着,在?众人耳边渐渐清晰的?,却?是一下比一下更沉重的?……脚步声。

缓慢,却?始终不曾停下的?脚步——

近了。

谢沉沉已忘了自己上一次无人搀扶,凭借自己双脚站在?地?上是什?么?时候,什?么?光景。

几个月?百多天?

她坐不起身,下不来床,没法翻身,脚肿得穿不下鞋,起坐都需要人伺候。

以至于?,如今双脚触地?的?瞬间,她甚至觉得有些陌生。唯有双手用力地?抓住床沿,抓住沿途一切可以借力的?东西,她终于?吃力地?迈起步子。

走?得极慢……极痛。

她有好几次都以为自己要摔倒,吓得面色青白,仓皇失措。

直至,离殿门只有一步之隔,她寻找借力,却?握住了一只冰冷的?手臂。

她抬起头来,与?手臂的?主人四目相对。

这一刻,所有的?不安和无措,似乎都找到了归处。

——魏弃。

她的?视线,无声间掠过他脸上那或已结痂、或仍在?流血的?伤口?,掠过他漆沉的?双眼。而后,越过他的?肩膀——

“……”

她看见了横尸于?宫门前的?杏雨。

看见了痛哭不止的?梨云,还有她身旁,一身青衣被染作血衣、不知是死是活的?陆德生。

“谢沉沉。”

魏弃察觉她身体忽如其来的?颤抖,却?只下意识两手扶稳她的?手臂,嘶声道?:“我……”

半炷香前,梨云亦曾在?他掌下惊惧不已的?解释。他不愿听。

如今,那个想解释而无法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啪——】

她毫不留情的?一巴掌,在?他说出那些苍白无力的?解释之前,猛一下,将?他打得别?过脸去。

那一巴掌几乎用去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的?右手因余震而不住抖簌,看向他的?眼神里只剩失望——只有无以言说、以泪水满溢出眼眶的?悲伤。

“杀人,”她说,“杀人……取走?别?人的?性命,只是你的?消遣吗?魏弃,到现在?,你还以为杀人……杀了所有人,就能消解你心里的?愤怒,解决所有的?问题吗?”

“你真当自己,是杀人如麻不计后果的?疯子吗?”

“魏弃,你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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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也是人,我……也是人,你凭什?么?拿人命来泄愤……你凭什?么?不杀我!——而要去杀那些,你明知道?无法改变事实……没法改变……我做的?决定的?人。”

她的?呼吸里带着泣音,整个人不停地?打颤。

胸腔中燃烧的?,名为无力与?愤怒的?火,几乎将?她焚烧殆尽。

“为什?么?,为什?么?你甚至连问都不问一声……为什?么?你每一次、都这么?轻而易举地?杀掉我身边朝夕相处的?人?!在?你们?这些贵人眼里,你们?……”

她声嘶力竭:“是我要救这个孩子,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我愿意受这个苦,我不后悔,可你又凭什?么?……”

她紧攥住他的?手臂。

指甲狠陷入肉中,洇出几线蜿蜒而落的?血丝,她一字一顿,“你知不知道?,你在?杀人啊……这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她泪水洗面,哭得浑身发抖:“不是战场上的?以命相搏,你杀的?,都是对你毫无威胁,没法还手的?,人啊……”

三十一如此。

被大皇子逼死的?堂姐如此。

今日亦如是。

这样的?你,和那些高高在?上、草菅人命,视人命如蝼蚁的?贵人们?有何区别??

“……”

魏弃将?她的?失望与?怒火尽数收入耳中,却?始终沉默,没有回?答。

天边夜色似墨,月光如泻。

他无言,亦无法言。

只静静看着怀里满脸是泪的?、他的?妻子,忽的?发觉,自己的?心似乎早在?见到病榻上的?她那一瞬间,已沉入无底的?深渊。

既不会觉得痛,也不会有任何不争与?愤怒。

什?么?都没有,才?能不让自己失去最后一丝理智。

所以,他沉默。

他扶住她无力控制、不住轻晃的?身体。许久,待她骂够了,“恨”够了,才?不顾她的?挣扎,更用力地?,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仿佛如此便能融入骨血。

“姑娘……姑娘……!”梨云在?身后哭喊。

谢沉沉的?又一巴掌落在?他的?脸上,他一动不动。

她推搡他,踢他,蹬他,他仍旧不说话?,也毫无反抗。

“姑娘!”

身后,却?忽传来梨云破了音的?、悚然而带着哭音的?低唤。

“在?流血,”她说,“姑娘,您流血了……!”

谢沉沉身体一僵,闻言,不可置信地?低头:

原来,从她挣扎着下地?那一刻开始,小腹直往下坠的?钝痛……便不是幻觉。

她腿间不知何时一片湿润,站立之处,地?上积聚起一滩深色的?血。

而那血,此刻仍然从她裙下不住地?蜿蜒落下,越聚越多。

她两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魏弃亦低下头去,平静地?看着那滩血,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去叫太医……!”她眼底的?惊惶压过失望,脸上一片青白之色。

忽的?抬起头来,手指用力揪住他的?衣襟,她语无伦次地?重复:“魏弃,去叫太医!快去!……去啊!快去!”

魏弃不动。

“去啊!!”她的?声音终在?无力承受的?恐慌中变了调,“孩子……我们?的?孩子……去叫太医,来得及,你去啊——!!”

他仿佛没有听见,仍是不动。

她气急,也怕极,在?他怀中拼命挣扎。

可他的?手臂却?死死箍在?她腰间,那样用力——

那一刻,莫名地?,她甚至有种错觉:魏弃正在?在?用这样的?方式,无声地?“杀死”她腹中的?孩子。

“魏弃——!!”她嘶声尖叫。

“这个孩子,若是生下来,”他却?置若罔闻,只忽的?开口?,又再温柔不过地?低声道?,“你一生都会被他困在?这里,芳娘……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地?重蹈覆辙罢了。”

沉沉不愿再听,拼命推他的?肩,试图从他怀中挣开。

可她的?力气何其微小,甚至毫无作用。

耳边,只有冷酷而平静的?低语传来。

他抱紧她,如同抱住这世上唯一还让他有所寄托的?凭依与?浮木——

“我不要他。”

而他说的?却?是:“我只要你……芳娘,我不要他。”

第84章新生

多荒唐。

他半路出家,熟读医书,岂会不知已足月的胎儿,纵然小产,生?下来亦是有手有脚乃至形貌与寻常婴儿无异的“死胎”。

可他仍然还是在她极痛的挣扎与?哭喊中,同她?说出那声?残忍至极的——

不要。

一句轻飘飘的“不要”,抵得过她八个月的夙夜难安。

一声?“要你,不要他”,他就替她做了这最后的决定。

【魏弃,你说的话,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你答应我,要做一个好父亲。】

【愿这个,流淌着你我血脉的孩子——】

【能渡你于万丈苦海之中,愿他能教会?你,生?命何?其可贵,不能自轻自贱,亦不能……作践他人。】

昔日承诺,言犹在耳,到如今,究竟是谁背信在先?

沉沉忽的惨然一笑。

在他怀中拼命挣扎的动作,一瞬之间,亦如失力?般彻底软倒下来。

……是了。

她?终于还是不得不承认。

魏弃……他永远无法理解——

失去意识前,她?最后望向他的眼神,除了失望,只剩深深的绝望。

他永远无法理解。她?想?。

甚至连她?自己,亦是到这退无可退的一刻、才终于明白,她?一直以来试图改变他,却?忘了,纵然身陷囹圄,纵然碾落成泥,魏弃仍然与?她?不同,他生?来便有站在云端俯视众生?的底气。

所以,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所有拦在他跟前的人。

昔日的三十一也好,今日的杏雨梨云也罢,于他而言,无用者皆可杀,妨我者皆应死。

她?那些幼稚的“朋友”、“孩子”、“亲人”的说法……从始至终,都未曾撼动过他。

他只在乎她?……

可她?在乎的,从来都不止于他啊。

她?所珍视的一切,所奢望拥有的温暖,曾失去又用力?揽在怀中的亲人与?朋友,若有一日与?他为逆,都只有被?舍弃、被?他“一言定生?死”的下场。

他的爱太可怕,太独断,太令人胆寒。

于她?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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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绝望?

“不要……碰我。”沉沉忽的低声?说。

下/身血流如注,她?失血过多,早已两眼发花,站不稳身体?。

失却?意识前,却?忽的张开嘴——用尽全身上?下最后力?气,如野兽撕咬猎物般、狠狠咬在他的右臂上?。

魏弃没有闪躲,任由她?那抵死的啃咬,在他手臂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牙印,却?仍是将昏迷不醒的她?拦腰抱起。

他头也不回地,带着她?、走向那面困他半生?,森严紧闭的朱红宫门。

踏过杏雨的尸体?,无视地上?那新旧染作一片的血痕。

她?的腿间仍在流血。

“殿下——!”

自他身后,一片死寂的朝华宫中,却?陡然传来一声?暴喝。

陆德生?在梨云的搀扶下半撑起身,望向那道行将远去的身影。

“殿下,”他口鼻皆流血不止,每说一个字,几乎都飘得变了调去,可他仍没放弃——一字一顿地厉喝出声?,“放下她?……!”

魏弃脚步一顿。

“放下她?。”陆德生?紧捂住胸前那偏了半寸的伤口。

他心中甚至来不及涌起劫后余生?的庆幸,却?先一步逼着自己、强忍恐惧而仰首,对上?那少年森然目光。

“她?会?死的,”他嘶声?说,“这个孩子,若是保不住,殿下,她?会?死的。”

“……”

“您能百战而不死,可谢沉沉,她?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她?爱这个孩子,甚至胜过自己。您不愿留下这个孩子,咳咳……咳,用这样的法子‘杀’了她?……费尽心血、只为保住他平安出世的孩子,无异于……践踏她?的真心,这比杀了她?更残忍,她?不会?……不会?原谅您的——”

一旁的梨云早已忍不住红了眼圈,嘴皮抖簌、吓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而陆德生?又何?尝不害怕?

只是,他自知此时若退,前功尽弃,从此既无颜面对先祖,更无颜面对真心待他的“朋友”。

是以,再怕,再痛,他仍是在梨云的搀扶下,一点一点,用跪,用爬——亦吃力?地爬近了那抬手便可取走自己性命的少年。

他跪在魏弃跟前,歪歪斜斜地、磕了三下响头。

亦如昔日的阎伦,也曾跪在他此生?愧对的少年跟前。

愧医者仁心,始终有悔。

“求生?者,医者使其生?,求死者,华佗在世而不能,”陆德生?说,“殿下,您带得她?的人走,今生?今世,余下长长久久的年岁,又能以何?面目……与?她?长相对?”

魏弃默然不答,抱着怀中人,静立于庭中。

方才痛得失了知觉,到这一刻,他仿佛才忽的回过神来:发觉怀中的人,她?那样轻。如雀羽,如微末不可寻的空气。他分?明抱着她?,这一刻,却?觉得他与?她?从未有过的遥远。

他留不住她?了。

这一刻,不知为何?,双膝忽的一软。

他竟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

“……”

可饶是如此,他仍然紧紧地、紧紧抱住怀中渐褪去暖意的身体?。

“去……叫太医。”

嘶哑的声?音,犹如从心脏深处、焚尽后挤出的余烬。

他知道,自己输了。

机关算尽,满盘荒唐,终于还是,在她?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这一生?啊……少时求死,后来求生?。

而人之欲念,在出现“奢望”那一刻开始,便不断地膨胀。起初,不过是想?要活着,后来,便想?要自由。想?要天高海阔,想?要无尽久长的岁月,不离不弃,死生?相随。

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她?还活着——是她?还愿意,陪伴在他的身侧。

终是林花谢春红,朝来寒雨晚来风*。

犹如不堪重?负般,他的背脊彻底弯折下去。

身后静了一瞬。

陆德生?仍旧咳血不止,而梨云惊惶的脚步声?从他身旁、逃命般飞奔而过。

他没有抬头,没有阻拦。

只紧紧抱着怀中人,看?着她?血色尽失的脸庞,被?污血染红的裙裾。

一滴泪,忽自他眼眶坠下,落在她?的腮边。

“谢沉沉。”

他轻声?说:“若你死了,我与?你同去。可你若是为这个孩子死了……若你心甘情愿,舍自己于不顾,只为保下他……”

“我定会?将他扼死在襁褓中。”

他的双臂微微颤抖,低头,埋首于她?颈侧。

“你要团圆,要一家和乐安康……我们,便在黄泉见。”

*

这一夜,宫中彻夜灯火长明。

朝华宫被?视为“冷宫”,已多年不曾这般热闹过,夜中,却?犹如一场乱仗过境,兵荒马乱。

一盆接一盆的热水端进殿,又一盆接一盆的血水端出。

“姑娘,用些力?气呀……!”

“姑娘咬住这布巾,万不能咬破舌头了,姑娘、姑娘!”

里间传来压抑而痛极的哀呼声?。

偏殿,陶朔为陆德生?包扎好伤口,正听得那声?音凄切,刺耳难闻。

听了半会?儿,把玩着手中玉笛,他忽又似笑非笑地看?向床榻之上?面色青白的“好友”:“那位殿下——人呢?”

“既不远千里赶回,敢担得起这贻误军机的罪名,”他说,“总不至于,心上?人这九死一生?的时候,却?‘缺席’不在罢?人藏哪了?”

“……”

陆德生?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伤口,许久,方才淡淡道:“他没有藏。”

“没有藏?”陶朔挑眉,“什么意思?我可带人翻遍了这朝华宫上?下,没见着他半点影子。”

“……”

“秘密?还是,他又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惊世之举啊?”陶朔话音带笑。

“……”

“好罢,实在不想?说就算了。”

见“好友”面色惨淡,满脸写着不愿多说。

末了,他又满脸无谓地摆了摆手,收了追根究底的心思——毕竟,为难病人,向来也不是他的作风。

更何?况,只要谢沉沉在这朝华宫中,另一个人,便左右是逃不走的。

何?必急在一时?

“这孩子若生?下来。”

陶朔靠在窗边,嗅着空气中那掩不去的腥涩之意,忽的幽幽道:“谢姑娘,可谓劳苦功高。说来陆兄你的功劳亦不小,可想?好向陛下讨个什么赏了?”

“……”

陆德生?低咳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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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望向窗外一轮悬月,眸光沉凝,“你有空在这同我耍嘴皮子,不若想?想?法子,如何?助她?顺利产子,也好讨你的那份‘功’。”

“我可不敢居功。”

陶朔却?笑:“如今一切,皆因姑娘难舍爱子,不惜拿命来赌、换那腹中子一线转圜之机。与?我有什么关系?”

只是,说归说。

他的目光却?仍是定定望向那进出不停、人来人往的主殿方向。

这个孩子——

比魏弃更听话,亦更好操控的孩子。

若能生?到世上?,长大?成人,来日,又将怎样搅乱这早已暗潮涌动的天下风云?

太极殿中的那位,想?来,也在期待着今夜、一声?冲破天际的啼哭罢

【谢沉沉,你做什么呢,怎么还不下来?】

【胆小鬼,说好了比谁捞的鱼多,这会?儿你就开始赖皮了!】

沉沉睁开眼睛。

被?那近在耳边吵吵嚷嚷的声?音闹得头疼,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回嘴:【我哪里赖皮!这不就来了么!】

然而,话一出口,她?便觉得不对:这细细尖尖、银铃似的清脆声?音,哪里是如今的她?发得出来的?

果不其然,她?低头一看?,竟看?见一双藕节似的肥肥胖胖的手。

粗短的手指,配上?两根短棍似的小短腿……

“啊——!!”

沉沉吓得叫出声?来。

在小溪中埋头捞鱼的王家虎头闻声?,冲她?翻了个大?白眼。

旁边靠着树看?书的小书生?陈缙,倒是只不紧不慢地翻开另一页,又淡淡提醒她?道:“你俩打赌,捞鱼输了的人,要在对方家门口大?喊三声?‘我是懒鬼赖皮鬼胆小鬼’。”

这……这还得了!

沉沉立刻一股脑站起身来,扎起裙角,闷头冲进小溪里去。

一条、两条……她?眼睛尖,动作快,小胖手一摸一个准。

直摸得虎头恼怒不已,自知比不过她?,便朝她?泼水、又怪声?怪叫惊开她?身旁的鱼。

沉沉气得打他,他也不躲,一脸得意地冲她?扮起鬼脸。

【回头叫我阿兄揍你!】

【嘁——上?次他揍完我,还叫你爹吊在树上?打了一顿呢!我看?他比我还惨!】

【你、你……!这话你有本?事?当着我阿兄的面说!】

【就不就不!】

眼见得两个小伙伴在溪中打作一团,陈缙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屁股,

以免手中书册被?他两人掀起的水花殃及。

闹了好一阵,最终还是沉沉仗着自己那小山似的敦实身躯得胜,一把将虎头推倒在溪水中。

虎头不服气,在水里掰她?的腿。她?反应不及,很快也一屁股坐到了水里。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看?了好半会?儿。

“它……”

末了,沉沉却?忽脸一红,从屁股底下摸出一只鱼来。

小姑娘结结巴巴,说得颇没底气:“它、它方才钻我裙子底下了……”

才不是被?她?一屁股坐晕的呢!

虎头闻声?一愣。

看?一眼她?手里的鱼,又看?一眼她?红得快要滴血的脸,憋了半天,却?再忍不住,捧腹哈哈大?笑起来。

沉沉见状,起初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看?他实在笑得开怀——连溪边的小书生?也忍俊不禁,拿书遮着脸、吃吃的笑出声?来。想?了想?,自己便也跟着笑了。

少年人的笑声?并在一处,传得很远、很远。

【今天我们烤鱼吃吧……!】

【好!……那我要多吃一条!——可是,我不会?烤呀,虎头,你会?吗?】

【哼哼,当然会?了。喂,那边那个书呆子,你吃不吃?】

【吃。】

【……你又没捞鱼你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不许凶他,我把我的鱼分?一条给小书生?吃!】

这无忧无虑的孩提岁月,仿佛穿过漫长无端的时光,直至如今,回首望去,仍恍如昨日。

于是啊。

涉水而来、十七岁的谢沉沉,便这样静静看?着那溪水旁托着下巴烘干衣裳的小姑娘,看?着看?着,忽的红了眼眶。

“沉沉——!”

有人隔着溪水,呼喊她?的名字。

她?扭过头,循声?望去,隔着白雾依稀,看?见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影子:她?本?以为,那影子早就在记忆中模糊,可直到她?亲眼见到的那一刻,才发觉,原来自己从没有忘记过。

“阿爹……”她?痴痴地低喃。

阿爹——

反应过来那是谁,她?忽然一抹眼睛,不管不顾地逆着溪流而上?,撕心裂肺地喊:“阿爹,阿爹——!”

阿爹,沉沉在这里。

阿爹,你带沉沉走吧……

阿兄还活着,阿娘有了阿殷和婉娘,有了她?的家人,可是沉沉——

沉沉,曾经?有过,如今,又什么都没有了呀。

她?嚎啕大?哭,顾不得那“溪水”蚀骨般的疼痛,直将她?双腿融下一层皮来,她?却?仍咬紧牙关,拼命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冲那道模糊的影子伸出手。

“阿爹——!”

沉沉不想?长大?,再也不想?长大?了,阿爹,你带我走吧。

“好累,好痛……好痛,每天都好痛,”她?说,“阿爹,阿爹,你带沉沉走吧。”

男人立于对岸,仍是她?记忆中笑眼慈祥的模样,蓦地,却?有两行热泪自他眼角滚落。

他于泪眼中,向她?不住地摆手。

就像少时,每回商队出发前,她?总依依不舍地站在门前冲他挥手那样。

【回去吧。】

他说:【回去吧,芳娘,还有人在等你。】

沉沉不肯听,咬紧牙关,依旧执意地向对岸走去。

忽然,却?有一人自身旁握紧了她?的手。

那是个面容模糊不清的女人,披散着一头墨色般如瀑黑发。

溪水清澈,倒映出她?褴褛的衣裳和浑身可怖的伤痕,可她?似乎浑然不觉,只用力?拽紧了沉沉的手——于是,竟就这般硬生?生?地,将她?从溪水中拖了出来,“扔”回了来时的地方。

沉沉挣不开这可怕的力?气,狼狈地跌坐岸边。

女人却?连半分?目光也不曾“施舍”予她?,只站在原地,低头静默良久。

在她?缓过劲来之前,便头也不回地涉水离开,走向对岸。

“你是谁?”沉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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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

女人没有回答。

离得远了,沉沉才发现:她?的力?气那样大?,可,背影却?和自己一般瘦弱,甚至出乎意料地矮小纤细。

不知为何?,眼见得那身影要模糊于水雾间,她?心中忽的一阵失落。

可,就在影子即将“消散”之际。

那女人却?突然却?回过头来,无声?而静默地——她?看?了沉沉一眼。

纵然她?没有五官,顶着一张模糊的脸。

但?沉沉就是知道……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脸上?。

隔着生?死长河,无边岁月。

那目光迟迟没有挪开,直至一切云烟散去——

【芳娘,回去吧。还有人在等你。】

沉沉从满头大?汗中“醒”来。

全身如撕裂般的疼痛,她?两眼木然,看?向床边来去的陌生?脸庞,迷蒙,茫然。

可,一声?穿破云霄般响亮的哭啼,却?如此清晰地响在耳边。

“哇……!”

她?一怔,被?汗意凝结的视线,迟钝地转向身侧。

“哇……!!哇!!!”

而那被?稳婆抱在怀中,哭声?嘹亮的孩子,则用更加响亮的声?音回应了她?的目光。

“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稳婆满头大?汗,却?难掩喜色。

见她?转醒,又忙将手中的襁褓凑到她?跟前来,连声?道贺:“是个小皇孙……奴婢从未见过这么有活气的孩子,姑娘好福气……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哪!”

第85章毒发

沉沉从鬼门关走过一回?,虽说不幸中的万幸、勉强捡回了一条命。此后一连数日,却?都水米难进,昏迷不醒。

本就瘦弱的?身子,如今眼见着更只剩个骨头架子。梨云回?回?来给她喂汤喂药,临走时,都忍不住趁四下?无人?,小心翼翼地摸下她颈边脉搏。

确认那脉还一鼓一鼓跳动着,才稍松口气,擦干眼泪,扭头去找伺候小皇孙的?乳母:

朝华宫里,从前只有她和梨云两个女?婢,兼以外头负责洒扫的两个小太监,冷清得很。

眼下?小皇孙一出生,陛下?却?是万分的?看重,一回?接一回?地送了好几拨人?来,光是乳母,便一口气来了三个。

今日轮值的?,正是位姓孙的?胖妇人?,年纪不大,却?颇会哄孩子。

梨云甫一走进偏殿,便听到里头传来小皇孙乐呵呵的?笑声,原本紧蹙的?眉头,亦不由地舒展开?。

她不晓得别?人?家的?孩子什么样。

只知道宫里人?人?都说,小皇孙和……那位九殿下?,小时候一模一样,聪明得紧。

虽还不会说话,可他才出生几天,脸便仿佛长开?了般,半点?没有刚出生时皱巴巴、血糊糊的?影子。

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更仿佛真能听得懂大人?们在说些什么,时不时地眨眼或乱转,甚至于,但凡饿了渴了或要睡了,都能“啊呜啊呜”地乱叫着表达出来。

她曾以为带孩子是个苦差事,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毕竟,大皇子家的?那位皇长孙,便是个闹腾得令人?心惊的?孩子。

然而这些天,她却?从没见过自家这位小皇孙弄脏裤子,耍过脾气,连喝奶都是斯斯文文。脸脏了,便“啊呜啊呜”地要布巾来擦。

梨云有时想,换了别?人?生出这种?孩子,或许早吓得大拜神佛,恐事出反常必有妖。

可她们这些宫人?,早都多多少少听说过昔日九皇子“天降神子”的?事迹,便全然不觉有异,反倒觉得顺理成章了——

总而言之。

自家这位小皇孙,襁褓永远是香的?,脸上永远是笑的?。

大抵是因?太?讨喜的?缘故,但凡抱过他的?人?,竟没人?舍得轻易松开?手。

以至于原来那些不情不愿的?乳母们,到后来,也?非但不嫌辛苦,不嫌他们朝华宫“穷”得没银子打点?,还争着抢着要带他。

是以,若硬要说这位小皇孙和自己的?生父有什么不同,数来数去,八成也?只剩下?这南辕北辙、差了十万八千里的?性子了。

只是……

梨云脚步微顿。

一想到那位犹如杀神般可怖的?殿下?是小皇孙的?父亲,她便又忍不住心惊胆战,吓得面无人?色。

而那乳母眼见得她方才进殿时还笑容满面,忽然又惨白着一张小脸瑟瑟发抖,还以为是主殿里躺着的?那位“姑娘”出了什么事,当即一脸好奇地抱着孩子走近,压低声音问:“怎么了,可是那谢姑娘醒了?”

醒了,还是死了?

“……没。”

提到谢沉沉,梨云原本恍惚的?神情亦终于有几分回?神。

“没有,”她有些失落地摇了摇头,“姑娘……还睡着。”

她坚信姑娘只是睡着了,总有醒来的?时候。

孙乳母闻言,却?不着痕迹地轻笑了一声。

语气听着像是在可怜人?,可脸上的?神情,实在半点?也?没有可怜可惜的?意思:“这女?人?哪,生孩子也?要讲究点?命数,”她说,“小皇孙生来非凡,不比寻常,她这个做娘的?,出身平平,却?怕是承受不起这贵气……命啊,都是命。”

边说着,她粗胖的?手指,又爱怜地拂过襁褓中的?小婴儿。

仿佛她才是这孩子的?亲娘似的?。

梨云脑子有些迟钝,听了她一番长篇大论,起初半天没转过弯来。

反应过来这厮是在“咒”人?,却?登时满脸涨红,目呲欲裂:“你、你……懂个……屁!”

她家中世代从军,出身不算差,放从前,也?算半个大家闺秀,几时和人?红过脸。

这会儿,却?像是搏命般不管不顾,又一把将孩子从乳母怀中抢了过来。

“不许你个脏心眼的?人?抱他!”

梨云紧紧抱着怀里的?小皇孙,气得直流眼泪,话都说不利索:“我?们姑娘、拼了一条命把他生下?来,不是、不是叫你来咒她的?!”

四目相对。

一大一小,气氛剑拔弩张,谁也?不让谁。

“哟,一个小丫头,倒也?学?起主子的?架势来了!”

岂料,这孙乳母本也?不是个吃素的?。

见梨云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宫女?,竟也?敢踩到自己头上来,当即把腰一叉,劈头盖脸地骂道:“怎么了?你以为你主子是个什么金贵人?了!没名没分地跟了人?殿下?,放在咱宫外头,顶多不过是个通房丫头!九殿下?如今是挨了陛下?的?罚,可若非如此,似他这般身份尊贵,要娶的?,本该也?是个世家贵女?,什么赵家曹家的?——那是你家主子能比的?门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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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说起来,这宫中嘛,论资历,你和她,还都得叫我?一声姑姑!若非陛下?看重小皇孙,总管岂会把我?几个派到这冷宫里头来?但,你可听好了,我?们是来伺候小皇孙、可不是伺候你家这位主子的?!”

“你、你你……!”梨云气得结巴,半天说不出话。

这下?却?又被那孙乳母钻了空子,冷笑着接茬:“我?,我?我?,我?怎么了?”

孙乳母阴阳怪气道:“你且看看,外头来了这么些人?,可有一个是为你家那主子鞍前马后的?么?!说到底,咱都是奴才,叫她一声‘姑娘’,是抬举她了!”

“退一万步讲,九皇子这回?若是熬得过去,日后还是主子,若是熬不过去,咱丑话说在前头,他从前关在朝华宫里、和废人?无异,你真当陛下?关得了他一回?,关不了他第?二?回?么!”

话虽难听,却?句句都戳在痛处上。

梨云被她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正想着怎么回?嘴,手上却?忽的?一轻,回?过神来,襁褓中的?小婴儿已被对面轻而易举地“夺”了回?去。

“咱可没那么多功夫跟你斗嘴,多得是正事要干!”孙乳母说着,把眼一横,当着她的?面解开?上衣。

这个点?,正是平日里小皇孙要喝奶的?时候。

饶是梨云心中再多不满,也?不敢耽误喂奶、怕饿着了孩子,只好用力瞪一眼洋洋得意的?孙乳母,随即攥紧拳头,憋着一肚子的?闷气往屋外走。

谁料,没走几步。

却?听身后忽传来孙乳母吃痛的?惨叫声。

“哎哟我?的?小祖宗,今个儿是怎么了,别?、别?!”

惨叫一阵,又变成惊叫:“啊!!你、你这……什么时候尿的??怎的?不出声?”

梨云蓦地一怔,回?过头去。

只见孙乳母一脸局促不解之色,抱着孩子站在原地,脸上、身上都是湿迹——还未完,从来乖巧可人?的?小皇孙,这会儿竟又忽的?大声哭闹起来。

将方才喝进嘴里的?母乳一股脑吐个干净不说,哭声动静太?大,把陛下?派到朝华宫中日夜巡逻的?几名亲卫也?惊动,沉着脸走向这头。

梨云见状,不着痕迹地避开?半步。

目送那些亲卫走入殿中,里间很快传来孙乳母慌张告饶的?声音。她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大抵小皇孙——那性格,也?不是完全不像他父亲……吧?

她边想着,边往主殿走去,却?正撞见一颇面生的?小太?监从主殿出来,一个满腹心事,一个低头直走,两人?走路都没看路,在莲花池旁碰了个满怀。

小太?监手中端着的?木托盘当即掀翻在地,托盘上的?白瓷酒壶与酒杯碎成片,一阵稀里哗啦的?脆响。

“你……”

梨云的?手心险些摁在那碎瓷片上,吓得手脚并用站起。

看清地上摔碎的?是酒壶而非药碗,更不由地眉头紧蹙,连声质问道:“你是什么人??”她眼神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小太?监,“怎的?……像从没见过你?这酒——姑娘如今睡着,饮什么酒?”

见那小太?监只低头默默收拾着地上狼藉,始终闭口不答。

她心头越发不安,猛地攥住小太?监衣袖、不让人?走,随即便高声叫嚷起来:“来人?!来人?!!”

平日里伺候姑娘的?只她一人?,陛下?派来的?那些宫人?、压根不往主殿去——

这人?有鬼!

“来人?哪!”

她急得满头是汗,向偏殿方向高喊道:“来人?!抓住他、这人?不是咱们宫中的?!!他……”

话音未落。

她甚至还没等到亲卫们从偏殿出来,忽的?,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

“喵——!”

“喵呜!!!!”

是那只一直窝在姑娘榻边的?狸奴。

梨云傻傻盯着那箭一般窜出主殿、一团白云似的?毛茸茸影子:

姑娘生产过后,昏迷不醒,这只狸奴便一直陪伴在床边,每日吃得很少,也?不动弹。

有好几次她去送药,都没觉察地踩到它尾巴,可它既不咬人?,也?不怪叫,就睁着一双金蓝异瞳的?眸子盯着她。

她总觉得,这只狸奴不仅仅是只养来逗趣的?畜生。

或许,它也?是……懂些什么的?。

可如今,它却?凄厉地惨叫着,忽然拔腿跑出殿外,爪子挠在那紧闭的?宫门上,留下?几道狭长的?抓痕。

发觉挠不开?,它转而跑向一旁的?高墙。

梨云眼见得那狸奴几下?起跳,终于翻过墙去,影子消失在视线当中,心口忽的?狂跳不已——一时间,再顾不得手里紧抓着的?陌生太?监,她跌跌撞撞地扭头跑向主殿。

“姑娘!姑娘!”嘴里一迭声地喊着。

而她的?姑娘不知何时醒来,此时此刻,就静静地斜倚在榻边,望着窗外出神。

听见她仓皇的?喊声,沉沉抬起头来。

见到是她,微怔过后,脸上扬起一道再熟悉不过的?灿烂笑容。

“梨云。”她说。

如此简单的?两个字。

梨云的?眼泪却?忽然涌了出来,跑到榻边,紧紧地攥住了自家姑娘冰凉的?手,好似曾无数次这么做一般,紧紧、紧紧地抓着。

好似……

好似,抓住了她,便能守住了她似的?。她不敢松开?。

而沉沉笑着,任由眼前的?小姑娘握住自己的?手不放,也?轻轻地回?握。

“……辛苦你了。”许久,她说。

分明“睡”着,人?事不省,可她好像什么都知道。

知道那些喂进嘴里的?汤药,知道轻轻按在自己颈边那只不放心的?手,知道耳边低声而压抑的?啜泣,她知道所有的?真心与关心。

所以她说:“辛苦……你了。梨云,我?走以后……”

腹中翻涌,一股锥心的?绞痛渐渐攥住了她的?身体。

她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脸上却?还维持着微笑的?神情:“请你帮我?照顾,阿壮……帮我?照顾他,我?的?嫁妆,你知道,钥匙放在……”

血丝沿着她的?嘴角滴落。

素白中衣上,开?出斑斑点?点?的?血花。

她想忍,却?无法?忍,终于“哇”的?一声,在地上留下?一滩醒目的?暗红。

“……”

梨云怔怔低头,看着自己裙边溅到的?血点?。

似乎不敢置信,又再难压抑,她抱住眼前人?倾倒的?身体。

这一刻,终于哀哭着、她尖叫出声:“姑娘——姑娘啊!”

*

“哪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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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畜生!滚开?,滚开?!”

“等等,这……怕不是哪家宫里养的?爱宠罢?莫打杀了!”

“你瞧它这一身皮毛,半点?光泽没有,看着像是贵人?们养的??”

“说得也?是——”

“这畜生……还敢冲爷爷我?呲牙……”

“滚开?!不然一棍子打死你!”

太?极殿外。

一只十字木架,高竖在殿庭中心。

远远望去,只一身着血衣的?人?影,两手被高吊起、悬于那木架之上。

四周重兵把守,每三个时辰一换班,皆佩刀甲。

半月来皆如是。

直至今日,终于有新来的?侍卫嫌弃这站桩的?活计无聊,趁着换班的?空档、同身旁人?乱扯一通:“你说咱们这几十上百的?人?守在这是为什么,难道,还怕这吊着的?人?飞了么?”

旁边人?原不想搭话,无奈这嘴碎的?侍卫一直拿手肘撞人?,直撞得他鬼火冒,终于忍不住横了人?一眼,凉飕飕道:“你以为吊着的?这人?是谁?”

“还不就是那个‘疯子’……”

侍卫闻言,一脸不情愿地小声咕哝:“要我?说,陛下?就不该把人?放出来。关在宫里好好的?,放出来,不就是纵着他砍瓜切菜似的?杀人?呢么?”

虽说在北疆战事上,这位殿下?的?确屡立奇功,可上京城中,世家贵族被他杀得一片风声鹤唳也?是事实。

如今,这人?又公然做了“逃兵”,身为主将,胆敢不召而回?,陛下?竟还不杀他——

那侍卫撇了撇嘴:“若不是因?为他是陛下?亲子,这会儿早已身首异处了。就因?为他大小是个皇子,还累得我?们在这守着。”

是放是杀,好歹给个准话啊?

这天家的?心意,到底不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猜得透的?。可每日在这陪着暴晒,陪着淋雨,陪着受风吹雨打的?却?都是他们。

身旁年长些的?侍卫闻言,轻嗤一声。

顿了顿,似感慨、似叹息,却?又低声道:“要我?说,殿下?这是在逼他回?去领兵才对……可这九殿下?不知着了什么魔,宁可被吊在这受苦,也?死都不肯松口。说是,甘心一生老死深宫,不愿再离上京一步。”

然而如今朝中无人?,若是连他也?撂了挑子不干,还有谁能替陛下?收拾得了北疆乱局?

听说这位殿下?不远千里赶回?,只为了见朝华宫中的?妻儿一面,本是一路隐藏踪迹、做的?滴水不漏。北疆那边似乎也?没察觉。

如此这般,若看过后便回?去,陛下?说不定?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谁能料到,这九殿下?却?公然负荆上朝,自贬为罪人?不说,甚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恳请一生囚于朝华宫,永世不出。

荒唐如斯,简直闻所未闻。

陛下?若不惩治,焉能服众?

可饶是如此,陛下?却?仍不舍得杀他……说到底,或许,还是想逼得他松口……

“唉。”几名年岁稍长的?侍卫皆叹息不止。

“什么?临阵脱逃,还自请不出,这——岂是我?大魏男儿作为!”

那原先主动开?启话头的?侍卫闻言,却?愈发愤愤不平,抬头瞪视着头顶那血肉模糊的?身影。

说来,这厮受了五百鞭刑,又被挂在殿庭中整整半月,到现在竟还剩□□气——这,不是怪物是什么?

若心甘情愿为国捐躯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窝囊的?,累得这么多人?一起陪他受苦。

越想越气,那侍卫咕咕哝哝骂了一阵,发觉没人?接茬,只好愤愤借着巡视的?名头走到一旁。

四下?一扫,忽的?,却?见不远处、一道雪白身影直奔此处而来,凑近了看,才知竟是只四条腿、浑身长毛的?畜牲。

“喵呜……!!”

也?不知发的?什么疯,叫得格外凄厉渗人?。

他被吵得额角青筋直跳,想也?不想,一脚将那碍事的?雪团子踢开?。

旁边有人?劝阻,他只一声反问:这瘦的?皮包骨头的?畜牲,看着能是宫里贵人?养的??

众人?便都懒得管,不说话了。

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谁知这狸奴着实是个“野”的?,被他一脚踹得吐血,不逃不说、竟还冲他呲牙,扑上来要咬人?。

男人?右手手掌被咬中,登时哀嚎不已,抽出腰间佩刀欲砍——

“喵呜……!”

那狸奴抬起脑袋。

金蓝的?异瞳中,映出一道凛冽寒光。

第86章终别

“老子宰了你个不长眼的畜生!”

男人右掌沁血,痛极间,目呲欲裂。

佩刀高?高?举起、正要砍下,脚底却忽的一个踉跄,身体随即不受控制地轻晃——

“呃……!”他两眼瞪大。

似吃痛,似不?可置信,后知后觉地按住颈上被刻刀贯穿、不?住往外涌血的伤口。

飞溅的鲜血,却仍是?在顷刻间染红了那狸奴一身雪色皮毛。

他嘴唇大张,不?住“唔啊”、似欲开口说话。

可嘴里吐出的却只?有血沫,反倒是?身体猛然向前栽倒——

“砰”的一声。

是?重物落地的钝响。

他仍在抽搐,发出意味不?明、似呜咽般囫囵声音。身下血泊向四周不?断蔓延开去?。

“这、这……!”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惊得一片哗然,忍不?住四下探看?。

待辨明刻刀飞来?方向,一时间,却都不?由悚然抬头,齐齐望向高?木架上,那双手被高?吊起、形如鬼魅,浑身沐血的少年。

他的长发披散着,一缕一缕,□□透的血迹和雪霜凝结。

头颅低垂,黑发遮面?,底下是?被长满倒刺的长鞭抽得皮开肉绽、又被风雪冻伤的脸。

一身白衣早已破烂得辨不?出本来?颜色,血迹,污渍,数不?清多少道狭长的鞭痕——若非他的胸口还微微颤动着,这几乎已经可以说——是?个死人。

死的不?能再死,有进气没出气。

可这样一个半死之人,却依旧能够在电光石火之间,取人性命于一动念。

“列阵!”

唯恐他再度发难,四周刀兵出鞘之声,一瞬不?绝于耳。

寒光四现间。

却忽听?得那来?路不?明的狸奴又一次哀声高?叫。

犹如通了灵性一般,这畜牲竟越过地上尸体、在人群中钻进钻出,直奔木架,随即四脚并用,向上攀爬。没多会儿?,当?真便爬到了魏弃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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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叫声凄厉,如小儿?夜啼。

锋利的前爪试探性地高?挥起,却怎么都碰不?到吊住他手的绳索——

“……谢肥肥。”

底下已有侍卫反应过来?,手中长弓拉满。

箭心正对准踩在他肩上、仍在不?断挥爪的蠢狸奴。

一道嘶哑难闻的声音,忽的低低响起。

“下去?。”

魏弃眼睫轻颤。

本已几乎被霜雪黏连板结的长睫,在这一刻,蓦地掀起。幽色的瞳仁波光流转,摄人心魂。

那狸奴“闻言”,歪了歪脑袋。

似乎当?真听?懂了,又或是?对他说话的下意识反应,爪子在他脏兮兮的衣裳上磨蹭片刻,末了,终是?头一扭,飞也似地窜下木架去?。

而?魏弃垂眸望向地面?。

确认它安全落地、躲到一旁的瞬间,他被绳索绑缚的双手忽的五指大张。

而?后,一左一右,猛地拖住那绳结向下一拽——

只?一瞬,那高?耸木架,便在众目睽睽下轰然倒塌。

他抱起脚边吓得窝成一团、瑟瑟发抖的狸奴,抬首,目光出神间,却只?静望向那重重宫阙楼阁外……最是?冷清孤寂的殿宇。许久,方才回转目光。

他每向前走一步,那近有百人列阵的侍卫,便齐齐向后退一步。

对面?刀光寒芒,凛冽生?辉。

而?他赤手空拳,怀中还多了个“累赘”。

“殿下……!”

一进一退间。

直至退无可退,众人拦他于太极殿南宫门前。

“还请殿下留步。”

末了,终是?为?首的侍卫统领吞了口唾沫,强撑着一丝底气上前,低声“提醒”他道:“殿下曾当?文武百官之面?立誓,请罪于太极殿前四十九日,若熬过此劫而?不?死,余生?便囚于朝华宫中、永世不?出。如今不?过十五日,殿下却公然毁约,届时,届时若陛下怪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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