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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华令(重生) 林格啾 73529 字 2024-03-17

【我会教你们?如何耕种这些土地,但首先,你们?要学会怎么读懂书,认识字,我会先教你们?中间的?一批人,然后,由他们?去做新的?老师,一个教一个……到最后,你们?就都?能理解书上写?了什么、并且,把它?教给你们?的?孩子们?,就这样不断地传承下去。几十年后,一百年后,你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吃饱饭,再也不用为了一张饼。一张……饼,就卖掉自己的?孩子,杀掉别人的?家人。再也不会了。】

【在这片沙漠里种上树,它?们?会为你们?拦下肆虐的?风沙,还有这些竹子,你们?过来看,把它?切开之后,里面?便是?可以饮用的?泉水。不要小看这一点水。或许,日后,若你们?中有人在沙漠里迷路、干渴缺水时,这一点水,便能救下你们?的?命。】

【尽管辛苦,但请你们?,一定要不停地播种下去。也许在我们?还活着的?时候,这里仍然是?荒漠,但,到我们?的?孩子、孙子长大之后,这里便能成为绿洲。总有一天,辽西?会成为世人期许之地,后人会传诵你们?亲手写?下的?篇章。】

【所以,还请各位,在这片土地上,不分你我、携手共进,努力地……活下去吧。】

【只要活下去,未来与希望便会不停地出?现在眼前,我会向?你们?证明,我们?所有人,都?可以挺直腰杆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她发现了一共七种,仅存于辽西?的?特殊矿石;改良了沙土耕种的?方法,从此以后,只要在辽西?的?土地上,长出?的?瓜果,永远比别处甜美,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无?法生?长出?同样的?味道,还有,这种竹子,”魏弃拎起她的?手腕,指腹摩挲着那?紧贴她肌肤的?竹节镯,“也是?经她而发现。后来的?三年大旱中,果然有无?数人、因此而保全了性命。”

沙漠绿洲,黄金之国。

辽西?仍然还是?从前那?个风沙肆虐的?辽西?,却渐渐成为商贾聚集之地,繁华之盛,不亚于上京。

然而,这也很快引来了一水相隔的?突厥人毫不掩饰的?觊觎,

“他们?说,那?名带来改变的?少?女,本是?突厥人的?公主?,却因故流落到辽西?——这当然是?谎言。毕竟,那?少?女的?面?容形貌,与突厥人毫不相干。可他们?仍然不惜发动战争、将她掠去,又赐给她无?数牛羊与土地,希望她把同样的?希望带到突厥,并将她尊为‘神女’。”

“辽西?人本就与突厥有百世之仇,经此一事,仇怨更深。在明知不敌的?情况下,民间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仍然组织起一支义军,哪怕以卵击石,也坚持要把那?名少?女带回辽西?。后世人,也将这场战争,称为‘沉珠之役’——珠沉玉陨,蕙折兰摧,他们?没有夺回想?要保护的?人,却付出?了几千上万条性命为代价。”

赵莽得以起势,麾下笼络的?数万军队,据史料所载,亦正是?经由这场战役而来。

“而这名公主?。”

魏弃说:“就是?后来嫁与前朝末帝的?突厥公主?,阿史那?珠。”

祖氏王朝彼时已然衰微,却不知用何办法,通过向?突厥施压,将阿史那?珠求娶为妃,两国以此交好。

阿史那?珠入京之日,城中万人空巷,夹道欢迎。

人人都?想?亲眼见?一见?,这位据说生?得花容月貌、“倾国倾城”的?公主?,究竟生?得是?何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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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她当真生?得很美吗?”

沉沉听?得入迷,迫不及待地追问:“她不是?因为很聪明,会读书,所以才受到所有人的?尊敬的?吗?为什么又扯到她很美这件事上来了?”

“因为,世人总爱风花雪月,才子佳人,”魏弃说,“他们?总以为,只有美丽的?皮囊才能让无?数人趋之若鹜,也习惯去将事情的?原貌按照他们?的?想?象美化雕琢。许多事,就是?这样传着传着,逐渐变了味道。当他们?发现自己错了时,反而要掉头破口大骂当事者令他们?失望,可他们?忘了,所有那?些违背想?象的?现实?,本都?是?他们?强加于人。”

“这就是?人。”

他说:“这就是?,人性。”

阿史那?珠公主?,并非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

昔年,祖氏末帝仓皇离宫时,杀尽宗族,又放了一把大火,焚尽皇室画像,阿史那?珠的?画像自然也包括在内。

除了当年亲眼见?过她的?人,再没有人知道她长成什么模样。

但,从文字的?记载亦不难察觉,她的?容貌,的?确令上京人大失所望。

【风吹帘动,公主?低眉。

惊鸿一瞥,墨沉纸碎。】

阿史那?金公主?,在欢呼声也掩不住的?一片嘘声中,踏入了上京皇宫。

她本是?辽西?人人尊敬的?奇女子,又被突厥人奉为“神女”。

然而,她在祖氏后宫中度过的?后半生?,却并不受宠,甚至可以说颇受冷落。

起居注中记载,她在宫中时,从未接受过祖氏的?临幸。

纵然位份极高,可她说到底,只不过是?一尊被捧上神坛的?神像,一尊象征两国友好、却不被允许拥有人伦世俗感情的?泥塑罢了。

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她本该因自己聪慧过人的?头脑和勤劳的?双手彪炳史册,可到最后,史书上对她的?记载,却只轻飘飘地落笔于她在祖氏兵败如山倒之时,如何被当做筹码而再度掠走,又如何在逃亡的?路上,“拼死”为其生?下了最后一位公主?。随即,在祖氏被杀过后,惊骇而亡。她亦因此而被冠上所谓“忠贞守节”的?名号。

也许,这就是?她生?而为人,还能被榨尽的?最后一丝“价值”。

这,就是?她的?结局。

“也许她的?确如史书所载,貌丑无?盐,行事粗蛮,因此而不受宠。”

魏弃说:“但,阿史那?珠之所以能被称为‘神女’,本也不因她的?皮囊华美,而是?因为——她尽管不美,仍然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与尊重。”

早已分崩离析的?腐朽王朝,让明珠蒙尘,沦为鱼目,却还在史书中,极尽丑化地描绘着这位公主?的?格格不入与“粗俗”。

她的?死,是?一个时代的?流亡。而身处其中的?人,犹自浑然不觉。

直至时隔多年,在这冷清的?宫室之中,烛火摇晃,人影熹微。

一对少?年夫妻依偎着,聊起她。

沉沉说:“我觉得她……很厉害。”

尽管她贫瘠的?辞藻,无?法支撑起文采斐然的?溢美之词。

可她仍是?若有所思地低声说着:“我见?过那?些吃不饱饭的?人,我也……曾经每天都?吃不饱,所以我知道,能说出?‘让每个人都?能吃饱饭’这样的?愿望的?人,有多厉害。她真的?在关心那?些人,所以她知道,比起那?些渺不可及的?愿望,最大也最实?际的?愿望,就是?先让人吃饱。”

“嗯。”

“我也想?认识很多很多字,学更多的?东西?,”她说,“这样,也许有一天我也能做到,不止给人一只饼……”

她忽的?想?起沙漠驿站中,那?些为了糕饼打架的?孩童。

想?起一身污脏的?少?年长生?,他还给她的?“一饼之恩”,改变了战场上无?数人的?命运。

沉沉说:“不止给一只饼,我还要教会他们?怎么做饼,我、我先学,然后再教会他们?,怎么才能赚到买米面?的?银子。”

“嗯。”

“虽然我有些笨……”

“你

不笨。”

“但是?我会好好学的?!”

“……嗯。”

魏弃低垂眼帘。

听?着她莫名被故事鼓舞、一句比一句笃定的?“许诺”,看着她因心虚和激动而涨红的?脸颊,忍了许久,到这时,却终于还是?没忍住,蓦地弯唇一笑。

“我教你,”他说,“……不止教你一个人。”

“诶?”

沉沉一愣:“不止我?那?还有谁?”

魏弃没有回答,只伸出?手去,又一次,隔着衣衫轻轻覆上她的?小腹。

沉沉歪了歪脑袋,问他:“什么?”

什么话都?不说,莫名其妙摸她做什么?

“除了你。”

而魏弃说:“还有阿壮阿花。”

沉沉:“……”

怎么他也学起她给阿娘写?信时,那?种“管他八字没一撇,提前先说好”的?风范啦?

小姑娘扁了扁嘴,低声咕哝:“那?还得等到什么时……”

什么时候。

话音未落,魏弃却在这时,轻轻地,轻而又轻地拥住她。

“这一次,是?真的?阿壮阿花,”他说,“只是?他们?粗心的?父母亲,没有及时发现他。”

直到意外发生?,一向?粗枝大叶、又是?第一次做娘亲的?小姑娘,整整昏睡了两天两夜。

前来把脉的?太医心惊胆颤,将那?脉案看了又看。

终于,却在止不住的?颤抖中双膝跪地,向?他连声道起恭贺恭喜。

恭贺,恭喜?

于是?,第一次做“父亲”的?少?年郎,也怔在了原地。

于是?。

这便是?,“你和我的?孩子”来到世上,被你我所知的?第一日了。

第76章临别

魏历开元二十四年春,三皇子骁出使?辽西,七皇子治随行。

九皇子炁奉上命,彻查北疆贪腐案,诛灭涉案朝臣二十余名,手段雷厉风行,共缴黄金十一万三千,银五十万两,珍宝若干,皆收归国?库。

然其铁面无情,公而忘私,凡涉事者?,三族皆灭,终致世家怨声载道。击鼓鸣冤者?,以?死明志者?,数不胜数。

二月末,徐家孤女不顾地冻天寒,着单衣缟素,三跪九叩,自城外五里入京面圣,血浸青砖,以?此陈情。

帝动容,闭九皇子炁于宫,静思己过,修养心性。大皇子晟素有贤名,受朝臣推举,主持大理寺誊写卷宗,惩恶扬善,以?彰上意。

至此,北疆贪腐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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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下帷幕

魏弃在被“关禁闭”前的?几日,做的?最后一件“大事”,是替谢沉沉给早产得子的?谢婉茹,送去了一封家书。

只?不过,喜得麟儿,毕竟是件喜事。她虽受困宫中,亦不能只?送几页纸去。

思前想后,索性托他?将她嫁妆里的?两对金耳环同一只?金镯子送去金铺熔了,重新打成一只?足有手巴掌大的?、沉甸甸的?长命金锁。

美其名曰:“我?也是做姨母的?人了,给孩子添点心意是应该的?。”

听她说得一本正经,魏弃便也没有拦她。

只?是,身为?“姨父”,亲自送礼过去时?,他?又额外在盒中添了五百两银票和一包碎银子——为?什么这么送,个?中道理亦很?简单:

那早产儿虽生来体弱,可毕竟是魏晟长子,绝无可能受什么被亏待。不必旁人关心,也能活得很?好。

倒是自己那位长嫂善妒的?名声?在外,谢沉沉那堂姐在大皇子府上过的?日子,想必,便就没有这么松快了。

魏弃登门拜访,礼物装在雕花盒中,由魏晟代为?转交。

看清那礼单上写的?礼为?何物,魏晟脸上笑容却微一收敛,转而眉头紧蹙。

放在寻常人家,这长命金锁与银票自算得重礼。

放在皇室,却是既俗套,又入不得眼的?寒碜了。

“九弟近来,手上不宽裕?”是以?,魏晟收下礼物,转手递给身后管家,又淡淡道,“若有为?兄能帮得上的?,尽管直言。”

魏弃却只?摇头:“金锁虽俗,总归意在祝福,至于旁的?物什,为?何要送,自然是因?为?缺。为?什么缺,大哥应当比我?更清楚。”

忽略顾叔不提,魏弃的?私库在众皇子中,确实是最穷的?。

本就“穷”,遑论这半年来,上京城中的?几处粥棚,抚民?所需的?费用,除却在收缴的?库银中挪用部分外,剩余的?银钱所需,大都出自他?的?私库。

魏晟当然清楚。

可越是清楚,他?反倒越发觉得眼前幼弟深不可测,话有所指。

从?前那个?与世无争、颇让人心生怜悯的?九弟,他?想,如今,终究也成了这般汲汲于名、不可一世之人。

难道连他?的?家事都要来插上一脚么?

思及此,魏晟说话的?语气更不免重了些:“婉茹未出阁前,确与那谢氏有堂姊妹之情。可说到底,她如今已嫁我?为?妇,她的?事,自有蓁蓁关心,不劳九弟费神,”他?说,“而且,真?要说她这一胎,唯独有次——险些动了胎气,还是那日在朝华宫出的?事。那时?,我?也未曾像九弟这般咄咄逼人、穷究是谁的?过错。”

“……”

魏弃闻言,冷不丁一笑。

那笑却只?浅浅在面皮上停留一瞬。

分明是笑着的?,眼底却如寒芒淬冷,他?温声?问:“所以?,大哥是在怪我??”

“我?并无此意,只?是想告诉你,也请你转告谢氏,蓁蓁待婉茹很?好,”魏晟说,“世间?,向来只?有出嫁从?夫,没有‘出嫁从?妹’的?道理,她如今已有了倚仗,日子只?会越过越好,不劳旁人过多费心。”

“蓁蓁亦并非善妒之人,只?是入我?府上,如若心思太重,恐令家宅不宁,是以?,有意敲打一番罢了。这概都是她掌家的?法子,我?无意干涉,但无论如何,婉茹如今毕竟为?我?诞下麟儿,日后,我?自会护她周全。”

“若然如此,那自然好,”魏弃笑道,“今日,原是我?说多了。”

“……?”

就这么揭过去了?

魏晟原本还有一肚子的?长篇大论要说,此刻见他?一反常态、一副乖乖受教的?表情,心口那股缠绕不去的?郁气却不由地散去些许,脸色亦逐渐和缓下来。

顿了顿,又低声?道:“阿毗,我?知你没有坏心,”魏晟说,“说到底,你我?与三郎、七郎,还有小十都不同,我?素来觉得,你我?之间?,从?小到大,无论处境抑或心性,概都是最像的?。几个?弟弟里,我?最疼的?也是你。政见不合,是外头的?事,关起门来,我?们永远是一家人。切莫因?些小事,伤了兄弟间?的?和气。”

“方才?是我?话重了些,”他?说,“劳你走这一趟,实是有心,我?这便叫管家将东西送去东院,日后,待婉茹身子好些,定当让她上门道谢,也好……与那谢氏再重叙姐妹情谊。”

这会儿倒想起姐妹情谊了?

魏弃笑而不语,微微颔首过后,转身离去。

直至事后沉沉问起,去大皇子府上送礼加“做客”的?感受如何。

他?思索片刻,方才?说了四个?字:“惺惺作态。”

说到底,不过是既想做他?的?大哥,又怕这哥哥做得太“威风”、把他?逼去站队魏骁罢了。

“那堂姐那边……”

沉沉听出他?话里的?烦厌之意,不由面露担忧:“听说大皇子妃出身大家,气性颇高?,平素便容不得大殿下身边添人。如今,堂姐才?刚生了小外甥,身子还不见好,该不会……”

“暂且可以?放心,”魏弃摇了摇头,“我?那大哥既不愿与我?交恶,心中虽不喜,下次总还要上门来攀关系。不看僧面看佛面,也是不会太亏待她的?。”

只?不过——

魏晟虽不打算亏待她,她家中那位当家的?“主母”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总而言之,魏弃想,身为?外人,做到这便差不多了。

再之后,便是各人的?际遇,他?既不关心,也不会插手。

而他?这“浅尝辄止”的?想法,沉沉自然不知。

只?因?一向相信他?,听他?说“不会太亏待”,顿时?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原本还坐直的?身子,立刻便埋进臂弯里,她整个?人半倒在四仙桌上。

魏弃看得失笑,随手将跳到桌上的?谢肥肥拎开、扔到一边去玩它的?纸团。又问:“今日的?药吃过了么?”

*

名义上是静思己过,修养心性。

事实上,魏弃被关在朝华宫中的?这些天,更像是他?父子二人共同默许的?一段“战备之期”。

毕竟,他?人眼中戒备森严的?皇宫后院,于魏弃而言,却早已如入无人境般漏洞百出。

是以?,与其说是魏峥一道圣旨把他?关进了朝华宫,不如说,是他?自己把自己关在了这里。

每日的?生活,除了教谢沉沉读书认字,哄她喝那些苦得头皮发麻、却能“养身体”的?补药,给她讲方志怪谈中的?奇妙传说作睡前故事外,便只?剩无穷无尽地,读着一堆繁复难懂的?医书。

——也不知他?从?哪弄来那么多医药典籍、文库藏书。

但沉沉猜,八成是趁夜从?太医院书库中顺手“摸”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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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她发现,每过两天,他?书案上那些堆成山的?医书似乎都要换一轮。

新旧不一,配图各异,唯一的?共同点是:她都看不懂。

简直是天书啊天书!

她摇头晃脑地感叹,苦兮兮地趴在小书案上练了会儿字,却很?快禁不住困意上涌。

随口同魏弃提了一嘴,便青天白日下打着哈欠、光明正大地窝回榻上睡起懒觉来。

她有孕在身,本就贪觉,整日睡得天昏地暗都舍不得睁眼。

魏弃却似和她完全相反——压根不需要睡觉。

每次她一觉醒来找不见人,无论白天还是夜里,最后都无一例外发现,他?仍端坐于书案前,废寝忘食地读着那些“天书”。

“他?们说你身体底子不好。”

这个?沉沉还是知道的?。

谁让太医们每次一给她把脉,总是战战兢兢,魏弃不在的?时?候,还不停地叹气。

“一群庸医,交给他?们,我?不放心。”

沉沉心道阿弥陀佛,太医们个?个?好声?好气,怎么能说人家是庸医?

“醒了?——今日的?药喝了么?那方子里我?改了两味药,你试一试,是不是没有那么苦了。”

唯有最后这话,是最中听的?。

沉沉松了口气。

只?不过,话又说回来,打她第一次见他?开始,便觉他?肤色雪白胜于常人,后来又因?体质缘故,脸上连丁点划痕伤疤都留不下亦找不见,比剥了皮的?鸡蛋更光滑细腻。

如今,眼下两圈浓重的?乌青,却简直像是被人当面打了两拳,说不上来的?违和滑稽。

沉沉喝完药、把碗交给杏雨梨云,扭头来寻他?。

才?打了个?照面,顿觉又气又好笑。只?是,一想起他?是为?什么而“彻夜苦读”,心里又不由地泛起酸来。

“哎呀……”她轻叹了声?气。

走近些,原是靠着那太师椅的?扶手侧站着。

魏弃却不放心,愣是将她搂在怀里、坐到膝上,手臂轻环过她的?小腹。

“药喝过了,”沉沉于是开口说,“都喝光啦,这次一点没剩下呢,我?连蜜饯都没要。”

“嗯。”

“确实没那么苦了。”

“还想吐么?”

“不想了。”

“……嗯。”他?听到这,才?像是终于松了口气,眼帘扑扇着,嘴角扯出一道如释重负的?弧度,说,“那就好。”

沉沉心里又是一阵发酸,不由仰起头来,认认真?真?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

末了,忽地凑过去、轻轻亲了一口他?的?下巴。

可惜——又被他?那难得冒出来那丁点青色胡茬给“刺”得立马缩了回去。

“……”

她一时?失笑,窘得揉了揉嘴唇。

却还不忘小声?“宽慰”他?说:“别担心了,身子不好,养就好了呀。我?整日都喝那些补药,腰都粗了这——么多。哪里需要你这么废寝忘食?我?好着呢。”

“没有,”魏弃闻声?,却低下头去,不错眼地盯着她的?腰看,许久,蹙眉道,“没变化。”

沉沉:“……”

敢情你比我?自个?儿还清楚腰粗没粗是吧!

好吧——

某种程度上来说,你确实更清楚。

毕竟你可是每天都用手臂“量”过的?!

她听得一阵心虚,只?好改口说:“虽说腰没怎么粗,但我?最近胃口确实大了些,不像一开始那样、吃了就吐了。等慢慢地,一定就好了。”

“吃得略微多了些,可还是比从?前吃得少,”魏弃眉间?皱痕更深,眼神凝固于她那平坦如初的?小腹上,说,“他?吃不饱没事,但他?害得你吃不饱。”

“什么‘他?’!”

沉沉不禁被他?语气逗得笑出声?来。

说着,大着胆子伸出手、又学着他?的?样子,捏了捏眼前那一看就手感颇好的?脸颊,她大声?道:“那是阿壮和阿花!”

“……”

“跟我?说:阿壮,阿花!”

魏弃却难得没接她的?腔,冷着表情别过脸去。

“没人告诉过我?,怀孕是这样的?。”他?说。

忽然间?,竟像是孩子似的?赌气了:“早知他?让你这么辛苦,就应该……”

“停、停停!”

沉沉表情瞬间?也变了:“说什么呢,怎么就辛苦了?就应该——就应该什么?”

他?并没把话说完,但难得的?,她却完全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心中一沉,又立刻庄而重之地掰过他?的?脸。

她一字一顿道:“不要这么想。”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连我?都没有觉得辛苦,没有因?为?辛苦而后悔生他?,你怎么能代替我?去说这样的?话?”

“……”

“别以?为?阿花阿壮听不见就在这乱说,”她说,“小孩子可是很?聪明的?……比大人想的?聪明多了。”

说着,似乎是为?了让他?相信她说的?话,她咬唇沉思片刻,又低声?道:“其实,我?小的?时?候,应该——远远还不到所谓知事的?年纪,我?阿娘也许都以?为?我?早没有印象了。可是,我?真?的?记得的?,记得很?清楚。那时?候,阿娘其实不喜欢我?,还总是跟人说、想找个?机会把我?送走。”

这件事,除了魏弃,她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

在她无忧无虑的?童年里,这是唯一不可提及也不能提及的?疮疤。

她说出来,只?会叫阿娘流泪,叫父兄担心,所以?,她从?来不说。

但这一刻,她却在他?面前亲手揭开了它。

“阿娘和我?住在一个?院子里,我?就睡在阿娘旁边,可是她从?来不抱我?,那时?候,我?还有一个?奶娘,每次奶娘把我?抱去给阿娘看,她总是摆摆手,但对着阿兄,她的?声?音永远是往上扬、是开开心心笑着的?。”

孩子啊……

连话都不会说的?孩子,其实,也能感受到大人的?偏心。

所以?,当她慢慢长大、会走路、开始牙牙学语的?时?候,总是很?害怕面对自己那“不苟言笑”的?阿娘。

“我?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受我?的?呢?后来我?老是自个?儿偷偷地想,想来想去,好像,就是从?我?开口叫了她一声?‘娘’之后,”沉沉说,“那是我?会说的?第一个?字,我?见了谁都喊娘,可是对着她,我?怕得说不出话来,我?怕我?叫了她、她不笑,依然还是冲我?摆摆手,爱理不理的?样子。所以?我?一边喊,一边哭了起来。”

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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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还小,却对顾氏的?神情记忆犹新。

那种茫然的?、怔忪的?、忽然便红了眼眶的?表情,多年后,她把它理解为?“接纳”。

也许,不是从?生下她开始,而是直到那一刻,顾氏才?真?正成为?了她的?母亲。

“我?不希望我?们的?孩子也看到那种表情,”末了,沉沉说,“所以?,我?得纠正你。魏弃——没有‘就应该’。”

没有如果,没有后悔药。

既然选择了做父母,就应当有接纳这未知生命带来的?一切可能后果的?预期。

她说完,伸出手去。

这一次,却不是捏他?的?脸也不是玩笑,她只?是紧紧搂住了他?的?脖颈,把脑袋轻搁在了他?的?肩上。

这是一个?带着“重量”的?拥抱。

生命的?重量,就那么看似寻常地寄居于她的?腹中,而在她平坦的?肚皮底下,血液在流淌,皮肉在变化。

而这个?过程,并不只?有她在承受着,他?也同样如此。

他?所忧心为?难的?那些问题,答案,亦并不在那些繁复陈旧的?医书里,正在他?眼前。

沉沉说:“我?才?没有那么弱。你知道吗?我?在大伯家里的?时?候,可是连吃最噎人的?饼子都能活下来的?。所以?,我?的?孩子一定也能做到。他?肯定能好好地在我?肚子里长大。”

“……”

“你相不相信?”

“……”

“怎么不说话?你相不相信呀?”沉沉忽的?笑了。

魏弃依旧沉默,却蓦地伸手回抱住她,也将脑袋深深埋进她的?颈边。

许久。

久到她眼皮打架、都快要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如小鸡啄米般直坠。

“就是因?为?。”

她才?终于听到了他?的?回答,他?说:“就是因?为?……相信你,比想象中更坚强。”

魏弃说:“所以?我?很?害怕。”

不是担心,而是害怕吗?

“我?害怕那种不顾一切、不计付出也要延续生命的?母性,”他?说,“害怕那种,宁可忍受痛苦,也要供给自己的?骨肉,直到生命燃至最后一刻的?坚忍……就像我?母亲曾经做的?那样。”

“我?……”沉沉怔住了。

这时?的?她,其实还不能理解魏弃的?惶恐不安,只?是难得听他?主动提起自己的?母亲,又有些好奇他?的?语气这般沉重而隐忍,不由地竖起耳朵。

可,魏弃却没有再往下说。

只?顿了顿,话音一转,又沉声?道:“所以?,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拢在她脖颈上的?双手渐渐收紧了,他?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才?终于对她说出这最后的?决定。

“我?要你,无论何时?都——选你自己,”魏弃说,“无论什么时?候,如果这个?孩子,他?像一个?食血兽那样榨取吞噬着你,不要什么都不说,不要瞒着我?。”

“可我?、我?只?是胃口变小了些,少吃了半碗饭。”

沉沉刚要应声?,又被他?突然抬起、沤红的?眼圈吓到,下意识结结巴巴地说了句:“没有你说的?那么吓人……”

“我?只?是说如果。”

魏弃的?眼神和语气却依然平静,丝毫没有和她谈笑的?意思。

唯有眼圈红得吓人,眼底满是血丝,他?低声?说着:“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无论如何都要选自己,否则,谢沉沉,我?会让你永世不得安生,死后不能安寝。你能想到的?所有报复,我?都会一一做个?遍。”

“……你哪有那么吓人!”

“是么。”

“你又不是从?前那个?……你了,”她说,“怎么还拿以?前那一套来吓我?。”

他?却不回答,只?忽的?凑近她,以?额头抵住她的?额头。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许久,复才?淡淡道,“他?们教给我?的?坏,早已经种在在骨子里……只?有你。”

【谢氏女,是十一年来,唯一一个?、愿为?儿臣奔走之人。】

“只?有你,所以?,不能……没有你,”他?说,“谢沉沉,我?能留在朝华宫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

魏历开元三十四年夏,北燕蠢蠢欲动,屯军雪谷。

六月初十,雪狐王率三百轻骑出茫城、偷袭魏营,守军措手不及,死伤二百七十余人,副将王虎被擒,双手被缚,高?悬于城楼之上,破口痛骂不休。三日后,暴晒而死,尸身付之鸟雀分食。

消息传至上京,满朝文武哗然。

帝震怒,命九皇子炁挂帅出征,军令为?状,歃血为?誓,驱除北燕蛮夷,收归雪域八城。

第77章催火毒

“太医院院士皆称,谢氏腹中胎象已稳。如此这般,阿毗,你亦除去后顾之忧——可安心上阵了。”

出征前夜。

御书房中,魏峥与魏弃秉烛夜谈。

两父子各坐棋盘两端,父执黑,子?执白?。棋盘之上,杀得有?来有?往。

和颜悦色的气氛之下?,却是说不出的暗流涌动。

“是。”

魏弃闻言,漫不经心地?再落一子?,“所以,我应了雪域之战。”

“你心中有?几分胜算?”魏峥闻言,遂也开门见山地?问。

“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魏弃却只淡哂一声:“胜算不可计。但?若您真能兑现诺言,待我凯旋归来之日,容我一家出京团圆,我自当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他如今鲜少称“父皇”,却如寻常臣子?般称呼魏峥一声“陛下?”。话外之意?,不言自明?。

魏峥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自然能听懂:皇权也好?,王位也罢,他从来都无甚兴趣。

尽管以他毫不掩饰的威胁与杀意?作为“底气”,如今,他与自己的父亲,已然达成了某种表面上的和平,或者说,“合作”关系。

但?由始至终,魏弃的想法从未有?过丝毫动摇:能走,是一定要走的。走得越远越好?。

世道乱,藩王出,诸侯斗,世家谋。

征伐不休的日子?,从祖氏衰微至今,已然持续了数十年。

此番,若是北疆平定,雪域八城收归大魏,算上辽西之地?,魏朝的版图,将扩充至百余年前祖氏建国时的盛大光景。

到?那时,外患除,四海平,理所当然,便到?了向内求稳的时候。储君之争,必然提上台面。而如他这般双手沾满血腥之人,留在?上京,只有?等人口诛笔伐、立起来当靶子?的可能。

他一个轻易死不了的,在?这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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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之中倒不妨事。

但?,若再加上谢沉沉与她腹中的孩子?——

“若我能为朝廷收归雪域,届时,便再向……父亲,讨要一个驻北的闲职做做罢。”魏弃温声道。

像是提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般,声音波澜无惊:“儿臣本也身无长物?,在?京中无甚牵挂,”他说,“倒还有?一身武艺。若能为我大魏守得北地?太平,也算不枉此生了。”

这当然只是借口,父子?二人皆心知肚明?。

换做从前,他这个做儿子?的,或许还会因那点父子?孺慕之情而对魏峥有?所保留。

但?如今的他,却早已无法信任魏峥那喜怒不定、生杀予夺的帝王心性。

倒是那日朝华宫外的“猎杀”之举——他信,有?一便有?二。

眼下?他还能像这样?坐在?魏峥面前平心静气地?下?棋,也不过是因为于魏峥而言,现在?,活着的他比死了的他,稍微更?有?价值些而已。

魏峥听他此言,脸上却难得的现出几分为人父母的温情。

“阿毗,你可知,北疆苦冷,冬季尤寒,”魏峥道,“于常人而言,绝非什么?好?去处。若非战乱之年无人可托,朕又怎忍心叫你长居北地?。”

说话间,执棋的手亦微微一顿,将那黑子?捻在?手中把玩起来:“你以为,那谢氏女本就体弱,产子?过后、经得住这般磋磨?于女子?而言,生产本是九死一生之事,你不为她寻个四季皆宜之处好?生休养,却要带她长途跋涉归去北疆,未免不妥。”

听他主动提起谢沉沉,魏弃眸色微暗。

却仍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棋盘,以平淡至极的口吻答道:“一时的苦,与一世的苦,内子?总还是分得清孰轻孰重的,”他说,“何况,我留于上京,难免碍了陛下?大业。何苦来哉呢?”

这直白?过头的话,实在?称不上“悦耳”。

但?这日夜里——

许是因为眼前年不过十七的儿郎即将披甲出征,又或是北疆在?手、宏图霸业勾得人心潮澎湃,无心动怒。

总之,魏峥听过之后,竟只朗然一笑。随后,抬手落下?那决定胜局的最后一子?。

“也罢。”

魏峥低声道:“你大哥自幼饱读经书,仁心善治,来日,定为百代传诵、贤明?之君。若你能守得北疆几十年太平相安,叫那些猖狂的燕人领会大魏国威浩荡,晟儿是不会与你为难的。”

魏弃闻声默然,不置可否。

既没有?对魏峥口中表明?的储君人选有?任何微词,亦没有?半点讶然震惊之色。

他只垂下?眼来,定定看向眼前那胜败已定的黑白?棋局。

许久,同样?扬唇一笑,道:“如此,甚好?。”

*

魏弃告诉谢沉沉自己要去打仗时的语气,在?她听来,实在?和告诉她“今晚多添一道药膳”时差不多,不咸不淡,轻描淡写。

她虽有?些心理准备,也知道这一日终归要来,仍是不免惊掉了下?巴。

待想到?要为他整理行囊时,才发现,魏弃早都在?她不分白?天黑夜睡大觉时收拾好?了。除了衣物?银钱外,甚至还另装了一箱子?书。

不大不小两只箱箧,便把他这趟“出远门”所需的全部行装归置妥当。

沉沉却不放心,又一一掀开来、重新清点了遍。

末了,手里攥着那件用以御寒的狐皮大氅不住轻抚着。到?这时,她才恍然回神、真正有?了些离愁别绪的实感?。

“这趟要去多久?”沉沉问。

“少则数月,多则数载。”

魏弃说:“但?,我会尽可能快些回来……至少,在?‘他’学会说话之前。”

他的眼神落在?她养了三月、终于略微隆起些弧度的小腹上。

想来她说的陈年旧事,他明?面上不说,却都记在?了心里。沉沉不由失笑

“好?罢,”于是她说,“行军打仗,真要折腾起来,确实是没个定数的事。我……算起来,也是去过战场的人了。”

“嗯。”

“记得写信回来。”

“嗯。”

“我寄家书过去,能收得到?么??”她又问,“说不定秋日里,还能晒些果干寄与你呢。我阿娘少时常做给我同阿兄吃,去年没赶上时候,前年……前年那时候,我和你都不在?一块。”

两年前,她记得,也是这般初夏时节。

魏弃千方百计送她出宫,为她铺路,许她返乡。

只是后来,她却还是抛下?了江都城中的安稳人生,又兜兜转转回到?了他的身边。

飞蛾扑火,战场相见。

那时的他们,又岂能想到?后来经历的种种曲折呢?

“我那时给你写的信,你都没回呢,”沉沉说,“就是因为一直不回,所以我才担心你,还去找你。”

“……”

“但?这回,恐怕就没法去找你了。”

她说着,苦笑了下?,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看向那朱红庄严、紧闭的宫门。

右手轻抚上小腹,许久,方才低声喃喃道:“所以,你还是不要叫我担心罢,”沉沉说,“收到?家书,记得写封回信与我……嗯,我只在?定风城待过,还未见过雪谷,还有?那雪域……什么?什么?城呢。你回来时,记得再同我说说,他们那是什么?景色,有?些什么?顶好?吃的吃食,好?不好??”

少年不答,低垂眼眸,蝶翼般脆弱而密织的长睫轻颤。

沉沉却也不生气,只冲他伸出手来,勾勾小拇指,嘴里念念有?词说着从前小时与同伴玩闹的童谣。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

什么??

“等你回来,教阿壮阿花说话啊。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变了抄书三百篇。”

而沉沉念完了,心定了,却只仰起头来,冲他极灿烂地?笑起。

她说:“我能顾好?自己。”

“倒是阿九嘛,切不要太记挂我——倒叫自己,茶饭不思了。”

魏弃出宫那日,沉沉只送到?了朝华宫门前。

目送他在?众人簇拥中走远,她沉默静立着,久久不语。

一旁的杏雨梨云见状,对了个眼神。

杏雨摇了摇头,示意?噤声。

梨云却到?底年纪小、憋不住话:“姑娘不去送殿下?出征么??”她小声问,“袁公公昨夜来过,说是……”

平日里暂且不论?,至少今日,朝华宫的大门是打开的。

姑娘若是想送,便是要送到?城门外,也是有?人护着、不会阻拦的。

可不知怎么?,这对平日里恩爱甚笃的少年夫妻,却像是早商量好?了似的,一个不回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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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不远送,仿佛九殿下?这一去,不过是从前那般、入夜前便归来——可这分明?是要远赴北疆,一场搏命的仗哪。

这打仗的事,没有?个一年半载,哪能收得了场?

梨云家中,从前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只因父兄在?战场上犯了事,牵连家眷,这才入了宫闱为奴。对这打仗的事,她自诩有?几分“心得”。

更?何况,谢姑娘如今肚子?里还“装”着一个小娃娃呢。

想到?这里,这小宫女越发不住地?往谢沉沉那微隆起的小腹处瞥。

沉沉被她一语惊醒,回过神来,却没有?追出门去的意?思,反而冲人笑着摆摆手。

“回去吧。”她温声道。

离愁别绪,不是没有?。

可她更?明?白?,自己若是哭着送、送到?城门外,魏弃心里至少得要难受十天半个月。

与其让他心里一直记挂着、放不下?心,连觉也睡不安稳,不如彼此留个念想——如此这般,她倒是终于明?白?了两年前,魏弃不来送她的原因了。

也许她成长的脚步永远比他慢上一步……但?还好?,总归是能追上的。她想。

沉沉一手护着小腹,转身默默走向主殿。

正迎着檐下?窝着那醒目的小白?团子?招手,忽然,那瘦削的身形却眼见得踉跄了下?。

“……!”

原还怔怔站在?原地?的杏雨梨云二人,心下?顿时警铃大作,三步并作两步小跑上前,一左一右搀扶住她。

“姑娘?”杏雨一脸担忧。

“我……没事。”

沉沉额上发了几滴虚汗,显然也被自己方才那突如其来的晕眩吓得不轻。

缓了好?一阵,方才攥住两人手臂重新站直身体。

“许是昨夜受了凉罢,”她解释,“总觉得热,便不舍得关窗,大抵吹风……着凉了。”

然则两个宫女里,杏雨毕竟年长些,做事顾虑稳妥。

思忖片刻,仍是不放心,又提议道:“要不,还是请位太医来替姑娘看看?”

这回沉沉没有?推脱,不犹豫地?点了头。

却不想,杏雨这次请来的太医实在?大有?来头。

她等在?殿中,循着脚步声抬头望去。

只见那娃娃脸的医士一脸戏谑,书中玉笛转个不停,眼神与她撞在?一处,又蓦地?轻笑了声。

“陶……医士。”旧怨历历在?目,沉沉这一声“医士”,喊得不情不愿。

陶朔显然也听出来了她的不满意?,作势无奈地?摊了摊手,“这不是,北疆用不上我,反倒叫我闲下?来了么??听闻姑娘这有?活儿干,我便上赶着来了。”

沉沉:“……”

要说像从前陆德生那般位居末流的医士,需要上赶着来讨人欢心也就罢了,陶朔如今在?太医院、位置举足轻重,还需要他“上赶着”?

陶朔迎上她那写满狐疑的目光,只当看不见她脸上写着“你有?鬼”三个大字,坦荡道:“风水轮流转,终轮到?我来伺候姑娘,幸而姑娘宽宏大量,想必容得下?我。”

只是搭个脉而已,怎么?说得好?似他打算“投诚”似的。

沉沉嘴角抽抽。

与陶朔见过太多次,倒不必再隔层纱,她示意?杏雨梨云把刚搬过来的屏风撤下?。

顿了顿,索性又开门见山道:“陶医士,如今殿下?不在?,我本是被囚于此,也没什么?容得下?容不下?的。但?医士从前做过的事,实在?教人轻易忘不了。一场小病,实在?不必劳动您,不如,还是换李医士来吧。”

“那牛鼻子?老李?”陶朔轻嗤一声,“连我的小拇指都比不上。”

“正好?,我如今的病,也不过是小拇指般大小的病,”沉沉微微一笑,随即抬手指向门外,“我身子?重,这便不远送了,医士请回罢。”

陶朔:“……”

“陶医士可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陶朔不语,却“啧”了声,视线再度上下?打量她一圈。

末了,悠然感?叹道:“小拇指大——庸医啊庸医,这些时日,是怎么?敷衍你们的?你这身子?,也过三个月了罢,别人探不出原因,自己难道也半点没察觉?还是,自欺欺人?”

沉沉微怔。

眉头紧蹙着,她额上忽又滴下?几滴汗来。

脑海之中,各种念头交错闪过,最后,却还是紧绷着小脸,她一字一顿,向面前人下?了最后的逐客令:“陶医士,不远送了。”

陶朔见此,知她心意?已决,倒也没再说什么?。

只手里玉笛在?指尖轻佻转上一圈,他向她拱手道:“那谢姑娘,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便是日后“终究还有?再相见时”的意?思

沉沉知道他是话里有?话,却没想到?,他们二人的“再相见”,当真来得那样?快。

五日后,在?加重了每日补药用量的情况下?,她仍突发晕厥。

彼时,她正在?莲花池旁同谢肥肥玩闹,若非反应及时,一把攥住池沿,险些便当头栽倒下?去。

杏雨请来沉沉指名的那位李太医,把脉问诊过后,那太医却只直道奇怪。

“这,这脉象为何……”他脸色灰暗,嘴里不住喃喃自语,“不可能诊错的,怎会如此……?”

沉沉听得心下?直跳,问他为何这般惊惶。

李太医却视线飘忽、避而不答,只细细问了她这些时日进膳和用药的情况,末了,仍是看不出有?何问题,只得又再悬丝诊脉,呆坐在?屏风后,凝神沉思许久。

这一次,无需他明?说,沉沉已明?白?了,眼前因好?脾气好?说话而被她“选中”的老太医,是真正遇到?了束手无策的问题。

李太医回去后,陶朔第二次“不请自来”地?登门。

沉沉看着他脸上那副“你看吧最后还是这样?”的欠打表情,忍了又忍,终于还是伸出手腕。

“这回不怕劳烦了?”陶朔说。

“陶医士与我夫妇二人从前的事,总还是在?心里的,”沉沉就坡下?驴,“但?,世上没有?解不开的结,若陶医士能助我保下?这孩子?,我会在?信中向殿下?写明?来龙去脉,待殿下?凯旋,到?时,他……自也会有?他的决断。”

在?宫里呆久了,她偶尔说话,竟也有?几分贵人们“话里有?话”的意?味来。

沉沉心下?咋舌,忍不住好?生感?激了一番露华宫里那两位严格的教习嬷嬷。

“谢姑娘是个聪明?人。”

陶朔闻言,却只朗然笑了:“他在?的时候,可是不叫我踏进朝华宫一步的。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只不过是想借殿下?一小瓶血研究研究罢了,若是在?姑娘这里得了面子?,想来,一瓶血而已,他会给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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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沉沉正要往回缩手腕,陶朔却冷不丁伸手、将她腕子?一扣。

而后,脸上嬉皮笑脸的笑意?,肉眼可见地?收敛。

望闻问切,细细将她有?孕以来的情况概都问了个遍后,这位自诩医术天下?无双的陶医士,竟也和他口中“医术不精、废物?一个”的李太医般,蹙眉沉默许久。

只不过,相较于李太医,他还是多问了切中要害的一句:“……你吃过寒蛇胆?”

“啊?”

沉沉被问得一脸懵:“什么?蛇胆?我不敢吃那些……是什么?补药么??”

“寒蛇多出没于沙漠,皮、肉、胆皆能入药,但?能让身体虚寒至此的,非寒蛇胆不可。”

陶朔说:“你想想,自己可曾胡乱吃过什么?药。”

沉沉听他声音严肃,不像随口发问,不由也紧张起来,将自己这段时日吃过的补药一一说了遍。

“都不是。再往前想。”

她只好?渐次往前推。

话赶话地?,几乎是绞尽脑汁回想。

她想起他说那寒蛇出没于沙漠,又随口提起:“说起沙漠,我确实去过,药……有?位镖头大哥,当时我们身陷险境,不得已要药倒那掳走我们的首领,所以,他提供了一味叫‘催火毒’的药。那药无色无味,对身体伤害亦不大,只对那些平日里大鱼大肉虚火旺的人有?反应。当时,为引那首领中计,我也不得不吃了些下?过药的食物?,但?吃过之后、立马服了解药——”

话音未落。

陶朔却蓦地?冷笑一声:“谁告诉你,它对身体伤害‘亦不大’了?”

“……”

“吃了解药,”陶朔说,“谁告诉的你那毒有?解药?”

沉沉抿着嘴唇,不说话了。

心口却“砰砰”直跳,一股莫名的恐慌让她两眼发昏——她忽的抬手撑住桌案,试图以此支撑住忽又不受控制前栽的身体。

然而,天旋地?转间,却终究只来得及说一声“……救我”。

她身子?一软,在?那突然袭来的晕眩下?、彻底失了意?识。

第78章决断

上京,若卢狱。

幽暗狭长的地牢甬道中,身?着白袍医士服的男子手执一豆灯火。灯火明灭间,脸上神色亦被映照得阴晴不定。

时间紧迫,他?很快向自己要找的“那位”道明了来意?。

随即,便?沉默着,定定望向牢房中那盘坐于地、顶着满头枯发背对自己的伶仃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

男人?终于舍得开口,低声道:“区区催火毒,虽难治,到底难不倒你,而我以?金针行医,善治热毒……术业有专攻,这回,你找错了人。”

他?虽有意?压低声音,以?致语气迟缓,嘶哑难闻。

但若沉沉在此、却定能听出——这声音毫无疑问,便?是早已“失踪”数月的陆德生,陆医士。

而他?此刻正对的那片斑驳到难以?辨认的土墙上,赫然是一个又一个、密密麻麻记录时间的“正”字。

地牢不见天日,一日只供应两餐米汤,不许犯人?之间通话传信,狱卒更是凶神恶煞,堪称酷吏——记录时间,便?成了他?每日仅剩的一丝希望与“乐趣”。

可饶是如此,他?也几乎要忘记,自己到底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若只是为了治病,我一人?自能应付。”

而听他?此言,陶朔亦毫不掩饰地自傲道:“毕竟,如你所言,这世上还未曾有过难得倒我的疑难杂症。只可惜,我遇上了一个难应付的病人?。”

炼制催火毒的主要材料,多从寒蛇身?上取用,寒蛇胆亦在其中。

严格来说,它的确不算“毒”,历史?上,百越之地热毒横行,此药甚至多用于解毒,被奉为神药,直至第一个服药后昏睡不醒的人?出现?,人?们方才?渐渐发现?,催火毒虽不是毒:若是男子服用,至多不过精气衰减、体力不济。但若是女?子服用,却轻则昏迷,重者,更有伤及根底、一生不可孕育子嗣者。

原名“催火散”的神药,从此,亦改名叫作“催火毒”。

只可惜,百越地广人?稀,地形复杂,交通不便?,与外界沟通甚少,药的副作用亦未曾传播开去。

倒是许多走南闯北的江湖人?士知悉此药神奇,将?其用于坑蒙拐骗、以?备逃命之需。饶是陶朔这般通读医典、求知若渴的人?物,也只不过对此略有耳闻。

难治是难治,他?想,但是,未尝不能一试。

“无奈那位谢姑娘,对我实在防备甚深,”陶朔笑?道,“防备心太?重的病人?,令人?头疼啊。”

话里?话外,不乏几分刻意?为之的凄凉之意?。

“若是殿下还在宫中,想必你连近身?都难。”

陆德生却毫不留情地点破他?道:“北疆之战中,你我二人?如何驱使于他??如今,他?便?是再怎么冷眼相对,也说不上过分。”

陶朔心道那是你关在牢里?,还不晓得后来我那金蚕丝网是如何派上用场的呢。

梁子早已结下。深深结下。

无奈,风水轮流转,而他?……亦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但那位谢姑娘却颇为信任你,”陶朔既不解释,也不把话题展开,只婉言提醒道,“她不愿冒险尝试我所说的法子,眼下,只能拿几倍的热药大补、勉强吊着命,准确来说,是吊着腹中胎儿的性命。长此以?往,对她来说,负担亦不可谓不大。”

陆德生闻言,眉头紧蹙,垂首不言。

陶朔“谈天说地”的兴致却半点没?被这闷声不吭的聊天对象打击,反而接着絮絮叨叨地往下说着:“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那九殿下,倒的确算得上‘天赋异禀’。”

“听说他?两个多月来,日夜不息、苦读医书,想也是发现?了这一胎的凶险之处,还作主改了那废物庸医给的药方,若非如此,这毒早已发作——”

“难得暂缓了这么些时日,恐怕他?亦心存侥幸,觉得已将?此毒压制下去。可他?毕竟不是杏林出身?,半道出家,又哪里?晓得,寒气入体,短则蛰伏数月,更有二十年中频繁发作却寻不出病因的例子在前。若让他?知道,他?前脚一走,朝华宫中的谢姑娘便?被毒发折磨得卧病不起,恐怕……世道将?乱呐。”

不说别的,高居金銮的九五之尊,便?不会允许此事发生。

而这,也是他?今日前来这地牢中“搬救兵”的根本原因。

谢沉沉听他?说了那寒毒的凶险之处,知道可能危及腹中胎儿,便?不愿用他?的药,只明里?暗里?提了无数次,希望能找陆德生来替她诊病。

太?极殿那边安插的眼线无孔不入,如今,既送了手令、放了他?来,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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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兄啊陆兄,你既要为家人?翻案,九死不悔,如今不过是蹲了一回大狱,便?心气全无了么?”

陶朔看?向那不动如山的背影,蓦然笑?道:“今夜,我执陛下手令,特来请你‘出山’,为那谢姑娘解燃眉之急。这病拖得一时,她的凶险便?更重一分,你还要浪费多少时间,在这无意?义?的踌躇上?”

相差十余岁,却因医术上的见解一见如故。

虽理念不同,他?对这位年纪轻轻医术不凡的“忘年交”,到底还是有几分惜才?之心的。

陆德生没?有回答。

只抬起头来,无声地、久久地望向墙壁上那一个个从整齐端方到胡乱潦草的“正”字。

不知怎的,他?忽又想起两年多前的那个深夜。

手提宫灯的少女?,满脸稚嫩,浑身?发抖,他?百般劝退,那少女?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对他?一跪。

那时,她是怎么说的呢?

【我家殿下,若是能活,为何一定要死?】

【若是有一线生机,我无论如何做不到,眼睁睁看?他?去死。】

她腹无点墨,说话亦直白得令人?发笑?。

可不知为何,那话却毫无预兆地,触动了他?心中早已蒙尘的角落:

刺客扑袭,家人?失散,早已沦为乡野之家的阎氏满门诛灭。

那一路护送他?南下的家仆,在为他?引开追兵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同样也是这样朴素而直白的一句。

【小公子,跑吧!】

【哪怕只有一线生机,跑吧,只要你还活着,阎公的医术便?不会失传,乘船南下,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地活下去,夫人?,还有老夫人?,还有……我,在天上,都会保护着您、一直看?着您的!】

那位姓陆的家仆以?身?为盾,拼死扑向一名追杀而来的刺客,几乎被砍成肉泥。

临死前,却还在不停地高声重复着、仿佛在用最后的力气为他?“鼓劲”:“跑、跑啊!不要回头,小公子,跑啊!”

他?在那场雨夜中拔足狂奔,把一切抛在身?后,也最终失去了所有。

这么多年来,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花了比寻常人?更甚十倍的力气,终于才?以?良民身?份考入太?医院。

他?想为家人?翻案,想知道阎家一夕之间家破人?亡的原因:为何祖父分明是被刺而死,却要称自杀;为何祖母执意?将?祖父私库中所有藏书捐于太?医院,散尽家财,也要将?全家迁离上京;为何,他?们都一退再退,那些人?仍然不愿放过他?,要将?阎家满门屠戮殆尽,将?他?们彻底地抹去——

陆德生的背深深弯低,脸埋进?双掌中,许久的,许久沉默不语。

如今,他?早已知道了一切的答案。

而这近一年的牢狱之灾,亦正是魏帝给他?的回答。

皇后江氏,做了再多错事,到底是他?们皇室关起门来的家事,那是一国之母,天下女?子表率。

至于生民何辜——?说到底,蝼蚁罢了。

蝼蚁。

可他?……终究还想再为这蝼蚁般的一生,挣扎一回啊。

“为我准备一套干净的衣衫吧。”他?忽的低声说。

“嗯?”陶朔挑眉。

“这般尊容,只会吓到她,”陆德生说着,吃力地拾起手边石子,用沉重如灌铅的手,在墙壁上刻下“正”字的最后一横,“她的病,我来治。但那是我的……朋友。你至少应当告诉我——”

上,有何所求?

汝,有何所求?

陶朔听出他?的话外之意?,不由愣了一瞬。

回过神来,却只满脸无辜地眨眨眼:“谁告诉你是陛下命我前去?”他?笑?容间满是促狭之意?,“我不过是闲来无事,不请自来,想用这份恩情,换那位殿下的一瓶血、以?供钻研罢了。”

当然,说归他?说。

信不信,便?是听者的事了。

“好?了。”

他?推开早已解开大锁的牢门,冲里?间人?温声道:“此事不宜耽搁,陆兄,这便?动身?吧。”

*

“姑娘,药来了。”

“姑娘,该用药了。”

“姑娘,且先莫睡……药还没?喝呢。”

沉沉端着药碗的手微微发抖。

盯着里?头浓黑的药汤,做了好?一会儿的心理建设,终于,还是捏着鼻子将?这一海碗的补药一饮而尽。

苦药入喉,胃中顿时翻腾不止。

她一瞬面如土色,扶着床沿欲呕。

杏雨见状,连忙将?蜜饯罐子取来,连着好?几颗喂下去,这才?勉强将?她嘴里?的苦味盖下,停了咳嗽。

“……姑娘?”

“让我歇歇,”沉沉无力道,“让我歇歇罢。”

她头晕脑胀地瘫倒在床上,额头一阵阵的发虚汗,浑身?冷了又热,热了又冷。

就连谢肥肥讨好?地窝在床边、冲她不住地“喵呜”叫,她也实在没?力气伸手、去摸摸它的脑袋了。

从前一日只用一回药的日子,仿佛已隔了半辈子,自打那晕眩之症频频发作,她如今,一日得吃三回大补之药。

可那“补药”到底补到哪去,总归是没?补在她那三两肉上。

她分明有孕在身?,却是一阵风都能吹倒的瘦弱,除了微微隆起的小腹外,整个人?看?着,简直比当初十四岁、刚入朝华宫时还要瘦骨伶仃。

发病之初,谢婉茹不知从哪听到了消息,竟还在大皇子魏晟的护送下,入宫来见了她一回。

结果只一照面,如今已是妇人?打扮的谢家小姐,便?当场哭得泪人?似的,怎么都止不住,拉着自家小妹的手紧紧不放。

最后,反倒是沉沉怕吓着襁褓中的小侄儿,挤出笑?意?哄她说:“没?事的、没?事的。”

小姑娘面皮无肉,笑?容却分外灿烂,伸手轻抚魏璟——也就是她那白白净净、酷爱咬脖子上那把长命金锁玩的小侄儿肉乎乎的脸庞,又伸手把那金锁从他?嘴里?拨出来。

“二姐,你忘了,我可是上过战场的姑娘呀,”她说,“从小命硬得很。那时候,我阿爹还托人?给我算过命,说我有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之相……你想,我这一路不就是这般过来的么?所以?这回,一定也不例外。”

“当真?”谢婉茹泪眼盈盈地看?向她。

“当真!”沉沉点头。

那时,她答得毫不犹豫。虽卧病在床,两眼却乌黑发亮,满是活气。

然而,如今不过半月过去。

她整个人?却犹如换了一副躯壳——全靠一股顽强的意?志力在撑着。

“呼、呼……”

眼前仿佛蒙了一层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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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气无力地盯着头顶的床帐,呼吸凝滞而沉重。

那位陶医士的确医术高超,一眼看?出这病的症结所在,也在不久前,给了她解毒的法子。

可给出法子的同时,他?也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法子恐会危及腹中胎儿。纵然生得下来,也很有可能养不活。且治愈之后,虽无性命之虞,因毒性潜伏过久,伤及根本,她余生,都将?不再有孕事的可能。

沉沉紧闭双目,长睫不住颤抖。

【不过这也无妨,世间男子,哪个不三妻四妾?孩子嘛,留待她人?去生,也未尝不可。】

【我观殿下待姑娘之心情真意?切,便?是生不出孩子,情意?也可长久。】

【实在不行,到时过继一个妾室的孩子来养,想来,殿下疼爱姑娘,定会允准。】

陶朔略带戏谑的声音响在耳边,她心乱如麻,辗转反侧,只觉嘴里?方才?被蜜饯压下的苦味又一个劲地翻涌上来,腹中小儿却如……死去一般,毫无反应。

是了。

没?有胎动,没?有堂姐说的那些半夜踢腿蹬脚、扰人?安宁,她的这个孩子,从始至终都“安静”着。

若非医士诊脉,说胎心犹在,她几乎要怀疑腹中已是一枚死胎。

可,就是这样一个安静的孩子,却已然与她血脉相连。

他?有名字,有“爱称”,有她无尽的爱与期冀的灌溉,就像一株瘦弱的小苗,颤抖着、在寒风中静默地生长。

——她明知他?的存在,又曾那样期盼着他?的到来,又要如何才?能狠下心来,将?他?“连根拔除”?

她做不到。

她不忍心,不愿意?。

也因此,她甚至不敢去信告诉魏弃这件事。

因她毫不怀疑,魏弃知晓过后,只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这个孩子。

而她害怕看?到那个答案,害怕看?到“放弃”两个字,所以?,总是抱着一些微末的期望祈祷着:挺过去就好?了。

若是真的让她挺过去了呢?倘若事有“例外”呢?

她这般哀求着,恳切地祷告、祈求上天。脑海中半生的记忆如走马灯般来回上演,有时,白日里?烧得迷迷糊糊,有时夜里?又如坠寒潭之中,浑身?冰冷。

陆德生来为她诊脉时,她其实已烧得只迷迷糊糊看?见一道熟悉的剪影。

说不清是真实还是梦境,却不知怎么,好?似这么多日的隐忍,都在这一刻尽数倾泻而出。

她忽然便?泪如雨下。

“我平生,没?有……做过坏事……”沉沉呜咽着说。

“我毕生所求,也只是安安稳稳的生活,我从未有过害人?的心,从未去做伤人?的事,为何,坏事都轮到我身?上?”她渐渐哭出声音来,“若是有报应,也不该这样报应在我的孩子身?上,是我哪里?做错了么?”

她像做错事的孩子般嚎啕大哭:“我做错什?么了?陆医士,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我做错什?么了?”

她反反复复,只问这一句话。

而陆德生沉默着,静静看?向病榻上形容枯槁、泪流满面的少女?。

许久。

他?说:“弃了他?吧。”

“……”

沉沉一怔,泪眼朦胧地抬起眼睛。

“没?了这个孩子,你尚还有大好?年华,你与殿下,少年相知相识,夫妻情深意?笃,纵然没?有这血脉牵连,他?之一生,亦会爱你护你,但,若是你执意?要留下他?,留下这个孩子。”

陆德生垂落眼帘,沉默——如山河静默。

殿中安静,落针可闻。

唯有她的呼吸声忽而急促起来。

他?说:“若你执意?要留下腹中子,亦只能保下一个先天不足,注定早衰的孩子。光是生产一事,便?是九死一生。沉沉,你还年轻——”

“……”

“可你还这样年轻。”他?说。

第79章炼胎

“姓陆的当真去了朝华宫?”

“千真?万确,此乃奴婢义?妹亲眼所见。她如今在那袁舜手下当差,日夜盯着朝华宫里的动静,凡有风吹草动,立刻便来禀报,绝不敢有半句虚言。”

息凤宫中?,久未露面的皇后江氏斜倚美人榻上。

那张愈见?清瘦却风韵犹存的白净面颊,较之从前,却多了一线细微的红色疤痕。

从右脸颧骨一路蜿蜒至唇角,纵有脂粉遮盖,仍透出些令人侧目的违和。

兰芝答完主子的话?,小?心翼翼抬起?头来。

正见?江氏若有所思地?轻抚着面上疤痕,神情微妙莫名?。她心口不由重重一跳。

娘娘这是……又想起?那陆德生做的混账事了?

身为息凤宫中?最是忠心耿耿的大宫女?,兰芝低头思忖片刻,当即言辞激烈地?为自家主子“声讨”起?来:“那陆德生大逆不道,竟胆敢行刺娘娘,罪不可赦,奴婢真?恨不能将此人千刀万剐,生啖其肉,遂听得这事,再顾不得其他、立刻便来禀报……!”

皇后贵为一国之母,凤体金贵。

莫说面上留疤,便是手上见?血,都应叫此人拿命来偿。

先前听说陛下虽压下消息,却也将此人关进大狱、不日问斩,兰芝心中?还?觉得解气。

怎料,他竟到如今还?活蹦乱跳,甚至堂而皇之出入朝华宫中?,与那恶鬼般凶狠可怖的九皇子为伍。

若没有陛下的暗中?默许,区区一介医士,岂能这般猖狂?

二?十余载夫妻情谊,陛下竟对娘娘无情至此——!

兰芝想到此处,愤怒归愤怒,又不由地?悲从中?来,唯有低下头去,强自掩去那几分泪意。

“……哭什么?”

江氏却被她压抑的抽泣声吵得回过神,眉头微挑。

看向面前终忍不住掩面哭出声的大宫女?,许久,女?人复又冷笑一声:“他去朝华宫,保不齐是因?谢氏那厢出事。有什么好哭?一场大戏罢了!”

江氏道:“从前坏我大事、救下魏弃性命的亦是他二?人,那孽种从此对谢女?生出情意,如今更是情根深种。谢氏若死,他身在前线,必定心乱生错,又还?能猖狂到几时?!”

“本是件喜事,倒叫你哭出几分晦气来!”

“娘娘的意思是……”

兰芝面颊上还?挂着几颗泪珠,闻言,却怔怔抬起?头。

也算看在她对自己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的份上。

江氏虽不喜蠢人,到底恹恹地?解释起?来:“丽姬之事已败露,可也算无心插柳,阴差阳错,助那孽种得了一身本事。幸而此子天性嗜杀,目中?无物,在上京大肆屠戮世家子弟,引得朝野怨声载道,他纵有赫赫战功,到底,也不过是我晟儿的垫脚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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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氏道:“本宫虽被囚于此,可陛下属意晟儿,储君之位,不日必入吾手,眼下不过一时落寞……待到他日我儿登基,迎本宫为太后,届时,无论那陆——阎氏子也好,或那孽种也罢,概都有本宫向其清算总账之日。”

她说着,用力?按上面颊那道殷红狭长?的伤疤,目光森然。

斩草不除根,必有后患。

她千算万算,只没有想到,阎伦竟还?有后代存活于世。

那赵为昭又不知从哪得了消息,将她过往所行之事一一揭发,累她至此!

如今,她被陛下厌弃,困于宫中?,雉奴年幼,又先天不足,几乎痴傻,大字不识得几个。

幸而还?有养子忠孝,对她这个名?义?上的母亲尊敬至极。

她“因?病不出”的这些时日,无论风霜雨雪,魏晟每日定来请安求见?。她既有这个“靠山”在,便不愁没有翻天之日——

是了。

她与那赵为昭争了一辈子,抢了一辈子,说到底,还?是她赢。

只有她能赢。

“命人继续盯紧朝华宫。”江氏冷声道。

说话?间,又扭过头去,望着榻边那对栩栩如生的彩塑木雕,出神良久。

琴瑟和谐、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到底只在那死物中?最好看,放在眼前,便觉得刺目非常了。

她既得不到的,也不喜欢他人得到。

是以,思忖片刻,忽又开口幽幽道:“本宫既无一日顺心,那朝华宫中?,理应也无一日安宁,”江氏冷笑一声,“适当的时候,再为陛下添上一把柴,亦未尝不可。”

陆德生,乃阎伦之孙。

昔日,正是那阎伦以逆天之法?,救得丽姬腹中?死胎,与她一同造出了“天降神子”的妄言。

【陛下啊陛下,二?十余载夫妻,如今你我二?人,又何尝不是殊途同归……做着同样的事呢?】

江氏闭目沉思,面上神情似讽犹悲。

忽然,却听得一阵凌乱脚步声自殿外匆匆闯入,待她睁开眼,只见?自家小?儿手中?捧着几颗浑圆的鹅卵石,一脸献宝般的神情跪在榻边,将石子递到她面前。

十皇子魏宣——她的雉奴。

他如今已年满十三,却还?是这么一副稚童做派。

既背不出书,也不喜练字,唯独模样倒生得玲珑可爱。

连魏氏众皇子如出一辙的凤眼凌厉,到了他脸上,也显出几分不掩饰的天真?气来。

“母后……母后。”

魏宣道:“给你瞧。”

他将手心里捧着的石子一一递给她看,满脸写着“求奖赏”、眼神扑闪扑闪地?望着她。

“雉奴是又跑去那池子里捞石子了?”江氏见?状,顿时笑起?。

将那石头看了又看,顺手接过兰芝递来的帕子,又一脸慈爱地?为魏宣擦去了脸上、手上的水渍,她嗔怪道:“也不怕着凉。若害你染了寒气,再漂亮的石子,也讨不得母后的欢心。”

说着,便眼神示意兰芝,着宫女?带他前去沐浴更衣。

魏宣有些依依不舍地?扯着江氏的袖子不放,江氏便安慰他,午间用过膳后,许他多吃两颗蜜饯。魏宣掰着手指算了好一会儿,喜气洋洋地?扭头走了。

却不知,他这一走,殿中?的气氛转瞬便从短暂的温馨急转直下。

江氏脸上笑容渐渐敛去,将那青色的圆石子捏在手中?把玩片刻。末了,唤了管事的太监入殿。

“今日服侍雉奴的那几名?宫女?,”她说,“既连个人都看不住,息凤宫中?,亦不必养些不中?用的废人了。”

那总管闻言,不住叩首应是,冷汗涔涔地?应声而退。

至于魏宣得了两颗蜜饯,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又失了四个愿意陪他捞石子爬树的宫女?,为此大哭一场、闹得息凤宫上下彻夜灯火不熄的事——那便是后话?了。

*

而此时的谢沉沉,尚且对息凤宫中?发生的一切,以及自己所住的朝华宫在不知觉中?、成为这后宫万目齐视之处毫无察觉。

陆德生的一声“放弃”,远比陶朔的十句百句风凉话?还?要?伤人,她吓得当夜便发了一场高烧。

好不容易从昏睡中?醒来,对上的,却仍是陆德生那一双无悲无喜——却又悲天悯人的眼。

“多拖一日,对你而言,百害而无一利,”他将药碗搁于案上,淡淡道,“尽快做决定罢。”

“难道真?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

“若我说……不呢?”沉沉低声问,“若我将他生下来,纵然先天不足,或许,也能好生养着,凡事总有转机,说不定他是健康的,说不定,他也和寻常的孩子一般……”

“没有‘说不定’。”

陆德生却不等她说完,便几乎残忍地?打?断她:“而且,你要?付出的代价太大。纵然殿下在此,亦不会允你做出这般荒唐之事。”

魏弃于她,执念究竟多深,旁人暂且不论,经历过定风城一役的人,心中?都自有掂量。

是以,“保小?不保大”的事,在如今虽也不算罕见?,但在她身上……却断不可行。

陆德生眉头紧蹙,见?她仍在犹豫,不由又提醒道:“殿下如今远在北疆,上京之事,鞭长?莫及。但,若是连你也不顾惜自己,待他凯旋之日,你当如何应对?”

言下之意,他的“脾气”,你还?不清楚么?

沉沉闻言,神色黯然,久久不语。

而陆德生亦没再多话?,轻叹一声,给足了她“考虑”的时间。

只等她将那苦药一饮而尽,便端起?药碗转身离去。

第二?日,第三日,都始终如此。

他心知自己所做的一切,说到底,不过在身体力?行地?告诉她:她不应再有第二?个选择。

身为医者,身为朋友,他不愿见?她挣扎在病痛之中?。这既是他的性格使然,也是他如今唯一还?能为她做的事。

可他——或许,终究还?是低估了一个母亲的“决心”。

是以,当他第四日再来,替她开具出一份绝不会伤及身体的堕胎药方,正待劝解,却见?那病榻上瘦骨伶仃的少女?目光炯炯,伸手向他递来一本破旧的古籍时。

陆德生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愕然,再到愤怒。

变幻之间,他忽将自己苦思一夜写作的药方揉成一团,狠掷于地?!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他素有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的淡然心性,此时此刻,却只觉一种莫大的讽刺和无力?涌上心头,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你知不知道这上头……写的是什么?!谢沉沉,你简直愚蠢!”

“我知道。”而沉沉没有反驳。

甚至低声答他:“我知道,我素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蠢人。陆医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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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心惹你生气,只是,我亦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她的神情极平静,仿佛她眼下递出的这本古籍,不过是一本寻常的字帖或旧书,可她攥着这书的手指,分明?也已用力?到骨节泛白。

她说:“殿下曾同我提起?过他幼时的遭遇,虽然,只有三言两语,但我知道。”

“……”

“我知道丽嫔娘娘为了生下殿下,吃了极大的苦……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她虽不曾切身体会,那所谓的法?子究竟有多痛苦。

可从魏弃只言片语的提及中?也能明?白,那必然是逼人赌上命去的极端办法?。

“你……!”

陆德生面带怒容:“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做这以命换命的蠢事?!”

“不是以命换命。”

沉沉却静静摇了摇头,望着他的眼神光亮如星。

她说:“我能撑过去。我能活,我的孩子亦能活。”

昔日的丽姬娘娘,不也撑过去了么?

同为人母,若有一线生机,她又怎能对腹中?血肉……见?死不救?

沉沉苦笑。

魏弃或许能做到,可这是因?为,孩子不曾长?于他的腹中?,他不曾期盼和感受过这个孩子的心跳,不曾整夜隔着皮肉抚摸、轻唤着淘气亲昵的乳名?。

母子之间的羁绊,远早于父与子,从这个孩子寄居于她的腹中?开始,她已经有了为人母的觉悟。她对这个孩子寄予的爱与期冀,让她无法?做出割舍的抉择。

到这一刻,她甚至庆幸。

朝华宫中?的东西摆放何处,重要?的书目物什藏于哪里,除了魏弃,只有她最清楚。

至于手中?这本,很有可能记载了那凶险之法?的古籍——她亦曾在魏弃的书案上见?到过这本书。

虽然,那已是两年多前的事。

但重重的记忆碎片拼凑完整,她仍是猜出了这本书的奇特之处。

昨夜她屏退杏雨梨云,在殿中?翻箱倒柜,也正是为了寻找此书。

上头的字,她看不懂。

把书找出来,其实也带着几分冒险之意。

但如今,陆德生的反应,却已证明?了一切。

这的确是一本“危险”的书,可也正是因?为危险,所以,带来了险中?求存的可能。

沉沉望向面前表情僵硬的青衣医士,沉声道:“或许凶险,但我愿意一试。”

“……”

陆德生不答,只满脸涨红,劈手将那书从她手中?夺过。

为今之计,他只想把这带来一切不幸的怪法?撕开烧毁、永世不存。

可不知为何,真?的用上力?气时,却怎么都下不去手。

唯有两手不住抖簌着,这薄薄的一本书册,如有千斤沉重。

他看着谢沉沉,谢沉沉亦看着他。

在她消瘦到毫无光泽的脸上,缀着一双光彩夺目、让人几乎无法?逼视的眼睛。

“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愿不愿意一试而已,”她说,“陆医士,而我愿赌这一次。”

语毕,拖着沉重的身体下榻,她扶着床沿,向他虚虚一跪。

“无论结果如何,陆医士,我都愿承担,绝不推……”诿。

她昨夜一夜未眠,其实,已早早想好了今日要?做要?说的一切。

只是,真?到要?跪时。

双膝尚未触地?,却终是被苍白了脸的陆医士轻托手肘扶起?。

她从未看过陆德生这般神情,更不会知晓,在她提出要?逆天而行、再行这“炼胎之法?”时,眼前心事重重的青年究竟想到了什么,考虑了多少。

到最后,她只听到他一声绵长?的叹息。

“原是……如此,”陆德生道,“竟是如此。”

几乎一息之间被抽干了所有活气。

他的声音无力?,脸上亦唯有苦笑:“沉沉,从前我便说过,身在宫中?,身不由己。原来到如今,依然如此。”

“……陆医士?”

【上,有何所求?】

【汝,有何所求?】

陆德生忽想起?那夜牢狱之中?,自己背对陶朔,发自心底问出的问题。

他总有几分侥幸,总以为,事在人为,选择亦能从心。

走到这一步,方知自己也好,初为人母的谢沉沉也罢,甚至于,千里之外的北疆,那位苦心经营图谋一条生路的殿下,所有人皆在局中?。

顺势而为——究竟顺的是谁的势,又如何为?

“陛下英明?。”

御书房中?,陶朔跪地?叩首,连称万岁。

魏峥脸上神色却看不出喜怒,只静坐御案之上,将朝华宫中?事态一一向他问明?。

“那谢氏女?对微臣多有防备,却对陆德生所言深信不疑,”陶朔道,“陆德生此人,生性耿直,少有虚言,谢氏听他话?中?笃定、腹中?胎儿绝不能留,只觉已是穷途末路,当夜高烧不退,臣借送药机会,同她提及‘或有一法?,却太过凶险’,并未直言,可她已有警觉之心,事后,便从九殿下的藏书中?一通寻找,终寻出了那‘炼胎’的古籍。”

“她主动向陆德生提及?”

“非但主动,还?跪求其相助。”

陶朔话?里带笑:“她欲行此法?,绝非我等逼迫暗算,不过是她自己选择,与人无尤。便是九殿下秋后算账,想来,她亦只会把‘罪’揽于己身。我虽是陛下近臣,可几次三番劝她身体为重、不必保胎,杏雨梨云彼时皆在场,俱是人证。”

魏峥闻言,连日攒起?的眉峰亦终于舒展,笑道:“你行事颇为周全,朕果真?没有错看。之后的事,便交给那陆德生罢。”

“是。”

“他是个聪明?人,”魏峥话?音淡淡,“想来,定不会再叫朕失望。”

至于阿毗皆时会如何想,如何做——

阿毗啊。

他忽的想起?北疆大军出征那日,城楼下银甲加身、披风猎猎,跪地?向他臣服的少年将军。

已然翱翔于天际的雄鹰,自不能轻易断折他的翅膀。

但新生的鹰,却还?有任人驯服塑造的可能。

“朕这……来之不易的孙儿。”

魏峥忽道:“待他临世,当养于王座之侧,倾吾心血,以为补偿,绝不让他步其父后尘。”

无论战功赫赫,功在千古,他终不会允许第二?个赵莽的存在。

昔日不可一世驰骋草原的突厥可汗,尚且有九王子阿史那金在京为质。

来日定当平北疆、开阔土,贵为封疆大吏的大魏九皇子,又岂能例外。

“……”

陶朔再度深深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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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陛下英明?。”

第80章家书

北疆。

魏人行军,昼夜不息。

不过月余,即自上京赶至定风城,修整五日,补充粮草。随即赴雪谷,直扑雪域。

途中,以军师兆闻、副将范曜为首大军却忽遭伏兵夹击。

燕人于雪山突围奇袭,领兵之人,正是北燕名将,雪狐王燕翎。

两国交战数年,新仇旧恨,见之难消。

血战由暮至夜,死伤惨重。

雪狐王自忖机不可?失,下令四面围杀,决意逼退魏军于雪谷之外,生?擒其主将。怎料魏人已?然兵分两路,趁战场混乱,天色昏暗,竟有魏将悍不惧死,领十?余名轻骑绕后,掳走雪狐王爱子燕权。

燕权年十?三?,擅长枪,厮杀正酣、忽遭拦截,破口大骂不止。

魏将斩其右臂,掠人上马。燕权改口嚎哭,痛骂魏贼,战场为之侧目。

雪狐王大怒,与魏将轻骑战于野。

领头之人身?披银甲,以白巾遮面,手执双剑,背负玄铁长弓。

雪狐王忧心爱子,心急意乱,竟轻敌不察,遭其一箭穿胸,当场口吐鲜血不止,颓然败退。

魏军士气大振,一路直追。

时有燕将认出执弓之人,轰然变色,高呼“战鬼亡我”。燕军哗然,匆忙退守茫城。

大魏屯军城下,围城十?日。

雪狐王闭而不战。茫城城楼,高挂免战牌

“殿下英明?!”

魏军帐中,炭火熊熊,一室暖意。

众将皆是全?副武装,身?披重甲,杀意凛然,独魏弃一身?素衣,身?披狐氅,端坐案前。

无论帐中众人如?何喜气洋洋、一时痛骂燕人卑鄙无常,一时嘲其窝囊无用,他自浑然度外,只专注于提笔挥墨,行文洋洋洒洒——许是为了向上头传书、汇报军务?

一众将士对了个眼神,见他竟接连写了有四五页纸,还不见有停笔的?意思,心道这九皇子果真是个有墨水的?,不像他们这群只会打仗的?武夫,大字不识几个。

为首的?范曜看在眼里,更是羞赧不已?,忍不住挠头直笑:他自当年定风城一战负伤后,便卧床养了大半年的?病,直至月前才稍有好转。

听说殿下亲临,领兵作战、意图收归雪域,当即抄起家伙事儿便跟了上来。一路上,和人吹捧九皇子最多的?就是他。

魏弃本不是个爱与人说道的?个性,倒也多亏他这大喇叭四处宣扬。

如?今的?魏军之中,谁不晓得,他们这位九皇子看着个性冷淡、孤高不群,实则,却是个能与他们小兵小卒打交道,没什么贵人架子的?亲厚人。

按范曜的?说法,和从前行军路上冻死饿死的?兵士们相比,咱这一路既没有缺衣少?粮,也不曾受过冻,炭火分到各个营中还有剩——可?不就是九皇子变着法儿从上京那?些?贵人手头上榨出来的?么?

他从前在军中养病,可?是亲眼见过九殿下陪着谢姑娘给那?些?伤兵营中的?老兵们烧火送饭,甚至,听到过九殿下给他们“承诺”的?。

他还记得,素来面无表情,寡言少?语的?少?年,彼时,却不错眼地盯着那?双紧攥住自己衣袖的?、满是伤痕的?手。

迟疑片刻,那?目光又望向身?旁红了眼圈的?小姑娘,神情微有动?摇。

范曜认识拽着他的?那?人,名叫老高,当了十?几年兵,始终没什么建树,却回回能舍得出命去,这才留下了一身?的?伤,直至在定风城守城的?战事中,被敌军一刀捅了个对穿。

老高鼓起勇气、拽住魏弃说话的?时候,其实已?经有进气没出气了。

听说老高之所以从军,是因为家里的?媳妇儿、肚子里还怀着几个月大的?孩子,便被燕人掳走。

找到的?时候,连件衣裳都没剩下,早已?冻成了冰柱,身?体?亦被狼群啃掉了大半。

惨呐。

老高一喝醉酒,便为媳妇孩子高哭不止。这事儿翻来覆去说了无数遍,稍微了解他的?人,都能背得滚瓜烂熟了。

可?,这年头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活的?,谁没有点提不得、一提就掉眼泪的?凄惨往事?

打仗的?年头,谁家没有饿死过孩子,更有甚者,穷途末路之时,家家易子而食?

老高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可?怜人。

青史不会留名,死后草席一裹、过几年便没人记得。魏弃大可?以敷衍了事,或沉默以对。

可?那?一日,伤兵营中的?所有人,却还是听见了这少?年一字一顿,平静,却也笃定的?回答。

他说,日后,凡他麾下将士,只会战死沙场,绝不会饿死于途中,冻毙于风雪。

如?今,他亦确实做到,没有食言。

——殿下和从前那?些?尸位素餐的?、只会舞文弄墨的?劳什子监军不同,是个干实事的?人!

范曜心中豪情满怀。

只恨自己不识字,不然这会儿,估计也像从前那?些?爱写酸诗的?“上官”一样?,天天给自家殿下写些?歌功颂德的?文章,贴在外头让人看。

而一众能入主帐议事的?将领,亦早习惯魏弃这不爱接茬的?性子。

和从前上边派下来那?些?唯爱指手画脚、颐指气使的?“文官大元帅”比起来,反倒让他们自在得多,便也毫无顾忌地围着沙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话来。

“那?燕权乃雪狐王爱妾所生?,甚得宠爱,如?今每日被挂在外头示众,起初,还整天骂骂咧咧,看着颇有志气,如?今却是一副油尽灯枯之相,估计熬不过几天了。”

“熬不过好!狗/日的?燕人,老子见一个杀一个,要不是殿下说留他一命还有用处,我早就把这小儿片成片、丢进油锅里炸了!”

“谁说不是呢?说来燕翎那?厮,年轻时也是个不可?一世的?,没成想,最后也在情爱上栽了跟头。听说他那?美?妾整日登城楼,和自己儿子遥遥相望、哭个不停,他被烦得都不回府,整日住在军营里头了。”

“老张,行啊你,这都知道?”

“听城里逃难出来那?些?人说的?呗,我倒好奇燕翎憋着什么坏,总不至于打那?么一场,就把志气打没了吧?”

“他又不止这一个儿子!”

“何况他都十?年没有打过仗,去年咱们殿下带兵、都打到雪谷了,都没见那?燕王把他派来,怕不是、呃,怕不是,早已?今非昔比……不足为惧了……”

众将多是与燕人几番交手过的?老将,对燕翎这“常胜将军”,更恨得咬牙切齿。

魏弃一心写信,偶尔听几声,也听得出来他们的?语气里除了讽刺,还余下几分讪讪的?畏惧。

倒像是刻意透给他听、给他提醒似的?。

怕他败在燕翎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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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弃淡淡一笑,不做言语。

只等他们聊尽兴了,四周声音渐弱下来。

他这才搁下手中墨笔,“抽空”问了句:“王虎的?尸体?,可?有好生?安葬?”

“有、有!”

闻言,负责此事的?范曜连忙点头:“王副将……已?入土为安。给他家人的?抚恤,昨日,军需官也特?地遣人给送去了。”

提及王虎,他的?语气不由地有些?低落。

毕竟,若非亲眼所见,他实在没法想象,从前那?个挥舞两柄巨斧、与自己一同出生?入死的?黑面将军,最后会是这般下场:被挂在城楼暴晒示众,多日不进水米,直至活生?生?被饿死。

等他们前去为他收尸,他的?尸体?早被鸟雀啃食得不成样?子。与其说是尸体?,倒更像条残缺不全?的?腊肉。

连范曜这般久经沙场之人,面对那?尸体?,也不由地胆战心惊,忍不住背过身?去干呕。魏弃却什么都没说。

既没有什么慷慨陈词,也没有露出半点悲痛之色。

只是,从那?天过后,燕权便每天在城外那?木头柱子上挂着了。

同样?的?暴晒,同样?的?水米不进。

这大抵就是人常说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范曜是个大老粗,猜不透这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年心中装着什么,但他总觉得,越是这样?不爱表露的?人,越是心细如?发,对人的?好不在面上,在心里。

而那?抚恤中多出来的?十?锭金子,便是明?证。

“……如?此便好。”

魏弃却并没有再接着王虎的?话题说下去,仿佛只是随口提起一嘴,得了答案,紧接着便入了正题,问及众人粮草军需,厉兵秣马之事。

只是,说归说,手中又不知何时重新提笔。

站得离他最近的?范曜没忍住好奇、小心往书案上瞄了一眼:这才发现信早写完,正放在一旁等着墨迹晾干。

殿下这会儿竟还颇有闲情雅致,开始画起画来了?

难道是画布防图么?

他一不小心,便看得专注了些?。

直至冷不丁被魏弃眼风一扫,方意识到自己有些?逾矩,吓得脑袋一歪,装作看天看地看脚尖去了——

当然。

也不是每个人都跟他似的?,一心只好奇魏弃在写什么画什么。

譬如?军师兆闻,这位公孙渊的?嫡传弟子,因魏弃不喜公孙氏而临危受命出征,此时此刻,他便一心只想知道,这位九殿下究竟还有什么后招,又不敢直说,只能旁敲侧击问着何日出兵、如?何才能重挫燕军。

“如?今,还不到北疆之地封冻时节,我军尚有一战之力,”兆闻道,“若等到十?月后,滴水成冰,大雪连天,届时,恐怕雪域行兵,寸步难行啊。”

雪狐王高挂免战牌,避而不战,无非是为拖延时日。

可?,他们燕人拖得,魏人如?何拖得?

见魏弃默然不言,兆闻索性一番痛陈利弊、将帐中众人唬的?一愣一愣,面面相觑。末了,概都头一偏,齐齐看向魏弃。

“这……”众将欲言又止。

虽说他们于雪谷遭伏,燕人利用地形迂回作战,一夕之间,令他们死伤数千将士。但雪狐王如?今身?负重伤,麾下同样?损耗不轻,按理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

“想打?”

魏弃却蓦地抬起头来,泠然双眸扫视四周。

“吾不惧死,尔等却乃血肉之躯。茫城依山而建,四面雪山合围,易守难攻,是八城中最险要之关隘。六十?年前,祖氏拒燕人于关外,正是利用此地地形,以火药诱发雪崩,致使燕人十?万大军折戟于此。”

由古至今,行军打仗最怕的?,从来都不是人祸,而是天灾。

哪怕是人造的?天灾,亦能有顷刻之间横冲直撞、造成远超估计之损失的?能力。

魏人和燕人打了这么些?年,都不过“小打小闹”,从未跨过雪谷。如?今,六十?年前的?惨剧,却眼见得要在面前重演。

“强取茫城,必有一场血战,届时在座诸位,兴许……十?能存二三??”

魏弃道:“而我要的?,是不战。”

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大胜。

众将或面露不解,或视线惊疑,唯独兆闻神色黯然、一阵失神,最终,却都应声退去,照魏弃吩咐,自领其事。

独剩下魏弃一人,仍专注于目下画作。

不多时,有小兵入内奉茶。

斟茶间隙,那?小兵用轻不可?闻的?声音低语片刻,末了,又道:“雪狐王果真毒入骨髓,暗中求医。我等已?照殿下所言安排妥当,人、药皆入城。此外,粮草棉衣,行军所需,亦将源源不断送入北疆,顾家全?副身?家,皆可?为殿下所用。”

顾华章多年经营,早已?富可?敌国,天下粮仓,亦无不与之往来贸易,如?今,概都派上用场。

魏弃淡淡“嗯”了一声。

停笔,将那?水墨画搁在一旁,低头兀自欣赏。

许久,又问:“朝华宫中近况如?何?”

“李医官称,母子无恙。”

……你说无恙便无恙么?

魏弃唇边笑容微收,顿时蹙眉,“我问的?话,听不懂?”

那?“小兵”亦是善于察言观色之人,想起临行前自家主人的?叮嘱,顿时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双手将袖中一叠文书呈上。

从每日进膳,到脉案怎写,食谱到药方,他一一检查,目无遗漏。

“方子是李程开的??”

“是。”

若是真按这方子用药,尽都是些?大补之物,除了他先前改过的?那?两处外,倒瞧不出什么差错来。

魏弃心下稍安,将方才写的?信折了两折,塞入信封中。

时间有限,那?画来不及装裱,索性也另装一封。两只信封尽交予眼前人。

小兵将信封藏于袖中,端起茶盘躬身?离开。

*

而这封家书送到朝华宫时,已?是秋日时节。

却非经由宫人之手,而是在某个寻常如?旧的?早晨,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放在了谢沉沉平日里专用的?小书案上。

那?是沉沉只要清醒、便每日都要呆上一会儿的?地方,她自然第?一个发现。

于是,待陆德生?端着药碗走进殿中,便无意外地,正瞧见个一门?心思读信的?背影了。

她的?肚子已?经很大。

若让人来看,兴许以为她不日就要临盆。但事实上,这孩子亦不过六个多月而已?。

肚大如?球,令她无论弯腰或坐下,都极为吃力,可?她此刻却似浑然不察,跪坐在书案前——脑袋一低一低,读得极为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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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都要埋进信里去。

偶尔遇见那?么一两个不是那?么理解的?字眼,又不自觉地咕哝出声。

仿佛读通了就揣摩透了似的?,小姑娘自己都没发觉,脸上笑意盈然,是许多日都未曾有过的?开怀。

一时小声感叹:“雪山啊……雪山里原来真的?有小狐狸!”

一时又若有所思:“和肥肥比起来,谁比较白呢?”

结果越往后读,脸色越不对。

到最后才恍然回神:“嗯……呀,原来竟还有人吃狐狸啊!狐狸是拿来吃的??”

蜷在她腿边打盹的?谢肥肥顿时打了个哆嗦,“喵呜”一声窜起来。

沉沉被它吓了一跳,慌忙抬起头,这才发现不远处端着药碗、静静站在门?边的?青衣医士。

“……”

四目相对,她忽然笑了笑。

“殿下来信了。”沉沉说。

说话间,又从旁边拿起另一只已?拆开的?信封,从里头拿出那?张折了两折的?画。

虽有些?皱痕,亦不难看出,那?是一幅工笔极好的?山水。

山川自然,皆在笔下,她虽没有去过北疆,恍惚间,亦似能从他的?画里得见山河壮阔,万物峥嵘。

“还有画。”

她眼眸弯弯,话音雀跃——仔细听,似乎还有种掩不住的?骄傲语气:“画的?是不是很好?我从前只知他的?字写得很好,若是早知道画也这样?好,便叫他也教教我了。”

陆德生?于感情一事向来迟钝,却也能看出她那?毫不掩饰的?欣喜。

是以,迟疑片刻,到底还是跟着扯动?唇角,朝她露出个同样?久违的?笑容。

“是很……”好。

那?个“好”字还含在唇齿之间。

他脸色却倏然大变,几步上前,将手中冷透的?药碗随意搁在一旁,从袖中摸出两根金针。

“怎么了?”沉沉歪歪脑袋,不解地看着他。

却从他清透的?眼底,看到一个顶着两行鼻血,模样?滑稽不堪的?自己。

她的?肚子已?经这样?大,脸却瘦得凹陷下去,像许多天都没吃饱过的?人似的?……可?她明?明?每天都吃五六顿呀?那?些?大补的?药,她每一碗都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原本的?一双大眼睛,如?今眼窝变得很深,显得深邃而褪去了几分稚气。

颧骨反倒因此显得莫名突出,嘴皮苍白得没有血色,整个人暮气沉沉。

她忍不住一愣。

直到金针扎在两处大穴,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鼻子,又摸了摸耳朵——前者是因为她看见了血,后者则是因为感受到了痛。果不其然,摸到一手的?血。

耳朵鼓涨着,嗡鸣不停。

脑袋好像也被什么东西撑开,太阳穴一抖一抖地痛。

她看见陆医士满头是汗地凑在自己面前,嘴唇一张一合,却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捏着信纸的?手被扎了针,另一只手满是血,她就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既怕自己的?血弄脏了信,又怕流更多的?血——到时候,免不了又要被扎成一只刺猬。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她的?下半身?已?经完全?麻木,肚子开始隐隐作痛,她的?耳朵终于又能听到声音。

只不过,还朦朦胧胧,好像隔着一层什么东西,她努力凑近了听,才听到陆医士是在问她:“痛不痛?”

他每次都问,但其实答案总是一样?的?。

“……”

沉沉笑了,说:“不痛。”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手上的?血早已?干透,凝固成一块块斑驳的?痕迹,无奈另一只手还插着针、不能挪动?,她只好用力把血擦在了自己的?外衣上。

觉得勉强干净了,这才将左手上紧捏着的?画换到右手来,和桌案上那?几页信纸一起、努力地挪远些?,再挪远些?。

她不想弄脏了信。

写了那?么多字,她还没读完呢。

“你……”

陆德生?看着她吃力的?动?作,又看向她因疼痛而不觉扭曲的?脸庞,许久,终是垂下眼帘,低声道:“……我帮你,你坐着,莫要再动?了。”

*

沉沉给魏弃写了一封回信。

她有心想多写,无奈认得的?字有限,每日清醒的?时候也有限。

是以,纵然绞尽脑汁、最后把想得到的?鸡毛蒜皮事都写上去,也不过凑够三?页纸而已?。

而随信而去的?,还有她托陆德生?在宫外买来的?两包果干——她曾答应过魏弃要给他准备,如?今却有心无力,只好祈祷他一定吃不出来,又在信里允诺,明?年此时,她会再做给他解馋。

“……呼。”

她将自己的?回信捻在手中,一字一句地检查。

唯恐哪里写漏了、又有哪里说得太多,看到最后,只觉两眼发花。回过神时,眼底竟已?一片血红。顺手摸去才发现,眼下淌出两道血珠,泪水似的?流个不停。

她匆忙拿衣袖拭了,结果没注意、有两页信纸仍是浸润了那?血渍,边角处漫开一豆猩红。

正欲重写,却忽听外头有人敲窗——她知道那?便是魏弃信中提到的?“送信人”。说好了两日,便只给她留了两日回信的?时间,来得格外准时。

她只好将那?两页信纸沾到了血的?边角撕去,又将信纸折了两折,收进信封里

茫城外,大雪漫天。

燕权被绑在木柱上,两眼木然地看向远处轮廓依稀的?城楼。

他先是被断一臂,血流不止,那?之后,不过用麻布草草包扎、又被那?些?可?恨的?魏人绑在木柱上暴晒。数日下来,浑身?上下都脱了一层皮,早已?没有了当初厉声叫骂的?力气。

唯有无解的?恨意与愤怒不时涌上心头:他宁可?自己死个痛快,也不愿再被继续绑在这里任那?些?魏人羞/辱。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父亲……是不会为了他放弃茫城的?。

没有任何人值得他们放弃茫城!

可?是……自己,就要这么死了吗?

燕权的?目光渐渐变得失神而黯淡。

看着远方城楼上那?道熟悉的?身?影,他喉口挤出一声嘶哑难闻的?:“阿娘……”

可?他们离得这样?远,阿娘又岂能听到他最后的?这声呼唤呢?

热泪滚过脸庞,他闭上了眼。

最后听到的?声音,却似乎,是城门?轰然开启的?巨响

雪狐王燕翎有美?妾,名萧蝉,祖籍江都。

翎甚爱之,出入左右,皆命其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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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谷伏击,翎遭人重挫,重伤昏迷,箭伤在要害之处、迟迟不愈。

蝉为其求医问药,衣不解带,照料在旁。

一日,忽手执雪狐王密令,似癫若狂,高呼“王薨逝、王薨逝”,举城皆乱。蝉以密令相胁,着令守城将士大开城门?。

魏军乘机攻城,长驱直入,城中大溃,降之。

*

魏弃翻阅着手中那?薄薄几页信纸。

读过一遍,又重新翻回第?一页。

恰好看见上头几个明?晃晃的?错别字,唇角不觉微微勾起,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愉悦地轻叩桌案。

但亦或许是看得太过专心。

他甚至不曾注意一身?素服踏入营帐中的?萧蝉。

在她身?后不情不愿站着的?,则是手捧降书,只剩一条左臂的?燕权。

萧蝉双膝跪地。

燕权两眼沤红,不愿跪,终究还是被拉拽着跪下。

魏弃听见动?静,懒懒抬起眼来。

眼神掠过满脸不甘的?燕权,末了,却只停在萧蝉平静到几乎冷漠的?脸上。

若非他早已?知道——甚至是他一手推波助澜,昔日战无不胜的?雪狐王燕翎,正是被眼前貌不惊人、以柔顺贤淑闻名的?女子一刀刺死,看见她,他兴许还会有几分惊诧。

毕竟,眼前的?这个女人,实在太冷静了。

毫无丧夫的?悲伤,或向胜者求饶图存的?恐惧,她不卑不亢,眼神平和而坚定。

以至于,不知怎的?,魏弃竟不想直面这道目光,下意识眉头微蹙,别过脸去。

“你二人的?性命,我无意取之。”

他只冷声道:“雪狐王父子二人,杀我将士岂止千百,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事毕则另论,夫人既是魏人,亦与我魏人有功,自领了金银返乡去罢。”

按理说,燕权的?命,是不应留的?。

但……看在她姓萧的?份上。

魏弃忽的?想起江都城中那?位老祖母。

她二人眉眼之间,当真有几分相似。

如?今茫城战事已?毕,若萧蝉能回到江都城去,想必,萧家人也会为此开心吧?

他看向桌案上那?盘果干。

看了好一会儿,又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罢了。

一个燕权而已?,掀不起什么风浪。

放了他,再找个别的?借口向魏峥交代便是。

“殿下,”萧蝉将他淡然忖度的?神色收入眼底,却忽的?定定道,“您会有报应的?。”

“……”

魏弃一怔。

怔愣过后,是无可?掩饰的?寒意翻涌于眼底。

萧蝉却似浑然不觉,依旧一字一顿,低声道:

“利用我与权儿的?母子之情,您纵然胜了,亦是胜之不武。难道,您没有母亲,您没有妻子……您的?妻子,日后不会为您诞下子嗣,成为您孩子的?母亲么?若然有——但凡您有,那?么,您迟早会明?白,今日您做了多么肮脏下作之事,迟早有一日,您会为今日所为付出代价——”

“闭嘴。”

魏弃目光森然,双手猛地紧攥成拳。

营帐之中,空气如?凝,酝酿着风雨欲来的?杀意。

饶是燕权这般少?年意气不知事的?,也一时吓得失了声音,只怔怔跪在母亲身?后,满面悚然:他生?来至今,似也是第?一次见到母亲的?另一面,不可?置信,又不知所措。反倒收敛了几分戾气。

许久,复才小心翼翼伸出手,扯了扯母亲的?衣角。

“阿娘……”

萧蝉却丝毫不为所动?,仍然直挺挺地跪着,看着眼前同样?冷脸的?少?年。

“践踏人心之人,迟早亦会被人所践踏。”

她说:“殿下,当您的?真心,来日也像这般被人肆意利用和羞/辱,愿那?时的?您会想起,这,都是您今日所为的?报应。”

言毕。

女人埋头叩首,向主座上沉默良久的?少?年,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大礼。

而魏弃手中紧攥着那?薄薄数页信纸,垂眸观她良久。

末了,忽的?冲帐外扬声厉喝道:“范曜!把人带出去!”

萧蝉摇头笑起。

敛去怒容,那?笑终于有了昔日“乖顺温柔”之意。

她没有理睬走进帐中的?范曜,却回过头去,伸手轻抚燕权的?面庞。

“乖孩子,”她说,“阿娘此生?最大的?骄傲,便是生?下你。所以,娘无论如?何,都不能眼睁睁……看你那?样?屈辱地死去。宁安殿下还在等你,你绝不能……负她。”

“你父亲心中,先是家国,再是你,可?在娘的?心里,山河万里,功在千秋,都不及你。我对不起你爹,这些?年来,他待我很好,若不是我,不是我……茫城不会失。是我对不起他。”

一行清泪自眼角滑落。

她闭上眼,无声叹息。

带着乡音的?口吻,却仍温和而爱怜:“记住,你的?命,是阿娘给的?……要对得起阿娘。若你还愿意活……便好好地活下去,活出点志气来。”

这点志气,亦是娘最后能为你挣来的?一线生?机。

只是,原谅阿娘无用,此一生?,只能送你……到这里。

范曜不知帐中发生?何事,伸手拖拽母子二人起身?。

众人眼底,却忽有寒芒闪过。

魏弃心头一沉。

当即捻果为石,向她执匕的?右手投掷而去——却仍是慢了一步

鲜血飞溅,顷刻间染红他手中信纸。

“滴答”间。

血珠顺着那?女子手中匕首落地,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汇成小溪,汩汩不绝。

而燕权怔怔看着女人轰然倒地的?身?影,手中降书同样?滚落在地。

“阿娘……!!!!”

整个营帐中,一时间,只剩下少?年凄厉的?怒吼。

“阿娘!!……不!”

“为什么、为什么!!”

可?躺在他怀中、死未瞑目的?萧蝉,已?永远再无法回答他。

“……”

魏弃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却不知为何,忽觉一身?热血寸寸冻结,连呼出的?空气似也沾染刺骨的?寒意,他的?心在冰冷的?呼吸中、坠入重重深渊。

——“扑通”一声。

水花与血花一同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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