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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华令(重生) 林格啾 73529 字 2024-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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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血脉

直到这时,沉沉亦终于意识到:

今天——只有今天。

他是真的被人刺穿了胸口,而?后,带着?几乎致命的重伤,仍然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她愣了一瞬。

回过神来,却没有难过的工夫,转身便要去找伤药。

可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动作,魏弃已如鬼魅一般,骤然出现于她身后。

“……!”

伸出双手,他将她轻轻搂在怀中?。

而?后,在她身体僵硬不知如何反应的那一刻。

少年忽的弯下身来,冰冷的脸庞贴住了她的颈侧。

“死不了,”他说,“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伤口上。上药,包扎……之类的事情,我都不需要。”

也许,一开始的他,的确是需要的。

伤口若是失血过多,便需要花上更多时间痊愈;

同时受伤的部位若都伤及心脉,也会让他不得?不卧床养伤。

就像一枚精致的木偶,倘若关?节处的机关?受到损坏,需要拆下部件重新整理修缮。

可如今的他已渐渐不再需要这个过程。

第一次与燕人?交战,身中?十五处刀伤,三?处箭伤,手腕骨折,两根肋骨断裂,他泡在药浴桶中?,花去二十一天,方才?彻底痊愈;

雪谷之战,他被埋在积雪之下三?日,身中?五刀,右臂折断、左腿脚筋被挑,这一次痊愈,他花了十五天;

定风城下,身中?四?十三?箭,以重伤之躯深入敌阵,五脏六腑无一完整,伤势远胜从前,他却只用了七天便从昏睡中?醒来,十天,即可下床行走。

纵然金针封顶为?他保下了最后一丝生息,可每次濒死之后再睁开双眼,他都能察觉到,自己身上属于“人?”的那部分存在,正在逐渐地消失。

而?他的身体,也正渐渐向着?古籍所言,“刀枪难入,伤可自愈,血治百毒,万邪不侵”的——无情无爱,一心嗜杀的兵人?,不可逆地发生着?变化。

魏峥至今仍没有派人?取出他头顶那枚金针,或许另有打算,或许只是为?了他与赵明月成亲之时,尚且是个叫人?看不出破绽来的“正常人?”。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枚金针的效力,已经?在衰退中?。

他其实,早就已经?死在了朝华宫中?,一剑穿心的那一日。

如今的每一日,都不过是在向天借命,苟且偷生罢了。

魏弃拥着?怀中?人?,双臂渐渐收拢。

他的心脏亦因这动作而?被挤压着?,伤口不住往下淌血。空气中?弥漫着?扑鼻的腥味,可他似浑然不觉,这痛意反倒让他在无边的孤寂中?,寻得?一丝久违的真实感。

就如他怀中?拥抱着?的,有体温、有心跳、凌乱呼吸着?的谢沉沉一样。

他已经?……后悔了。

后悔那一天想?过与她一起去死。

后悔自己竟然想?过,要她陪着?他一起死。

这样活生生的心跳,若是死了,也会像自己胸腔中?那颗不会跳动的心一样,变得?冰冷而?无趣吧?

他想?要她像这样有血有肉地活着?,陪在尚且还能被称为?“人?”的自己身边。

倘若还能再奢侈一些的话,那他希望,若是有一日,自己连人?的本能也失去时,能够控制自己——或者说,能够陪伴在自己身边,使用自己这把好?用的“刀”的人?,仍然还是谢沉沉。

用来杀人?如砍瓜切菜是用。

用来真的砍瓜切菜,也是用。

好?想?……

他心里的那个声?音不断重复着?。

好?想?,和你?一起活下去。

谢沉沉,让我和你?一起活下去吧。

“我能做什么?”沉沉忽然问。

她靠在他的怀里,起初几乎要越出胸膛的躁动不安的心,终于渐渐平复下去。

她的手,亦轻覆在了扣住自己腰肢的那双手上。

她问他:“不需要包扎伤口,不需要帮你?洗掉那些脏衣裳,那,魏弃,你?希望我帮你?做什么呢?”

“陪在我身边。”他说。

“……”

“什么都不用做,”他说,“活下去,以及,陪在我身边。”

“但说真的——就、就这么躺着?,真的没关?系吗?”

深夜。

沉沉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了半宿,终于还是睁开双眼,侧身望向躺在床外侧、睡颜恬然的魏弃。

虽然闭着?眼,可是她知道他没有睡着?。

真正睡着?的时候,他的表情不是这样的——大概是“同床共枕、”“老夫老妻”的某种默契使然,她就是有这样笃定的自信。

果然,她甫一出声?,枕边人?长睫微颤,随即,便缓缓掀起了眼帘。

“嗯?”却是发出一声?疑惑的音节了。

“我的意思是,”沉沉只好?伸手,隔着?一层中?衣,轻按在他受伤的伤口上,那力气小心翼翼,轻得?几乎如抚摸,“真的就这么放任不管了?真的不会……流太多血,然后……”

“不会。”

“那你?就这么伤着?,能睡得?着??”

“睡不着?。”

“……”

“但是,方便想?事。”魏弃言简意赅地交代着?。

伤在心脉的疼痛感,尤其是伤口扯动时的绞痛,都能让他的脑子更加清醒。

回到上京已然数月。

这段时日,纵然他“大开杀戒”,毫不留情,可凡被杀之人?,几乎都无一战之力。

已经?很?久没人?能伤到他——直到今天,那个突然出现的刺客趁他分神之际,一剑洞穿了他的胸口。

如果不是他的体质特殊,这一剑,兴许能置他于死地。

且此人?武功路数极为?诡异,轻功了得?,神出鬼没。

究竟有几分本事,他眼下与他交手不深,暂且难下定论。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会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魏弃又一次闭上双眼,陷入沉思之中?。

一旁的沉沉,却露出了个意料之中?的、“你?看果然吧”的表情。

满脸黑线地半支起身来,她蹑手蹑脚爬起,想?去外头找瓶止血药——当初魏弃险些丧命地宫,陆医士恐他伤口崩裂,开出药方之余,也留下了不少的止血药给她。她记得?还没用完。

只可惜,她才?一只脚跨过某人?的身体,手腕便被人?攥住。

“……?”

她本就小心翼翼踮着?脚尖。

被他中?途一拦,更是重心不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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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半空中?拼命扑腾了两下——

最后,终是一屁股不偏不倚,坐在了离他伤口不过咫尺之距的……小腹上。

伤口淌血,他没喊过一声?痛;

这么结结实实、正中?靶心的“一击”,却让他顿时没忍住、闷哼出声?。

沉沉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起,结果手没个着?力点,不小心一按——

“好?了。”

“别动了。”

魏弃搂着?她的后脖颈,把人?按进怀里,随手扯过被子,将两人?一起裹得?严严实实,“再动下去,流血流不死,可能得?被‘秤砣’压死。”

“……我哪有那么重!”

沉沉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争辩,好?不容易探出头来,整个人?扒在他肩上,仰起头,刚好?够到他的下巴。

“我一点也不重啊!”她怒气冲冲。

不过转念一想?,不重也不是什么好?事——她倒喜欢自己白白胖胖有福气的样子呢。

想?到自己小时候那玉雪可爱、小团子般的讨喜模样,她的气焰顿消,只低声?咕哝道:“你?是没见过我小时候,那才?叫小秤砣呢。我阿爹那么高,都快扛不起来我了。”

魏弃说:“那就再长胖些,让我瞧瞧你?小时候的样子。”

他轻抚着?她披散的长发。

许久,忽又低声?道:“今日,我去见了阿史那金。这伤,便是在质子府中?落下的。”

“阿、阿史那金?”沉沉一愣。

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印象,却既不是那满身珠宝玉石、肆意恣睢的九王子,也不是城墙楼上惊慌失色的小少年,而?是定风城牢狱中?,那只冲着?自己炸毛的“狮毛狗”。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蓝眼睛。

以及,一身改不掉的坏脾气。

“哦……”于是她喃喃出声?,“他还好?吗?”

不会还和以前一样动辄生气、喊打喊杀吧?

“他的命尚有价值,引得?不少虫蝇闻风而?来,暂时死不了。”

魏弃说:“但是,今天,这里头多出了一只从没出现过的——厉害的虫子。”

沉沉闻言,脸色登时一变,“你?的伤就是他……弄的?”

“嗯。”

“是什么人??突厥人?吗?”

“也许是,”魏弃说,“我的藏书中?,有樊齐昔日所赠、一百七十六部江湖剑法,但其中?,并不包括他今日所使之剑。要么,他并非大魏人?士,要么,他的剑法已远在其之上。且他与突厥,必有千丝万缕之联系,不然,今日不会这么凑巧地出现在质子府,且——一心只为?取我性命。”

平西王与王室联姻的消息,早已散播出去。

在世人?眼中?,他便是平西王辖下二十万赵家军的下任统领。对于久受赵氏压制的突厥人?而?言,则意味着?,他也取代了重病不起的赵莽,成为?了他们?新的眼中?钉,肉中?刺。

“你?……你?看清他长什么样了么?”沉沉突然问。

不知为?何,她的心跳忽然跳得?很?快。

盯着?头顶床帐看了好?一会儿,她又小声?问:“他,他穿的是红衣么?”

魏弃几乎瞬间便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你?怀疑那是你?的兄长?”

“……”

沉沉没想?到他反应这般快,一时哑然。

沉默良久,方才?从喉口挤出一句:“也许……是英恪吧。我也是猜的。因为?,他是大魏人?士,又……和突厥,关?系紧密。我能想?到的人?里,好?像也只有他了。”

“但也不止他,”魏弃说,“而?且今日,那刺客穿的并不是红衣。他脸上戴着?面?具,更看不清楚容貌。”

那,便当作——不是他吧。沉沉想?。

最好?不是他。

她宁可他逃出追捕,此时此刻,已然逃到天涯海角去,而?非继续为?突厥人?所用,深入虎穴,与虎谋皮。

如此便好?了。

想?到这里,她轻按着?胸口,尝试着?长舒一口气。

夜色之下,魏弃却忽的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两眼深若幽潭,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她回过神来,自己人?已翻了个个儿,被人?压在身下,困于他双臂之间。

而?她第一反应,便是伸手推了推他肩膀。

“你?……你?伤还没好?呢!”沉沉哭笑不得?,“在想?什么?我、我可不陪你?玩了。”

是了。

她始终还把这回事当玩闹呢。

说着?就地一滚,滚向更里侧去,魏弃却缠人?地“追”上来,又一次把她拥于怀中?。

“……芳娘。”

声?音压低,竟犹如蛊惑一般,他与她耳语。

“给我生个孩子吧。长得?像你?的孩子,让你?舍不掉、抛不下的孩子。”

“诶?”

沉沉瞪大了眼睛:“……诶?”

孩子?

“当我留不下你?的时候——还能让你?对我有所留恋的孩子,”他说,“我想?要一个这样的孩子。”

让你?无论如何也不舍得?,时时刻刻记挂,哪怕身陷囹圄之中?,仍然为?他祈祷、望他平安的“家人?”。

生来便与你?有着?斩不断的纽带,至少,在你?的哥哥要对他举起屠刀时,你?会在二者之中?,第一时间选择扑向他、伸出双手保护的……这样的家人?。

让我嫉妒到几乎想?杀了他,又比任何人?都想?要取而?代之。

为?了永远将你?留在我身边——无论如何都要拥有的,这样的家人?。

“你?不是问我,能做些什么吗?”

他说:“那就给我一个孩子吧。你?的孩子。”

“……”她的呼吸一时沉重起来。

眼前一阵晕眩,想?要伸手去按住他肆意妄为?的手,却浑身发软,转瞬便没了力气。

她只听见他如喃喃自语般响在耳边的声?音,不断地说着?:“我想?要流着?你?的血的孩子。”

如咒念,如祈祷,如恶鬼的低语。

“我想?要你?的孩子。”他说。

沉沉原本撑在他肩上、将人?往外推的手臂,在意识到他埋首于自己颈侧、低声?喘息中?留下的湿热,并非气息,竟是啜泣中?的热泪氤氲之时,微微一僵。

而?后,短暂的迟疑过后,便成了——环住他脖颈、一个轻轻的拥抱了。

她终于还是反手拥住了他。

任由他热得?发烫的呼吸,浸染了自己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到最后,已分不清是他的血,抑或……她的血,她的身体因疼痛而?紧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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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拥着?他的双臂不住收拢,眼角泪花如雨,被轻轻舔舐而?去。

他的动作轻柔下来,好?似细细品尝那滴泪,嘴里却尝到血腥的气味——

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用自己的血,来偿还她的这滴泪。

唇齿交缠间,这血又被渡入了她蜜一般馥郁芳香的唇中?。

还不够。

还不够……

他想?把自己的血与肉,筋与骨,都揉进她的身体里。

好?想?和她成为?永远不分开的……

可是,只有那孩子,只有他……

从她的血肉中?孕育而?生,凭着?一条生来斩不断的纽带,永远不会被抛弃……

嫉妒。

几乎沸腾的占有欲在心中?烧灼。

他脑海中?嘈杂的声?音一度盖过了理智,眼底密密麻麻布满血丝,身上斑斑点点,开满潋滟如斯、几近开至凋零而?艳极的红梅——

有那么一刻,他突然不想?要这个孩子。

不想?要这个,生下来之后,一定会抢走她的目光,能够在她的爱和关?怀中?美满幸福地长大,拥有圆满家庭,被保护,被宽待,被溺爱的孩子。

浪潮中?的轻舟不再起伏,随潮落平息而?低喘着?,他两手撑在她颈侧,俯视着?眼前汗湿鬓发,满面?潮红的少女。

他的妻子。

只属于他的,他的妻子。

生同衾,死同穴……和他一生都在一起的,他的妻子。

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个多余的孩子呢?

还是——

“魏弃。”

黑暗中?,却有一个沙哑的声?音低低响起。

似是终于缓过劲来,她掀起眼帘,一双澄澈的,晶莹剔透的,仿佛藏着?破碎星子般的双眸,眼底映出的,却是如厉鬼般不死不休纠缠着?她的……身影。

魏弃一怔。

是真的怔住——他盯着?她眼底,那个狂热的、通体沐血般赤红一片的、索命恶鬼般,疯魔的自己,忽然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失控了。

他在她的面?前,失控了。

那些满目荒唐、青紫的痕迹都是他所留下。

他太过用力,以至于,真的要将她揉入骨血一般。

她几乎要碎在他的掌心,却还是用那么温柔的,平静的,有些无奈,却并没有任何厌恶的眼神看着?他。

他……

原来,这就是现在的他么?

这就是她眼里的他。

“什么叫……我的孩子啊。”他听见她说。

“那是,我和你?的孩子啊。”

那是我和你?的孩子啊。

那是连接着?我与你?的,用我和你?,共同的爱浇灌长大的,倾注着?我与你?,共同的心血的——我们?的孩子。

她累极了。

汗与泪滴入鬓发,湿透枕巾,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一瞬之间被抽离干净。但,她仍是吃力地伸出手来,用手掌轻捧住他苍白的脸颊。

“好?罢,你?说的话……我答应你?,”她说,“但是,你?也要答应我……要做一个,好?父亲啊。”

【若有红尘在心中?,临事何须叩圣灵。】

愿这个流淌着?你?我血脉的孩子,能渡你?于万丈苦海之中?。

愿你?的双眼,有一日,亦能得?见红尘俗世,繁花似锦。

愿他能教会你?,生命何其可贵,不能自轻自贱,亦不能——作践他人?。

“答应我。”她说。

大颗大颗的眼泪,这一刻,突然从他眼中?滚落。

青筋遍布脸颊到脖颈的每一寸肌肤,他似乎强忍着?莫大的痛苦,以至于无法忍受,如孩子一般嚎啕大哭起来,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不断地、不断地、哭不完的泪水从他脸颊滚落。

八岁那年,在暗室中?死去的少年,如今在他身体中?,静静睁开了双眼。

……是幸福吧。

这种感觉,如果要为?它命名的话。

充盈着?心底的,几乎要将心脏撑得?鼓胀破裂开的,那样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感觉。

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这一生中?唯一一个,会用这样的目光凝视着?他,让他心甘情愿,为?青石砖木,供她践踏而?过;做飞禽走兽,任她驱使的——他的欲念与渴望,他的生息——

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故乡”。

他俯下身去,向她渡去绵长的亲吻,他在痛苦与极乐中?,与她真正融为?一体。

“芳娘……我答应你?。”他说。

*

平西王府。

赵明月盯着?手中?那碗浓黑的药汤。

水波飘荡,倒映出她乌沉沉的一双眼。眸光闪烁,晦涩不定。

她仿佛入定一般,站在赵莽屋外,直将滚烫的一碗汤药等到彻底冷透,始终一动不动。

直至里间传来一道苍老而?低沉的声?音:“赵韬?”

她终于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来。

“阿爹,”一门之隔,少女声?色温柔,“药已熬好?了。我有话同阿爹说,便抢了赵韬的活儿,来给阿爹送药了。”

“进来吧。”

话音落地,她推门走进屋中?。

病榻之上,赵莽已然瘦得?脱相,形销骨立。这段时日以来,他整日昏睡,到最后,几乎连起身都需要搀扶,再没了昔日横刀立马、勇冠三?军的威风,相反,如同行将就木的老翁一般——只如他所言、用眼前续命的汤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等着?那场联姻的尘埃落定,方能安心咽气。

他只剩了最后一□□气。

而?这,也是他与魏峥这对宿敌,难得?达成共识的最后约定。

否则,他若身死,赵家服孝三?年,如何容得?下一门大喜的婚事?

赵莽的眼珠迟钝地转动着?,看向床榻前、显然消瘦许多,难掩憔悴的女儿。

这一刻,身为?父亲的心疼,终是战胜了他作为?平西王、作为?赵家军统领的责任。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想?如旧时那般,轻抚女儿娇弱的面?庞。

“阿蛮,”他说,“你?受苦了,咳、咳……爹知道,你?受苦了。但是,这是唯一的法子了。你?嫁给他,他至少不会杀你?,他身边容得?下你?……”

赵明月垂眸不语。

“你?们?夫妻相称,却有比夫妻更深的……”

“够了。”

她脸色一白,倏然扬高声?音打断他:“我不想?听这些,我已经?听够了。”

那天晚上,生死一线的时候,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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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苟且偷生求人?垂怜的时候,她已经?听够了。

什么不得?已的理由,什么能保全性命的借口,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她的人?生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证据。

她将药碗搁在床头,默不作声?地搀扶赵莽起身,随即,将那碗浓黑的药汤递到他的嘴边。

“阿蛮。”赵莽却没有喝。

他仍是不忍地看向她,低声?说着?:“你?还是不原谅爹么?爹知道,你?钟意三?郎,可是那三?郎并非良配,你?看看,直至如今,他始终未曾上门求见,对你?的处境……无动于衷,这还不能明示他的心么?他若是真的对你?有意……咳、咳咳!咳!若是真的,想?娶你?为?正妻,岂能坐视不管?”

赵明月眼神低垂,捧着?药碗的手微微发抖。

“阿蛮——”

赵莽两眼满是痛心:“你?又何必……”

何必苦苦钟情于一个并不属意于你?的男子?

何必在通天大道与明眼可见不会开阔的路中?,执意选择后者。

为?什么,直到如今,你?还是始终长不大呢?

他的话里有太多无法言明的不解与不争。

“我知道。”赵明月却忽的低声?道。

“……”

“我都知道。”

她说:“我知道他不曾真正钟情于我,我也知道,他也许并不是我的良配,可是那又如何?钟情又有什么用?若说钟情,七郎待我真心可鉴,你?又看得?上么?说到底,真情也好?,良配也罢,都不过是借口。从前,你?是称霸一方的辽西王,我想?嫁给谁,你?不曾管束于我,任我去选;如今,你?虎落平阳,处处受阻,便惦记起了我的婚事,拿我做马前卒,当献给人?的贡品了!你?早就忘了曾经?答应过我的事……你?何尝想?过我的感受?你?与那无情无义的三?郎有何分别!”

她秀美的面?庞渐渐崩裂,几乎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我知三?郎不喜我,可阿爹,你?以为?,我又有多钟情于他?!我不过

是看上了他未来登顶帝位,剑指九州的底气,所以将全数身家押宝于他!我苦心筹谋十余年,我处处顺着?他,讨好?他……因为?我再也不要屈于人?下,再也不要回到那个肮脏污秽的地方,我要证明给那个女人?看——!”

【生得?这样漂亮的一张脸,日后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我们?的女儿,这是,我们?的女儿,王爷,您看……她的眼睛多像您呀……】

“我要证明给那个女人?看,最卑贱的血脉,也能成为?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妓/女的女儿,也能母仪天下,有朝一日,我会把所有看不起我、轻贱于我、把我当棋子玩物的人?——都踩在脚下……!”

声?音扬高到怒不可遏的瞬间。

袖中?寒光乍现。

她抽出那把、早已磨得?无比锋利、让她日夜不得?安寝的匕首,对准榻上男人?——她的父亲的胸膛,使出全身力气,狠狠地捅了下去!

温热的血溅了满脸,她的泪水同样落了满脸。

就在这血与泪融成的瑰艳的“画”中?,她的眉眼,终于与多年前,那个被赵莽一剑刺死在床榻上的女人?重合。

“阿爹,你?已经?老了,”她说,“人?活着?,就是要服老的。”

“没有人?有资格,把我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再轻易地从我手中?夺走。”

“我不是你?手里的棋子,我是你?的女儿,是赵家唯一的血脉,也是赵家军……下一任的统领。”

“到那时,会有无数男人?趋之若鹜,供我挑选。一个魏弃算得?了什么?”

“我,才?没有你?这么窝囊废的父亲。”

她泪流满面?,却执着?地将手中?匕首钻得?更深,更深。

赵莽临死前瞪大到极限、几乎落出眼眶的双眼,在此后的许多年,在她无数次午夜梦回中?,始终纠缠她不放。

可她没有丝毫犹豫。

直至那匕首“噗呲”一声?,透过皮肉,最终,穿过他的身体。彻底刺穿了他的心。

“阿……蛮……”

他的眼泪到这时,方才?终于流了下来。

沿着?衰残的脸庞,滴落到暴出青筋的肢体,他的右手已然高高扬起,只需一掌——一掌,光是掌风,他四?十年的深厚内力,足够将眼前的女子劈毙于掌下。

可他看到的……怎会是女子呢?

分明,是一个女孩啊。

一个抱着?他咿呀嬉笑、总有说不完的话的女孩;

一个受了委屈抱着?他的腿嚎啕大哭、在他为?她出气之后,又立刻破涕为?笑的女孩;

一个牵着?他长满老茧的大手,在辽西的大雪之中?,一步一个脚印走远的——他的女儿。

他把这一生给过顾离之后,剩余的,为?数不多却是所有的爱,所有的关?怀,都给了她。

他用他的所有,娇惯着?,溺爱着?……是他,亲手让她变成了眼前这幅模样。

“阿……蛮。”

他的眼泪,又岂止是因为?不甘与不忿啊。

他的女儿,如今,亲手杀了他。

未来的几十年,她要如何面?对这噩梦般的一刻?

赵莽的喉□□发出一阵暴怒而?凄厉的嘶吼。

他忽的摸出枕下一把同样刀鞘的匕首,而?后,亮出刀刃,对准自己的咽喉——

鲜血四?溅。

身首,分离。

这是何等的力气,又是何等的决心?

他分明可以杀了她,却选择自戕,用最后的力气,为?她圆了一个不可原谅的谎言。

“阿……爹……”

一颗眼泪沿着?少女的眼眶滚落。

她张开嘴唇,发出“啊”的一声?,短促而?尖锐,如幼兽的哀鸣。

而?后,越来越多的泪水涌出来,她抱着?自己的头蹲下身去。

药碗被撞翻,“当啷”落地,徒留一片狼藉。

她痴痴看着?那片浓黑的污渍。

那本是她为?他准备的麻药。

喝下去,便不会那么痛了,喝下去,他便不会……

【阿蛮,你?可知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

【是……有这——么大的夜明珠!】

【不对。】

【那,是阿爹的宝刀!不管多凶恶的坏人?,都逃不过爹爹的手心!】

【不对,都不对。】

男人?将怀中?的女孩高高举起,朗声?大笑起来。

【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是阿蛮的眼泪。阿蛮若是哭了,夜明珠也好?,宝刀也罢,爹爹都会毫不犹豫地拿来给你?呀!】

【所以,阿蛮不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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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陪你?骑大马好?不好??】

“阿爹——!!!”

终于,她凄厉地哭喊出声?。

可是这一次,再没有人?会爱怜地轻抚她的脸庞,唤她一声?阿蛮了。

她,终于走在了,与父亲背道而?驰的路上。

而?这,正是一条无法回头、无法后悔的路。

院中?尸体横陈,赵韬口吐鲜血,望向屋中?明灭灯火,无力地伸出手去——

身后,一袭红衣却飘然而?至。

“原来,还有一只老鼠。”他的声?音如水温柔,听不出丁点杀意。

赵韬的头颅却顷刻间滚落在地,死不瞑目。滴着?血的剑刃被人?悠然举起,耐心而?细致地,一点一点拭去血迹。

他同样若有所思地,望向那灯火通明的屋中?。

“平西王已死,”话音似笑似叹,眼角泪痣潋滟生光,“看来,这大魏,确实要迎来一番改天换地之兆了。”

第72章惊变

魏历开元二十三年,是?日,腊月初一。

日暮时分?,上京郊外?,一队全副武装的轻骑行色匆匆、快马加鞭地向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至城外?十里,那领头的黑衣大汉却蓦地吹响手哨,勒停身下骏马。身后队列随之整齐有序地停下?。

“在此稍作休整,明日入城。”

而那大汉遥望天际,思忖片刻,扭头同众人吩咐道:“切不可风尘仆仆,忧色过深,扰了将军静养,定拿尔等?是?问。”

男人生得一张颇威武的黑面,浓眉大眼,狮口阔鼻。

鼻翼至嘴角两道厚重的深纹,更?让整张脸多出几分?不怒自威的郁色,叫人望而生畏。

此人显然便是?这一列近百人的队伍中、说一不二的“领头羊”。

话已出口,众人当即就地扎营。

那黑面汉子也不例外?——干起?活的麻利老练,动作竟毫不逊色于年?轻人。不多时,一顶行军帐篷便在他手下?稳稳搭成。

“老二哥,行啊你?,”正待入内,身后却倏然伸来一只黑手,“带了几年?孙女,真到要你?出马的时候,啧啧,风采犹在啊,风采犹在。”

话落,那人更?是?抢在他之前,撩开帐篷、便就地“滚”了进去——

可都几十岁的人了。

这老身板,又哪经得起?年?轻时候那般折腾?

为了抢帐篷滚进去是?真,摔了个瓷实?、“哎哟哎哟”叫个不停也是?真。

赵五捂着?后腰、叫苦不迭。

他哪里知?道,自家这位二哥早已看穿他这死鳏夫的“懒惰成性”,没有好使唤的便宜儿子在旁,便打起?身边便宜兄弟的主?意,因此,早有准备地把这帐篷往宽敞了撘。

便是?他不抢,这帐篷,睡上三?五个人也绰绰有余。

赵五躺在地上,“哎哟哎哟”喊了半天疼,没见?老哥哥搭腔,索性不装了,一骨碌爬起?身来。

他是?个实?打实?的瘦子,年?轻的时候便细瘦地像条竹竿,如今都四十有六,从脸上到身上,仍然没长出几两肉,仿佛一阵风都能吹飞了似的。

就在他装惨的这会儿功夫,赵二已经在帐篷里生起?火堆。

把一双昼夜不息赶路、冻僵生疮的手指搁在火堆上烤着?,赵二冷冷道:“若是?人人都像你?,我们赵家军早就一个接一个懒死在路上。”

“哪的话,哪的话。”赵五闻言,顿时嘿嘿一笑,又恬不知?耻地凑近了些。

见?赵二没赶他,索性同人坐在一起?烤火,嘴里不忘咕咕哝哝念叨着?:“要我说,还得是?咱们辽西好,白天热乎、晚上凉快,四季如此,哪像上京这鬼地方,这才腊月,就冻成这样……若是?天气好些,我这老骨头可懒散不起?来咯。”

“这借口,你?用了没有四十年?也有三?十年?,还没腻味?”赵二却立刻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咱们在辽西的时候,也没见?你?多勤快。”

赵五却只是?被他训得直笑,半点不生气,说若是?少了我这插科打诨的劲儿,将军回来了还不习惯呢。

“……”

听他提起?将军,赵二脸上神色明显一黯。

翻动火堆的树枝亦忽的顿住,许久,方才低声开口:“那皇帝老儿当真心狠手辣,将军病重,他将消息瞒下?,我们派来上京的探子,前后已有七十余人,尽皆丧命于此。如今一道圣旨赐婚,竟也只给半月时间容我等?赶路。”

是?了。

直到半月前,他们这些“娘家人”,才从上京传信中知?悉联姻的消息。

若非那信上盖着?他赵家军的印鉴,众人几乎以为那又是?远在上京的皇帝老儿想出来的劳什子奸计。

无?奈时间紧迫,他们亦没空多想,只得匆忙整肃队伍上路,辽西至上京,本来至少需两个月的路程,硬是?被缩短到了半个月。

百余精兵,几乎昼夜不停,直至如今,已然个个精疲力竭。

而这亦是?赵二着?令众人城外?休整的根本原因。

他对今上颇多疑虑,深知?入城也并不意味着?一派和平。

也许,那是?另一番苦战的征兆——养精蓄锐,必不可少。

“来得匆忙,连份嫁妆也没为阿蛮备下?,纵是?备下?了,也带不来,”赵二道,“想想那妮子从小重排场,好面子,可我们这群做叔伯的,如今竟两手空空而来……到时见?了她,真不知?如何是?好。”

想他堂堂八尺男儿,拿那小姑娘却素来毫无?办法:既是?自家将军的掌上明珠,又打小生得玉雪可爱。便是?再多的脾气,倘使她气恼起?来,流两颗眼泪,他便束手无?策,到最后,也只能顺着?她去——简直和自己如今的那位胡搅蛮缠的小外?孙女一模一样,只一想起?,便觉又好气又好笑。

而且,旁人或许不知?,他与赵五身为赵莽多年?心腹,却早一清二楚:阿蛮自幼心仪的,分?明是?那位出身不凡的“三?表哥”,如今,却不知?何故被许给了九皇子。

个中必有隐情。

为此,他这半月来,亦频频去信上京平西王府,却始终未见?答复。

想来所有信件,都在半路被人拦了下?来,为今之计,也只能待当面见?到,再行探明。

“也罢,也罢。”

赵二在众将面前,永远声色皆厉,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

此刻,却不由?地微弯了背脊,长叹一声:“到底是?我等?无?能,愧对将军。”

“是?是?是?……”

一旁的赵五听得直打呵欠、眼角泛起?泪花。

被赵二眼刀一扫,这才匆忙坐直了身体。

“哪的话,哪的话。”他永远是?这幅语气。

“而且,谁说我们没带嫁妆?”赵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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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蛮的嫁妆,不就是?咱们这些老东西,还有手底下?的兵么?咱们替她和将军,给那皇帝老儿磕几个响头,表个态,比什么嫁妆都来得重。”

魏家人等?了二十年?,归根结底,无?非是?等?这一天。

管他是?三?皇子还是?九皇子,便是?那个天生痴傻的十皇子,结局也不例外?。

两人四目相?对,皆是?一瞬默然。

“……时过境迁呐。”

赵五先一步撤开眼神,看向帐篷外?的落日残阳,感慨道:“上回呆在这鬼地方,还是?二十年?前呢,好日子过久了,都快忘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日子。也不知?我家里那臭小子这会儿在干嘛,等?我回去,他若是?还默不出千字文,我非得把他屁股打个开花不可——”

“说得好像你?能默得出来似的,大老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恍惚间,似又回到了昔日的行伍岁月。

只可惜,这屋中原本应当满当当坐在这的兄弟,如今,已只剩下?他们两个。

听见?外?头一个接一个下?水的“大动静”,赵二钻出帐篷,与将士们一同下?河捕鱼。

不多时,便收获不菲地回来,熟练地将手中大鱼开膛剖腹,分?作两半,上火炙烤。

旁边的赵五却半点没有帮忙的意思,只翘着?二郎腿躺倒在地,一副几乎快要睡着?的懒散模样——

直到他忽然耳尖一动。

“有声音。”

赵五眉头紧蹙,低声喃喃:“马蹄声,人不多,正往我们这来。”

“不对……”

一息过后,更?是?蓦地睁开双眼。

他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摸过身旁长剑,“领头只两人,但追他们的人,至少不下?三?百——是?敌袭!”

两人一前一后,立时冲出帐外?。

“停下?手中动作,”赵二冲四周厉声高呼,“全军听令,速速整队!有敌袭!”

话音刚落。

果不其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众人目之所及处,只见?远方残阳倾泻,两道白影驱马而至。

眼见?得营队驻扎、炊烟袅袅,其中一人,更?是?冲着?彼方撕心裂肺地大喊起?来:

“赵二叔叔……赵二叔叔!”

那道女声,赵二实?在再熟悉不过,瞬间头皮发麻,不敢置信地抬眼望去。

“救我——!”那白衣女子却依旧凄厉地嘶喊着?。

寒风吹起?了她的帷帽,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娇美面庞。

待到她勒马停下?,狼狈不堪地翻下?马背、跌撞出现在赵二身前,他仍没能回过神来。

只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眼前险些摔倒在地的孱弱身影。

一旁的赵五,则盯着?她背后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又看向那名后脚赶到,勒马环视四周的男子,神情若有所思。

“赵二……叔叔……”

白衣女子——亦即平西王府千金,赵明月,此刻紧紧攥住了赵二的手臂。

未语泪先流,她哭得几乎抬不起?肩,每说一个字,便忍不住地哽咽。

赵二明显亦被她哭得乱了阵脚,不停地问:“发生何事?这是?怎么了?”

他说:“阿蛮,为何你?会出现在这,将军呢?可是?将军命人护送你?前来?上京城中情况如何……你?怎会这般狼狈!”

他声若洪钟,中气十足,仔细听,那说话的声音却止不住地颤抖。

问到最后,鼻尖似乎嗅到某种味道,他望向赵明月身后的布包,脸色一瞬苍白。

“说啊!”

再开口时,竟已几乎是?怒吼了:“说!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了?”

“阿爹……”

闻言,赵明月终于抽噎着?停住了哭声。

“阿爹,被他们逼死了。”她说。

少女满脸是?泪,众目睽睽之下?,她颤抖着?手,解下?了紧紧绑在自己背后的布包。

“他们逼我嫁给……九皇子,我不愿意,阿爹也不愿让我嫁给那般嗜杀狠辣之人。可是?,所有人……都在逼我们,我们被关在王府中寸步难出,所有的暗卫都死了!连赵韬也死了!”

赵韬是?赵二的远房侄儿,闻听此事,他脸上顿时一阵失神。

可紧跟着?。

那失神便被更?加不敢相?信,痛彻心扉的表情取代。

赵明月说:“那九皇子性情残暴悖劣,更?是?险些杀了我和阿爹——!”

“阿爹气愤不已,却被他们害得身患重病,到最后……连,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自知?木已成舟,无?力转圜,可他是?那般个性刚烈之人,最后,为换得我一线生机,竟……自刎而死!”

自刎,而死。

此话一出,四下?皆静。

连一贯冷静的赵五,脸上亦瞬间褪去所有血色,一阵地转天旋下?,趔趄着?退了半步。

而赵二一动不动,只木然地看着?赵明月揭开手中布包,露出里头的四方锦盒。

“我、赵二叔叔,赵五叔叔,”她又一次哭出声来,“侄女无?能,我,我没法把阿爹的身子带出来,我……只有这些了,我只想让阿爹能回到辽西,入土为安……”

那锦盒中,散发出一股几欲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

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再没人比赵二赵五更?清楚,这味道意味着?什么。

他们的将军,战无?不胜的平西王。

带着?他们血战沙场,也让他们得以安居乐业,恩同再造、万世难偿的主?公,如今,就只剩下?了这么一只腐烂的头颅。

赵二静静听着?赵明月的哭诉,却始终没有伸手去接住那只锦盒。

他的手,仿佛有千斤沉重,抬不起?来,无?法动弹。

一片苍茫间,唯听身后一声接一声的啜泣响起?。

到最后,这哭声甚至再难压抑地响成一片,震彻云霄——

可他仍然哭不出来。

脑海中,只反反复复回荡着?一个念头:

将军死了。

被那些贪心不足的王孙贵族们害死,死无?全尸,身躯腐烂。

若不偿命,岂能解恨?

若不让他们以命抵命,他如何向翘首盼望着?将军归来的辽西子民交代?

恨意令胸腔鼓胀得几乎无?法呼吸,他双目赤红,几次张嘴亦无?法言语,末了,竟是?趔趄着?喷出一口鲜血来。

赵五闻声回神,匆匆擦去眼角泪痕,搀扶他站直身体。

“阿蛮——”赵二痛心唤道。

可这一次,话音未落。

“众位得知?噩耗,想必轻易难以平复,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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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自知?,实?在不应出言打扰。”

跟在赵明月身后,始终沉默打量四周的白衣人,却忽的出声打断了他。

随即,见?众人皆望向此,那白衣人亦索性爽利地翻身下?马。

“我名尹轲,因爱慕赵姑娘甚深,不忍见?她孤苦无?依,遂一路护送姑娘至此。”

骨节分?明的手指揭开脸上罩纱,露出一张风流俊秀的面庞。

男人微微一笑,神态自若:“但如今,追兵将至,想来,不是?痛哭哀悼的时候。”

说着?,他抽出腰间佩剑。

剑身状若灵蛇、造型奇诡,且材质极软,竟如缎面一般随风微晃。

“你?!”

赵五一见?那剑,却瞬间神情大变,厉声喝问道:“‘银蛇君子’尹问雪是?你?什么人!”

“不才,正是?家师。”

而尹轲似早已料到他的反应,笑容愈发温和可亲,如春风拂面。

“只是?,此人滥杀无?辜,欺凌弱小,师不为师,徒,亦不必为徒。七年?前,我已将此人斩于剑下?。”

“……!”

“如今,我便以此剑相?助各位,万死不辞,”他说,“还请将军,容得我对赵姑娘的……一片真心。”

*

与此同时。

魏弃踏入御书房中,单膝尚未触地,一只白玉茶盏便不偏不倚砸碎在他脚边,瓷片四下?飞溅。

“你?还有脸来见?朕。”

御案之上,天子脸色阴沉:“若非你?有意放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赵氏如何能逃出上京去?”

“你?可知?你?的妇人之仁,令朝野大计毁于一旦!原本尽在掌握、兵不血刃便能收得的辽西之地,如今……赵莽已死,消息传出,必将招来恨海滔天,来日两军交战,更?有无?数大魏将士战死边疆!还是?你?以为,人人都是?你?这般的……!”

这般的,怪物么?

那冷漠讥诮的字眼在舌尖打了个转,末了,终是?没有说出口。

可眼下?焦灼如焚的气氛,其实?已足够说明一切。

魏弃沉默着?,冷眼看向脚边破碎的茶盏。

微一停顿过后,却仍是?如旧向天子行礼——只是?这一次,他没等?座上之人的一句“平身”,便已径直起?身。

“我不曾对她有丁点的妇人之仁。”他说。

抬首直视天子,少年?眼中一片澄定:“她能离开上京,一来,是?因为赵莽之死,的确令人措手不及,这半月来,上京人仰马翻,而越是?气氛紧张,越易发生混乱;二来,则是?因为护送她的那名剑客,的确本领非凡。若非我体质异于常人,早已丧命他手。”

他虽体质特异,接近不死之身,可八岁之后,因受困深宫,他所学的武功路数,大多只出自纸上谈兵。所凭借之内力,亦非一朝一夕可以养成。

如今他的武功,应付普通一流高手或已足够。

但与那些真正高深莫测的武林中人交手,却仍需谋算斟酌,反复推演——甚至,从他的敌人身上“取经”。

对旁人而言的生死一刻,于他而言,每一次,却都是?见?招拆招、融会贯通,不断变得更?强的过程。

魏峥闻言,脸上神色亦有一瞬怔忪。

但很快,那迟疑便被他心下?所更?熟悉的、名为“怀疑”的情绪取代。

“即便真如你?所说,此人武功高超,可你?既知?自己体质特异,便更?应顾全大局,以命相?搏,直至将此人赶尽杀绝,把赵女带回上京,”魏峥冷声道,“但眼下?,你?却出现在朕眼前。”

“因我不必去做毫无?意义之事。”

“毫无?意义?——你?告诉朕,什么叫毫无?意义,”魏峥被他平静无?波的语气逼出额角青筋,“还是?说于你?而言,阿毗,能让你?顺理成章地避开这门婚事,反倒是?件好事么?!”

话落,殿中的杀意一瞬凝滞,几乎令人无?法喘息。

“回陛下?,确然如此。”

可魏弃却仍似对此浑然不察般,依旧面不改色,平静地反问:“还是?说在陛下?眼中,我应当为失去这门婚事而后悔莫及?”

“……”

“与赵氏联姻,本非我所愿,如今功亏一篑,或许亦是?——不该求而强求的报应。”

报应。

谁的报应?!

“你?放肆!”

魏峥拍案而起?:“逆子,你?真当自己能反了天去不成!”

“不,陛下?,”魏弃温声道,“我不过是?您手中的一枚棋子,对这一点,我从未有过丝毫怀疑。”

说话间,他此时此刻的神态,竟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和缓了。

魏峥看在眼中,竟有些莫名的无?言以对。

重重拍在御案上的右手,掌心传来火辣辣的痛意。他脸上神色阴晴不定,一时之间陷入沉默。

而这却亦给了魏弃机会,平静地,把要说的话说了下?去——

“若我孤身一人,或许早已如您所说、反了天去,不受任何人掌控。但如今,我心中已有挂牵,无?法独善其身,自然,也就注定受制于人。正是?因为想明白了这一点,所以,这些时日以来,无?论婚事也好,抑或您想让我为您除去的朝中爪牙也罢,我都一一遵从,绝无?二话。”

“我早已不将您当做我的‘父亲’,却依然可以做您的‘臣子’,只希望您,将我物尽其用,从而,能善待我的妻子。”

“我何时亏待过她?!”

魏峥冷声道:“她在朝华宫中有吃有穿,衣食无?忧,纵然……那一日,陶朔亦对她礼遇有加。”

“的确如此,”魏弃笑了,“所以如今,您与我还能平静地站在这里,而非刀戈相?向,骨肉相?残。”

魏峥一怔。

他忽的想起?,自己已很久没见?过魏弃脸上,出现“笑”这个神情。

带着?真心实?意的、而非讥讽冷漠的笑,于他而言,竟似恍若隔世。

大多数时候,在他的记忆中,自己的这个儿子总是?沉默的,平静的,顺从——却并不温和。他的眼神永远不会直视向他,他的唇角永远低敛,漠然地抿成一条线。

以至于,他与丽姬分?明有六七分?相?似,可逐渐地,竟已让人找不出丁点昔日故人的影子。

他成了一个令人陌生、好奇,又不得不打从心里惧怕和提防的少年?。

可这一笑。

依稀间,魏峥又从那眉眼间找出了几分?令人无?比怀念的温度。

顾离。

顾离……

他心口灼烫起?来,手指不由?地收紧,喉口发涩,嘴上却仍是?低声斥责着?:“你?可知?光是?你?这些大逆不道之言,便足够朕将你?——还有你?那个名不正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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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的所谓‘妻子’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您不会的。”魏弃说。

“……”

“您不舍得丢弃一把,仍能为你?所用的刀,”少年?声若敲冰戛玉,清透悦耳,“而我的妻子,便是?当世唯一,能制住我的‘刀鞘’。一把没有刀鞘的刀,注定会失控而大开杀戒,这个赌注,于您而言,是?得不偿失。”

“陛下?,你?并非这般意气用事之人。我赌,您是?知?道我的底线的……唯一的,不能越过的底线。所以,您不会那样做。”

他的话并不重,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吞。

可不知?为何,魏峥看着?眼前不闪不避望向自己,眸色沉静的少年?,心中却忽的泛起?几丝寒意。

他直觉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或许不是?自己想要听到的话。

“而我今日来,亦只是?因为听说……嗯,一段空口无?凭的传言罢了。”

魏弃的脸上笑容未褪:“几个月前,七哥府上有几名侍妾先后有孕,陛下?对此颇为关心,派出太医为其日夜诊脉,重药保胎,可那些稀世珍贵的草药到最后,似乎毫无?作用,连一个孩子也未曾保下?。至于那几名侍妾,事后亦都暴毙而亡,死相?可怖。”

“荒唐,哪里听来的无?稽之谈!”

“陛下?说是?无?稽之谈,便是?无?稽之谈吧,我亦只是?在查案间隙偶然听闻此事,对此颇为好奇罢了。”

魏弃说:“这‘无?稽之谈’,倒让我想起?了一段往事。事关母妃,事隔经年?,我依然记得一清二楚,只是?昔日,我尚是?稚子,不能了然个中阴险恶毒之处,如今,我亦将为人父,却不能不为我的妻儿苦心筹谋。”

妻儿?

魏峥的眉头一抽,脸上表情立刻变得古怪。

“为了让我的妻儿没有后顾之忧。”

魏弃却仍旧目视前方,语气平和地说着?:“因此,我不得不向陛下?事先言明。旁人的孩子,死一个或十个,与我而言,无?关痛痒。”

——“但我的妻儿,若有毫发之伤,皆时,我必将以死相?陪,血、洗,上京。”

他把“血洗”两个字,说得无?比轻柔。

魏峥起?初怀疑自己错听,脸色一瞬疑惑。

明白过来他所指的是?什么,面皮却顿时不受控制地抖簌起?来。

三?步并作两步,他走到魏弃跟前,高扬起?右手——

“啪”的一声,无?比清脆。

魏弃脸上几乎瞬间浮现出清晰的红印。

然而,这少年?竟不怒反笑,微笑着?,他低头凝视着?自己满面怒容的父亲。

直至这时,不可一世的帝王方才惊觉:自己的儿子,已然不知?何时高过自己一头。

他尚在不断地成长之中,而自己,已然佝偻了脊背,走向迟暮之年?。

以至于,身为九五之尊,他竟不得不仰头看向面前的少年?了。

“陛下?不是?一直苦于朝堂势力盘根错节,难以将之拔除斩灭么?那么不妨借我之手,一把火烧个干净。”

魏弃说:“到那时,我会亲手拔去头顶金针,化身恶鬼,噬尽这大魏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凡你?所想,尽将毁于我手。只要我还能再次睁开双目,便要——无?止境地屠戮下?去。”

何等?的狂妄与不可一世。

可,偏偏这话从他之口说出,竟让人不得不发自心底地胆寒。

魏峥只觉自己的右手被震得发痛,竟似彻底麻痹了一般,甚至难以举起?。

他怔怔站在原地,脸上神情瞬息万变。

而魏弃低头睨视他片刻,最后,竟再次展颜一笑。

笑罢,带着?脸颊上骇人的五指印记,少年?转身离去。

“魏弃!”

“……阿毗!”

骤然回神的天子却出声叫住他。

“你?是?大魏的皇子,你?不该……”

“你?应当知?道何谓大局,怎可这般肆意妄为!”

“你?的命是?朕给的,你?竟悖劣至此,枉为人子!”

……

他一声接一声地痛骂着?。

魏弃留给他的,却始终只有一个不回头的背影,连脚步,也未有丝毫的迟疑。

终于。

“……告诉我!”

精疲力竭,头晕目眩之下?,魏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厉声逼问道。

“为什么……那一日,平西王府中,你?不杀了他们?”

若说从前,他或许还能相?信,魏弃是?因顾念大局而留下?了那对父女的性命。

那么如今的他,已能够确信——

魏弃,根本就不是?一个会考虑所谓“大局”的人。

他分?明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果然,唯独这一问,令那少年?微一迟疑,顿住脚步。

“……哈。”

可最后,亦只不过换来一声短促而冷淡的笑声罢了。

他没有转身,更?没有回头。

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走远。

第73章醒

【阿娘亲启:

女儿与阿九在京中一切都好,因故耽搁,竟有数月未能去信,累得?阿娘忧心,是儿的不孝。

如今女儿手头尚算宽裕,恰逢听闻商队行经江都,年节将?至,又到裁衣时节,女儿特地托人购置了些上京城中时兴的衣裙首饰、布匹若干,皆随信带去。阿娘若用得?上,是再好不过?。余下还有三百两银票,女儿托请方镖头当面转交,算作?家?用。

阿娘掌家?,切勿太过?劳累,凡事以?身体为重。说来?,祖母身子可还康健?婉娘如今也快两岁,性子可还活络?阿殷念书念得如何,若是偷懒背不出书,阿娘记得?代女儿同他说声,当心日后挨罚。要没记错,那打手心的戒尺,可还被阿九藏在偏院的橱子里头呢

女儿不能在娘亲跟前尽孝,实在有愧父兄,还请阿娘万分保重,不必牵挂。】

沉沉写到此处,顿笔良久。

待到墨渍都快干透,她方才小心翼翼地,提笔添上最?后一句。

【女儿也替腹中麟儿,问外祖母安。】

将?信纸捻在手中,翻来?覆去读了无数遍。

自觉除了白话了些、字大而丑了些外,这?家?书写得?“干净”,连个墨团都没有——简直挑不出错。沉沉这?才心满意足地一笑,将?信纸放在一旁晾干,弯腰收拾起了一地揉皱的纸团。

就?这?两页家?书,她竟生生折腾了一整日。

因全副心思都放在上头,连早午膳食亦不过?随意用了两口。

这?会儿听见肚子?饿得?直叫,方觉腹中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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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于是起身走向殿外。

正四下找着杏雨梨云,却忽见不远处的荷花池边,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正拎着自家?肥肥的后脖颈皮,把那胆小如鼠的小狸奴悬空在水面上,吓得?四条腿不住扑腾。

沉沉登时一惊。

顾不得?脑子?饿得?几乎要罢工,忙小跑上前去,从?他手里一把抢过?那“雪团子?”。

“这?、这?是干嘛呢,”一脸哭笑不得?表情,她给怀里可怜巴巴的小狸奴顺了顺毛,“肥肥又哪里惹了你,怎么偏要作?弄它?”

魏弃循声回头,正见她宝贝地护住怀中狸奴,轻声细语同它说着“怪话”。

原本还上挑着的唇角,立刻几不可察地往下一撇,他随即望向池面——准确来?说,是看?了一眼自己消肿的脸颊。

确认那指印已消得?看?不见,这?才起身走到她面前:“什么叫作?弄,”他面不改色地撇清关系,“它要捞鱼,又不敢扑进水里去,我正好看?见,便帮它一把罢了。”

“少来?,哪有你这?么帮的?”沉沉一脸无奈,“它怕水,只是爱闹腾,你陪着他闹腾两下就?是了,像方才那样,它不吓着才怪。”

说着,掰过?小狸奴右边爪子?,摇摇晃晃地抖了两下。

她与那金蓝异瞳四目相对,又蓦地一笑:“是不是?是不是?我们肥肥胆子?小,可得?惯着些呢,谁让我们肥肥长?得?这?么可爱,谁见了都心软,是不是?”

小狸奴贴着她的掌心蹭,乖巧地“喵呜”一声。

魏弃:“……”

这?畜生刚才张牙舞爪拍水吓鱼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只不过?——他想,这?几副面孔来?回换的模样,倒的确颇似从?前、他身旁的这?位“谢小姑娘”。

难道?真是“母子?”之间?的默契使然??

母子?。

思及此,他眸色微凝,竟也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捏了一把小畜生的腮肉。

沉沉虽没阻止,却也看?得?失笑,轻声道?:“别欺负它。”

“没欺负。它都没叫。”

“是被你吓得?不敢叫啦!”沉沉嚷道?。

还待再说什么,肚子?却抢先一步咕咕直叫起来?。

魏弃听到动静,顿时眉头微拧,低头看?她:“日间?没进膳?”

“胃口不好,随便用了些……”沉沉有些心虚,“这?不是、忙着写家?书么?你头先说顾叔的商队能替我给阿娘带信,我昨夜都没睡好,今日一早爬起来?,便开?始写信了。写了一整日呢!”

从?一个大字不识的小姑娘,到如今能写整整两页纸的信,她说起此事,颇有几分掩不住的骄傲。

饶是魏弃想“训”她几句,瞧见她脸上这?般神采飞扬的模样,也实在说不出口。

末了,只能伸出手去,指尖轻叩在她脑门。

“下不为例。”他说。

“好了好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沉沉唯恐被他骂,忙把小狸奴塞进他怀中,又推着他往主殿里走。

“你眼下不好露面,先躲着去。我还得?去偏殿叫杏雨梨云备膳呢。咱们随便吃些罢,我都饿得?两眼发昏啦——”

因“婚约”在身,这?段时日,魏弃本应是住在“夕曜宫”的。

据说那宫宇本是前朝末帝为第一任皇后殷氏所建,大兴土木,奢靡至极。

但殷氏早逝,从?此,夕曜宫便如同废弃,不再有人居住,成为宫中禁地。

沉沉被幽禁在此,虽与外界消息不通,却也几次从?杏雨梨云偶尔的闲聊中听说过?那宫殿的富丽堂皇,只可惜,至今还没亲眼看?过?其“真容”。

虽说如今赵莽身死、赵明月出逃——这?些事,她都已先后听魏弃提起过?。只是婚约究竟废是不废,今后朝华宫中的日子?,是提心吊胆还是平淡如水,于她而言,都不是眼下自己所能掌控的事。

一切唯有顺其自然?。

所以?,她便索性还当魏弃是那个不能露面的魏弃了。

将?人推进主殿“藏好”,小姑娘甚至没给他说话的机会,门一关,便向着偏殿一溜烟跑远。

留下魏弃与怀里的小狸奴大眼瞪小眼。

谢肥肥一改方才依偎在小主人怀中的乖巧模样,吓得?毛都竖起,唯恐眼前的混世魔王又想出什么折腾自己的坏招,扑腾着想从?他的怀里溜下去。

“怕我?”魏弃却凉飕飕道?。

那声音简直冷得?能结冰。

谢肥肥打小是个识相的,听见这?话,顿时小脑袋一僵,一动不动了。

魏弃遂抱着它,学着谢沉沉的样子?,用五指给怀中的雪团子?顺了顺毛。

忽然?发觉,其实手感倒比想象中要好。

于是,便这?么抱着顺着,抬步进了内室去。

沉沉晾在书案上的信纸和旁边一堆废纸团实在过?分显眼,他甚至无需费心找,很快一眼瞟到。

漫不经心地“路过?”,专心致志地读完。

末了,他的目光却久久停在最?后一行——那明显墨渍深些,显得?格外郑重的笔迹

半个时辰后。

“呀!你看?过?我的信了?”

沉沉正埋头在堆成山的饭碗里大快朵颐,忽听魏弃提起自己那封家?书,立刻一脸惊喜地抬起头来?。

“正好正好,我也想让你看?看?呢,”她说着,咬着筷子?尖沉吟片刻,又低声问,“我……我应该写得?,还算能看?吧?”

“字迹比从?前工整许多。”

“嗯嗯。”

“内容也算温馨得?当,比文绉绉的长?篇大论更适合你。”

“嗯嗯。”

“但是——”

“但是?”沉沉歪了歪脑袋。

大概是少时与兄长?逗趣时养成的习惯,如今大了也改不掉。

每每遇上什么困惑不解的事,她总是喜欢这?般一脸无辜地歪着头看?人:

阿兄说过?,向人提问或者求解的时候,要可亲可爱,才能让人知无不言咧。

而魏弃盯着她那满脸写着“为什么怎么了我的信哪里不好”的表情,默然?片刻,终是伸出手——仔细看?,那手指还有点?颤巍巍的。

他指了指她的肚子?:“你……什么时候有了?”

我怎么不知道??

沉沉起初还有些疑惑,听懂了他指的“有了”是说什么,手里的筷子?却“啪嗒”一声掉在桌上,脸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一片潮红。

好半会儿,方才回过?神来?。

“我、我这?是提前同阿娘说好呀!”她红着脸“争辩”,“信送到阿娘手里,得?要两个多月吧!商队说不定还得?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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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月呢,到……到那时候,的确就?……‘有了’呀!等到阿娘的回信送来?,再、再等到我回江都去看?望阿娘还有祖母她们,说不定那时候,阿壮和阿花都能走路了呢!”

“阿……壮?”

魏弃脑子?“嗡嗡”的响,素来?处变不惊的神情崩出两道?裂痕,“阿,花?”

“这?是我给咱们孩子?取的小名呀!”

沉沉理直气壮:“以?前我小的时候……嗯,可能,一两岁的时候吧?虽然?我记事之后,便能跑能跳,一点?也看?不出来?病过?了,但阿娘说,我小时候身体可差劲了,阿爹那时还给我取了个小名叫‘阿珠’呢,说是……取个贱名好养活。本来?想写作?‘阿猪’的,我阿娘死活不让,最?后,就?写成‘珠’了。”

只是,从?她记事以?后,除了阿娘偶有提起,家?中便再没人提过?这?段往事。

她能跑能跳、甚至活蹦乱跳的日子?过?得?久了,也早就?忘记了那些沉在记忆最?深处的旧事。

若非前些日子?病得?厉害,老是做梦梦见从?前,她其实也想不起来?这?茬。

但,既然?想起来?了。

她闲来?无事,便索性也把腹中……暂且还没在腹中的孩子?……的小名给取了。

托得?她的好心。

远离乡土已久的九皇子?殿下,亦从?这?两个名字里,嗅到了久违的泥土芳香。

“不好听吗?”沉沉眨巴着一双大圆眼睛。

“……”

“我觉得?很可爱呀!就?像肥肥一样。”

“……嗯。”

魏弃说:“确实,很,可爱。”

到底是谁把谢沉沉的审美带偏成这?样的?

缩在桌底偷吃的谢肥肥,忽觉背脊冒出几缕凉意。

抬起小脑袋,正对上某人刀子?般射来?的眼神。

谢肥肥:“……?”

几乎同一时间?开?始为未来?考虑的两人,一个在孩子?名字这?件事上“大展身手”,一个在金銮殿上“大放厥词”,虽说听来?让人啼笑皆非,可,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们其实都在做着相同的事。

对此,虽不知未来?的阿壮阿花是何感受。

但他们的亲爹,似乎在当夜便接受了这?个略显……“残酷”的事实。

沉沉睡得?半梦半醒间?,忽觉腰上横了只不安分的手。

被人揽进怀中时,她尚在梦里回味晚膳时的那只鸡腿。

而魏弃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她披散在肩的长?发。许久,忽又轻声道?:“赵氏出逃,带走了赵莽的项上人头,他的那些部将?素来?对他忠心耿耿,此番,若让他们逃回辽西,整军过?后,定当北上讨伐。魏峥比我更懂个中利害,到那时,若是无力安抚,朝中又无人领兵,他或许会暂且放弃北疆,命我出兵镇压。”

沉沉醒着的时候都不一定能听懂他的言下之意。

遑论这?时还眼皮打架、睡得?迷迷糊糊了。

待他一番长?篇大论说完,怀里的小姑娘仍迟迟没有转醒的征兆。

好在,魏弃本也没有让她听得?太懂、徒增烦扰的意思。

只不过?是习惯了什么事都提前同她说一声罢了。

“我未曾与赵家?军交过?手,不知他们究竟有几分本事,但书中曾说,他们战无不胜,是一支奇军。”

“也许这?注定会是一场苦战。”

“但,只要你在上京平安无事,与我而言,便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他说,“无论前路如何,纵然?只能行一步,看?一步,可只要你我,还有……阿壮。”

他的语气永远轻描淡写,唯有说到这?两个不忍面对的名字的时候,声音略微颤抖了一下:“……阿花。只要我们在一处,旁的事情,都可以?容得?他去。”

“……嗯?”谁料沉沉冷不丁听见熟悉的名字,却挣扎着睁开?了半拉眼皮,咕哝着问他,“什么?”

她怎么好像听见魏弃在喊阿壮阿花啦?

看?来?,魏弃表面上不情不愿,私下里其实很喜欢她取的名字的嘛!

魏弃:“……”

总感觉自己好像被带进了一个——恐将?贻害余生的审美怪圈。

但,那又如何呢。

谢沉沉喜欢,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喜欢了。

至于阿壮阿花,若是有某只小畜生那般“识相”,应当,也会欣然?接受吧?

他忽的笑了。

随即不管不顾地倾身下去,微凉的唇沿着她半睁不睁的眼皮一路啜吻。

末了,依依不舍地流连于她蜜色的唇,唇齿交缠间?,在寒冷的冬夜,渡去一缕旖旎缠绵的热息。

“唔……?”沉沉发出一声犹疑的气声。

“余下时间?不多,有一日算一日,”魏弃说,“不如我们,还是先为阿壮阿花努点?力罢。”

*

但事实证明。

这?一次,魏弃却是难得?的猜错了一次——自己那位阴晴不定的“父皇”的心思。

事情并未如他所料发展。

一个月后。

以?赵二为首的百余赵氏精兵,被追杀至仅余不到十人,仍拼死将?赵明月完好无损地送回了辽西。

当日,赵明月便手捧锦盒,登上烽火台。锦盒之中,装着赵莽早已腐烂生蛆的头颅。

而她当着辽西数万子?民的面将?锦盒打开?。

声声凄厉的哭诉过?后,一身缟素的少女泪流满面地举起火把,将?那颗头颅当众焚灰。

此情此景,怎不催生群情激愤。

辽西大乱,民不闭户,手举火把,彻夜游行。

一时之间?,“反”声不绝。

消息传到上京,朝野震惊,众臣议论纷纷,与她有姻亲在身的魏弃,自然?成为众矢之的。

以?右丞曹睿为首,共有十五名臣子?上奏,要求魏弃彻查平西王“遇刺”一案,前往辽西负荆请罪,以?平民愤。魏峥却迟迟不曾表态,将?此事一拖再拖。

直至年后辽西来?使,名为“赵啸”的少年将?军,手捧锦盒面圣。

总管太监乔顺天将?锦盒接到手中仔细检查,打开?后,锦盒中却是空无一物。

“空,便对了,”赵啸见状,朗然?一笑,“微臣这?便将?我辽西众人,要呈递于陛下的信物……装进盒中。”

在场众人皆是文臣,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待到回过?神来?,却眼睁睁见他袖中滑出一把短匕。

随即,少年手执此刃——竟是在御前活生生将?头颅割下,身首分离,血溅三尺!

据说那头颅骨碌碌落地时,眼珠甚至还讥诮地转动着,唇角携着嘲讽不已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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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大怒,当夜召集群臣议事。

而被天子?冷落多时的三皇子?魏骁,正是在这?时,叩首于御书房外求见

“……三殿下?”

沉沉看?着眼前一脸紧张的杏雨,“什么意思,三殿下,要见我么?”

她今日难得?有兴致,在小厨房鼓捣起糕饼点?心。

怎料点?心还没蒸熟,杏雨却急匆匆跑来?,说是三皇子?如今正在朝华宫外,说是要见她一面。

“他,能见我么?”沉沉面露迟疑。

且不说她这?会儿正被关着,便是她先前在露华宫,随教习嬷嬷学了那么久的宫中规矩,也渐渐晓得?了:在这?后宫之中,男女大防,是为重中之重。

身为宫女——虽说如今,她也不止是宫女了,私下“勾引”皇子?,轻则要挨板子?,重则,那是连命都要丢掉的。

她与那三皇子?……有冒着人头不保的风险都要见一面的必要么?

沉沉一脸疑惑。

“不是,不是,”杏雨闻言,连忙摇了摇头,“三殿下是随袁总管一道?来?的,说是……有事同姑娘商议,光明正大的——呃,称不上‘私下’,殿下说,若姑娘愿见,便见一面,不愿见的话,他可以?隔着宫门同姑娘说几句话。”

隔着宫门?

沉沉想了想,心说这?法子?倒还算稳妥。

是以?,在围布上简单擦了擦手,她到底是跟着杏雨去了。

到那一看?,果然?,宫门半掩着,只开?了小小一条容声音“通过?”的细缝。

她站在里头,外头,想必就?是那位不请自来?的“三殿下”了。

虽说他也看?不见,可沉沉顾念周遭人多,仍是对着眼前威严的宫门微一福身,算是向他见礼,低声道?:“参见三殿下。”

三殿下。

说起来?,上次见到他,似乎还是在露华宫学礼时的某个炎炎夏日。沉沉想。

那时,她与他在廊下狭路相逢,可她急着回宫去见魏弃,没说两句话,便匆匆告辞。

时至今日,她早已忘了那时说过?些什么,却还记得?面对他时,那种莫名又不知所措的心情。

一个怪人。

除了“狠人”之外,不知何时,她已在心里默默给他加上另一句“评语”。

如今,这?怪人与她一门之隔,又一次出现在她面前。

这?一次,他又要同她说些什么呢?

沉沉想着,等着。可,等了半天竟也没等到魏骁说话。

她不愿与他僵持,只得?先开?了口:“不知殿下……来?找奴婢,是为何事?”

话音刚落,身旁,杏雨看?她的眼神中立刻多了几分敬意。

仿佛她在当着她的面给老虎拔毛似的。

沉沉却只觉一头雾水,心说魏骁虽是个怪人,可几次接触下来?——至少明面上装的那些样子?,倒也没有那么可怕。起码没有魏弃“可怕”。

怎么这?一个一个的,包括领他来?的袁公?公?,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她不懂,也不好问,只能百无聊赖地等着魏骁说话。

可真等到魏骁低声开?口,道?明来?意后,一脸不可置信、下巴落地的却变成了她。

“什、什么意思?”甚至忍不住结结巴巴地追问了一句。

而魏骁闻言,竟也真的颇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他方才的话。

“我不日便将?启程前往辽西,”他说,“路上途径江都城,因此,特地来?问问你,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你转交家?人的物什。”

沉沉竟不知自己该先震惊于最?后前往辽西的会是魏骁,还是震惊于,对方竟然?这?般好心,在军机大事之外,还能考虑到途径江都城这?等“小事”。

可……魏弃已经帮她联络了顾叔。

她的家?书,还有那些添置的布匹首饰,都早托商队送出去了呀?

一时间?,她心下又是疑惑,又是莫名的愧疚。

想来?想去,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呆站着沉默了半天——

但,无论如何。

她想。

原来?魏骁身上,到底还有几分昔日卫三郎的影子?。

父兄为救他而丧命……他,到底还是念了几分他们的恩情的。

光是这?一点?,已足够她消解几分对他的偏见——

沉沉的手摸在门环上。

脑海中,如走马灯般回忆起从?八岁到如今,关于他的种种回忆。

陪自己逛灯市、放风筝的三郎哥哥,教自己认字、画画的三郎哥哥,和阿兄勾肩搭背“哥俩好”的……三郎哥哥。

面不改色将?魏弃推落入水的魏骁,毫不犹豫准备牺牲堂姐为自己铺路的魏骁,沉默的、古怪的、浑身肃杀的魏骁。

她有一瞬想要打开?眼前的宫门,当面同他道?一声谢,告诉他,她的兄长?尚在人世,她已然?不再怪他,也没有从?前那般……恨他。

可,那一刻,心里却好似多出个模糊的声音,不停不停地说着:“不要开?门。”

【不要打开?这?扇门。】

【就?像……那样。】

【不要打开?这?扇门,就?像他也从?来?没有为你……打开?那只盒子?那样。】

盒……子??

沉沉的心口忽然?不受控制地往下一坠。

寒意从?脚底一路窜到头顶,她的手臂上泛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盯着眼前漆红的朱门,却仿佛透过?这?扇门。

她看?到一个,本该如高山般伟岸,在她眼中,却如泥泞般污浊的身影。

【不要……靠近我。】

【不要用你的手碰我。】

而她心中那个声音仍在不停地说着。

【我好痛苦……】

【为什么不愿意,让我回家??】

【我想回家?,让我回家?吧,求求你,我不想再呆在这?里——求求你——】

她的声音那样细弱而年轻,可已满是绝望的死气。

一门之隔。

“……有么?”

却是魏骁又开?口问了一声:“我会帮你,把你想交给家?人的东西都带去。我以?……性命担保,绝不会有任何闪失。”

前生他欠她的,那些没能做到的承诺。

睽违经年,如今,或许也只能用这?样微末的方式,一点?一点?地偿还。

他终于“鼓起勇气”,愿意面对江都城中沉重的旧事。

沉沉却只低声说:“我——”

我?

她原本想说,我没有。

几乎生硬的、用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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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的语气。她想毫不留情地拒绝他。

可到最?后,她只说了一个“我”,声音便忽的戛然?而止。

而原因亦无它。

只因这?一刻,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声音,竟和脑海中那道?年轻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

“我……”

可如果她是“她”。

那,“她”又是谁呢?

第74章今生

“三郎呀,三郎。”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柔柔响在耳边。

过往种种,如琉璃易碎,前尘往事,似过眼云烟。

——究竟是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

【妾将死,愿葬于江都。

然病容憔悴,恐使母忧。

请殿下开恩,以火焚妾之骨。

轻便从行,可归故土。】

颤抖的?手指,几?乎握不住手中兔毫。

胸口气血翻涌,待回?过神来,点点血花已然绽在面前信纸上,触目惊心。

她吃力地捂住前襟,试图坐直身体——身旁侍女的?惊叫声、却?仿佛一瞬远了。记忆的?最后,唯有自?己重重跌在地上的?瞬间,剧痛袭来,身下笔墨倾倒,一片狼藉。

【三殿下……三、三郎哥哥?】

【你?……还记得我么?。】

前生今世,悠长岁月,却?犹若,只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纵使这场梦的?终点,仍然是那条看不见尽头的?、暗无天日的?黑色甬道。

但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自?己来时的?路——

从露华宫到青鸾阁,从青鸾阁,到王府少?有人至的?东厢小院。

梦里的?她,如局外人般站在“自?己”身旁,看着那骨瘦如柴的?小姑娘被谢婉茹带出朝华宫,头也不回?地背起包袱离去:于是,没有肥肥,没有冰冷幽寂的?地宫。

甚至在那场梦里,连魏弃的?脸也好?似蒙着一层白雾,看不清切。

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由始至终,她在朝华宫中,只呆了不到四十日。

后来,便在堂姐的?撮合下与魏骁重逢——相认,乃至定?情。

好?不容易出宫去,又成了他一顶小轿抬入后院的?妾室。

【三郎——今日怎的?这么早便回?来了?快来尝尝我做的?茯苓糕……好?吃么?】

【瞧我栽的?树,可忙活了一早晨呢。也不知明年这时,是不是就?能结出上回?吃那可甜的?果子了?】

【别别,我的?手脏……哎呀。】

那时节,他们似也曾有过情深意浓,琴瑟和谐的?好?时光。

只可惜后来,随着赵明月嫁入王府,成了这深宅大院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她亦毫不意外地成了那平西王千金的?眼中钉、肉中刺。

昭妃常召她进宫,劝她恭顺、时刻认清身份;

赵明月更是身体力行地教会她,何谓为人妾室的?规矩。

【大胆,见了王妃,为何不跪?】

【青鸾阁里没收拾干净的?琐碎物什,王妃特命我等前来,亲手交还给谢姑娘。谢姑娘向来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儿,日后,还是莫要再?给王妃添这等不必要的?麻烦了罢?】

她性子软,耳根子更软,清楚自?己势不如人,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避其?锋芒。

可饶是如此。

换来的?,依旧是一次甚过一次,毫不留情的?讥讽与嘲笑?。

魏骁在时,她与赵明月“亲如姐妹”;

魏骁不在,整座王府里,上至管家,下至粗使仆妇,皆对她避之不及。

不知从哪一日开始,连她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虚弱,从原本能跑能跳的?“野猴儿”,到渐渐卧床不起。

半月后,甚至开始日日腹痛如刀绞,上吐下泻,直至呕血。

宫中的?太医来了几?回?,竟都查不出病因?,只能任由她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

彼时魏骁出征在外,不过半年。

而她也不过用了半年——便被耗空了这具身子最后的?生气。

侍女哭求她再?撑一撑,定?能等到魏骁归来。

【若是王爷在,绝不会坐看府上那些两面三刀的?狗奴才欺侮姑娘。王爷待姑娘如何,我等都看在眼里。】

【姑娘是王爷心尖上的?人,姑娘若是愿意争,哪怕、哪怕青鸾阁里那位……也不得不忌惮。姑娘为何不争?为何不为自?己搏一搏?】

她听?得苦笑?,唯有闭口不答,心道,不是她不争啊。

只是一碗又一碗的?苦药灌入喉,望不到头的?、了无生机的?日子摆在眼前,她实在觉得很累。

累得不愿再?睁开眼,更不愿再?自?欺欺人地咬牙度日,不愿再?骗自?己,那夜听?到魏骁的?梦呓、只是自?己夜不能寐催出的?幻觉。

她只盼着自?己能死在魏骁归家之前。

到最后,亦果真如愿。

却?在这不知是真是幻的?梦里,瞧见了那时没能看见的?一切,看见在自?己死后,拥着那瘦得只剩一把枯骨的?尸体,痴坐了七日七夜的?魏家三郎,看见那只——盛着她焚骨之灰的?雕花玉盒。

直至临死前,魏骁仍抱着那只玉盒,要与她的?骨灰同葬,共眠于永夜般暗无天日的?皇陵。

【还请皇兄开恩,圆弟此愿,如此……终算死而无憾。】

只是与她这样一个、无关痛痒的?妾室葬于一穴,便足够“死而无憾”了么?

记忆中,曾不可一世、剑指王座的?魏三郎,在这梦里,竟苍老得令人陌生。

而她站在他的?床榻边。

居高临下,望向他死前衰残的?脸,听?着他急促得不能自?已的?呼吸,和无可抑制、一声高过一声的?咳嗽,竟忽觉悲哀至极——这一生到最后,她与他,原来都不得已,只能选择用死来困住彼此:

露华宫中,她与他重逢时有多么开心;

王府东苑,撒手人寰,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便有多么决绝。

她恨他。

也许,在他前半生汲汲以求于王权,夙兴夜寐不敢懈怠的?日子里,他的?唯一一次从心而行和“破例”,便是违背昭妃的?意旨、强娶了她这样一个,与他并不般配的?女子。

可纵然他给了她、自?以为世间女子皆梦寐以求的?宠爱与眷顾,却?由始至终,连她最想要的?是什么,最恳切的?愿望是什么,都从未了解、也从未尊重过。

所以,他才明知自?己喜欢她的?生机勃勃,却?将她困在死气沉沉的?王府;

喜欢她的?笑?颜如画,却?眼睁睁看着她的?笑?容变成一张欲盖弥彰的?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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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她对所有人毫无保留的?爱与宽容,却?让她与此生最亲最爱之人阴阳两隔。

他明知她想回?家。

却?还是将她的?骨灰,与他衰残的?余生一起,埋入了不见天日的?皇陵。

可那样的?恨,在亲眼看见他如今老去的?、丑陋的?、面目全非的?脸庞时,她竟也只蓦地想起许多年前,那笑?面盈盈倚在床边,用受伤的?手执笔,为她描绘一只纸鸢的?卫三郎。

【呀!这是怎么画出来的?,怎么这么漂亮……三郎哥哥,也教教沉沉罢!】

【三郎哥哥,这个字念什么?】

【我阿兄说,三郎□□后要做我的?‘童养夫’……三郎哥哥,童养夫是什么意思?】

若缘起只因?一念之善,缘灭为何泪眼相对。

“……三郎啊。”

于是,在这梦中,她终是最后一次唤他的?名。

“江都城中,我阿爹的?坟前,早已开满鸢尾。把我葬在那里吧。”

你?这一生,愧对之人何其?多,孽缘开始于何处,不如,便让它在哪里结束。

“就?当?还我那一年少?不知事、跳下河去救你?的?恩,”她说,“从此,你?我二人之间的?恩仇,前生今世,一笔勾销——我当?真不愿,再?做那些讨人厌的?噩梦啦。”

我愿“放过”你?。

你?……也放过我罢。

一行浑浊的?泪,忽从病榻之上、那惊咳不止的?青年眼角滑落。

他分明听?不见她的?话,可至死仍不甘心、紧攥着怀中玉盒的?手指,竟真的?渐渐松开了。

于是。

在这无止境的?噩梦尽头,沉沉拭去眼角泪水,转身回?望,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来路。

面前,是属于她的?另一扇门。

【还不拜见九皇子?这就?是你?未来的?主子!】

推开门的?那一刻,她仿佛又回?到踏进朝华宫的?第一日。

满心惴惴的?少?女悄摸仰起头,瞧见一截瘦削的?下巴,藏在毛绒的?裘领中,玉白胜雪。

她看得有些痴了,久久不曾回?转目光。

直到这时——

她才想起,这原来不是他们的?初见。

是迈过无尽苦悲,生死长河的?再?会。

*

魏弃沉着脸坐在床边。

看着榻上少?女眼睫扑扇,不住颤抖,到最后,终于有气无力地掀开眼帘。

四目相对的?瞬间。

他攒了一肚子的?话刚到嘴边,眉心微蹙、正待开口。

小姑娘却?抢先一步,在他说话之前——忽的?皱着鼻子、哭丧着脸直起身来,伸出手、紧紧揽住了他的?脖颈。

魏弃一怔,顾不上脖子被她勒得发痛、下意识回?手环住她腰,低声问:“怎么了?”

谢沉沉说:“做了个怪梦。”

不是噩梦,而是怪梦。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险些落泪的?冲动强按下去,搂着他安静了好?一会儿,复才轻声补充道:“不过我觉得,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做这个梦了。”

“嗯?”

怎么个怪法?

“梦里我没有呆在朝华宫,而是很早很早就?走?掉了……被你?吓跑了,”她说,“你?在我心里,只是个奇奇怪怪的?小疯子,长得漂亮、脾气却?很古怪,动不动就?要杀人。我都没来得及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已经不在你?身边。”

“梦里也没有肥肥,我经常一个人呆在一间小院子里。每天都在生病,肚子疼,头晕,”她说着,忽的?拉过他的?手,隔着衣衫、轻轻覆在自?己的?肚皮上,“肚子疼得像有把刀在搅,大夫来看了、也说不出是为什么,开的?药不管用倒是很苦,害我饭也吃不下去,到后来,瘦得简直连一阵风都能吹倒。”

“到我第一次开始呕血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可能是毒,”沉沉说,“后来,我果然被毒死了。”

“那我呢?”魏弃闻言,低声问,“你?生病的?时候,我在哪里?”

沉沉被他问得一呆,搂着他想了好?半天。

末了,方才声若蚊蝇地轻声道:“我记得,你?死了。”

“……”

用无辜的?语气说出最可怕的?话,在魏弃这,她谢沉沉大概算是第一人。

“哦。”

魏弃却?只沉默片刻,搁在她腹上的?右手,又不轻不重地揉了两下,说:“难怪。”

难怪什么?

沉沉原本还在感伤着梦里的?事,却?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和怪话逗笑?,只觉肚子上一阵细痒,终是松开了“钳”在他脖子上的?手,转而轻拍在他的?胳膊上。

“痒呢。”她说。

到这时,她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之前分明是在宫门前同魏骁说话,怎么现在却?躺在榻上?

刚刚她睡醒时,魏弃甚至还一副“等着吧终于醒了这就?骂你?”的?表情看着她。

为什么要骂我?——她那一头雾水的?神色已经代替言语,把她要说的?话表达了个清楚明白。

魏弃本来都快把训她的?事忘在脑后,这会儿反倒被她提醒,脸色顿时阴沉起来。

“我怎么……”

“魏骁同你?说了什么?”魏弃冷声道,“把你?吓得昏迷不醒,如今,好?不容易醒过来,又说一堆……胡话。”

“昏、昏迷不醒?”

“你?睡了整整两天。”

说着,不知想起什么,魏弃脸上郁色更浓。沉沉吓得低头装鹌鹑,心道自?己昏睡的?这两日,他该不会已经同魏骁算过一笔总账——顺带把那日在场听?到两人说话的?人、概都盘问过一遍吧?

只是这么看,那些“证词”显然不能说服他罢了。

他疑心向来重于常人,若非她亲口所说,他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怀疑真假。

“还能有什么?”思及此,沉沉终于抬起头来,向他一本正经道,“他……三殿下说,他不日便要启程去辽西,可以为我带些东西给阿娘。可这事儿哪需要他代劳?我便……回?绝了。”

说着,索性又把从前江都城中的?旧事,同魏弃如实说道了一番。

尽管他们从前在江都城时,也几?次陪着顾氏去拜祭过谢父。但一来,沉沉不愿挑起母亲的?伤心事,二来,她其?实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谢缨究竟为何变成了突厥人口中的?“英恪”,是以,从未向魏弃提起过家中这段往事。

“那些杀手,把商队里几?乎所有人都杀光,却?没有劫走?最贵重的?那批货物,只抢了些布匹草料,根本不是图财。可衙门的?人、偏说这是一群劫匪。到最后,货追回?来了,人命却?无法抵偿。”

沉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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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因?为这事,我们谢家……家破人亡。阿娘被族老逼得无处立足,不得不改嫁。那时,她还未能在萧家站稳脚跟。我不愿拖累她,正好?大伯父派人找来,我便随伯父入了上京。至于我阿兄的?事……”

她低垂眼帘:“我阿兄的?事,你?知道的?。我如今还没有头绪。”

魏弃听?罢,半晌无话,表情沉凝。

旁人见了,或许以为他是怀疑她与魏骁交往过密,但沉沉知道,以他的?心性,或许——不过是早比“梦”中的?她、或者说,两年前的?她,更早想到了其?中的?关窍所在罢了。

果然。

“你?父亲不过是普通行商,为何会有杀手赶尽杀绝,你?兄长经此一事,更是性情大变,行径古怪。”

魏弃思忖片刻,低声道:“何况魏骁从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大义之人。若说他会轻易与人共患难,我不信。但,若说他能面不改色踏尸山登顶,听?来倒不像作假。总之,他绝没有你?想象中那般以德报德,相反,或许正因?心中有愧,所以想方设法补偿。”

他说着,又不禁冷笑?一声:“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图自?己心安。一点小恩小惠,也敢拿来贻笑?大方。”

……你?干脆直接说他是罪魁祸首好?啦!

沉沉一时失笑?。

可那笑?却?亦只轻轻在脸上停留一瞬,几?乎带着几?分苦涩之意,很快又淡得无从察觉:

魏弃的?话或许毒辣,但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已然一语道破天机。

甚至于,把她“梦”里走?过的?弯路,三言两语,都一概说尽。

“嗯。”

所以她亦只得叹息:“我明白,这件事……和他脱不了干系。来日见了他,我会再?找机会与他说清。”

虽然魏骁贵为皇子,在皇室眼中,一个小小行商的?性命,实在无足轻重。

就?算真的?是他,又能怎么补偿——至多,也不过是赏下些金银、当?做迟来的?帛金。可她总觉得,这事是需要一个交代的?。

起码,还活着的?谢缨——需要一声道歉。

无论谢缨为何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他永远是她的?兄长。

话落,殿中静了片刻。

“……好?。”魏弃却?倏然淡淡应了一声。

“好??”

沉沉被他这不伦不类的?反应惊得一愣,下意识问:“什么好??”

“昨夜他已与亲信暗中出发,分三路赶往辽西,”魏弃说,“你?醒得晚了一步,但也无妨。他回?京之日,我便把他的?性命,赔与你?谢罪。”

第75章沉珠

沉沉:“……?”

明明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可组合起来,她怎么就感觉听?不懂了呢?

魏骁——不说别的?,他毕竟是?大魏的?三皇子,是当今陛下与昭妃娘娘的爱子。

这一世,没了兵败北疆的?毕生?之耻加身,他仍是储君之位的有力竞争者。

除去魏弃以外,剩余的几个皇子里,五皇子早逝,七皇子庸碌,十皇子年幼,能与之相争的?,也就只有养在皇后膝下、占了长子名头的大皇子魏晟而已。

原本,两位皇子或许还算势均力敌,但随着皇后失势,昭妃执掌后宫、位同副后,魏骁眼下更被委以重任、出?使辽西?,她虽不懂朝堂大事,也能隐隐嗅得这之中的?几分微妙意味。

这是?说杀就能杀的?吗?

沉沉哭笑不得,唯有叹息:“不,不必,”她说,“至少?现在不必。有些事,我还没有想?清楚。我现在……更想?知道,我阿爹死的?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阿兄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前生?今世,魏骁从来对此缄口不言。

从前她以为父兄皆死,又碍于魏骁的?身份尊贵,不敢质问。

如今再回想?起来,这之中,却实?在还有太多太多的?疑团尚未厘清。

“而且,”沉沉说,“就算要同他……算账,也不能由你来动手。”

就算魏弃愿意舍下一切、不惜代价将其斩于刀下。

但无?论如何,在世人眼中,魏骁始终是?他的?兄长。

这骨肉相残的?后果,便是?魏弃不说,她也能想?到。到那?时,情况恐怕只会比那?日朝华宫外的?“猎杀”更加沉重可怖。

沉沉不禁摇了摇头。

咬牙思索片刻,复才低声道:“先想?办法离开上京。其他的?事,未来……以后,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可以从长计议。”

梦中的?她,死于开元二十三年的?隆冬,年不过十五。

在那?里,她既没有“未来”,也没有“以后”。但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不愿再用自己或魏弃的?性命为赌注,赌另一个人的?满盘皆输。

“……”

而魏弃盯着她分外认真——连嘴角都?不知觉抿起,满面?肃然的?表情。

许久,既不答应她,也没摇头说不,却淡淡说了句:“这话说得不像你。”

“那?要怎么才像我?”沉沉顿时笑了,“难道要撒泼打滚让你去帮我报仇嘛?”

她既问了,魏弃便也当真想?了想?。

“你会哭。”

末了,他说:“但是?,你现在没有哭,反而在笑。”

“……”沉沉闻声一怔。

几乎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脸,脸上神情一瞬凝固。

是?了。

做了怪梦,想?起旧事,思念父亲。

这里头的?每一桩每一件,都?足够从前的?谢沉沉毫无?顾忌地大哭一场。

可如今,她却如此平静而耐心地面?对现实?,生?怕没能考虑周全,顾及大局。

或许在旁人看来,这的?确是?件好事。

一个不争不抢、能先为夫郎考虑的?妻子,才称得上“让人放心”——

但,于他而言。魏弃想?。

他却从不需要她的?千般忍让,万般成全。

若是?忍让和成全就能换来得偿所愿,那?么,十三年前的?顾离,便不会是?那?样的?下场。

他不愿催促她成长,正是?不愿让她成为第二个顾离。

“我可以暂且不对魏骁动手,”所以,他说,“但是?——迟早要杀。以命抵命,血债血偿,本就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何况,他虽是?我的?手足,却从没尽过兄长之责。为何欺我辱我时不记得自己年长,清算总账时,却要我计较骨肉同胞之情?”

“若世人朽腐,我甘担骂名。”

魏弃说着,忽也抬起手来,纤长手指抵在她眉间,轻拂开那?紧蹙的?皱痕,“待你问清楚了你想?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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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他说,“我自会替你做完剩下的?事。”

“可是?……”沉沉闻言,一瞬面?露迟疑。

想?了老半天,终于还是?断断续续地、把从前在宫人口中听?来的?“储君”秘闻一一说与他听?。

言下之意,颇有些“不与人斗保得太平”的?意思。

魏弃听?完,却只蓦地一笑,手指往下挪了寸许,不轻不重、捏了捏她脸。

“若是?几个嚼舌根的?宫人都?能读懂皇帝的?心,这个皇帝,最好是?不必做了。”

“……”

听?听?这话,什么叫“大逆不道”——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沉沉心下一惊,唯恐隔墙有耳,忙伸手捂住他嘴。

殊不知,他亦不过是?在故意逗她罢了。

也好。

吓一吓,终于不再那?么无?精打采,至少?有几分活气。

是?以,他竟也去不挪她的?手。

只任由她捂着,他在她“掌下”瓮声瓮气道:“魏峥不会允许皇权旁落、外戚掌权。这些年来,给魏骁那?点明面?风光,也不过是?故意做给旁人看,替他真正的?‘爱子’立个箭靶子挡箭罢了。赵莽的?外甥,岂可做他魏家王朝的?储君。魏骁与那?皇位之间,从来都?差得太远,真要细数起来——他难得聪明一次,或许也只有这回。”

“这回?”

“自请出?使辽西?,”魏弃说,“他争来了这个机会。”

眼下辽西?大乱,民怨沸腾,起兵造反,是?迟早的?事。

但赵明月心悦魏骁,早已立誓非君不嫁。魏骁又是?赵莽的?亲外甥,多年来,颇受其宠爱。赵家人便是?看在赵为昭的?面?子上,也绝不会为难他。

魏骁此去,明面?上是?为求和安抚,实?际上,争的?是?万民之心,朝臣拥立。

无?论结局如何,他手中,都?将多出?几块足以撼动战局的?砝码。

“若是?赵明月愿意嫁他,到那?时,情况恐将更不受控制,”魏弃说,“这想?来不是?那?位陛下愿意看到的?情况,但,他如今也没得选。让我去,只有一战;让魏骁一试,或许……尚有转圜之机。”

甚至,还能“匀”出?些兵力来为他征战北疆,何乐而不为?

后头那?句话,魏弃没有说出?口。

沉沉听?他不急不缓,将朝中事娓娓道来,心中却不由生?出?几分莫名的?好奇。

“辽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问他,“是?极富庶之地么?”

“是?,也不是?。”魏弃道,“至少?在几十年前,那?里都?不过是?一片沙洲。”

“辽西?,自古又名沙中之国,且不提那?地方,四面?累受风沙侵袭,多为苦寒之地,与西?面?的?突厥汗国,更只有一水相隔,常有蛮夷作乱,百姓苦不堪言。前朝天启年间,只有被流放服役之人,才不得不前去长居耕田、改良土地。地方志中亦曾记载,彼时,辽西?城不为城,民倒似匪,是?臭名昭著的?‘恶人乡’。”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

准确来说,是?一位公主?的?出?现。

百年荒芜的?辽西?,终于才迎来了它?焕发新生?的?机会。

翻开辽西?史志,对这位公主?的?极尽描绘,更是?累不胜数。

【请你们?相信我,这是?非常宝贵的?矿石——只要把它?卖给驿站的?商人,你们?所有人都?可以吃饱饭。再也不用互相争抢,也不会再有孩子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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