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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约定
“哦。”
魏弃说:“他还没死?”
赵明?月出声之前,原已在?心内打了半天腹稿——毕竟魏弃虽有那疯病在?身,她印象中,平日里?却还是个沉稳持重、不露声色的性子。
她想着他听自己搬出父亲的名号,怎么都?得卖上几分薄面。
却不想竟得了这样一个答案,顿时?气?得倒仰,顾不上他手中剑还架在?自己脖子上,扬起手来、便不管不顾冲他面门挥去。
“你放肆!”
赵明?月道:“我父岂是你可辱得?”
可她一个自幼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其实哪有什么力气?。
除了?语气?凶些?,样子逼人些?。
饶是她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劲,却仍是被他眼疾手快攥住腕子,一时?僵在?原地,半点动?弹不得,只?觉手腕骨头快要碎在?他掌中,顷刻间泪凝于?睫。
“你放开我!”她边哭边骂。
哭累了?,扭头看向魏治,又不由?哽咽斥道:“七郎,你就这么看他欺辱于?我!”
她唤他,七郎。
魏治方才被赵明?月扬手要打这杀神?的勇气?惊住,这时?才缓过劲来,又被一声“七郎”喊得心碎神?伤。
当即怒目圆瞪,想也不想地冲魏弃扑去,滚圆的身形、泰山压顶般气?势汹汹——
魏弃却只?将手中长剑掉了?个个儿,以剑柄抵住他肩。
为、为什么动?不了?了??
魏治还未反应过来这厮使了?什么阴毒法子,那剑柄已然向下、对准他小腹猛地一捅。
他原有两个同龄人的身量,这时?竟整个人被掀飞出去,重重砸到墙上。
土墙震动?,飞灰不止。
赵明?月趁机抽出手腕,直往后退。
脚下却仍是软的,没退两步,她便不留神?跌坐在?地,忍不住抱臂瑟瑟发?抖。
而魏弃的眼神?轻飘掠过两人。
末了?,只?拍去手上油纸包不经?意沾到的尘灰,又温声道:“转告尔父,待他死后,我自会过府为他上三炷香。”
语毕,他冲身后无人处唤了?一声:“温臣。”
高大的身影瞬间从巷尾挪出半步,冲他半跪下。
“人杀光了??”他问。
“是,殿下。”
“这两人是谁,你可认得?”
“认得。”
魏弃笑了?。
他如今笑的时?候,其实较从前多了?不少。
只?是这笑不仅一点没显出和颜悦色的意味,反而莫名让人心里?发?毛。
温臣只?瞥了?一眼,便默不作声地低垂下头。
“该怎么同‘陛下’回禀,”魏弃说,“你心里?清楚罢?”
说是把平西王府封得半只?蚊子也飞不进去,如今,能扑到人脸跟前的飞蛾,却委实多了?些?。
魏治趴在?地上咳嗽不止,狼狈得无可复加。
却难得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晓得他是要让人揭发?自己,顿时?尖声怒骂起来。
无奈那温臣像是听不见,只?对眼前喜怒不定——却杀伐果决的九皇子低头应是,把背弓得更低些?。
魏治骂破嘴皮,终究也只?是自讨了?个没趣。
“做个聪明?人。”魏弃说。
少年提着手里?香喷的油纸包,扭头冲大道走去,将身后的嘈杂远远抛下。
魏治骂累了?,见人走远,知道事已成定局,只?好垂头丧气?地去扶自家阿蛮起身:“我、我再想办法,”他说,“阿蛮,父皇如今待我很好……从未这么好过……他定不会为难你我……”
她分明?听得一清二楚,却仍是不应他,也不让他扶。
素白柔荑捂了?小脸,这从小被娇惯长大的赵家贵女,哀哀戚戚地哭出声来。
泪水打湿了?脸,也把炭灰作的伪装都?洗了?个干净。
温臣抬起头,视线恰落在?她垂泪的面颊上。
方知美人如斯,陋巷亦难掩其辉
沉沉回到朝华宫,正遇到袁舜派来送羊奶的小宫女。
那小宫女瞧着年纪与她相仿,样子也生得乖巧可人,沉沉有心同她聊几句、套点宫中的小道消息。
可小宫女见了?她,却仿佛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连头也不敢抬起。
就差没把脑袋埋进地里?去。
沉沉在?她跟前讨了?个没趣,有些?无奈,却也没生气?,想着毕竟魏弃从前在?宫里?的名声便不好,就算要改变,恐怕也是需要时?间的,急不得。
何况如今他在?战场上呆久了?,更是一身的戾气?——从前在?学堂时?,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不也一看他就怕得不行?
简直比见了?猫的老鼠还乖。
小宫女胆小,再正常不过,自己从前也好不到哪去。
是以,她也没给人摆脸色,只?和颜悦色地和小宫女道了?声谢,便接过了?那食盒,扭头去喂肥肥了?。
谢肥肥彼时?正在?朝华宫中新凿出来的那荷花池里?捞鱼。
大抵听得她脚步声,远远便奔过来蹭她的腿。
而沉沉瞄了?一眼池子,同情地看着那堆红红白白的鲤鱼。
“这鱼是陛下赏的。”没忍住,小力拍了?下它脑袋。
她装模作样地吓唬谢肥肥:“再捞,回头说不定上头来人、要把你也宰了?吃了?。”
“喵呜——”
然则谢肥肥如今一心只?有面前这碗羊奶,哪里?会听她的话?
被她拍脑袋也只?当是玩,尾巴摇来摇去,看起来快乐得很。
沉沉拿它没办法,蹲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起身去了?主殿。
她原想换件衣裳,再去给自家肥肥煎条真?正能吃的鱼。
谁想,一脚踏进殿中,便见内室屏风后水雾依稀:朝华宫中没有浴池,平日里?洗澡都?得提了?井水烧开,再浇进浴桶里?。
沉沉见这情况方才反应过来,魏弃果真?回来了?,还回得比她早。
遂脚步一顿,扬声喊了?句:“阿九。”
话落。
屏风后飘来不咸不淡的一声应。
魏弃道:“进来。”
进、进来?
沉沉听得分明?,却不由?瞪大了?眼:
虽说从前她的确曾在?朝华宫里?正儿八经?做过半年小宫女,可那时?,魏弃饭不用人做,连屋子也和她隔开住,说是宫女,其实她并没怎么经?手过那些?伺候人的活儿——后来就更别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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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弃从来不是个要人照顾的主,便是受伤的时?候动?不了?、要人擦拭身体,他也不让她干。
用他的话来说:有现成的医士不用,要她来干什么累活?歇着去吧。
难道,如今要做夫妻了?……他、他也生出几分别的“意趣”不成?
沉沉小脸一红,心里?一会儿一个想法,眼神?飘过那搭在?屏风上的澡巾,有些?扭捏地拽到手里?来,心说实在?不成,就给他搓搓背吧。
遥想谢家那位小堂弟还是个走路都?打飘的矮冬瓜时?,她也帮着嬷嬷给他洗过澡。该怎么干,她心里?总算有数。
小姑娘拿那香喷喷的澡巾遮了?半边羞红的脸,只?露出一双滴溜溜鬼灵精的眼睛,一步三挪地绕过屏风去。
深呼吸,正要往那“春光旖/旎”处细看。
可那浴桶中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人?
倒是床榻边坐了?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魏弃身上只?着一件单薄中衣,头发?尚在?湿淋淋往下滴水。
眼神?瞟过她烧红的耳朵,又看了?看她手里?的澡巾,他忽问道:“夜里?没看够?”
非要青天白日地看,才比较过瘾?
“什……!”沉沉闻言,瞪大一双圆眼,顿觉百口莫辩。
什么夜里?没看够!
胡言乱语!
她压根没……没仔细看过!
“下回请早。”
魏弃又说:“谁让你先去喂那畜生。”
回宫第一件事,竟不是找他,而是为那畜生喂饭。
沉沉哭笑不得:“这不是正好先撞见了?么?”
“依你的意思,”魏弃瞥了?她一眼,“以后我得在?宫门口迎你了?,免得叫你被人截了?去。”
沉沉心道你一个大活人,怎么日日和只?不懂事的狸奴争先后,一时?间,好笑又好气?。索性不接茬,只?坐到他身旁去,拿澡巾给他擦头发?。
“怎么这么香?”只?是,才一坐下。
她又忍不住瞪大了?眼,捏起他一缕头发?凑到鼻尖,问:“涂香膏了?么?”
魏弃背对着她,闻言,神?色略微一僵。
说话的语气?倒是如常,淡淡道:“没有。”
“那怎么这么香?”
“那狸奴在?殿中胡闹,把你那瓶桂花头油倒翻。殿中全是这味道。”
他毫不迟疑地搬出早想好的说辞。
怪只?怪,今日的确杀了?太多人。
哪怕他留了?个心眼,回宫时?、早已提前换下那身血衣,可总觉得身上还残留一身腥气?,为免吓到她,这才早早沐浴更衣,又“不经?意”撞倒了?她那还剩大半瓶的桂花头油。
而后,毫无愧疚地,把罪都?推到了?那闯祸闯成家常便饭的畜生身上。
“明?日让袁舜再送两瓶来,”他说,“还有什么旁的要添置,到时?都?一并告诉他。”
从前袁舜不拿自己当奴才,尾巴翘到天上,自然来得少,如今却比谁都?来得殷勤。
要找这位袁总管,只?一句话的事。
沉沉点了?点头,专心给他擦头发?。
只?是擦着擦着,眼见得头发?都?要被她搓出火苗来了?,小姑娘心念一转,想起“正事”,忽又可怜巴巴地凑上前去,小声说了?句:“殿下……说起来,我求你一件事好不好?”
她回回有事相求,就搬出“殿下”这顶高帽子来让他“忆往昔”。
语毕,不等他回答,小脑袋又讨好似的搁上他那玉砌似的肩,开门见山道:“我想见我堂姐。”
她毫无隐瞒——也没什么可隐瞒,把今日在?露华宫听着的事尽数说给了?魏弃听。
“堂姐如今是大皇子跟前的人了?,”沉沉道,“可大皇子住在?宫外,我就是想见、也见不着她,不知她如今过得怎样。”
魏弃:“……”
“殿下,你有没有法子找那大殿下说道两句,让堂姐进宫来。或者……我、我能不能像上回那样,随你一道出宫去?一天、不对,半天我便回来。”
她今日才在?教习嬷嬷那听说了?后宫女眷多如牛毛的规矩,自觉这愿望其实有些?难以达成,问也问得小心翼翼。
魏弃听完,脑中却只?浮现出今日自己那位大哥跌在?血泊中,满眼不可置信望向自己、犹如活见鬼的神?情。
魏晟……
说来,天子膝下共有六子。
除去早夭的五皇子魏昊,剩下的五个人里?,这位自幼做表率、言行举止皆温文尔雅的大皇子,的确是数一数二的心眼好。
可也就仅此而已了?。他想。
自己这个大哥,少时?,其实和自己的处境多少有些?类似:生母出身不高,母子俩在?宫中如履薄冰。
这或许是后来魏晟对他多有照顾的原因之一。
只?是不同的是,自己从一开始就被挑中,成了?皇后手中的棋子,后来则是废子。
大皇子,却是如今皇后一派中,真?真?正正可以依仗的支柱:
皇后生下十皇子后,自知此子难承大统,不得不为余生求个后路,遂想起了?这位久负贤名的大皇子,将其领到膝下教养。
魏晟本就是长子,又托她而多了?个嫡子的虚名,无论?能力如何,朝中自有一派守旧的文臣支持——而守旧,自然而然,便意味着循礼。
儒臣们一心奉立贤君明?主,魏晟也循规蹈矩地活了?二十几年,不敢有丝毫差错。
若是太平世?,有这样一位勤政爱民的君王,或算幸事。
可惜眼下,大魏的东西南北,哪边都?不太平。
一个只?知一味求和的主子,自然只?能带出一群,对外屈膝、对内张扬,遇事便屁滚尿流求饶的臣子。
昨日所见、朝中的那群“太子/党”便是明?证。
他答应魏峥查案,除了?形势所迫,倒也念在?魏晟昔年对他有过几分好心,愿为这个大哥的朝天大道、扫去几根不如意的钉子。
至于?他的大哥领不领这份情,会不会扭头来捅他一刀以证自身贤明?——倒无所谓了?。
魏弃心头冷笑。
世?人如何看他,后人如何写他,走到今日这一步,他已懒得去管。
反正,早在?定风城一战那日,他“睁眼”、低头望见谢沉沉的那一刻开始。他已决定,自己只?活今生今世?。
只?要她展颜如初,与他白头到老。
旁人的刀剑,便永远伤不了?他。
魏弃说:“好。”
“好?”沉沉没料到他答得这么干脆,惊喜之余,不免凑在?他颈边一个劲地问,“真?的?我能见到堂姐?什么时?候?”
“明?日我去见魏晟,让他找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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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你堂姐带进宫来见你。”
魏弃说:“至于?进宫的日子,定了?之后,再告诉你。”
语气?之淡而笃定,仿佛这事儿当真?只?是举手之劳似的。
沉沉听罢,思忖片刻,心说也是。
她记得那位大皇子素来很照顾魏弃,他们兄弟之间,应当是有这情分的。
真?要论?起来,肥肥还是大皇子送来的呢。
因此她毫无怀疑、一下便信了?他的话,又觉得自己给魏弃添了?麻烦。
于?是乎,边给他擦着头发?,不忘好声好气?道:“殿下今晚想吃什么?”
她原意是想说,无论?他想吃什么,她都?给他做。
可等摩拳擦掌进了?小厨房,预备大显身手时?,一眼望见灶上那成摞的油纸包,却又不由?愣住。
身后少年一袭素衫,长发?披背,懒洋洋倚在?门边。
见她久久不动?,方才开口提醒道:“放太久,冷了?,”魏弃道,“热一热再吃。”
“……”
“不知你想吃什么,所以全买来了?。”
他说:“我已试过毒,你安心吃去。”
沉沉傻呆呆地回头,问他:“什么叫试过毒?”
江都?城中,他曾为了?不让她随意饮食,给她吃最难吃的糕饼。
后来发?现这法子其实教不会她谨慎,才不得已,换了?个愚蠢办法。
只?是从没跟她提起过而已。到今日,却不得不说——
不得不趁这个机会说。
“太极殿的人派了?一队亲兵跟我。我替他办事,本是‘一物换一物’。但今日过后,我在?上京,恐树敌无数。”
那些?被动?了?盘中利益的世?家、害怕刀挥到自己脑袋边的贵族,绝不会感念他昔日护城有功,只?会争先恐后地要除去他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他从小到大,便是在?无数刺杀暗害里?长大,早已习惯,想来是死不了?。
可谢沉沉,他放心不下。
大概有一日算一日,只?要他还活着喘气?,便放心不下她。
魏弃道:“所以,这群能用的人里?,我要留一半在?朝华宫。从此,你要吃什么,用什么,做什么,都?得先过这一关方可。”
“我知道,不自由?的日子不好过,但是谢沉沉,这是我唯一能护下你的办法。所以,忍吧……再忍四个月。”
他说:“我和你一起忍。”
沉沉听罢,沉默良久,脸色微黯。
末了?,却并不看那些?勾得人馋虫大动?的油纸包,只?是扭头看他。
认真?得眼睛发?亮。
她说:“好,我以后少吃点,只?吃自己做的东西,少和人说话,谨言慎行,我一定会很小心、很小心地保命。”
“……”
“所以,你多留一些?人在?身边吧,阿九。”
她说:“我不怕没自由?,没自由?我也可以过得很好,像从前一样。我只?是怕你受伤、怕你流血、怕你就算在?外头受伤了?,也不跟我说。这样,我才真?的吃不好、睡不着觉。”
她说着,苦笑一声,拉过他冰冷的手,小声喃喃道:“阿九啊。”
我的阿九。
为什么人人都?说你冷心冷血,说你佛面蛇心?
你明?明?是这世?上……
最不会为自己考虑的人啊。
第62章印鉴
入夜。
赵莽服下心腹赵韬送来的汤药,在屋内打坐调息片刻。
灰败的脸上却仍迟迟难见血色,只稍一使力,便不?受控制地惊喘不?止。
赵韬生得虎背熊腰,一身黑色短打,明显的练家子装扮,瞧着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并不?老辣。
可就是这么一个年?轻人,已是随赵莽入京的三十名赵氏暗卫中、如今唯一的“活口”。
听得屋内喘声不?止,他不?禁面露担忧。
“不?若……末将托人去信宫中,寻那陶朔来为王爷诊治一番?”
赵韬思忖片刻,试探道:“他的医术,想来是信得过的。”
何况那姓陶的若非得王爷相救、领进上京,何来今日的风光日子。
如今在太医院谋得高位,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难道不?该感念他们平西王府的恩情?
赵韬恨恨咬牙。
王爷被囚府上这段时日,起初那陶朔被秘密派去北疆,来不?得也便罢了。
如今回京也有半年?多,竟连个信也没来过,遑论露面帮忙。这姓陶的也忒没良心。若不?是顾念此人医术高超,日后?或还有用?——
年?轻的脸上藏不?住事,恨意,杀意,都明晃晃地写在面上。无须多问,一望便知?。
赵莽看在眼?里,不?由皱眉,沉声道:“不?必。”
“可是王爷……”
“他如今已入了‘那位’的眼?,看不?上我平西王府小小的一亩三分地。请了他来,那药也喝不?得。”
昔日功高盖主、不?可一世的平西王,如今声音里却满是无可奈何的疲意:
眼?下这上京内外?,太多人盯着?他的这条命。他赌不?起。
只是,若不?强撑着?这最?后?一口气,把要交代的事办完,他亦实在无颜去见地下那群先?走一步的兄弟,也……无颜去见顾离。
阿离。
不?过念及这个名字。
想起那早已在记忆中朦胧的面庞,五脏六腑,竟顷刻间?如火焚般痛意难止。
赵莽眉头抽动,伏倒床边,蓦地喷出一口鲜血。
赵韬见状,骇然变色,扭头便要去寻府上医士,却被身后?人嘶声叫住。
“站住,莫再惊动旁人,”赵莽沉声道,“去青芜苑看一眼?,阿蛮可回来了?”
“小姐她日落时便已回府……”
一提起自家这位金贵的大?小姐,赵韬心中便叫苦不?迭。
可瞧着?赵莽神色骤冷,一张森严的黑面覆了寒霜,便是难掩病气,气势同样逼人。
他终是叹息一声,面朝床榻跪下:“那时王爷正在调息,末将轻易不?敢打扰,而且,”他原就浓密的两道眉毛,此刻愈发皱成两条显眼?的毛虫,吞吞吐吐了好半会儿,方才低声道,“而且,小姐是哭着?回来的。”
他自幼便跟着?赵莽学武,算是赵家半个义子,这么多年?看下来,更?比谁都清楚,赵明月是赵莽心头的一块肉。
从前在辽西时,别说真掉眼?泪,便是光打雷不?下雨、假模假式地一张嘴,无论她犯了多大?的事,到最?后?,也总是轻轻揭过不?提。她说东,便往东,她说西就往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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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军机大?事外?,这赵家的里里外?外?,大?事小事,什么不?由得她来?
赵莽就这么一个女儿,早已说定?,日后?的一切都是她的。
是以,驻扎在辽西的二十万赵家军,亦人人都清楚:谁要是娶了他们赵家这位千金,便是赵家军未来的大?统领。
王爷病成这样,他哪里敢把大?小姐那哭得跟天塌了似的、梨花带雨的情状说给人听?
“哭了。”
果然,赵莽失神般喃喃自语着?,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
赵韬只恨自己嘴笨又藏不?住事,想从旁安慰两句、都不?知?从何说起。
正手足无措间?,却听赵莽似哭似笑?,又幽然低叹一声:“哭了,哭了就好啊——”
哭了就好?
赵韬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表情一瞬怔忪,僵在原地。
却亦正在此时,赵明月忽的哭着?跑进院中,推门而入。
见赵韬傻呆呆站在父亲床边,只觉这木头无趣又晦气,当即凄声道:“你滚!滚出去!”
她声音已哭哑,精神气却仍十足,一手指向门外?,“我与阿父有话要说,你守在外?头,不?许偷听!”
赵韬哪敢驳这位大?小姐的意,与赵莽对了个眼?神,当即应声离开?。
走时,还不?忘把门带上,把院门锁好,领了众仆在院外?候着?,以备“不?时之需”。
屋中,一时只剩下赵莽与赵明月父女两人。
赵明月哭得两眼?肿若核桃,抽噎不?止。
赵莽自是心疼,伸手轻拍床榻,示意她坐下说话。她却不?依。
反而双膝一软,径直跪下,把今日受的委屈一一说来,又将留了通红指印的腕子递给父亲看。
“魏弃,他不?愿来也就罢了,却还这般折辱女儿,简直欺人太甚!”
赵明月哭道:“他、他还命人向陛下检举揭发,害得陛下将阿治急召入宫……方才阿治找了人来传话,说他日后?再来不?了了!唯一一个能陪女儿解闷的人也没了!连咱们王府周围那些讨人厌的锦衣卫,眼?下也增了数倍不?止……”
她说着?,膝行到榻边,望着?满面愁容的父亲,美目盈盈,泪水如洗。
“阿爹,那疯子恨毒了女儿……他分明是在报复我!他是在报复我啊!”
报复她昔日的见死不?救。
报复她曾在怒火熊熊中、伸手添的那一把柴。
如今的平西王府,与昔日荒草丛生的朝华宫又有何区别?难道,真要把她困死府中,他才顺心、才满意么?
赵莽看着?女儿单薄背脊颤抖如风中枯蝶,知?她确受了此生从未有过的莫大?委屈,一时心痛如绞。
却仍只能强压住喉口腥气,轻声宽慰道:“那七皇子本也配不?上你,”赵莽说,“阿蛮,你更?看不?上他,何苦一直让他围着?你转?趁此机会,断了来往也好。”
“可是阿治至少还愿意来看我!”赵明月尖声道。
少女坐倒在腿上,纱裙席地,止不?住地呜咽:“而且,只有他,他愿意替我向三哥传话。三哥如今拒了与解家女的婚事,他的正妻之位,本就是留给我的,偏偏这时出了事,偏偏要这时……”
她越想越气,也越想越恨。
只觉老天作?弄,心下凄苦不?已。
“不?。”
赵莽却无奈摇头,定?声道:“阿蛮,三郎亦不?是你的良配。”
“阿爹!”
赵明月身形微僵,悚然抬头,瞪大?一双通红泪眼?:“你、为何连你也这么说。你先?前明明答应过我,你说过会为我考虑,让我嫁得如意郎君,安稳一世……”
“如今的世道,谁活得安稳?便是九五之尊、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尚且夜不?能寐,不?得安宁,”赵莽苦笑?,“阿蛮,你难道还不?清楚我父女二人如今的处境?”
他言罢,伸出满是老茧的大?手,想扶女儿起身,却又被满脸不?可置信的赵明月猛地挥开?。
“你撒谎!你不?过是为了吓我,你又撒谎!”
她说:“我们迟迟不?归,便是消息传不?出去,可赵二他们也不?是傻的,发觉不?对、迟早会发兵上京。如今、如今我们困于府中,也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何况我们有二十万大?军!二十万!阿爹,上京能押住我们,却轻易杀不?得我们。再不?然,你……”
她的声音突然抖簌起来。
眼?神也变得飘忽,几乎不?敢直视病榻上的父亲,只低头盯着?被自己手指揉皱的裙角不?放。
许久,方才小声喃喃道:“阿爹,其实,只要你让一步,你让三哥娶我,你把赵家军的印鉴给三哥……”
她是赵家女儿,她嫁给谁,赵家军未来便归谁。
而三哥是陛下最?看重的儿子,是未来的储君,她迟早要嫁人,嫁给三哥,两相欢喜,有何不?可?
陛下不?过是忌惮他们赵家的兵权,又觊觎辽西之地,可阿爹老了,病了,迟早,这兵权都是要交出去的。交给自己的外?甥,给自己的心上人,又有何不?可?
赵莽看着?眼?前的女儿,久久抿唇不?语。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滞,困得人呼吸不?得。
纵然赵明月习惯了在家说一不?二,也不?由地,害怕今日这般沉默的、令人看不?透的父亲。
可——她更?害怕这看不?到头的苦日。
心跳如擂鼓间?,少女紧咬下唇。
泪流干了,不?再哭了,便又摸索着?拉过父亲冰冷的手,“阿爹,”她说,“阿爹,女儿只是怕,女儿不?曾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过够了这样的日子,我不?想再被困在这里,你就成全?了女儿,好不?好?我少时便心慕三哥,他十五岁便在军中历练,赵二他们也会甘心认他为主……”
话音未落。
“阿蛮,”赵莽却忽的打断她——声音平静,唯有语气近乎凄清,他沉声说,“从前阿爹只觉得你年?纪尚小,不?懂事。可原来,你早已什么都懂……亦什么都明白。”
赵明月一怔。
心底如滚油沸腾,她怔怔抬起眼?睛,“阿爹,你在说什么?”
“你与你姑母太像了。”
“……”
“你们啊,你们皆是这般女子——”
赵莽说着?,颈边的青筋颤抖不?止。
可他终究没有甩脱她的手,也没有舍得对这个如珠似玉、自幼受他宠爱至今的女儿说半句冷话。
只是在许久的沉默过后?,轻轻反盖住她的手,“阿蛮,若你不?是我赵莽的女儿,”他说,“或许可择一良婿,恩爱终老。从前,爹也是这么想的。”
“阿爹……?”
“可是阿蛮,你忘了。赵二的女儿,前年?刚嫁与陈副将。我们上京时,他的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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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女儿尚在襁褓之中,生得玉雪可爱,他每日抱着?外?孙女儿,看起来简直不?像个将军,倒像个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寻常老翁。还有赵五,昔年?行军打仗,他的妻子被敌将所俘,惨遭凌辱而死,他此后?再未娶妻,只抱了个孤儿养大?,那孩子,如今也不?过才八九岁——”
“阿爹!”
赵明月听得糊涂,心里却莫名鼓噪不?安,忽的开?口打断他:“为何说起这些?赵二赵五曾随你出生入死不?假,可他们能过上如今的安生日子,还不?是托得你平西王的名头?难道他们过够了好日子,如今便忘了你待他们的恩义么?!主公被困,他们难道不?该誓死来救?!”
她越说越急,越说越快。
到最?后?,几乎是怒斥起来,满面惊惧。
却见赵莽冷不?丁低头,重重咳嗽数声。
那手心明晃晃的血渍,几乎灼痛了她的眼?。
“……”
她看在眼?中,一时哑然。
只觉喉口像哽了一块石头,上下不?得,呼吸都痛。
痴痴坐于榻边,心头席卷而来的无助、无奈、无言,令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亦哀哀褪去,犹如重病之人般面若金纸,唇齿抖簌。
赵莽说:“阿蛮,你要嫁,只能嫁给一个能护得住我赵家军,护得住你的人。三郎做不?到,你比谁都清楚。”
“不?……”
“三郎若是做得到,若是真的受皇帝器重,北疆之战,便理应由他领兵。可是,结果你已看到了。”
赵莽的语气平静而残酷:“他受制于人,不?下于如今的你。娶妻尚且做不?得主,未来又如何能护你于羽翼之下。便是娶你,也不?过是为了我赵家那二十万大?军,娶你做镇宅的虎符。他真正待你如何,你心中难道不?明?”
“……”
“他如今尚不?痴求男女之情,一心掌权,尚能对你存有几分敬重关爱。可来日,若他真的遇到心爱之人,以你的脾气,又岂能与那女子和平共处——到那时,你当如何?”
女儿若嫁给魏骁,也许相敬如宾得一时,可这强扭的姻缘,却迟早有决裂之日。
或许,正如观音奴那怪梦所述,这姻亲结成,便是一切噩梦的开?始。赵莽想。
他要为她找一条退路,也要为那二十万赵家军寻一个足够信服的“靠山”。
这便是为什么,分明可以让魏治一人去请,他却偏偏要赵明月乔装出府,亲自将那魏弃请来。
明知?请不?到。
明知?会闹出大?动静——
可他正是要让这动静翻天,让端坐于龙椅上、与自己斗了半辈子的那人知?道,是他,要见魏弃一面。
到那时,便是魏弃不?想来,迟早,魏峥也会逼那少年?来见他一面。
而他如今还强撑着?一口气,便是为了等到顾离的儿子,来见自己这最?后?一面。
赵明月望着?父亲沉凝的眼?,身心如坠冰窖。不?由地,又落下两行泪来。
可这一次,赵莽没有轻拍她的肩安慰,没有退让——更?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
“阿蛮,”他只是说,“你是赵家女不?错。可你身后?的二十万赵家军,从不?是你的踏脚石。他们打了半辈子的仗,早已累了。就让他们……安享晚年?吧。”
“让他们,也有个山靠,有条路走,安生地,活过这一辈子吧。”
*
魏弃于半月后?的一个深夜,踏入这座死寂无人般、静得落针可闻的平西王府。
走时轻手轻脚,未曾惊动朝华宫中、睡得正熟的枕边人。
夜色漆沉。
赵韬将他引至赵莽面前,不?放心地望了一眼?自家主人,在其眼?神示意中转身退下。
屋内陈设简朴,唯独浓烈的药味近乎呛鼻。
卧榻之上,男人瘦得只剩一把枯骨,两颊深凹,已见迟暮之气。
见到魏弃,那浑浊的双眼?中却仍是浮现一丝难掩的惊喜。
赵莽手扶着?床边、挣扎着?要坐起身来。
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仍试了几次皆不?得法,累得气喘如牛。
魏弃在旁冷眼?看着?,问:“何故执意见我。”
赵莽没有回答。
男人满头大?汗,两臂青筋暴起,一心撑起自己衰败的身躯。足足半刻钟的功夫,他终于勉强半直起身,靠在床边、咳嗽不?止。
唇边见了血。亦浑然不?觉,脸上反而露出一抹心满意得的淡淡微笑?。
只不?过很快,那笑?便随着?他开?口的动作?而掩去。
“半年?前,顾华章来见过我,”他说,“他把当年?的一切都告诉了我——我的病,便是从那以后?开?始发作?。想来,心气已折,所剩时日无多。”
“……”
所以呢?
魏弃的脸上没有多余表情,眸子敛着?,血气与冷意都往里收得几乎看不?见。
赵莽却看出他沉静表情底下的不?耐,干裂的嘴唇扯出一道自嘲的笑?意。
半年?多了。
百余个日夜,他该悔,该愧,该恨该怨的事,早已翻来覆去,在这天光无尽的日子里想了无数次。
是以,如今真正面对想致歉、想补偿的人时,心情反而平静得无可复加。
那些说不?出口的话,他自会咬碎了、嚼烂了,永远地吞进肚子里,黄泉碧落,若真还能再见顾离一面,他愿长跪千年?向她忏悔。
“是我对不?起你的母亲。”
面对着?眼?前的少年?——望着?那与故人七分相似的容貌。
终究,却只有挤出颤抖的一句:“阿毗,我也对不?住你。”
可笑?如斯。
“王爷多心了。我与王爷不?过数面之缘,既无恩仇,也无亏欠,何来的对不?住?”
魏弃淡淡道:“人之生死有命,万望珍重。只不?过,若只是要道一声‘对不?住’,王爷倒实在不?必千方百计、叫我多走这一趟。”
不?如早些死了,到地下去陈情。
为何还苟延残喘到今日?
轻飘飘的一句“对不?起”,就想偿还昔日的血债孽债,未免想得太好了。
“还是说,王爷想听我说一句‘无碍’?”
魏弃说着?,忽的笑?了——那笑?容竟有几分天真无辜意味。
恍惚间?,犹似一派温柔。
“好罢,”他说,“那便,无碍。我母妃去时,七窍流血,疼得厉害,满头是汗,把舌头都咬破了,还不?是让我活下去,不?要记恨,不?要报仇,若是她在这里,想必也会……原谅你的。”
赵莽一愣。
魏弃却似乎在回忆着?什么,面上显出几分若有所思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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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的语气,越发温吞而轻柔:“王爷见过中鸩毒而死的人么?那毒药,总是要先?把人折磨一番才会死的。可她到临死时,仍不?愿说一句重话,只希望我能好好活下去,若是有机会,能寻到平西王……”他说,“她大?概觉得王爷会施舍好心,为她的幼子解围吧?可惜,她总是将这世道想得太好。”
“一些做不?得数的旧交,在王爷这般富贵滔天的人物眼?里,早都忘得一干二净。更?何况,与你那金贵的妹子,与你珍宝般宠爱的女儿,与你的家族、你的兵权相比,她算得了什么?她只不?过是个背你而去的轻贱之人啊。”
魏弃叹了一声:“但她却还是那样相信你,到死仍然记挂你,所以我想,纵然如此,以她的性子,到底还是会原谅王爷的。是不?是?”
“……”
“王爷,你说是不?是?”他问。
赵莽没有应声,却早已在急促的呼吸之间?泪流满面。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他以为顾离负他,却从未想过,昔日人人轻贱的顾家马奴,被人以重罪陷害入狱,为何能在严刑拷打下保全?性命,只判了一道流放的罪名。
他以为顾离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弃他,可从不?敢去想,观音奴跪求他将江山拱手相让,魏峥用?尽一切手段逼他屈服,唯独那位宠冠后?宫的丽姬,从未用?旧情旧恩要挟于他,哪怕如履薄冰,哪怕朝不?保夕,她从不?曾要他来为她付出,不?愿做他通天大?道上的“阻碍”。
而他,明知?她有难言之隐,明知?她或有不?得已的理由,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在选择的天平中,微妙地偏斜于另一方——
可顾离,真的掏出心来等过他啊。
在火烧半边天的顾府断壁残垣下,她等过;
在初春的上京,她绣着?那血红的盖头,等他拍马而归,娶她过门,她等过;
哪怕在凄冷的深宫,在她细嫩的双手因冬日浣衣长出冻疮、因劳作?而磨出厚厚的老茧时,她仍然盼过、等过他。
可他在做什么呢?
等他想起她的好,明白这一生的错过和亏欠时,一切都已迟了。
若是顾离投胎为人,此刻,也已是个十余岁的少女,有了新的一生一世。
他欠她的再还不?了……连说来生,都只是虚妄。
魏弃却仍是如宽慰,如“安抚”一般,温声向他说着?:“无妨。”
“她总是会原谅你的。这声对不?起,说给她听,王爷,她会听的。”
所以,你还有什么不?死的理由?
赵莽欠的是顾离,不?是他魏九,他受不?起平西王的这声歉,也看不?起这个男人骨子里的软弱与自私。
语毕,少年?转身,拂袖而去——
一道苍老的声音,却忽的遥遥从屋内传了出来。
“本王如今,手里还攥着?辽西的兵,二十万赵家军,只听吾之号令。”
那声音说:“九殿下,如今本王,愿将赵家军的印鉴交付予你。”
几乎每说两个字,便咳嗽不?止。
可那人终究是断断续续的,扯着?嗓子、说出了最?后?要“交代”给他的话——
“你便把我家阿蛮,娶了吧。”
“……”
魏弃脚步一顿,蓦地于暗色中停住了身形。
第63章杀戮
屋内,男人无神双眼痴痴望向头顶斑驳天花。
他又何尝不?知,在这?隔墙有耳的平西王府,向魏弃给出此番“承诺”意味着什么。
可他更?清楚,眼下朝纲未定便已见?腐朽、却雄心壮志开拓版图的魏氏王朝,早已容不?下辽西——这?块风霜之下得以偷存的沃土。
那些一心求娶他赵家女?的王孙贵族,哪个?不?是养尊处优、视人命于无物?哪个?不?是目中无人、轻狂不?可一世?
不?曾经历战场,不?曾痛悼同袍,又岂会知晓辽西如今的和平,得来有多么可贵。
哪怕是他打小看着长大的魏骁,他的亲外甥,说到底,亦不?过?将?他赵氏族人与麾下军士,当作轻贱不?值一提的垫脚石:
昔年巴蜀之战,魏骁受他之命领军偷袭,反遭人刺杀、一度流落在外。
后来,历经千难回到魏军军营,魏骁做的第一件事,却既不?是彻查奸细,亦非书信陈情。而是将?曾与他一同并肩作战的二百轻骑尽数坑杀。
奸细死,忠心护主者亦死,无人得以幸免。
其手?段之残忍,所?决之武断,引得军中风言风语甚嚣尘上?。
就连随军征战多年的赵二赵五,一时?间,都对这?位“小主公”的行径颇有微词。
只不?过?,那时?赵为昭千里传信,家书中的一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还是让彼时?一心向着妹妹与亲外甥的赵莽决心将?此事压下不?提。
他那时?相信,帝王之风,或许本该杀伐果决。
直至如今,再思及此,方知这?杀伐果决的背后,何尝不?是高?高?在上?的轻慢与冷血。
自己活着的时?候尚且如此,待自己死后,赵家军归于他母子二人之手?,又会是何等景状?
赵莽不?愿想,也不?敢想。
他只知道,自己撑着这?最后一口气,也要为跟了他半辈子的赵家军,为他们的族人、亲人、家人寻一条后路。一条能够保下他们,也足够让他们全心托付的后路。
而来日,若是魏弃要争那九五之尊的位置,辽西同样是他的靠山。
何况,自己的女?儿本就生来貌美?,身份尊贵,世间无数男子趋而求娶之。
这?份姻亲,既是保障,也绝不?辱没魏氏门楣,从此,魏弃更?能与他赵家互为倚仗,上?逐皇权,下护辽西,无论如何,总还有条出路可去……也算是他这?一生,对顾家人最后的赎罪与补偿。
顾离没能给这?个?儿子留下的保护与荫蔽,如今,他代她来给。
潜龙在渊、蛰伏多年的九皇子,如今,是时?候现于人前,问鼎宫阙——
毕竟世间男子,无不?如此啊。
赵莽长叹一声,眼神望向不?远处紧闭的门扉。
试问这?世间,还有什么比无人胆敢置喙的至高?权力,来得更?叫人为之着迷?
他相信魏弃会懂得自己的良苦用心
御书房中。
魏峥手?中朱笔微顿,奏折上?洇出一片醒目的墨痕。
许久,他方才垂眸望向面前叩首于地、肩脊不?住颤抖的老太监。
“你说,他答应了什么?”
“交、交出平西王印鉴,还有辽西那二十万赵家军……”安尚全答得颤颤巍巍。
心惊胆战间,却连头亦不?敢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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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吞了吞口水,又艰涩道:“此乃平西王亲口所?言,温臣等人皆在场,闻听此事,当下遣人回宫报信。”
若非温臣等人皆是他花费十数年心血一手?培植的暗卫、绝不?可能对他假以虚词,他亦不?敢相信,与陛下僵持了这?么些年、病入膏肓仍不?愿松口妥协的平西王,如今竟这?般轻易地甘愿交出手?中兵权。
但?,令他眼下不?住颤抖的原因,仍不?止于此。
殿中一片死寂,安尚全几乎可以听清自己如擂鼓般躁动难停的心跳声。
魏峥搁了朱笔,沉默片刻,问:“阿毗作何反应?”
“九皇子他……他。”
“说!”
天子缓缓步下御案,一双冷冽森寒的眼,落在面前欲言又止的老太监身上?。
安尚全被那目光吓得汗落如瀑,久不?敢抬头。
心念电转间,无论可言不?可言,亦只得再度重?重?叩首。
将?那骇人听闻的消息,向眼前的天子凄声道来:“他不?仅忽然发狂,几乎将?一众暗卫屠戮殆尽,更?要当场诛杀平西王及其女?祭剑!”
“……”魏峥表情一怔。
“温臣等人拼命阻拦、命人将?消息传回……派来报信之人亦身负重?伤,同奴才禀明?情况后,便昏迷不?醒——如今的平西王府,更?不?知是何景状!”
*
平西王府。
几乎是赵莽把?那声“交出印鉴”的承诺说出口之瞬间。
温臣与身旁同伴对了个?视线,颔首过?后,下意识向院落外后撤。
眼见?得与院门不?过?咫尺之距,尚未来得及松口气,忽然间,却见?一片飞叶挟风而来。
温臣曾见?过?魏弃拈叶为刀、杀人于一息之间的本领,当下不?敢直面、匆忙矮身躲避。
身边同伴却慢了一步,反应不?及。
待到温臣伸手?去救,只听得一声压抑而痛苦的惊呼传至耳边——
而这?,亦是那人留在世上?最后的声音。
叶片如刀割喉,年轻暗卫捂着颈子、顷刻间满手?鲜血,想说话,却只喷出几道血沫,那双不?可置信瞪大的双眼映在温臣眼底,片刻过?后,只留下重?重?向后倒地的尘土飞扬。
温臣当下以手?为哨示警,命众人四散逃命,回宫报信。
怎料哨音落定,无人回应,只有闷哼声在这?狭窄院落中接二连三响起。
院中陈尸数具,皆是一招毙命。
照这?个?杀法下去,今夜,所?有“知情者”都要死。
温臣早已满头冷汗,自知不?敌,索性冲院门外高?呼一声:“三十二,速速归去!”
三十二。
是他们所?有暗卫中最年轻、亦是身形最为矮小瘦弱的一个?,武艺不?精,却独擅潜藏暗杀,乔装易容。也因此,每次任务,三十二往往都不?会参与杀人,而是负责放风、事后遮掩痕迹。
论逃命的本领,三十二数第二,没人有信心数第一。
“快跑!”温臣厉声呵道。
悚然之音响彻整座院落,惊起檐下几只飞鸟。
魏弃掐断手?边暗卫脖颈,眼见?得一道身影在夜色中飞速逃窜而去。手?中无趁手?武器,索性将?杀至卷刃的长剑飞掷而去。
一剑穿背。
三十二整个?人被那长剑贯穿,却竟一声不?吭,只拖着半边流血不?止的身体,几个?纵越,消失于重?楼屋宇之间。
“……漏网之鱼。”
魏弃一脚踹开紧抱他腿、试图拖延时?间的温臣,袖中刻刀寒光凛凛,攥于手?心。
只是,视线落在温臣那强忍恐惧却仍汗意涔涔的脸上?,末了,终仅剩冷笑一声。
“罢了。”他说。
只要有一条漏网之鱼,魏峥迟早会知道,今夜平西王府发生了什么。
多杀一个?,少?杀一个?,眼下已毫无意义。
他转身走向赵莽所?在的主屋。
没走几步,面前,却倏然横出一条肌肉虬扎的手?臂。
“且慢。”
那手?臂的主人道,“九皇子,还请三思而后行。此乃平西王府,不?是你可肆意撒野之地!”
“……撒野?”
魏弃反问:“究竟是谁居心不?良,有意挑起事端?”
少?年长睫如蝶翼,只因方才杀人不?算“讲究”、半干未干的血珠自溅了半张脸。
赤红颜色,蜿蜒落在那张玉色面庞之上?,半面血,半面白,说不?上?来的诡异与渗人。
赵韬看得心下微凛,不?自觉便伸手?,摁住了腰间苗刀。
就是这?么一个?身似孤竹,形单影只的少?年,刚刚,眼也不?眨地屠了十余名潜伏暗中的天子亲卫。
他岂能让此人再近王爷跟前?
“让开。”魏弃说。
赵韬默然不?答。
四目相对间,却有杀意陡现。
“殿下执意与我平西王府为敌?”
“……”
“若然如此,”赵韬道,“还请殿下,踏某尸骨而行。”
男人深呼吸一瞬,缓缓抽出腰间那柄寒光凛凛的苗刀,将?刀刃对向眼前面色沉凝的少?年。
他自幼随赵莽习武,使得一手?行云流水的辟水刀法。
单论武艺,早已是赵氏暗卫中的佼佼者。
拼尽全力,不?说取胜。十招之内,也许尚能为屋内人争得一线生机——
劈、截、架、推。
辟水刀法十七式,以进为退,以退为守,直至退无可退。
赵韬杀红了眼,两条膀子青筋毕露,“喝……啊!”
这?最后一刀,他几乎带着必死的决心当头挥出,直取魏弃面门。
一息过?后,耳边却只有鲜血滴落的声音,伴着擂鼓般颤颤不?已的心跳声,残酷而清晰地传来——
他甚至没看清楚面前少?年何时?出刀。
回过?神来,唯有撕心裂肺地哀嚎出声,跪倒在地,右手?高?高?飞起,血溅三尺,落在地上?时?、残肢仍痉挛般抽动着。
而魏弃踏过?他的右手?,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走进屋内。
伶仃如孤竹的背影,停步于赵莽的病榻前。
“王爷!”
赵韬满头大汗,见?此情状,仍颤抖着怒吼出声:“王爷快入暗道!”
快跑……!
若说方才他亲眼所?见?,这?少?年面无表情地屠戮皇室亲卫,尚且只觉其人残酷冷血。
如今交手?过?后,却已然笃信,此人分明?已入邪门外道。
那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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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路数,绝非常人所?能有。
更?非常人所?能敌。
“王爷——!”
赵韬跌撞着冲进屋内,身后一地鲜血蜿蜒。
哪怕只有一只手?,他仍试图螳臂当车,拦住魏弃脚步。
赵莽却只一动不?动地倚在床边,双眼定定望向面前玉面染血、修罗般浑身戾气的少?年。
“我与九皇子有要事相商。”
仿佛看不?见?义子残缺的右手?。
他抬手?指向门外:“守住大门,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
打扰?
魏弃闻言,脚步一顿。
把?玩着手?中小巧玲珑的刻刀,用衣袖擦拭干净上?头凌乱血迹——在他手?中,那刀仿佛便不?再是顷刻间可取人性命的利器,而仅仅只是一把?陪他多年、用以雕木的好工具。
他的动作,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爱怜了。
擦净了刀,方才温声开口,他问那赵莽:“所?谓的要事,便是威胁我,娶你的女?儿为妻?”
少?年脸上?血迹斑斑,眼若幽潭。
似乎觉得眼下场景滑稽非常,说完这?句话,唇角甚至微微勾起,扯开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
只可惜,这?佞妄而恣意的笑容非但?没有令在场众人长舒一口气,反倒令他秀美?的面容显出几丝邪气。
赵莽苦笑一声,尚未来得及回答。
魏弃手?中那刻刀却落如闪电,迅疾之间,已直奔他颈边命脉而来。
赵莽眼见?他杀意毕露,只得强自伸手?,紧握住那抵在自己颈边、刀锋见?血的凶器——
血落如雨,亦似无知无觉。
“阿毗,”他说,“杀我,对你毫无益处。我留下这?条命,亦只为将?我赵氏的一切全都交付于你。”
言下之意,如今你我已在一条船上?,为何要刀兵相向?
“娶我阿蛮。”赵莽的右手?已被那刻刀洞穿,血肉翻卷,情状可怖。
可他仍面不?改色,只静静望向眼前少?年。
许久,似安抚,似权威,又低声道,“这?是唯一的条件。亦唯有如此,方能令辽西众人信服。你信我这?一次。”
“……”
“我知你一心求娶谢氏!”赵莽道,“但?一时?的儿女?情长,怎比得千秋功业?若你执意娶她,便将?她抬作平妻。”
此话说出,已是赵家人能做的最大让步。
无论是对赵明?月而言,又或是对辽西那二十万以赵家马首是瞻的大军而言。在他们眼中,赵家的掌上?明?珠,岂能为妾?
世间纵是有情痴,总该知晓,孰轻孰重?。
赵莽说:“你总有一日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阿毗,你如今还太年轻——”
“好一个?平妻。”
魏弃却忽的打断他后话,话音微顿,又幽幽叹息道:“平西王果真为今日之事,做足了万全之准备。”
赵莽闻言,不?禁长舒一口气。
苍白的脸上?,亦也多了几分难掩的喜色:“本王不?会害你,此事若成,于你,于我,于天下人,皆有百利而无一害。”
可利归于谁,谁受益最多?
筹谋至今,眼前之人,与不?惜杀他以驱用之的魏峥有何分别?
冠冕堂皇到几乎让人作呕的地步。
魏弃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可惜你估错了一件事,”少?年温声软语,“不?是所?有人,都看得上?你辽西那片弹丸之地。于我而言,你的所?谓印鉴,亦与废纸无异。”
“你……!”赵莽不?料他做此言语,不?禁勃然大怒。
魏弃却蓦地抛下手?中刻刀,以手?成爪,直取他双眼。
赵莽面色大变,下意识侧身躲避,可就是这?样一躲,枕边凹槽立时?无所?遁形。魏弃以掌风相击,只听屋内一阵重?响,书架倾翻,书册翻飞滚落一地。
那书架之后,墙壁内陷。
密室暗道中,赵明?月瘫坐在地,两手?抱臂,仍不?住颤抖。
尤其是在抬起脸来、与他对上?视线的瞬间。
少?女?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亦逐渐褪去——只剩惨无人色的雪白。
第64章风雨
沉沉一觉醒来,原本盖在身上的薄被已被踢到地上。
幸而天本就热,她?没?了?被子、倒也不冷,只下意识伸手摸索身边。
摸了?半天,无意外地摸到一片空。
——想也是,若是魏弃在,定不会让那被子大喇喇“躺”在地上。
怕不是又被那一会儿一个主意的皇帝陛下叫去了?吧?
沉沉顶着一脑袋乱蓬蓬的头发坐起身来,发了?好一会儿呆,忽然若有所思地探出头去,望了?眼外头天色。
平日?里这个时候,她?早已手忙脚乱地起床梳妆。
但今日?是堂姐入宫来的日?子,她?已特地向昭妃娘娘告过假。
原本想着堂姐巳时方?才入宫,自己也好偷懒睡个懒觉,却?不想,早起惯了?,竟还是准时醒来。哪怕再躺回去,也没?了?丁点睡意。
沉沉在床上翻来覆去挣扎了?好一会儿。
终于,还是在谢肥肥“喵呜”喊饿的凄凉叫声中?苦着脸起床,把昨夜搁在井中?冰镇的羊奶提了?上来。
油光水滑的狸奴窝在小厨房里惬意地舔碗,沉沉也没?闲着,从卯时开始,又是揉面,又是蒸饼,到后来,连馄饨也包了?不少。
许是香味扑鼻,实?在勾得人馋虫大动,不多时,竟听外头传来“砰”一声巨响。
沉沉一愣,在围兜上擦了?擦手,出门去看。
见到那脸朝地摔在地上的黑衣身影,却?不由笑起。
“三十一,”她?说,“你饿了?么?要不要吃饼,我做了?许多,本也吃不完的。”
三十一,是魏弃留下“守院”的暗卫之一。他为?人木讷,少有言语,生得样貌也平平,是那种扔进人堆里,只一眨眼功夫就找不见的长相。
或许也正因此,沉沉总觉得他看着不像什么肃杀之人。
比起暗卫,甚至更?像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生在田上,长在田上,十七八岁的年纪,便过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妻儿在怀的生活。
她?早在第?一次看见三十一饿得从树上摔下来开始,就早把三十一当做了?这宫中?难得和她?是同?类的……那一类人。
魏弃却?说,三十一是所有的暗卫中?,武功最是高强,也最深不可测之人。
——若说高手都深藏不露,沉沉想,那三十一藏得未免也太好了?些,天衣无缝到让人有些害怕。
只不过,自己眼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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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要保护的人,而非敌人。
所以?,他厉害归厉害,自己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思及此。
方?才还有些紧张的气氛,顿时消弥于无形。
“三十一,过来。”沉沉向院中?喊了?一句。
“……”
三十一不应。
“你那肚子叫得,我离这么远都听见响了?。”
沉沉只得又探出头去,冲趴在地上半天没?起身的黑衣人招招手,笑道:“过来吧,殿下不在,回头我也不告你的状。”
说话间,她?从蒸笼里捻出两块蛋饼装进碗中?,又拎起锅盖,看了?一眼里头翻翻滚的小馄饨。
“你吃不吃馄饨?”她?问。
三十一行动如风,不知何时已立在她?身旁两步外,抿着嘴巴不说话。
眼神却?压根离不开那锅。
沉沉看得好笑,想着包好的还有许多,自己和魏弃也吃不了?多少,遂把第?一碗盛给了?他,顺手往里撒了?香油与小虾米点缀调味。
三十一接过那碗香喷喷的馄饨,仍是木呆呆眼神发直的模样。
可沉沉一看他那喉结上下滚动、强吞口水的样子,便知三十一还是那个半夜偷糕饼吃的三十一,见着好吃的便走不动道。
在这死气沉沉的深宫里,有个会摔会吃的活人在,倒也算难得的活气。
小姑娘想到这里,不由一笑。
见三十一端起碗要走,又喊住他问:“其他的人呢?你问问,他们吃不吃。”
自打知道朝华宫里多出来了?许多暗卫开始,平日?里,她?若是得空做吃食,总会有意多做一些。
虽说不是每个暗卫都像三十一那般贪嘴,也有刻意与她?保持距离的,但做都做了?,她?放下话来给他们吃,第?二日?再来看,灶上总还是被扫荡得一干二净。
这已成了?某种不言自明的默契。
三十一闻言,却?摇了?摇头,说:“不在。”
音色低沉而迟缓。
“不在?”沉沉愣住,“那,去哪了??”
“跟殿下一起。”三十一说。
昨夜温统领召集众人,独独留下了?他,他只知道出了?大事,却?并不知道具体?。
沉沉见三十一一副“能说的都说了?”的表情,也无意与人为?难,只点头道:“好罢,我知道了?。”
但话虽如此。
待到人绕回灶前,再下馄饨去煮时,她?却?仍是想着想着便出了?神。
……会是什么事呢?
魏弃行事,其实?向来不喜太多人在旁,朝华宫里的暗卫,这段时日?以?来,更?是从没?有少过。
究竟出了?什么事,会需要他们倾巢而出?这是魏弃的主意,还是那位“温统领”的主意?
一碗馄饨煮成了?馄饨汤,肉是肉,皮是皮,她?还没?想明白?个中?关窍。
倒是三十一飞快吃完了?那碗小馄饨,没?等她?催,便乖乖送回了?干净见底的瓷碗。
碗里,连最后一点汤汁,也被他拿饼蘸着、“擦”了?个一干二净。
沉沉盯着那光亮的碗底,顿了?片刻,问他:“吃饱了?么?”
三十一点点头。
若非他那直咽口水、看都不敢多看锅里馄饨汤一眼的样子,实?在让人无法?忽视,她?也就信了?。
这三十一,还真是个木讷古怪的贪吃鬼。
“……”
沉沉想了?想,心头叹了?口气,又问他:“要不,再吃一碗?”
说话间,把那不忍细看的馄饨汤盛出来,她?指了?指旁边包了?整整两大屉的生馄饨,“吃的话,再给你煮一碗。”
反正其他人都不在,本来也吃不完。
三十一闻言,低头盯着鞋尖看了?好半天。
许久,方?才做贼似的、抬起一张平凡脸庞,冲她?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多谢,谢姑娘。”他说。
或许是害羞,或许是心虚,总之,一个有些生疏的微笑,从那平平无奇的脸上挤了?出来。
可惜不算清秀,甚至不算亮眼,只有两颗勉强称得上可爱的虎牙,能给人留下几?分印象。
——也让他看起来,终于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
身上几?乎行将就木的腐朽之气,一瞬便散了?开去。
沉沉亦看得笑了?,冲他摆摆手,道:“几?只馄饨罢了?,有什么好谢的?”
说着,便从屉中?数出来了?整四十只个头稍大的馄饨,等水重新烧开,一股脑下了?下去。
*
谢婉茹走进朝华宫时,沉沉正抱着怀中?的小狸奴坐在荷花池旁,百无聊赖地捞鱼玩。
裙衫湿了?半边也浑然不觉,犹若少年不识愁滋味。
谢婉茹远远看着那道青绿身影,却?不知觉红了?眼眶,走到近处,白日梦整理此文,加入亦二勿一斯亦四衣儿方?才颤声喊了?句:“芳娘……!”
沉沉手中?动作一顿,循声抬头。
记忆中?清丽柔婉的少女,如今已盘起了?妇人的发髻,一袭紫衫,腰身盈余。
美人如旧,望向自己的眼神中?却?分明有泪。沉沉一声“二姐”哽在喉头,莫名喊不出口,只将怀中?的谢肥肥放开,站起身来,紧紧攥住了?堂姐冰冷的手
年余未见的姐妹俩,呆在一处,总有说不完的话。
沉沉将人带去小厨房,边聊着这一年多来的近况,手里也忙乎个不停。
直至桌上摆上琳琅满目的汤面糕点,仍觉不够、又扭头要去泡茶。
“罢了?,罢了?,芳娘,歇歇吧。”
最后还是谢婉茹看不下去,失笑间开口叫住她?:“我们自家姐妹,哪来那么多讲究?有这泡茶的功夫,不如同?我讲讲,你心心念念的江都城景况如何?”
语毕。
谢婉茹看着一脸恍然、蹦蹦跳跳跑回桌边落座的少女,话音微顿,又低声道:“还有,你当初好不容易才出了?宫……如今,又为?什么要回来?”
沉沉听出她?话里的无奈与深沉。
想起头些日?子在露华宫宫人那听说的、大皇子府上近来并不安宁的传闻,心头着实?不忍,又不知从何安慰起,只得先定了?定神,将自己先是回到江都城、后又千里奔赴定风城的始末,向堂姐娓娓道来。
末了?,轻声道:“我、我兴许只在上京待到年末,腊月一过,我与殿下便要启程回定风城了?,”沉沉说,“所以?,二姐,我才急着想见你一面。宫里的规矩多、事儿也多,我怕一耽搁,便见不着你了?。”
谢婉茹闻言,苦笑一声,伸手捏了?捏她?粉白?的颊肉。
正要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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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小姑娘一直拿眼角余光偷瞟着自己微隆的小腹,一时间,也觉无甚好隐瞒的,索性拉过谢沉沉的手,隔着一层薄薄夏衫,轻盖在自己的肚腹之上。
“二姐……?”沉沉有些好奇,更?多是不解,不由地冲她?歪了?歪脑袋。
谢婉茹被她?那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逗笑,终于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真心实?意欣然的笑容。
“芳娘啊,”她?说,“傻孩子,你要做姨母了?。”
姨、姨母?
沉沉蓦地瞪大了?双眼。
“只可惜,这孩子如今在我腹中?不过三月,”笑过之后,想起不久后的分别之日?,脸上的笑容却?仍是淡下来,谢婉茹望向不远处重兵把守的宫门,话音幽幽,“待到年末,恐还不足月,你见不着你的小外甥了?。”
“来日?方?长,哪里要愁见不着的事!”沉沉见她?泫然欲泣,连忙安慰。
怕她?想起别的伤心事,索性又半蹲下身去,耳朵贴着谢婉茹的小腹。
“二姐,小外甥如今可会踢人了??”沉沉问,“听我阿娘说,她?怀阿兄的时候,整日?都被闹得不安生呢。难怪我方?才见二姐你腰身丰盈了?些——脸上却?瘦了?不少,一定是被小外甥给‘折磨’的。”
“哪能呢。”
谢婉茹闻言,却?笑着摇了?摇头:“他乖得很,乖得我险些都没?发现……若非前些日?子染上风寒、迟迟不见好……”
大皇子妃与她?有隙,常苛待于她?,恨不得她?能病死才好。
可知晓她?不日?要入宫探亲,也不好“失约”,遂还是咬牙找了?大夫为?她?诊治。却?不想,那大夫悬丝诊脉过后,竟连连叩首道喜,贺她?有孕。
谢婉茹不愿回忆当时阖府上下阴气沉沉的气氛,只叹息一声,轻抚过面前少女因雀跃欣喜、而泛起两片霞色的脸庞,道:“外甥也好,外甥女也好,总希望生出来的孩子乖巧,若是像我家芳娘这般,是再好不过了?。”
话毕,眼神又掠过小姑娘平坦的小腹,不知想起什么,又倏然笑起。
“可惜我姐妹二人如今已做不得姻亲,否则,日?后芳娘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倒实?在愿意、叫我那孩儿嫁与你儿。”
“什、什么?”
沉沉被这话吓得打了?个结巴,慌忙捂住自己的肚子。
怎么说到自己这来了??
“你与那九皇子,早已经?了?人事罢?”谢婉茹又问,“我记得从前你们便同?卧一榻……”
沉沉听得连连摆手。
谢婉茹看出她?是真的害羞,不好言语,心中?暗叹自己这个堂妹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却?也止了?询问的意思,摇头笑笑。
只是,待她?刚随手捻起一块糕饼、咬了?半口,又听坐回原位的小姑娘扭捏片刻,小小声地发问:“二姐,什么叫……经?了?人事?”
“……?”
“躺在一块儿就算么?”沉沉问,“那……那我和殿下,一起躺了?许久了?。我肚子里,好像没?有动静呀?是不是……躺得太少了?,要多躺躺才行?”
谢婉茹一口糕饼卡在喉咙口,被她?那惊世?骇俗而犹然不知的口吻,呛得瞬间惊天动地咳嗽出声。
沉沉忙起身来帮她?拍背顺气。没?拍两下,却?又被她?握住小手,失笑间拉到面前坐下。
“你同?那九殿下,”谢婉茹清了?清喉咙,问,“就只是躺在一块儿?”
沉沉点头。
“什么别的事儿都不干?”
沉沉想了?想,脸上露出颇为?难的表情。
“也、也不算什么都不干,”她?说,“就是,摸一摸,之类的……还有……亲一亲……嗯……若是做得过火了?,夜里还得烧水沐浴,所以?回宫之后,反而、反而做得少了?……”
从前在江都,几?乎日?日?夜里来上那么几?回,她?想着魏弃在定风城受了?苦、在江都城也老被人当作小白?脸,怕他不开心,倒也任着他来。
可如今整天早起,睡还睡不够呢,哪有心思做旁的事?
日?日?几?回变成隔几?日?来几?回……
难道就是因为?少了?那几?回,所以?没?有动静么?
小姑娘眨巴着一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望向眼前一脸哭笑不得的堂姐。
谢婉茹见状,却?只是扶额轻叹:“想来那九皇子……是个知情识趣的男子,要将那事留在洞房花烛夜罢。也亏得你二人血气方?刚年纪,相处了?年余,竟还——”
“竟还什么?”
沉沉听到“血气方?刚”四个字,忽的有些面红。
听出堂姐话里那几?分无奈意味,却?以?为?谢婉茹是觉得她?“亏待”某人,顿时又“愤愤不平”道:“二姐,可……可其实?我待阿、待殿下是很好的!你不知道他有多胡来,他平日?里瞧着冷冰冰的,到了?那上头可不是,有两回力气大了?,害我腿根磨破了?皮,还……”
“好了?,好了?。”
饶是谢婉茹早通晓男女之事,听她?这般毫不设防的说来,也难免羞起来,忙伸手去捂了?她?的嘴:“二姐晓得了?,芳娘,且莫再说了?。”
再说下去,她?怕自己下回看见那君子端方?的九皇子,就要想起他夜里与小姑娘耳鬓厮磨——八成还忍得不能再忍的那些床笫之事。
“孩子的事,总归急不来,更?何况你与那九皇子都还年轻,”谢婉茹道,“真要……要起来,也不过就是那几?哆嗦的事。”
“几?哆嗦?”
“……”
谢婉茹眼见得自家堂妹眼珠滴溜转,估摸着又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言,匆匆话音一转:“是啊,前、前些日?子,那七皇子不就是……”
府上拢共三名侍妾,竟都接连有孕,对子嗣单薄的魏氏皇室而言,本是莫大的喜事。
只可惜后来,一个都没?保住不说,那几?名妾室竟也都接连死去,听人说,死相一个胜过一个的凄惨。
“为?、为?何?”沉沉听到这等惨事,也不由揪心起来,小声问道,“莫名惨死,可有个说法??”
“我也只是听旁人闲话说起。个中?的具体?缘由,哪是轻易能够知晓。”
谢婉茹摇了?摇头,“倒是听说陛下很是看重,日?日?派太医熬制补汤、替那几?名侍妾调养身体?,可就是这么金贵地养着,竟也没?保下性命和腹中?胎儿——”
其实?,这诚然亦是谢婉茹的一桩心事。
七皇子是早已过世?的解贵人所生,在宫中?并不受宠,按理说,身份远不及身为?长子的大皇子魏晟。可七皇子的侍妾尚且有良药滋补,从她?诊出有孕至今,宫中?除了?来人赏下黄金百两,几?只钗环同?一柄翡翠如意外,便再没?了?旁的消息。
纵然她?知道自己身份轻微、这侍妾的名分也“来路不正”,可这般对待,仍不免叫人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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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些话说出口,除了?叫沉沉也为?她?着急不值一番外,还能有什么用呢?
罢了?……
罢了?。
她?垂眸,长睫落低,掩去眼底一切苦涩与不安,只从袖中?掏出一支金簪,轻轻放在了?自家小姑娘的手心。
沉沉被这簪子不轻的分量吓了?一跳,匆忙抬眼,问:“这、这是?”
“你的及笄之礼。”
谢婉茹却?笑了?:“去年十月,芳娘,你便满了?十五。只是那时堂姐与你相隔千里,有心无力。如今终于见着了?,又岂能不把这及笄之礼补给你?”
沉沉这才回过神来,低头看向掌心那柄喜鹊登枝的梅花金簪。
昔年在江都城时,顾氏曾为?她?补过一次及笄礼,那时,是由谢家族老那边最长寿的婆婆为?她?鬓边簪的花。
只是,她?没?想到堂姐还记得她?的生辰,甚至还记得她?的及笄礼:
须知谢婉茹在宫里、在大皇子府的日?子,概都不算好过。
这年头人心世?故,想做点什么、又都少不了?打点——她?得攒多久才能攒出这样一支有分量的金簪呐?
谢婉茹见她?面露踌躇,唇角紧抿,知道她?是生出了?几?分推拒之意,忙伸手将小姑娘的掌心攥紧。
“送出去的礼,哪有收回来的道理?”昔日?的谢家大小姐,如今在王府如履薄冰、举步维艰。可无论身份如何——她?总还是谢沉沉的姐姐,是这孩子在整个上京,如今唯一还信得过的亲人。
是以?,这份礼,她?无论如何要给,也给得起。
沉沉闻言,心头亦是长长一声叹息,不着痕迹地拭去眼角泪花,轻点了?点头。
又道:“待我小外甥出生了?,我也给他打一把长命金锁。要最重的、最漂亮那一种。”
“好、好,”谢婉茹拉过她?的手,“那堂姐便等着那一日?,等着我们芳娘……”
话音未落。
沉沉脸上的笑容未及褪去,还待要说什么。
忽的,却?听朝华宫外、一阵短兵相接的金戈之声传来。
第65章朱门
太?极殿中。
魏峥一袭龙袍,背手而立,抬头望向那块“允执厥中*”的匾额,久久出神不语。
直至蓄着?山羊须、一派仙风道骨装扮的公孙渊走入殿中。
那轻微的脚步声已压到最低,却仍是惊动了沉思中的天子。
“找到他了?”魏峥问。
“回禀陛下,”公?孙渊当即撩袍而跪,沉声道,“九皇子自平西王府离开后便不知所踪,但那谢氏女如今仍在宫中——陶医士已奉陛下之命前去,领‘天’字号暗卫,于朝华宫外守株待兔。”
“赵莽何在?”
“平西王……安然无恙,眼下尚在王府中休养,”公?孙渊道,“其?女虽受惊昏迷,亦无大碍。”
语毕。
见殿上人始终背手不动,模样难辨喜怒。
公?孙渊——这位与天子识于微时,更曾伴其?征战四方、立下辅国之功的老军师踌躇片刻,终是没忍住、又低声补充了句:
“我等前去,本已做好最坏打算,”他说,“可不知何故,九皇子并未对平西王父女二人下手。”
这说来实也是件怪事。
毕竟,若非对平西王所言怨愤滔天,那九皇子昨夜怎会?突然发?狂,将“地”字号暗卫屠戮殆尽;
可真要说对那父女二人憎恶难平,临到?下手时,他偏又抽身而去——仁慈得过了头,反而不像这位九皇子的一贯做派。
想来个?中必有玄机。
只可惜,唯一有可能听得风声的温臣,至今仍昏迷不醒。
是以眼下,除了闭口不言的赵莽父女,不知藏身何处的魏弃,天下间?,再?没人知道昨夜的平西王府究竟发?生何事,引来这意料之外的“变故”。
“今晨,平西王甚至还命前去为其?诊治的陶医士带话,”公?孙渊道,“其?称,只要九皇子点头,他昨夜的承诺,无论何时,仍然奏效。”
险些丧命于那小儿之手,仍然一心将爱女下嫁。
究竟该说这武夫心如铁石——还是笑他不撞南墙不回头?
公?孙渊不禁摇头:“个?中缘由,实在难以揣摩,恐还需待温统领苏醒过后、再?行审度。但无论如何,平西王父女既安然无碍,一切便仍有转圜余地……若能不费一兵一卒取辽西兵权,想来陛下日后,定能如虎添翼。”
世间?之道,本就是子从父,臣从君。
自赵莽许下这以姻亲换兵权的承诺而始,九皇子的婚事,便已成了一场不容有失的交易。
魏弃……
九皇子,他没有选择,必须遵行。
“所以。”魏峥闻言,不知想到?什么,忽的长叹一声。
沉默片刻,复才低声道:“此?事绝不能再?出任何纰漏。”
他直至这时,方才转过身来。
一双森然而阴沉的眼,紧盯着?殿中叩首不起的白发?老翁,问:“陶朔可有万全把握,将那逆子擒住?”
“这……”
“朕要听实话。”
魏峥说:“若是办不到?,便让他提头来见。”
皇权之下,人命不过蝼蚁。
为雄图霸业,更当不吝牺牲。
公?孙渊跟了魏峥这么许多年,自然明白个?中道理。
只是,想到?今早陶朔离开平西王府时的阴沉脸色,却仍是留了一道心眼,思忖片刻,方才向眼前的上位者躬身叩首。
“金针未除,九皇子再?强大,亦到?底只是常人。”
他说:“是人,便有力不逮时,是人,便有穷尽之日。”
陶朔本就是“医痴”,北疆之战,莫名?失了魏弃这么一个?“得天独厚”的试验品,自回京之后,他便闭门不出,半年多来,翻遍万卷古籍,只为寻出压制失控兵人之法。
魏弃在上京大开杀戒,扫荡奸佞。
殊不知,悬于他头顶的利剑,亦在同时悄然落下。
“世间?阴阳相生,万物相生相克,”公?孙渊幽然道,“岂有不败之人?九皇子……终究还是太?天真。”
说到?底,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罢了。
揠苗助长而被迫成长的苗,注定长不成参天大树。
可笑的是——就是这样一株脆弱而无处攀附倚靠的幼苗,却还想为另一个?人撑起荫蔽。
……又如何能得善终?
如何能不冻毙于风雪,为他人鱼肉?
公?孙渊语毕,陷入沉思之中,自始至终不曾抬头。
自然也不会?注意到?,金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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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天子,唇边忽的扯开一道并不明显的弧度。
那笑容说不上是称心满意,又或是怔然过后失神的下意识反应。
浅淡如斯,亦只在他面上停留一瞬,便悄无声息地掩去。
“他太?像他的母亲,”魏峥说,“也罢,大抵这便是……他的命。”
*
金戈之声传至耳边,小厨房中的谢氏姐妹,瞬间?都?停下了手中动作。
“什么声音?”谢婉茹毕竟在宫里待的日子长、反应也快。
察觉出那动静不小,脸色一变,下意识护住肚腹站起身来。
沉沉与她两手交握,自也跟着?起身。恐谢婉茹惊动了腹中胎气,当下让自家堂姐待在原地莫动,自个?儿几步跑出小厨房去、探头张望了两眼。
可宫门不知何时被合上,她这么看,其?实也看不着?外头是何景状。
正踌躇不定间?,三十一却从院中槐树上轻飘落地,冲她微一颔首。
“谢姑娘,”三十一低声道,“我去看一眼。”
眼下不知外头出了什么事,由他去看,确实是最稳当的决定。沉沉没有多想地点了点头。
小厨房中,谢婉茹见她匆匆而去、不多时便又掉头而回,脸上不由地浮现出几抹忧色,心神不定间?,也跟着?向外探头看了几眼。
“宫中怎会?平白无故有金戈之声,这到?底是……”
沉沉无奈地摇了摇头。
若是宫中只有她一人,她又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这会?儿大概早已跑去拍门问外头是什么情况。
可如今身边多了个?堂姐,堂姐肚子里还多了个?金贵的小外甥,她这个?做姨母的,也不得不多长两个?心眼。
是以,好奇归好奇,还是先安慰起人来:“二姐莫慌,”沉沉说,“殿下在宫中留了人手,我方才已让人去瞧是什么动静,而且你想,朝华宫前头、还有那么多贵人娘娘的宫宇呢。若真是出了什么事,等闹到?这来,岂不是先得把阖宫上下都?闹个?天翻地覆么?陛下怎会?置之不……”
置之不理。
她话未说完。
呼吸之间?,脸色却遽然大变。
不等谢婉茹问明发?生何事,她已转过身、几步跑出门去。
徒留谢婉茹站在原地,满脸不明所以。
只因?实在放心不下自己?这个?妹妹,思忖片刻,仍是扶着?肚子跟了出来。
没走几步,侧耳细听,忽才察觉空气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极为强势的笛音。
那笛声时而凄厉,时而激昂。
伴着?兵戈相接的刺耳震声,竟显出一股莫名?的诡异悚然之感?。
“开门——!”
沉沉跑得极快。
谢婉茹人尚在廊下,小心翼翼扶着?廊柱前行,她已扑到?宫门前,双手拼命拍打着?那紧闭的大门。
“开门!”纵然声音几乎全被外头毫无止息之意的金戈声掩盖。
她听着?那怨鬼哭号般森然笛音,已然反应过来门外是何情状,仍是扯开嗓子、冲着?门外歇斯底里地大喊出声:“开门!开门!!放我出去!!!”
指尖在朱门之上留下几道长长划痕。
谢婉茹被她的反应吓到?,也顾不上自己?有孕在身,忙要上前阻止。
“别过来!”沉沉却低声道。
“二姐,你不要过来,”小姑娘脸色青白,忽的定定看向面前森严朱门,道,“你站远些。”
她的身板小,力气也不够。
此?时此?刻,却竟以肩为石,侧过半边身,猛地用力向那宫门撞去!
“沉沉……!”谢婉茹看着?眼前抖簌不已的宫门,再?看痛得冷汗涔涔的小姑娘,愕然叫出声来。
可那近乎破釜沉舟般决绝的撞击,仍在一下又一下地继续。
骨头“咯啦”作响,沉沉早已痛得满头是汗,动作却仍然不停。
直至活生生将紧闭的宫门撞开一道缝隙——
满是汗水的小脸凑上近前,她整个?人几乎都?扒在门边,用力往外张望着?。
然而,只一眼。
一眼。
她却猛地瞪大双眼,目呲欲裂间?,两手成拳,重重向那朱门砸去。
“开门——”
几乎喊破了嗓子,沉沉两眼盛满泪水,顾不上手心剐蹭出的伤痕,只拼命拍打着?眼前的宫门,“放我出去,让我出去……阿九!阿九!不要再?走了!”
“停下,不要再?走了!”
一门之隔。
由十余名?全副武装的黑甲士兵牵引着?,千金难求的西域金蚕丝,密密织就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网。
而那吹毛短发?的金丝网下,此?刻别无他物。
唯有一道血肉模糊的身影……仍在蹒跚前行着?。
一个?血人。
一个?衣衫褴褛,浑身血肉翻卷,在金蚕丝切割入肉的撕扯下,脸已被毁得几乎辨不清五官的,血人。
纵然每走一步,那蚕丝便在皮肉上陷得更深一分。
纵然身上已全是密密麻麻伤可见骨的血痕。
他仍然还是一步一步,向朝华宫紧闭的宫门行去。
身下,赫然拖出一道逶迤凄丽的血河。
“阿九——”
他分明还“醒”着?,努力睁着?双眼,可神思其?实已经模糊。
痛苦,麻木,心里只有隐隐约约的一个?念头,在支撑着?他,拖着?灌铅般的双腿继续行走。
恍惚之间?,却似乎听见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隔着?眼前威严的朱门传至耳边。
那声音痛得无需分辨,那样的撕心裂肺。
“阿九!阿九!!”他听见她说。
一开始还凄厉的声音,到?后来,却越来越轻,几乎是声若游丝了。
她的声音哽咽得破碎,只是一直一直地重复:“不要再?走了,不要再?走了……”
金蚕丝上淬的剧毒,让他唇齿麻痹,神志模糊,每一步,都?迈得无比缓慢而沉重。
听见她的声音,不知为何,他的唇角却仍是下意识地轻轻扯动,似乎想笑。
他以为自己?笑一笑,谢沉沉便不会?哭得那么害怕,仿佛天都?塌了一般。
他想用这笑容告诉她,没关系,他仍然还是会?带她走。
可脸上那道从右眉斜划至下颌,几乎将整张脸割成两半的伤痕,却让他无法做出任何表情。
疼。
疼啊。
右眼眼球不住往下淌血,他的视线此?刻包裹着?一层血幕。
目所能视之处,皆是一片醒目的红。
“阿九,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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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走了……”
那些细韧的金丝将他包裹其?中。
若然静立不动,也许不过寻常桎梏,可只要稍一挪动,便顷刻间?,成了削铁无声的刑具——这便是他们想出来对付自己?的东西?
的确“用心良苦”。他想。
这是他从那次“一剑穿心”过后,第一次察觉到?,自己?离死亡这样近。
也是除了那一日外,他第一次想到?“死”——这个?唯一能让他得以解脱的法子。
昨夜知晓的往事也好,今日“请君入瓮”的算计筹谋也罢,他的理智在一遍遍地被摧毁,艰难地重建,又尽数坍塌。心中那叫嚣不已的恶鬼,几乎要把他吞噬了……他的身体也已到?了极限。
喉口满是腥气,没走几步,又不觉呛出一口血来。
可,尽管如此?。
他两手紧攥住那金蚕丝网两端。
任由皮肉翻开,鲜血淋漓——他仍用这样顽固的方式抵抗着?。
与那些,先是使计诱骗他入阵,再?以笛音扰乱他心神。
最后用这金蚕丝网将他捕获其?中的人,无声地抗衡着?。
门后,有他必须带走的人。
他要带她走。
魏弃想。
在这之前,还不能死。
他……
【卫夫子,你要娶谢家姐姐为妻么?谢家姐姐,以后便是我们的师娘了么?】
【阿殷,夫子要做你姐夫啦!真羡慕你……】
【日后夫子打手板,你能不能替我……啊呀!夫子,我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呜呜!】
【夫子,你们走了之后,什么时候才回来?等你回来,我背《三字经》给你听呀——】
【夫子,什么是‘皇子’?为什么这个?老爷爷要跪你?】
昨夜有雨,长阶湿滑。
他的双眼已几乎无法视物,很快,又一次被那金丝绊倒。
这一次,他没能爬起来,额头狠狠地砸在长阶上,一声闷响。
“好机会?,拦住他!快——”
而不远处。
手执玉笛的男人被几名?黑甲兵牢牢护在身后。
吹奏之余,仍一眨不眨地望向阵中不断挣扎的少年,见他瘫软在地,身体抽搐着?、却迟迟无法爬起身,男人大喜之下,忽的厉喝出声。
眼底,是一片毫不掩饰的狂热之色。
“脸……毁了也没事,还能长出来。”陶朔低声喃喃着?。
话音一转,忽又厉声向四周命令道:“只要确保他还剩一口气,活着?就行……其?他的,不必留情——快!!快收网……把他抓回去!”
第66章抛弃
“阿九——!”
窝在房梁上睡觉的谢肥肥被自?家主人的哭声惊醒,猛地睁大了?一双金蓝异瞳。
它和养大自?己的主人,某种程度上一模一样:比如,生来都是个极懒倦的性子,能不动就不动,能窝着绝不走路。
此?刻,它却?毫不犹豫地从房梁上一跃而下,一路“狂奔”到前?院。
眼见得沉沉扑在宫门前不断捶打拍门,它绕着她转了?几圈,忽的叼起她的衣角,不断往回拔。
“喵呜!”
门外?浓郁的血腥味,令它直觉地感?到危险。
而远离危险,则是它作为兽类的本能。它越发用?力地咬住小?姑娘的裙角。
可主人第一次没?有理睬它,也没?有笑着轻抚它的脑袋,温声同它说话。
它轻轻舔舐她的手背,只尝到一股混着泪水与血丝的咸腥味。
“肥肥,别过来。”
沉沉拨开了?腿边的狸奴,啜泣道:“别过来,走远一些,找个地方藏起来……别过来。”
和方才对谢婉茹说的话一样。
沉沉并不傻,岂会不知门外?的处境“危险”?
可是,这是她和阿九的事,她不愿让任何人平白无故被卷进?来,所以想也不想地赶走了?围在自?己身边“喵呜”直叫的谢肥肥,也把谢婉茹“赶”回了?后院。
而她唯一没?有赶的人,则是不知何时、轻飘落在她身旁的三十一。
分明身材高大,可他的脚步很轻,落地时,几乎没?有发出丝毫声响,连尘土也未惊起。
沉沉瞥见了?身旁一掠而过、漆黑的衣角,抬起脸来看着他。
很快,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惶恐、不安、害怕,所有的情绪都收敛了?。只剩下一些明晰而清楚的——或许该被称为“坚定”的神色。
她说:“三十一,你带我出去。”
三十一望着她,低垂眼睫,沉默不言。
“你方才不让我去看,是为了?拖延时间?”
三十一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沉沉又问:“所以……是陛下的意思,对么?”
魏弃曾说过,能越过他直接给这批暗卫下达命令的人,只有那?位安总管,以及当今天子。
可安尚全的意思,若非出于天子的暗示,又岂能轻易成行?
这回,三十一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答案早已昭然若揭,可直面它,仍然让人不由?地心口一重?。
沉沉脸上浮现出一个并不符合她年纪的苦笑。
深呼吸过后,她忽的抬手拭去了?两颊泪水,低声同眼前?的三十一道:“我会劝他,只有我能劝他,”她说,“你带我出去,我劝他跟你们走。”
三十一说:“他们不让你出去。”
“可是,若我不出去。”
沉沉说:“今天谁都不能带走他,你信么?”
她那?样的瘦弱,也并不高挑,坐在地上,如小?兽般蜷曲成一团。
他看见她的手指因痛意而痉挛抽搐着。
——不过是一个连门都拍不开的、孱弱的小?姑娘啊。他幽幽地想。实在是……太弱小?了?,弱小?得不值一提。
可是,就是这样一双手,却?能做出天底下最好?吃的小?馄饨。
可是她竟然那?样笃定,甚至连“陛下”的话也不放在眼里。
这到底是是个什么样的小?姑娘呢?
三十一低下头,似乎很认真地想了?片刻,终于,他抬起了?手。
手抵在那?扇宏伟的宫门之上。
起初,只有很轻很轻的、几乎难以发觉的“硌拉”声。
但渐渐地,那?声音越来越大——尘土飞扬中,朱红的宫门,就这样碎成一块一块的残片。
“那?你去吧。”三十一说。
沉沉点了?点头。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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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亦没?有道谢,只是手脚并用?地爬起,飞快跨过那?碎了?一地的宫门——
而后。
就这样避无可避的,与倒在长阶上的血人打?了?个照面
可她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地上的人一眼。
她的两眼蓄满了?泪,可她仍然头也不回地走过他,然后,在所有人或疑惑,或警惕的目光中,她几乎小?跑着奔下长阶。
冲着手执玉笛的陶朔,她猛地跪倒,用?力磕了?几个响头。
那?声音响亮到几乎让人肉疼,果然,她抬起脸来时,额头上也多了?一道醒目的红印。
“陶医士。”
沉沉说:“求您停下,请您停手吧。”
其实,甚至不用?她开口说话。
只一晃眼的功夫,陶朔亦认出来了?眼前?的人——原因无它,大军停驻定风城修整的那?两个月,他几乎日日都能看见眼前?这个小?丫头。
彼时,她整天像个蜜蜂似的逡巡于魏弃住的屋子和伤兵营,实在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奇怪的是,这样一个碍手碍脚还“嬉皮笑脸”的小?丫头,在愁云惨淡的战后军营中,照理,是不怎么受欢迎的。
但,也就是这么一个、一开始被排斥,经常被人在背后议论的“豆芽菜”,却?在一个月后,成了?整个军营上下无人不知、也没?人不喜欢的小?丫头。
【沉沉今天怎么没?来呀?】
【这丫头怕不是又带着人去苍山捕猎去了?吧?公孙军师派给她那?几个兵,是为了?保护她的,她倒好?,天天带着人上山下河的……】
【还不是你们这群倚老卖老的老东西整天抱怨营中的饭菜没?半点荤腥呀?!你还好?意思说!丫头好?心,你倒还说道起她来了?!】
【你叫谁老东西呢!而且,什、什么说道,我这不是担心她……】
她最常接触的,多是伤兵营里最不被重?视的一群人。
而陶朔之所以有印象,则是因为这群人除了?伤病以外?,还有一个更?普遍的特点:老。
老到陆德生每次向他问药要帮这群老兵治伤时,他都有些啼笑皆非了?。
战乱的年代,“长寿”成了?最奢侈至极的愿望,四十多岁,对这些在战场上拼杀了?一辈子的老兵而言,往往就算是很老——换句话说,该去死了?。
活着也不过是浪费军队的粮食而已。
陶朔自?幼天赋异禀,他自?懂事起便知道,自?己未来将比父亲更?出色,成为这世?上医术最高超、可以置喙生死的顶尖医士。
由?于见惯生死,他对“死亡”的概念更?是模糊而冷血——也许,这便是他一直看不上陆德生总往伤兵营跑的原因。
在他看来,有这个功夫,倒不如把时间花在如何提升那?些健康的士兵身上。
或者说,花在,怎么把一把已有的“剑”打?磨得更?锋利上。
而魏弃,便是他看中的那?一把、最称心应手,也最有可能称霸天下的剑。
只可惜,这把剑,后来也被眼前?的小?姑娘轻飘地夺去了?——不费吹灰之力。
他看不懂这个奇怪的小?姑娘,正如他看不懂医术超群却?总是妇人之仁、心事重?重?的陆德生。
有什么必要呢?他想。
那?些老兵们吃了?小?姑娘领人上山打?的野味,得到了?魏弃营中不用?的炭火,被陆德生悉心诊治,也还是没?有熬过定风城最冷的冬天,终究还是功亏一篑——
不。
其实也不算完全功亏一篑。
老兵们死了?,死的时候,没?有哭哭啼啼,他们是笑着和自?己的老伙计们一起离开的。
很多老兵没?有子女,终生未娶,便把谢沉沉当做了?自?己的女儿、孙女。
谢沉沉无论走到哪,都有小?兵同她打?招呼,他们聊起“做饭很好?吃的伙头兵老张头”、“年轻时候能扛得起足足五块铁盾的刀盾兵陈记”、“脾气很火爆其实很照顾小?兵们的朱伍长”……
一开始,他们只认识谢沉沉,后来,他们渐渐地“认识”了?那?个总是跟在谢沉沉身后,抱着山一般的炭火,提着两头野猪,闷声不吭干活的少年,原来就是他们营中那?位大名鼎鼎的少年将军。
万军阵中,魏弃,这个名字一开始只是遥远的一具“神像”。
他是被神化的,无所不敌、所向披靡的将军。
后来,他成了?一个具象的人。
一个沉默却?温柔,寡言却?实干,会在忙碌的灶边帮忙生火,给哀嚎的伤兵包扎伤口,与名不见经传的小?兵们一同喝野菜汤的少年。
事后想想,那?些改变,大抵全都是从细微处开始的。
以至于当大军开拔、离开定风城时,发觉主将并未随行,公孙渊原本料定的焦头烂额局面竟不曾出现。
倒是有零星的只言片语传到耳边。
【沉沉说,要带着小?将军回去见她娘啦。】
【小?将军果然是要娶沉沉做媳妇儿呀!我看能行!】
【可是万一……万一要是陛下看不上沉沉怎么办?听说小?将军还是个皇子呢,皇帝的第九个儿子!身份那?叫一个高。】
【这么厉害?!】
【可不么。说来,说来其实我家还有个儿子,是种田的一把好?手,若是沉沉看得上——】
【等等!好?啊……好?你个老张,看不出来,你竟还悄摸打?起沉沉的主意了??】
【我这不是说说么,又没?当真……】
【没?当真就好?,你且少做你的白日梦罢!依我看,俩人感?情好?着呢。】
【……】
【就上回,我还看见他们俩在军营外?头吵架,沉沉这姑娘话多,走在前?头、一个劲地说,小?将军就半个字都不吭,我还以为闹什么气性了??结果眼看着没?走几步,突然又好?了?。沉沉回过头吧,这么一笑,一笑就好?了?。所以这两个人……你别说,倒还挺有意思的。跟我和家里那?婆娘没?什么两样。】
【夫妻之间,不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和的?】
【可那?小?将军的身份毕竟……毕竟,那?是皇子啊……】
【再大的官,再尊贵的身份,不还是一物降一物么!要我说,咱们这小?将军,说不定就真只吃沉沉这套呢。】
如今,这个让一切事态变得不受控制小?姑娘就跪在自?己的跟前?。
眼泪哭干,便不再哭了?,她只是把背躬得很低,几乎要贴在地上,轻声地恳求他:“请您停手吧,”她说,“无论是为了?什么,只要您停手,我愿意劝他跟你们走。”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自?明。
陶朔看着她那?细弱的身影,颤抖不已的肩脊,却?忽的笑了?。
他生得一张稚嫩的娃娃脸,身材亦不算高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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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仔细分辨神情,看起来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事实上,他这年却?已经三十岁,比陆德生还要年长不少。
同样的,经历的事,见过的人,也只多不少。
但不知为何。
此?刻,除了?自?己势在必得的那?具兵人,他倒是对眼前?强装镇定的小?姑娘多了?几分兴趣。
——虽然这兴趣显然和他对那?位救过自?己性命的赵家姑娘、那?种微妙的爱慕心情不同,更?多是一种油然而生的好?奇,和居高临下的审视。
“陛下让他娶赵家女为妻。”但他还是几乎恶意地开口了?。
娶赵家女,对眼前?的“谢家女”而言意味着什么,想来她应该清楚。
他好?奇她的反应,因此?毫不掩饰地低声道:“可他的回答,如今你已看到了?。这场婚事,兹事体大,他必须跟我们回去。若是不然……”
他忽的做了?个“拔针”的手势。
沉沉抬起头来,正看见那?稍纵即逝的细微动作,双瞳瞬间紧缩。
而陶朔并未看她,眼神只悠然落在不远处、那?倒在长阶上昏迷不醒的少年身上——虽昏迷,可他的手竟仍紧紧攥着那?汉白石砌成的长阶一角。
何等的顽固啊。他想。
但,又是何等的坚毅。
这让人咋舌的忍耐力,也许并不仅仅出于那?逆天而行的“炼胎之法”。这个少年,有着超出常人的坚忍心性——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的“试验品”了?。
“谢姑娘。”
陶朔微笑道:“你刚才说,会劝他跟我走。如今知道了?我要带人走的原因,你的答案,可还如旧么?”
长久的沉默过后。
“……是。”谢沉沉说。
“你明白,这个答案意味着什么?”
“是。”
沉沉在回答他的同时,再一次跪倒下去。
尊严,在这深宫之中,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这一点,从谢家满门被抄,阖府女眷没?入掖庭的那?一日,她就明白了?。
她只知道,与魏弃的性命相比,婚事、名分、尊荣……这些,都不值一提。
只要他能活下去,这些,她都可以放弃。
“请您把殿下……放出来吧,请您为他止血,”她说,“我有话要和他说。他听过之后,就会和你们一起离开的。”
陶朔闻言,把玩着手中玉笛,饶有兴致的眼神又落在了?眼前?少女的身上。
“那?太危险了?。”但最终,他还是说。
沉沉默然片刻,轻声道:“陶医士,难道你想把他,像死物一般地拖回去么?”
“……?”
“宫中耳目无处不在,这些时日,借着九殿下的手,陛下除去了?上京数股势力,我想,陛下需要的,应当是一把威风凛凛的刀,而不是随意可以摧折的物件吧?”
魏弃曾与她说过的话,她都一一记在心里。
也许如今的她,尚不能全部理解,可这一刻,她掏空了?自?己所有的认知与辞藻,竭尽所能地,想让自?己看起来更?胸有成竹一些。
浑身是血的魏弃就在她的身后。
唯有这件事,她绝不能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动摇,更?不能有一丁点的软弱。
果然,此?话一出,陶朔似乎也有些意外?于她的“言之凿凿”了?。
可惜那?点震惊与意料之外?的神色,也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他便恢复了?如常神色。
“谢姑娘能想到的事,陛下自?然也能想到,”陶朔道,“姑娘不妨抬起头来四下看看,眼下除了?你……”
他的眼神在她身旁默不作声、沉默如一道虚影的三十一上掠过。
“除了?你,这附近,还有别人吗?”
借口陛下遇刺,下令封锁宫宇,不过是一道圣旨口谕的事。
至于为什么朝华宫毫无风声——自?然,也是“那?位”的主意。
沉沉闻言,却?仍是头也不抬地轻声道:“您觉得不让他们出来,他们便一无所知吗?方才的动静,他们是出不来,可不是聋了?瞎了?……还是说,您认为,来日将迎娶堂堂平西王府千金的九皇子,成为他人口中的废物也无妨呢?”
每一个字,她都说得缓慢而清晰。
陶朔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了?。
直到这时,谢沉沉终于抬起头来。
她脸上的神色同样绷得几乎铁青。
她说:“请为他包扎、止血吧……”她的脑袋再一次重?重?磕在青石地板上,这一次,地上除了?魏弃的血,又添了?几道醒目的血痕。
她抬起流血不止的额头,轻声说:“至少让他,可以被搀扶着——站着,和你们一同离开。”
*
那?金蚕丝网从魏弃身上揭去时,带出了?片片撕裂状的血肉。连有衣物遮挡的地方,那?金丝亦径直切碎布料、嵌入肉中。
惨烈之状,可想而知。
饶是自?诩淌过刀山血海的“天”字号暗卫们,眼见于此?,也不由?地心下暗暗咋舌。
到最后,面无表情的只剩下沉沉一个——她看起来,当真没?有流露出一丁点的不忍与软弱。
无论是直面着魏弃那?惨不忍睹的身体也好?。
甚至看着陶朔为魏弃包扎伤口,她也能面色如常地及时递去伤药与棉布,不时平静地开口提醒:“那?里裂开了?。”
她指的是魏弃的手臂。
一条金丝直接从手腕处将他的左手割成两截,皮肉以经络为线,向两侧血肉淋漓地翻开,里头的骨头一览无余。
陶朔用?针线把它缝合,但魏弃在梦中突如其来的一挥手,那?伤口又裂开了?。
血,从棉布之下一点一点地渗透出来。
陶朔重?新掰过他的手,谢沉沉便紧抱着怀中已不成人形的少年,恢复了?一声不吭的模样。
鲜血同样浸润了?她的长发、她的衣裙,她如今看来,也是一只小?小?的“血人”了?。
那?些伤口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处理干净,所以,她只要求了?陶朔处理最严重?的那?些。
末了?。
“可以帮我倒一杯茶来吗?”她忽的抬头,看向一旁望着远方出神的三十一,“小?厨房里有茶,若是凉了?,便请我堂姐再沏一壶……帮我倒一杯热茶来。”
三十一扭头走了?。
不多时,果真捧着一杯热茶走回她跟前?。沉沉把那?缺口的茶杯接到手中,向他道了?一声谢,而后,用?手指蘸着、一点一点哺进?了?魏弃口中。
之所以不用?灌的,是因为他的整张脸都被蚕丝割开了?,嘴唇上也有一道翻卷的豁口。
而那?是不能包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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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地方——陶朔说,他到时会给“九殿下”戴上一只幕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