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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华令(重生) 林格啾 73426 字 2024-03-17

做完了?这一切,她终于轻轻在魏弃耳边开口。

那?是与陶朔说话时截然不同的语气,她说:“阿九,醒醒。”

温柔的,平和的,甚至——有点像哄小?孩儿似的,她说:“阿九,你吓坏我了?,你再不醒……我这双眼睛,怕是都要哭坏了?。”

她明明没?有哭。

或者说,从真正看清楚一门之隔的地方正发生着什么之后,她就收起了?所有眼泪。

就像在定风城时,她用?瘦弱的身躯、挟持着阿史那?金登上城楼时那?样——她好?像一瞬便长大了?。

或者说,在她看起来乐天知命的笑面之下,从始至终,那?个吃不饱饭睡不好?觉,每天都在为活下去而兢兢业业胆战心惊的“她”,始终都还活在她的心里。

当发现哭泣和求饶解决不了?问题,发现退缩只会让人得寸进?尺时,那?个更?坚强的她便不得不活了?过来。

于是。

魏弃睁开眼时,在血蒙蒙的视线中望见的——便是这样一张紧绷到几乎让人有些陌生的小?脸了?。

可是他知道那?是谢沉沉。

只用?一眼,他就认出了?眼前?满脸血痕的小?姑娘是谢沉沉。

……血。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狰狞——是了?,如果说从前?他还有一副得天独厚的皮囊,无论他做出什么样凶恶的表情,看起来都有几分斯文无害的话,此?时此?刻,他的脸便只剩下了?扭曲和狰狞。

颈上青筋暴起,他的喉口发出某种类似野兽般暴怒的哀鸣,一只眼球几乎无法睁开,另一只尚算完好?的眼睛却?更?加可怖,满是血丝。

他挣扎着从谢沉沉怀里“爬”了?起来。

纵然那?姿态是从未有过的狼狈,可他还是爬了?起来,张开手,护在了?她的身前?。

可惜只有一只手。

因为,若是另一只手不支在地上,他马上就要倒下。

那?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名为“保护”的姿态。

除了?三十一以外?的二?十名训练有素的暗卫几乎一瞬退开数步,重?新列阵。

他们手中的金蚕丝网上,甚至还挂着魏弃的血肉,残缺的肉块和皮。

陶朔亦默默后退了?两步。

只是,他的眼神没?有看魏弃,而是看向魏弃身后、表情依旧沉静的小?姑娘。

“谢姑娘,”他说,“该不会,这就是你给我的回答吧?”

难道到这个时候,还打?算负隅顽抗?

陶朔叹了?一声:“怪我错信了?你……这么下去,陛下该等急了?。”

几乎是他话音落定的瞬间,那?遮天蔽日的网再次张开——

而魏弃立刻把谢沉沉扑到在地。

她被死死地藏在他怀里。

他选择用?遍体鳞伤的身体背对那?道“刑具”,就像当初面对突厥人的箭阵那?样。

……总是如此?的。

总是如此?。她想。

沉沉并不想流泪,她已经忍了?很久很久,可这一刻,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像个孩子似的张开嘴,流出了?许多许多的眼泪。

可是,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只是无声地哭着。

失血过多,虚弱得几乎无法睁开眼,魏弃的眼睛,其实已经看不清东西了?,他也看不到她的泪水。

但是,他能听到……

能依稀地听到。

“魏弃,”听到她说,“跟他们走吧。”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她说:“你娶她,娶她做你的妻子,只要能活下去……”

可回应她的既不是怔愣的表情,也不是哽咽的声音,相反,魏弃猛地攥住了?她的手。

用?从未有过的力气,他几乎生生将她的手骨掐断。

好?像逼她改变说辞那?般,他用?这样的力气“胁迫”着她。手指几乎嵌进?了?她的肉里。她的手腕上浮现出一圈青紫的痕迹,紧接着,整只手臂都因为这样的挤压而通红。

好?像马上就要从手腕处裂开般。

哦——

沉沉于是忽然想起,自?己最初遇到魏弃的时候,他的确是个这样不管不顾的“疯子”啊。

面对“抛弃”,他会是什么反应呢?

难道是感?恩戴德的接受结果吗?又或是动容地察觉出她的弦外?之音呢?

都不会。

他只会杀了?她,或者,和她一起死。

她痛得泪流不止,可嘴角仍然扬起,甚至开始笑了?。

果然,察觉她始终沉默,伏在她身上血肉模糊的少年,忽然摸索着低下了?头。

他目不能视物,却?几乎本能地凑近了?她的脖颈,然后,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下去。

鲜血从她的颈边淌下,与他身下近乎干涸的血河汇聚在一处。

可与那?些血一同滴落的,还有一颗一颗豆大的泪水。

从残破的眼球。

从充血的双眼中。

可她没?有呼痛。

只是再一次地重?复,轻声地说:“你跟他们走吧。”

少年意气,总以为这世?上,没?有不可行之事。总以为世?间万事,总能从心而行。

可是,终究……

他们还是太弱小?了?。

纵然他们今日走了?,拖着这样的身躯,又能走多远?

纵然他们拼死走了?,可江都城中的萧家人,可身后的堂姐、不知世?事的谢肥肥,他们走得了?么?

沉沉不是坚强,也不是冷血,她只是在看清外?头发生的一切的瞬间,便已然心如死灰。

再没?有那?一眼的震撼能让她更?清楚地知道,自?己对于魏弃是怎样的存在。

只要自?己还在这座朝华宫里,他纵是有一万种脱身的法子,还是会回头。

而她,既做不到劝他不回头,也做不到和他一起去死。

她想活着。

想和他一起活着,活到可以站着、主宰自?己命运的那?一刻。

沉沉闭上眼睛,同样的一行热泪滚落,滴在他血肉模糊的手背上。

而后,她伸出手去,猛地推开了?覆在身上的人,站起身来,仿佛看不见那?顷刻间可取她性命的金蚕丝网,只转身走到沉默不语的三十一跟前?,哑声说:“借我匕首。”

三十一抿了?抿嘴唇,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交给她。

沉沉用?这把吹毛断发的好?刀,割下了?一束头发。

“请您转告陛下,”她将这把头发放进?了?陶朔掌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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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不日便将求娶赵氏女,有违此?誓,谢女不得好?死。请陛下,暂且饶过九皇子一命……请陛下,宽恕他今日的所做作为。”

竟用?自?己的性命作保。

不过——

陶朔望向长阶之上仰躺着,双眼瞪到最大,直直看向天空,眼眶几乎撑不住眼珠而淌出两道血泪的少年。

这的确是最好?的担保了?。

思及此?,他投向面前?少女的眼神中,意外?之余,倒也生出几分难得的钦佩之意,毫不犹豫地收下了?那?把断发。

“我会转告陛下的,”陶朔温声道,“谢姑娘,倒是个颇识时务之人。想来在这深宫之中,真正能过得如鱼得水的,也只有姑娘这般的人物。”

说着,他将玉笛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而也就在这笔“交易”成立的瞬间。

凄怆至极的笑声,忽从那?濒死的少年口中洋洒出来。

他笑得那?么用?力,那?么歇斯底里,几乎把五脏六腑,都揉碎在了?这笑声之中。

窝在小?厨房的谢肥肥忽的浑身毛发耸立,凄厉的“喵呜”出声。

谢婉茹手中的茶早已凉透,怔忪之间,亦在这笑声与叫声的应和下跌落在地、应声而碎——

犹若无间地狱,恶鬼嘶吟。

这样的笑声,真正让人发自?内心地不寒而栗。

她伸出手、下意识护住了?自?己的肚子,回过神来,才发现全身上下几乎都被汗湿透,唇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站在陶朔面前?,沉沉没?有说话,低着头,神色晦暗不明。

而陶朔眉头紧蹙,当即向身旁的两名暗卫使了?个眼色。

扬起下巴,示意他们扶起那?跌坐在长阶上、笑到半支起身的少年。

暗卫们见状,却?仍迟迟不动。

陶朔脸上表情一瞬变得阴沉。

半晌,再一次伸出手来,他指向魏弃,冷冷道:“扶他起来。”

“陛下说过尔等办事不力的后果……你们是都忘了?,还是要我再提醒你们一遍?”

这一次,全身武装的黑甲兵们终于迟疑着挪动了?步子——

在今晨之前?,派出拦截魏弃的黑甲兵,其实共有八十一名。如今,这里仅剩二?十人。

剩下的那?六十一人,皆在平西王府中丧命。准确来说,是被一把刻刀割开了?喉咙。

一刀毙命。

直到朝华宫前?、陶朔吹响玉笛,剩余的黑甲兵一拥而上,以淬剧毒的金蚕丝网为武器,方才全力将这少年一举擒获。

魏弃付出的惨烈代价肉眼可见。

而“他们”所付出的代价,也绝对不比他轻。

那?是令人无法不忌惮的强大。

哪怕是“搀扶”他……他们也不得不时刻提防着,他会不会突然暴起,拼着一口气、杀光剩余的所有人。

黑甲卫们胆战心惊地扶起了?魏弃。或者说,是架起了?他。

一左一右,看似搀扶其实挟持的姿态,其实已然说明了?一切。

而魏弃没?有反抗。

他的眼帘低垂着,若非仍在呼吸,恍惚一具早已死去、且死状可怖的尸体。

浑身数不尽的伤口,在那?笑声过后又一次崩裂,每“走”一步,身下便洒落红黑的血水——很显然,金蚕丝网上涂满的毒药,再一次开始发挥作用?。

他知道自?己即将死去。

或者说,正是他自?己,选择了?死去。

迎着头顶灿烂而炙热的烈阳,于苍穹之下,选择一场无声无息的死亡。

可是——

“还请陶医士,让我再和殿下说句话吧。”

沉沉忽然开口道。

陶朔闻言,微一挑眉,回头看向她。

手中的玉笛打?了?个转,他做了?个有些孩子气的动作——拿那?笛子敲了?敲脑门。

“好?吧,”而后,有些无所谓地笑道,“我忘了?,是该让你们道一声别的。谢姑娘,我才想起来,陆德生常提起你,说你是个好?孩子。看在我这位好?知己的份上,我也该卖你这个面子。”

当然,更?多是看在你的确帮了?一个不小?的忙的份上。

他说着,做了?个手势,示意那?两名架着魏弃的暗卫稍停一下。

而暗卫停下脚步。

魏弃,便也“停”了?下来。

只是他没?有回头。

自?然也看不到身后的少女,双膝缓缓弯曲。

最后,她跪倒在地。

“殿下,活下去吧。”

双手合于额头,瘦削的身影深深叩倒。

他没?有回头。

她亦没?有任何奢望与挽留。

她只是,真的把这句话当做最后一句话,这么说出了?口:

“纵然痛苦,纵然不甘。”

谢沉沉说:“还请殿下,咬紧牙关,活下去吧。”

第67章噩梦

皇室中人与平西王府结亲,而且,联姻双方甚至是平西王亲订的人选。

明?眼?人都察觉得出,这是怎样一个意味深长?,且注定影响深远的决定。

然而,大魏朝堂之上,以右丞相曹睿为首的一众文臣却对此反应极大——或者?说,极为不满。

而原因亦无?二。

他们都是实打实的主和派,尊文?崇儒,恪守旧礼。

但那位“即将”迎娶平西王府千金的九皇子?,在众臣眼?中,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性情悖劣之徒。

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由他经手的贪腐案水落石出,国库“日入万金”,一度充盈到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地步。

然而,在此?之下?的代价是,原本盘根错节的朝堂关系再度陷入混乱,各方势力摇摆不定,在朝不保夕的危机感下?,甚至隐隐有重新整合——集权的趋势。

要知道,当今天子?乃开国之君,他们这些?稳坐朝堂的要臣,亦大多是“开国之臣”。

如今都城中的豪绅贵族,十个里有九个,是魏氏旧部。二十年来,他们互结姻亲、根基深厚,早已在皇权之下?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而这也意味着,魏峥纵然有心?改革,也轻易不敢对他们“动刀”。

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和那些?有勇无?谋、又忠心?得几乎可笑的武夫可不同。

杯酒释兵权?

像那樊齐一般解甲归田、等到朝中无?人可用时再出山听候调遣?

想都别想。

贤明?如当今天子?,更不会冒着遗臭万年的风险和他们硬碰硬。

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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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朝中势力潮起潮落,又归于平静,便是如今君臣之间并不明?说却彼此?遵守的“相处之道”了。

然而,谁能想到,以上这些?所?有的平衡,竟都被突如其来、一场杀伐果决的清洗而尽数击溃。

更让人可气的是。

这场乱象的主导者?——突然在北疆之战中声名鹊起、立下?不世战功的九皇子?魏弃,分明?是个人尽皆知,杀孽深重的疯子?,在大魏民间,却对他敬畏颇深:

也许是因为,他在上京大开杀戒,杀的是贪官污吏而非平民百姓。

开杀戒的是他,抄家的同时,从里头分出白花花的银两为逃难到都城外的难民施粥的也是他;

又或者?,是因为他次次屠人满门?,手段残忍,可那些?卖身为奴的家仆、真正的穷苦人家,却次次都能毫发?无?伤。

他甚至做主撕毁了那些?并不公平、却世代沿袭的卖身契约。

同时,他也是唯一一个在朝堂上坚持扶持新科状元陈缙——那个顽固不灵穷书生的人。

这位出身平平的状元郎,因在陛下?跟前出言不逊,乌纱帽还没捂热,便要被贬至边境为官。

动身之前,或者?说,会试过后的几个月里,他一直都在城中以教?书为生。

陈夫子?说,这位殿下?是个真正的好?人。

于是,他教?的孩子?们也相信,殿下?是一位好?人。城中口口相传的童谣,在街头巷尾响彻不绝。

昔日“天降神子?”的传说,更不知被哪个说书人大肆宣扬,在这位九皇子?身上,又蒙上了一层让人望而生畏的神秘面?纱。

若是让这么?一个声望正隆的……疯子?,娶了平西王的心?尖肉,那辽西赵家军,日后还不唯他马首是瞻?

尚不清楚个中内情的朝臣们对此?反应之激烈,从下?朝后,其人个个面?如土灰的神情中,便可窥得一斑。

饶是曹右丞这般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人物,归府之时,脸色亦颇为难看。

在他身后踏进丞相府的,则是他家中二堂弟、当今礼部侍郎曹贵。

身材肥大、貌若硕鼠的男人一路战战兢兢,跟在曹睿身后不发?一语。

“九月九,斩蛀虫,窝里黄金搭粥棚;

头顶有瓦身有衣,天降神子?,护我安宁;

百代绵延,福泽康宁——”

曹睿的脚步忽的一顿。

紧跟着,精明?细长?的一双眼?,便缓缓地随着那歌谣飘来的方向挪动了。

原本正在后院你追我赶,嬉笑着拍手高歌的一对小儿女,顿时在乳娘的低斥下?停住了动作。

“阿、阿爷。”看见廊下?站着的白须老者?,两人中年纪稍长?的男孩立刻站了出来,低头喊了一声。

身后的小女孩闻言,虽有些?懵懂,也有样学样地喊了一声“阿爷”。

但曹睿似乎并没有认出眼?前的两个孩子?。

只是“单纯”地被那朗朗上口的歌谣吸引,冷声问了句“谁教?的”。

男孩怯生生地答,外头听来的。

说完之后,竟连脑袋也不敢再抬起了,拉着妹妹的手,两个人像鹌鹑似的站在原地。

小女孩更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只是,哥哥捏一捏她的手腕,她便强忍住不哭了,不停地吸着鼻子?。

“呀,”反倒是曹贵盯着两人看了半天,倏然道,“是康儿的孩子?吧……”

曹康,是曹睿的第七个孩子?,他的母亲则是曹睿某次宴会过后、春风一度的美姬。只不过,具体的容貌早已忘记了——

曹家在前朝祖氏当政时,便是城中望族。

祖氏好?享乐,尤其喜好?宴请群臣,事后再听太监为他细数臣子?们的风流韵事:什么?谁家的母老虎又因为皇帝赏赐美妾而大发?雷霆不许某某臣子?同榻而卧啦,什么?后宅争风吃醋导致某某臣子?整日头痛欲裂抱病不起啦……

年纪轻轻却性格恣睢,脾气喜怒不定的末帝,曾赐给当时的中郎将曹睿不少姬妾。曹康的母亲,便是那些?姬妾的其中之一。

二十三年前,曹睿面?不改色地打开上京大门?、迎入魏赵联军,末帝屠遍宗室,仓皇逃亡。

至于那名“美姬”,作为祖氏安插在臣子?身边的耳目,她倒是对祖氏忠心?耿耿,哪怕已然为曹家诞下?血脉,也从未生出二心?。

在得知祖氏溃败的当夜,她用一根白绫吊死在了屋中。

曹睿已经忘记了她的长?相,也忘了她的名字。

至于曹康——他是在曹家祖母膝下?养大的,曹睿并不待见他,在他长?到二十岁考取功名离家之前,连见他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后来,曹康下?了地方当官,娶了当地的一名农户女为妻,生下?了两个孩子?。

北疆之战,军用甚巨,军需官在乡间横征暴敛。曹康治下?的四平县,却是唯一一个没有引发?民怨载道、却收到了足足两倍于原定征粮的县镇。听说,是因为曹康带领当地的农户,发?现?了一种?产量远超寻常稻米三倍有余的良种?。

那是曹康平庸无?奇的一生中,唯一一次被世人,也被自己的父亲注意到的时刻。

可惜,然后,他就死了。

为了彰显贤名,魏峥将政绩突出的县官召集上京,统一施以嘉奖。

而拖家带口“重归故里”的曹康,正是死在了上京的路上,死因,则是遇见了一群从北疆逃难而出的灾民。

灾民太饿了,曹康毫无?设防地分享出了所?有的干粮,然后,被灾民们当成了干粮。

为了保护那批良种?,他死了。

饿极了的灾民不仅杀了他,甚至吃了他,还有一心?保护他而奋不顾身冲入人群的、他的妻子?。

他的两个孩子?因为一名老仆的拼死掩护而幸免于难,最终,灰头土脸地,带着用父亲鲜血保下?的“良种?”,来到了上京。

那批种?子?,如今已播种?于上京郊外,听说长?势极好?。

不久前,魏弃杀了一名同为曹姓的运粮官,并把那名运粮官全家三十七口人的人头串成一串,挂在了田埂上。

曹睿几乎每一日上朝,都免不了对这位嗜杀如命的九殿下?极尽攻讦,唯有那一日,他什么?都没说。

他沉默了。

因为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这位远房侄子?贪了多少粮饷。

因为,其中的十之七八,都进了他的私库。

而这十之七八,最终隔着千山万水,害死了他……不值一提的庶子?。

留下?了两个出身乡野、毫无?教?养可言的小儿。

曹贵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兄长?的表情,吞了口口水,又望向满脸写着惴惴不安的一对小儿女,半晌,挤出来了个尽可能亲和的笑脸。他冲两个孩子?挥了挥手。

“怎的跑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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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回房去罢,”说着,又给脸色发?白的乳母使了个眼?色,“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小郎君领回屋去?”

他对曹康这个侄儿印象唯一的印象,都来自于自己的女儿曹烟柔。

烟柔嘴里的这位堂兄,反应永远比人慢一拍,读书也不算出众,默默无?闻,连长?相也没遗传到国色天香的生母。

只是,当年烟柔被迫替嫁入宫时,连自己都不敢吭声,曹康,却是曹家上下?,唯一一个敢站出来反对的人。

反对他那说一不二的父亲,反对他那全家娇宠的嫡姐,为此?,他彻底“失宠”,仕途不顺,被曹氏门?生排挤出京。

光是这一点,曹贵便觉得,自己始终欠侄儿一个人情。可惜,大概永远还不了了。

……就还给他的孩子?吧。

两个孩子?满面?瑟瑟、对视一眼?,垂头丧气地牵手走远。

曹睿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出了一会儿神,忽地回过神来,扭头道:“多管闲事。”

曹贵哪敢回嘴,只一个劲地赔笑。

反正,在自己这位能力出色、又对自己多有提携的堂兄面?前,他这辈子?都没抬起头来过。

不过还好?,堂兄也不过是骂了这一句,便没再多说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却都没有了平日里闻香品茗的心?思。

曹睿甫一落座,便低下?头去,若有所?思地轻旋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沉默良久,方才冷哼一声:“童谣,倒是个给人正名的好?法子?。”

童言无?忌,一方面?不会有人过分追究当真,另一方面?,却真正能做到短时间内、令这歌谣中的故事人口相传。

“看来,有人在暗中帮那位九皇子?立威啊……”

他语气淡淡,好?似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小小状元郎,真有这么?大本事?怕不是后头还有人推波助澜。”

曹贵心?口一跳,立刻会意过来,忙道:“兄长?,我、我即刻命人去查,查清楚背后是谁在捣鬼。”

曹睿没有搭腔。

只饶有兴致地将手上的玉扳指旋来转去,重复数次。

衰老而干瘪的脸上,却始终没有笑意,仿佛陷入一场自问自答的沉思之中。

曹贵看在眼?里,不敢打扰。

无?奈,又不能不打扰。

最后,终于还是颤巍巍起身,肥硕的身躯在屋中四下?游移,确认门?窗紧闭、关得严严实实,这才走近书案,压低声音道:“兄长?,西边来的人,最近不太安分。”

“……”

“他们不放心?质子?的安全,坚持要将人劫走,已经在暗中调动兵力,可是如今这般情况,岂容得他们这般张扬?若是张扬过了头,引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饶是好?脾气如曹睿,言及此?,也不由地皱紧了两道浓眉。

突厥人的粗鲁野蛮,他从前虽有耳闻,可起初多和那名名叫英恪的谋士打交道,确还以为今时不同往日。

直到……那九王子?作为质子?被押解入京后。

每一批暗中前来的突厥人,都总能刷新一次他对这些?人蛮不讲理程度的认知。

两方人马与其说是打交道,不如说每次都是在鸡同鸭讲,最后不欢而散。

若非彼此?之间还有利益可谋,兄长?又与那英恪有约在先——

“静观其变。”曹睿忽道。

“可是,”曹贵却忍不住面?露犹疑,“若是坐视不管,万一到时他们反咬一口……”

“反咬一口又如何?本就说好?只是一笔交易。我们并非那群突厥人的走狗,他们也无?权对我们指手画脚,何况,他们答应我的事,也并没做到。”

曹睿冷笑道:“连个人都找不到。一群废物,不堪大用。”

曹贵闻言,愣愣抬头,看向面?前的堂兄。

说起来,他还记得堂兄年轻时,似乎是以文?秀宽仁闻名上京的。

人们都说,这是一位有勇有谋、心?怀天下?的中郎将。当时,堂兄还是醉心?于武艺的。

若是伯父还活着,如今来看一眼?,想必都要认不出自己这个儿子?……了吧?

曹贵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小心?擦去了额头那不由自主冒出的几滴冷汗。

曹睿却似乎没看到他那瞬息万变的脸色,只闭目养神片刻,忽又道:“九皇子?的事,让烟柔多留神。”

他口中的烟柔,也就是曹贵的女儿,如今宫中的惠妃,曹烟柔了。

皇后名为养病,实则被幽禁宫中,昭妃醉心?礼佛,有意避宠。

这一年多来,本是贵人的曹烟柔,与另外一名年轻答应渐得圣心?,如今,已是宫中最受宠的二妃之一。

姓曹,自然是要为曹家人做事的。

必要时候,也须得学会吹吹枕边风才是。

曹贵知道兄长?的言下?之意,当即喏喏应声道:“是、是。我晓得了,我……我这几日便遣人同烟柔知会一声。”

曹睿便不再说话了。

靠着椅背,阖目不语的样子?,看起来倒像是睡着一般。

但曹贵知道,这便是兄长?暗示他不必在此?徒增吵闹的意思了。

是以,他很有眼?色地找了个借口,转身匆忙离开。

书房中很快只剩曹睿一人。

但实际上,又不止他一人。

他从桌下?暗格中抽出一封书信,看过之后,沉默良久。

“盯住她。”最后,他说。

“必要时,可以杀之。但切记,把握好?时机。”

“我倒要看看,魏峥还有什么?把戏?”

语毕,他朝窗下?挥了挥手。

肉眼?所?见的变化,自然什么?都没有。

唯有空气中的气息蓦地沉静下?来。他便知道,那个人走了。

可他的视线并没有从窗棂的方向挪开,相反,他转而定定望向窗边那盆——称得上不伦不类的“花”。

当然,准确来说,那其实是一根竹子?。

一根……不像富贵竹般枝繁叶茂,也非玉山竹般自成景致,看起来极为普通的、孤零零的竹子?,有成人手腕般粗细,直上直下?,连一片多余的竹叶都没有,简直全无?美感。

就那么?种?在花盆中,与其说是盆栽,不如说更像一把青色的、笔直的刀鞘。

尽管他已许多天没有为它浇水——更没有任何人敢轻易碰他书房中的东西。可是眼?下?,那花盆中的土壤却仍是湿润的。

这是一根顽强到让人不得不注意到它的竹子?。

他有一瞬的晃神。

于是,隔着二十余年的时光,他仿佛又回到自己三十五岁那年的寒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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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人彼时就坐在窗下?吧?

他们之间,还隔着一层帷幔。他看不清她的脸,可是,却清楚地听见她说——用一种?近乎雀跃,到后来,又带着无?法掩饰的动容的语气。

【这是我家乡人人都会种?的竹子?呢,中郎将大人,您没有见过吧?】

【我想将它送给您——】

【作为交换……可不可以请您,答应我一个愿望?】

她说。

【中郎将大人,可不可以请您,不要忘记我呢?】

*

谢沉沉生病了。

说不上来病因,但可以确认的是,这病来势汹汹。

她当日病倒,便开始彻夜彻夜地发?起高烧。

这感觉颇似她初来朝华宫时,几乎花光了整月的月钱为魏弃买药膏,却发?现?那药膏被随手弃置雨中,浸润了水不能再用时的那次。

心?气一折,人马上就倒了。

太医倒是来看过两回,但到最后,也只是无?一例外地频频摇头,说让她安生静养,不要劳累,开了几副养气宁神的方子?给她,也就再没别的法子?了。

沉沉本来也没力气,脑子?晕沉沉的,便也没有多问。

唯一,只“多问”了一句:“下?回来替我看病,”沉沉说,“可不可以叫陆医士来?”

“陆医士?”那太医却露出了有些?疑惑的表情,两条白眉皱起,“哪个陆医士?”

“陆德生,陆医士。”

“太医院中并无?此?人。”

那太医甩下?这句话,便蓦地背起药箱、头也不回的领着药童离开了。

看那仓皇离去的背影,仿佛她提了个多么?恐怖的话题似的。

留下?沉沉呆坐在床边,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的确,自己这次回宫之后,便再没有见过陆医士了。

难道陆医士辞官了么??

她有心?想问个明?白,可她整日都在发?烧或者?昏睡,清醒的时候很少。

难得醒来的时候,也至多只能给自己煎服药,又给肥肥准备几日分量的食物,便再没有多余的力气思考了。

她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做梦。

快乐的梦偶尔有些?,无?外乎是小时候和兄长?上山下?河的“皮猴儿”往事,或是在谢府偏院能吃饱饭的日子?,再然后,便是江都城里,有着温暖怀抱的阿娘,还没长?大的弟弟妹妹,刀子?嘴豆腐心?的祖母……还有魏弃了。

只是,梦到他们的时候并不多。

更多的时候,她甚至总在梦里的快乐中猛地心?一坠。

然后,梦里的她,便总无?一例外地对上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那对眼?球不断地往下?淌血,几乎无?法映出她在梦里的模样,但她知道,自己当时一定在哭。

因为每次睡醒的时候,她的枕边都被哭湿了一大片。

她想那是魏弃的眼?睛。

魏弃在流血,流着血,也不愿意闭上眼?睛,要在梦里看着她。

因为是魏弃的眼?睛,所?以,她不想把这个梦归类为“噩梦”。

就算……是个好?梦吧。

起码见到了他。

与之相比,另一个更常出现?的的梦,对她而言,才是彻彻底底的“噩梦”。

因为梦里什么?都没有。

黑漆漆的一片,她只知道梦里的自己一直在往前走着,漫无?目的,想停又停不下?来。

而且,这条路怎么?走都走不到头。

她在梦里偶尔能听到爹娘、阿兄、伯父……甚至昭妃娘娘,乃至那位奇奇怪怪的三殿下?的声音。但是,没有魏弃。

她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茫然地寻找着回家的路,不停地走着,走累了,扶着“墙壁”,就偶尔冲前面?拼命喊一声:“喂——”

她期待能有点别的声音。

哪怕只是回音都好?啊。

这个梦实在太安静了。

可那甬道里,竟然连回声都没有。

不记得连续梦到这个场景多少天之后。

某一刻,一个奇怪的想法突然浮现?于脑海:她觉得,梦里的自己,似乎是被关在一个“容器”里了。

一个笼子?,罐子?,或者?盒子?之类的东西。

于是,余生都必须陷在无?边黑暗里,永不见天日。

就在这个想法出现?的瞬间,她惊醒了。

胸口不停起伏,满头大汗,好?像……溺水一样的感觉。

她感到自己离死亡无?比的近。

那一刻,她甚至莫名想起了八岁那年,从河里捞起“卫三郎”时,自己被水草缠住了脚踝、拼命挣扎也挣脱不开的绝望。

最后,是怎么?得救的呢?

她不记得了。

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和那少年一起躺在河边上。

从此?以后,她便再也不敢凫水了。

沉沉心?有余悸地紧捂着胸口,许久许久,都没能缓过劲来。

直到窗外天光乍破,晨光初现?。

她终于满身大汗地爬下?床,想去小厨房中烧水沐浴。

走出主殿时,才发?现?,那扇被三十一“拍”坏的大门?,已然不知何时被修好?了。

并且,紧闭着。

毫无?缝隙地紧闭着。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猜想一般,她甚至听到宫门?外锁链晃动的声音,持续了好?半会儿。终于,门?打开了。

半边脑袋探进门?来,四处张望。

她认出那是跟在袁舜身边、看了她便头也不敢抬的年轻小宫女。

可就在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那小宫女喉口发?出一声惊讶的低呼声,飞快地放下?手中的食盒,而后,在门?外人的“帮助”下?,再一次紧紧把门?关上。

沉沉盯着那个食盒看了一会儿。

没有揭开,甚至没有靠近去看,她扭头走向了小厨房。

这一次,连最贪嘴的谢肥肥,也没有碰过那只食盒。

傍晚时分,又有人进来了一次,换了一只新的食盒放在门?边,沉沉依然没有碰。

她只是忽然明?白了,当初魏弃不愿吃外人经手食物的心?情。

“肥肥,吃。”

头疼,身子?疼,浑身上下?都疼。

可她还是坚持自己揉面?做了饼。把一张饼掰成两半,一半喂给了肥肥,一半自己吃。

忽然,头顶却落下?一道瓦片,在她脚边不远处砸了个粉碎。

她呆了一下?,抬头去看。

——头顶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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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知怎么?,她还是“认出”来那人了。

于是她轻轻喊了一声:“三十一。”身体太虚弱,她的发?声几乎只剩气音。

没人应。

她只得起身,又重新煎了两张饼子?。

这一次,她说:“给你吃。”

然后便继续蹲下?来默默啃饼了。

然后,便看到熟悉的黑色衣角了。

再然后,三十一就隔着几步远蹲下?,和她一起吃饼了。

他吃得很快,沉沉手里的半张饼还没吃完,那边已经把两张大了一圈的饼“拆吞入腹”,吃了个一干二净。

若是换了从前,沉沉也许会起来多给他煎两张饼——但是她现?在实在太累了。

“我病了多久了?”

甚至于,她给他煎饼,也只是为了不费脑子?地问几个问题而已。

三十一想了半天,向她张开

了十根手指。

举起双手的样子?,样子?看起来还是痴痴笨笨的——

只是,她以为自己最多不过昏睡了三四天,竟然已经十天了么??

沉沉低头咬了两口饼,又问:“殿下?……呢?”

这个问题可以有很多种?理解。

殿下?病好?了吗,伤好?了吗。

殿下?现?在在哪里。

殿下?——还活着吗?

但三十一的理解能力显然有限,因此?,他还是慢了半拍才回答,说:“没死。”

但也就是没死而已了。

朝堂上乱成一锅粥,而魏弃已经十天没有露面?。

他的伤在肉眼?可见地恢复,仅仅十天而已,那些?骇人的伤口在药浴的作用下?已经淡得只剩浅浅痕迹,可他没有醒来,

就像死去那样。

活死人——三十一脑海中浮现?出这个词,但是却不知道怎么?和沉沉表达,才不会“吓”到她。

所?以,便索性不说了。

沉沉听到这个回答,果然也只是很平静地“哦”了一声,捏着手里的饼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她说:“……没死就好?。”

她没有问三十一为什么?出现?在朝华宫,也没有说男女有别,让他不得逾界。

相反,她请求他再待一会儿,帮忙向魏弃转交一件东西。

三十一这次却没有马上答应。

相反,他很认真地考虑了半天,提出了一个有些?“过分”的要求。

“我想再吃一顿,馄饨。”他说。

沉沉愣了一下?,到这时,脸上终于忍不住流露出些?许疑惑的底色:她做的饭不难吃,也许……算好?吃。但,应该谈不上,让人念念不忘的程度吧?

该不会,他今天突然出现?——不,现?身,也是因为自己久违地下?了一回厨?

沉沉挠了挠头发?,问:“你觉得我做的饭很好?吃?”

三十一点头。

“只是一碗馄饨?”沉沉又试探性地问,“你就帮我?”

三十一闻言,果然迟疑了一下?。很快,他竖起了两根手指:如果她没有理解错,大概是两碗的意思。

然后,他又飞快地换成“三”了。

沉沉:“……”

三十一说:“你做的饭,让我想起我娘了。”

沉沉:“……”

这算是夸奖吗?

她久违地感受到了哭笑不得的感觉,但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说:“我答应你。”

然后便撑住灶台起身,去拿她想让三十一帮忙转交的东西了。

三十一站在原地,和地上那只狸奴一起等着,一动不动。

只是。

当他真的拿到那件她要转交的东西时,面?露疑惑的,却成了他。

“这是……什么??”三十一问。

“盖头。”

沉沉轻抚着手中那半张被她剪碎的鸳鸯盖头。

她将这条盖头一分为二,针脚粗糙的留给了自己,针脚细密的半张,如今,庄而重之地交到了三十一的手里。

她说:“就把这张盖头转交给他吧,还有,告诉他,我过得很好?。”

“……”

“就算没有他,我还是会活下?去的。”

三十一说:“可你过得并不好?。”

瘦了很多,脸色不好?看,看起来快要死了,连做饼的力气都没有了。

所?以才说让做三碗馄饨,是个“过分”的要求啊。

他直言不讳的语气和直勾勾却写满疑惑的眼?神,终于换来了她脸上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

“是啊……”

沉沉说:“但是,他又看不到,所?以哪怕骗他,他也不知道啊。”

“他是个很禁不住气的人。”

“他应该能听到吧?”

“对了……保险起见,你还是说完就走吧,当心?他要是醒了,记你的仇。”

——“为了那三碗馄饨,帮我这个忙吧。”

于是。

为了三碗馄饨。

三十一当真做到了,他把那张破布——盖头塞进了魏弃虚握的手心?里。

然后,居高临下?看着少年苍白得惨无?人色的脸。

许久,他说:“谢姑娘好?像快死了。”

娘亲死时,脸色就像那样青白,他问阿爹,阿爹却说,人死如灯灭——你娘不想活了,所?以活不下?去了。

可是,谢姑娘为什么?会突然就不想活呢?

他不明?白。

但他仍是对眼?前的“活死人”说了:“九殿下?,你还想再见她的话,就……快点醒吧。”

他说:“她的‘灯’,要灭了。”

第68章三十一

又一次从昏睡中醒来,蹒跚着走出主殿。

眼神四下逡巡着,最终落在不远处那扇紧闭的、崭新的宫门上:

沉沉知道,自己终于还是被彻底被困在了朝华宫里。

除了每日三回,准时准点放在门边的食盒——后来,察觉到她不曾食用过食盒中?的饭菜,又变成了盛放新鲜蔬果的“菜篮”。这里再?没?有了“外来者”的痕迹。

若是心?大?一点来看,如今的朝华宫,或许还勉强称得上安宁静谧。

但她的病始终不见好?,一天中?,清醒的时候远远少于不省人事的时候。

是以,朝华宫从安静,又慢慢变成了死寂。

再?加上夜里那偶尔几声?、婴儿啼哭般凄凉的叫声?——这当然要“归功”于寂寞无聊的谢肥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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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朝华宫终于还是回到了她记忆中?“冷宫”的模样。

陈旧,冷落,且无声?无息到近乎渗人。

无人胆敢踏进朝华宫的日子,过了整整半个多?月。

这期间,唯独三十一来过几回。

每一次都是大?白?天。

且每一次,都是她难得清醒,强打精神下厨的时候。

沉沉答应他的三碗馄饨,因为身?体缘故,并没?能很快兑现,他也没?有催促。

相反,很是受用地蹭了两回素面过后。作为“报酬”,他还会告诉她一些“外头”的消息。

譬如朝堂上因为九皇子的婚事吵成一锅粥啦。

“不过,除了一个叫陈缙的,好?像没?人提起你……他们吵的原因,是觉得联姻的对象不太妥当,”三十一直言不讳,“想让大?皇子娶赵明月的,有五个人,想让三皇子娶的……有……”

三十一掰了掰手指,“有十个以上。”

很明显,过了十个手指头能数清的范围,他就数不明白?了。

沉沉却蓦地一怔,抬头问:“陈缙?”

“他是新科状元,听说挺厉害的,”三十一说,“连丞相大?人也对他的考卷赞不绝口。”

只可惜,他既不愿意?做丞相门生,也与天子“政见”不合。

这个状元,当得实?在过于另类。用三十二的话来说,这是一个与大?魏官场格格不入、压根就不可能戴稳头上那顶乌纱的人。

“啊……!”

沉沉却当即一笑,眼底久违地亮堂起来:“我就知道他能当大?官的。”

看样子,像是认识?

听她这么一说,三十一终归还是把?那陈缙马上要被外放到一个叫“四平县”的地方做县官的事咽了下去。

毕竟,一个小小的县官……离“大?官”还是差得很远的吧?

他挠了挠头发,觉得这个话题实?在不宜再?继续下去,于是,下回来,便索性对陈缙的事绝口不提了。

倒是沉沉向他打听的关于陆德生的事,他隐隐听得了一些风声?。

“他父亲犯了很重的罪,他入太医院,想找机会给家人翻案,”三十一说,“不过,似乎失败了。所以他也被关了进去。”

“翻案?”

沉沉从没?听陆德生提起过家人的事,也实?在没?法想象他背后竟还有这样的一段故事,迟疑片刻,小声?问:“什么案子?他……陆医士不是在北疆立了功么,为什么突然就……”

“不知道。”

“陆医士被关在哪里?”

“不知道。”

三十一说:“不过还活着。”

说完,他便闷头吃面了。

三十一实?在是个很奇怪的暗卫。沉沉想。

准确来说,是个不像暗卫的暗卫。

他知道的东西太多?,细节又太少,有的时候,她甚至忍不住怀疑他是“扮猪吃老虎”,或者另有所图才接近她。可很快,她又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她不觉得现在的自己有让别人想尽办法、费力接近的价值。

沉沉盯着他的后脑勺看了半天,末了,轻声?问:“醒了么?”

她没?有说是谁,但是,也只有那一个人了。

三十一摇了摇头。

小厨房里很安静,静到只剩下三十一大?口大?口吸面的窸窣声?。

一碗面,很快便见了底。

他把?空碗轻放在灶台上,却没?有急着走,反而冷不丁开口问她:“还有什么要我带过去的吗?”

这回,换沉沉摇了摇头。

“没?有。”

她说:“但是……如果,他醒来了,你能不能知会我一声??”

三十一说:“好?。”

沉沉向他笑了笑。

两人没?有分?别,不过,她知道三十一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

倒是病得久了,难得有些精神,她索性抱着肥肥回了主殿,陪它玩了一会儿滚纸团。

谁知,人刚一在床榻边坐下,困意?却瞬间袭来。

脑袋一沾枕头,她便又睡了过去。

且这一次,她梦见的再?不是那个漆黑看不到尽头的甬道,也并非过去做过的任何一个“美梦”。

相反,她梦见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这个人的头发是白?的。

但又和?她曾见过的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都不同,不是光泽尽失、枯萎的苍白?,他的长发披背,如缎子一般垂顺地落下,头发上有玉色莹润的流光,那是一头很美的长发。

如果不是它的颜色实?在不太吉利的话……就更美了。沉沉想。

她走近了些,抬眼打量四周。雾蒙蒙的,看不清切。

唯有眼前的男人是清晰的。

且,他不是坐在一片白?茫的雾气中?,而是坐在一座恢宏的大?殿里,穿着一身?繁复而华丽、看起来并不适合他的袍子,孤零零地,坐在通往“高座”、汉白?玉砌的长阶上。

两眼甚至还蒙着一块白?布。

沉沉做梦做得多?了,胆子也变大?,难得有个不让人伤心?也没?那么“寂寞”的梦,她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走上前去,在那人面前蹲下身?。

而后,尝试性地伸出手,在对方眼前挥了挥。

没?反应。

又挥了挥。

还是没?反应。

……难道他看不见吗?

明明她已经走得这么近了呢。

她心?口涌出一种莫名的感?觉,盯着眼前人的脸打量了好?半天,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可是无论她怎么想,仍然还是想不起来。

最后,索性坐到他身?边去了。

没?发出任何动?静,她抱着膝盖,安安静静地坐下,蜷缩成很小的一团。

比起总是在黑漆漆的噩梦里打转,她倒是更喜欢呆在这么一个灯火通明的地方。

旁边的人虽然奇怪,可是并不让人害怕。

而且,或许是因为太久没?能睡个好?觉,这一次,她几乎要在“梦”里安逸得睡着了。

渐渐地,脑袋向旁侧歪着,竟不知觉靠在了身?边人的肩上。

她闻到一股熟悉的安神香气息。

然而,那个人便突然说话了。

“我把?他们都杀光了。”

他说:“现在,只剩下我自己了。”

那声?音异常的沙哑,并不好?听,像是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的人尝试着发声?,甚至于有些刺耳。

“不要再?生气了,”可他还是喃喃说着,“我们会有很多?的孩子,他们会很健康,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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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都很健康,我们的孩子……”

“我把?他们都杀了。”

“我们的孩子……”

沉沉忽地毛骨悚然。

大?惊之?下,猛然坐直了身?体。

而后,她颤抖着伸出手去,扯下了遮住他双眼的白?绫。

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就这样倒映在了她眼底。

只是,那双眼并不看向她,仍旧空落地平视前方。

她终于反应过来:

那是一双不能视物的眼。

他看不见她,似乎也听不见她低声?而不可置信的呼唤,依然喃喃自语着:“你不要再?生气,我把?他们都杀光了,再?没?有人能害你……”

话落瞬间,一把?陈旧的刻刀不知何时攥于他手心?。

刀尖对准咽喉,透出后颈。

可他的手甚至没?有丝毫地颤抖。

鲜血几乎顷刻间浸润了他的白?发,他脸上却露出一抹几乎解脱的笑容,向后躺倒于血泊之?中?。

“……”

沉沉看着他,又低头看向自己的裙角。

飞溅的血珠从她的裙角穿过,洒在了地上。

她的衣裙依然干净如新。

大?殿之?中?,一片殷红却渐渐扩大?——在他闭上眼的瞬间,殿中?的雾气终于渐渐散去。

她的双眼不可置信地瞪大?。

看向以他为圆心?,密密麻麻的,堆成山的,几乎无处落脚的尸体。

大?殿中?再?没?有一个活人。

而他,就是这场杀戮——最后的祭品。

*

“阿九……!”

这一夜。

沉沉从梦中?惊醒,摸黑找出了朝华宫中?尚未用完的安神香,闻着那轻缓柔和?的香气,她在床边呆坐了一整夜。

而后。

她就起身?去小厨房揉面了。

她干活一向利索,纵然脑子放空,手里的活计仍然不停:揉面,擀皮,和?馅,包馄饨……她整整包了三大?屉,足够煮上个七八九十碗的分?量。

自己却没?有吃,倒是煮了一碗给围在灶边叫个不停的小狸奴。

她想好?了,要用这些馄饨再?交换一个“消息”。

可是,偏偏这一天,三十一没?有来。

第二天也没?有来。

直到第四日的深夜,沉沉睡得迷瞪间,忽听到一阵迟钝的轻敲声?,“笃笃”、“笃笃”地响了几下。

她近来总是昏沉,不知何故,这一夜却睡得格外地浅。

睁开眼时,恰望见正对床榻的窗外,一个朦胧的人影。

夜深雾重,那剪影其实?陡然一看,莫名阴森,但她却并不害怕。

因为她很快便从那有些倒歪的发髻中?认出来了对方是谁。

所以,披了件外衣下床,沉沉干脆支开了窗户,冲外头喊道:“三——”

三十一。

后头的字眼卡在了喉咙口。

她忽的说不上来了。

借着昏暗夜色下朦胧的月光,她看到了三十一的头:但那也许已不能称之?为一颗完整的“头”了。他的发髻歪倒,也不是因为一如既往糟糕的手艺,而是因为,他的脖子有半边都被割开。

他不得不侧歪着头,用手扶住自己的脑袋。可血依然如小河般汩汩涌出。

沉沉眼前一黑,几乎软倒在地,可她拼命地掐住了窗棂。就这样,还是勉强稳住了身?体。

黑夜中?,三十一定定看向她。

沉沉颤声?问:“为什么不去找大?夫?”

她说不明白?为什么。

甚至没?有问他为什么来,为什么弄成这副模样,眼中?却先一步积蓄起沉甸甸的泪水:“宫里有太医,对了,还有那位陶、陶医士,他能救你吧?一定能救……”

她说:“我还欠你三碗馄饨呢。”

三十一笑了。

这样一张脸,配上扯动?唇角的笑意?,原本应该格外诡异。

可他的脸上反而带着解脱般的天真与掩不住的快乐。那是平时痴笨的他从未有过的神情,甚至,还有些小小的自得——“看,我果然做到了”的意?思。

“我来、来告诉你。”

他说:“醒了。”

你看。

答应你的事,我都做到了

这一天晚上,三十一靠在墙沿下,看着天边那轮如旧温润的悬月,说了他十岁以后最多?的话。

一时说:“啊呀九殿下醒来了,他的样子真可怕哩,他杀了好?多?人呀,把?那些活下来的‘天’字号暗卫都杀光了,我其实?不想和?他打架呀,但是但是义父让我上,我怕他把?义父杀了,所以只好?硬着头皮上呀,果然我就被打成这样了。不过不过,他看到是我,好?像手下留情了呢……难道是因为我经常跟他讲话吗?他认得我的声?音吗?哈哈,不过手下留情也没?用,因为我身?后有义父呀。我不能让义父死,只能和?他打起来。”

一时又说:“我后来听到九殿下说,他答应娶那位赵姑娘了,那谢姑娘你怎么办呢?我很担心?你哩,你不要伤心?呀,虽然你没?有那位赵姑娘好?看,可是我娘说,长得好?看也会老的,到最后都会变成老婆婆。看人最重要的,是看她有没?有一颗善良的心?。谢姑娘你是我见过最善良——啊不对,是除了我娘以外最善良的姑娘哩。如果有下辈子我可不可以娶你做媳妇儿啊?不过、不过,如果你还是喜欢九殿下的话,就还是喜欢他吧,因为我打不过他呀。”

絮絮叨叨。

没?完没?了。

这便是他从小说到大?的“土话”了。

在他出生的地方,人人说话都这么轻巧可爱。

可惜,到了上京之?后,这就是土包子的象征了。

弟弟告诉他,要改掉这些坏习惯,才能做一个体面的大?人物,虽然他不懂大?人物为什么说话都一个调调,但是弟弟这么说了,他也就真的改了。

可是,改了之?后,他说话就变得越来越慢了。

因为每说一个字就要在脑子里面过一遍,还要在说完之?后检查自己的语气呀!

天知道从前他可是个很爱说话的孩子呢。

但,那也是十岁之?前的事情了。

三十二……

对了,还有三十二。

还好?,三十二提前逃出去啦。

果然无论什么时候,三十二都是所有人里最聪明的那一个。

“我没?有三十二聪明,”他说,“三十二,又不知道藏到哪去了……从小到大?,玩捉迷藏,我都找不到他呀……”

“算了算了,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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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要藏好?,不要让人找到啦。哥哥先去找爹娘了——下辈子我们再?做兄弟呀!而且,看来,我还是要做哥哥啊……因为我死得比你早嘛!”

“终于可以不用再?杀人啦,我最讨厌的就是杀人了……”

“如果可以的话,老天爷,下辈子我还是想做人,不过,可不可以不做‘大?人物’?让我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每天能吃饱饭的人就好?了。”

只不过,这些话,他其实?都是自己对自己说的。

他的喉咙早已在告知沉沉魏弃已然醒来的消息过后,便再?也无法发声?了,他的两眼渐渐失神,无法支撑沉重的头颅,身?躯彻底歪倒下去。

于是。

等到那碗热乎乎的馄饨端到他面前时,他早已经没?有呼吸了。

沉沉的手指颤抖着。

她一路小跑而来,热汤飞溅,把?她一双手烫得通红。

可她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疼。

只兀自蹲下身?来,把?那碗馄饨递给闭着眼睛、脸上依稀还有笑容的三十一,轻声?说:“吃吧,我煮了很多?,还可以再?煮好?几碗呢。明天、而且明天,我还可以接着包。想吃多?少都行。”

“三十一,吃吧。”

眼泪滴进了碗里。

她说:“还有很多?、很多?……”

可是,三十一再?也没?法飞快地吃完三大?碗馄饨,然后有些羞赧地抬起头来,冲她笑了。

三十一,死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里。

和?他这平平无奇的一生般,没?有惊扰到旁人,无声?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第69章暗夜

三十一的死,和?沉沉从前曾亲眼目睹过的战场厮杀,又或是那?些素不相识的死囚不同。

这是第?一次,她看着?自己活生生的朋友在眼前死去。

而她对此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

手里?捧着?的瓷碗渐渐冷了,馄饨的香气与热气尽皆散去。

她坐在三十一身旁,从深夜到天光渐明,神情始终是呆滞的。

直到肥肥寻到了她。

误以为她手中那?碗馄饨是煮给自己吃的,它围着?她殷勤地打转。

转了半天,见她没反应,它眼珠儿一转,又发现了歪倒在一旁的三十一,于是跑过去、如?旧伸出舌头、亲热又大力地舔了他?一口——

小主人这段时日精神不济,没空陪自己玩。所?以,这个穿黑衣服的每次来时,都会陪自己玩一会儿滚石子。

在小狸奴的心里?,三十一大概也算自己的“朋友”了。

可是,任它舔了又舔,这一次,躺在地上的人却始终没有爬起来陪它玩的意思?,还是静静歪倒着?,头也不抬的样子。

“喵呜?”

沉沉闷不吭声地站起身来,拎着?肥肥的后脖颈,把它带去了小厨房。

凉透的瓷碗被轻轻放在一旁,她重?新?给它煮了一碗热乎乎的馄饨。

过后,端着?水盆出来,在井边打了一盆凉水,她又回到了那?处墙沿下。

吃力地扶起了三十一歪倒的身体,沉沉将他?放平,沾湿手中布巾,一点一点,为他?擦去了脸上糊得结块的血污。

她甚至把他?脑袋上那?乱得不成?样子的发髻也重?新?梳了一遍。

只是,他?脖子上的伤口实在太大了。

几乎让他?身首分离,那?样子依然可怖。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忽又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跑回主殿去翻箱倒柜。

翻了不知多久,终于在萧家?给她置办的嫁妆里?,她找出了自己始终舍不得穿的那?件朱色纱裙。

可找出来却也不是为了穿——她找来剪子,沿着?裙边,细细地剪下了一块完整的布料。就是这块布料,后来,被她轻轻绕在了三十一的脖子上,固定住了他?的头。

于是,等到安尚全?踏入朝华宫,来为三十一收尸时:

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好?似只是睡过去了、很快又会醒来,支支吾吾喊自己一声“义父”的傻孩子了。

他?盯着?眼前“干干净净”的三十一,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两眼发涩,竟然久违地有想?要落泪的冲动时,他?才终于迟滞地转过视线去,看向环抱双膝坐在一旁,眼神呆呆望着?自己的小姑娘。

“我来带三十一走,让他?入土为安。”

他?说:“这孩子喊了我十几年义父,如?今,人死灯灭。我总该让他?这辈子,有个体体面?面?的收场。”

他?自称“我”,而非“洒家?”。

用的是三十一义父的名义,而非说一不二的大内总管。

“……”

沉沉闻言,像是听懂了,又像是压根没听进去。眼神仍是放空的,半晌,方才点了点头。

有些干裂的嘴唇嚅动着?,她轻声道:“对不起。”

“……为何?要说对不起?”

“是我求他?,如?果殿下醒了,让他?一定记得来告诉我。”

沉沉说:“所?以他?来了。如?果他?不来,兴许,有人能救他?的。”

安尚全?没有说话。

沉沉又道:“我答应了给他?做三碗馄饨,可是,等我端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没气?了。我应该早些做给他?吃的。”

“上一次,他?来时碰到我在煮面?,我给自己卧了荷包蛋,但忘了给他?那?碗下一个蛋。他?吃的是最素的素面?。”

“我没有真的把他?当成?我的朋友,我害怕,所?以心里?总是忍不住怀疑他?,我不知道,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最贪吃的三十一,到最后,却是饿着?肚子走的。

她分明还有很多话想?说,可临到要说了,反而哽咽着?说不下去,唯有一颗接着?一颗豆大的泪水,从她没有表情的脸上滑落。

安尚全?就这么静静站着?,看着?小姑娘用细弱的双手捂住脸,起初,只是很小声很小声地呜咽,到后来,却变成?毫无顾忌毫无仪态的痛哭出声。

她哭了很久——为躺在自己眼前,这位以后再不会见面?的“朋友”,也为自己的束手无策和?徒劳无功。

而安尚全?,自始至终沉默着?,没有打断她。

直到她终于哭累了,肩膀不再起起伏伏,脑袋却仍深深埋在臂弯之中。

沉沉闷声道:“你带他?走吧。”

安尚全?听到了她的这句话,复才弯下身去,将三十一打横抱起。

他?没有带任何?人,孤身一人前来,看着?瘦弱苍老的身体,却能把高而壮的三十一稳稳抱在怀里?。

“三十一,”离开之前,他?淡淡道,“原本不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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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他?本来的名字,叫安福。”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眼前这个迟早会被“献祭”出去的孩子说这些话。

可他?还是说了。

“来找你,是他?自己选的,伤成?这样,大罗神仙也难救,也许他?只是想?最后再见见你这个……朋友,”安尚全?说,“多谢你,让他?走得体面?。我看得出来,这段时日,他?过得很开心。”

“……”

“九皇子已然苏醒,不日便将与那?位赵氏千金完婚,婚期,仍是定在腊月初九。此事已无转圜之地,但是你的性命暂且无虞。好?好?待在朝华宫中,衣食起居,自有人照料。”

虽然这些即将被派来照料她的人,多也是为了监视和?看管。

可起码,她不会再挨饿,也有人照顾了。

在她完全?失去利用价值之前,陛下至少?会保全?她的性命。

安尚全?知道,自己今天已经说得“过火”。

太多不必要的提醒,不必要的叮嘱,本都不该出自他?这么一个罪孽深重?的阉人口中。

可他?看向三十一颈边那?条朱红的轻纱,看着?他?脸上——似乎终于释然的微笑。

却终于,还是轻声把那?些,本该深掩于心底的话说出了口:“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是注定是为图谋他?物而催发的婚事,也许,不成?,反而是种好?事,”安尚全?说,“姑娘若是想?多活几年,便不要再惦记着?与九殿下那?些儿女情长,如?此,对你二人而言,或许还有……”

还有一线生机。

“罢了,我的意思?是,待到日后他?与那?赵姑娘生儿育女,诞下子嗣,”他?把“子嗣”两个字咬得很重?,又几乎刻意地停顿片刻,方才继续道,“到那?时,一切安定下来,你若仍痴心于殿下,或许仍能被抬作侧妃、伴他?身旁。未来的日子还长着?,记住,切不要只盯着?一时的好?坏。”

“奴才言尽于此,还请谢姑娘,日后多加珍重?。”

他?说着?,回过头来,冲谢沉沉微一颔首,“也请姑娘莫再向第?三人提及,今日发生之事。”

语毕,抱着?怀中的三十一,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行至后院墙根处,足尖轻点,翻墙而去。

他?出了一趟宫。

待到再回御书房伺候时,所?有的狼狈、悲伤、痛苦,却都已尽数掩去。

他?又做回了曾经那?个喜怒不形于色、对天子忠心耿耿的安总管。

魏峥饮下半杯他?奉上的参茶,埋首于那?奏折文书堆成?的书海,忽的出声问道:“葬了?”

在这深宫之中,没有任何?东西能逃过天子的眼睛。

安尚全?后背顿时爬满冷汗,电光火石间,万般念头闪过。

末了,却仍是恭恭敬敬地跪下应声道:“是。”

“葬在哪里??”

“宫外,奴才那?糟糠妻……的衣冠冢旁。”

魏峥遂不再言语。

屋内烛火幽幽,映亮他?陡峭刚直的面?庞。

这是一个从战火中淬炼而出、剑指天下的帝王——蛰伏多年,隐于贤名之下,又被平西王赵莽的风头盖过,已有太多人忘了,他?同样是毋庸置疑的武将出身。

安尚全?一时间猜不透自己主子的心事,心惊胆战地候在一旁。

不由地怀疑,今日自己所?做之事,所?作之言,到底有多少?袒露天子眼前。

可他?一贯灵光的脑子,这会儿竟似锈钝一般,迟迟作不出任何?反应。

只有无边的悲怆充盈于心中。

而后,他?便恍惚想?起一张早已朦胧的面?庞来了——

那?是怎样衰残的一张脸啊。

面?无三两肉,瘦得只剩下薄薄一层、青白的皮,两颊和?眼眶都凹陷下去。

可,那?便是他?还在田间、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耕作时,嫁与他?的糟糠之妻啊。

到处都在打仗,每日食不果腹,他?们弃了自己的田地,带着?两岁的儿子北上逃难。

直到有一天,妻子忽的倒了下去。他?那?时手无缚鸡之力,与他?人搏斗也抢不到食物,就去挖观音土,挖野菜根,拼了命地想?让她活下去。

可是她一点都没有吃。

一点都没有。

快死的那?天晚上,她强撑着?给他?熬了最后一锅野菜汤。

逼着?他?喝下去之后,她忽的说:“不要再把吃的浪费在我身上啦。栓子,你就带着?阿福逃难去吧。”

“等我死了,”她说,“你把我吃了,吃得饱饱的,带着?阿福往北边去吧。听说那?里?还没闹灾,有粮吃哩。”

他?不肯,她也没有强求。

只是那?天晚上,陪着?他?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从阿福刚出生时的好?年景,说到打仗那?几年,逃难逃荒的可怕,最后她说,如?果有下辈子,咱们还做夫妻吧。

他?说好?。

第?二日,他?如?旧出门去找食物,回来时,只看到妻子挂在那?破庙梁上飘摇的尸体。

他?抱她下来时,她的身体分明已冷透了。

他?坐在她身旁,痴坐了整整一晚上,直到听见阿福喊饿的哭声,他?才终于惊醒,一声不吭地,把她埋葬了。

埋在一座破庙佛像的身下。

他?抱着?阿福,把阿福卖给了一户家?有余粮却生不出孩子的夫妻。临走时,给阿福留下了妻子绣的最后一块手帕。

后来的事……便好?像梦一般了。

他?去参了军,做了几年小兵,没能混出什么名堂,反而伤了身子。

被派去在火头营做饭时,却莫名得了赏识,一路高升,又因善于察言观色,渐渐学得舌灿莲花,遂入了后来那?位“主子”的眼……就这么一步一步,爬到了今天。

直到他?成?了位高权重?的安总管,负责培养一批忠心卖命的暗卫。

被挑上来的一百个孩子里?,他?发现了一对格外奇怪的兄弟。

哥哥痴笨,却在习武这件事上天赋异禀;弟弟“狡猾”,唯独对武艺一窍不通。

做哥哥的不像哥哥,任由弟弟指挥欺负,做弟弟的,“作威作福”,却也对自己这个凡事都比别人慢一拍的兄长偶有维护。

他?们在残酷的训练下活了下来。

一个被赐名“三十一”,一个赐名“三十二”。

三十二做错事,总是把三十一推出去顶罪,三十一被害得好?几次险些丧命。

他?看在眼里?,既嫌弃三十一的迟钝,也冷眼旁观三十二的心机深沉,想?着?他?们迟早会有撕破脸皮、自相残杀的一日。

可是,在三十一又一次因搭救三十二而性命垂危时,却是三十二一步三叩首地求到他?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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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总管,”三十二说,“我哥哥是我娘花二两银子买来的,他?原本姓安——他?身上还有一块不离身的帕子,他?很宝贝,说是他?娘亲留下的,安总管,您认不认得他??您知不知道他?是谁?”

“安总管,若您不救他?,您定会悔恨终生。”

“安总管——!”

他?的阿福,原来早就在他?眼前

【三十一,三十二经常欺负你,为什么你还处处维护他??】

【因为他?是我的弟弟呀。】

【三十一,拿着?这些银子,去讨个媳妇儿,找个地方过你的安生日子去罢。】

【可、可是我走了,义父,谁给您养老送终呀?】

【……】

【义父您救过我的命,我要给您养老送终,不然的话,我阿娘在地底下见了我,一定会痛骂我忘恩负义啊。】

安尚全?静静站在魏峥身后,突然间,心头那?些惶恐不安、毛骨悚然的惊惧之意,都渐次退去了。

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

他?低垂下眼帘,嘴唇微微翕动——

“小安子,你跟了朕这么多年,”魏峥却倏然开口道,“如?今,一笔帛金,朕总还是要替你备着?的。”

安尚全?一愣。

“内藏库的人早在外头候着?了。”

他?说:“拿着?这笔钱回乡去,把那?孩子,好?生葬了吧。”

安尚全?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登时双膝落地,跪倒在魏峥跟前。

魏峥却没有再转过半分视线,只淡淡道:“去吧,”他?说,“走之前,把该做的事都做了。”

此话一出。

安尚全?怔愣片刻,最终,到底是不再“挣扎”,也不再言语了。

躬身离开御书房时,他?远远望见一道瘦高纤细的身影向此处走来。

夜风萧瑟,拂动素裳。

少?年青涩秀美的轮廓逐渐模糊,恍惚间,似穿过寒风骤雨,倏然褪去了覆于皮肉之上的一层伪装,终于露出了原属于他?、肃杀而森然的真容。

长靴踏上玉阶的那?一刻。

安尚全?浑身上下突然止不住地颤抖,拜倒在地。

他?说不清楚自己此刻的心情,究竟是恐惧更多,还是厌恶憎恨更多。

“参见……九殿下。”只依稀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虚软无力地飘荡于夜色之中。

魏弃却并没有看他?,抬步,径直从他?身旁走过。

一步,又一步。

那?脚步如?催命的战鼓。

然后,突然地,停了下来。

“还剩一个没死。”那?少?年轻声说。

好?似闲话家?常般的语气?,却莫名让人毛骨悚然。

安尚全?猛地抬起头来。

可喉口干涩如?斯,竟说不出只言片语,他?只能目送那?素色的身影走入御书房中。

灯影飘摇,将那?少?年的影子拉得细长。

那?一刻,他?再不是朝华宫中不与人争、不与命争的九皇子。

而是一只飘荡于人间,以鲜血与恐惧为食的恶鬼。

*

“谢姑娘。”

“谢姑娘,醒醒。”

“谢姑娘,该起床用膳了——”

沉沉睡得正熟,忽听见接连几道轻唤声在耳边响起——且有锲而不舍不断响下去的架势。

紧跟着?,连她的肩膀也被人小心摇晃了两下。

想?装睡似也装不下去,终于,她还是睁开了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懒懒看向床边、那?两个身着?粉红宫装的小丫头。

就在安尚全?告知她,会有人来她跟前“伺候”的两天后。

久未露面?的袁舜果然在那?日清晨,往朝华宫领来了两个宫女。除此之外,还有两名住在前院负责洒扫的小太监。

她推脱说人太多,朝华宫中没有那?么多的活计要干,却还是没能敌得过这位袁总管皮笑肉不笑、三两拨千金的功夫,四人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两名贴身伺候她的宫女,年纪大点的那?个,叫杏雨,与她差不多年岁,生得小家?碧玉,眉目清秀;

另外一个则叫梨云,这年刚满十四,面?庞则更娇艳可人些,正是之前她好?几次见过、在她面?前缩得像个鹌鹑的小宫女。

转眼间,几人便在朝华宫呆了月余,沉沉的病亦在杏雨梨云的照顾下,眼见得有了几分起色,只是始终还缺了几分精神气?。

“谢姑娘,”见她睁开眼,杏雨忙凑上前来,“午间您便没有用膳,这晚膳,奴婢想?着?,怎么着?都得用上一点罢……”

晚膳?

沉沉咳了两声,半支起身来,探头望向窗外天色,“这会儿什么时辰了?”

“已、已是酉时三刻了。”一旁的梨云小声接腔。

沉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又不知不觉睡了好?几个时辰。

放在前几日,还能解释成?癸水来了、身子不够爽利,如?今再这么睡下去,倒是真要睡痴了。

她不由地苦笑了下。

飞快穿好?衣裳,却没走几步,又掉头回来,她把搁在枕边的竹节镯戴上手腕。

那?镯子甫一触及她皮肤,便很快从松到紧,最后,牢牢扣在了她那?细瘦的腕上。

杏雨对此已然见怪不怪,梨云却毕竟年纪小,忍不住盯着?那?只翠绿的手镯,一副目不转睛的专注模样。

沉沉便同她解释:“这是辽西的一种怪竹,长在沙漠里?,天生喜水……”

却是把从前魏弃告诉她的一整套说辞,又原模原样地照搬着?说了一遍了。

梨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晚膳两荤一素一汤,放在宫中,绝不算丰盛,但对于沉沉而言,已是绰绰有余。

她索性招呼杏雨梨云坐下一块吃。

两人却都是忙不迭地摆手,死活也不肯落座,无法,她只好?另拿了碗来,给人盛出两碗饭菜,又给肥肥备下一份——至于前院的小太监,向来是不归她管的,每日洒扫完,两人也不住在宫中。

杏雨梨云对了个眼神,齐齐对她露出了个感激的笑容。

用过晚膳后,沉沉陪着?自家?同样吃饱喝足的小狸奴在莲花池旁玩好?一会儿水,这才起身去沐浴。

杏雨梨云早已把热水备好?,将浴桶搬进主殿。

沉沉却不习惯沐浴时有人在旁伺候,只让两人随心做自个儿的事去、不必管她。见两人走远、殿门合上,这才褪去身上衣裙,在热气?缭绕中踏入水中。

脖子以下,整个人都埋进了水里?,她难得惬意地长呼一口气?。

怎料还没享受半会儿,屏风外,忽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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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她猛地惊醒,吓得两手抱臂,惊恐地望向声音来处。

却是杏雨忘记将她换洗的衣裳归置妥当,将殿门开了个小缝、进来把脏衣收去,转而放上一件浅绿纱裙。

“姑娘莫怕,”隔着?屏风瞧见沉沉姿势,又忙笑道,“我这便走了,姑娘若是有什么不便之处,放声叫我等便是。奴婢与梨云都在外头候着?。”

沉沉应了声好?。

眼见得杏雨那?轻巧的脚步声渐远,殿门重?新?合上,这才重?新?舒展开身体,放心将自己沉入水中——

也不知是因为热水把人蒸得太舒服,抑或是她本就睡得昏沉被人叫醒,困意尚迷蒙着?。

就这么泡着?泡着?,眼皮竟开始不由自主地上下打架。

她一觉睡了过去。

等到再醒来时,浴桶中的水已然只剩半点温热气?,几乎要凉透了。

唯恐再着?凉生病,沉沉连忙出水来,拿布巾匆匆擦干身体,准备换上杏雨为她备好?那?件纱裙。

谁知这纱裙是宫中新?近风行的款式——她从前见都没见过,八成?是杏雨从袁舜那?领来的,总归不是她带进宫来的衣裳,她折腾了半天,腰间那?根系带仍然松松垮垮地挂着?,后背一阵风凉。

便是她不愿意麻烦人,这会儿也不得不麻烦了。

沉沉叹了口气?,冲着?殿门的方向喊了一声:“杏雨?”

没人应。

她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于是稍稍提高了声音,又喊了一声:“杏雨……?你,你能不能进来,替我看看这件……”

话音未落。

她眼底忽的掠过一只瓷白的手,那?手纤细而修长,轻执起那?系带,却并不为她束衣,反而以指尖为尺,沿着?她光/裸的背脊,寸寸向下轻抚。

沉沉终于感到冷了。

她打了个寒噤,猛地回过头去,可那?人竟比她还快,手臂一提,将她腰间系带收紧。

直把她勒得一瞬喘不过气?,不由惊呼出声——

而后,肩膀便被人轻轻一推。

绿纱轻裹,黑发披背,她倒进浴桶之中,惊起水花四溅。

第70章赌气

上京本就是出了名的夏热冬寒之地,纵然?不过初秋夜,已?有几分钻入骨髓的寒意。

沉沉毫无防备、被人推入浴桶中,待到脑袋钻出水面,只觉遍体生?寒,下意识打了个喷嚏。

双手环抱前胸,她仰头?望向眼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的少年——

他本就生得极美。从前如此,如今亦如是。

凤眼薄唇,鼻若琼瑶,秀致之外,又兼有几分坚冰难融、不可逼视的傲然?之气。

这样一张脸,倘若生?在女子的脸上,想必是个当?祸国妖姬倾世美?人的料子。她想。

只可惜,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且——是个毫不珍惜自己“美?貌”,也鲜少因此得到他人多少宽待的男子。

沉沉看着眼前神情泠然?的少年。

不知觉间,竟也有些晃神:忽想起那日朝华宫外,他脸上血色模糊、皮肉翻卷的模样,整张脸被金丝划开,连嘴唇上也破开一道骇人的裂口。

可此时此刻,饶是她瞪大了眼睛仔细看,竟也找不出他脸上丁点划痕或伤疤了。

好似那一日的事从未发生?一般。

但,又怎么能像从未发生?一般?

“阿——”她张了张嘴。

再亲昵温柔不过的两个字,却陡然?卡在嗓子眼,上不去,也下不来。

最后?,亦只能在舌尖打了个转,变成飘忽的一声:“……魏弃,你?醒了。”她说?。

随着这一声落地,殿中静得落针可闻,再无别的声音。

少年长?睫低敛,本就薄如刀削的唇,此刻更显得细薄一线。

他忽的伸出手来,手指钳住她因寒冷而不住簌簌发抖的颊肉。稍一用力,沉沉便?不得不随他手指起落而轻抬起下巴,水珠从湿透的发梢滴落,沿着颌角一路而下,坠在他的手背。

好似一滴冰冷的泪。

他说?:“谢沉沉,你?叫我什么?”

“……”

“谁给你?的胆子这么叫我?”

他的声音原是极动听的。

如敲冰戛玉一般,每一个字都绝不含混,清润悦耳。

此刻,却嘶哑而模糊,仿佛极力地压抑着什么,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她的脸庞。

迟缓,而用力。

证据便?是她脸颊上顷刻浮现出的两道红印。

沉沉从未具象地感受过何谓铺天盖地的杀意,但眼下,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和想挣脱却无法?动弹的僵硬告诉她,这或许便?是他想像碾死一只蚂蚁般杀她于掌下的意思。

魏弃想杀了她。

她的直觉无比强烈,强烈到令她脑海中不住地想起从前那个昏暗无色的晚上,卡在自己的脖颈间,不断收紧力气的双手——他曾经也想过杀她。

只是那时的杀,纯粹出于发病时杀人的本能与?欲/望,而眼下的杀意,却是他清醒下的决定。

他认定了她的背叛。

就像那日朝华宫外,他狠狠落于她颈侧的“獠牙”。

那道牙印,她足足养到现在仍未消去,还留着淡淡的两排红印——可见当?时他的用力之狠。

可见他的恨意之深。

“殿下,”沉沉忽的轻声道,“所?以,你?来,是为了取我性命的吗?”

她抬起一双清棱棱的鹿眼。

那里头?,是一片清澈见底的寒凉。

“因为我那日不愿随你?一起赴死,逼你?娶赵女,所?以,”她说?,“你?醒来后?见我的第?一面,就要杀了我,是吗?”

若是换了从前,她一定已?经狼狈地落下泪来。

可她这一次没有哭,甚至抱紧双臂,强忍住了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她仰高脖颈,直直看向他眼底。

不闪不避。

分明他在上,她在下,却仿佛是她在俯视着他一般。

她说?:“殿下,若是你?真的能下手,现在便?掐断我的脖子吧。”

而后?,竟当?真抬起一双湿淋淋的手,按住他的手腕了。

几乎半强迫式的,她将他的手挪到了自己颈边,两手一左一右,紧紧覆住了他的手。

“殿下醒来已?有月余,如今才来见我,想必,这三?十余日的时间,已?经下定决心了吧。”

“……”

“殿下下手一定要快,给我一个痛快,”她说?,“看在我与?殿下昔日情分的面子上,殿下莫要让我走?得太痛苦。”

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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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手指忽的痉挛了下。

可她仍然?面不改色地——用力按住了他试图抽离的手。

眼底莹莹泪光,却始终没有滴落。她只是盯着他,好似这一生?最后?一眼般,死死地盯着他。

“殿下为何不动手?”

她问他:“难道还要给奴婢第?二次‘背叛’您的机会?么?可,若然?有下次……”

“若然?有下次,在自由和殿下的性命之间,奴婢仍是选后?者;若然?有下次,在名分与?殿下的性命之间,奴婢,依然?是选后?者,殿下还不满意么?非要我选前者,然?后?和殿下同死一处,才能证明我心昭昭,天地可鉴?”

天知道这些话,放在平日里,是打破她的脑袋也绝不可能掏出来的。

但这一刻,说?不上是这段时日养大的胆量,又或是怒火作祟——

是了。

怒火。

她心口烧着一团火,直烧得五脏六腑俱焚,轻易不能浇熄,仿佛要把她眼底那片清凉寒意都灼烧成烈焰一般。

她气恨他,气恨他竟仍然?还觉得那一日她的选择是背叛,气恨他眼也不眨地杀人,杀了三?十一……时至今日,竟还用这种方式“伤人伤己”。所?以,纵然?说?出这些话、何尝不是在剐她自己的心,她依然?说?出了口。

“三?十余日,殿下在做什么?在杀人泄恨吗?”她说?,“杀光了外面的人,所?以如今,终于轮到奴婢了?”

魏弃额角青筋跳了两下,下颌因咬牙切齿的动作而微微颤抖。

他试图抽出压在她颈边的右手,却又一次被她“捉”住。

沉沉的声音大起来:“掐死我呀!”

魏弃:“……”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竟有些不管不顾的架势了:“或者我拿把刀来好了!殿下要杀要剐,我半个字都不吭!”

——已?经吭了很多了。

魏弃默然?。

若说?他原本掐在她颊肉上的手指,尚且还有几分赌气的意思,如今抵在她颈边的手,便?是活生?生?的一段棉花了。

压根是被她“挟持”着变成现在这般动作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片刻。

沉沉噼里啪啦说?完一堆话,忽又“哗啦”一声,从水里站起身来。

顾不上浑身湿透、背后?甚至还松垮垮地“清凉”着。她玉色的背脊大半露在外头?。轻纱之下,是一览无余的春光。她尚在气头?上,见他不“配合”,竟是霍地甩开他手,一只脚踏出浴桶——当?真是要去给他找刀了。

“回来。”魏弃拽着她腰间那系带。

可沉沉哪里答应,拽了半天没拽过他,索性直接就要脱衣裳:

反正两人之间还有哪里没看过?

他都要杀她了,她还跟他知羞做什么?

谁都没看过她这么生?气的时候,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生?起气来是一头?犟牛,但总之,气都气了,哪里又半路收回来的道理?

沉沉双手就着那系带往下一拉,眼见得整件衣裳已?然?褪到肩头?以下,露出半片浅粉肚/兜。

腰间却蓦地横出一只手,将她整个人拦腰抱起,她被带得往后?趔趄几步,待回过神来,人已?经坐在了浴桶边沿。

魏弃竟是把她举起、“搁”在了这前后?不着地的“高处”了。

沉沉一张小脸紧绷着,不服气地瞪着他。

魏弃的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变成锅底一般的黑。

“放我下去。”

“不放。”

“殿下倘若还惦记和奴婢昔日的几分情分……”

“闭嘴。”

魏弃咬牙道:“谁让你?这么自称的?”

“你?。”

“谁说?你?是奴婢的?”

“你?。”

沉沉的声音脆生?生?,竟是有一句回一句地同他呛起声来:“反正奴婢命若草芥,有用的时候,便?是心肝宝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手里怕化了,没用的时候,就是陪葬的物件,殿下要我生?就生?,要我死便?死,倘若没死成,还要被怪罪,还得回来杀一番泄恨,再然?后?……阿、阿嚏!”

“……”

一个突如其来的喷嚏,搅乱了兴师问罪的气氛。

沉沉努力想忍住,可身上这衣裳穿了等于没穿,又浸了水,带着寒气直往骨头?里窜。

稍一放松下来,她这喷嚏简直便?跟安了什么机关在身上似的打个不停,于是原本铁青的小脸渐渐涨红,她手捂着嘴,“阿嚏”、“阿嚏”打个不停。

魏弃看在眼里,眉心渐渐皱起。

于是,下一秒,原本还挂在她身上的那浅绿轻纱便?带着水渍重重落地,在浴桶边留下一道湿痕。

他一语不发,三?下五除二,便?把她身上衣裳褪了个干净,随手抄过挂在屏风上的布巾,从肩膀一路擦到腿心,动作却忽的微顿,又抬首看了她一眼。

沉沉还在“阿嚏”个不停。

见他抬头?,瞬间回以一个“恶狠狠”的眼刀。

只可惜,饶是用力瞪了,用她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传达”出来,没几分凶相,倒显得——可怜见的。

魏弃除下身上外衣,将她包了一圈、打横抱起,走?向内殿卧榻。

而沉沉“落地”的第?一件事,便?是用床上被子将自己裹成个大粽子。

魏弃站在床边,仍是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只不过这一次,这眼神中少了几分审度,多了几分无可奈何的暴躁。

暴躁——

他回过身去,找了条干净布巾,在她强烈的挣扎下给她擦干了头?发。

外头?两个丫头?早已?经被他打晕,没人煮姜水,他便?“逼”她喝了两大杯热茶。

沉沉拧着眉头?喝完茶,显然?还没消气,一个打滚便?缩到床里侧去。

她打定主意不再理他。

合眼之前,还不忘冲人抛下一句:“殿下若是要杀,趁奴婢睡着时把人掐死也是可以的,想来,这样是最不痛苦的法?子了,奴婢先谢过殿下大恩。”

魏弃:“……”

被子全被她“独占”,她蜷缩成一团,床榻里侧隆起一座小山。

他站在床边看了好半晌。

末了,弹指灭了烛火,却还是闷声不吭的——这次是真正的闷声不吭,在她身旁和衣而卧了。

眼神直盯着头?顶再熟悉不过的床帐,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可忽听见近在身侧、极轻的两下抽泣声。

黑夜之中,身旁的那座“小山”,似也随着这哭声起伏两下,又强压下去。

他看在眼中,眼底波澜隐现。

却终是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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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闭口不言。

一夜到天明。

待到沉沉顶着两只核桃眼醒来,旁边早已?一片冷冰。

仿佛从没人来过一般。

地上的狼藉却早已?清理干净,昨夜湿透的纱裙,此刻亦完好无损地挂在屏风上晾干,若非自己的喉咙还嘶哑着、想是昨夜着了急喊破喉咙,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或许只是……太想念他,整日担惊受怕,不知他如今究竟是何景况、为何不来见她,所?以,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沉沉脸上神色时喜时悲,裹着被子,坐在床边发了好一会?儿呆。

直到杏雨揉着脖子,一脸惊恐地跑进殿中来。

环顾四下一圈,稍微松了口气,又看向她明显没睡好的双眼。

“这、姑娘,这是怎么了?”杏雨的下巴几乎落在地上,“我、我和梨云昨夜本在外头?候着,谁知竟……昏睡过去了?我们在外头?睡了一夜,姑娘这是出什么事了?怎的眼睛肿成这样?”

“……”

沉沉说?:“做了个噩梦。”

杏雨闻言,倒是不疑有他地点了点头?。

毕竟,她来宫里伺候这些天,沉沉几乎每隔几日便?要被噩梦吓醒一次,她和梨云都已?习惯了。

揉揉酸痛的脖子,她当?下走?近,准备伺候自家这位难得早起的主子起床更衣。

“等、等等。”沉沉却下意识裹紧了被子。

眼神落在那条绿色纱裙上,脑海中瞬间浮现诸多荒唐回忆。

她脸上涨红,从被子底下伸出一只光洁的小手、指向屏风:“那条裙子,我穿着不合适,”她说?,“给我换一条吧。”

“……诶?”

“还有我身上的小衣,”沉沉脑袋低着,声若蚊蝇,“也,再给我拿一件来。我自己换。”

*

沉沉从小是个好脾气的孩子,长?大了也没见什么变化——对于这一点,包括她本人在内的许多人,几乎都深信不疑。

于是乎,待到她察觉出自己的脾气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甚至,隐隐有些睚眦必报的迹象时,反而是她自己先吓了一跳。

可,道歉还是不可能道歉的。她想。

如果?说?一开始她对上魏弃的“刺头?”劲,尚且是因她被他昨夜看自己的眼神吓出的应激反应,那么后?来的气愤和兴师问罪,则多多少少有作真的、难以轻易纾解的责怪之意在里头?。

战场上杀人,是不得已?为之;

因病而杀人,杀的是死囚,她也可以安慰自己那是某种意义上的两全之策;

哪怕是那些暗卫,你?死我活的拼杀之间取人性命,她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

可是。

她渐渐地发现了,杀人这件事,对于魏弃来说?,还是太“轻”了。

轻得如鸿毛一般,随意便?可采撷。

难道上天予他凡夫难敌的能力,便?是用来肆意杀戮的么?人之一生?中,用以解决问题的法?子,若是只剩下杀人一项,何尝不是一种“惩罚”?

她察觉出这中间的缺处,却不知道怎么身体力行地告诉他:这或许是不对的。

因此,脾气也好,赌气也罢。

说?到底,只因他们中间,如今,已?然?横亘了一道这样轻易无法?跨越的坎。

沉沉尚且没想到如何解决这道坎——她并没发现,自己从始至终,想的只是怎么解决这道坎,而非离开这个人。但很显然?,魏弃则是索性当?作没有这道坎。

证据是,他很快又来了。

杏雨梨云每天揉着脖子愁眉苦脸,私底下窃窃私语,说?近来觉多得有些异常,沉沉悄摸瞄了眼两个小姑娘颈后?的青紫,脸上愁云密布。

于是,当?天晚上,她索性便?给两人指了个新的去处。

“这样罢,杏雨,梨云,你?们不必睡在主殿外头?那耳房里了,”沉沉说?,“我不怎么起夜,夜里动静也小,那床你?们睡得不舒服,八成是落枕了。我觉得,偏殿就挺好的。”

宫女们睡在耳房,是为了时刻伺候主子,便?是夜深时也不例外。

像沉沉与?魏弃从前那般一个睡主殿,一个睡偏殿,是想都不敢想的。果?然?,杏雨梨云以为沉沉要把她们赶走?,吓得当?场就跪。

沉沉只好一手一个把人扶起来,软言安慰了许久,又说?自己从前就住在偏殿,一点没耽误干活,好说?歹说?,说?了大半个时辰,这才终于把两人劝去“搬家”。

也算……保住了眼前这两个丫头?的后?脖颈。

——但对当?天夜里如旧“归家”来的魏弃,她显然?就没有这样的好脸色了。

除了第?一日来时,他的身上是一件素色无垢的白衫,后?来的每一日,几乎都有斑斑点点的血迹,或大或小。

有一日,干脆就是一块无法?忽视的血花开在心口——也只有这一次,把沉沉吓得当?场把他衣服剥了。结果?他胸口干干净净,哪里有半点伤痕?

全都是别人的血。

沉沉明白过来这一点,从此更憋着一股气。

今日当?然?也不例外。

她正同谢肥肥在殿中滚纸团玩,鼻尖忽嗅得一股扑鼻的血腥气,扭头?看去,正见一身血衣的魏弃越窗而入。

那衣衫简直像是被血浸透了,丢进洗衣盆里,顷刻间便?能把一盆清水染成血红。她眉头?紧拧,抿唇不语。

魏弃便?也没说?什么。

倒是谢肥肥躲在自家小主人身后?,可怜巴巴地“喵呜”了两声,一副又好奇又怂的小模样。沉沉拎起它的后?脖颈皮,把它“送”出了殿外。

一副“夫妻扯皮,小孩回避”的架势。

再回头?时,魏弃已?然?把那身血衣脱下,露出里头?稍干净的素色中衣。

沉沉见他动作麻利地脱衣,将脏衣扔进她早备下的洗衣盆中浸泡,对一盆血水视而不见,又坐在四仙桌上,伸手向她“无意”留下没吃完的晚膳——驾轻就熟到这地步,惹得她心口又是一阵无名鬼火。

“殿下这是把朝华宫当?作,外头?的客栈了?”

魏弃低头?吃饭,不吭声。

沉沉索性坐到他面前,僵着小脸、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殿下如今把朝华宫,把这里当?成什么了?”

魏弃依旧不说?话。

他本就不是个多话的人,大多数的时候,他都习惯沉默。

从前他会?刻木,看书,如今则是沉默地坐在有她的地方思考——吃饭。

这是他一天中仅剩不多能够感觉到平和的时刻。

而沉沉见他不回答,也没有再继续追问。

或者说?,这问题本也不是她真正想问他的话。

她盯着魏弃渐渐见底的饭碗看了一会?儿,忽的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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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他夹了一筷子鱼肉。

“魏弃,”她低声说?,“我不喜欢你?杀人。我真的,不喜欢你?杀人。”

“……”

“不喜欢你?为了杀人而杀人,不喜欢你?每天穿着带血的衣裳……我不知道,那些血是谁的血,但是我知道,你?每穿着这些衣服一日,就意味着今天又有人死在了你?的刀下——如果?,我是说?,假如以后?,所?有人都只是因为你?能轻易杀死他而惧怕你?,因此而不得不听从你?,那你?……”

纵然?把这条路走?到尽头?,又能得到什么呢?

沉沉看着魏弃面无表情地吃下那块带刺的鱼肉,将那鱼刺嚼碎,吞咽。

那一刻,她想了许久的话,打了很久很久的腹稿,忽然?间,就全都说?不出来了。

她只能说?“不”,却无法?告诉他除了这条路以外,还能有什么别的路走?。

而她与?他,已?然?隐隐行走?在两条注定分岔的路上。她想陪他走?下去,同时却比任何人都害怕,自己最终因胆怯而却步,无法?陪他走?到最后?。

这便?是她一直“生?气”却无法?疏解的根本原因。

她不知道魏弃听进去了多少,也不知道魏弃能不能明白这种奇怪的感受。

久久沉默过后?,她起身走?向那染作血水的洗衣盆。蹲下身,正准备搓洗两下。

“谢沉沉。”

魏弃却突然?叫住了她。

“那些暗卫,”他说?,“从温臣那里,知道了那天在平西王府……他们本不该知道的事,我必须抢在消息泄露之前杀了他们。否则,会?留下永远拿捏在旁人手中的把柄。”

“至于其他的人,他们,死有余辜。若他们活着,日后?定风城将永无宁日,我要除去这些、麻烦。一个……也不留。”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几乎每说?几个字,便?要停顿一下。

“旁人怎么说?我,怎样看我,与?我何干?”魏弃说?,“他们心甘情愿也好,心不甘情不愿也罢,若能为我所?用,便?可相安无事,若道不同,本就是生?死仇敌,我不杀他,他便?杀我,这……就是我要行之路。走?到今天,我已?无可退。可是……”

可是?

沉沉回过头?去。

魏弃与?她四目相对。

嘴边一丝血线忽的蜿蜒而落,以他胸口为圆心,那件素白的中衣上,亦渐渐沤出醒目的暗红。

“……!”

她的双眼顿时不可置信地瞪大。

看他一眼,又低头?看向自己眼前的一盆血水。

魏弃说?:“可是,你?不能。”

他没有说?不能如何,不能做什么。

只是在一声幽然?的叹息过后?,轻声道:“谢沉沉,唯独你?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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