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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华令(重生) 林格啾 68596 字 2024-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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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故人

翌日,沉沉睡到日上三竿,终于还是被饿得咕咕直叫的肚子闹醒。

然而——脑子固然是挣扎着清醒了,眼?皮却仍困得睁不开。

只手指下意识摸索着枕边,她小声喊:“殿下,殿下。”

孩子似的喊了好一阵。

结果最后“殿下”没摸到,反倒是?冷冰冰的空气钻进被?窝来,把她冻得一哆嗦:不用?想也?知道?。

魏弃大概是?醒得比她早,不知跑哪去了。

沉沉撇撇嘴,闭着眼?睛翻了个身?。

本想安慰自己,从前在朝华宫时,他也?时常如此。

可不知怎的,竟还是?忍不住“愤愤难平”。

表情一会儿无奈一会儿皱结,一会儿眼?皮打架、长睫如蝶翼扑扇——就是?不愿睁开眼?。

光顾着在心里“骂”某人?好生冷酷,回家的第一天就不见人?影。

当然也?不会发?现,屋里早就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

魏弃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看她用?脸表演默剧。

半晌,开口道?:“谢沉沉。”

他话音淡淡:“你娘方才派人?来,叫你去前院用?午膳。”

怎么到哪都?这?么神出鬼没的!

沉沉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一个鲤鱼打挺坐起。

顾不上头发?乱得如鸡窝,抱着被?子缓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看他,呆呆问:“那你怎么回她的?”

“说你在睡。”魏弃道?。

“……”

虽然事实是?她的确在睡,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就越听越奇怪呢?

沉沉不禁扶额:眼?下,都?不用?出门,她已经能想象到自己在萧府上下的名声。

白日宣淫,毫无避忌。

这?都?拜谁所赐?

她猛地抬起头来,手指指向魏弃,颤颤巍巍道?:“你昨夜!”

“昨夜?”魏弃一脸无辜。

是?了。无辜。

尽管他的脸上分明毫无表情,但沉沉就是?看得出来:分明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目若幽潭不辨喜怒,都?是?假的。

沉沉脸红得滴血,忽然掀开裹着身?的被?子,自个儿偷偷往里看了一眼?。

结果不看不知道?。

她“嘶”一声,后知后觉地怒起。

“这?、这?。”小姑娘把被?子推到腰际,一脸正气地拨开前襟,露出小片雪一般的肌肤,点?点?殷红醒目。

又?抬头看向魏弃,她“声讨”,“这?是?什么?”

魏弃面不改色,道?:“花。”

沉沉羞愤欲死:“这?算什么花?”

魏弃不答,却指着自己的颈侧。

沉沉定睛望去,只见上头,赫然也?印着几朵殷红的“花”。

所以,到底谁才是?始作俑者?

昨夜的荒唐记忆终于回笼,渐次涌入脑海。

她在心里稍一复盘始末——当即拿被?子蒙住头。

不管三七二十一。

先装一会儿缩头乌龟再说。

谁料,乌龟的“壳”却被?人?扣住。身?旁被?褥下陷,某人?施施然在她身?旁“落座”。

小姑娘身?体微僵。

半张脸仍蒙在被?子底下,又?忍不住露出双骨碌碌的眼?睛,冲着魏弃眨巴眨巴。

而魏弃亦盯着她。

那双清棱棱的凤眼?,从前总觉得冷清,傲气凌然。

可不知为何,如今,哪怕不笑?时……都?像装着一泓春水。

仿佛嘴巴不笑?,两眼?便代?为展颜似的。他问她:“饿不饿?”

小姑娘眨眨眼?。

一切尽在不言中。

“起来,”他于是?说,“带你去吃尚庆楼的面线。”

“……诶?”

沉沉一怔。

他怎么知道?的——自己昨晚迷迷瞪瞪睡去之?前,的确就惦记着这?一口。

正想问,魏弃却忽的伸手来,一指点?在她眉心。

“谢沉沉,”他说,“你昨夜抱着我的手说梦话,念了一晚上的猪脚面线。”

要不然他为什么起个大早,去看究竟是?谁家的面线让她馋得梦里也?流口水。

“真、真的?”沉沉闻言,惊得瞪大眼?睛。

魏弃遂翻过手掌,给她看自己掌心那两道?红彤彤的牙印。

沉沉盯着那“铁证如山”的牙印看了半天。

起初,还能一本正经地“吹捧”:“难怪……昨晚做梦吃的猪脚面线,好像比什么时候都?香。”

魏弃:“……”

“原来是?因为材料用?得好。”沉沉说。

说着说着,却把自己逗笑?。

那些幽微难明,说暧昧又?更?亲昵难分的气氛,就在少女掩不住的开怀笑?声中,化?作清风飘远。

她扑进他的怀里,说殿下呀殿下,罢了,原来我也?咬了你。那我不生你的气了。

更?何况,本来也?没什么好“生气”的。沉沉想。

她不是?气他作弄,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变得不一样。

至少,和那时朝华宫里的“折腾”,给人?的感觉不一样。

只是?她的脑子迟钝,一时理不清个中关窍——想多了,还脑袋疼。

既然如此,倒不如先把那碗心心念念的猪脚面线给吃上。

毕竟,面线只有在江都?城吃才最地道?。而她与他,总是?要在一起的。

沉沉想到这?,忽的悄摸伸手,摸了摸魏弃颈边的“花”。

指尖相触的地方,竟从冰凉的皮肤上摸出些滚烫的热意。

她的手指抖了下,忙又?悄摸收回袖中

尚庆楼的猪脚面线卖了十几年。厨子却始终还是?那个老厨子,风味一点?没变。

沉沉等得望眼?欲穿,终于等到自己这?桌上菜,当下一脸宝贝地捧起面前那缺口的瓷碗。

顾不上小脸被?热气熏红,她语带怀念,低声同魏弃道?:“小时候,每年我过生辰时,阿爹都?会带我来尚庆楼吃上一碗猪脚面线。”

用?谢父的话来说,猪蹄踢霉运,面线长寿延。

沉沉小小年纪,便听了进去,此后的许多年,都?对这?话深信不疑。

在大伯父府上借住时,买不着猪蹄,仆妇们也?不知她的生辰,她就偷偷自己揉面、煮面来吃。

怕被?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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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每次都?吃得狼吞虎咽——好似多吃几口,就能多活上几年似的。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因着惦记这?口面,半年前,她回到江都?城,还曾专门拎上这?满满回忆的猪脚面线,去坟前拜祭了谢父……同谢缨。

谢缨。

脑海中浮现起定风城城楼之?上,那一袭刺目红衣,沉沉不由地苦笑?。

勉强定下心神,侧过头去,却忽又?一本正经地问魏弃:“我还没问过,”沉沉说,“殿下的生辰是?哪一日?”

她在朝华宫从冬天待到初夏,从没听宫人?们说起他的生辰。

魏弃正盯着那猪脚看。闻言,淡淡道?:“九月初九。”

果然错过了。

沉沉叹了口气。

只不过,那犯愁的神情亦只停留一瞬,很快,又?换作带着歉意的温柔讨好之?意。

想了想,她从自个儿碗里分出好几筷子面线,夹进了魏弃碗里。

“从小到大,我来尚庆楼,尚庆楼的朱阿叔总是?给我好——多好多面线,猪蹄也?永远是?最大个的,”沉沉道?,“所以我才总能逢凶化?吉,死里逃生。现在呢,我就把自己的好运气分一半给阿九……呀。”

她忽然回过神来,笑?眯眯道?:“阿九生在九月九,好多个九。”

魏弃没说话,看着自己碗里那高高隆起成小山的面线,低头尝了一口。

又?问谢沉沉:“你几时生辰?”

“早过啦,”小姑娘掰了掰手指,似乎在推算日子,许久方道?,“想起来了,那时我还被?关在定风城的地牢里呢,是?十月……”

话音未落。

不远处,隔断后厨的布帘忽被?掀开,从里窜出个五短身?材、面白无须的男子。

男人?四下张望,不知在找什么。

沉沉见了他,却当即笑?着喊了一声:“朱阿叔。”

阿叔?

魏弃亦在打量此人?。

见他面容光洁紧致,却被?称作阿叔,一时有些意外。

视线随即若有所思地停留在那男人?干净的下颚上。

而朱严听出来沉沉的声音,循声扭头,当即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两人?跟前,表情难掩惊喜。

“沉沉!”男人?低声道?,“真的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可纵然刻意压低,仍听得出来特有的尖细音色。

“昨日才到呢,阿叔,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来尝阿叔煮的面线。对了,阿九。”

沉沉笑?着同朱严寒暄两句,又?扭头向魏弃介绍:“这?位便是?朱阿叔了,我吃阿叔煮的猪脚面线、从小吃到大。阿叔的厨艺,在我们江都?城里,那可都?是?鼎鼎有名的。”

她夸得真挚,一脸骄傲。

朱严却只有些羞赧地低头笑?笑?,并不敢看魏弃。

顿了顿,又?小声道?:“你婶娘常念叨你,知道?你平安无事,定会开心。”

“婶娘……说起来,婶娘身?体好些了么?”沉沉听他提及“婶娘”,不由面露关切,“我上回去看她,她咳得厉害。半年多了,病可有好些?”

“好多了、好多了。”朱严连声道?。说完,小心翼翼瞥她一眼?。

他旁敲侧击:“不过,若你哪日得空、愿意去看看她,她心情好,想来会……”想来会更?好。

“我今日便得空呀。”沉沉立刻接话道?。

朱严闻声,脸上露出一个欣慰又?苦涩的笑?容。

眼?神却仍忍不住飘向她身?旁、始终影子般沉默的少年,似在心下斟酌什么——

“面要凉了。”魏弃倏然开口。

声如其人?,冷泉漱玉。

朱严听得莫名一抖,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自己在这?站了太久,似乎扰了对方的“雅兴”。

他直觉此人?不好应付,心下难免一慌。

推说沉沉有心便好,心意到了比什么都?重要,转身?便要走。

可没走两步,小姑娘又?开口,在身?后叫住他。

“婶娘如今可在家中?”沉沉满面担忧。

说话间,扭头不舍地看了一眼?桌上汤碗,吞了口口水。

末了,却仍是?许诺:“择日不如撞日。等我吃完这?碗面线——吃完便去看婶娘罢,”她说,“我同阿九一道?去,不耽误阿叔的事。下回回来,也?不知几时,能看一眼?、总觉得安心些。”

*

沉沉嘴里的婶娘,便是?朱严的发?妻,尹氏。

十几年来,城中认识朱严的人?,无一不说他命不好,娶了个不下蛋的疯婆娘。

连沉沉小时候第一次见这?位婶娘,也?是?因被?邻家的虎头带来看热闹。

她、虎头、还有被?虎头强行?拉来、不情不愿的陈家小书生,三个小脑袋挤在墙垛边,探头去看院子里的人?。

可左看右看,也?瞧不见正脸,只能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纤弱背影。

女人?哼着摇篮曲,轻摇晃着怀中那只破布偶。

沉沉看在眼?里,心道?,不过就是?喜欢布偶罢了,自己也?常缠着府上的阿嬷帮忙做来玩,有什么稀奇?

说人?家疯,想来也?是?以讹传讹罢了。

怎料,念头刚闪过,待她再转过眼?去,却见院中女子忽的浑身?抖颤。

竟不知从哪抄起一把剪子,将那布偶的脑袋生生剪碎。

棉絮纷飞,似还不解恨,又?把那布偶高高举起,猛地摔在地上,绣花鞋碾着那布人?残缺的身?子。

“都?是?为了你,为了你……!为什么……!”尹氏嘴里喃喃自语。

清秀的脸庞上,一时间,竟显出几分狰狞之?意。

女人?抱住脑袋,发?出凄厉而痛苦的哀嚎。

沉沉被?这?声音吓得脚下一软,回过神来,人?已整个往后仰。

小书生反应快,慌忙伸手抓她、却也?扑了个空。眼?见得人?就要后脑勺着地,摔个脑袋开花。

沉沉伸手抓了两把空气,自知“难逃此劫”,不由悲从中来。

可她没有跌到地上,反而迎上一个熟悉的怀抱。

原本紧闭的双眼?颤巍巍睁开。

小姑娘看清来人?,愣了一瞬。

回过神来,不由笑?开,紧搂住那人?脖颈,甜滋滋地喊:“阿兄!你怎么来了?”

谢缨任她搂着,挑眉道?:“这?会儿知道?喊阿兄了。”

又?问:“你们几个,都?凑在这?做什么?”

虎头一溜烟滑下墙来,唯恐被?这?小霸王盯上,全无在沉沉面前的“威风”,怯生生不敢说话。

反倒是?深呼吸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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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敢跃下墙垛的小书生直愣愣地看过来,抿唇道?:“王丰说,要带我们来看热闹。”

王丰,是?王家虎头的大名。

陈家书生迂腐,待谁都?不亲昵,便是?从小玩到大的玩伴也?不例外。

谢缨闻言,蹙眉看了一眼?院中方向,不知想起什么,面色微寒。

沉沉怕他迁怒虎头和小书生,忙紧搂住他的脖子,道?:“阿兄,我、我累了,我想回家吃香糕,你说阿娘今日做了香糕没有?”

谢缨道?:“只知道?吃。”

可话虽如此,他还是?抱住她,一路回了家去。从头到尾,他都?没问过,几人?要看的“热闹”究竟是?什么。

沉沉以为这?事便就此揭过。

谁曾想,当夜却似魇着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耳边总回荡着那女人?凄惨的叫声。不知不觉,便熬到了后半夜。

小姑娘忽从床榻之?上手脚并用?地爬下,从床下拖出一只箱箧。

里头放着林林总总十余个或新或旧的布偶,概都?是?她缠着府上的老阿嬷做的。

她从里头找出一只最齐整的,一早,便借着出门找虎头玩的借口出门,偷摸找到了昨日那处小院,把布偶放在了院门口。

过了几日,“路过”小院,又?听见哭声。

她驻足片刻。

第二日,小院门口多了只布老虎。

第不知多少日,她的最后一只布偶也?送了出去。

沉沉看着眼?前紧闭的院门发?了会儿呆,心里祈祷自己再也?不要梦到那凄苦的叫声——作为交换,她想,她这?辈子一定都?不再做幸灾乐祸的事,不把别人?的病当笑?话看。

谁知双手合十,祈祷完了、她一睁眼?。

只听耳边“吱呀”一声,却和正巧开门的尹氏撞了个正着。一大一小,面面相觑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那些布偶的缘故,”沉沉说,“我生怕婶娘拿剪刀来刺我。可她非但没有伤我,还看着我、对我笑?,领我到院子里吃糖。”

“……”

魏弃问:“所以你便吃了?”

不怕疯子给你喂毒药?

“吃了呀!”沉沉却一脸理所当然,“那饴糖和外边卖的味道?还不一样,特别的甜。若不是?婶娘经常生病、身?子不好,靠着这?手艺,光是?卖饴糖,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问题是?糖甜不甜吗?

魏弃盯着她看,眼?神微妙。

沉沉被?他盯得莫名一阵羞恼,又?不知羞从何起,恼从何来,只得把脚下步子迈得飞快——他们从尚庆楼出来,便一路直奔朱家。见完了朱家婶娘,正好还能赶上夜里的灯会。

一切本来算得刚刚好。

沉沉走在前头,心里还在嘀咕他的眼?神什么意思。

魏弃忽又?道?:“在这?等我。”一句话,便生生把她叫停了下来。

等她回过头去,人?已经凭空消失在大街之?上,哪里还追得上?

她只得站在原地等魏弃回来。

结果,等了老半天也?没见人?,她反倒被?长街东面、被?一群老弱妇孺围得水泄不通的小摊吸引去了注意:

一面布招,一张桌,一个伏案书写的少年。

打眼?望去,概都?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陈设,排在那小摊前等候的队伍,却已几乎要长到街尾。

沉沉见状,心下难免好奇,正想拉旁边人?打听打听这?排的是?什么队。

可话未开口,忽听一阵高声嬉笑?声迎面而来,她循声望去,又?不禁皱眉。

“我说陈大举人?,这?是?又?来卖字了?”

一群人?自街尾大摇大摆而来,停在那寒碜的小摊前。

为首的纨绔公子哥一身?锦衣,手中折扇轻摇,端叫一个风流倜傥。

说出口的话,仔细听来,却句句带刺:“举人?老爷不想着如何‘更?上一层楼’,反而在这?闹市之?中卖字为生,我还是?头一回见,该不会,真穷得叮当响,连去上京的路费都?凑不齐吧?”

话落,身?旁的拥簇者接连响应。

“家徒四壁,又?有个晚节不保、拖后腿的老爹,可不是?穷得连谱都?摆不起么?”一人?道?。

“罢了,乡里乡亲的,也?该互相照顾生意,”另一个更?是?“殷勤”,从袖中掏出两枚铜板,随手便扔到那少年桌上,“两文钱够不够?帮我给锦绣阁的春香写首情诗啊,举人?老爷。”

陈举人??

陈……

沉沉愣住。

又?听得身?旁窃窃私语,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在替那少年惋惜。

“陈缙啊,这?陈举人?,真是?被?他那糊涂老爹耽误了。”

“可不是?么?有个这?么出息的儿子,做爹的不争气就罢了,做了一世秀才……结果临到老了,又?迷上了赌,赌得家徒四壁,背上一身?的债,单是?金家赌坊,听说便赊了三四百两。陈家几代?都?是?读书人?,个个两袖清风,如何还得起?”

“说到底,咱们江都?城里,到底是?金家只手遮天啊……山高皇帝远的,做了举人?又?如何?当不成官,出不得仕,也?不过就是?酸儒一个。”

“再这?么拖下去,怕是?连今年的会试也?赶不上了,又?得等上三年。”

陈缙!

沉沉眼?神一亮。

不会错,真的是?那陈家的小书生!

沉沉心下不由地又?惊又?喜:惊的是?,从前满口之?乎者也?的陈老爹,如今竟成了旁人?口中彻头彻尾的赌鬼;喜的是?多年未见的玩伴,如今还能有机会重逢。

王家虎头早已不知搬到哪去,半年前,陈缙人?在临州府参加乡试、她与他也?没能见得着面。

沉沉想到这?,当即挤进人?群里去,仔细端详着那搁笔起身?,面色沉凝的少年:

说来陈缙这?厮,打小便是?个锯嘴葫芦,说得好听,是?端庄有礼,说得不好听,便是?迂腐至极。

如今长大了,果然还是?那副模样。唯独脸上褪去了少时的婴儿肥,倒显出几分读书人?的棱——

陈缙捻起桌上那两枚铜板,擦了擦灰,收入袖中。

“情诗。”

又?抬起头来,平静问那给钱的:“喜欢什么样的?”

……棱角。啊呸。

沉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第52章心上人

陈缙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自幼练得一手好字。不仅才华横溢,更是四里八乡出了名的正?人君子。

哪怕如今沦落到卖字为生、替人写信,但无论长短,也都?只收两文,童叟无欺。城中许多百姓听?说消息,都?争相赶来照顾他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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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陈秀才怎么又和金家公子闹起来了……”

“能是陈秀才和金公子闹么?那必然是金公子不饶人呀。”

“这俩人不对付都?是多久的事了——”

然而,照顾生意,亦不代表为他出头,何况是这种人尽皆知的“私人恩怨”。

怪只怪金家大郎金不换,与他还曾有一段昔年书院同窗的“情谊”。

金家乃一方富贾,当家的二郎更是手眼?通天,江都?城中,无人不想攀结一二,唯独这陈缙出身寒门,为人刚直,竟胆敢事事压金家这位大公子一头,两人早在求学书院之时,便已?结下不小的梁子。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陈秀才的把柄在手,同样出了名——只不过是出了名睚眦必报的金不换,又?岂能轻易把人放过?是以,几乎日日都?带着一班狐朋狗友来闹一回。

最初那次,陈缙还会反抗:针锋相对,唇枪舌战,或是直接收摊走人。

越到后来,却渐渐发现,这笔账无论怎么?算,到头来亏得都?是自己:要挣路费,还银子的是自己,要被人背后说心虚、挺不直腰杆的还是自己。

文人风骨,值几两银子?

陈缙收了人家两枚铜板,写下一手靡靡情诗。

墨渍未干,他随手晾在一旁,正?要招呼后头排队的继续上?前来,旁边却不知打哪伸出一只小手。

“欸!”

金大身旁的跟班眼?尖,发觉不对,当下指着那突然窜出来的绿衣姑娘厉声喝道:“你干什么?呢!”

可终究迟了一步。

话音方落,那信纸已?被姑娘徒手撕成两半再?两半。

金大见状气急,命人来抢。小姑娘眼?见得躲不开,却急中生智——不等?几名大汉扑上?前,立刻高喊道:“等?等?!”

“等?等?。”

她说:“金不换,你且看清楚了,我是谁?”

锦衣公子闻声一愣。

待到看清眼?前姑娘容貌,却当真?神色微滞。

手伸出来、颤巍巍指她:“你、你,”金不换气得浑身直哆嗦,厉声道,“你竟然还敢回江都?城来!你竟还有脸!”

沉沉:“……?”

那什么?。

咱俩之间,到底是谁比较“没脸”啊?

……

说起来,她与他的“旧账”,其实还得从半年多前开始算起。

彼时的沉沉,才刚回到江都?不久,整日“无所事事”。因此只要得空,她都?会去?学堂接萧殷下学。

日子本来过得平平淡淡,无有波澜。

直到萧殷为替黄家的小五娘出头,竟和金家那位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动起手来。

两人下手都?不分?轻重,从伤势来看,“不分?高下”。原本也就是孩子间的斗气打闹——夫子出面,各打十个手板、聊作惩戒也就罢了。

谁想,这事儿却不知怎的传到外头去?、惹恼了出了名最是护短的金家大郎。

沉沉在学堂门口等?了半天也没见萧殷出来,只得走进学堂去?问。结果一扭头、便见金不换领着一群家丁壮汉冲进门来。

十余人围拥上?前,看那架势,是要把萧殷狠狠收拾一顿。

沉沉没办法。只得仗着身材瘦小钻出人群,一把拉过还在哭鼻子的金家小少爷。

以彼之道还彼之身——见家丁们大手扬起,她的手也高高扬起。

【你!】

金不换见状,登时目呲欲裂,连手里的扇子也不摇了,只惊声道:【刁妇,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她闻言,一双鹿眼?却盛满无辜之色,慢吞吞抬起头来看他,【你如何对我家阿殷,我便如何对你三弟……金少爷,看不出来么??】

【你、你你你……你敢!】

【金少爷,我敢。您觉得各打几下说得过去??】

【……】

于是,显而易见的,这架最终还是没打成。

可谁让金不换心眼?小,在她手里吃了一回瘪,从此,却真?记了仇。

打那以后,他每日游手好?闲的事项中便又?多加了一项:来学堂门口堵人。

不能明着欺负“弱质女流”,便“呼朋唤友”,一群公子哥洋洋洒洒跟在她背后。

沉沉见了,也不生气,反而领着萧殷,今天吃这家茶摊的牛肉面,明日试试那间酒楼的馄饨汤,吃完了,便手一指,指向背后的金不换,“金大公子结账。”

如此这般,吃了他金家半个多月的白?食。

直到有一日,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出学堂,正?好?撞见了那位金家二少——

但,严格来说,其实也不算撞见。沉沉后来想。

那一日,她明明只是隔着马车,瞧见了伸出车帘的、一只素白?的手。

瘦弱,纤长,依稀只一层皮附着骨。

她甚至都?没见着那金二长什么?样。

后来才听?人说,原来这位金家二少自幼先天不足,病得厉害,是出了名的“药罐子”。

可就是这么?一个“药罐子”,如今,却撑起了金家偌大的家业。据说,金不换平日里最怵的就是他这个二弟。起初沉沉还有些不信。

结果那日,也不知金二把金不换叫过去?交代了什么?。从此后,这小心眼?的金家公子,竟当真?再?没来找过她的麻烦。

所谓人情债,就是这么?欠下的。

沉沉对这位“金二公子”的印象,亦不可谓不好?。谁想后来,那素未谋面的金二,却让她用?一桩婚事来偿——

人情债不明就里越欠越多,也就恩义成“仇”了。

“好?你个谢家女,”金不换怒声道,“我二弟也不知中了哪门子的邪,一门心思要娶你,你竟敢抵死不从,逃得无影无踪,把我二弟的脸面往哪放?!如今竟还敢送上?门来!”

“不是‘逃’得无影无踪。”

沉沉被他吵得头疼,不得不耐心解释:“其实,我一开始就没点?头答应过呀。”

金不换:“……”

金大心中又?怒又?气,一时恶向胆边生,摆手招呼身边的四五名跟班,便上?前将那小摊团团围住。

莫名其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陈缙:“……”

环顾四周,他手中才刚提起的笔,又?悄然放下。

沉沉回头望他,脸上?浮出歉意的笑。

“可我还是觉得,不能让你写这些,”她指着手里的废纸,“万一你以后真?的做了青天大老爷,他们拿来戳你的脊梁骨怎么?办?”

陈缙盯着她,眸光低暗。

“是吗?”片刻后,方才低声说,“你高估我了,我不是做青天大老爷的料。”

“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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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他眼?里写着明晃晃的“你哪来的底气说这话”。

“你肯定是呀。”沉沉看在眼?里,却依旧笃定,随即,手指又?转而指向自己。

“你不记得我了么??我是谢家的芳娘,谢沉沉呀,”她说,“小的时候,我和虎头最是贪玩,可你分?明和我们一般大,每一次去?找你、你都?在闷头读书。那时我问过你,念书有什么?用?——我还记得你那时候说的,你说,‘大丈夫’……”

【大丈夫,生居天地间。】

【当读圣贤书,养浩然气,造福于民,成不世之业。】

她早已?忘了那句话怎么?讲,却还记得小书生说话时的神情。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所以,你一定能做大官。日后,你做了大官,”沉沉庄而重之地拍了拍他肩,“一定要记得我是你朋友。”

陈缙:“……”

说了半天,敢情话在这等?着呢。

沉沉看他起初动容、一瞬又?变得如吞了苍蝇难上?难下般的表情,不禁笑得开怀。

“你个妮子,还笑得出来!”

这一笑,却着实把早已?怒发冲冠的某人气得够呛。

金大少爷当即招呼左右,怒喝道:“给我把这破摊子砸了!人带走,押去?给我二弟赔礼谢……”罪。

一个“罪”字还卡在喉口。

他忽觉后颈一冷,好?似刀锋掠过,惊得回过头去?:可身后哪里有人?!

反倒是谢沉沉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白?衣人。

眼?神先是落在小姑娘的绿萝裙,又?飘到一旁青衣书生身上?。

……男人?

还是个身形高大的女子。

饶是金不换这么?一个纵横欢场的老手,陡然见了那人的脸,也不由?屏息凝神打量一番,不受控制地心口狂跳。回过神来,脸已?烧得通红。

魏弃的目光掠过那对着自己直流口水的傻子,眉心不着痕迹地一蹙,转手将手里拎着的油纸包递给谢沉沉。

“阿九!”

沉沉不知他头先跑去?了哪,又?听?到多少方才金不换的话,只直觉他表情不对。

恐他当街杀人,又?连忙挽住他的手。

魏弃侧眸瞥她一眼?。

“晚上?还有灯会呢。”沉沉立刻小声道,又?把揽住他的手收紧些。

言下之意,若是在这里杀了人惹了事,晚上?可就得在牢里过了。

陈缙离得近,见两人旁若无人地耳语,默不作声地退开半步。

——他大概不知,正?是这半步,叫他免了一死。

沉沉问:“就小小收拾一番,别闹得见血惹来官兵,好?不好??”

魏弃盯着她,眼?神渐敛去?杀气。

末了,淡淡应了一声:“好?。”

金不换还在对着“美人”流哈喇子,忽觉腰间一轻。

下意识低头看,却见自己腰带不翼而飞,裤子松松垮垮掉到膝上?,再?看自己那几个跟班,毫无例外,都?提着裤子面面相觑。

“好?啊!哪个小兔崽子干的好?事!”

他登时气得脸上?滴血,顾不得底下漏风,叉起腰便大骂道:“是谁!谁!给老子站出来!”

问了一圈,却始终没人回答。

唯有背后一阵大力、他被拉得趔趔趄趄往后仰,才发现腰带不知何时又?栓回腰上?——只不过,是几根连在一起,打了死结的那种。他同几个鞍前马后的跟班,这回终于脸贴脸,肉贴肉,被捆成一组扎扎实实的粽子。

他一惊,正?要呼救,却见方才自己看直了眼?的“美人”从跟前走过。还没看清“美人”如何出手——

“哎哟!”

金不换捂着脸颊,忍不住凄凄惨惨戚戚地大叫起来。

四下哄堂大笑,只那耳光声清澈响亮,久久未绝

半个时辰后。

沉沉用?目送壮士般的眼?神,送走了鼻青脸肿的金不换和那几个路都?走不稳了的跟班。

顿了顿,又?低头看向魏弃的手,问:“手疼吗?”

魏弃闻言,翻过手掌给她看,却见掌心玉色莹润,连丁点?红肿的迹象都?没有。

沉沉一时默然,这才放下心来。

想起自己手里提的油纸包,又?不由?放到鼻尖嗅嗅,问他:“这是买的什么??”

“毒药。”魏弃轻飘回答。

沉沉笑着吐了吐舌头:“那到时毒死我好?了。”

说着,却把油纸包放回去?魏弃手里,又?转而走向正?在收摊的陈缙。

魏弃脸上?的笑容一瞬隐去?。

陈缙见她走来,又?瞄一眼?她身后那位,脸上?神情也有些僵硬。

“拿着,这个,还有这个,”沉沉却丝毫不察,只一股脑将头上?发簪、腕上?玉镯——甚至耳朵上?那对碧玉耳环,都?一一取下,放在了他面前的小桌上?,道,“你都?拿去?当了,路费应当就够了。至于你爹欠的赌债……”

几百两,她肯定是一时半会儿拿不出来的——

不对,给她好?几时好?几会儿也拿不出来。

沉沉低下头,颇为难地思忖片刻,末了,只好?恳切道:“我认得几个金家人,想办法让他们宽限一段时日,至少也拖到你考完会试。”

陈缙道:“你方才才打了他们的大少爷。”

言下之意,哪里有打完人再?让人宽限的道理?

沉沉却摇了摇头:“我认的又?不是他,是金家的三少爷,他和我阿弟是同窗。人虽娇气了些,却不坏……”

这形容怎么?这么?耳熟?

她话音一顿,莫名想起昏暗地牢中,就着饴糖、皱着脸喝药的“卷毛狗”。

可这念头亦只一晃而逝,她很快又?道:“明日,就明日,我请他递个话给金家二少。二少才是金家说得上?话的人。”

陈缙闻言,沉默良久。

末了,却依旧还是摇头道:“不必这么?麻烦。我可以再?等?三年。”说着便要把她那堆耳环玉镯推回来。

“不可!”沉沉忙按住他手。

两手交叠,忽觉背后射来一道眼?刀。

小姑娘忙往身后瞥了眼?,轻咳一声,又?悄摸把手指挪开。

却仍是正?色道:“今年就能考,为什么?再?等?三年?何况,这些本也不是白?送给你的。”

陈缙:“……?”

“你收下我的东西,须得答应我,日后做了大官,要多照拂我——还有,”她手往后,拽住少年纤细手腕、往自个儿身边“拖”了两步,扬扬下巴示意道,“还有他。”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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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缙一怔,目光向上?,对上?魏弃毫不掩饰、大概已?在心里活剐了他万千遍的眼?神,嘴角不由?抽抽,心道,你确定需要我“照顾”他?

沉沉却看得直笑,一本正?经道:“总之,你当得成官,就做一个好?官,若是做不成官,你也是堂堂正?正?的举人老爷,是我的朋友。背可不能弯,得挺直了。”

说完,也不管陈缙什么?反应,她把桌上?一应金银物什尽都?推给他,又?学着戏文里写的江湖义气般、略一拱手,随即便拉过魏弃,转身就走,一路往朱家藏身巷尾的那处小院走去?。

魏弃没“挣扎”,凉飕飕的眼?神却瞥过两人交握的手。看了好?一会儿。

——以为意气难平,竟然,好?像也……就这么?平了。

他装作不经意地反握住她的手,怒火早已?消弭,嘴上?却还在找补,阴恻道:“区区举人罢了。九品芝麻官,也值得你如此费心?”

从前在朝华宫里,她就看重那只狸奴胜过自己。

如今出了朝华宫,怎么?还有这么?多活着会喘气的废物碍事。

他一个都?看不惯,最好?全杀了——

不过。

一想到杀了他们,谢沉沉贪生怕死,固然不会因此而死,却会难过,会流泪,会生闷气不理他。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还是让他们活着得了。

“举人也很厉害呀。”

沉沉却全然不知他脑子里那些坏主意,只认真?同他解释道:“我如今还认不得百来个字呢。读书人,能读得进去?书的人,总还是有些厉害在身上?的。”

魏弃问她:“武夫就不厉害了?”

“……啊?”

他又?说:“且那书生的字写得不如我好?。”

这都?哪跟哪呀,怎么?还开始攀比起来了?

沉沉起先一头雾水,反应过来他的弦外之意,又?不由?哭笑不得,只好?连声应道:“是是是。”

可是,“敷衍”归敷衍。

自觉把人哄好?了,心气顺了,她却仍是正?儿八经的、一板一眼?的,又?开口道:“殿下不要看不起陈缙,他是个刻苦好?学、很有本事的人。”

这语气正?经得有些不像她。

魏弃闻言,亦才难得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忽道:“从前你不关心这些。”

别人刻不刻苦,有没有本事,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他们,指的是他和她,两个人。

从来如此——最多再?加一只无法无天的猖狂狸奴。

“有么??”沉沉被他说得心虚地笑,想了想,却难得老成的长叹一声,小声道,“可能因为,我如今更知道了,人不能独身活着。”

她说:“要有厉害的朋友,像方大哥,王将军他们一样,会在危难的时候、愿意站出来帮你;也要有懂道理、一肚子墨水的朋友,像公孙军师那样,说起什么?来都?头头是道,虽然觉得啰嗦,可是有的时候,多听?他说几句,却是真?的有用?、能避开许多可怕的事。更重要的是,他们首先要‘喜欢’你、敬重你,才会心甘情愿地帮你,而不是当面一套、背面一套。所以……”

所以。

沉沉忽的抬头看他。

分?明稚嫩的脸上?,眼?底却有温柔而细腻的波光流淌,她说:“我希望殿下身边,也能有一些真?心待你的,为你好?的人。”

“我想把我的朋友,都?变成殿下的朋友。这样,以后,便不止有我,还有很多的人,愿意在你危难时助你一臂之力。”

落水的时候,有人愿意跳下湖面去?救你。

孤身一人对阵敌军的时候,有人愿意为你掠阵。

所有人都?不支持你的时候,至少会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为你陈情。

“这不是我笨,也不是心血来潮,”她指了指自己空落落的耳垂和手腕,说,“是朋友之间的义气呀,殿下。”

她知道他心性?冷清,知道他不爱世人,却还是想让他拥有一些常人本该有的东西。无论是朋友情谊——抑或更多。

纵然杯水车薪,至少,不是徒劳无功。

“……”

魏弃闻言,盯着她看了半晌。

末了,不自在地别过目光,哑声道:“不用?人帮,我也能活。”

“是、是是。”

沉沉无奈,藏在袖中的小手,又?默默拉紧了他的手。

少年夫妻,情深意笃。

两人谁都?不说话,唯有地上?的影子依偎一处,越走越近——

似说不出口的情。

是道不尽的意。

*

探望完尹氏,已?至日暮时分?。

临走前,沉沉把荷包里的银子全倒了出来。身上?只留了最小的一块碎银子和几枚铜板。尹氏不要她的钱,她便佯装生气,说以后都?不再?来。

尹氏自然舍不得她,只得收下。枯朽的面庞上?,是和朱严那时如出一辙、欣慰而又?心酸的笑容。

“婶娘,你好?生养病,”沉沉拉着她的手,不住叮咛,“你瘦得太多,方才开门时、沉沉都?快认不出你了……对了!不如叫朱阿叔日日给你煮猪脚面线。每日一碗、一定能把婶娘养的白?白?胖胖的。”

方才,朱阿叔竟还骗她,说什么?“好?多了好?多了”的。

这能叫好?多了么??不咳嗽,却病得连床也下不来了。沉沉一脸心疼。

“傻孩子,”尹氏闻言,笑着轻抚她的面庞,低声道,“日日都?吃,该吃腻了,更何况,如今我沾不了荤腥。”

“吃了便要吐……也是白?费力气。你若是想吃,倒是可喊他去?做便是。”尹氏道。

不“发病”的时候,眼?前的妇人,本也不过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行将就木之人。

温婉,柔顺,全然看不出丁点?疯癫或执迷的病症。

沉沉看得莫名心里泛酸,捂着她冰冷的双手不放。

尹氏却又?扬扬下巴,示意那道等?在屋外、手里拎着油纸包的纤长身影。

“你还没同婶娘说,那少年是谁?一路跟着你来,”尹氏道,“可是你的……心上?人?”

不是未婚夫婿,不是情郎,只是心上?人。

沉沉听?到这三个字,脸“腾”一下红透。

尹氏见状,心下顿时了然,爱怜地摩挲着小姑娘的手背。

又?不住低声喃喃道:“那就好?啊……那就好?。人这一生,心念动,本就可遇不可求。”

纵然求到了,又?能守得几时呢?

尹氏望着面前少女的脸出神。

许久,方才悄然拭去?眼?角一丝泪意,柔声道:“沉沉长大了。也许,不日便将嫁做人妇,为人母。婶娘……别无所求,只愿你长欢长乐,福寿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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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她褪下自己手腕上?的竹节手镯,轻轻套上?沉沉细弱的手腕。

“须记,生之坚韧,当如此竹,”她说,“这……恐怕也是婶娘唯一能留给你的‘贺礼’了。”

翠色手镯扣在少女手腕,犹如天成。

沉沉知道尹氏家贫,本想推却,可方才明明那么?轻松便套上?的手镯,一眨眼?,竟无论怎么?用?力,都?死活脱不下来了。

第53章糕饼

沉沉出了?朱家,把?手?腕上那只?奇怪的竹节手镯亮给魏弃看。

少年听完尹氏赠镯的来龙去脉,又伸手?轻摩挲了?下那竹镯质地,却似并不惊奇。

“几?年前,我?曾在书上读到过,”魏弃道,“辽西确有一种怪竹,名为‘水生竹’。”

竹生来喜水,沙地之中极难存活,此竹却尤为怪异,附力极强,根茎奇深。

砍开竹节,内中常储甘甜之水。

大旱之年,时人伐竹求存,饮水弃竹节。

次年再来,却发现枯竹重生,遍地青翠。

“离水则死,遇水便生,是?名‘水生’。突厥人将其视为神竹,常用以占卜,制具,辽西女子亦常以佩此竹节镯为美——镯养人,人亦养镯,更有甚者,从花纹光泽,便可知其主人身体是?否无?恙。”

魏弃说:“所?以你年纪尚小,气血充盈,自然轻易脱不下来。”

“那……那难道要等到我?年老体衰,气血不足的时候,才能把?它?取下来么??”沉沉苦着脸问。

虽说这竹节镯纹路清丽,细而秀雅,比之金银翠玉,更衬得她皓腕如雪。她倒也谈不上不喜欢。

可一只?镯子,戴几?十年取不下来——与其说是?镯子,真不如说是?镣铐更为恰当。

思及此,小姑娘不由长叹一声?。

可真要她这会儿扭头去问尹氏如何取镯、婉言谢绝那妇人好意……想到尹氏那衰败而毫无?生气的脸,她终究还是?说不出来。

“不必。”

魏弃却道:“待到月末便可取下。”

“月末?”沉沉一脸疑惑,“为何?”

“……”

魏弃睨了?她一眼。

却只?一瞬,又略显不自在地转开目光。

“你到时便知道了?。”他说。

什么?嘛,故弄玄虚。

沉沉在魏弃背后悄悄做鬼脸。

眼神不经?意瞟到他手?里的油纸包,复才想起来问:“对了?,”她指指他右手?,“殿下,你方才去那么?久,到底买的什么??”

总不会真的是?毒药吧。

魏弃没回答。

只?把?手?里那油纸包递给她,示意她自己打开看。

“给我?买的?”沉沉笑着接到手?里。

凑得近了?,鼻尖嗅到熟悉的麦芽甜香味。

她其实已隐约猜出来里头装着什么?,不想让他失望,却还是?尽量装出一副惊喜模样:

只?见油纸包中,六只?芽麦圆子团团叠放着,外?头淋着一层令人垂涎不已的蜂蜜糖浆。

沉沉本就嗜甜,又正好嘴馋。

见状,亦不疑有他,当着魏弃的面、便随手?捻起其中一只?塞进?嘴里。

边吃,还不忘咕咕哝哝道:“这个我?也会做,”她说,“殿下还记得么??从前在朝华宫里,我?也给殿下你做过这个,可好……”可好吃啦。

话未说完。

她嘴里嚼吧嚼吧,两口?下去,脸色却忽的一变。

随即不敢置信地低头、望向那油纸包住的几?只?胖墩墩圆子,又抬头看他。

嘴里不住吸气,吐气。

“嘶哈、嘶、哈……”

沉沉脑门上冒出一串汗珠,脸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蹿红。

“这、这,谁做的?”不得不疯狂用手?扇风、以缓解那直冲天灵盖的呛辣味,她眼泛泪花,“谁家的芽麦圆子放辣椒?还放得不少……怎么?这么?辣?!”

可说归说。

她还是?“不信邪”地捻起另一颗,以壮士断腕般的英勇果断、再次一口?下去——

魏弃张了?张嘴。

似乎想拦,没拦住。

最后的结果不出意料。

“哇——!”

小姑娘又一次气得快哭,小声?怒喊道:“是?谁!到底是?谁做的!怎么?这么?苦?!”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虚有其表的芽麦圆子?

虽说那苦味把?辣味全盖住,倒叫她嘴里好受些?,太阳穴总算不被辣得嗡嗡直跳。

可作为一个好吃如命——不对,作为一个尊重美食之人,她绝不能接受世上有这么?口?味古怪的东西。

思及此,顾不上灯会开始在即,沉沉拉住魏弃、便要去找那做圆子的人算账。

魏弃却难得将她拦下、没任她去,反而探手?从那油纸包里捻出最中间那一颗芽麦圆子、再次递到她嘴边。

沉沉迟疑了?下,没吃。

只?皱着脸、小声?说:“这个圆子做得不好吃。”

她其实也是?难得拒绝一次。

可不知为何。

这话说出口?,她竟从魏弃那张素来无?大表情的脸上,读出了?几?丝微妙的欣慰之意——

欣、欣慰什么??

沉沉看得一头雾水。

却突然想起:魏弃是?专门为了?自己才去买的这吃食。不说别的,至少是?他的一番心意。

如今自己却一个劲地说不好吃,他面上不说,心里……其实,会不会有些?难受?

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某人手?指捻着的芽麦圆子上。

魏弃正要把?那圆子收回油纸包里。

沉沉却把?心一横,忽的凑上前、一口?咬了?上去。

魏弃:“……?”

他急于收手?,她下定决心要吃,舌尖不经?意掠过他的指腹。

痒。

魏弃一怔。

手?指仿佛被什么?烫到,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下。他下意识把?手?藏到身后。

而对此毫无?察觉的谢沉沉——原本,她已做好了?吃到酸味咸味的准备。

却不想,唯独魏弃亲手?喂的这颗,竟是?和想象中无?有二致的正宗“圆子”味。

因着外?头那层蜂浆,甚至更显出甜而不腻的妙处,多嚼两口?,麦芽馨香扑鼻——沉沉吃着吃着,一瞬福至心灵,心说难道前头那几?颗难吃的,都是?那厨子有意做出来衬托的?

毕竟,凡事都是?对比方才出真章。

她吃过怪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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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子之后,竟真觉得后头吃到的这颗,是?有生以来吃到过最好吃的麦芽圆子了?。

一时间,原本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

她笑着抬起头来,要和魏弃分享自己的“发现”。

结果还没开口?,却见这位九殿下盯着自己,一脸白日见鬼般愕然表情。

和他那张仙人般毫无?烟火气的脸格格不入——偏偏又显得有几?丝难得的活气。

“怎、怎么?了??”沉沉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不由跟着吓了?一跳,小声?问。

“……”

魏弃说:“谢沉沉,你难道就没觉得,这圆子有问题么?。”

“是?有问题呀!前头两颗味道古怪得很,又辣、又苦……”她皱着眉头、掰着手?指数。

可数到第三颗,仍是?笑起来:“但后边的很好吃,比我?做的好吃多啦。”

“殿下方才从哪里买来的?”她说,“我?要去偷学?一番才好,这样,以后无?论在哪,便都能学?来自己做着吃啦。”

魏弃闻言,目光定在她脸上,久久不语。

这表情……

沉沉担心他一气之下、叫那卖圆子的摊贩血溅当场——这可不是?她想要的“算账”。

是?以,又急忙给人说起好话来:“其实,说不定,这圆子就是?故意这么?卖的呢?”

沉沉道:“酸、甜、苦、辣、咸……嗯,也许有人就喜欢吃辣的酸的,只?是?我?吃不惯。下回不买他的便是?了?……或者,让他单做甜的。”

她早已忘了?方才气愤不已要去算账的人是?谁——大概那一只?好吃的圆子,已足够抵清前头难吃的“罪。”

“是?我?叫他这么?做的。”魏弃却忽道。

沉沉还在想怎么?替人开脱,闻言不由一怔,呆呆抬头看他。

四目相对。

魏弃盯着她迷茫的眼睛,又再说了?一次:“是?我?让他,故意做成这样的。”

若不是?她今日说起与尹氏的往事,说起她一点没犹豫地吃下疯妇人给的饴糖。

和她待得太久,他有时竟会莫名其妙地忘记:从前在朝华宫里——至少,没有她在时,他曾是?从不吃任何由他人经?手?的食物的。

六岁那年他便知道,何谓祸从口?入,人心难防。

哪怕是?由小照顾他到大的宫女蓝姑,也会在利益的驱使下,毫不犹豫地给他下毒。遑论其他人?

他习惯了?防备所?有人,也不信任何人。

可是?谢沉沉,却会毫不设防地收下旁人给的一点小恩小惠,倘若自己不慎吃了?亏,还要为别人找些?理由来开脱。

一次,两次,每一次都如是?。

他实在不禁怀疑:像她这样的人,究竟是?如何活到今日?

又不得不想,如果未来,她仍然还是?这样,他能如何护她,护得几?时?

她越是?对他好,他越是?忍受不了?她对所?有人都好。

因为对所?有人都好,意味着,所?有人都能伤害到她。

因此——说他疑心病也好,无?事找事也罢。魏弃想。

他宁可她吃一堑长一智,也不能容忍任何无?法挽回的情况在眼前发生。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可能,也绝不容许。

魏弃说:“哪怕是?我?给你的东西,你也不能全无?防备。”

更不该明知第一口?难吃,第二口?更难吃时,还为了?他而去试第三口?。

他不需要她爱怜他的感受,共情他的情绪,为了?他而委屈自己。反正他不会痛。

他要的,是?她不好时便说不好,不愿就说不愿,仅此而已。

“我?……”

沉沉显然被他一番话说蒙了?,下意识道:“我?、我?为什么?要防备殿下?”

“是?防备所?有人,包括我?。”

沉沉哭笑不得:“那岂不是?太累了?。”

她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也正因为如此,可以哭笑由心,喜怒由己。

在这一点上,魏弃与她,从来都是?不同的。

“我?不要,”所?以她说,“殿下,我?不怀疑你,不防你——你对我?好,我?为什么?要莫名其妙揣度你?”

“谢沉沉。”

“何况——何况!殿下读了?很多书,也不能蛮不讲理,哪有这么?教人防人的呀?”

沉沉说:“先认识那个人,觉得他是?好人,才会吃他送的饼,若是?看错人,吃了?亏,那便认了?,以后不吃了?就是?。而不是?吃过一次坏饼,就觉得全世界送饼的人都是?坏人。”

没事和糕饼置什么?气呀?

说完,沉沉与魏弃对视一眼,忽的伸手?向那油纸包,捻出了?第四只?饼。

正要吃,魏弃却捉住她的手?。两个人斗气一般,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让谁。

最后,却还是?魏弃的力气大,把?那饼送到自己嘴边,咬下一口?。

他眉头紧蹙,艰难地把?那几?乎要酸掉他牙的糕饼咽下去。

沉沉不服气、也凑过来跟着吃了?一口?,立刻龇牙咧嘴,被酸得睁不开眼。

“还吃吗?”他问她。

沉沉不说话,用行动替了?回答。

于是?,在朱家小院门口?,在往来路人奇怪的视线中,他们就这样一口?接一口?地,吃完了?“酸甜苦辣咸”的几?只?“坏饼。

末了?,皆是?面如土色。

还是?沉沉扭头奔进?院里,向尹氏讨了?两杯水来喝,两个人这才没被咸死在路边上。

待到朱严提着药包回家,远远的,便望见台阶上坐着的两道一高一矮身影。

走近了?看才发现,竟是?沉沉与那来路不明的美貌少年,两个人人手?一只?破瓷杯,低头喝水,谁都不理谁。

“这是?在……做什么??”朱严一脸疑惑的问。

那少年生着气,显然不会理人。

“没做什么?。”

沉沉倒是?好声?好气,抬头冲他笑:“我?们才看完婶娘出来,有些?累了?,便停在这喝口?水。”

朱严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又问:“今夜灯会,外?头正热闹,你们不去看?”

“再不去,可就赶不上猜灯谜了?,我?方才从永安街经?过,还瞧见那打树花的、顶缸的……”

一年到头,江都城里最热闹的灯会,也就上元这一天。

沉沉打小最爱凑热闹,岂能不被说动?

当下从魏弃手?里收了?茶杯,又和自己的一并送进?屋里。与朱家夫妻俩寒暄片刻,飞快小步跑了?出来。

又坐回台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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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生闷气的时候,和魏弃刻意隔开坐,如今好像不那么?生气了?,便又坐近了?些?。

“阿九。”她喊他。

“……”

“阿九呀,”沉沉抬头看天,忍不住撇撇嘴。

半晌,却还是?小声?道:“别生气了?。大不了?我?答应你,下次吃了?第一口?,一定不吃第二口?,行不行?”

魏弃说:“我?不是?不让你吃。”

嘁。

口?不对心。

“那我?也没有生你的气。”

“……”

“就像你没有不让我?吃旁人给的东西一样。”

口?不对心,谁不会呢?

沉沉觉得自己的脑袋变得聪明极了?,可忽然想起初见时,朝华宫里那永远只?吃清汤寡水面的少年,心里又泛起几?分酸。

她何尝不知道,魏弃只?是?在用他认为的方式对她好。

就像她希望他能拥有很多朋友一样,他也希望她能对这个世界多出几?分戒心。

只?是?从没人教过他,有些?事,同样是?劝,温柔也有温柔的劝法罢了?。

所?以……她便只?能一样一样、身体力行地“示范”给他看。

“好嘛,”小姑娘于是?说,“大不了?,以后除了?你给的东西以外?,旁人给的,我?都想一想再决定吃不吃,好不好?”

“……”

魏弃说:“好。”

“但你下次不能给我?吃难吃的糕饼了?。你明知道,你给的,我?咬着牙都会吃的。就像你对我?那样。”

“……好。”

“其实方才你和我?斗气的时候,”沉沉说,“我?一开始有点不开心,可是?后来,反而觉得开心了?。”

魏弃问为什么?。

从脸上的表情看,大概是?真的没猜出来,她方才那副不说不笑的样子是?“开心”。

沉沉看得直笑。

两手?捧着脸颊,小姑娘嘴里喃喃自语,说:“因为……我?知道,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呀。”

这句话,还是?公孙军师教给她的呢。

话音落地。

远方天际,忽有烟花炸响。

漆黑夜幕,火树银花,映得半边天亮。沉沉仰头看烟花,又侧头看他。

她说:“阿九,你关?心人的样子有点怪。”

“……”

“但是?,虽然怪,我?还是?知道,”沉沉说着,忽凑到他耳边去,小小声?道,“我?啊,已经?是?这世上,得到阿九最多、最多‘好处’的人啦。”

第54章灯会

正月十五,上元灯节。江都城中,街市如鼎沸。

沉沉下午才带着魏弃闹出过那么?大一番动静、自觉不宜再张扬,是?以进了永安街的第一件事,便是?在临近的面具摊挑了一只青面獠牙的修罗面具戴在脸上,又给魏弃精挑细选了一只“半遮面”。

浅金色的花纹流转,绘出活灵活现的长颈神凰。

魏弃微弯下腰来配合,她踮起脚尖,庄而?重之地把那面具戴在他脸上。

摆弄调整了好一会儿,末了,方才满意地笑起:“果然?,”朝华宫第一狗腿重现往日风采,不遗余力地吹捧道,“阿九的脸,就是?要戴最花里花俏的面具才般配。”

只可?惜,她是?顶着自己脸上两只犄角、白得?像鬼、怒目圆瞪的面具说的。

便是?再热烈缱绻的话,经由一只“恶鬼”的嘴说出来,也难免显得?诡异。

魏弃闻言默然?,掀开她脸上那修罗面,露出面具底下、小姑娘俏生生的笑脸。

“你戴我脸上的。”看了半会儿。

这少年终忍不住说了实话,蹙眉道:“青面獠牙,与你不相宜。”

“不不、才不要!”眼见?得?他要探手来取,沉沉却忙死死护住脸上面具。

三两下间,又把面具牢牢戴在脸上。

小脸尽藏在那彩绘面具底下,她瓮声瓮气道:“鬼面具戴在我脸上,我瞧不见?便不害怕,戴在你脸上,阿九,我都不敢和你走在一处啦。”

魏弃:“……”

与谢沉沉一起待久了,他终于时常能体味到,所谓好气又好笑是?什么?感觉

上元观灯,人山人海。一眼望去,只见?家家户户门前皆缀彩灯,样式无?不新奇。

仰头望,夜空是?孔明灯之海,无?数雪白灯盏浮空,载着新年祈愿飘然?远去;

四周环顾,人间烟火更彻夜不息,且不提来自五湖四海的商贩叫卖声不绝,更有一眼望不到头的杂耍艺人各展身手,戏狮走索,耍刀喷火。

沉沉本就正值贪玩年纪,又许久没?见?过这般热闹场景,当下看得?目不暇接。

一时要去瞧人怎么?打树花,一时又钻进人群去看大汉顶缸、跟着众人一同拍手叫好。

和这泥鳅似的揪不住的丫头相比,魏弃——却总能在人群中找出最安静的一块地、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显然?并?不打算参与其中。

沉沉看完了热闹,四下一望,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不在身侧,又立刻反身来找。

“不看了?”他问她。

小姑娘摇摇头。

揭开面具,绘声绘色地在他面前把方才所见?“奇景”重演一遍,又道:“当然?要看!阿九,你方才有没?有看到,那个大叔嘴里能喷火!”

魏弃原想说那不过是?嘴里事先?含了一口酒、用以唬人的把戏,他在书里早都见?过。

可?一见?她那笑意粲然?的模样,不知为何?,却终究没?说出口,只任她紧握着手,把他拖进人群里去。

紧握的手心,不多时便汗意涔涔。

可?她似乎压根没?想过要松开的事。

只带着他艰难地穿行于人潮之中,每经过一处热闹的,便停下来看看,又同他讲起许多少时的趣事。

说着说着,忽又指指不远处那坐在父亲肩膀上看耍狮的小姑娘,道:“从前,我便是?这么?看灯会的,”沉沉面带怀念,“我打小便长不过人家,踮起脚、跳起来也瞧不到在表演什么?,阿爹怕我哭鼻子,便次次那么?扛着我。”

直到后来,谢父年纪大了,她又长得?实在白白胖胖。

谢父扛着她没?走过半条街便气喘不已、要停下来歇。

谢缨便顺理?成章地接过了这“苦力活”。

少年扛着家中小妹,前呼后拥地带着一堆玩伴,每次都挤到人群的最前排去。

可?尽管到了最前排,怕旁人挤到她,他还是?稳稳把她扛在肩上。

旁人打趣说他溺爱,日后要把家里妹子惯得?嫁不出去,没?人敢娶。他顿时俊脸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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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问说溺爱又如何??

【若是?连我也比不过,何?来的脸娶我家小妹。】

兄长虽“恶名在外”,从小到大,却从没?亏待过她一丝一毫。只是?如今……

如今,一切都变了。

沉沉的脸色倏然?黯淡下来。

离开定风城已有数月,可?她一直不愿去回想关于那红衣人的任何?回忆,也未曾向母亲提起过半句、兄长“也许”还活着的事。

或许,只因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英恪、尹轲,又或是?谢缨。无?论他是?谁,无?论他身上有着怎样的过去。

不可?否认的是?……他如今已与她,与所有魏人身处对立的两面。

他们若有下一次再见?,又会是?怎样的局面?

她不愿想,也不敢想,只能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又提起笑脸来,向魏弃伸手示意长街正中央、最是?热闹的金枝酒楼。

听名字也知道,那酒楼是?金家人名下产业。

说起来,这金家也的确“业若其名”,凡他们所营,无?论酒楼银庄,抑或赌场布坊,概都以金为名,或装潢中“处处见?金”,唯恐旁人不知他们家财万贯似的。

此刻,酒楼内外早已被?围得?人山人海。

“每年上元节,金枝酒楼外头都会垂挂十处灯谜,”沉沉指着那从二楼窗外直坠而?下的红色长幅,“若有人能猜对所有灯谜,尤其是?最后一道、由金家家主所出的对联,便能得?黄金十两,同城中工匠花费数月制成的‘灯王’一盏。”

只不过,在她记忆里,似乎从没?有人拿到这十两就是?了。

就连小时候、在她心里文采最佳的陈夫子——也就是?陈缙的老爹陈秀才,也败在了第七道上。

所以,那十两黄澄澄的金子也好,那盏巧夺天工、年年花样不同的“灯王”也罢,诚然?也不过是?金家人用以炫耀家底的一种手段罢了。

只是?赏金丰厚,加上节日气氛使然?,年年仍有不少人趋之若鹜。

沉沉也不例外。

虽觉灯谜八成猜不中,却还是?忍不住拉上魏弃凑上前去,仰头望向金枝酒楼前那一盏高悬门前的走马灯,问一旁专责招呼往来客的小二道:“今年的走马灯,里头图案绘的什么??”

寻常的走马灯,样子颇似圆柱宫灯,内里多附一层剪纸,待灯中燃烛,热气上浮,图案便随着纸轮辐转而?动,灯屏上物换景移。那模样是?否活灵活现,是?否毫无?滞停,都颇为考验匠人功底。

而?眼前这盏灯,更是?丝毫不吝点缀,金座托底明珠垂,也不知使了什么?技法,每转过一轮,图案竟都不相同,犹如看皮影戏一般,层层叠叠,人物翩然?纸上,精巧灵动。

“这画得?什么?,你们姑娘家家的便不知道了吧?”

小二闻言,一脸骄傲:“这也是?我们当家的消息灵通,方才第一时间能知晓,如今我们大魏,可?出了位‘神人’了!”

“神、神人?”

沉沉仰头盯着那灯盏上战场厮杀、你追我赶的画面。看得?脖子都酸了,也没?想明白个中关窍。

反而?是?身后默不作声的魏弃,倏然?抬眼看了那灯。

面上神色,立刻便微妙起来。

“正是?!”小二道,“想当初,我们吃了燕人多少苦头,二十余年,几番交战,从未在北燕马蹄下讨得?丁点好——唯有这位九皇子殿下!”

说着,他伸手指向灯上绘着那猿臂蜂腰、手持两把双剑,小山般壮实的汉子。

“不仅大败北燕,为我们大魏一雪前耻,更毫不贪功,视钱权为无?物,一心只为护天下太平……这世上,哪里还能找出第二位这般人物?您瞧瞧,这灯里头画的,可?不就是?九殿下驱马杀入燕贼营中,大败燕军,后又千里驰援,守下定风城的英勇功绩么??”

沉沉却听得?傻眼。

这、这,你们确定这是?“九皇子殿下”?

她回头看了眼仙子似的本人,又看了眼灯上膨胀了足有两圈的“画中人”。

心说你们是?不是?对“英雄”形象有什么?误解?

小二见?她面露诧异,不时回头,眼神遂也落在她紧牵着的俊美少年身上。

表情明显地愣了一瞬。

回过神来,又忙低声轻咳掩饰,随即冲谢沉沉义正言辞道:“都说这样貌不过身外之物,我看也是?。姑娘家家的,看人更需得?多瞧瞧这人呐,有没?有志气、骨气。若是?单靠着一身好皮囊……”

话音未落。

沉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脸色顿时一冷,道:“我家郎君至少还有一身好皮囊。不像有些人,单看皮囊就够腻味了。”

萧家老太太有眼无?珠也就罢了,怎么?人人都这般“有眼不识泰山”?

她可?以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尊老”,却绝容不得?连萍水相逢的陌路人、都当着她的面要踩上魏弃一脚。

语毕,连灯也不看了,拉着魏弃便要走。

“什么?‘灯王’,”沉沉小声咕哝道,“人都没?画明白呢,阿九,我们走。”

可?两人还没?从人潮中挤过身,忽又听侧前方有人喊:“阿姐!阿姐!”

是?萧殷的声音。

沉沉循声看去,只见?萧殷、黄家小五娘、还有金家的三公?子,几个孩子围着一长须老人,正在酒楼外头人挤人、提交灯谜答案的长桌旁叽叽喳喳议论着什么?。萧殷艰难地挤到她身边来,看她一眼,又红着脸、怯生生地看向她旁边的魏弃。

“这、这就是?大……”大美人?

萧殷结结巴巴,脸上是?沉沉从没?见?过的羞赧和乖巧神色。

她却来不及想太多。

眼见?得?他险些把自己在背后给魏弃取的“诨名”给说出口,吓得?忙一把捂住他嘴,又连连比着“嘘”的手势,“对,这就是?大……恩人,大恩人,你叫他阿九哥哥便是?了。”

说完,又忙转移话题,连珠炮似的问:“你怎么?在这?你同五娘他们在猜灯谜?猜着了没??”

她甚至没?反应过来,这还是?萧殷第一次乖乖叫她“阿姐”。

萧殷点了点头,脑袋往下埋着,好一会儿,又悄摸偷看了一眼魏弃。

沉沉问他:“可?猜出来了?”

萧殷这才回神,道:“我们正等?着夫子写最后一道对联呢。”

沉沉闻言,往那人堆中一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孩子们身旁那白须老人,正是?学?堂的文夫子。

文夫子在城中,是?出了名的性子敦厚,爱生如子。

遇着穷苦人家交不起束脩,家中孩子却有些天赋才学?的,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过来旁听上课——他会来掺和这猜灯谜的热闹,八成也是?给这些学?生撺掇的。

沉沉一向很敬重读书人,闻言,忙要上前去同夫子见?礼。

没?走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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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萧殷问她魏弃怎么?不来,一副依依不舍。连连回头的模样,她无?奈,只好又回头唤魏弃一并?来。

文夫子白眉微拧,正为最后一道对联犯难。

见?沉沉过来寒暄,却仍是?笑着放下笔,与她聊起萧殷在学?堂的表现,言谈中不吝夸奖。

只是?末了,又忍不住轻拍了拍身边几名学?生的肩膀,叹息道:“可?惜……可?惜,学?堂恐怕办不过今年了。”

“为何??”沉沉愕然?。

“老夫家中,尚有百岁老母,年前不慎摔伤了腿,从此卧病不起,”文夫子道,“我虽年逾古稀,膝下门生无?数,可?此生却未能尽于孝道。如今老母病重,学?堂又入不敷出、聘不起旁的夫子……别无?他法,也只能暂且关闭。”

此话一出,几个孩子尽都沉默。

黄家的小五娘默默垂泪:“所以、所以我们才想叫夫子来猜灯谜,若是?得?了那十金,兴许便能……”

“我都说了叫我二哥给!”金家小少爷立刻跳脚道,“可?夫子非不让,说坏了规矩!”

萧殷闻言,恶狠狠踩他的脚,“你就知道二哥二哥的,学?堂是?夫子的,又不是?你们金家的,让金家人来出这个钱,你家那个大哥以后更横行霸道了!从我们学?堂出去的,个个都得?在他面前做孙子。”

萧殷搬出金不换,小少爷立刻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去,不说话了。

沉沉看在眼里,心下也有几分不忍:文夫子的学?堂,虽不是?城中最有名的,可?他是?真正的好人、好夫子,饶是?从前谢缨那般调皮捣蛋、日日逃学?的,也从未见?夫子体罚或往家里告状,只是?一次又一次把他留下、同他讲那些孔孟夫子的大道理?。

谢缨与她说起时,虽难免抱怨几句,可?每一次,也都是?说:“老头子是?个好人。”

【给他教出来的学?生,想做坏人都难,脑子里时时刻刻是?他念经的声音。】

“……”

沉沉忽道:“有了这十两黄金,便能为夫子解困了么??”

“至少可?以重修学?堂,为孩子们聘上位新夫子,暂代得?一时。”

文夫子苦笑:“可?惜,老夫才学?不精,知孔孟之学?而?不知世间奇巧,除了最后这幅对联外,还有两处灯谜,也不得?其意。”

“夫子莫急。”

沉沉闻言,装作仰头看那些红幅。

背在身后的手,却轻轻扯了下魏弃的衣袖。

魏弃眼神落低,看着她摆来摆去“招呼”自己的小手。

末了。

终是?在她掌心写下个“可?”字。

“我这位朋友阿九,专通世间奇巧……”小姑娘面上一喜,立刻脆生生道,“许能帮得?上忙,且让他一试。”

金枝酒楼,二楼雅间。

屋中无?珍馐美味,倒是?墨香正浓。

少年坐于一叶矮几前,桌案上早已堆满宣纸。

随手捻起一张,上头所书灯谜答案——却都实在称得?上个个“奇思妙想”。

也个个与谜底八竿子打不着。

他以袖掩口,不住轻咳,本就病态的脸上,更因寒意而?添上几抹苍青之意。身旁的仆从见?状,面露不忍,小声劝道:“二公?子,每到冬日里,您这病便发得?勤。不若先?回府上,这些书卷,便交由奴才审阅罢。”

反正也不会有人答对。

这都几百张了,竟没?一个能答中公?子心中所想的……看了又有何?用?

终归是?一堆废纸罢了。

金复来闻言,淡淡摇头道:“不必。”

少年形销骨立,清瘦得?只剩一把枯骨,两眼却清亮温柔,低声道:“此事关系甚大,惠寿大师佛法高明,必不欺我。我今日,便在此等?那位有缘之人。”

语毕,恰有人敲门、又送来十余张“谜底”。

金复来一张一张翻过,紧蹙的眉头却始终未有放松。

直至翻到最后那张。

他的手指停于眼前未干透的墨渍,神情忽的微怔。

回过神来,猛地抬头,同身旁仆从道:“速将作此答卷之人请进屋来。”

仆从连声应是?,不多时,便请来一位白须白眉的老先?生。

金复来认出这位便是?三弟学?堂里的文夫子,面上不由现出几丝迟疑。

顿了顿,却仍是?起身与人见?礼:“见?过文夫子,某叨扰了。”

少年声音温和,如清风拂面。

“专程请夫子一叙,还望请教,‘天下乱,目中见?菩提,兴亡不管’,为何?要对这句——”

【净土灭,纵木鱼敲破,何?得?登仙。】

对仗并?不工整,词意亦非婉转。

偏偏,却与他心中所想无?出左右,令他一瞬豁然?开朗。

想来书写此句之人,便是?惠寿大师所说、他今日合该等?到的有缘人。

金复来心下紧张,一眨不眨地望向面前的老夫子。

文夫子听罢,却轻捻白须道:“老夫不才,最后一道对联,并?非出自吾之手。”

他一愣。

“那是?何?人所作——”

“他们此刻应已走远。”

文夫子摇头道:“那少年只托我转告,若有人问及为何?,便告知对方,‘凡人目,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真正的菩提目,见?山,却知山倾埋枯骨,见?水,知涝年水滔天’。苦于答案,不如一见?天下。”

末了,又从袖中抽出一纸折了两折的信纸。

“至于这封信,则是?谢家姑娘托我转于阁下。”

金复来尚未从那几句话里回神,人反应慢了一拍,可?仍是?下意识接过信笺摊开,一目十行地读完,而?后,面色忽变。

“这……!”

少年脸上忽现勃然?怒色,扭头问身旁仆从道:“从我在浮青山静养至今,三个月来,大哥日日在找陈家人的麻烦,拦着陈缙、不让他赴上京参加会试?”

仆从眼神飘忽,讷讷不敢答。

少年见?他表情如是?,当下便知了答案。

声音更冷了七分。

“我早已说过,金家不是?恶霸,横行城中,终不得?长久。”

金复来道:“十年寒窗苦读,终登天子堂前,本是?江

都城一城之幸事,他竟敢横生阻拦,将我们金家置于何?处,身为大丈夫,竟连这般肚量都无?,又有何?颜面去见?金家列祖列宗?”

“传我令下去,我以金家代家主身份,从即日起,命他长跪祠堂,静思己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二公?子,使不得?呀,”那仆从听罢,脸上轰然?变色,顾不得?文夫子在旁,急忙跪地为金不换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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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道,“大公?子他只不过孩子心性……!”

“孩子心性?他如今多大了。”金复来道。

“……”

“速速派人为陈缙准备一匹快马,备好盘缠。再请四名得?力镖师,务必在一个月内,安全将其送至上京,”少年声色皆厉,“若有闪失,或再有人从中作梗,我金二以性命担保,绝不姑息!”

而?与此同时,碧川江边。

江都城自古依河而?建,此河名为碧川,穿城而?过。

时值上元佳节,河道两旁,皆是?放灯的男男女女。

沉沉见?状,也花光身上最后那枚碎银子,买来一盏荷花灯。

向一对好心夫妇借了笔墨,她央着魏弃在上头写愿望。魏弃写了几句,她却看不懂。

轮到自己写,索性简单写了个歪歪扭扭的“开心”。想了想,又添上四个端端正正的:“问殿下安。”

荷花灯融入灯潮中,随水飘远。

她目送它?远去,转身还了笔墨,顺带赠出两枚饴糖——这还是?方才萧殷给她的。

取下修罗面具的小姑娘巧笑倩兮,祝好心夫妻百年好合、子孙满堂。

跑回魏弃身边,却见?少年的目光仍落在那远去的荷花灯上,久久未动。

她问:“殿下方才写了什么??”

魏弃说:“荒淫之句。”

“……?”

沉沉一愣,反应过来那话是?什么?意思,却不由地红了脸:“什么?荒淫……殿下才不会写那种东西。别骗我,到底写得?什么??”

魏弃不答,却反问:“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沉沉笑,“我的愿望,方才都写上了呀!——嗯,不过,若是?我认得?的字再多一些,我还要写,吃好、喝好、睡好,每日都过得?开开心心、有用不完的钱……”她一个个掰着手指细数着。

说完了,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下巴,小声道:“是?不是?有点太没?出息?那我其实还有一个更大的愿望——”

“是?什么??”魏弃问。

只是?这回,一贯口无?遮拦的小姑娘却默然?片刻。

许久,方才轻轻说:“我没?有同殿下说起过,其实,定风城刚打完仗,我便一直想走,除了确实想家想娘亲以外,还因为……我那段时间,夜里总是?做噩梦。”

梦里血流成河,嚎哭声不绝。

她看见?尸体堆成山,房屋烧成灰,失了母亲的孩子与失了孩子的母亲,一桩桩的惨剧就在眼前上演。

分明打赢了仗,可?是?那些死去的人,那些破碎的家庭,都再也回不到从前。

躺在地上的一具具尸体——甚至她为了伪装阿史那金剁指而?砍下两根手指的男尸,他们都曾是?活生生的生命,在定风城,是?走街串巷的商贩,是?卖布的活计、是?酒楼的小二,是?绣庄的绣娘。

没?有了人,城就是?死城,每一天,她走出城主府去,外头都在做着丧事,或焚烧无?人认领的尸体。

那一刻,她心中再也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剩无?边无?际的恐惧。

“殿下,我害怕死人,害怕打仗,可?是?我知道,不打仗,燕人仍然?还会践踏南边的魏人,不杀人,他们便会杀你,杀方大哥、王将军……燕人若是?得?到定风城,一样会屠城。我多想让自己不那么?怕,让自己的手和腿不要发抖,但那时候的我……真的做不到。我一心只想回江都城,过平静安稳的日子,甚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那样……我只想做个无?忧无?虑、整天只知吃喝睡的小姑娘。”

沉沉说着,仰头望向夜空中的孔明灯海。

“我知道自己很没?用,明明定风城里都是?受伤的人,是?失去亲人的人,我还是?害怕,因为我不知道我还能为他们做什么?……我有家人,有朋友,我侥幸活了下来,在他们之中,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我想做个开心的人,可?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无?忧无?虑,我宁可?愁眉苦脸。”

“……所以,如果真的可?以许一个更大的愿望的话,”她说,“我想看到,有一天,定风城重新变成江都城这样热闹的地方。”

“烧成废墟的农田,会长满麦子,地上开满花,死去的人们、他们还有未尽的子孙,又在那片土地上重新开始建起院子、种地、养鸡养鸭。我希望,哪怕真的要打仗,战火也只波及很少很少的地方,希望战争留下来的伤痕,能很快很快地痊愈……希望在天上的人,还会看着地上的人,偶尔能入梦来,和思念他们的人说说话。”

两人并?肩坐在河岸边,只有寒风迎面拂过,她微微侧头,靠住身旁少年的肩。

忽的,又轻声说:“我想在江都城留到四月。四月二十六,是?娘的生辰,我想陪她过一次生辰。”

“好。”魏弃点头。

“那,这三个多月,”沉沉问,“阿九,你有没?有想过要做些什么??”

话落。

她悄摸侧头看他。

魏弃的表情,却似明晃晃地写着三个大字:没?想过。

毕竟对他来说,在去北疆之前,每天呆在朝华宫里要做的事,也不过就是?“活着”而?已。

“那不如……”

沉沉于是?小声提议道——从方才,她便在心里默默“谋划”,这会儿终于找到机会开口:“去做夫子怎么?样?你不是?读过很多的书么??我方才听文夫子说,你可?比夫子还要厉害!而?且,而?且你还会弹琴、会下棋、会画画……什么?都会,若是?阿殷他们能做你的学?生……”

“教不了。”

魏弃却几乎毫不犹豫地答她:“我只会杀人。”

“说什么?呢,”沉沉立刻瞪大了眼,一本正经道,“若是?连你都不算学?、学?富三……四五车,我这种算什么?呀?”

又心虚地小声道:“而?且、其实,其实我也想学?,我每日都去接阿殷放学?,却从没?进过学?堂。我怕夫子嫌我愚笨……若是?阿九教,想必就不怕了。”

就算愚笨,魏弃至少也是?不会笑她的。

魏弃闻言,盯着她那惴惴不安的小脸,沉默片刻。

末了——终是?毫无?意外地服了软,道:“或可?一试。”

“真的?”

“真的。”

沉沉一贯“翻脸”比翻书快,闻言,原本落寞的表情顿时换作开心笑脸。

“好阿九,好阿九,”又一把挽住他的手,她说,“那我答应你,等?陪阿娘过完生辰,我们就回定风城去。”

他身上毕竟还有虚衔,总陪她呆在江都城,终不是?长久之计。

沉沉说完,自觉善解人意,忙凑上去、等?他说几句好话来听。

“……”

魏弃却顿了顿,道:“也许要先?回一趟上京。”

“为什么??”

“到时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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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这句话。

沉沉气得?捶了下他肩膀。

魏弃于是?解释:“只回这一次,日后便再也不回去了,”他说,“但,若是?你想回江都,随时都可?回来。”

听着莫名像是?在“将功补过”。

沉沉闻言,很是?受用地点了点头。

只是?,不知为何?,观他表情沉凝,忽然?间,竟又难得?的生出几分促狭之意。

“可?是?……”小姑娘于是?故作迟疑,慢吞吞问道,“你就不怕,我不回去了?”

“……”

魏弃说:“我长了腿。”

言下之意,你不回来,我来找就是?了。

沉沉一招不成,又道:“那万一、万一你来找,我也不回去呢?”

哪有那么?多万一。

魏弃抿唇不语。

可?她一个劲摇晃他的胳膊,似乎非要听到这“残酷”的答案。他终于还是?蹙眉开口:“我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沉沉满脸疑惑。

“我也许会杀很多人。”

“……”

“也许会做很多让你觉得?害怕的事,”他说,“我不知道。”

此话一出。

沉沉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提了个多么?可?怕的话题,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忙摆手道:“罢了罢了,”小姑娘面容恳切,险些没?有赌咒发誓,“总之我、我绝不抛下你,阿九,你可?不能再往下想了。”

再往下想,指不定日后真要成江都城里、“可?止小儿夜啼”的一号人物了。

魏弃一时无?言:“……”

心说,想太多的到底是?谁?

可?尽管如此。

他沉默着,忽又伸手,冰冷的手指轻按住她暖乎乎的小脸,说:“谢沉沉,你不能抛下我。”

“方才说了呀?不抛下、不抛下。”

“若是?抛下了呢。”

“……”

方才才说你别想太多,敢情随口一问,把你的好奇心还勾起来了?

沉沉叹口气:“那我不得?好死总行了吧?”

“……”

“你真的让我不得?好死啊!”沉沉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说话,不由目呲欲裂,猛地抬起头来、险些撞到魏弃下巴。

小姑娘手指颤颤巍巍点着他的鼻尖,“你、你难道不该说,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吗?”

“我不知道。”而?魏弃又一次给了她相同的回答。

只是?这一次,语气中是?真正的迷茫。

他垂眸看她,似乎想在这张脸上找到什么?,却始终一无?所获。许久,方才飘然?转开目光。

“我想象不到你不得?好死的样子,”他说,“但是?,你死,我也会死,那不算抛弃。”

真正的抛弃,是?你明明活着,却明知我不会杀你,而?不愿与我一起。

沉沉听不懂他这兜兜绕绕的话,只觉得?他实在嘴巴太坏,不可?理?喻,遂别别扭扭地鼓着嘴巴生闷气。

可?生了会儿气,没?“吓”到他不说,反而?把自己给气饿了。

所以,她想了想,决定还是?不生气了。

“算了,我身上还剩八文钱,”沉沉忽开口道,“我们去吃阳春面——够买两碗了。”

魏弃点了点头。

两人遂起身往面摊走。

只是?,没?走多远,沉沉终是?忍不住别扭道:“你下次……下次能不能学?些好话哄我?”

魏弃说:“哦。”

沉沉觉得?此人实在无?法沟通,气呼呼地跑去买面。

付完银子回来,继续气呼呼地坐到他旁边,拿他素白的衣袖擦桌子。

魏弃:“……”

少年盯着某人故意别过脸去不理?自己、仍然?气到鼓起腮帮子的侧脸。

忽的,开口轻声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溺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沉沉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什么??什么?布?”

魏弃:“……”

算了。

真的算了。

他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自己的衣袖,“擦桌子的抹布。”

第55章誓言

二月,草长莺飞时节。

江都城中的文盛学堂,来了位年轻的新夫子。

少年不过十六,常日一袭素衣,清瘦挺拔如竹。

博学之广,满腹经?纶,却足叫已逾古稀之年的文夫子甘拜下风——只可惜,“才名”这东西,总需些时间验证。

倒是其容色姝丽,叫人见之难忘的“美貌”名声,在上课的第一日、便?经?一群半大?孩子的口传遍了整个江都城。

一时间,每日来接送家中子弟上下学的人群中,竟又多出许多正值芳龄的少?女。

毕竟此地正处西南,民风开放,既非孔孟礼教之地,也无人顾忌什么男女大?防。

是以,姑娘们准备的糕点?、荷包、手帕,很快一样样地托人往里送,更有甚者,还写出几封不署名的传情书信来。

对此,沉沉没当回事,反倒是萧殷看得气急。

左右无法,只好逢人便?说,“魏夫子是我家大?姐姐的郎君”——也好打消旁人的肖想之心。

姑娘们听?罢,你一句我一句的议论开,却显然都不信,又问他,你的大?姐姐是谁?可没听?说过?你萧家上头还有一位姐姐呀。

他遂把人领进去,伸手指向四方学堂最后头、那趴在书案上打盹的少?女,道:“那那那、不是在那么。”

萧殷说:“那懒虫便?是我家阿姊。”

时人念书,向来讲究一个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是以,学堂每日卯时便?要组织学生晨读,还有专门?的先?生抽查。

背不出来或背得结巴的,要不被打手心,不然,便?多半要被叫去顶书罚站。

至于沉沉……

别说背书了,光是起床这事儿,十次里有九次,她都是被萧殷拖来的。

起初要上学的那股热乎劲,早在“坚持”早起半个多月后,被磨了个一干二净。

魏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她白?日里不来,夜里再开小灶。

唯独她的这位“小弟”,却堪称一个尽职尽责,每日比院子里的公鸡来得更准时。

她睡眼朦胧间被拖到学堂,心到了,脑子却还落在家里。

每每读不了几句,便?被那些之乎者也孔孟有云绕得头昏脑涨,最后,只好把书立在脑袋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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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脑袋缩在书后头补觉。

原本睡得好好的,又被萧殷突然的一声“阿姊”惊动,没搞明白?前因后果,便?傻乎乎站起身来。

众人探头往里看,这才看清了萧殷嘴里念的那位大?姐姐,原是个清秀可人——亦瘦弱矮小的“豆芽菜”姑娘。

顿时,前脚落在地上的信心,又尽数捡了起来。

“你家阿姊瞧着可还不到成?婚的年纪呢,怕不是你着急家中阿姊的婚事,胡乱编排的罢?”

“怎么你念书,还要家中阿姊来伴读?”

“回头我也要来陪我家阿巧。”

萧殷被说得涨红了脸,解释了半天、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

眼神一转,却见魏弃手里拎了戒尺,径直走到一脸茫然的谢沉沉跟前去。

姑娘们见状,围在学堂门?口哄笑:“你家阿姊被你扰了好梦,这下要挨手板了。”

可话音未落。

耳听?得戒尺声一次次落下,声音清脆。

学堂里那些小书生们,自不敢大?张旗鼓地回头看、恐受波及,他们这些围在门?口的、却视角“明朗”,看得一清二楚:

那戒尺分明一下都没落在小姑娘手心,反而全都打在那魏夫子借以摊平她蜷缩手掌的左手手腕上。

打完了,少?年面?不改色地将红肿的手腕藏入袖中。一回头,目光又正对上在学堂门?口傻站着的萧殷——以及后头那群瞪大?了眼、却仍难掩羞赧娇艳的城中少?女。

萧殷正事不干,被罚了五下手板。

而那群少?女家中送来读书的弟妹也免不了罚,来一次,便?罚一次手板。

有性子刚烈的姑娘看不过?眼,上前去“伸冤”:“凭什么你方才打她,”素手芊芊,指向最后头一脸懵的谢沉沉,“打她的时候,便?装模作样,最后只打自己。打我家阿巧的时候,便?真的上手了?”

魏弃眼眸微垂,望向面?前少?女。

“你这夫子做得这、这般偏心,”四目相对,少?女却登时结巴起来,吞了口口水,方再鼓起勇气道,“我哪里放心把阿巧送来念书?你——”

结果后头那些怨愤的话还未说出来。

“我妻贪睡,碍着你的事了?”魏弃忽淡淡问道。

四下一片哗然。

“你、你妻……”

“她虽贪睡,坏了学堂规矩,却未妨碍余人念书,我代她受过?,”魏弃道,“可你们日日围拥于学堂门?前,名为?送学,用意何在,不必我说,想必诸位心知肚明。今日只是小惩大?诫——日后再来,索性便?把家中子弟一并领走。”

“……”

“不送。”

这学堂,终归不是他的学堂,学生,亦不是他的学生。

话落,四下皆静。

姑娘们听?得心虚,一时哑然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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