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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求生
朝华宫中。
魏弃不记得自己昏睡了多久。
他再一次醒来,完全是被谢肥肥给舔醒的。
这只贪懒馋滑全占尽的小小狸奴,彼时早已喝完了谢沉沉留下那三大碗羊奶,舌头?上却还残留着羊奶的膻味。
他只觉脸上粘腻,甚至略微刺痛。
霍地睁开双眼,便见一只放大的毛茸茸脑袋贴在?跟前,顿时脸色大变。
谢肥肥“喵呜”一声,被他眼神吓得炸毛,当即飞也?似地窜上横梁,躲在?后头?瑟瑟发抖。
可?等了半天,还没等到他来抓自己算账,又按捺不住、鬼鬼祟祟地探出脑袋瞧了一眼:
魏弃眉头?紧蹙,满头?是汗,竟还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迟迟没有起?身?——
也?许如今,清醒于他而言,已不再是件好事。
他平静地想。
失去意识时,尚且无知?无觉,犹如五感封闭,察觉不到任何痛苦。
真正清醒时,却根本无法控制胸口那气血翻涌的痛意,仿佛一股绳将五脏六腑搅在?一起?。
两眼所?见,时而清楚时而扭曲,犹如中了某种幻术,原本清明的色彩,亦染上瑰丽而秾艳可?怖的阴影。
他花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勉强调息好丹田气海,强撑一口气、扶着灶案站起?身?来。
身?上血污斑斑,早已干透,他亦顾不得收拾,只径自迈过地上那一片污红狼藉,跌跌撞撞走向?灶台,将那些被谢沉沉黏在?碗边的宣纸一一小心揭下?,连带着那滑稽的菜谱一并小心对折、收好。
“……呼……嗬……”
可?竟然光是做完这几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他已气喘不止。
不得不把手撑在?灶案上借力、才保持身?体不至歪倒——
为什么?
为什么这次发病,竟然又和上一次不一样。
自他机缘巧合、被陆德生从鬼门?关拉回那次过后,每一次,他的“病征”都在?变化。
起?初,他以为是阎伦那本古籍上写的身?体溃败之兆,可?如今看来,又与那书上记载截然不同?。
难道说古籍所?言,记载有误?
自己还剩多少时间?
魏弃咬牙封住全身?三处大穴,提气于胸,靠着这一口气,足尖轻点?,飞快越窗而出,抄近路回了主?殿。
视线已然迷蒙,他从书架隔层翻出那本破旧古籍,凝神细看,眼前的每个字却都诡异地如蛇般乱舞,字不成字,书不成书。
一阵悠远而熟悉的笛声,从窗外飘入殿中。
他心神大震,猛地抬头?:眼前住了整整十五年的寝殿,一砖一瓦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此刻竟莫名变得晦暗、灰沉。
墙壁上布满明暗不一的灰绿色的眼睛,那逼人?的压迫性视线,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
“阿毗。”
忽然,他看见丽姬从那墙后施施然行出,走到自己身?前。
女人?泪眼低垂,吐气如兰:“阿毗,你?就这么想活下?去么?”她说,“这般辛苦,也?要活下?去么?可?这世上,已没人?盼着你?活……若是我从未生下?过你?,该有多好?”
他一怔,女人?的手指缱绻不已地附在?他的眉间,却在?转瞬间消散。
院外,孩童清澈的笑声传到耳边。
他扭头?看去,见少时的魏治与魏昊,他的七哥和五哥,两人?趴在?墙头?,瞧见他的眼神,笑嘻嘻地问他,你?母妃死了,你?怎么还活着?
【听说你?母妃和太监搅和在?一起?,生来不干不净的女人?,果?然都这么下?/贱么?】
【魏弃,能不能教我你?的新名字怎么写?弃,哪个弃?】
【是弃妇的弃,还是抛弃的弃,还是前功尽弃的弃?】
他沉默不言,那两人?的身?形也?紧跟着如青烟散去。
取而代之,是仰躺在?他面前,七窍流血、垂死挣扎的蓝姑。
他看见她哀怨的双眼——她用尽最后力气,颤抖着指向?他,说殿下?,入你?这般无情无义的薄情之人?,此生都不会有人?真心待你?!
【老身?九泉之下?,也?会睁大这双眼睛,看着你?如何死无葬身?之地!】
朝华宫里死去的每一个人?,他亲手所?杀的每一个人?,仿佛都在?用最恶毒的言语在?他耳边咒骂。
他们问他为何还不去死,为何还不一命偿一命。
那些声音纠缠在?耳边,他哪怕闭上眼睛,仍能感觉到四?周阴森的吐息,闻到“他们”身?上陈旧腐烂的味道——那是属于死亡的味道。
魏弃的手不受控制地紧掐住自己脖颈,手背青筋毕露。
死……有何难?
他并不怕死。
十一年来,他为了丽姬临终前的恳求而活,却活得并不心甘情愿,活得自暴自弃,活得冷漠而抽离。
他甚至曾比任何人?都更期盼,这“不得不死”的一日到来。
可?为什么,这一刻,心中却生出惧怕,生出畏怖?
似乎心底有个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声音,在?轻声地说着,不愿死。
……为什么,不愿死?
【砰!】
他听见一声熟悉的钝响。
紧接着,是小宫女拿手腕轻碰额头?,满是懊悔的叹息声——还依稀带着鼻音。
他听着她咕咕哝哝,抱怨着怎么又睡着、待会儿又要被殿下?骂,想提笔却摸不着,慌乱地满书案找。
他睁开眼。
看着她,无头?苍蝇似的找了半天,才在?脚边发现方才犯瞌睡时不小心撞倒在?地的兔毫,宝贝地捧在?手中。
她练字像鬼画符,但因为怕被他“骂”,所?以总会讨好地写很多“问殿下?安”。
导致最后别的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只有这四?个字,写得颇似他手笔,几乎原模原样抄下?来似的。
她练了许久,字写了一张又一张,终于得出一张最满意的,美滋滋地把那张放在?一摞纸的最上头?。
谢沉沉……
这会儿她应该已经出宫,坐上了顾叔帮她安排的马车。
从上京到江都城,至少需要两个半月。
若是快马加鞭赶路,照顾她的脚程,也?要花上两个月。
他原以为自己还能撑到那时候——还能收到她那封想也?知?道无聊、却认真得一板一眼的,报平安的书信。
但原来命运从未宽仁他至此。
到这一刻,他已恍惚明白过来:自己这所?谓的“疯病”,起?初是累及旁人?,杀尽身?边一切可?亲之人?;到如今,每一次发病,却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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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例外,是要逼他偿命。
也?罢。
谢沉沉——他突然近乎残忍地想:其实她也?与那些人?无二。充其量,只不过比“他们”愚蠢,又比他们多出几分天真的善良罢了,可?是,到最后,她难道不是也?头?也?不回地离开?在?选择的天平两端,她同?样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他,
抛弃,被放弃。
这样的事,在?他的一生中,已然发生过太多次,多到无需细数。
如今,他终于可?以解脱了。
这念头?生出的瞬间,眼前巧笑倩兮的少女亦如青烟散去。
他的手指紧扣住脖颈。
紧扣住——又松开。
他低垂下?眼,看向?不知?何时溜进殿来、蜷缩在?自己脚边,惨兮兮哀鸣着的小狸奴。
【你?走的时候,记得把那只畜生带走。】
【可?、可?是殿下?,肥肥娇气,想来受不得长途跋涉。路上没有羊奶喝,没有好东西喂,它一定瘦了,瘦了便容易病,病了就……】
【谢沉沉。】
她被他喊得一哆嗦。
回过神来,鼓起?勇气,却还是再试探着开口。
【殿下?,你?看,不可?爱吗?】她把狸奴抱在?怀里,抓起?它一只爪子来冲他逗趣,【殿下?平日在?宫中不是读书就是写字,都没人?陪你?说话,有肥肥陪着解闷不好吗?】
【那是你?养的。】
【……】
【你?走,便将你?的东西全都一并带走。】
不要留下?任何让他想起?她的东西。
他愿意送她走,是信守那一日的承诺没错,他要确信她活着回到江都城,亦是为了还她拼死救他的恩情。
可?她甚至毫不考虑、毫无犹疑,就头?也?不回地走,凭什么还让他再惦念她?
【殿下?,你?、你?不开心?】
【没有。】
【那你?……】
【带不走,养不活,便把它扔出去。】
【不、不不,殿下?!】她吓得“腾”一声站起?。
抱着狸奴在?殿中来回打转,哄孩子似的安抚了好半天,方才欲言又止地绕回他面前。
想了想,小声道:【殿下?,怎么、怎么我感觉,我们这样,好像以前族长派来的那些人?,要跟我阿娘算总账、好分家产一样?】
分家?
亏她想得出。
他沉着脸不回答,却几乎要把手里那书翻出火星子来。
而谢沉沉见他不答,索性继续讲她的歪理:【可?是,殿下?为什么要和我分得这么清楚?殿下?在?生什么气?奴婢只是回家去,又不是和殿下?……此生不见了。】
说得好听。
他问她:【……怎么见?】
【在?上京见呀。奴婢听宫人?们说,皇子都是二十岁出宫建府,等殿下?二十岁的时候,就可?以出宫了,】她一脸理所?当然,【殿下?若是去不了江都,奴婢便来上京,殿下?若是想去瞧瞧江都城的风景,那便来找奴婢……奴婢带殿下?看江都城的灯节,吃尚庆楼的面线,对了,还有永安街的面人?、糖人?……到那时,不就见到了么?】
【……】
【肥肥还小,经不起?舟车劳顿,等再过几年,它就长大了,懂事了,好养了,】她说着,双手合十,一脸恳求地看向?他,【殿下?慈悲,能不能留它在?身?边逗趣解闷?奴婢定会千恩万谢,日夜在?佛前为殿下?祈福……】
离开,并非抛弃。
纵隔千里,还有再见之日。
她说殿下?,你?是奴婢见过最好最好的人?,殿下?定会长命百岁。待到再见之日,奴婢一定长得白白胖胖圆滚滚的啦,到时候,殿下?说不定已经认不出奴婢了,但是,肥肥一定认得出来——
【所?以,喏!】
她把手里的狸奴高高举起?,举到他跟前。
他看见她的眼弯成一对月牙。
小宫女开朗地笑着,说着:【到那时,这,便是奴婢与殿下?‘相认’的暗号!】
魏弃倏然趔趄着起?身?。
顾不上一地书文凌乱,颤抖的右手努力摸索书架,终于,手指抵住机关、猛地一按。只听殿内一阵窸窣声响,床底的暗门?再度打开。
地宫冷气森然扑面,他将意图跟来的狸奴拂开,低声道:“在?这……等着。”
随即,几乎手脚并用地——他的身?体已然瘫软下?去,可?他仍咬牙,搀扶着墙壁,扶着香炉,扶着床沿,直至走近那暗道入口——只需再一矮身?。
身?后,却倏的传来一阵匆匆而来的脚步声。
紧接着,是陌生——亦熟悉无比的一句:“阿毗!”
那声音似痛极悔极,他一瞬怀疑是幻觉抑或真实,仍是迟疑着回过头?去。
魏峥立在?殿门?前,背着光,瞧不清切脸上神色。
可?见他回头?,男人?仍是几步上前,将他扶坐在?床边。
“阿毗。”
魏峥不住轻抚着他的脸,他的手臂。似乎唯有以此,才能确认眼前浑身?沐血的少年还有几分活气。
“阿毗,”魏峥道,“为何会这样?你?……这是,又发病了?”
魏弃默然垂头?,没有回答。
他眼里的魏峥已经扭曲变形,难以辨认,或者说,此刻他入目所?见,所?有的东西,都在?逐渐变得面目全非。他清楚自己已经开始丧失理智——脑子里仿佛只有破坏和自戕两件事。
……他必须到一个没有人?找到的地方去。
他要熬过这一次,熬过……每一次。
熬到,熬到……
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离开这个地方。
见世间百态,看万水千山,最后——再去那个,名叫“江都”的小城看一眼……
魏弃推开魏峥,挣扎着摔倒在?地。
他用爬,也?要爬进曾经最不愿待的地宫,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唯有活下?去……
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为何母亲临死时留下?的最后愿望,是希望他不要报仇,好好地活着。
人?死如灯灭……
可?他本也?可?以有选择,不做天平两端,永远被抛弃的那一个。
“阿毗。”
魏峥却又一次拦在?他面前,蹲下?身?来,扶起?他。
这一次,男人?直视着他的眼睛。
那双一贯沉凝而清明的眼睛,却沤得深红一片。魏弃似乎意识到什么,浑身?倏然绷紧。
汗意如瀑。
“放过……”他的声音已然因痛苦而含混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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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仍是,平生第一次——愿意舍弃一切,舍弃清高与自尊,只是近乎哀求地说:“放过,我……我,想……”
他才十五岁。
他只不过是个十五岁、却从未尝过鲜衣怒马滋味,一生囚困于此的少年。
我想活下?去。
如此简单的五个字。
可?他终究没有机会说完,一息过后,身?体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气,一瞬软倒下?去。
汗与血,在?地上晕开一地湿渍,他用尽最后力气低头?,看向?那把没入他心脏的匕首。
他却几乎感觉不到痛,只是低头?,一眨不眨地看向?那刀柄,那雕工精美的花纹,看向?那、似乎唯恐他不死,直至这一刻,仍然紧握住匕首、甚至又一次搅动、加深伤口的——那双手。
刀刃穿过他的皮肉,骨血,而后,仿佛有轻微的“嗬拉”一声传来。
他听得很清楚,却花了很久时间,才意识到,那是穿过他脊背的声音。
这把匕首,几乎把他钉在?了地上。
他起?初还能喘息,后来,呼吸似乎都染上腥气,他的意识逐渐涣散。
“阿毗。”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
唯有魏峥的声音幽幽传来耳边,伴随着后脚赶至的一众纷乱脚步——而男人?依旧轻抚着他的面庞,低声说:“父皇不愿看你?这般毫无尊严的活着。父皇宁可?你?……”
宁可?什么?
后头?的话,他却再也?听不清了。
*
萧殷从萧家祖母院中出来,一扭头?,便喜气洋洋地来偏院找谢沉沉,想炫耀自己今日为她在?祖母跟前出气的功劳:方才,他要祖母不许欺负她、不许让她干不喜欢的事,祖母可?都笑呵呵地答应了。
要不是他聪明,她还不知?要受多少委屈呢。
想到这里,他的尾巴不免翘到天上去。
谁知?,等他大喇喇推门?走进谢沉沉房里,却见她正翻箱倒柜地收拾行囊,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
“你?这是——!”
萧殷一惊,立刻叫出声。
沉沉怕他闹出太大动静,慌忙捂住他的嘴,又连连在?嘴边比着“嘘”的手势。
确认萧殷不会再大吵大闹,这才松开了手,顺手合上门?。
“你?这是要干嘛?”萧殷围着她左看右看,皱着眉头?问,“你?要走?去哪里?有没有和阿娘说?”
沉沉觉得骗一个孩子实在?不妥——而且眼下?这被现场抓包的情况,八成也?骗不过。
于是,边蹲下?身?收拾行李,干脆也?老实交代了:“嗯,我要去找个人?,”她说,“怕老……怕你?祖母不愿放人?,所?以得偷偷地去。你?不能告诉别人?。”
“找谁?”萧殷问。
“跟你?说过的,”沉沉道,“就是那个,很远的地方,住着的大美人?。他现在?去了一个更远的地方,我要去投、呃,去找他。”
萧殷观察她表情,半晌,却只抱臂冷哼一声:“借口!”
“你?是不是不想每日接我下?学了,觉得在?我家受委屈了,所?以要偷摸溜走?我这就去告诉阿娘!”他说着便要往屋外走。
“等等——!”
沉沉恐他坏事,急忙拉住他:“别去!我、我没有骗你?呀!”
“那是我……很重要的一个朋友。朋友有难,阿殷,如果?是你?,你?帮不帮?你?之前不是还为了黄家的小五娘和金家的小少爷打架么?我也?一样。而且我的朋友,他很可?怜,之前他就病得险些死了,如今又被拉去一个很危险、每天都在?死人?的地方,我不能不管他。”
她说得真挚,表情更真诚。
岂料萧殷小小年纪,看人?却颇为一针见血,闻言,当即上下?打量她一眼,狐疑道:“可?是……你??去了能帮上什么忙?你?能帮他打过别人?么?”
沉沉:“……”
这反应,说来倒和半个时辰前的方武颇为相似。
只不过方武毕竟是个走南闯北的江湖人?,眼神因此也?识趣地稍收敛一些:他来告诉她消息,纯粹只是通知?一声,万没想过要她帮什么忙。
她一个小女子,不会武艺,又瘦弱得紧,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帮得上什么?不添乱就好了。
是以,方武得知?她要前去定风城,第一反应便是连连劝阻,一万个使不得。后来又说,要先传信问过顾华章再做决定——可?是信鸽一去一回得耽搁多久?她等不得那么久了。
魏弃……也?许也?等不得那么久了。
沉沉想起?那日天佛禅寺中的签文,又想起?少时曾在?大伯父口中听说过的北境燕人?之残暴:一年前,谢善正是死于北疆战场。身?为主?将,不幸被俘,后遭五马分尸,死状惨烈。
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魏弃这么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人?,突然出现在?北疆,若真如方武刚才所?言,连战连胜,几乎如杀神一般、将燕人?打得溃不成军,其背后必然有什么外人?不可?窥得的秘密。
因此,思忖片刻,还是答应了方武传信上京,只不过——是告知?一声自己也?会前去定风城,拜托顾叔想办法与魏弃重新通信、确认他那边究竟是何情况。
紧接着,便从首饰盒里找出几件最值钱的交给方武,叮嘱他为她挑匹快马,再雇两名信得过的、愿意随她冒险去趟北疆的镖师,随即就自顾自收拾起?行囊来。
方武见劝不动她,又怕她单独上路更危险,这才不得不勉强应了
“你?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眼前的萧殷,说话却显然比方武直白得多:“而且你?找到人?了又怎么样?你?自己说的,那个大美人?身?份不一般,又不会跟你?走,”他嗤道,“你?在?这里好好待着不好么?大美人?送你?回家,你?现在?又跑回去,如果?我是他,一定气死了。”
“真的?”沉沉手上动作一顿,将信将疑。
可?不等萧殷回答,她立刻又自问自答道:“他、他生气,应当也?不会杀我罢?只要不杀我……那,那都是好说的。”
萧殷:“……?”
你?的要求也?忒低了点?。
“只是阿殷。”沉沉回过神来,忽的一脸严肃。
从桌上抽出那封压在?茶壶下?的书信托他转交,又低声道:“我这一趟,可?能会去很久,阿娘也?许会很伤心,你?要替我好好照顾阿娘,代我把这封信交给她,告诉她,我一定会回来。”
她知?道自己如若当面和阿娘道别,一定哭得走不动道。
为了不让离别伤情拖着脚步,也?只能这样了,沉沉想。还好她别的没有,就是福大命大——简称能屈能伸,活下?来,回家来,想来不成大问题——
这时的她,显然还对所?谓的战场残酷没有太多的概念。
毕竟,她对战场、对打仗,所?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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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也?不过来源于一些捕风捉影的故事和谢家大伯哄孩子的只言片语。
说完,她又从怀里抓出一把饴糖来,死活塞进萧殷手里。
举动之间,颇有点?“贿/赂”的意思。
“……嘁。”
萧殷却看不上,也?不接,只不情不愿地撇嘴,小声问:“就非去不可?么?你?说你?日夜赶路,回来也?花了两个月。那,一去一回,不都要到过年的时候了么?”
沉沉闻言笑了,说那正好呢,年节的时候好吃的最多,从前一年到头?,最盼着就是这几天。
又说也?许我那朋友兴许也?跟着来呢?
到时候,让他也?见见我们江都城有多热闹。他平日里天天闷在?一个地方,也?许还不如阿殷你?有见识呢——
“……唉。”
说完,笑完,却才有丝丝点?点?的惘然和迷茫涌上心头?。
沉沉伸出手去,若有所?思地轻抚着萧殷的脸。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去,”她喃喃说,“但我知?道,他很可?怜。总是孤零零一个人?……真的很可?怜。我觉得,他不喜欢打仗,也?不喜欢做别人?手里的棋子和玩意儿,可?是……怎么就总是逃不过呢?”
都已经退到退无可?退的地步了,为什么还是要被拎出去做“遮羞布”和“挡箭牌”呢?
也?许她找到他,也?帮不上什么大忙,可?是,如果?连她也?不管他——如果?他真的就像大师解签时说的那样有去无回,她日后一定会后悔的。
会在?每一次想起?他的时候,都悔得抓心挠肺,悔得睡不着觉。
所?以,哪怕是为了以后能睡好觉,吃好喝好得地过完下?半辈子,她也?一定要去。
至于“天惩”什么的——
听不懂,就当它不存在?好了。
沉沉下?定决心。
“其实。”
萧殷却突然问:“你?是不是不想嫁给金二哥,所?以找个借口逃婚啊?”
“……?!”
她被人?揭穿另一层心事,登时吓得一抖,忙道:“怎、怎么会!”
她、她可?是忠心耿耿向?殿下?的!完全没有投奔殿下?主?持公道的心思啊……最多……最多算,赶巧。
对!赶巧。
她对殿下?之心,可?是发过誓,天地为证,日月可?鉴的。
容不得半点?玷污!
沉沉握紧拳头?:“总之你?千万不能告诉阿娘!”说完,又小声补充道,“还有,下?次若是再碰着学堂里那个金家小少爷,你?帮我跟他说,烦请他向?金家二少转告一声——”
“就说我、我其实早已经嫁过人?啦!所?以不能嫁给他,还请他不要介怀,另寻佳人?吧。”
第42章阴谋
广袤沙漠之上,依稀传来驼铃声声。
以一面碧色狼头旗帜为首,一列长达百丈的胡人商队正向北疆边境缓慢前行。
商人?们赶着装载货物的大车,欢声笑语,全然一副不知人间疾苦的纵情享乐姿态。
唯从?地势稍高处俯瞰方能发现,他们始终以四方拱卫之势,将商队正中间的一辆华盖马车捍守得密不透风:
那马车以八马相驭,阵势浩大,偏又以帷帐轻纱替代车帘,其间?影影绰绰,依稀可见数名舞姬水蛇般扭动的曼妙身影——
正至乐声酣畅处,忽然,那马车却猛地一停。
帷幔掀开,一碟草绿色的糕饼被?毫不留情地扔了出来。
瓷盘立刻迎风四碎,饼,倒是还在?沙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
随行的亲卫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拿捏不住自家那位小主人?的脾气,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正待探问情况,却听里?头传来一道慢悠悠的年轻男声,冷声道:“拿去给她吃,”他说,“问问她吃不吃得下去。”
而这个“她”,如今在?商队之中,早已不是泛指,而是特指了。
打头那名身材高大的亲卫立刻心领神会,右手成拳、在?左肩微微一碰,应了声“是”,便下马把那四五只饼捡起揣进怀里?,而后重新跳上马背、驱马往商队后方而去。
他一路直奔驮着毛毡和?布匹的骆驼车队。
很快,便找见那队伍最后,身材细弱到、几乎藏在?货物后便隐匿不见的少女?——她满头乌发结作长辫,额间?缀着一颗青松石。一张脸只巴掌大小,近来许是吃得少,愈发瘦得带尖。
这会儿,人?正托着下巴靠在?货物旁。脑袋一点一点、小鸡啄米似的打着盹。
赶车的商人?见他来,原本?哼着小曲的悠闲姿态一瞬不见,慌忙低头向他行礼。
他却压根没有理睬,只从?腰间?抽出长辫,猛地挥向车架。
那少女?顿时惊醒,一个激灵坐直身来:因连月暴晒,长途跋涉,她的脸上皮肤皲裂,已经?被?晒得辨不出本?来颜色,唯独一双眼睛却还清透如初,直愣愣地盯着他看。
却也?只是一瞬功夫——她很快发觉面前人?“来者不善”。
一双鹿眼机灵讨巧地转了几圈,许久,又一脸无辜地看向他。
她结结巴巴问:“怎、么了?”
突厥语的发音显然与她平日里?常用的语言大相径庭。也?因此,她被?掳后、耳濡目染学了这么久,也?不过只会几句基本?的日常用语,以及——
见他沉着脸不答,她脑袋歪了歪,又准确地、清楚地喊出了他的名字:“布兰?”
布兰,也?就是那名亲卫,向她扔来几只颇眼熟的糕饼。
都不用解释,她接到手里?、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是又被?那位娇生惯养的突厥小王子找麻烦了。
没办法,当下想也?不想地把糕饼上沾到的沙子吹开,把饼掰成两?半。
她咬了一口,顾不上牙齿被?沙粒磨得“咯吱咯吱”响,也?装作津津有味地抬头,说:“还不错。只是好像,有点太甜。”
“……”
布兰皱眉,低声道:“他不开心,你?会被?杀。”
也?不知是为了照顾她的语言不通,还是本?来就言简意赅,从?她“认识”他开始,他就是这么说话的。
只不过她活到现在?还都没死,着实白费了他的提醒。
少女?想到这,不由笑了笑,仰头看向面前身披皮裘、半边精壮胸膛都裸/露在?外的碧眼青年,说:“我知道。我下次,不会。请你?,帮我解释。”
布兰凝了她一眼,没有应声。
只策马转向,头也?不回地离去。
唯余一阵风沙扑面。
少女?小心翼翼地护好怀中糕饼,望向远方落日,表情渐渐深沉。
*
至黄昏时分?,商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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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一处沙漠驿站修整。
此处距离北疆边境不过两?日脚程,再往前,便是大魏军队的大本?营所在?、亦是主帅樊齐的驻扎之地:定风城。
只是,眼下两?军交战的主阵地已不在?此——三?个月来,大魏军队几乎所向披靡,一扫从?前败绩。不仅赶走了定风城外叫嚣累月的大燕军队,更是一路追击,“痛打落水狗”般,直取早年祖氏在?位时、被?燕人?趁乱占去的雪域八城。
奉命率军追击的,却并非老?将出山的樊齐,而是年纪轻轻,竟势不可当、几次在?战场上杀出一条血路的当朝九皇子,魏弃。
白衣小将手执双剑,背负长弓,战场之上,如浴血而生的战鬼。
所到之处,叫燕人?闻风丧胆,溃不成军。
前线捷报频传,天?子大喜,下令直捣黄龙,重挫燕军士气。大魏朝野上下,更是歌舞升平、欢庆不止——
只可惜,丝竹之声、靡靡之乐,终传不到边疆苦寒之地。上京之喜,北疆之忧,犹若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孩子他爹,就只剩这点干粮了?”
“你?们娘俩吃吧、快吃……”
沙漠驿站中,遍地可见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的流民。
数月未决的北疆之战,已致无数人?背井离乡,被?迫举家搬迁躲避战火。战场一再推进,燕人?不惜放火焚城,也?不愿让大魏军队有增援补给的机会——可他们烧的,抢的,夺走的,全都是城中百姓的家当。
无论?燕人?还是魏人?,此时此刻,都不过是战乱之下、流离失所的无家可归之人?罢了。
商队就地扎营。
那马车上的人?却始终没有露面,似乎料定了沙漠之中,没人?敢对挂着碧色狼头旗的旅人?起什么歪心思。是以,舞乐依旧,毫无顾忌。
“那可是突厥王的汗旗……”
“突厥王算什么?还不是平西王的手下败将。”
“你?小点声、小点声!”
“怕什么?这群蛮子又听不懂。等我们逃到辽西去,平西王定会庇佑我们……”
难民堆里?,灰头土脸的少年啃着只手掌半边大的一块馕饼,眼神近乎贪婪地、看向源源不绝送上马车去的佳肴美味——那够他半人?高的羊腿,滋滋冒油的烤肉,飘香的抓饭,还有……
呃。
队伍的最后,那瘦骨伶仃的小姑娘,手里?端着一只同样寒碜的托盘。
上头只一盅汤,一碟糕饼:汤就不说了,平平无奇,但那糕饼之塌陷,颜色之深暗,颇不美观。在?一众美食中,当真显得尤为“惹眼”。
那小姑娘眼见得就要钻进马车,却不知怎的——似乎也?若有所感身后那道灼热视线,回头来看。
少年险些与她对上视线,急忙低下头去。
“……”
而她四下打量一圈,没发觉异常。
只觉哀嚎遍野,不忍细看,又拧着眉转回身去,钻进马车车厢
说是马车,但其实这车的容量,已堪比一间?行走的宽敞大屋。
时值寒冬,外间?冰天?雪地,马车上燃着几尊铜炉,却丝毫不冷,反而烤得人?暖烘烘的、昏昏欲睡。
主座上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此刻横躺在?衣衫清凉的舞姬怀中,墨色长辫垂泄一地。
歌舞如织,笑语不绝,而他星眸微阖,懒洋洋地张口,只等着那舞姬给他喂上一颗葡萄解渴。
“啊——”
一袭浅金翻领袍穿在?身上,原是贵不可言的打扮,却被?他嫌热而胡乱扯开前襟,露出半面雪白的胸膛。胸口天?珠长链绚烂夺目,更衬得胸前那玄青色的狼头文身形容可怖、张牙舞爪。
舞姬娇笑不止,见他似也?乐在?其中,索性把那葡萄衔在?嘴里?,俯身去喂。
怎料,她还没来得及靠近,那少年却倏然脸色一变、冷不丁挥手。
“……!”
一耳光劈头盖脸,直打得她眼冒金星。
眼泪不觉滑落,人?却被?身旁先?反应过来的同伴拉着、纳头便跪,“王子恕罪!”同伴代她求饶,“王子,阿茹娜年纪还小,不懂规矩……还请王子恕罪!”
少年直起身来,一脸不耐地擦拭嘴角。
棱角分?明的轮廓,兼之天?生高鼻阔目的英气长相,本?就有不怒自威之感。
更别提他此刻脸上阴云密布,指节掐得“嘎吱”作响,一副马上就要杀人?泄愤的表情。
马车上数名婀娜舞姬,当即都吓得停住动作,顷刻间?跪倒一片。
——而倒霉催的谢沉沉,就是这个时候上车来的。
“……”
眼见得大家都跪,她也?不好不跪。
可四面都跪满了,她手里?的托盘又没处放——这加了草药揉成的麦芽塌饼,毕竟是她在?这活下去的身家性命所在?。左右无法,索性先?一溜小跑上前去、把托盘放上桌,这才退到人?群最后,“啪嗒”一跪。
半点没有寄人?篱下的委屈或难堪,她熟能生巧,跪得没有半点心理负担。
阿史那金原本?紧绷的神情,在?看清她那流畅无比、行云流水的动作后,微妙的一滞。
而后,碧蓝双眸低垂,眼风扫过面前那碟卖相颇为不佳的塌饼,他忽的招手道:“你?,过来。”
这种简单的颐指气使的话,沉沉还是能听得懂的。
也?没扭捏,当下起身向他走去,换了个离他近点的地方跪下:
她好不容易在?萧家养出来那点肉,如今长途跋涉数月,早已全都还了回去,反而瘦得愈发单薄,原本?合身的衣裳,如今也?显得空落落的。
从?阿史那金那居高临下的视线看去,甚至能看见她颈后清晰的明暗“交界线”。
往上,是被?晒得通红乃至皲裂的皮肤,往下,却是一截依稀可窥得的玉白——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见这女?人?的时候,她似乎的确是白的。
哪怕努力做了男人?打扮,可雪白的皮肤和?娇小的身形还是出卖了她:至少,在?突厥,他从?没见过这样瘦弱的少年。
他们在?大漠驿站中萍水相逢,和?那些惧怕突厥人?的魏人?不同,她听说自己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便主动送来了能医治腹泻的草药。
亲卫们不相信魏人?的善心,厉声喝止她不可上前,她索性现场将那草药煮了,自己咕噜噜喝下一大碗,这才把剩下的交给他们。
布兰将信将疑。
最终,别无他法,却仍是喂他服下那药,隔日便见好。
他人?
生第一次离开草原,险些一病不起,多亏她从?旁照料,才勉强捡回一条命。
可因语言不通,两?人?只能靠手脚比划交流,久而久之,却也?生出点难得的患难与共的情谊来。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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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时还不知道,就在?这批商队的“货物”中,那些队伍最后的灰扑马车里?,还藏着百余名如她一般、和?他们“不巧撞上”的魏人?。
因着她的这份好心,他们却还是相安无事地同行了一段路。
直到她那并不安分?的同伴,偶然偷听到了一些不该听的秘密——
哼。
愚蠢之人?。
阿史那金眼眸微沉,抬手点了点桌上那托盘,冲她道:“吃。”
谢沉沉知道他是怕自己下毒,当下毫不犹豫地掰了一块丢进嘴里?,又低头喝了一口汤。
阿史那金盯着她翕动的嘴唇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她随手将嘴边的糕点渣拂去,又一脸诚恳地抬起头来,他这才装作漫不经?心地挪开视线,转而指向身旁瑟瑟发抖的舞姬,说:“你?把她杀了。”
沉沉嘴里?的糕点还没完全咽进去。
花了老?半天?劲,听懂他那叽里?咕噜话的意思,却吓得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还没缓过气,只听“当啷”一声,一把刀柄镶着碧蓝宝石的匕首已经?扔到她面前。
“杀。”阿史那金说。
沉沉尚未回过神来说话,那胡姬已经?痛哭流涕地向她连连磕头。
虽然嘴里?说的话她听不懂,但想也?知道——谁不想活着呢?在?这乱世之下,能活一天?是一天?,谁甘心平白无故就丢了性命。
是以,谢沉沉抬手将那宝石匕首收在?手里?,却迟迟没有拔出。
只是想了半天?,又试探性地问他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人??
阿史那金不回答,掐过那舞姬的下巴。
看着随手一捏,力气却不小,直把那满面涕泪的舞姬强行给掰过了半边,不得不随着他动作而僵直地仰起头。他的手指复才用力摁在?女?人?的嘴唇上。
谢沉沉唯恐他把那美貌胡娘的下巴掐碎,忙制止道:“懂了、懂了……王子,我明白,明白了。”
该不会是新来的胡姬胆大,凑过去亲他了吧?
沉沉心中一阵长吁短叹。
就连她这么个半路上车的倒霉蛋都知道,这位阿史那金王子,说是王子,那简直比泥菩萨还金贵娇气:
不能淋雨,不能吹风;
不喜欢冷,不喜欢热;
尤其不喜欢别人?不经?允许碰他,要不然,动辄就得砍手砍脚——
伺候他的人?哪天?不是胆战心惊的?
怎么还有人?上赶着给他当出气包?
沉沉看着年轻胡姬的眼神里?,莫名带了几丝同病相怜的怜惜之意。
恍惚间?,似也?跟着想起自己这两?个月来的悲惨经?历:
从?江都城出发,因为没有户籍文书,不得已选择绕道辽西,翻山越岭,打算经?大漠入北疆。
结果路上干粮不够,看中萍水相逢的商队补给充足,决定掏空方武他们路上自备的草药救人?,没成想,还真阴差阳错把人?给救活了;
那之后,她便有心和?他们打好关?系。
想着,一起去北疆,路上多少也?有个照应。结果一开始语言不通,后来才发现,这厮竟然是突厥王最宠爱的第九子,阿史那金——他们原想装作不知道,先?结伴到了定风城再说。
谁知方武带的四名镖师里?,竟然还有个一直装作听不懂突厥语的年轻人?。
一夜,男人?匆匆冒雨而归,告诉了他们这群突厥人?此行的真实目的。
他们还没来得及逃跑报信,随即便被?赶来的阿史那金的亲卫抓住,那年轻人?亦被?斩杀当场。但不知何故,阿史那金却留下了他们剩余几人?的性命。
方武与其余三?人?被?抓走,塞进商队最末尾那些灰扑的马车里?,她情况稍好些,可也?日日有人?监视,每天?洗衣做饭,简直是从?皇宫换个地方做牛做马。
谢沉沉欲哭无泪。
所以,逃!
一定得逃!
定风城近在?眼前,哪能不逃?难道眼睁睁看着这群突厥人?奸计得逞?
只是眼下,要先?想办法脱身才行。
沉沉想到这里?,不觉吞了口口水。
看着那舞姬哭得狼狈的脸,终是把心一横,又凑上前去,示意她亲吻自己的脸。
舞姬眼睫上还挂着泪,满脸写着不解,可看她点着脸颊一脸焦急的模样,最终还是迟疑着将嘴唇印了上去。
沉沉被?她亲过,又立马把她推开,装作一副恃宠而骄的模样,把嘴一撇,不理她。
扭过头,却立刻用结结巴巴的突厥语冲阿史那金道:“王子,我、已教训过她了。”
她说着,点了点自己印上绯红口脂的左脸。
阿史那金全程旁观她的所作所为,嘴角微微一抽,她与他四目相对,又立刻献上一个最美最诚恳的笑脸。
“我,仰慕王子,”她说,“如果是我,也?忍不住……但是杀人?,杀人?,我不敢。”
阿史那金嗤笑一声。
却竟当真没再追究,只一脸不耐地踢开那痛哭流涕的舞姬,示意她上前来,坐在?自己旁边。
沉沉不解其意又不敢拒绝,只好惴惴不安地坐下。
他却冷不丁仰躺下来,惬意地调整了个姿势,把脑袋搁在?她腿上:
衣领大敞,雪白的胸膛,该看的、不该看的,一时全都清晰可见。
沉沉的眼神避无可避,把衣领下的春光看了个光,小脸顿时通红,吓得头皮发麻,立刻坐直了身。想抽开腿,却又被?阿史那金按住,一时不好再动。
阿史那金问她:“你?,不杀?”
沉沉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摇摇头,把那把宝石匕首重新搁在?桌案上。
他“唔”了一声,闭上眼睛,许久没有再说话
这天?的最后,沉沉又是抱着被?退货的一碟糕饼,拖着酸痛的腿下的车:阿史那金越来越挑剔,她故意做坏的糕饼显然入不了他的眼。
她猜想自己也?许正如布兰所说、“命不久矣”,心中不由一紧,又下意识仰头看了一眼天?色。
还好。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马上就要逃之夭夭了——管他爱不爱吃呢!
如今阿史那金日日喊她进马车去伺候吃食,又渐容许她在?不离开视线的前提下四处走动,对她的看管也?松懈起来。
因为整日踏实干活,看起来老?实巴交,她甚至逐渐得到了亲卫们的信任,接过了去给那些被?囚禁的魏人?送饭的活计。
一连三?日,她都把阿史那金不吃的糕饼偷偷塞进食盒里?送去给方武他们吃,惟愿他们养好身体,吃饱喝足,今日夜黑风高,便按“计划”趁乱逃走。
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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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一切顺利……
“喂!你?这小偷!”
“打死他,打死他!”
“把我们的馕饼还回来!”
沉沉正疾步走向方武他们所在?的马车,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混乱的厮打声。
等到她循声望去,这场单方面的殴打却已然结束,四五个怒气冲冲的少年从?她身边走过,徒留一个矮小瘦弱的,还捂着肚子蜷缩在?地:身上、脸上,都沾满了他自己呕出来的酸水,着实臭气难闻,连旁边同样衣衫褴褛的难民们,都不由皱眉避让。
沉沉看在?眼里?,不由脚步微顿,心中天?人?交战,迟疑片刻。
末了,还是转身,埋头继续往那灰扑马车的方向走——
走了五步。
又掉头。
她在?那少年跟前蹲下身来,从?锦盒里?小心翻出一块塌饼,塞进了他的手里?。
“拿好,了,”她用结结巴巴的突厥语说,“这次,不要被?,抢了。”
说完,便匆匆起身,再不回头地走过他身旁。
方武等人?缩在?马车角落,一见她来,立刻凑上前。
沉沉先?把今日攒下的糕饼偷偷塞给几人?,这才把食盒里?剩下的食物一一分?发,发完一车,又再去搬一盒。
直到把近百余人?的馕饼都分?发完毕,末了,借着收食盒的空档,又绕回了方武那辆马车旁,探头进去。
“姑娘,计划如何了?”方武小声问。
“他喝了,没有发觉异样,”沉沉环顾四周、确定没人?偷听,亦压低声音回答,“今晚,那药性应该就会发作——我们今晚就跑。必须赶在?他们之前,传讯定风城的守将……”
告诉他们,突厥已在?暗中和?燕人?结盟。
此行先?锋、即是要借魏人?之名骗开城门。只等援军赶到,共夺定风城,便可逼魏军前线回防。
沉沉没读过兵法,也?不晓得何谓两?军包夹。
但之前方武巧用举例的一解释,她也?就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意思是,如果不及时传信,等到定风城丢了,殿下就得被?他们包饺子似的、夹在?中间?生吞。
那怎么得了?
所以,跑,必须得跑!
第43章阳谋
是夜。
阿史那金以手支额,问半跪在跟前的亲卫:“英恪现在到哪了?”
“回禀王子,英恪大人从魏都出发,日夜兼程,三日前,已于石水坡与雾狼军会合,现正在赶往此地的路上。”布兰不敢怠慢,忙以右手抵肩,恭敬回答。
顿了顿,又?补充道:“大人在信中特意嘱咐我等,定要按原计划从缓前行,至边境后,再行改换旗帜、以平民商队身份入定风城。待其至,里应外合,一举夺城。”
“他倒是想得?周到,生怕我不按他说的来?”
阿史那金闻言,当即冷哼一声:“一个魏人,如今倒成了我军特勤,敢压在我头上说话了。”
“父汗当真老眼昏花,怪不得?被那赵贼压得?抬不起头来?!”
“……王子!”
布兰听?他言无顾忌,忍不住出言提醒。
然而,话说出口、方觉自己鲁莽过?头。
不等阿史那金说话,他立刻又?跪倒下去,冲人重重叩首,“是布兰多嘴——请王子宽恕。”
如今的?突厥可汗阿史那絜,膝下共有十五名子女,而阿史那金居第九,乃阿史那絜的?发妻所生。
这位温柔和顺的?可敦在生下阿史那金后,很快因大出血而死。阿史那絜悲痛欲绝。从此,便对年幼丧母的?阿史那金宠爱非常——
他们这位大可汗,曾是出了名的?嗜血好?战,残暴悖戾。哪怕是亲生子女,稍有不顺,也是非打即骂。甚至曾有王子因不遵军令,被其亲手鞭笞至死,可他却唯独容许阿史那金、这个自小养尊处优的?儿?子事事娇气金贵,任意妄为。
正如此次与燕人联盟、本是国之大计,由英恪大人代为商谈,同燕人拟定计策。
阿史那金却不知从哪听?说了消息,偏要插手其中,大汗思虑再三,最?后竟也准许了他这么?个从没出过?草原的?王子、领了关键的?先锋之职,还派遣心腹亲卫护卫左右。
他们这些?亲卫接到的?第一任务,甚至不是确保万无一失夺下定风城。
而是不惜任何代价,不择手段,无论如何都要确保阿史那金的?安全?。
阿史那金自然听?出布兰话里的?提醒慎言之意。
无奈离经叛道的?事做得?太多,骂一句老眼昏花,实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他哪里会放在心上?
是以,亦只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轻揉太阳穴驱散困意,又?道:“起来?吧。英恪此行,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险些?耽误正事、也非要去一趟魏都,”他说,“怎样,有没有如他所愿,找到我那位小姑姑?”
昔日祖氏迎突厥公主为妻,有此联姻在前,方向突厥借兵。怎料,魏、赵合谋,提前断突厥十万大军于赤水关外。
祖氏畏死,临阵溃逃,走前将皇室中人屠杀殆尽。
逃亡路上,突厥公主却又?为其诞下一女,成了那昏庸君主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
然而,随着祖氏被赵莽斩首,公主惊骇而死,此女亦流落在外,多年来?,再未有人寻得?其踪迹。而这,也成了那位突厥公主名义上的?亲侄儿?——如今的?突厥可汗阿史那絜,余生不可抹去的?一块心病。
也正因此,当大魏朝中的?祖氏旧党来?信求盟,英恪献计,提议找回这象征着“两朝友好?”的?唯一血脉时,倒是正中了阿史那絜的?下怀。
可十余年来?,阿史那絜已向大魏派出无数探子寻人,始终杳无音信。渺渺人海,要找一个或许早就被刻意抹去痕迹、甚至早就死去的?少女,又?岂是这么?容易如愿的??
果然。
“大人信上未曾提及此事。”布兰摇了摇头。
“那便是没找到了。”
阿史那金顿时面露讥诮之意,忍不住冷笑道:“也是,他若找到,早就四处邀功了,哪里还用我问?”
“其实王子,英恪大人他……”
“嗯?”
布兰话音一顿。
心知眼前这位小王子对英恪的?敌意非比寻常,一时也只能?把想说的?话吞入腹中,低头不语。
阿史那金早对他这幅面服心不服的?姿态颇为不满,见状,当即猛地?摆手,示意他滚出去。布兰不敢违背,只得?应声告退。
然而,人还没下马车,却忽听?身后传来?“砰”的?一声,似某种重物落地?的?钝响。待他再回头看,阿史那金已然双眼紧闭,一头栽倒在面前矮几之上。
少年满头虚汗,口吐鲜血,人事不省。
他心道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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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喝止那几名花容失色的?舞姬,尖叫声已然此起彼伏响起。
这下,阿史那金昏迷的?消息根本瞒不住,瞬间?传遍整个“商队”乃至驿站。
几名军医匆忙前来?诊治,交头接耳地?商量对策。
他则立即下令封锁驿站,彻查今日所有与阿史那金有过?接触之人——
“布兰!”
而被派去检查商队的?亲卫,亦很快有了收获。
男人远远驱马而来?,见他仍等候在马车外、眉头紧锁,当即翻身下马向他回禀道:“你猜对了,人真的?不见了!我找遍了整个骆驼车队……都没有找到那个女人!”
布兰脸色阴沉,望向天边悬月,忽道:“她的?那几个同伴呢?”
“这,我方才也去检查过?。”男人擦了擦额上汗意,却似有些?疑惑。
许久,方才迟疑道:“但?他们都还在。似乎完全?不知晓那女人的?事,守卫也说,她刚来?送过?饭,还问他们明?日要吃什?么?……难道,她没跑?”
冷月高悬,风沙袭面。
月光之下,一匹枣红骏马驮着少年少女疾驰于沙漠之中。
少年似乎极为熟悉沙漠地?形,不时出声指挥方向,音色沉静;负责驾马的?少女却不知为何、频频看向身后,面露犹疑。
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开口道:“所以、你,”她的?声音被寒风吹得?变了调,尾音颤抖着,“你到底为什?么?要跟着我啊!”
天晓得?,就在一个时辰前,他们甚至还称得?上素不相识。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更不知道他瞧着轮廓深邃、高鼻阔目,颇有异域之风——一看就不是魏人,结果竟能?说得?一口流利的?大魏官话。
她只不过?是当他是个可怜的?流民,一时善心泛滥,给了他一个糕饼而已。
这少年却一路尾随她至方武等人的?马车外,又?不知何时躲在车下,将他们那自以为水到渠成的?计谋听?了个十成十。再之后,突然出声,打了几人一个措手不及。
“如果我是你。”
衣衫褴褛的?少年从车下钻出,懒懒拍打着身上灰尘。
半天过?去,方才好?整以暇地?抬起脸来?,望向她那因震惊而愕然瞪大的?双眼。
少年温吞道:“就不会一堆人一起跑。阵仗那么?大,生怕他们追不上来?么??”
说完,又?侧头看着一脸戒备的?方武等人,“还有你们几个,”他说,“都被抓了一次,说明?根本打不过?那些?突厥人。无一战之力,跟着去有什?么?用?不过?是方便他们追踪罢了。更何况,我看他们的?态度,你们这几个,想必是随时都可以杀的?……只有她。”
他的?手几乎抵住谢沉沉的?鼻尖。
“只有她,要杀要剐,还需要他们的?主子点头,所以,让她单独跑,才是风险最?小的?决定,”少年道,“而你们要做的?,应该是留在这,想办法给她放烟雾弹、拖延时间?。”
沉沉被他左一句右一句说得?云里雾里。回过?神来?,不由面露疑惑。
等等——
话说,怎么?指挥的?人莫名其妙变成他了?
到底谁才是“主谋”啊?
她不由侧头看向方武:“方大哥……”
咱们是不是得?有点辨别?能?力?
“若是如此,”方武却显然已经把这少年当成了她带来?的?“自己人”,思忖片刻,皱眉道,“谁来?保护谢姑娘?她孤身一人,我不放心。”
“哦——”少年闻言,侧过?头来?,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盯着沉沉道,“原来?你姓谢?”
方武:“……”你才知道?
谢沉沉:“……”
现在知道他是个“过?客”了吧?
沉沉一脸无奈。
可他那故作戏谑的?调侃也不过?持续了一瞬。
紧接着,便又?正色道:“阿史那金中毒昏倒,整个商队的?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只有想办法为他解毒,又?担心下毒的?人还有后招,万不可能?倾巢而出去追踪一个小小女子,”少年话音悠悠,“何况退一万步讲,即便她被抓到,也八成能?活命,但?你们就不一定了——不仅活不了,眼下这幅无精打采只剩半条命的?饿鬼样,还有可能?拖了她的?后腿,最?后小命不保。”
“……你有万全?之策?”方武问。
“当然有。”
少年似乎就等他这句话,当即笑起来?。
不笑不知道,一笑,沉沉才发现,他嘴角竟还缀着两只梨涡,方才那副诡计多端的?狡黠气质、似乎瞬间?一扫而空,反倒终于显出几分年少天真的?模样来?。
当然,前提是,如果那条“狐狸尾巴”不露得?那么?快的?话。
“万全?之策,就是带我走,”他说,“作为交换,我会带路,保证她平安抵达定风城——这一路的?地?形,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了。”
“你?”
只是这回,方武还没出声。
他身边的?另一个年轻镖师却先沉不住气,当即冷声质问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凭你这幅小小年纪、却心思深沉的?嘴脸么??
还是凭你潦倒落魄的?流民身份?说我们是饿鬼,你这身无三两肉的?小子更好?不到哪去。
“当然是——”少年闻言,丝毫没有被冒犯到的?不愉。
反而脸上笑意愈深,轻快地?回答说:“凭我随时可以去告密呀。”
“把你们卖给突厥人,我也可以换一顿饱饭,为什?么?不呢?”
话落,四周一片寂静。
连沉沉也被少年眼也不眨“恩将仇报”的?做派震到,不敢置信地?瞪眼看他。
一行人里,唯有方武最?是处变不惊,沉思片刻,又?低声问了这少年一句:“你为何自信自己熟悉地?形,绝不会被他们追到?”
少年似乎对这一问早有准备,当即想也不想地?回答:“我父乃燕人,生母却是魏人,两国交战日久,他们为世所不容,只得?以边境贩马为生,直到几个月前,马匹被燕军征用。父亲不服,被虐杀而死,阿娘殉情自尽。我从此便游荡在定风城附近,靠劫掠流民为生。这位大哥,试问世上,还有谁比做贼的?更懂怎么?逃跑呢?”
谢沉沉:“……”
敢情你刚刚真的?是偷了人家的?饼啊!
亏她还以为他是被人欺负了,这才好?心给他塞了个饼。
结果,塞着塞着——没想到,最?后是又?把自己给送上了贼船
这厢,因时间?紧迫,不容多加考虑,方武最?终还是默许了少年的?计划。
沉沉也只得?将信将疑地?跟上这来?历不明?的?少年,两人偷偷摸摸行至一处沙丘后。少年以手为哨,哨声清脆如鸟啼,不远处,很快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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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威风凛凛的?枣红马。
两人纵马飞驰,转瞬已行出十里外。
那少年却仍不时警觉回头,关注着追踪者的?动向,直至忽听?沉沉问他为何要跟来?,又?顿时忍俊不禁,笑得?东倒西歪。
沉沉吓了一跳,怕他摔下马去、慌忙伸手把人扶稳。
“因为跟着你不会饿肚子啊,”少年擦去眼角笑出的?泪水,说得?一派理所当然,“能?顿顿吃饱,为什?么?要选只吃一顿?”
这答案!
沉沉只觉自己最?近似乎总是碰到一些?难以理解的?怪人,一时哭笑不得?,心说这是一顿饭能?解决的?事么??
这明?明?是万一被追上了、可能?再也没有饭吃,只能?等别?人给你烧纸钱的?大事!
“谢姑娘,”少年却似对她的?失笑毫无察觉,脑袋轻轻靠在她背后,又?倏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身上的?衣服没换,血腥味,泥里打滚的?沙尘味,甚至一点淡淡的?酸腥气都没散去,沉沉眉头微皱,下意识想挣开。
可动作之前,突然又?想起他方才被几个少年围殴的?惨状不似作假,想起他那双亲皆死的?可怜身世……
何况,如今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还有什?么?可互相嫌弃的?呢?
“沉沉,谢沉沉,”是以她还是认真回答,而后,也礼尚往来?地?问了一句,“你呢?”
“长生。”
“……?”
“长生不老的?长生,”少年不知想起什?么?,又?似笑非笑地?重复一遍,末了,轻声道,“我没有姓氏,从小到大就叫这个。”
长生不老,长生不死。
他说完,静静靠向她身后。
双臂收拢,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尾音却只幽然飘进风里,无人察觉。
*
沙漠驿站距定风城,原就不过?数日的?脚程。
两人日夜兼程,片刻不敢耽搁,最?终在六日后的?傍晚赶到定风城。
奇怪的?是,一路行来?,几次险中逃生,那些?突厥追兵竟都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几乎只稍一碰面,很快便被他们甩开。可饶是如此,两人在入城时,依旧出了问题:
定风城城门外,出城的?人大排长龙,进城的?人却寥寥无几,且稍一靠近、立刻被驱赶开。一时间?,进不了城的?流民,都愤懑不平地?纠结在城外。
沉沉平日里大大咧咧,这时却多长了个心眼,让长生勒马等候,自己则先上前去问清情况。
左右问了一圈,方知守城主帅樊齐今早突然下令:即日起,定风城只出不进。
更有甚者,若无户籍文书,则一概视为燕奸,下狱审问。至于往来?的?商队,货物一律扣押,不得?入城。
被拦在城外的?流民不愿走,被扣押货物的?商人更是又?怒又?气,与士兵们僵持不下,索性就地?扎营。
闲了下来?,便三两成堆,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樊元帅一向体恤咱们这些?可怜人,为何突然这般冷血无情?难道要看我们在城外冻死饿死不成?”
“听?说……是有人深夜前来?报信,说是西边的?突厥人如今也想来?这北疆战场插上一脚,他们假借商队名义,实则为先锋军队,要里应外合、趁机夺城。”
“突厥人?他们怎么?敢来?,不怕平西王把他们收拾得?落花流水么??”
“平西王……”说话的?人听?同伴提起那位“定海神针”般的?大人物,却顿时一脸讳莫如深表情,低声道,“如今,平西王可不在辽西,反而在上京被关了数月,至今未曾露面——还不知眼下是死是活呢。”
说完,环顾四下一圈,又?神秘兮兮道:“如今,天子的?左膀右臂早已换了人,新上任的?曹家右相,再加上九皇子……那个杀神……平西王功高震主,早就为皇室所忌惮,此番被囚上京,想来?,也是凶多吉少了。”
众人言罢,皆是一阵唏嘘。
沉沉却听?得?胆战心惊:是谁赶在他们之前、先来?了定风城报信?
如此看来?……阿史那金他们的?“商队”还没来?,或许一切都还来?得?及?
正思忖间?。
她耳尖微动,忽听?得?远方传来?熟悉的?驼铃声,心知按那商队的?脚程,自己这“逃犯”很有可能?和他们撞个正着,立刻暗道不妙,扭头一路小跑至少年长生跟前,慌忙道:“我们先避一避!”
“不传你的?信了?”长生挑眉。
沉沉摆手,来?不及解释太多,一心催他上马。
却听?城楼之上,眺望兵骤然吹起号角。流民们一阵骚动,不解其意,待循声望去,城门已轰然大开,一群整装待发的?黑甲兵踏沙而来?,毫不停留,便纵马朝那改换红色鹰隼旗的?突厥商队杀去!
城墙之上,弓箭手满弓待发,刹那间?、箭落如雨。
残阳胜血。
原还听?得?手鼓琵琶、乐声不止的?商队顿时一片死寂。“商人”们见势不妙,等反应过?来?,黑甲骑军却已近在眼前,瞬间?齐齐从货车之下抽刀迎战,喊杀声如雷,护着正中间?的?华盖马车,且战且退。
沉沉远远看去,一眼就看见了布兰。
他生得?高,目标也大,很快胸口中箭,血流不止,却仍然高呼着“保护王子”,奋力挥刀砍杀——
沉沉的?突厥语学得?并不好?,“保护”,和“王子”两个词语,其实都是从布兰那听?着学会的?。
可她没有想过?,这四个字竟会是布兰留在世上最?后的?遗言。
黑甲兵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鲜血飞溅,他死时,仍然大睁着眼,那头颅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很快便被黄沙掩埋了踪迹,无头的?尸体僵立片刻,颓然倒地?。
马车四面的?纱幔都被血染红,一柄长刀朝着马车正中慌乱逃窜的?阿史那金当胸而去,眼见得?就要洞穿他的?身体,突然,一抹浅碧色的?身影却不管不顾飞扑上前。
“王子!!”女人凄声喊道。
沉沉认出来?,那个拦在阿史那金身前的?女人,便是几日前、险些?被他掐断了下巴的?舞姬。
女人美丽的?面庞因痛苦而显出狰狞神色,嘴里吐血不止。
纤细的?身体,如破布娃娃一般被长刀挑起,又?猛地?横掼于地?,可她临死时,嘴里仍在喃喃自语着什?么?,似乎是在让阿史那金快跑——
“啊——!!”
阿史那金抱着已无声息的?舞姬,双眼因愤怒而染得?血红,忽从腰间?抽出那把、无数次被他当作配饰把玩的?宝石匕首。
几如破釜沉舟一般。
那匕首被他用尽力气飞掷出去,直中黑甲兵侧颈,鲜血瞬间?泉涌。
那杀死舞姬的?黑甲兵一时失力、滚落马下,战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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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踏如泥——
阿史那金被身边亲卫架起、慌忙逃窜,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接一个的?亲卫接连倒在身后而无能?为力,任由他们被屠戮殆尽。直至亲卫死尽,他亦被追兵一拥而上、将他反剪双手,压倒在地?。
少年一头长辫如枯草垂落,沉默良久,忽仰头发出如困兽一般、惊怒而无力的?哀嚎。
“我要杀了你们!”
“贱民、你们这些?贱民,我要杀了你们!”
不……
甚至不是哀嚎。
那是写满了复仇之意的?狼嚎。
可他要对谁复仇?
沉沉心头一凛,若有所感般猛地?抬头,只见定风城城楼之上,身披金甲、气势威严的?老将身旁,一袭红衣潋滟,不知何时翩然而立。
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那红衣人亦垂眼望向她。
四目相对。
“……”
红衣人眼中,带着平静而漠然的?探究意味。
她原本的?诧异、好?奇、惶然,种种情绪,却都在对视的?瞬间?消弭殆尽,唯有两眼渐渐瞪大、再瞪大,到最?后,几乎要把眼珠子都给瞪了出来?——
长生察觉不对,扭头看她,见她不知何时泪流满面,一时愣住。
忙问她:“怎么?了?”他用力扶住她的?肩,“谢沉沉,你害怕?”
沉沉没有回答,用力摇了摇头。
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认错。
一颗心快要跳出胸膛,她想说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只有一个熟悉而稚嫩的?声音在心中不住欢快而雀跃地?喊:
“阿兄!”
是阿兄!
绝不可能?错……阿兄还活着!
第44章炭火
三日后,定风城监牢。
阿史那金身着囚服,背对着牢门?。
如死虾般毫无生气,蜷缩在那破烂不堪的稻草铺上。
因吃不惯狱中?伙食,外加受了惊吓、噩梦不止,他从昨夜开?始便?发起高热,此时,俨然已烧得有进气没出气。
狱卒巡视至此,照惯例从栅栏外探头观望两眼,见他呼吸微弱,满脸潮红,瞧着像是没?几天活、要死不死的?模样,登时没?好气地一脚踹向牢门?,厉声道:“就没?见过这么娇弱的?小子!”
“是啊!”
旁边的?年轻狱卒闻言,也跟着嬉笑:“比娘们儿还娘们儿,亏他还是个?什么王子,要我说,是王八才对。”
“难怪突厥人被平西王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想?想?,突厥人里指不定都是这样的?软骨头。”
“要不是将军发过话?,不许我们对他用刑,”狱卒低声道,“真想?再给他两下,看这王八下回还嚣不嚣张。”
诚然,也不怪这群狱卒对阿史那金颇有怨言。
毕竟早两日,这突厥小儿还有力气叫嚣反抗时,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一见他们围过来笑闹,便?说着叽里咕噜的?胡话?对他们破口大骂,抓起地上盛饭的?瓷碗就往外砸,前前后后,闹得那叫一个?鸡飞狗跳。
唯独今日,无论他们怎么嘲弄,阿史那金都始终紧闭双眼,毫无反应。
两人慢吞吞绕了一圈再回来看,见他竟又吐了一地酸水。
囚室本就狭小不通风,此刻更加恶臭难闻,两人不由?都齐齐退了半步,捏住鼻子,一脸鄙夷。
“大哥,”年轻些的?狱卒问自家老大,“他该不会要死了吧?”
“能有这么娇气,死了就算了!”老狱卒“啐”了一声,“身上一没?伤二?没?病的?,整天好吃好喝地供着,也能病死?”
但话?虽如此,这人毕竟身份不一般,若是在牢里出了什么事,他们也不好向上头交代。
思及此,老狱卒眉头微蹙,到?底还是指挥着手?下去向管事的?禀报一声。
结果,人前脚刚走,来换班的?狱卒又押了个?“新人”进来。
“陈仲,今个?儿这么早便?来了?”
老狱卒闲得无聊,干脆上前与同?僚瞎扯两句。
见那小囚犯个?子矮矮,瘦骨伶仃的?模样,实在不像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又随口问道:“怎么把这种豆芽菜也给抓进来了?娘的?,最近牢里都不够住,个?个?还不要命似的?往里挤。”
“还能有什么?又是城外兴风作浪的?呗,”陈仲苦笑道,“最近上头下令封城,只?出不进,外头的?流民宁可蹲大狱,也不想?在城外风餐露宿,都快挤破头了。也只?能找几个?刺头抓。”
“刺头?”
狱卒瞥了一眼老陈手?里那瘦瘦小小的?身影:“就他?……”
语毕,话?音一顿,突然又面露诧异:“不对,等等,还是个?姑娘?”
“是,年纪不大,一小姑娘,心思倒挺多。”
陈仲道:“听说本来抓的?不是她,是长生那个?小野种,俩人应是一伙的?。长生怕被抓——大概也清楚被抓了之后绝无活路,她讲义气、给人打掩护断后。结果,长生是逃了,但留下她……可不就被抓了个?正着么?”
老狱卒一听“长生”这个?名字,不知想?起什么,顿时一脸晦气地连连“呸”了两声。
见陈仲领着那小姑娘往里走,忽然又伸手?拦住两人,硬邦邦道:“不必找了,”老狱卒道,“我这有个?最合适的?地方。正好,里头那个?快要病死了,让他们互相‘照顾照顾’。”
说完,也不等陈仲反应,便?一把拽过他手?里垂眉顺眼的?小个?子,径直走向牢房最深处。
牢门?一开?,利落一踹——
沉沉被他那正中?后心的?一脚踹得头晕眼花。
趴在地上,缓了好久才缓过劲来,吃力地半直起身。怎料,随着五感?渐渐复位,又被那扑鼻的?臭味熏得险些当场呕了出来。老狱卒见状,在她身后怪笑一声。
她心中?暗道不妙,隐约间,又瞥见不远处那稻草铺上侧躺着的?人影,知道自己还有一位“狱友”,更加不敢闹出太大动?静。
想?了想?,只?得紧捂口鼻,几乎是手?脚并用着爬起,又找了个?角落抱膝坐下。
至此。
借着牢房过道处昏暗的?烛火,她终于“得空”打量四周:被占用的?稻草铺、久无声息的?“狱友”、角落的?便?桶、被人打翻的?一地馊饭,还有,墙角窸窸窣窣爬过的?灰老鼠,和就在她脚边盘桓的?几只?臭虫——她盯着看了半天,末了,面不改色地一脚把虫踩死。
这里便?是定风城的?牢房?
她……这到?底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地进了城,还是一脚踩进了更深的?泥潭里?
沉沉闭上眼,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自那日见到?谢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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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便?一门?心思想?要进城。
可没?有户籍文书、加上定风城守将下令城中?只?出不进,她与长生的?生活简直比那些流民的?处境更糟。
左右无法,她也只?得带着长生、一直在定风城外徘徊,寻找入城的?机会。
起初她以为,按照长生缠上她时所说的?“要吃饱饭”的?单纯理由?,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他定是挨不过去、要弃她而去的?,为此,还特地把身上存着的?最后那点银两分了两份。一份留给自己,另一份给他,叮嘱他能跑多远跑多远,尽可能远离战场。
然而,长生没?有跑。
不仅没?有跑,因为银两买不到?食物、眼见着就要弹尽粮绝,饿了两日的?他,甚至面不改色地把那匹名为“赤血”的?枣红马招到?跟前,手?起刀落,一刀毙命。
两人靠着马血马肉缓过了一口气。
谁知,却也正是他这身驯马杀马的?本事,让附近的?流民一下认出了他。
忽然间,便?一口一个?“野种”地齐齐围拥上前。
【就是这个?野种!是他偷了我们马场的?马,不知道使得什么巫术,领着那群马把城里搅得一团乱!】
【我阿叔就是被那些马踩断了腿,成了个?跛子!】
【他娘是个?吃里扒外的?贱/货,他爹是燕奸!】
【把他抓起来交给城主!】
【不、扒了他的?皮献给城主!】
【先打断他的?腿!再拔掉他的?舌头……不能让他再用那些邪门?的?巫术!】
沉沉是个?外来客,不明白他们眼中?的?仇恨和鄙夷从何而来。
但她清楚地知道:如果让长生落在他们手?里——他们一定会杀了他。
不问缘由?、不容求情地,用最残酷的?手?段折磨他,然后杀了他。
【……长生,听着。】
是以,环顾四周一圈,她忽从眼前的?篝火堆中?挑出一只?半燃的?木棍握在手?上,同?身旁少?年耳语道,【我来想?办法断后,等会儿我冲上去,你就跑,你能跑掉吗?】
长生一愣,低声说:【你疯了。】
【不是疯了,是只?能赌一把了!】她看向不远处巡逻的?士兵,嘴里胡诌道,【你放心,小时候我阿爹给我算过命,算命的?老师傅说,我福大命大死不了,每次都能逢凶化吉……你不是说你对附近的?路比谁都熟悉吗?你等会儿就埋头跑,绝对不要回头……知不知道?跑!】
说完,她猛地把他往反方向一推、鼓起勇气冲人堆跑去。
少?年被她推得一个?趔趄。
回过神来,下意识拼命往前跑,跑了老远,却仍是忍不住回头——
火棍早已在推搡中?掉落在地。
少?女护着脑袋,不住喊着“救命救命”,又喊“快跑快跑”。
直到?官兵发觉不对,前来驱散众人,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谢沉沉终于瘫软在地。
“哇”的?一声,把这几日的?吃食,全都一概吐了出来。吐了个?一干二?净
沉沉两手?抱紧膝盖,在牢房的?角落睡了一夜。
再睁开?眼,却实属是被一阵久违饭香勾起的?腹中?馋虫给“闹”醒的?。
年轻狱卒打开?牢门?,往地上丢下一只?食盒——她甚至能听得清里头好几只?瓷盘当啷作响,一时惊讶,蹲大狱竟也能吃上这般待遇的?饭菜,却也强忍着没?敢出声。
等人走了,这才小心翼翼凑上前,打开?食盒细看:
里头装着一碟红烧肉,两只?鸡腿,一碟炒白菜,甚至还带一盅鱼汤。
“……”
沉沉默默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连牢房里那些萦绕鼻尖不散的?怪味,这会儿都已显得“无伤大雅”。
她眼里只?有这些几百年没?吃过的?好饭好菜,抓起筷子、就要来一顿风卷残云——
然而,筷子还没?碰到?。
她又有些纠结地抬眼,瞄了一眼不远处的?稻草铺上,那位已经很久没?有动?静的?“狱友”。
话?说,这饭自己能吃独食吗?
吃了之后,该不会被打吧……是不是得先问问他,再看能不能一起吃?
沉沉虽饿,到?底还有点“良知”在。
是以,思忖片刻,还是先把食盒放下,又轻手?轻脚地凑到?那稻草铺前。
强忍着鼻尖越近越浓烈的?味道,她轻轻喊了一声:“这位、这位兄弟,饭来了。”
没?人应。
她又道:“你饿不饿,要不要一起……吃点儿?”
这回又是等了半天没?反应。
她甚至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戳了一下又一下,可还是没?听那人吱声。
沉沉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终于再等不及,扭头去把菜分成两份,自己先行饱餐一顿。
待到?吃饱喝足,她揉着肚子望天发呆,却才突然想?起:昨天那狱卒把自己扔进来的?时候,貌似是说过,“里头那个?快要病死了”。
她悚然一惊。
突然意识到?,那人有可能不是不回答自己,而是快要……病、病死了?
“喂,这、这位兄弟,”当即也顾不上其他,她慌忙凑上前去,这回手?上加重?力气、拍了拍那人的?肩。她低声问,“你、你还活着吗?”
好像还有呼吸?
身体还在抖?
沉沉心说命比天大,能救一个?是一个?,忙一把把人掰过来,拂开?他脸上被汗糊成一堆的?头发,“兄……”
兄弟。
那个?“弟”字还卡在喉口。
她看清楚眼前这张并不算久违的?、却恍如隔世恶鬼般出现在眼前的?脸,却顿时一屁股坐到?地上,傻了。
阿、阿史那金?!
自己怎么会和他关在一起?
她脑中?一片空白,回过神来,下意识要爬得离他远点。
阿史那金却不知是做了噩梦魇着了、又或是被她吵醒,突然摸索着一把攥住她的?手?。
他的?手?冷得像冰。
沉沉想?甩却甩不开?,莫名有种被鬼缠上的?阴森感?,额头上冒出一脑门?的?汗,只?得拿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指。
好不容易挣开?,她爬起身就跑,缩回自己的?角落里。
忽然,却听到?安静得落针可闻的?囚室中?,少?年气若游丝、轻声喃喃:“阿娜……”
阿娜。
她倏然一怔。
【布兰,‘阿娜’是什么意思?】
骆驼车上,少?女轻晃小腿,忽然侧头问一旁勒马缓步而行的?青年。
那时,他还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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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日夜看管她。
可与其说是看管,不如说,他像一个?陌生却亲厚的?兄长,只?在阿史那金看到?的?地方对她严厉。私下里,却愿意一字一句教她说突厥话?,容许她像这样无所顾忌地偷懒。
他说,他的?家里,也有一个?如她这般年纪的?小妹,如若顺利,也许明年春天便?要出嫁。
等他回到?草原,也许正能赶上吃她最后一杯送别酒。
【为什么问这个?。】布兰问。
【因为我看见,你们中?的?一些人、写信。他们总是读、出来,好像每个?人都会写,阿娜。】
她歪歪脑袋,小声说:【写着写着,还会哭。】
布兰沉默了。
那时沉沉还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写信,又为什么每封信都要以阿娜开?头。
直到?见证了那一场惨烈的?厮杀,她才终于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因为他们中?的?很多人,都知道自己踏上的?,也许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他们写的?“信”也不是信,而是最后的?遗书。
阿娜,则是突厥话?里,“母亲”的?意思。
“阿娜……”
阿娜。
是生命的?开?始,也是最后的?挽歌。
*
与此同?时,苍狼雪谷。
此处是距离定风城三百里外、一处易守难攻的?天然要塞。过此谷,则雪域八城近在眼前。燕人溃退至此,已退无可退,下令死守。
两军在谷中?数度交战。
魏军起初来势汹汹、势不可当。无奈寒冬渐至,冻伤者甚众,且行军战线过长,支援不力,军需渐短,士气难免大受影响。而燕人耐寒,冒雪作战、反有越挫越勇之势。一时间,战事僵持于苍狼雪谷,进退两难。
魏军军师与几名副将,日日在营帐中?烧着炭火“排兵布阵”。
陆德生这个?专被派来为主将“诊病”的?医士,则每日会在伤兵营待上六七个?时辰,有时,甚至比那些随军的?军医待的?时间还要长。
他尽心竭力,为那些伤兵熬制汤药,包扎伤口,处理冻伤后的?后遗症。
可尽管如此,每日从伤兵营抬出去就地掩埋的?尸体还是几乎堆成了山。
人命,成了战场上最廉价的?消耗品。
——有时甚至比不过一炉可供取暖的?炭火。
黄昏时分,他走出伤兵营时,双脚几乎已经被冻得麻木。
陶朔正在同?军师商议要事,见他走过营帐前,探头出来喊他的?名字,道:“你又去哪了?进来坐!”
营帐中?,炭火熊熊,连带着人呼出的?气似乎都带着暖烘烘的?热意。
陆德生沉默许久,末了,仍是摇了摇头:“今日还没?为殿下施针。”
陶朔道:“他现在不用施针也很听话?。”
说着,指了指自己腰间的?玉笛,又道:“倒是你,你是过来将功赎罪的?,还是过来专给那群伤兵治病的??要是被人传信告诉陛下说你失职,你那脑袋不想?要了吗?”
陶朔语气严肃,边说话?,眉头不觉紧皱。
只?可惜他生得一张喜人的?娃娃脸、叫人辨不出年纪,再皱眉头自也吓不到?人。
果然,陆德生闻言,仍是摇头。
“我给殿下施针,”他说,“不是怕他不听话?,是怕他撑不住。”
陶朔乃昔日杏林圣手?陶明传人,从小到?大,一心钻研医术,最后却入了他父亲最不喜的?一条路。
昔日的?阎伦,正是因为同?样的?理由?,被他父亲逐出师门?。
然而,等到?他入此道时,陶明已病入膏肓,再没?人可以拦他。他自然越钻越深——
见惯了生死的?人,总容易入两种极端。
一者悲天悯人,一者冷血至极。
陶朔很显然属于后者。
如今,阴差阳错,得了魏弃这么一个?当世无二?的?、“不会病也不会死、伤了亦总能好”的?试验品,更是用得愈发得心应手?。
陆德生自觉与他难以沟通,扭头就走。
陶朔急了,追在他后头问:“你去哪里找他?我帮你吹笛子找不就好了?”
又说:“你等等我呀,陆德生,咱们现在可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喂!”
他却头也不回,只?是摆手?,示意陶朔别再追来。
他知道魏弃在哪里
矮丘之上,少?年一袭素衣,披散着黑发,面西南而立。
他似乎感?觉不到?冷。
任由?寒雪染白他眉,连眼睫亦结霜。凝脂般的?肌肤,恍惚融进雪中?。
若非胸口偶有的?起伏还能证明他仍活着——总让人不由?怀疑,也许眼前是鬼非人。是死物,而非有呼吸和心跳的?“同?类”。
陆德生将怀里抱着的?大氅披上他肩,他没?有动?,肩上抖落一层雪。
“殿下,”他轻声唤,“该施针了。”
没?有回答。
陆德生无法,陪他静静站了一会儿。
只?片刻功夫,便?觉得双腿仿佛已不属于自己,嘴上似也结了一层霜,嘴皮被黏住,揭不开?。
可身旁的?少?年仍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陆德生看着他,只?觉一种无可名状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而这种无力,其实从他那日在朝华宫看到?濒死的?“九殿下”时,就已然在他心头盘桓不止——直至今日。
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承认,自己的?“背叛”和“屈服”,也是压死眼前人的?稻草之一。
尽管他出于最后的?一点恻隐之心,保住了魏弃的?“命”——
可是,这个?代价仍然还是太大了。
大到?他愧对于魏弃昔日的?网开?一面;
也大到?,他每次想?起朝华宫里那个?泪流满面哭求自己“救殿下一命”的?小宫女,都不由?地感?慨世事无常……
自己终究没?能应她所愿。
“殿下,”他于是又一次开?口。嘴上的?雪连带着嘴皮一起被撕裂,一下见了血,他却似乎浑然不觉,只?低声道,“天冷了,回去吧。”
“……”
“天冷了,谢姑娘让臣带您回朝华宫去。”
少?年的?眼睫颤抖了一下。
许久。
他的?手?臂僵硬地抬起,拂去了脸上、身上的?雪。
陆德生知道这是他难得“清醒”的?时刻,顿觉口中?一阵发涩。
心中?天人交战,最终,却还是轻声道:“殿下,您……眼下,伤兵营中?的?兵士,没?有炭火可烧……”
他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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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自己像是一个?趁机得寸进尺的?小人。
可身为医者的?良心,在抉择中?,终究还是偏向了活着的?人。
是以,尽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残忍,却还是不得不接着往下说:“军中?为主将准备的?炭火,都堆在您的?营帐中?,从未用过。”
不怕冷的?人,感?觉不到?冷热的?人,怎么会需要炭火?
与其如此……
不如让那些更需要它的?人用以取暖。
陆德生说完,彻底沉默下去。
他知道魏弃能听懂自己的?意思。
可他其实也只?是问一声,并没?有想?要得到?他点头的?意思——眼前的?少?年,已很少?说话?,遑论“抗议”。他只?需要假借魏弃的?名义,便?能轻易从营中?取走那些炭火。
多此一举,也只?是为了求个?心……
“拿去吧。”魏弃说。
求个?心安。
陆德生一怔。
他几乎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现幻觉,以至于,突然听见那平静而泠然、犹如隔世的?声音,竟莫名有落泪的?冲动?——
他还记得,自己上一次听见魏弃说话?,是朝华宫中?,一剑穿心,只?剩最后一口气的?少?年,拼尽最后力气对他说:
【让我活下去。】
不择手?段,不计代价也要活下去。
尽管活着也许比死去更痛苦,可是,对他而言,也许有哪怕忍受痛苦……也想?保留最后一丝清醒的?理由?。
“拿去吧。”
魏弃说完那句话?,眼神渐渐呆滞,看向远方绵延无绝的?雪山。
陆德生点点头——却不知为何,忽觉得自己的?双腿犹如灌了铅,沉重?得无法迈步。
以至于不得不用袖中?的?金针扎破指尖,才换来一丝清醒。
而也是在那一刻,他突然发现。
自己和陶朔,或者说,自己和陛下、和所有知道内情却“不得不”顺势而为的?人一样……
他们都在利用着眼前的?少?年,从始至终,毫无分别。
第45章英恪
沉沉从自己的鞋垫里翻出几块碎银子——那是她和长生“分家”之后,身上仅剩的家当。
她原本还想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如今境况所逼,却亦只?得咬咬牙、拿出来打点狱卒,向他们换了?一盆干净的水、两块布巾与一把笤帚。
布巾沾湿,拧干。
她忍着?钻到鼻尖的怪味,为阿史那金擦拭了一遍身体,又把另一块布巾浸透水,搭在他的额头上帮忙散热。
确认他呼吸渐渐平稳,她这?才起身,拿起笤帚开始打扫,顺带向狱卒讨了一把炭灰、把地上那些腌臜物尽数盖住,扫到墙角去。
一番忙碌折腾下来,尽管狱中仍难免潮湿闷臭,总算是看?得过去了?些。
只?是,阿史那金却始终没有醒来。
待到狱卒夜间再来送饭,沉沉问过才知道,他竟然已经连着?几日未进食。
再这?么下去,不病死也?要?饿死。
她无法,只?得将白米饭泡进鱼汤里,泡软了?、又一勺一勺喂给昏迷中的阿史那金吃。
结果他刚吃了?两口,人?明明还在睡梦中,竟也?眉头紧蹙,看?那样子、像是全要?吐出来。
沉沉反应极快、立刻一把捂住他嘴,抬起他的下巴,生生催着?往下咽。
就这?么来回数次,愣是把一碗鱼汤饭都给喂了?进去。
她累了?一天,自己匆匆扒了?两口菜填饱肚子,也?缩回角落里抱膝睡去。
第?二日,她还想“照抄作?业”喂饭。
怎料喂到一半,阿史那金这?厮又忽然咳嗽起来——咳得惊天动地。她以为他是呛到,正要?帮忙拍背顺气,可人?刚凑近,那双蓝眼骤然睁开,碧蓝色的瞳仁在幽暗的监牢中,尤显恐怖奇诡。
沉沉与他四目相对,未及反应,便被他猛地推开。
盛饭的瓷碗也?落在地上,连汤带饭,砸了?个粉碎。
“……你。”
阿史那金环顾四周,眼神起初还有些茫然。
可待到渐渐回神,认出来了?眼前少女是谁,却立刻脸色大变,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
“是你,你这?无耻下/贱的魏女!”
瞧那中气十足的派头,哪里还有半点病得快死的可怜样?
沉沉一时无言,不知该先为他活过来这?件事松口气,又或是感慨自己好心当做驴肝肺。
末了?,却仍是皱着?眉头爬起身来,在阿史那金那些“叽里咕噜”、她听得半懂不懂的骂声里,一声不吭地拿起笤帚收拾了?一地狼藉。
阿史那金骂累了?,见?她没事人?一样坐回角落里埋头吃饭,更是气得头顶冒火,挣扎着?想起身。无奈两眼发昏,起来也?没走几步,便又一屁股摔在地上。
“……”
沉沉说:“你悠着?点吧。”
阿史那金一愣。
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却也?能感觉出她话里的冷漠和“怠慢”。
然他自小?养尊处优,对人?呼来喝去已成习惯,哪里受过什么冷脸?尤其还是个对自己下过毒手的女人?。
一口气咽不下,当下随手抄起一把稻草揉成团、便冲谢沉沉扔去——
那稻草团先是砸中她的脸,又一路滚落,掉进了?她手捧着?的汤碗里。
“你!”
饶是沉沉再好的脾气,这?会儿也?耐不住他的胡搅蛮缠,“腾”地一下站起。
阿史那金反而被她那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面前来的架势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挪了?半步。
而沉沉一把揪起他衣领。
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连日来的委屈终于在这?时倾涌而出。
“你听着?!”
她一开口,便冲阿史那金劈头盖脸骂道:“这?里不是你们突厥人?的地盘,你不要?拿什么王子的派头来压我!你知不知道,外头的人?如今挤破脑袋都想喝口汤……你糟蹋自己可以,不许你糟蹋粮食!你不吃我吃,你不想活,就去……去饿死自己好了?!我不会管你!”
她气得眼睛通红,“如果不是看?在布兰的份上……谁管你!”
沉沉虽遇事有些迟钝,却并不是不懂:自己和长生这?一路遇到的追兵如此?“宽容”,若是没人?从中授意,是绝不可能的。
而在阿史那金身边、能代替他下命令的亲卫里,除了?布兰,还有谁会愿意一次又一次地放她一条生路呢?
布兰是个好人?。
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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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保护阿史那金而死,所以,她虽并不喜欢阿史那金,也?很讨厌他任性妄为的坏脾气,却还是会在他陷入困境时伸出援手拉他一把。
她只?是不愿让布兰的牺牲显得那般可笑而无用,仅此?而已。
沉沉说完想说的话,便松了?手,扭头去把那碗飘着?稻草团的鱼汤端到阿史那金跟前,当着?他的面,把稻草团挑出来扔一边,自己重?新?盛了?一碗饭。
之后,该吃吃,该睡睡,任由他再怎么喊她骂她,她都缩在角落里不再应声。
直到夜里,他终于又渴又饿,不情愿地喝了?两口鱼汤解渴,她听见?动静,这?才抬起眼来,正儿八经地和他对视一眼。
许久。
“你,安分点,”她用并不熟练的突厥语说,“我出去之前,就照顾你。不然,不会理?你。”
“……”
“饿死你。”
两个语言不通的“狱友”,最终半强迫式地“约法三章”:
不骂人?,不闹事,好好吃饭。
而也?是到这?时,沉沉才发现,阿史那金之所以一直缩在稻草铺上不起来,不仅因为他饿了?几天身体虚弱,还因为他右腿在那场厮杀中被长枪划开了?一个大口子。因她擦身时有意避开了?敏感处,牢狱内又昏暗无光,这?才一直没有发现。
如今,伤口已然溃烂,不断流出脓血。
沉沉对医术一窍不通,被那伤口的情状吓了?一大跳,当即拍门唤来狱卒,央求他找个大夫来替阿史那金看?看?。
“他是突厥王最疼爱的儿子,日后突厥人?肯定会把他赎走,”她同狱卒解释,“若是死了?伤了?,日后挑起两国的、那个,两国打仗怎么办?差大哥,所以请你一定向牢头上报一声,找个大夫、来替里头那个治伤……他的腿都要?烂了?,再这?么下去,说不定成跛子了?。”
狱卒这?几日收了?她不少好处,待她也?比之前和颜悦色许多。
或许是觉得她说得有理?,第?二日,当真找了?个老大夫来帮阿史那金治腿。
可“小?王子”嫌弃大夫老眼昏花、医术八成不精,驴脾气却又上了?头,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死死护着?裤子不让大夫看?。
大夫不好动粗,沉沉看?得着?急,索性冲上前去,“哐”一声给了?阿史那金后脑勺一下。
“……”
阿史那金被打蒙了?。
双手护着?脑袋,他两眼写满无措,震惊地瞪着?她、半天说不出话。
“看?什么看?!”沉沉却凶他,“不许看?,这?是大夫,不是你的奴隶!”
何况,咱们约定的是不骂人?,什么时候说过不能动手了??
她的突厥语在和阿史那金的“骂战”中突飞猛进。
说完,又趁机喊来狱卒按住他双手。
见?他们三两下扒了?阿史那金的裤子查看?伤口,这?才捂着?眼睛、转过脸去回避。
待老大夫忙前忙后、给阿史那金上完药离开,狱卒又端来一碗说是外服的汤药。
沉沉接到手里,拿去给阿史那金喝。可人?显然还没从她那一爆栗的阴影里回过神,看?她的眼神充满防备。
听她催他喝药,眼神中更是写满“你看?我就知道吧”的恐惧之色。
“你喝不喝?”小?姑娘沉着?脸问。
原本长途跋涉被晒黑的脸,分明稍稍捂白了?些,显出原本清秀的底色来。
可她对阿史那金的温柔本就有限,加上这?厮总是不配合、反而频频闹事给人?惹不痛快——她自然没有和他嬉皮笑脸的意思。
阿史那金再任性,也?明白她如今是为数不多还“关心”自己的人?。
似乎被她这?副表情唬得有些心虚,他想了?想,到底伸手,将那药碗接到手里。
却迟迟没有喝下去。
沉沉问:“又怎么了??”
他撇了?撇嘴。
满头精致的长辫,早已在狱中枯的枯,散的散。
少年顶着?一头卷毛,看?起来像只?无家可归的狮毛狗。
一句话在喉咙口压了?半天,末了?,才不情不愿地小?声咕哝出来:“你,给我,下毒,”他说。
沉沉:“……”
他不说她都快忘了?。
方?武身为镖头走南闯北,身上留了?许多关键时刻保命的物什。
当时他们急于脱身,方?武便想出个计策,让她给阿史那金的膳食中,下一味名为“催火毒”的无色无味药粉。毒下在汤里,解药则掺在她试味的那只?糕饼中。阿史那金果然中计,她也?得以趁乱逃脱。
在这?点上,她确实有些理?亏——
不对。
沉沉突然想起什么,脸色一变,怒斥道:“还不是你先抓着?我们当人?质的!你不把我们当人?看?,不毒你毒谁!”
何况,那催火毒分明只?是占了?个‘毒’的名头。按照方?武的说法,也?只?有阿史那金这?种整日大鱼大肉浑身虚火的人?才会症状明显,不然的话,中此?“毒”者,最多也?就是晕两天,于身体并无大碍。它充其量只?能算是蒙汗药里、配方?较为特殊的一种罢了?。
阿史那金听不懂她说什么,但很显然看?出来她在生气,端着?药碗的手没出息地抖了?两下。
沉沉心火难消,见?状,却还是皱着?眉头凑过去、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药汤,随即把药碗推回他面前。
“我都喝了?,证明药没问题。”
她说:“这?下放心了?吧,王子?”
前头的话都说的大魏官话,唯独最后一声“王子”,她的突厥语说得有模有样。
阿史那金听得一愣。
回过神来,却冷哼一声,立马当着?她的面把那药一饮而尽。
可惜,到底也?就“英勇”了?那么一瞬。
娇气如他,立刻又被那药苦得整张脸皱成一团,捂着?喉咙,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最后还是面如土色地吐了?一小?半回碗里。沉沉看?到,气得在心里连骂了?三大句“草包草包草包”——
但,无论如何,药还是要?喝的。
翌日一早,趁着?狱卒来送饭送药,沉沉把鞋垫里藏的最后一小?块、原本要?用来换件干净囚服的碎银子也?拿出去,换来了?小?小?一纸包、狱卒原本买给他家大儿子吃的饴糖。
阿史那金喝完药、又要?吐,她当机立断掰开他的嘴,丢了?颗糖进去。
“你、你喂我吃什么?”他吓得险些跳起来。
沉沉面无表情,说:“毒药。”
阿史那金闻言,不疑有他,立刻就要?把嘴里那“药丸”吐出来。
舌尖一卷,一尝,却脸色微变,神情顿时微妙起来。
沉沉看?在眼里,懒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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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问他:“第?一次吃这?种‘毒药’吧?我从小?吃到大。”
阿史那金没说话。
瞥了?她一眼,又捂着?腮帮子、默默别过头去。
*
地牢暗无天日,沉沉和阿史那金关在一处,每日除了?吃饭喝药,便是睡觉。
眼看?着?那些意图入城而被捕的“犯人?”,都先先后后被领走或放走,她这?间牢房却始终没有半点动静,问过狱卒也?没有回音,她难免有些焦急起来,开始用在墙壁上画“正”字的法子,记下自己在狱中呆了?多少天。
墙角划满第?三个“正”的那一日,狱卒不知何故,没有来送饭。
沉沉饿着?肚子、缩在角落发呆。
阿史那金则窝在破破烂烂的稻草铺上,跟个死人?似的一动不动。
两人?起初都没说话。
直到她肚子里“咕咕”作?响的声音实在大得有些突兀、让人?无法忽视。
沉沉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忙捂着?肚子、掩饰似的开口:“你爹还不来领你走么?”她说,“你们的那些……‘援军’,他们会不会来赎你走?知道你被关在这?里,是不是就不会打定风城了??”
阿史那金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
“不知道。”
末了?,翻了?个身面对着?她,却忍不住小?声嘀咕道:“英恪那无耻小?人?,说不定根本都没告诉父汗我被俘的事。”
“……英恪?”沉沉一脸疑惑,“谁?”
她在商队呆了?两个月,可没见?过有人?敢忤逆阿史那金的。
难道这?个英恪比他的“官”还大?
“我父汗手底下、一只?养不熟的狗罢了?,”阿史那金一脸鄙夷,“我们所有兄弟里,最恶毒的人?就是他。”
一时说是狗,一时又说是兄弟。
这?到底是在骂“英恪”,还是把他自己一家子人?都骂进去了??沉沉一脸无语,正要?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一番。
“魏女,”阿史那金转过身来,眼神直勾勾盯着?她,却冷不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沉沉一愣。
心说干嘛突然问这?个,前几天累死累活伺候你这?金贵少爷的时候,也?没听你说过一声谢谢。
你问我名字能有好事?
思及此?,她立刻毫不犹豫地回答:“不告诉你。”
“你!”
阿史那金的脸顿时涨红,手指着?她、“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让步,忽然,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
沉沉离过道近,第?一个反应过来,顿时扭过头、脑袋都快要?伸出栅栏去,不住张望自己的饭。
可看?了?半天,都没看?到眼熟的狱卒身影,只?依稀见?一道高挑纤瘦的影子缓步而来。
旁边还围了?几个高矮不一的人?在说话。
一时问:“尹先生,樊将军的伤情可好?为何连着?几日都未见?将军出现……咱们定风城,会不会守不住?”
一时又问:“先生此?番来,可是要?用那突厥的九王子劝退敌军?”
几个人?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却都未得半句回应。
反倒很快被领头那人?挥退,心不甘情不愿地远远站定等候。
于是,过道之中,终只?剩那一人?走近。
光影明灭,沉沉揉揉眼睛,看?清他身上眼熟到不能再眼熟的一袭红衣。一怔过后,视线渐渐往上。
认出来人?是谁的瞬间,却顿时难掩惊喜之色,猛地站起身来——
可她还没开口说话。
原本躺在稻草铺上要?死不活的阿史那金,忽然坐直了?身。
少年目眦欲裂,瞪向那道突兀出现的瘦高身影,厉声道:“英恪!!”
“你这?无耻鼠辈,出卖我!!竟然还敢来见?我!”
阿史那金怒不可遏,拖着?一瘸一拐的腿起身,几乎飞扑到栅栏前,探手就要?去揪那人?的前襟,口中嚷着?:“我要?杀了?你!你等着?,我迟早会让父汗杀了?你!”
男人?却毫不气恼,反而微微一笑,温声道:“王子,你总是这?么不长记性。”
他虽被人?叫了?一路的“先生”,瞧着?年纪却并不大,至多不过弱冠年纪,姿容甚雅。
单看?五官,确难与魏弃之流比肩,可胜在姿态风流,颇有些让人?过目难忘的“狐狸”相。
眼角那颗朱红泪痣,与潋滟红衣相得益彰,加之声音慵懒——左看?右看?,都不像什么端方?人?物,老实说,更像是某处勾栏瓦肆的常客。
阿史那金看?着?他这?幅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姿态便来气。
想起那日商队惨遭截杀的场景,又想起这?厮在城楼观战、无动于衷的表情,心中更是怒火滔天,只?恨不能手刃此?人?解恨。
“英恪!”他咬牙切齿,“是你说要?里应外合,也?是你答应父汗、让我做先锋……结果呢?!你竟敢出卖我,害得我身边亲卫全都死光,让我被那些魏人?关在这?里受苦……你拿什么和我父汗交代!”
“你分明就是奸细!枉费我父汗这?么多年对你的信任!”
英恪对他的声讨不置可否,却依旧笑道:“我只?是用了?一个损失更小?、更稳妥的法子。”
“你还狡辩!”阿史那金啐道,“你的所谓稳妥,就是让我待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吃苦受罪么!”
英恪闻言,顿时笑出声来。
他本就生得一副狐狸相,不说话时,还有几分文人?墨客笔下的雅士之姿;一笑起来,却立刻叫人?意识到他那姿态背后,玲珑促狭、口蜜腹剑的“本相”。
阿史那金两眼喷火,双手掐上他喉咙,正欲用力。
“我所做之事。”
英恪却忽的慢悠悠道:“无论大小?,都曾事先与大汗商议。包括临时变卦,让王子委屈在此?‘修整’数日。想来王子从小?养尊处优,有机会历练一番,未尝不是好事。”
“至于为何要?改变原定计划,”英恪说,“则是因为,王子明知计划有泄露的风险,却还迟迟不愿下手,留了?几个不必要?的隐患。与其冒险,我与大汗都认为,务必求稳为上。仅此?而已。至于死的那几个亲卫,我已派人?将他们的尸首送回草原。如今,我更顺利以谋士身份混入魏军之中。主?帅昨夜被我遣人?刺伤,至今昏迷不醒,雾狼军得我号令,清早围城。很快,我便会去信前线,以解“围城之困”为由,将那位大魏的九皇子骗回定风城。”
“你……”
“他乃魏军命脉所在,围杀此?人?,魏军定然军心大溃,余下那些虾兵蟹将,自然不足为惧。”
英恪笑得一派温和,轻声道:“届时,北疆阔土,皆在我手,与这?样的收获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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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王子,你吃的这?些苦,又算得了?什么?”
阿史那金身为突厥王子,任性归任性,终究知道轻重?,一时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原本紧攥着?他衣领的双手,亦不觉渐渐松开。
英恪这?才退开半步,又从上到下,平静地打量了?眼前脏兮兮的少年片刻。
“王子的确受苦了?,”他话里若有所指,又笑道,“胖了?。”
阿史那金:“……”
在这?里没得挑食,不吃就要?被打,能不胖吗?
他一口银牙快要?咬碎,只?沉声问:“还要?关我多久?”
“哪日生擒魏九,自然恭迎王子‘出关’,”英恪说,“只?是,如今我还是他们的尹先生,面子功夫、还是要?做做的。只?能请王子再纡尊降贵,在这?多待几日了?。”
“我父汗……”
“大汗一切都好,今日我来,也?是因大汗不放心,命我前来关心探看?一番。”
英恪道:“我自会回禀大汗,王子一切皆好,看?着?生龙活虎。”
阿史那金:“……”
等他出去了?,一定要?想办法把这?厮痛揍一顿!
少年愤愤不平地拖着?伤腿坐回稻草铺上。
而英恪好整以暇地轻抚去衣襟上沾到的灰痕,思忖片刻,转身走向那群原地等待的“下属”,亦用早已想好的托词敷衍道:“看?来行刺之事与那九王子无关,区区一个莽夫——”
话音未落。
身后忽然传出一声颤巍巍的:“阿兄……”
有人??!
他脸色微变,猛地回头。
这?才发现,阿史那金那间牢房中、昏暗的一处角落里,竟还藏着?个瘦小?羸弱的身影。
他当即挥退众人?,再一次走到牢房外。
而阿史那金此?时也?冷静下来,终于回神:那些人?听不懂他们交流的突厥语,可这?魏女听得懂,她方?才听到了?多少,又……猜到了?多少?她为什么要?出声叫住英恪?!
不好。
阿史那金一时心口狂跳,厉声道:“住嘴!”
让英恪知道这?个女人?能听懂突厥语,一定会杀了?她。
沉沉却依旧置若罔闻,只?直愣愣地看?着?那道红衣身影走到面前。
男人?居高临下地望向她,许久,唇边扬起一抹和善的微笑,蹲下身来,视线与她平齐。
沉沉喊了?一声:“阿兄。”
男人?的脸掩在晦暗不定的光影之下,瞧不清切神色。
唯独视线落在她脸上——却亦不过停留一瞬,又平静地挪开。
他问她:“为什么这?么叫我?”
说的是突厥语。
沉沉没有回答,只?是怔怔盯着?眼前的这?张脸:从眉毛到眼睛,鼻子和嘴巴,每一样,都和她曾想象过的、阿兄长大后的样子一模一样,她绝不可能认错。可是……为什么呢?
她总觉得他的神态,不像那天在城楼上见?到的他。明明那么熟悉,可表情却那么陌生。
阿兄不该是这?么笑的。
他的笑不像阿兄,反而让她想起某种毒蛇,蛰伏在暗处“嘶嘶”吐信,随时准备给人?致命一击。
不对……
有哪里不对。
沉沉心头一凛,后背渐渐爬满冷汗。
方?才他和阿史那金说的那些话,她其实只?听了?个三分明白。
两人?说话的语速太快,她一个初学之人?,根本跟不上,只?依稀听到了?好几次“父汗”、“军队”、“刺杀”之类的字眼。
他是不是认为她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
方?才,阿史那金叫他“英恪”……
沉沉吞了?口口水,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依旧说着?一口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大魏官话,小?声道:“阿兄,你在说什么?你、你不认识沉沉了?么?”
英恪默然不答。
她又道:“阿娘如果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很开心,阿兄,你、你这?些年都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回家?”
“家,”英恪说,“家在哪?”
“当然是……”江都城。
江都城,谢家。
后话哽在喉口,沉沉盯着?英恪沉凝如潭的双眸,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胆怯之意,反倒是英恪似乎注意到什么,倏然伸手,细长的手指描摹着?她的眉眼,最终,若有所思地落在她的眼睫上。
盖住那双眼睛,看?这?张脸;
和露出那双眼睛,看?这?张脸。
他似乎一个发现有趣游戏的少年,乐此?不疲地重?复着?无聊的动作?,任由少女长睫颤抖着?、轻扫过他掌心,勾起一阵不知觉的细痒。忽的,他低低笑了?。
“妹妹。”
英恪轻声道:“是啊,我好像,是有一个妹妹。我一直在找她。告诉我,你叫什么?”
沉沉有些犹疑、沉默不敢回答。
英恪又道:“那年,我摔下悬崖,意外受了?重?伤。好不容易养好了?病,又被人?掳走变卖,之后的境遇……总归是不好。过去的事,亦大多都忘了?……可我还记得我有一个妹妹,她在家中等我回去。我忘了?她的脸,忘了?她的名字,可我一直还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
把那双因不知觉恐惧、而微微发抖的手拢在掌心。
“所以,告诉我你叫什么,”他温声说,“写给……阿兄看?,告诉我你的名字。也?告诉我,我叫什么,好不好?”
十日后。
苍狼雪谷,魏军主?帐内。
一只?飞鹰落在陶朔肩膀,他取下飞鹰脚上绑着?的信筒,将那信函缓缓展开,一目十行地看?完,却不由眉头紧蹙,又将信交给一旁的军师公孙渊。
“突厥人?与燕人?联盟,围困定风城,樊将军被刺,性命垂危……按照来信时间推算,眼下定风城外应已僵持数日,”公孙渊看?过之后,亦满脸愁云,“城中无将可用,再拖下去,恐怕人?城皆失。”
“之前不是说抓到那个突厥九王子了?么?”陶朔有些气急,“有现成的人?质,为何不用?”
“恐怕是突厥人?不为所动,”公孙渊轻抚山羊须,“定风城有难,我等不得不驰军回援,也?就解了?如今燕人?的燃眉之急……倒是正中他们下怀。与国之大计相比,一个皇子,始终作?用有限。”
几名副将听罢,亦是愁眉不展。
陶朔问:“军师以为,我等应不应退?”
公孙渊叹息一声:“定风城乃兵家必争之地,万不可失。可行军至此?,贸然撤退,必陷入两难之境。届时前有狼、后有虎,我军何以翻身。”
陶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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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副将王虎见?状,目光四下扫射一圈,忽起身道:“陶医士,军师,不如让末将领兵驰援,守得一时是一时,待殿下率军攻破苍狼雪谷,夺下雪域八城更指日可待。到那时,定风城外的突厥人?也?当知难而退。”
他前脚说完,身旁几名副将也?齐声应和,纷纷道:“末将也?愿前去!”
“末将愿死守定风城!”
“末将亦甘为马前卒,还请军师定夺……无论如何,我等定要?助殿下直捣黄龙,杀入燕军老巢!”
“如此?……也?好,”公孙渊思忖片刻,点头道,“有殿下在,雪谷一战,定有转胜之机。但定风城亦确不可失,便请王将军率先锋军回援,定要?将那突厥贼人?拦在定风城外——”
几人?商议过后,皆觉这?般决定最是稳妥,立刻将回援定风城一事布置下去。
陶朔亦放下心来,将书信卷起、收入信筒之中,忽然,却惊奇地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