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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华令(重生) 林格啾 77066 字 2024-03-17

“何事?”公孙渊循声回头。

陶朔指着?那信函背后、两个莫名其妙、虎头虎脑的大字,一脸疑惑:“方?才没有发现,为何这?信函后头……”

沉沉?

什么意思,谁是沉沉。

这?般严肃的军机大事,却留下这?么几道拙笔,简直儿戏。

陶朔摇摇头,失笑感叹道:“慌成这?样,看?来定风城真是乱作?一团……不救不行。”

话落,正巧陆德生领着?刚施完针的少年走入帐中。

陆德生一脸疲倦,告知陶朔,近来魏弃数次重?伤、皆伤在心脉处,虽很快痊愈,但体内气血又一次开始不受控制,金针无法彻底压制。

陶朔本就是个“医痴”,一听此?言,立刻来了?兴致,随手便将那信函扔到桌上,开始与他探讨起施针的要?领来。

公孙渊见?状,亦无心再留,借口布置回援事宜,掀开帐帘离去。

帘落,一缕寒风却趁势钻入帐中,那信函被吹拂而起,飘飘然、落在始终静立不语的少年脚边。

魏弃没有低头。

反倒是陆德生循着?那纸页落地的方?向,不由垂眼望去——

而也?就是这?么不经意的一瞥。

看?清那上头所写,他倏然两眼圆瞪,满脸不敢置信。

“怎么了??”陶朔问。

“这?信……”

陶朔道:“定风城出了?事,守将写信求援,你不是一向对这?些事不感兴趣么,怎么这?副表情?”

说着?便把那信捡起。

陆德生顿时脸色大变,甚至来不及喊他“住手”。

魏弃波澜无惊的眼底,已然印上那笨拙字迹。

简简单单的几笔,却写得如稚童般仔细认真——

沉沉。

无神的双眼倏然定住,定在那字上。

似乎认得很费力,他的视线只?不断的、反复的在那两个字上停留、逡巡。

沉……沉。

沉沉。

陶朔甚至没看?清他动作?,手中的信已被人?劈手夺过,一脸茫然地看?向身旁的陆德生。

可旁边哪里还有人??

“快。”

陆德生察觉不对,扭头拦在营帐门前,忽冲他扬声道:“恐会坏事。快吹笛……让殿下回大帐去!拦下他……快!!!”

第46章前夕

直到被?接出监牢,舒舒服服地泡在浴桶里洗了个澡。

久违地打扮整齐、看向铜镜中精神爽利的?小?姑娘时?,沉沉仍有些恍惚身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她被?关在牢里,稀里糊涂地关了半个多月,想过自己会被?狼狈地放出去,会因为?手里缺了户籍文书而处处受阻,想过无数种狼狈的?下场。

但无论如何,她都决心找到那日城楼上惊鸿一瞥的?红衣人。她想亲眼见一见他,确认他、是否就是自己失踪多年的?兄长。

如今,她见到了。

可经年未见的?“兄长”,却说自己摔落悬崖、失了许多记忆,忘了她的?名字,也早已遗忘了江都城谢家的?旧址。他只依稀记得,自己确有一个?妹妹。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又说出许多他们少年时?的?趣事,那些身为?兄长、为?了她出头打架、陪着?她上山下河的?往事。

他还说,记得自己的?妹妹、那个?梦里始终看?不清脸却让他记挂的?小?姑娘,分明是个?滚圆的?白雪团子,而非如今这般瘦弱伶仃的?模样。

“你瘦了许多。”

他爱怜地抚过她的?脸颊,说妹妹,你吃了许多苦。

可他又何尝不苦呢?

先是摔落悬崖、被?农家所救,后又遭人欺骗,辗转被?卖到北疆为?奴,花费数年,方?才苦心钻营混出了头。

如今的?他,名为?“尹轲”,是魏军主帅樊齐手下、颇受重用的?一名谋士。

是以定风城中,人人见了他,都尊称一声“尹先生”——

可……若他真的?是尹先生。

又是怎么变成了阿史那金口中、那深恶痛绝的?无耻小?人“英恪”?

沉沉强装镇定,听完他这些年来?颠沛流离的?遭遇。

一时?间,心情却实在复杂难言:喜,自然是有的?。她盼了好多年,想了好多年,希望哥哥能活着?。

可不知为?何,得知“真相”的?当下,她竟又在为?这重逢喜不自胜落泪的?同时?,心底生出几分掩不住的?怀疑:谢缨、尹轲,还是英恪?

他的?身份实在迷雾重重。

她自认见识短,分辨不出来?那些属于“尹轲”的?经历、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却能感觉得到他看?自己的?眼神中,时?不时?的?,总冒出些微妙的?、说不上来?的?审度意味——

但无论如何,他身为?兄长,又的?确把自己这个?半道捡的?便宜妹妹从监牢中“捞”了出来?,好吃好喝地供着?。

难道是自己多疑多心了?

转眼又是半月时?间过去。

沉沉坐在梳妆镜前,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梳理着?半湿的?长发。正想着?事出神,忽却耳尖微动,听得身后传来?轻飘的?脚步声。

与朝华宫里神出鬼没的?九皇子有得一拼。

谢缨走到她身后,随手执起妆奁前的?桃木梳,手指挽住她的?湿发。

如对待世?间最?精美易碎的?瓷器般,他将那发丝摊平于手掌,一点一点,梳开她长发中暗藏的?细结。手背却不经意碰到她还沾着?水珠的?后颈。

沉沉莫名吓得一激灵,“腾”地转身。

四目相对。

“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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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谢缨却似完全不觉自己有何不妥,一脸无辜地看?着?她,问:“怎么了?”

做哥哥的?,给妹妹梳个?头,怎么了?

小?时?候她缠着?他让他帮忙扎辫子的?时?候还少了?

被?他这么一看?,沉沉顿时?觉得自己似乎才是小?题大做的?那个?。

脸色一时?涨红,却还是着?急忙慌的?把那桃木梳“抢”到手里,小?声道:“我来?、我来?,”她说,“阿兄,我长大了,已许久没人为?我梳过头,一时?有些……适应不过来?。”

谢缨闻言失笑。

可也没说什么,只静静站在一旁,任由她一顿狂乱地梳头,末了,将一把缎子似的?黑发随意披落,又有些惴惴不安地扭头道:“阿兄,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问吧。”

谢缨瞧着?她那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就想笑。

却还是强作温柔地伸手,轻抚过她长发,如安抚一只惊惧的?小?兽——

天?晓得,他的?确是想让她不要害怕的?。

只可惜他掌中的?这只小?兽却过于警觉,他的?安抚不仅没能起到作用,反而让她下意识地身体僵住。

有意思。

谢缨温声道:“还是你觉得,我有什么瞒着?你的?事?”

沉沉怕他发觉自己心存猜疑,忙摇头道:“没有,不是,”她说,“我……我只是好奇,阿兄,为?什么那个?关在地牢里的?突厥王子,对你好像……怨气很深?”

她问得委婉:“你跟他说的?是突厥话?吗?我和他关在一起,他天?天?叽里咕噜的?骂我,我都听不懂。阿兄,你们说了什么?我看?他、他一开始还想掐死你,样子……看?着?很可怕。”

“吓到你了?”

谢缨摇头道:“那突厥王子的?确野蛮。我劝他归降大魏,以免两军交战、届时?生灵涂炭。可惜,他们突厥人骨子里便刻满穷兵黩武,生性嗜血好战,自然是听不进去的?,”谢缨说,“也还好你听不懂,不然,倒是要脏了你的?耳朵了。”

他解释得实在妥帖而恰到好处。

一番话?说下来?,丝毫没有说假话?的?心虚、或编谎话?时?不经意的?停顿。

若非沉沉清楚地记得,他与阿史那金对话?时?,分明还提到了什么“父汗”、“刺杀”之类的?字眼,竟再找不出丁点破绽。

可是,若真如他所说,又如何解释阿史那金始终称呼他为?“英恪”的?事?

沉沉犹豫着?是否要坦诚。

谢缨望着?她那飘忽的?眼神、和不自觉蜷缩在膝上的?手指,却似察觉到了什么,忽的?低声道:“你在怀疑我。”

“……?”沉沉一惊。

“我已经告诉了你、这么多年来?,我是怎么拼着?一口气熬到今天?,”他说,“妹妹,但你对我总是有所隐瞒。如今,甚至还在怀疑我。”

话?落,他秀气的?眉头忽的?一蹙。

捂住胸口轻咳数声,身体似乎转瞬摇摇欲坠,沉沉不知发生了什么,吓得伸手去扶,手指紧攥住他臂膀借力——却摸到一手濡湿。

鲜血浸透衣衫,染红她的?手掌。

她一下慌了神:“怎、怎么了?阿兄,这是怎么了,你受伤了?”

谢缨不答,只疲惫地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将自己扶到桌前坐下。

沉沉连忙照做。

见那伤口血流不止,她一时?心焦不已,要去前院喊人找大夫。

谢缨却又在身后叫住她道:“等等。”

“……?”

“一点小?伤,不必惊动旁人,”谢缨道,“如今定风城里,百日萌团队整理本文,欢迎加入以耳吴以丝衣死以尔日日有人伤重不治,有人饿死病死,我这一点伤算什么?”

是了。

如今突厥大军压境,已在城外叫嚣月余。

定风城被?围,城中本就屯粮不足;加之樊齐被?刺、昏迷至今,没有主将坐镇,魏军军心大溃。一时?间,城中简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谢缨是樊齐谋士,如今暂居城主府东厢,方?便随时?议事。

沉沉随他住在此?处,不知不觉也有段时?日。可几乎每日,都能听到外头战鼓声如雷。战况一日比一日糟,府中下人也是散的?散,逃的?逃。走时?仍不忘掠走一些金银细软。

定风城中的?平民百姓如今是何情景,可想而知。

谢缨道:“今日我随陈副将登城楼督战,被?流矢擦伤——医士已为?我包扎过伤口。只是轻伤罢了。”

语毕,见沉沉怔愣原地、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又安慰似的?轻声道:“兄长无能,不过纸上谈兵的?小?小?谋士,左右不得战局。如今前线久未回?援,定风城恐怕守不过七日……我已想过,若是真待城破之日,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将你送回?江都城、与阿娘团聚。”

阿兄整日忙于战务、心力交瘁,却还记挂着?她的?安慰,时?刻为?她筹谋。

沉沉听着?,心简直像是坠了一块大石头,被?拖得直直下落。一想到自己方?才还在怀疑谢缨,便羞愧得简直抬不起头。

“可我不能走。”

手足无措间,亦终于没保留地说了实话?:“阿兄,我、我其实是来?找殿下的?,我还没见到殿下,他还在前线打仗,”沉沉低声道,“我听人说,他们一直僵持在雪谷。殿下受了伤,也不知道有没有养好,我不放心他,我来?这里……我从江都赶来?这里,就是想要……”

想要,见他一面。

沉沉吞了口口水。

不知为?何,看?着?谢缨迟疑审度的?神情,她竟也心虚起来?,忽觉这话?说出口、连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只是见一面么?

跋涉千里,穿行大漠,辗转流离,甚至锒铛下狱,她都没有一丝一毫地怨过,没有动摇过。仅仅只是为?了见一面么?

如果,不止是为?了见一面……那她是为?了什么呢?

心跳轰然如擂鼓,她讷讷无言。

谢缨亦沉默良久,末了,却倏然温柔地、拉过她坐在身边,耐心问及她在朝华宫的?点点滴滴:她与魏弃那段阴差阳错的?孽缘,“放妾书”如何变了“婚书”;她又是如何有惊无险地离开皇宫、回?到江都城,最?终,却下定决心前来?“投奔”。

两人聊至夜深。

“……原来?如此?,”谢缨终于了然一切经过,亦不由叹道,“难怪你会出现在这里,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定。”

“不过。”他望着?她澄澈无邪的?眼睛,伸出手,若有所思地描摹着?她的?眉与眼。

许久,又蓦地一笑:“也许,无心插柳柳成荫呢?妹妹,说不定,你很快便能见到他了。”

沉沉闻言,一脸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谢缨却没有解释,只宽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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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多想,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出事,便借口天?色已晚、不便扰她休息,转身离开

一路行色匆匆。

直至,行经城主府前院那片碧色荷塘时?,他忽的?停住脚步,侧眸望向水面。

月色之下,池塘波光粼粼。

他脸上血色却几乎一瞬消弭殆尽,只剩凝重的?冷意。视线一眨不眨,盯着?水面中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的?脸。

“现在立刻收手。”

他忽然低声道:“放她走。”

话?落,四周一片死寂。

一息过后。

“……为?什么?”

同样是他的?声音,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之意响起:“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到底是老天?有眼。你的?妹妹,谢缨,如今我替你找到了,不开心吗?”

“我说过,不要让她卷进来?。”

“哦?”

“我与她早无瓜葛,她也不是我的?妹妹,我们……早已两不相欠,”水面被?风吹起波纹,他的?脸如破碎的?镜面。唯有嘴唇依稀翕动,低声说着?,“别?让她卷进这些事里,否则,我定会杀了你。”

“怎么杀?”

“……”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是谢缨,我也是,”他说,“若是你真能亲手杀了我,又怎会有今日。”

“……”

“所以,你杀不了我。”他笑得一派自如。

夜风轻抚,镜花水月转瞬成灰。

一切仿佛都未曾发生,无人注意。

唯他轻拭去唇边不知何时?溢出的?血丝,又不觉抬首,望向天?边悬月。

无声间静立良久,复才喃喃道:“何况,是她不愿意走,你方?才也听到了。”

“谢缨啊谢缨,”他说,“她生来?……即是罪。你以为?她躲得过今日,躲得过一世?么?别?忘了她是谁。你苦心孤诣替她瞒了这么多年,早已仁至义尽。眼下,是我们讨债的?时?候了。”

魏九的?项上人头,他势在必得。

如今,既然连老天?爷都帮了他一把——

他微微一笑。

定风城……

一个?多好的?埋骨之地啊。

第47章再遇

谢缨曾预言定风城空耗一月、弹尽粮绝,至多再守七日。

事实?上,早在第五日时,情况已然岌岌可危。

突厥军在城外叫阵,为显恫吓之意,不?惜大肆屠戮流民、逼开城门。两军摩擦不断,日日战鼓声如雷。

可定风城中留下的魏军、多是早前与燕人?交战负伤的兵将?,全无一战之力。

几番交战下来,城中守将?更已折损过半,如今清点可用?兵卒,竟不?足三千。

城主府中,是一日胜过一日的愁云惨淡。

“雪谷可有消息?军师打算如何解定风城之围?”

“樊将?军为何仍未苏醒,医士可有诊治之法?”

“尹先生,先生可有妙计?这城,我们还如何守得?”

议事厅里,四下吵作一团。

谢缨甫一踏入厅中,便?被一群人?围住,个个神情焦急。

间或还有几名前脚刚从城楼督战退下的副将?,顾不?得脸上挂彩,皆匆匆迎到他面前——如今主帅遇刺不?醒,他这个曾“报信生擒突厥九王子、立下大功”的年?轻谋士,俨然已成了一群武夫的主心骨。

只是,几乎被压着一边倒、毫无胜算可言的局势,却早耗光了守城将?士的心气。

“说来,如今地牢中、不?还关着那突厥王子么?”

有人?提议道:“不?如把?他绑到城楼前,若是突厥人?再胆敢伤我一兵一卒,便?断其指,斩其手……如此一来,他们定当心生忌惮。我等亦能拖得一时喘息之……”

“万万不?可!”

话音未落。

谢缨眼神轻扫,身旁的年?轻小?将?立刻会意,义正言辞地出声阻止:“突厥可汗早已派人?送信,说那九王子若有丁点损伤,待他突厥军入城之日,便?是屠尽我定风城之时。如今城中是什么情景,还能守得几日,范将?军,你我与在座诸位都心知肚明!”

“这……!”

“还是说,你要拿城中老弱妇孺的性?命去赌么?咱们赌得起?么?!”小?将?厉声道,“咱们行?军打仗,生死有命,可城中百姓何辜!范将?军,末将?自知冒犯……但?此事若无主帅决断,定不?可行?!”

原本提议的副将?被他一番声讨、说得抬不?起?头来。

环顾四周,亦无人?相帮,只得愤愤不?平地垂下眼去,不?作声了。

一时间,厅中唯余长吁短叹声不?绝于耳。

“诸位稍安勿躁。”

谢缨见状,终于出声、温言安抚众人?道:“就在方才,我已收到雪谷回?信。”

“军师知晓定风城不?容有失——是以,决定派九皇子率军回?援。信鹰传信,一来一回?,如今已过二十余日,若按行?军脚程算,日夜兼程,援军最晚明日便?会赶到、为我等解围城之困。”

九、九皇子?!

众人?闻言,一时间面面相觑,无人?做声:

须知,定风城虽是北疆重要关隘,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可如今雪谷一战至关重要,那令燕人?闻风丧胆,曾杀入燕人?将?营、取其主帅项上人?头的九皇子,更是魏军求胜之关键。

军师竟这般看重后方安危,愿意将?此“定海神针”派来压阵?

“有救了!”

不?知是谁先回?过神来,满脸喜色地惊叹出声。

顿时,如炸雷般,欢呼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定风城有救了!”

“只要再守住两日,待九皇子赶到、定能救我等于危乱之中!”

“殿下必能重挫那群突厥人?的锐气,为我等扬眉吐气!”

众人?皆难掩惊喜之色。

更有甚者,八尺男儿,亦忍不?住掩面嚎哭出声,将?这连日来的困窘、恐惧与惶惶不?可终日,不?顾形象地哭了个一干二净。

忽然,却听门外传来一声喊破喉咙的:“报——”

不?等他们循声望去,传令的小?兵已然连滚带爬奔入厅中,失声喊道:“报!突厥军又在城外屠杀流民挑衅,他们抓了、抓了许多城中逃出的百姓,在城外哭喊劝降、动摇军心,如今城门……城门快守不?住了!”

话落。

众将?神情轰然大变,再顾不?上修整议事,慌忙涌向城楼。

原本被簇拥在最中间的谢缨却故意慢了几步,落在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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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门,眼神四下打量一圈——

“妹妹。”

他倏然开?口,叫住回?廊下那道沿着墙根溜走的熟悉身影。

那背影顿时僵住,顿了顿,终是小?心翼翼地扭过头来。

“怎么到这来了?”谢缨走近,轻声问。

见她穿得单薄,又解了鹤氅披上她肩头。

小?姑娘原就瘦弱,那红羽纱面白狐皮里的大氅一盖,一圈雪白的毛领围住巴掌大的脸,更显我见犹怜。

他伸出手去,手指爱怜地抚过她紧蹙眉心。

“行?军打仗之事,本不?是你要忧心的,何苦给自己平添烦恼?”谢缨说,“近来天冷,阿兄特地请人?往东厢添了不?少炭火。你待在房中,轻易莫再外出。”

“可我放心不?下。”

沉沉却摇头道:“阿兄,殿下真的会来吗?倘若殿下真的来了……要守住定风城,有几分把?握?”

“若容得我选,自然希望是十分。”

谢缨失笑?:“可惜,我非神算子,没有掐指一算问得天机的本事。”

他说着,似是安抚,似是宽慰,又蓦地话音一转:“阿兄只能应承你一件事,”谢缨温声道,“无论胜仗抑或败仗、结局如何,阿兄都会不?惜代价,确保你性?命无虞。”

他的语气中,满是身为兄长的温柔体己。

待到目送少女背影远去,却又扭头向长廊拐角处沉声唤道:“乌戈。”

原本空无一人?的墙角,忽的落下一道轻飘黑影,右拳叩肩,向他俯身行?礼。

谢缨望了眼东厢的方向,沉默片刻。

末了,却还是扔下一句:“这几日,看好……保护好她。”随即追上众人?、匆匆离去

是日。

定风城外,无数流民惨遭虐杀、身首异处。

上至满头白发的老妪,下至襁褓之中的婴儿,尸首横七竖八、摞成一座小?山——他们之中,大部分皆是定风城中的平头百姓,是守城将?士的兄弟、姊妹、妻儿。欲出城避难,却被突厥人?生擒。

一城之隔,生死诀别。

连日来的威逼震慑,早已让留守定风城的魏军残部失了抵抗的胆气。

如今,更眼见得亲人?朋友横死眼前而束手无策。城楼之上,压抑而痛愤的哭声响彻不?绝。

突厥主将?勃格见状,自知时机已到,当机立断、下令攻城,

低沉雄壮的号角声刹那间响彻战场。

突厥人?排兵列阵、架起?云梯,早已集结待命的死士冲锋在前,拼死登城。

城楼之上的守将?回?过神来,匆忙召集弓箭手围剿,不?断挥刀砍杀驱赶。

一众将?领后脚方至,也迅速加入作战——却仍力有不?逮,很快陷入苦战。

眼见得城楼便?要失守。

“诸位快看!”

却又是那位提议绑阿史那金威胁突厥人?的副将?,忽的指向战场后方厉声喊道:“援军!……是援军来了!”

定风城外。

那乌压压的突厥大军后翼,不?知何时、竟被强行?撕开?一道豁口。

众人?远远望去,只见一虬髯大汉身披锁子甲,挥舞巨斧,领一队前锋军纵马砍杀,奋力杀出一道血路。

饶是突厥人?悍勇善战,此刻亦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匆匆调兵回?剿。

战场形势,瞬间为之一变。

前线援军已至,魏军士气大振。

一扫连日来避战不?出的窝囊气,当即点将?出城支援。

“速开?城门迎战!”

以副将?范曜为首,众将?领兵奔出定风城,齐声喝道:“杀——!!!”

“杀一个不?亏,杀两个够本!!”

“杀光这群突厥蛮子!为咱们的兄弟姊妹报仇!”

天地变色,喊杀声如雷。

唯那一袭红衣始终不?为所动,静静立于城楼之上。

随手抽出洞穿突厥死士胸膛的长剑,他轻甩去剑刃血珠,又居高临下,望向那被分割成两半的战场:守军与援军即将?汇合。

“王虎!”众人?都已杀到眼红,忽然间,却有人?认出那大汉身份,失声道,“怎么是你?!”

“不?是老子还能有谁!”

手执巨斧的黑面将?军啐道:“这突厥兵皮糙肉厚,和燕人?有的一拼,老子这三板斧都要砍得卷刃了!”

“不?对……不?对,是怎么只有你!”范曜环顾四下一圈,脸色微变,“殿下呢?”

“殿下?”王虎满脸疑惑,“殿下自然是在雪谷和燕人?作战,怎会出现在此。军师派我率兵驰援,早已遣飞鹰送信告知樊——对了,怎么不?见樊老将?军?”

众守将?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读出荒唐无措之意。

不?知不?觉间,原本分割开?的战场、已随着两军交汇而重新弥合。

突厥人?不?惜以砍断后翼军为代价,将?他们重重包围。

战阵中心仍在不?断收缩。

“不?好,中计了!”

范曜回?过神来,猛地怒吼出声:“诸位将?士、王将?军,速速随我杀出阵去……!”

“再晚便?来不?及了!”

“顾嬷。”

沉沉望着窗外出神良久,忽的,开?口问进屋添炭的仆妇:“你可知,外头是什么动静?”

满头白发的老妇人?闻言,却头也不?抬,只一脸麻木地回?答:“姑娘,外头日日都在打仗,还能有什么动静。”

“我知道,可今日的战鼓声不?对。”

沉沉侧耳细听,满面犹疑:“为何今日的战鼓声……这般有气无力?还有这鼓点、听起?来……”

听起?来,不?像催征之声,反而犹如哀鸣。

“许是城破了。”老妇人?说。

那语气平静,宛若与她闲话家常。

沉沉的心却猛地一沉,霍然站起?。

在房里来回?踱步片刻,末了,终是一跺脚,夺门而去。

地牢中。

仍穿着破旧囚服的少年?面壁而立,正盯着墙角那几个歪歪扭扭的“正”字出神。

身后,却忽有脚步声匆匆而至。紧接着,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女声传来。

“阿史那金!”她急声唤他。

少年?心口一跳,遽然转身。

便?见几步之遥,那久未出现的魏女满面凝重,扑在栅栏外向他招手。看那样子,似乎是在示意他走近些说话——

可是。

阿史那金脚步微顿。

是真的,还是自己在做梦?

他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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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她焦急的神色,喉结不?知觉上下滚动:自她离开?后,不?知为何,他总梦见她的“鬼魂”游荡在四周。有时盯着他喝药,有时就睡在他身旁,只是,永远什么话也不?说。他偶尔伸手,想要碰碰她的脸,可一伸手,那人?影便?如轻烟一般散去。

像梦一样。

他于是猜想,大概是英恪把?她杀了。

她的灵魂无处可去,所以只得继续跟在自己身边。可如今,她却出现了。

出现在自己跟前,还招手同自己说——

不?对。

阿史那金忽的回?过神来。

脸上一时红一时白,末了,却仍是咬牙切齿地端出那副矜贵挑剔的神情,眼神自上而下打量着她,问:“你还活着?”

“……”沉沉一脸古怪,“你觉得我死了?”

话落。

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最后各自别过脸去。

沉沉看着旁边黑咕隆咚的甬道。

心说别同他个嘴不?把?门的人?计较,自己好不?容易趁着城中守卫空虚溜进地牢,是为了正事。

于是,稍微顺了顺气,仍是回?过头来、盯着他轻声道:“我来找你,想问清楚一件事。”

“……嗯?”

“我想知道,如果按你所说,英恪是突厥人?,为什么又会突然变成魏军的谋士?”沉沉问,“他们究竟是同一个人?,还是……还是不?同的两个人??”

阿史那金似乎没料到她来是为了问这个,一时愣住。

“但?,无论如何,我这些天来见到的,的确只有一个人?。”沉沉却抢在他前头自问自答道。

闭目深呼吸片刻,又低声追问:“所以,他真的是奸细,是不?是?”

假意把?商队的消息泄露出去,抢先她一步报信,也只是为了换来定风城中守将?的信任。

樊齐被刺后,定风城中乱作一团。

这么多天来,突厥军明明有无数机会夺城,可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明知援军将?至,却突然动了真格。

还能为了什么?

“其实?,围城守城,都是他安排好的一出戏,想要‘引君入瓮’,”沉沉的声音里带着不?自察的沉痛,双手紧紧攥住栅栏,“我猜的对不?对?他从始至终,根本都没想过要好好守城,对不?对?”

地牢中一片死寂,无人?应答。

可无人?应答,某种程度上,便?是回?答。

阿史那金的神色不?会骗人?——他身为突厥九王子的骄傲,绝不?允许他向一个小?小?的魏女撒谎。

沉沉看在眼里,鼻尖没忍住一阵发酸:

她多希望一切只是自己想多了。

那毕竟是她的兄长,是她无数次做梦都希望他还活着的、她曾最依赖信任的人?。

若非一点一点的怀疑逐渐积攒成山,让她再也无法忽视。她甚至不?会、也不?愿意迈出今日这一步。

可是,如今定风城将?破。

如果殿下真的率军赶来驰援,到时他面对的,会是什么?

沉沉擦了擦眼睛,拭去那点软弱的泪水。

忽又抬起?头来,正色看向阿史那金:“我知道,”她说,“那些突厥人?,每一个都很爱惜你的命。他们不?惜性?命也要保护你。”

那还用?说?

他可是父汗最宠爱的儿子。

阿史那金轻哼一声,沉默不?语。

他自觉已给足了她脸面。

岂料,这胆大包天的魏女,下一句话竟说的是:“所以,我要用?你的命,换定风城一丝生机。”

阿史那金顿时两眼瞪大,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她:这魏女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会偷来我阿——偷来英恪的令箭,放你出去,到时候,再用?匕首挟持你上城楼。”

沉沉说:“你让他们退兵,休战三日。只要突厥军撤退,我……不?会伤你。”

“区区魏女,你以为你是谁!”

阿史那金被她的话气笑?:“你,挟持我?!凭什么?”

凭你这豆芽菜的身板,还是凭你那不?切实?际的荒唐想法?!

“凭我曾经?救过你一次,”沉沉却一点没有被吓住,只沉声道,“我们魏人?有句话,叫‘挟恩图报,非君子所为’,说的是,对人?好却要求对方报答,不?是君子该做的事。”

这句话,还是殿下教她的。

沉沉目光坚定,望向面前一脸愕然神情的蓝眼少年?:“只可惜,我从来不?是什么君子——所以,阿史那金,我现在就要你报答我。”

阿史那金:“……”

“而且,你忘了么?我还给你下过毒。”

见他神情动摇,她立刻张口就来:“你近来,是不?是经?常气血淤积在胸,觉得喘不?上来气?”

都是因为在地牢里久不?见天日,又不?走动。

她被关着的时候也这样。

沉沉心知肚明原因,所以瞎掰得格外一本正经?:“其实?都是那毒药的后遗症,”她说,“如果你不?帮我,那,便?等死吧。城破了,我死了,你也跟着死,我们黄泉路上做个伴。”

阿史那金:“……”

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她的突厥语已然说得很流利,丝毫不?像一个初学者。

尤其是,那些威胁的、恫吓的、挑衅的话,语气更是学了个十成十。

至于是学了谁的——

近在眼前,答案不?言自明。

阿史那金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两眼瞪着她,恍惚快要滴出血来。

亏他以为她死了,还每日为她向长生天祈愿!她竟反咬一口、拿性?命威胁他屈服!

“你……!”

她真的以为自己会怕么?!

*

“吁——”

勃格亲率心腹,将?王虎、范曜等人?团团围住。

一行?人?自汇合至今、拼杀至黄昏,虽杀敌无数,仍是困于战阵中心,几番试图突围而不?得。麾下将?士死伤无数。

如今,身边剩余部将?,竟仅余不?足百人?。且个个负伤挂彩,不?得不?弃马而行?。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群人?已是强弩之末。

特勤不?愧是特勤,果真神机妙算。

勃格眼神掠过那些面露不?甘的败军之将?,又若有所思地,望向城楼上那一袭红影:

待到杀灭这批魏军,他们便?可把?早已安排好的人?安插入定风城,届时,定风城上下,唯特勤一人?马首是瞻,再没有这群武将?碍事;

若再有魏人?援军赶到,便?将?其围杀于城中。若他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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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撤退,更是正中下怀。

无论是谁,来即是死。

思及此,他不?由狞笑?出声,顺手挥刀、砍下一名魏将?头颅,拎着头发在手中把?玩。

“你们,想怎么死?”他问王虎。

王虎自然听不?懂这叽里咕噜的胡语,只知自己的兄弟被人?一刀砍杀,顿时目眦欲裂、挥舞着巨斧便?要扑杀上前,却被范曜拼死拦住。

“殿下到底……到底会不?会来!”范曜身中数箭,其实?已有进气没出气,不?过强撑着没有倒下。

临死之际,这面目威严的北人?将?军,却还是紧拉着王虎、不?甘心地问道:“会不?会来……会不?会、有可能……”

“我早说过绝无可能!”

王虎见惯了死人?,当然知道他这副模样代表着什么。

是以,语气虽凶,一时却也忍不?住湿了眼眶:“我亲眼看到,殿下发了疯似的、杀了好多……暗卫。他要来,可是,军师怎能放人??雪谷之战没有殿下,根本全无胜算。我们这些人?,都是挨了冻、饿了快一个月的——再不?攻克雪谷,大家都要被冻死饿死!怎么放人?!”

殿下就像着了魔,一心要走,可陶医士吹起?短笛,他便?痛苦不?堪,抱头哀嚎。

换在往常,他明明很快便?会安静听话。

唯独这一次,军师用?了足足一日一夜的时间,才将?殿下“镇压”。

拿锁链绑住殿下的手脚,用?金针施针、封锁五感,直到他不?再妄动——自己走的时候,殿下早已恢复平静,率军再次攻向雪谷——

所以,怎么来?!

殿下怎么可能来?

范曜闻言,苦笑?一声。

拼命以剑支撑身体,却仍是轰然跪倒,喷出一口鲜血。

仅剩的一百余名魏军,似都在这四面楚歌中了然了自己的结局,一时间,凄厉的哭声、慷慨激昂的骂声、呼告亲人?的哀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他们都知道,自己将?埋骨于此。

定风城失,他们便?是一国罪人?。

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牺牲,只会记得,他们打了败仗。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范曜仰面望天,泪流不?止。

勃格被这群魏将?涕泪交流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正思索着如何将?其虐杀、以供取乐。

忽然,却听身旁的副将?惊叫出声,指着定风城城楼方向厉声道:“王子!是王子——!”

勃格表情微滞。

笑?声顿止,霍然回?头。

只见定风城城楼之上,阿史那金被两名狱卒押解着、五花大绑,身旁的绿衣少女横刀于他颈侧。

那少女瞧着年?纪并不?大。

身形更是瘦弱,一张清秀的小?脸,掩在硝烟泥沙之下、分明灰扑不?少,却愈发显出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神采凛然,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不?敢想象那幼弱纤细的身躯之下,藏着怎样一颗破釜沉舟之心。

“城外的突厥人?,听着——!”

她几乎喊破喉咙。

每说一句话,就被喉口撕裂般的痛激出难耐痛苦的表情。

可就是这样的声音,穿破战场、传到每一个突厥人?耳边。

如若不?是她此刻挟持着九王子,那口丝毫听不?出口音的突厥语,几乎让人?怀疑、她是“己方”之人?。

“将?我魏军将?士送回?城中,退兵十里,休战三日,否则——!”

她手中刀刃逼近阿史那金颈侧,几乎瞬间见血。

勃格脑中轰然一声,想起?大汗临行?前的“嘱托”,顿时冷汗涔涔。

似乎是怕这般震慑不?够,她又示意身旁狱卒解开?阿史那金左手,随即猛地将?那手举起?:阿史那金的左手,被数层棉布随意包裹着,却仍不?住渗出血迹。

她解开?腰间布袋,将?里头两根血淋淋的手指抖落。

突厥军中,顿时一片哗然,紧接着便?传来激愤的骂声。勃格身边副将?甚至立刻张弓瞄准,面上神情怒不?可遏。

可惜,她只稍微退后半步,便?将?身形完全藏于阿史那金身后。唯有匕首仍然分寸不?挪,横在少年?颈边。

“——放人?!”她说。

阿史那金任由她“挟持”自己,全程紧咬牙关配合,不?发一言。

勃格只得将?求助的眼神望向城楼之上、那道始终未有表态的身影。

谢缨背手而立,似也被眼前景象“震慑”,许久没有反应过来。

待要伸手阻拦,左手却倏然剧烈地震颤。

他离她分明不?过十余步,竟似咫尺天涯。

“乌戈!”他不?受控制地跪倒下去,只得咬牙唤道,“乌戈!拦住她!”

话落,一道黑影骤然从沉沉身后闪现:没人?发现他何时藏在那,又是如何神出鬼没地现身。

待到众人?发现他行?迹,他的左手已然掐住她脖颈。

沉沉反应不?及,未能挣脱,瞬间被掐得喘不?过气来,手中匕首“当啷”落地。

勃格见状,终于长舒一口气。怒从心头起?,即要下令弓箭手将?这魏女射杀。

“谢缨”却又脸色大变,厉声喝道:“住——!”

住手。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

只霍然瞪大双眼,看向虚空之中、破风而来的羽箭。在他开?口的瞬间,将?乌戈射杀当场。

一箭穿心。

那天生力大无穷的突厥暗卫,竟被小?小?一支羽箭裹挟而退,直至狠钉在城楼之上,狂吐鲜血不?止——

身后墙壁,应声而碎。

是谁?!

众人?脸色大变。

无论魏人?抑或突厥人?,此刻心头俱是一震,齐齐四下望去,寻找着这羽箭的来处。

唯有沉沉还没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地捂着喉咙、咳嗽不?止,随即颤抖着手摸起?匕首,再一次横于阿史那金颈侧。

可是,她的喉咙竟发不?出声音——

她急得快哭,不?住哈气,喉口却仍只能发出一些微弱的气声。

不?知是方才真喊破了喉咙,还是被那突然出现的黑影掐得失声。

对了,黑影——

她望向墙壁倾塌的方向,面露疑惑。

却忽听身边的阿史那金唇齿簌簌,几乎打着颤的喃喃了句:“那就是……”

那就是?

她循着他视线方向望去。

只见落日之下,残阳泄地。

马踏流星,千里奔袭,如拖着长尾的流星隐现,马蹄踏过之处,草地卷起?阵阵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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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负玄铁长弓,手执双剑的少年?将?军,纵马杀入阵中。

犹如开?山劈道,双剑起?落,一片头颅坠地。战阵之中,突兀地矮下一截,而后,无头尸首轰然如山倒。

鲜血顷刻间溅满他的身与脸。

可,来者究竟是沐血而生的战鬼,抑或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修罗,此刻已不?再重要。

被围的百余名魏军将?士,只在短暂的怔愣过后,倏然爆发出威震天际的呼吼声。

就连只剩一口气的范曜,亦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似笑?似哭,以身为盾、冲上前去为那少年?将?军掠阵。

“诸位将?士,”王虎落后半步,扶起?范曜,与之并肩作战。又举起?手中巨斧、哽咽着振臂一呼,“跟上殿下,我等一同退入城中!”

突厥人?本就被那突然出现的少年?将?军吓得人?仰马翻,战阵不?住向后溃退。

如今,阿史那金的性?命又还在魏军手中攥着,勃格见谢缨迟迟未有指示,亦不?得不?避其锋芒,咬牙下令暂退。

此前众人?苦战数个时辰,仍不?得突围,如今,终现一丝生机,当即前仆后继、拼死杀开?血路,一路冲杀至定风城城门外。

魏弃断后,活生生将?一应突厥兵士吓得不?敢近前。

“开?城门!”

王虎仰首望向城楼众人?,怒吼道:“速开?城门!”

可城楼之上,竟无一人?响应。

反而是方才还被左右两人?押解、五花大绑的阿史那金,竟不?知何时被人?松了绑。与谢缨一同留守的小?将?公然反叛,两名狱卒亦被其砍杀而死。

阿史那金解开?左手棉布,五指赫然完好,只掌心一道划痕仍在渗血。

而“谢缨”面若金纸,不?住喘息——手指紧紧扼住面前少女细弱的脖颈。

沉沉几乎被他举起?,双脚离地,半边身子悬停于空中。

若他松手,顷刻之间,她便?要摔落城楼之下、化为肉泥。

“妹妹。”

“谢缨”满脸冷汗,声音却仍旧温柔:“没想到,竟是你坏我大事。”

“为何我有意留你一命,你却如此忤逆,偏要与我作对?”

沉沉满脸通红,濒于窒息,拼命拍打着那铁钳般、紧覆于自己脖颈的手。

他却似视而不?见,只朗然厉喝一声:“魏弃——!”

城楼之下,少年?将?军拉弓上弦,一支寒光凛凛的铁箭,早已对准他的眉心。

然而,阿史那金被救的同时,突厥军中近百名弓箭手,同样拉满弓弦。

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将?城门之外、已是瓮中之鳖的魏军将?士射成刺猬。

终究是他赢了。

可是……

“谢缨”面色惨白,表情极为痛苦。

仿佛此刻被扼住脖子的人?,不?是谢沉沉,而是他。

纵然他极力想要挤出一抹属于胜利者的、从容的微笑?,可这笑?容只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很快,又被一种诡异的割裂感撕碎。

似有另一个不?同的“他”,从这具身体中钻了出来。

“不?许你,”于是他时而微笑?,时而冷汗涔涔,咬牙切齿,“不?许你,动她。”

“谁都不?能,伤害,”谢缨眼角倏然滚落一行?血泪,“不?能伤害——”

【呜哇……!阿兄,虎头笑?我。】

【过来,先别哭。哭什么?跟阿兄说说,他说你什么了。】

【他、他说我,吃饭吃得比他还多,说我、日后定然没人?娶,越养越肥,养到变成猪猡——】

【好了,别说了,这臭小?子……!沉沉,你在这等着。坐着不?许动。】

【虎头那臭小?子来给你赔礼道歉了没有。】

【赔、赔了。】

【……那你还哭什么?】

【呜、呜哇——!因为阿兄,你打虎头,阿爹打你,你看起?来比虎头还可怜呀!呜呜,阿兄,你的脸变成大馒头了,你、你看起?来……呜,比虎头还虎头。】

【……】

【以后我再也不?和虎头生气了。阿兄,你还是不?要再打虎头了。】

【不?行?。】

被自家老爹收拾得鼻青脸肿,还非要装着若无其事、龇牙咧嘴叼着狗尾巴草的少年?轻哼一声,将?自己那哭得眼红红,人?却永远圆滚滚的妹妹抱起?来、举过头顶。

他是城中人?尽皆知的小?霸王,却独独让她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从小?到大,没有过半句怨言。

【因为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谢缨说,【谁欺负你,笑?话你,有一个算一个,都要被小?爷打得满地找牙。】

“谢缨”的脸上分明还挂着那骇人?的血泪,忽的,却扯出一抹冰冷诡异的笑?容。

右手成刀,猛地劈向左手——

左手脱臼失力的瞬间,掌中少女亦如一叶枯蝶,骤然向下坠落。

“放箭!”

而勃格早已恨极这挟持阿史那金的“毒妇”,见状,当即一声令下。

顷刻之间,百箭齐发!

魏弃仰起?头,眼底映入那道浅绿身影

沉沉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她恍惚回?到朝华宫,那张熟悉的床榻之上,许多个无人?知晓的夜,她曾被少年?紧搂在怀中。

她睡不?着,小?心翼翼地呼吸,不?敢抬头,却又总想抬头,于是悄没声息地扬起?一点点、又一点点的脑袋,直到额头抵住他的下巴,听见他熹微的呼吸声,心口不?受控制的狂跳,终于渐渐平息。

他的心跳声,和她的心跳声没有不?一样。

她想。

他的呼吸声,和她的呼吸声一样,也平缓而绵长。

没有别人?知道,他们就躲在这里,如同世间最寻常的夫妻,依偎着入睡,可,如若他不?是九殿下,她也不?是什么劳什子的罪臣女眷,他们会是如何相遇——又或者,一生都不?会相识呢?

许多个无眠的夜,她不?受控制地幻想那些未发生过的事,时而忧心忡忡,时而如少女怀春,光是盯着夜色昏暗中、他沉睡的脸,心口似也不?知觉充盈出陌生却酸涩的感觉。

只是,那时她还太小?,只知欢乐趣,不?知离别苦。

更不?知,就中更有痴儿女。

他是,她亦是。

所以,这又如何算不?得一句“心悦于你”呢?

未说出口的心悦。

怎么就不?算心悦呢?

一滴鲜血落在她的眼皮上。

耳边,箭镞没入血肉的声音接连响起?,可是身体犹如五感全失,她花了许久,才挣扎着让意识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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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而后,颤抖着、渐渐掀开?眼帘。

少年?一如初见,貌甚美?。

她伸出手去,手指轻抚过他的眉与眼,仿佛描摹一幅不?容磕碰的画。

唯恐动作稍重一些,便?会碰碎了他。

“殿下……”她轻声说,“我……没能,给你写信。可是……每天,都记挂你。”

少年?长睫轻颤,不?语。

“殿下,”她于是又问,豆大的泪珠,不?知觉从眼角滚落,“菩萨,有没有替我、托梦……给你?”

魏弃身后,是密密麻麻的箭羽。身下,是汩汩长流的血河。

呼吸之间,似都带着血沫与腥气。

他却忽然笑?了。

涣散的双眼,亦渐渐有了焦距。

少年?轻俯下身,隔着衣襟,听她一声赛过一声的,怦怦的心跳声。

——原来,这便?是活着的感觉。

他还活着,所以会痛,会思念。

“谢沉沉。”所以他轻声说。

每一个字,却都好像排演了千遍万遍。

*

“我每一日,都梦见你。”

所以每一日,都想你。

第48章平息

战场之上,万籁俱寂。

无论受困城下的魏将,抑或群情激愤的突厥兵士,此刻,都只怔怔看向城楼之下、那数箭穿身而无一丝退意的背影。

分明?可以躲,却以身背对——

为何?

勃格未料到,自己只不过要杀一个魏人女子,却几生波折。

那大名鼎鼎的魏朝九皇子,竟不?惜拿身躯做盾、也要护她毫发无伤:难道此女身份并不?寻常?

思及此,他?又不?由?满脸疑窦地望向城楼之上:

英恪半跪在地,表情扭曲,满头大汗。

纵然左手因脱臼而失力垂落,他?似亦毫不?关心,只眼神失焦地望向下方。

一旁好不?容易“脱困”的阿史那金,更是半边身子探出城楼往下看?,脸上焦急神色、丝毫不?像作假:

知道的,晓得?是挟持他?的女子摔落城楼;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的心上人磕着碰着了哪,叫他?心焦得?恨不?能与她作伴。

勃格心中疑云密布。

但如今,“心头大患”就在眼前,又怎能不?除之而后?快?

他?望向那两人紧紧依偎的背影,当即一手指向魏弃,另一只手高扬起?、示意弓箭手再次放箭——

“格老子的,这群突厥蛮子!!”

王虎与范曜等人回过神来,忙挥舞着手中刀剑、飞扑上前阻拦,将魏弃与沉沉团团围在正中。

突然间,身后?久久巍然不?动的城门,却传来一道“轰隆”巨响。

众将又惊又喜,回过头去,只见那城门抖落阵阵尘灰、渐开出一丝缝隙。

缝隙之后?,顶在最前、壮若小山般的中年汉子大喝一声,满脸涨红——他?竟带着几名同伴、活生生将城门向里拉出一道半人宽的狭口。

沉沉被?魏弃搀扶着起?身,此刻忽听异动,惊愕之下、亦循声望去,看?清那汉子面?容,却一时?百感交集。

“……方大哥!”她失声唤道。

方武等一众镖师,早先被?突厥人挟持,虽在定风城守军剿灭“商队”一战中侥幸留得?性命,却也因身上文书尽数被?毁、难以自证身份而锒铛下狱。

她被?谢缨带出地牢后?,曾几度求他?放出方武几人。自己却困于城主府中、始终没有?机会与之相见。

没成想,方武等人一身本事、分明?可以趁城中之乱逃走,却仍秉持着一份义气、留在定风城内“伺机而动”。

如今,又在这危难之时?拼死来救——

“殿下,谢姑娘!”

方武大吼道:“快快入城!!我等撑不?了多久!!!”

为防突厥大军强行攻城,连日来,定风城城门几度加固,光是门上锁链、便整整缠绕了十余条,以城楼上的绞盘加以控制。

要想单凭人力开门,饶是那些?镖师个个都是十余年的练家子,使出吃奶的劲、也难承此重?负。

沉沉闻言,再顾不?得?其?他?,慌忙拖过魏弃的手,急道:“殿下,快……”

快走。

可后?话未尽。

她却先被?指尖传递而来的冰冷体温吓得?霍然抬头。

魏弃的脸色不?知何时?变得?苍白如纸,整张脸寸寸褪去血色,仿佛……仿佛。她心口急跳,不?知为何,竟联想起?尸体。一具没有?体温,没有?心跳,却仍然自如行走的尸体。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却被?这诡异而震撼的想法惊住,下意识紧捂他?的手。

好似如此这般,便能把那寒冰一般的手掌捂热。

“谢沉沉,”魏弃却没有?丝毫挣扎,也没有?解释,只低声说?,“你随他?们入城。”

语毕,他?忽以左手遮住她双眼。

几道皮肉撕裂的闷响过后?,等她拼命拨开他?的手指,地上只余十数枚染血箭镞。

——是了,方才……

她坠下城楼时?,分明?听到那突厥人喊着“放箭”。

沉沉看?着那鲜红的箭头,一地斑驳破碎的血迹,颤颤之间,久不?得?语。

“殿下……!”

回过神来,泪水却已夺眶而出。

因恐惧而变得?无比迟钝的心思,竟至这时?才反应过来,方才他?护她在怀时?,背后?迎上的,分明?是突厥人毫不?留情的刀枪箭雨。

她能安安稳稳地站在这里,只因他?用血肉之躯挡在了她的身前。

而眼下,为了所有?人安全撤回城中,他?又一次拾起?地上双剑。

“你们带她走。”魏弃道。

背上那骇人的血窟窿仍在淌血,他?却似毫无痛觉,只起?初脚步微晃,十步过后?,便再瞧不?出丁点痕迹。

飞剑斩杀一人,夺其?军马,他?头也不?回地纵身杀向突厥前军。

“由?我断后?,尔等速退!”

这一次,声音之中,却终有?了与几分活人无二的情绪。

魏弃厉声道:“护我妻,不?得?有?失!”

王虎与范曜闻言,四?目相对,再看?向谢沉沉时?,目光中只余无尽愕然。

……

杀。

来者皆杀。

魏弃面?无表情,回身挥剑,身后?伺机扑杀的突厥士兵未料他?突然回头,根本不?及反应,顷刻之间,毙命于他?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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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血溅在脸上,熟悉的腥热之气——

截杀,断后?,为众人换得?生机。

出征北疆以来,他?的确曾无数次做过同样的事。

只是前者,不?过以傀儡之身,行强者之责;

如今,却是真正从心而行——为身后?之人,甘心执剑迎敌。

王虎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曾数度与他?并肩作战之人,自然知道他?留下断后?的理由?。

回过神来,似也习惯了这份牺牲,当即紧咬牙关,将迟迟不?愿走的小姑娘一把扛上肩头,“姑娘,”王虎大声道,“容末将冒犯了!”

……

勃格没想过,这魏家小儿已然身受重?伤,竟还?敢上前。

眼见得?前军片刻之间被?杀得?战阵大乱,向后?溃退,不?得?不?由?刀盾手补上,末了,竟也止不?住且战且退的颓势,被?那少年以轻功掠入阵中。双剑挥舞之处,一片人头落地。

纵然他?曾听闻过这少年在北疆一战中立下的赫赫威名,如今,亲眼见到这般砍瓜切菜般如入无人之境的“杀法”,仍不?免心下一惊——竟莫名生出几分钦佩之意。

然而,两军交战,又岂容敌将单枪匹马挑衅?

“弓箭手!”他?心念一定,当即挥刀向前,厉声喝道,“放……!”

下令放箭的惊喝之声,却被?一声突如其?来、尖利而鬼魅的哨声淹没。

尚未明?白过来发生何事,他?胯下骏马竟似受了什么惊吓,忽的仰天嘶鸣、不?住狂乱哼叫,前蹄高抬,要将他?摔落下马。

耳边哨声连绵,四?周战马更接连“响应”。

一时?间,战场之上,哀嚎声响彻不?绝:本该训练有?素的突厥骑兵,此刻不?是突然之间被?甩下马,便是反应不?及,被?发狂的战马当胸踩踏而过,瞬间五脏爆裂、吐血不?止。

魏弃自也注意到那动静,停下动作,四?下环顾。

可不?知为何,那些?发狂的战马竟都避开了他?,只在战场上四?处奔腾凌虐。

沉沉被?王虎扛起?,即将钻进城门中,眼见得?战场“乱象”,却陡然两眼一亮。

扯开喉咙,便冲那突厥军阵中颇晃眼的——唯一一个,仍安稳骑在马上的小兵喊道:“长生——!长生!”

那小兵闻声,掀开头上帽盔,冲她扬唇一笑。

嘴角两颗梨涡深深,分明?狡黠如斯,竟也尤显出几分少年人的天真来。

“谢、沉、沉……!”他?喊道。

声音越过战场,恣意飞扬。

亦是到这时?,所有?人才听清楚,原来这搅乱战场、令无数险象环生又峰回路转的少女,名为谢沉沉。

所有?人,皆为她而来。

还?她之恩,偿她一念之善。

许多年后?,这个名字将举世皆知,载入史册。

可如今,她却还?只是个被?人扛在肩上、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

“我还?——有?事在身,你我就此别过——”长生同样扯开嗓子向她大喊

分明?是学着她喊破喉咙的叫法,脸上却仍大笑着。

“多谢你的一、饼、之、恩,”他?说?,“如今,这份回礼,你可还?满意?”

沉沉一时?词穷,竟不?知如何形容此刻胸腔之中回响的激荡心情。

只挣扎着从王虎肩上落地,几乎手脚并用地跑出城门,迎上蹒跚着走向自己的魏弃——

双剑卷刃,两手不?住痉挛,他?浑身已无一块好肉,鲜血淋漓。

长发被?粘得?板结,糊在脸颊,两眼却仍一眨不?眨望向她。

她强忍落泪的冲动,伸出双手,将眼前血人般的少年紧紧搂进怀中。

天佛禅寺中,她曾为他?求签。

签文中说?,“高墙倾跌还?城土,纵是神扶也难行。”

神,的确没有?庇护于他?。

所以,他?最终倒在肉体凡胎的她怀中。

这个怀抱也许孱弱,也许不?够坚实?,却用所有?的力气,支撑住他?的身体。

“魏……弃。”沉沉泪流满面?。

到这一刻,她终于确定:自己不?远千里来到北疆,来到他?的面?前,一切都有?意义。

而魏弃沉默着,紧闭眼帘。

没有?回抱,却把最脆弱的脖颈,最柔软的心,都交付于她。

长生见状,朗然一笑,驱马转身,于万军阵中从容而退。

待到突厥军重?整阵型,哪里还?找得?见这“小兵”的身影?

阿史那金与谢缨被?暗卫带走,从城中悄然撤退。突厥军攻城不?得?,大伤元气,退兵于十里外,谁知,恰逢魏军军师公孙渊率七万大军整军而归,两军狭路相逢,战事再起?。

只是这一次。

被?夹在中间、成了“瓮中之鳖”的,却是突厥人。

*

史载,魏历开元二十一年,帝遣九皇子炁,平北疆,逐燕贼。

突厥暗中蛰伏已久,见大军战于雪谷,趁势发兵北疆,与燕盟。欲克定风城、伺机埋伏。

炁识破其?计,勇悍无匹,夜潜雪谷,冒死一战,收归雪谷,刻不?容停,纵马千里驰援,终以定风城三千兵,力抗突厥五万大军,至雪谷之军回援,共围杀之,俘敌二万,兵马若干。

突厥可汗惊闻讯,遣使求和,愿以朝贡十年,换其?子阿史那金。帝不?应。命军师公孙渊携其?入京,以为质子。

至此,收雪谷,平辽西,帝之九子,立不?世之功。

半年过,大军凯旋,班师回朝,却独缺主将。

炁留守定风城。

逾三月,信至上京,求娶谢氏女。

第49章前世

然而,就在那封即将震惊朝野的来信送至御书房案前的当?夜。

困于上京数月、正紧锣密鼓筹备与解家女婚事的当?朝三皇子魏骁,却突然做了个奇怪的梦。

“三郎呀,三郎。”

梦里?,他依稀听得,有人在耳边轻声唤他。

可这声音既不像自?己那日渐疯魔的母妃,也不像自?幼服侍他的几名大宫女。

他想不出来,除了她们以外,世上还有哪个女子会待自?己这般亲昵,心下疑惑间、费力?地?掀起眼皮。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种?既熟悉——又?十分“陌生”的脸。

他怔在原地?。

而眼前妇人打扮的少女却浑然不察他的愕然与僵硬,或者说,她本?就小心翼翼到?不敢抬头看他,只低头盯着衣角,不安地?绞着手指。

见他许久没有出声,这才无奈地?偷瞄一眼,“三郎……你,”她小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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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夜,今夜,要歇在这里?么?”

她说:“你是不是应该……去青鸾阁?”

青鸾阁,是府上正妃的居所?。

魏骁虽尚未娶妻,却对那地?方再熟悉不过,闻言,一时有种?分不清是梦是真的荒唐感:连月来,母妃将他拘于上京、筹备迎娶解家女之事。青鸾阁,正是由他亲自?监工重建,其?中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曾由经他手。

旁人只道他待那未来的皇子妃情真意切。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不过是借此荒废光阴,排遣心中那股不甘的怨气——

父皇不愿派他前往北疆,却将囚于朝华宫、多年避世不出的魏弃定为主将;

纵然他自?幼在军营历练,不仅熟读兵法,一身武艺亦颇得舅父真传。如今,仍然只能在王府中做个“泥瓦匠”,接受亲生母亲以死相逼、为他商定的亲事。

他想不通,心气又?怎能顺。

如今这个怪梦,更像是戳穿了他心中某些不可告人、掩埋在最深处的秘密。

“谢沉沉”见他面色不对,犹疑地?伸手,轻捧住他的脸。

他却像被烫到?一般、猛地?坐直身。

肌肤相触的瞬间,太多不属于他的记忆:廊下浅笑的少女,飞奔上前、轻唤的那声“三郎哥哥”;露华宫中,无数次的偶遇与会心一笑;她亲手所?做的茯苓糕、桂花饼,还有明月夜下背手轻握的瞬间……无数真假难辨的画面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他满脸不可置信地?抬头。

眼前眉心紧蹙、神?情中写满担忧的少女,分明是谢沉沉。

可是,“梦”里?的她,不在朝华宫,不在千里?之外,就睡在自?己的枕边。

他与她在露华宫重逢,相知?,定情,到?最后,向母妃求娶她为王府妾室——可尽管只是个妾。

这个并不算十分光彩的名分,碍于她罪臣女眷的身份,仍然不算光明正大。

成亲那日,她坐在小轿中,自?后门被抬入王府。

他见惯了太多后宫女子,为封号、品阶、赏赐而互相仇视,也自?知?对不住她,所?以,容许她怨、体谅她恨。

然而,待他终于从露华宫里?听完母妃语重心长的“教诲”赶回府上,想了一肚子安慰的话。

推门走进房中时,她却已换下身上那件勉强称得上嫁衣的桃红宫装,翻着话本?,吃着四仙桌上的喜饼。见他来,两眼笑出一双弯弯的月牙。

“三郎,”她说,“你回来了,饿了么?你快来尝尝,这个喜饼真好吃。”

又?说:“王府的厨子是谁?我能不能同他学上两手?这样,日后便能自?己做着吃了。”

她既不怨他,也不恨他,相反,在哪里?都能过得如鱼得水。

王府上下,很快也都喜欢上这位没有架子、和仆妇们打成一片的“谢姑娘”。

而他——

他自?也……不能免俗。

一开始,他把她接出宫,娶她,待她好,也许真的只是为了偿还心中对谢家人的愧疚。

只是后来,日夜相处,朝夕相见——谁又?能不喜欢她呢?

他想,没有人会不喜欢谢沉沉。

她安分,乖巧,无论多晚,都会熬着油灯等他回府,为匆匆从军营赶回的他洗手作?羹汤,为他缝制香囊,为他学着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妻子;也会一脸好奇地?托着下巴,永远不厌其?烦,听他讲少年时的经历、军中的苦差、前朝的奇闻轶事。

她的眼里?既有倾慕、有向往,也有惊奇。她把关?于他的每一件小事都记在心里?。

因为心悦于他,所?以事事为他考虑。

他想,她什么都好——

只唯独有一件事,令他心中暗自?不满意,那便是她不知?从何时开始,总与他念叨着想回家。

江都城远在千里?之外,那里?有她早早离世的父兄,还有她心心念念的阿母。

她说三郎,你忘了吗?那时你答应过我,你会陪我逛灯节,我们一起去永安街买张老伯捏的糖人,吃尚庆楼的面线……

那全都是她八岁前的旧事,她却仍记得那般清楚。

她不知?道她的父兄因何而死,更不知?道自?己的枕边人、便是令她家破人亡的元凶。

江都城,是他最不愿带她回去的地?方。

他不肯面对,也不愿让她回忆。所?以,“梦”里?的他总是推说忘记,将带她回江都的时间,从四月推到?五月,从夏日推到?冬天?,一推再推。

终于,推到?了他迎娶表妹阿蛮为正妃的日子。

七弟魏治因为这场婚事,与他割袍断义。可这场婚事,却是他的母妃与舅父一力?亲手促成。

他知?道阿蛮自?幼钟情于自?己,会是一个听话的妻子;更知?道母妃要将自?己送上至高之位,赵家的权势、兵马,非娶阿蛮不可得。

所?以,他有什么理由拒绝这场婚事?

非但不能拒绝,更要浓情蜜意,做足场面,以免驳了自?家那位舅父的面子。

于是,很快,赵家阿蛮住进青鸾阁。

而原本?住在那里?的谢沉沉则搬了出来,住进东厢的一处小院。

除此之外,其?实王府中的一切、好似都没什么改变——充其?量,不过是她的住处变偏了一些。他给她的一切都和从前无二,无论是赏赐、偏爱,又?或者说,是爱。什么都没变。

她却渐渐地?,再不提要回江都的事,变得越来越害怕他。

害怕他的专宠,更害怕他毫不掩饰的偏爱,于是总像这样,在他意图留宿或陪她用膳时,在两人独处的每一刻,劝他多去青鸾阁,不要让赵家女独守空闺,莫再让府上的人背后议论、说些恼人的闲话。

魏骁不傻,自?然发觉得到?她的变化?。

可偏偏那时,他实在太忙。忙得无暇分心,忙于出征北疆的战事,忙着向世人证明、自?己才是父亲最合格的“继任者”,是入主东宫的不二人选。

等回过神?来,似乎也只有像这样突然惊醒的夜,才不得不停下自?欺欺人,逼着自?己直面她的惴惴不安,和眼底写满的抗拒和惶恐。

那是从前的她绝不会有的神?情——魏骁想。

他记得,初来王府时,她分明总是笑着的。

吃到?好吃的糕点会笑,爬上树摘果子会笑,收到?他送的珠钗、会笑着把它插上发髻,任由环佩叮当?,一路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后。那时的她,从不会不敢看他,视线逃避而闪躲。

为什么,如今她再也不笑了呢?

“梦”里?的魏骁显然没有想出答案。

而莫名其?妙入“梦”来的魏骁,则更没有头绪,只能如旁观者般,看着“自?己”的选择,把这场梦推向越来越难以挽回的结局。

他如愿去了北疆,做了北伐之战的主将,统帅三军。

迎接他的,却只有焦头烂额的战事。两军对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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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有胜败,一连数月,局势僵持不下。

直至死守定风城不退的第六个月。

又?是一年冬至,白雪纷纷的冬日,他收到?上京来信。

家书之中,夹着薄薄一纸信笺,信中却只有几行歪歪扭扭的字。

【妾将死,愿葬于江都。

然病容憔悴,恐使母忧。

请殿下开恩,以火焚妾之骨。

轻便从行,可归故土。】

原来,她还是想回江都去。

他捏着那纸信笺的手突然不受控制地?发抖,恍惚间,想起自?己与阿蛮成亲那夜,暗卫来报,说谢姑娘在院中站了一夜。

可她既没有哀声哭泣,也没有低声咒骂,只是面向西南,不知?看向何处,就这样,从夜深露重到?天?光乍明,站了整整一夜。

如今,他才恍然回神?——因为江都城在西南边。

那一夜,她看着自?己的丈夫迎娶别的女人,看着王府张灯结彩、恭贺声不绝,那一夜,面向西南思故里?,她又?在心中,和自?己的父兄说了些什么呢?

他娶了她,却没有善待她。

他以为自?己爱她,怜她,却始终无法面对那个令她家破人亡的自?己。

他已然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来不及,只能拼命祈祷——甚至一贯不信鬼神?如他,那一刻,亦甘愿向漫天?神?佛祈愿,只求让他见她最后一面。他想告诉她、至少告诉她,他不是不愿带她回家,只是——

只是啊。

纵马千里?,日夜兼程地?赶回上京,他风尘仆仆,满面沧桑。

却在踏入王府的一瞬,忽听东院传来压抑而哀苦不绝的哭声,仿佛老天?作?弄的玩笑。

“谢姑娘”死了……到?底死了。

死在他与她之间的咫尺天?涯,死在谎言与欺骗之中。

他心中似乎是痛的,可竟流不出泪,只呆呆在屋外站了许久,忽扭头问后脚赶来的管家,为何?

问匆忙赶来的赵明月,为何?

【明知?她病入膏肓,为何不先去信告知?于我?】

【她何时生了病,何时受了寒,何时卧床不起……】

【是谢姑娘不愿令您分心,】管家跪地?、不住叩首流泪,【是谢姑娘不、不愿——】

他抽出腰间佩剑,一剑劈下了那老奴的头颅。

剑尖仍滴着血,他又?转过身去,一步一步,走向惶然变色、跌倒在地?的赵明月。

【为何?】他轻声问。

【表哥,你在说……】女人脸色惨白,垂眸望向横在自?己颈边的长剑,【阿蛮不知?你在说什么,我……】

【为什么,她已事事退让,对你万般忍让,】他说,【为什么,还是不放过她?】

赵明月起初惊惧不已,听得他这句话,脸上神?情却骤然变得古怪——而后渐渐扭曲,扭曲成一种?荒唐而嘲讽至极的神?色,她喃喃自?语,说是啊,是啊,已经步步退让。

【表哥,你也知?道,她对我步步退让,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可是,你做了什么?】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你自?幼早慧,惯能洞察人心。

可你也早已习惯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视真心于无物?,自?信到?,以为世间一切都会按你所?想顺遂进行。

可如今,你终于知?道,人心是最不可擅自?玩弄之物?,你看——

她忽的笑起来。

【表哥,你真的以为,世上有那么多‘有情饮水饱’的痴人么?】

赵明月道:【我是你的妻子,不是王府的摆设,所?以,我绝容不下一个‘礼让’我的女人……这世上,从来只有我让给别人的东西,没有人、没有人有资格高高在上施舍东西给我。你也一样。】

魏骁,你也一样。

世人皆是局中人,你有什么资格觉得,你会不一样?

他手中长剑离她颈边最近,不过一寸。最终,却还是“当?啷”落地?。

他一瘸一拐,忍住右腿钻心的疼,蹒跚着走进东院。

屋内,谢沉沉就躺在卧榻之上,模样与他离开上京时别无二致,只是紧闭双眼,犹如睡着一般。不论他怎么喊她,抱她,她都不会再醒来了。

他守了她七日,最终如她临终前所?愿,将她的尸骨焚烧成灰,装入一只玉盒。

到?了终于下定决心,要亲自?将她送回江都城的前夜,却不知?为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何,他召来她死前、身边伺候的婢女。

【谢……姑娘死前,可曾说过些什么?】他问。

婢女跪在地?上,颤颤不敢言。

直至他温声道:【既不愿说,那便把舌头拔了,此生都不必再说了。】

那婢女这才惊惶之下、不住叩首求饶,结结巴巴道:【谢姑娘、姑娘病得厉害,整日水米不进,不曾留下什么话,只是、只是临终前,忽的同奴婢提起,有一日,她、她说王爷睡着时,说了梦话……】

他摩挲着玉盒花纹的手指忽的一顿。

【谢姑娘说,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知?道,所?以,不再提起回江都。

什么都知?道,所?以,不能再忍受他的靠近。

什么都知?道。

所?以,在意识到?自?己的膳食被赵女派人下毒、早已回天?无力?后,仍是强撑着一口气,熬到?了战事吃紧的第六个月。

他以为她是为了等他回来,原来,她只不过是在赌。

赌他会为了她而抛下战事回京,让她用昔日所?有的温柔、体己、熹微的爱与欢喜,在她死后,铸成这一把温柔刀,割开他的喉咙,剖开他的肺腑——

他的右腿因昼夜赶路,旧疾复发,此后终身跛足;

他丢了北疆,被群臣万民唾骂,与皇位失之交臂。

魏晟登临帝位,第一件事,便是屠灭赵家满门。母妃亦被赐白绫,含恨而终。

而他,因为皇子身份,纵然输得一败涂地?,仍被伪善的新君留得一命,只是余生皆被囚于王府。

三十七岁,又?是一年冬,他骤染风寒,暴病不起。

魏晟出宫探他,问他死前可还有什么心愿。兄弟一场,可圆他一梦。

他想了许久,末了,却只低声道:“来日,我死后……”

久病而消瘦的脸上,两颊深凹,眼珠浑浊,魏晟望着他,久久背手不语。

“我死后。”

三十七岁的魏家三郎,最终抬起手来,指向自?己枕边那不再温润光华、变得黯淡无色的玉盒,“烦请皇兄,将我与此玉盒同葬。”

一生到?头,他终究食言,没有放她自?由

梦醒之后,亦唯余汗泪满面。

魏骁茫然环顾四周:眼前分明还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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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熟悉不过的王府,他还年轻,不过二十有二,尚未迎娶新妇。

可梦里?的他,却早已过完这望见结局的一生,在尘埃落定的败局中,含恨阖目而逝。

谢沉沉……

他紧揪住前襟,忽地?剧烈咳嗽起来,手指下意识摩挲着枕畔,发出一阵碰撞的钝响——

可是,没有。

他翻遍上下,还是什么都没有,没有玉盒,没……

慌乱无措的身形忽而一滞。

是了,没有。

他回过神?来,脸上浮现出似哭若笑的神?情:谢沉沉没有像“梦”里?那样嫁给自?己为妾,没有王府中厮守的两年,没有中毒,没有重病难愈、缠绵病榻——她还活着,没有死。

所?以,他的枕边,怎么会有盛着她骨灰的玉盒呢?

御书房中。

魏峥一目十行看完手中书信,骤然脸色大变,将书案上摞成山的奏章一并横掼于地?。

安尚全被那奏折狠砸到?手指亦不敢出声,只跪倒在地?、沉默不语。

魏峥却似始终怒气难消,将手中的信函揉皱,又?不住在殿中来回踱步,嘴里?喃喃着:“荒唐!越发荒唐了!”

“他真当?我这个父亲死了不成?召他回京、视若无睹;命他继续讨伐北燕,也是毫无动静!如今却上奏来要娶妻!……娶的还是那卑贱下作?的谢氏!”

心无霸业便就算了,如今,更是一心只记挂那空无一用的儿?女私情。

这岂算得上是他魏峥的儿?子?!

也许怪只怪他,对这个逆子仍是太过心慈手软——他本?该在那日便亲手杀了魏弃。魏弃那一心求生的模样,却让他动了些许恻隐之心。

所?以,他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陆德生以金针封顶、留了魏弃最后一□□气。那亦是他身为父亲而非皇帝,仅剩的一点私心。

却没料到?,正是这妇人之仁,让魏弃如今胆敢脱离他之掌控肆意行事——

自?打定风城一战过后,陶朔便来信告知?他,魏弃不知?何故恢复了大半神?智。从此,宁可将自?己以铁链绑缚、困于地?牢中,也绝不再听从玉笛号令。

原本?北燕已元气大伤,魏军在定风城修整半年,理应乘胜追击,魏弃却坚持不战。僵持不下,大军只得班师回朝。如今,他又?上书请求镇守定风城,与谢氏女结为夫妻,夫妇两人,余生不再踏入上京。

这逆子……!

魏峥心中怒不可遏。

难道他想做第二个赵莽不成?

眼下,朝中为立储君一事吵得天?翻地?覆,魏弃在北疆之战中立下不世奇功,风头正盛,不少朝臣更提及多年前欲推立九皇子为储君的旧事。

他正想以此制衡前朝局势,这逆子却公然来信与他叫板。

一个不受控制的傀儡,一枚搅乱棋盘的棋子……留之何用?可,耗费那么多精力?才养出来的、唯一一个能彻底消化?那奇诡之术的孩子,若贸然弃之,又?岂非可惜?

心中左右为难,他眉头紧蹙,陷入沉思。

殿中一片死寂。

“奴、奴才斗胆,”安尚全却倏地?以头抢地?,颤巍巍道,“奴才愿为陛下献计。”

魏峥没有应声——可他的不语,主仆多年、默契在心,安尚全清楚,这实际便是默许。

自?知?机不可失,这老太监当?下叩首而谏:

“如今,九皇子胆敢拒不回京,只因陛下手中……已无令其?发自?内心忌惮之物?。”

安尚全低声道:“但九皇子分明有意远离朝堂,今却突然来信,要将那谢氏女入玉牒、封皇子妃……这、这于陛下而言,岂非天?赐良机?”

魏峥依旧不语,神?情喜怒难辨。

安尚全又?道:“那日,九皇子携谢氏女面圣。奴才曾从旁观之,殿下待此女的确情意甚笃,时刻留心。若以司礼监名义,命此女入京面圣,行册封礼,想来,殿下定会随行。而且——”

安尚全不知?想起什么,喉结上下滚动。

吞了口口水,这才继续压低声音道:“九皇子娶妻。有妻,不日便将有子。若是九皇子这般天?生神?力?之人、不止一个,若是皇孙也能为陛下所?用……”

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自?然比不服管教的逆子,更容易掌控。

魏峥闻言,脸上神?情若有所?思。却只一瞬,又?被惯常平静漠然的面具悉数掩盖。他背过身,似颇为难地?思忖良久。

末了——这一国之君,万民之父,亦不过悠然叹息一声,淡淡道:“如此,也好。”

一把过于锋利的刀,确要有刀鞘压制,方不至于伤其?主人。

若是有机会,还能拥有一把更锋利、更好用、更听话的刀——

与之相比,区区一个皇子妃的虚衔,又?算得了什么呢?

“去办吧,办得小心些……莫让那逆子生了疑心。”

*

而话分两头。

要说这突如其?来、为谢沉沉求得一名分的念头,于魏弃而言,究竟从何而来。此事却还要从两个月前说的江都城说起。

定风城战事方毕,沉沉甫一养好伤,便动了回家的心思。而她要走,魏弃自?然“随行”,谁来劝都劝不动。

方武等人放心不下,只好又?一路护送,将这对少年夫妻、原样送回了千里?之外的江都城。

彼时年节刚过,城中四处仍喜庆热闹,张灯结彩。

这一日,全城上下最不开心的人,却当?数萧家那位老祖母:她想破脑袋也没能料到?,那胆敢拒婚逃婚、任性妄为的谢家女,竟还敢大张旗鼓地?回来。又?听说此女并非独自?一人,还带了个瞧着体弱多病、貌胜好女的少年,更是气得倒仰。

“真是反了天?了!”老妇人杵杖怒道,“竟这般不知?廉耻,放着金家的婚事不要,行此下作?之事!”

她心中已认定谢沉沉与那少年无媒苟合,是以,杵着龙头拐,一路匆匆行至前院时,见着谢沉沉与顾氏泪眼相拥,身旁果真站着个素衣如雪、长身玉立的少年,当?即从鼻子里?哼出两口热气。

好嘛。

竟找了这么一个秀胜女子三分、让人挪不开眼的小白脸——定是被其?美貌所?惑,失了身、丢了魂,如今走投无路,才不得不回来投奔!

萧老夫人面上神?情一阵白一阵红,尤其?在谢沉沉循声望向她的瞬间,那怒发冲冠的架势更是再难掩饰。

干嘛这幅表情?

沉沉不解其?意。

“老夫人,这、这是我……”只是碍于礼数,却还是先拉过魏弃,她有些羞赧地?低声道,“是我……”

魏弃闻言,眼神?望向她。

似在说:结巴成这样,我有这么拿不出手?

沉沉羞得隔着衣袖拧他手。

魏弃低头,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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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手指头都红透,一愣过后,心中却仍是一软。

“我是她——”

谁料,代为解释正名的话音未落。

萧老夫人却抢过话茬,中气十足地?厉声呵斥道:“休要在此污言秽语!我萧家没有你说话的份!”

魏弃:“……?”

说完,又?转向同样一脸懵、似被雷劈过般怔在原地?的谢沉沉:“你来说。”

“谢沉沉,你且说说!放着金家二公子那门上好的亲事不要,如今,又?是打哪找来这么一位玉面郎君?你与他厮混这些时日,是你养着他,还是他养着你?”

就这瘦得跟竹子似的身板,比女子还要阴柔三分的面庞。

说谢沉沉不是为了美色所?迷,谁信?

那金家多好的婚事,竟也说弃就弃!

日后有她后悔的时候?

谢沉沉闻声一怔,回过神?来,侧过头,直愣愣看向某人。

魏弃:“……”

谢沉沉:“……”

她、她刚才没听错吧?

沉沉知?道自?己不该笑,是以,努力?用手掩住下半张脸,想憋住面上笑意。

无奈,萧老夫人这话,实在过于振聋发聩,莫名喜感。

她沐浴在魏弃快要杀人的视线之下,到?底没忍得住,“噗”一声,肩膀耸动,夸张地?笑出声来。

第50章吻

有赖于萧老夫人这么一通先入为主的说教?,魏弃这“小白脸”的名号,算是彻底坐实。饶是沉沉回过神来、再三为他解释,老妇人认准死理,也只当她是痴心女为情郎粉饰太?平。

一时间,怎一个百口莫辩了得?

沉沉只得苦笑,侧眸望向魏弃。

半晌,以手掩口,又低声道:“早知如此,便不叫殿……不叫阿九随我一道回来了。”

称呼是为了不暴露身份,早商量好的。

可她陡然这么轻轻缓缓地喊出声,魏弃仍是毫无防备地愣了一瞬。

又见她把手指藏于袖中,偷偷伸手来捂自?己的手。原本心头窜出的森然杀意,不知为何,忽的便消弭于无形。

“是我要来。”

于是眸色微深,悄然反扣住她手,指腹之间,若有所思地轻摩挲着。他亦压低声音、淡淡道:“和你有什么干系?闲得揽罪。”

“不是揽罪,是怕你不开?心呀。”沉沉说。

“……”魏弃瞥了她一眼,不吭声。

“所以,你有没有不开?心?”某人见状,又大着胆子追问,“若是不愿呆在这,不如我回头叫方大哥帮忙、在城中替我们寻处小院住。我白日里过来陪阿娘说话,最多最多、再用?顿午膳便回去,一日也就分开?那么一小会儿……好不好?”

总不至于一小会儿也离不开?吧?

如此一来,既能免去不少闲言碎语,又能每日光明正大在街上?走?动。吃吃喝喝,不亦乐乎,多好。

沉沉想?到这里,不免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

然而魏弃的目光却只飘然掠过她那狡黠的小表情。

随即,想?也不想?地撂下一句:“不好。”

沉沉:“……?”

“陆德生不在,无人施针。如果连你也不在身边。”

魏弃的语气轻描淡写:“我无所顾忌,会杀人。”

沉沉闻言,蓦然一怔。

分明是听?来惊世骇俗的话,不知怎么,从他的口中说出来,便成了如旁观者般平静的陈述。

她不害怕,心里反倒说不上?来的、莫名的难受:

如果说从前的殿下,还像一把时刻磨得锋锐的刀,让人望而生畏。那么如今的他,则更?像是藏在袖中的短匕。

要抹人脖子,不会大张旗鼓,更?不会叫人察觉。

甚至也许只是擦身而过的瞬间,不经意地一碰——人命,这么比天还大的事?,在他眼里,却变得与瓜菜萝卜没什么分别。

他是“人”。

更?是一尊对生死毫无敬畏的杀神。

只有在她身边,偶尔,他还会流露出些许喜怒哀乐的神色……可也仅此而已了。

当初,是她答应把他带来江都城,如今又怎能不照顾好他?

思及此,沉沉心下不由一软。

“好嘛。”当下放轻了声音,在袖中拉了拉他的小拇指,拉钩一般地轻扣住。

顿了顿,又低声道:“那就待在一起。”

萧老夫人本就不满沉沉拒婚在前,不知礼数在后,把两?人那交头接耳的行止看在眼里,一时间,更?是气得倒仰,掉头便走?。

眼见得场面便要不可收拾,关键时候,还是心疼女儿的顾氏站了出来,坚持以主母身份,安排两?人暂住萧府偏院——也就是沉沉之前住过的那处小院。

至于其他的,无论婚事?也好,正名也罢,概都等正月过后再行商议。

沉沉不远千里赶回江都,便是图一个“一家团圆”,自?然欣而应允。

然而,两?人前脚刚到偏院,沉沉正带着魏弃四下转悠。

一转眼,顾氏却又派了人来,唤自?家女儿过去叙话。

于是,情况很快变成了:一门之隔,两?母女在房中谈心,魏弃在屋外等候。

旁边,则是正抱着萧家小女儿萧婉不住轻哄的乳娘。

大抵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那年?纪足可以做魏弃母亲的乳娘竟也不例外。

打从魏弃站定开?始,她眼神便时不时往这少年?身上?瞟。

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顾氏出来。

“公子。”

她眼珠儿一转,忽抱着怀中玉雪可爱的萧婉凑上?前去,又趁机搭话道:“我家小姐是谢姑娘的胞妹,公子且瞧瞧,她二人长?得像不像?”

闻言。

魏弃原本放空的双目竟当真眼神微挪,在那襁褓中的女婴脸上?定了一瞬。

“如何?”

乳娘见他感兴趣,脸上?顿时难掩得意之色:“府上?人人都说,小姐年?纪虽幼,已有几分美人坯子相。瞧这大眼睛,这鼻梁,日后长?成了,不知谁有福气,能将我家小姐娶进门去……”

又笑?道:“其实谢姑娘人也生得清秀,但总归是吃过些苦,身上?少了几分贵气,”她话有所指,“与公子这般一表人才的站在一处,瞧着总觉不般配。”

可话都说到这份上?,魏弃仍像是没听?到般,不知在想?什么,始终蹙眉不言。

那落在萧婉身上?打量的目光,看久了,实在不像观察一个人,倒像是……在看一件毫无可取之处的死物。

乳娘被自?己心头突然窜起的想?法吓了一跳。

起初难掩的惊艳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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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逐渐褪去,只下意识抱紧怀中女婴,退后半步。

魏弃却倏然抬起眼皮。

似乎才回过神来,眼底眸光幽暗难明。

“你方才说,谁和谁不般配?”他问

顾氏屋中,两?母女起初相对而坐。四仙桌上?,放着两?碟沉沉平日爱吃的麦芽塌饼。

她伸手捻了一块,尝出是母亲的手艺,立刻起身坐到顾氏身旁去。

脑袋靠到女人肩上?撒娇,“许久没尝过阿娘做的塌饼,还是这般美味,”小姑娘装出一脸苦恼的模样,嘴里不住咕哝着,“沉沉怎么总也学不会?”

这丫头。

顾氏摇头失笑?,伸手扶正她肩。

脸上?笑?意却只停留一瞬,很快,又变得忧心忡忡。

“你老实同阿娘说,”顾氏伸手指向屋外,低声问,“那少年?究竟是谁?芳娘,你这半年?多来,便是同他厮……同他呆在一处?”

沉沉上?次回到江都城时,其实有意隐瞒了在皇宫中经历的种种。

只推说自?己因罪臣女眷身份入宫,后又侥幸蒙特?赦之恩而返乡——那时她以为,自?己的余生,或许就这般安安稳稳地在江都城中度过,也不想?把过去那些离奇惊险的经历说出来,徒惹得顾氏心焦。可如今,却再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

是以,她心下斟酌片刻,很快便将与魏弃相识相知的经过,自?己不远千里赶往定风城的始末,除略去她被阿史那金掳走?、过的那两?个月胆战心惊的女奴生活外,概都向顾氏一一道来。

不过片刻工夫,顾氏已听?得汗流浃背。

沉沉见此,只以为自?己所言,在一生未曾踏出过江都城的顾氏听?来、未免天方夜谭,怕她不信,当即又赌咒发誓,今日所说无一字作假。然而顾氏只是摇头。

“芳娘,”顾氏唇齿颤颤,不住喃喃着她的名字,“为何你还是……”

“还是什么?”沉沉不解。

等了半天也没听?顾氏应声,她心下不安,又忙握住母亲的手,“阿娘,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屋里分明烧着地龙,顾氏脸上?却毫无血色,褪成纸一般的苍白。

顾氏表情惶然,不答。

许久,方才无力地摆手道:“让阿娘想?想?,让阿娘再想?想?……你同那位殿……”

“阿九,”沉沉忙“纠正”道,“他在家中行九,阿娘,若让人知道他在此,恐有诸多不便。叫他阿九罢。”

“……那你同那位阿九。”顾氏叹气。

人在极度的震惊之下,反而显得无比平静。

她甚至毫无怀疑地接受了屋外人那尊贵无匹、本绝不该出现于此的身份,只道:“你们好生歇息一番,明日城中灯会,阿殷已念叨了许多日,想?来你也会喜欢,届时,届时便带着……阿九,去逛逛也好。至于其他的事?……容阿娘再想?想?。”

再想?想?。

既不是惊喜,也不像是震惊,反而更?多是不知所措与害怕。

沉沉千算万算,也没料到自?家娘亲会是这个反应,一头雾水地走?出房间。

魏弃见她出来,默默跟上?前。两?人并肩走?了老远,沉沉才忽的反应过来、又回头看,问道:“怎么不见婉婉?方才不还有乳娘抱着么?”

魏弃淡淡道:“太?吵。”

“太?吵”是什么意思?

沉沉瞪大了眼:“她不过一岁,不吵才怪呢。你、你该不会……你把她们扔哪去了?”

魏弃伸手指向顾氏屋后的小厨房。

沉沉又好气又好笑?,“她不过是个孩子。你在和她计较什么?”话落,当下要跑去确认萧婉的“安危”。

可人还没跑两?步,忽然却被从背后紧搂住,沉沉一愣,下意识要挣两?下,可鼻尖倏然嗅到熟悉的腥气,动作不由怔住,一脸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魏弃双手掌心溢出的血丝。

那血顷刻间染红了她的裙摆。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她顿时脸色大变,气得掰他的手,“你若是对我家人动手,魏弃,我此生此世都不再理你——!”

萧婉是阿娘的女儿,是她同母异父的妹妹,魏弃怎能因为一句“太?吵”,便对一个孩子痛下杀手?

若真如此……

他成什么了?

在她的眼皮底下,成了怎样一个嗜杀的……怪物?

沉沉心口狂跳,一路奔至小厨房,手忙脚乱地折腾半天,方才解开?门闩推门而入。

她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惊怒之下,两?眼通红。

可冲进门去,却见乳娘怀里抱着安睡的萧婉,一脸惴惴地望向来人。

见到是她,险些双膝一软、跪倒下去。

墙角一堆化成碎屑的木柴。

“谢、谢姑娘,”那乳娘道,脸上?神情竟与方才的顾氏无二,概都苍白得惨无人色,“奴婢不该背后说您的坏话,您万不要同奴婢计较,奴、奴婢绝不会把今日的事?往外说……”

沉沉已无心再问“今日的事?”是什么,环顾四下一周,扭头拔腿就跑,原路返回。

魏弃果然还在方才她跑开?的地方等她。

两?人四目相对。

沉沉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近,望着他双手沉默良久,忽道:“殿下,我是什么稀世珍宝么?”

魏弃正低头挑着满是血污的掌心里、不小心飞溅的木屑,闻言,动作一顿,冷声道:“荒谬。”

又是荒谬。

沉沉从前还会信他的话,如今却只立刻道:“那为什么容不得别人说我半句不好?”她眼眶红红,“殿下,我又不是什么人人都稀得的宝贝,旁人说两?句坏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是了。”

魏弃说:“哦。”

沉沉问:“是不是那病又开?始了?”

魏弃却仿佛没听?到,还停在她上?句话,满手的血仍滴滴答答往下流,染得两?片衣袖斑驳。

他忽的抬头,说:“你那个妹妹,长?得不像你。”

“……”

“我原想?把那妇人的眼睛挖出来,再把舌头拔去,”他说,“已想?到了怎么做。可那婴孩吵闹,若是哭得大声,你听?到动静,便会冲出来,见到了,便会像方才那样推开?我——所以,算了。”

没有陶朔的笛音压制,没有陆德生为他施针。

他的“病”早已从一月一发,变成了如影随形,旁人稍有不顺,便会激怒他。

他不杀人,便只能自?残。

沉沉看着他毫无波澜的神情,心中酸涩难平,想?伸手去抱他,魏弃却侧身避开?,说:“脏。”

她一怔。

回过神才明白,他说的是自?己的血脏。

魏弃说:“你回去,等我回来。”说完便往出府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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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却不听?他的,反而紧跟着他走?出几步,在背后喋喋不休地问:“你去哪里?为什么不带我一起?我要一起。”

她既怕他闹出什么事?,又怕他再伤到自?己。

魏弃受不了她念经,终于拧眉回头,道:“去杀人。”

“……”

“定风城中的死囚,够杀几轮。”他说。

如果不是因为谢沉沉在,他杀的大概不止死囚。

但是,因为谢沉沉在——所以他只杀该杀之人,手中不染无辜人的血。

语毕。

他扔下一句“回去”,随即飞身越过墙垛。转眼间,便将隔墙跳脚的谢沉沉丢在后头。

*

沉沉不会轻功、自?然追不上?人,末了,亦只得先回去独自?收拾了偏院。

萧殷下学回家,想?是听?说了她今日带人回来的事?,闯进院子里,开?口便闹着要见一见那位“大美人”。

“这会儿见不着。”

沉沉摇头道:“他不在。”

“去哪了?”萧殷不信,绕着院子上?下找人,嘴里直嚷嚷,“我倒要看看,你不选金二哥,是看上?了怎么个神仙人物?”

沉沉心说你要是知道他去了哪,得吓得一屁股蹲摔在地上?。

脸上?神情却依旧平静,任由萧殷跟个蜜蜂似的围着自?己转悠不停。见天色已晚,又去小厨房煮了碗面给他吃。

“你不吃么?”萧殷捧着面碗问。

沉沉指了指门的方向,“我等他回来一起吃。”

“嘁。”

萧殷把头埋进碗里,扒了两?口。

到底没忍住、又酸溜溜道:“他生得到底有多好?让你这么意乱神迷的。方才我一路回来,府上?的丫鬟都在说起这人。肤浅、你们都实在肤浅。”

是么?

沉沉笑?了,说:“我倒希望我也只是肤浅,如此也许……便好了。”可惜不是。

萧殷听?不懂她说的话,只当她是默认看上?对方皮相,又从鼻子里哼出两?道热气。

末了,大快朵颐一番,丢下筷子便走?。

“诶,”沉沉在他身后叫住他,“明日灯会,要不要一起去?”

“我约了人,才不跟你一道去!”萧殷却气呼呼的,头也不回地跑走?。

沉沉目送他的背影跑远,仍不晓得他的气从哪来,一脸莫名的收了碗去洗,接着坐在门槛上?等人。

可就是这么等着等着,等到最后,却竟然靠着门框睡着了。

再醒来时,人已和衣睡在床上?——

她霍然坐起。

跳下床去,四下找了一圈,果然在书?房中找见了人。魏弃不知何时换了一身新?衣,样式素白如旧,正点?着一盏油灯,在案前写信。

那书?案还是前朝的样式,更?像矮几,需盘腿于地,跪坐书?写、方才合适。每一落笔,那书?案便因陈旧而吱呀作响。

屋内灯火昏黄,她的影子被油灯投映在墙上?,拉得老长?。

沉沉走?上?前去,坐到魏弃身旁,看他在写什么。

可看了半天,也只认出那么几个简单的字,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看得眼睛疼,腿跪麻了,身体也坐不住,歪歪斜斜地往他身上?靠——鼻尖却没有嗅到丝毫血腥气,只有淡淡皂角香。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

魏弃瞄了她一眼,忽的停笔,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膝盖。

沉沉不解其意:问:“什么?”

魏弃说:“坐不住便枕着。”

沉沉起初没反应过来这句“枕着”是什么意思。

等到反应过来,魏弃已经没事?人似的继续写他的信,唯独她闹了个大红脸。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迟疑片刻,却还是乖乖从心地躺下去。

脑袋靠着他的膝盖,墨发铺陈一地。

早就跪麻的双腿终于解放,她不禁满足地长?舒一口气。

两?个人起初谁也不说话。

魏弃一只手写着信,腾出另一只手来梳她的发,手指从发顶轻抚至发梢,绕住发梢把玩。

沉沉觉得自?己此刻大概是代替了朝华宫中某只小狸奴的位置。

不过,似乎也不错——她惬意地翻了个身,睡意又不知不觉袭来,眯着眼睛,几乎睡着。

好半晌,将睡未睡之间,才想?起问“正事?”。她咕咕哝哝道:“殿下,饿了么?”

魏弃道:“阿九。”

沉沉觉得好笑?,于是又一本正经地重新?问道:“阿九,饿了么?”

他却还是不回答。

反而沉默良久,又垂眸盯着她,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谢沉沉,你说,今生恶事?做尽的人,有没有来世?”

“你跟了我,又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他问她。

明灭烛火映入眼底,少年?幽深如潭的凤眸中,似有一点?星火欲燃。

室内静得只听?得见熹微的呼吸声。

“来世的事?,谁晓得呢?”

沉沉长?睫轻颤,许久,却忽的以手支起身,半坐起来。

她轻声道:“但今生的事?,须得试试,方才知道结果。”

语毕,她的一双眼定定看向他。

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蓦然仰头凑近。

呼吸纠缠,吐息温热——几乎鼻尖贴着鼻尖的距离。她的唇轻贴上?他的颊边。

又试探着挪,直至轻吻上?他的唇瓣,仍如稚子试探的游戏。

魏弃垂眸看她,没有从她脸上?瞧见半分迷离或迷乱的表情,只有手足无措的怯怯意味——可明明畏怯不得其法,她仍是亲吻着他。

另一只手尝试揽住他的脖颈,烛火之下,他们的影子缱绻缠在一处。

沉沉苦恼地“亲”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姿态实在有些笨,又红着脸放开?他,小声解释说:“我悄悄看过……但是好像。不是……”

朝华宫里,那些塞在《清静经》里、却并不清净的册子,画里的人为什么“亲”得那样痴迷?

她亲魏弃,却只像亲了一块绵软馨香的豆腐?

沉沉心下惴惴,不由怀疑是否自?己“学艺不精”,又或者……或者,是不是没有两?情相悦,就亲得不动情呢?

她沮丧起来:“早知这样,便不……”

话音未落。

烛火却猛地跃动,炸开?一道烛花。

墙上?的影子交叠,她被抱到他的膝上?,还没反应过来,呼吸已被掠去,亲得七荤八素,回过神来,只知晕晕然攀住他的肩膀。想?腾出脑袋去呼吸,他偏又缠上?来,贴面吻她的眉眼,鼻尖,尖俏的下巴与红透的耳垂——若非知道他不舍得动她,她几乎怀疑他又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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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来,生吞活剥要吃了她。

魏弃说:“谢沉沉。”

沉沉咕哝道:“嗯?”

他不说话,低喘着,又亲了一轮,这回红痕蔓到脖根里。

他埋在她的颈边喘。沉沉忽然想?起什么,红着脸把自?己的手塞进他手里。

反正他从前经常这么干。她想?。

虽然她实在不晓得,这么摸来摸去到底舒服在哪——

呃。

收回上?句。

当夜她便知道了,知道得呜呜求饶,一会儿一句胡话,连哭带闹地喊他不要胡闹。魏弃不听?,折腾了半夜,抱她回去睡觉时,才想?起信没写完,堆在案上?,濡湿了一角。

他望着那道湿痕,不知想?起什么,把信函折好,收入怀里。

待到将她哄睡,又点?灯重写一张,耐心吹干墨迹。

——不日,这纸信笺,便会送抵上?京。

无论三书?六礼,正妻之仪,又或珍宝连城,凤冠霞帔,届时,凡所能想?,他都要给她最好的。

除此之外……

魏弃坐到榻边。

谢沉沉脸对着里侧,睡得正熟。

连他从背后环抱住她也无从发觉,他挨得近了,只听?见她轻缓绵长?的呼吸声。无话间,默默将她抱得更?紧。

直至她有些难耐地嘤咛出声,他才后知后觉地放松臂弯,将她小心翼翼轻纳入怀中。

“谢沉沉。”他喊了一声。

没人应。

他又小声唤:“……芳娘?”

犹如找到最好玩的游戏,他一遍又一遍,低声唤她的名。心无旁骛,乐此不疲。

末了,贴近她的耳边,又忽的轻声喃喃道:“芳娘,”他说,“你嫁与我罢,嫁与我,我们生同衾,死同穴,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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