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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华令(重生) 林格啾 60738 字 2024-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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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拭泪

魏弃走进小厨房时,沉沉已然麻利地炒完一盘青菜。

他这回并没刻意压低脚步,动静大得明显。趴在梁上睡觉的小狸奴被惊醒,“喵呜”一下叫出声来。

沉沉听到,回头瞥了一眼,知道他在,却依旧没吭声,只背对着人兀自忙碌着。

不多时,旁边缺了半条腿的破方桌上,便?添了简单的一菜一汤。她给自己盛了小半碗米饭,坐下埋头苦吃。

而魏弃既没过去,也没说话,就?这么站在门边静静看着她。

落日西沉,霞光熹微,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的暖光。

他的表情却总是淡的,落在阳光下,如将融的雪。

沉沉装作视而不见?,往嘴里扒了几口米饭。

不知不觉,咀嚼的动作却越来越慢,心思亦飘远:一时想起那封所谓“放妾书”上,自己?歪歪斜斜的落款;一时又想起那柄并不属于自己?的玉如意,身旁宫人们?或诧异或鄙夷的目光;想起自己?今日初听闻那信函真相时的羞赧,和听遍流言蜚语后、踏进朝华宫前?的踌躇与不安。

这些情绪,魏弃会?有么?

又或者?说,如若她不说,他会?懂么?

沉沉不愿细想,却也不得不承认:其实陆德生说得对。人在宫中,身不由己?。

很多时候,她并没资格拥有所谓的选择。正如谢家一朝落寞、仓皇入宫,由不得她选,如今魏弃要娶她,不管是儿?戏还是当真,她也没得选……只?是。

只?是啊。

沉沉想,也许自己?的确还不够老练,不够豁达,所以仍然?,还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心。

不甘心糊里糊涂作了谁的妾,又嫁给个、也许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他无情无欲,无喜无悲,她却要空耗自己?的一生,来做他身边不被祝福的妻子,在这看不到头的深宫里,日日靠揣摩上意以求活命。她不明白这因?果,也不明白,自己?平生没做过坏事,没害过人,为何还是这种结局?

“殿下。”

所以她放下碗筷。

抬起头来,终究还是向着魏弃的方向,轻声说了句:“您给的信,奴婢已去送了,送到皇后娘娘手中。殿下的决定,奴婢也从来不敢有二话……奴婢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魏弃问。

他们?之间说话,常是一个跪一个站,或一个跪一个坐,仿佛天?经地义,她天?然?地低他一等。

也因?此,哪怕都坐着,亦往往是魏弃先开口,谢沉沉才敢胆战心惊地落坐。

她对他的怕,写在脸上,记在心里,只?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便?顷刻间破土而生,盖住所有旁的情绪。

唯独这一次,一切仿佛调转过来。

谢沉沉坐在那里,如质问,如审度。

而他站在几步开外,纵容着,接纳着。

她是抱了破釜沉舟也要问明白的心,所以不管不顾。

那他呢?

魏弃背在身后的手指不自在地蜷曲了下。

血色的痕迹从掌心蔓开,逐渐爬向手臂,很快,他的整只?左手都如皮开肉绽般,布满望之可怖的红斑——

可奇怪的是,这一次,他的理智依然?清醒,力量依然?受控,在身体内自如地游走。

除了……心口涌起那股奇怪的、无来由的酸胀感。

为什么?

他微蹙了眉。

“殿下曾因?知道奴婢是谢家女,对奴婢起杀心;也曾因?怀疑奴婢要加害殿下、或是谁派来的奸细,而险些杀了奴婢。奴婢虽然?愚钝,大字不识几个,可也能感觉得到,莫说娶妻,便?是纳妾,殿下都是不情愿的。留奴婢到今日,只?因?各种机缘巧合,不得已为之。”

而浑然?不觉各种变化的谢沉沉,只?在许久的沉默过后,继续低声问他:“所以,奴婢不明白,是什么让殿下改了主?意?”

骗就?骗了,死?就?死?了,总得给个理由吧?

“难道,只?因?为奴婢从地宫中阴差阳错救了殿下一次?”她说,“因?为奴婢心里想过挟恩图报,所以殿下便?施予奴婢……这般的恩典么?”

“……”

“若真是这样,那么,殿下需要的,究竟是一个妻子,又或者?养来逗趣解闷的玩意儿?,还是说,仅仅只?需要是一颗没什么用处但任劳任怨的棋子就?够了?殿下可知道,外头的人,如今是怎么议论您的?”

她说:“殿下又可曾知道……奴婢是怎么想的?”

方才她从太医院回来,在朝华宫外徘徊了足足两个时辰,给自己?打了无数的腹稿。

真的魏弃面前?时,却还是忍不住腿肚子发抖,心口突突狂跳。

果然?,还是怕的。

沉沉不由地苦笑,嘴上却仍是颤颤巍巍地继续说着:“奴婢知道,能成为殿下的妻子,以奴婢眼下的处境而言,已然?是不敢肖想、梦中才会?有的万幸之事。可奴婢之所以费尽心思活下去,殿下,从……从很久之前?开始,奴婢,就?只?是为了离开。”

更准确来说,是从知道魏弃是个动辄杀人的疯子开始。

纵然?她对他有怜惜、有倾慕,甚至在他身上寄托过从未有过的、朦胧的少女心事,可一切的一切,于她而言,始终都比不过“活着离开皇宫”这桩大事。

如今,魏弃把?她蒙在鼓里、让她亲手去送的那封“信”,却把?一切都搅乱了。

她的未来,可想而知,活着倒还是活着——只?是变成提心吊胆的、朝不保夕的“活”。

想到这里,沉沉忍不住用力吸了吸鼻子。

然?而,见?魏弃久久没有反应,依旧沉默,她眼圈分明还红着,不知怎的,却又几乎下意识地、冲他挤出个勉强的笑来:

仿佛这笑,便?是她在他面前?仅剩的保命符和退路;

仿佛笑完了,她就?还是从前?那个狗腿子的、“贪生怕死?”的谢沉沉,方才说的那些太过真挚以至于危及项上人头的“疯话”,都能被她一笑而过。

“……”

魏弃盯着那笑容看了好一会?儿?。

心头那股陌生的、酸胀的不适感却越来越重——他发觉,自己?其实并不习惯这样的谢沉沉。

“你不愿意留在这里。”于是他说。

这话并非问句,他的语气也平静得毫无波澜。

停顿良久,又道:“所以,你不开心。”

他只?是在陈述自己?所见?的事实。

沉沉却已经不敢再拿自己?所谓的了解来揣度他,闻言,脸上一瞬褪去血色,人亦从方桌前?滑落,“扑通”一声、冲他跪下。

用一种几乎认命的姿态。

她低垂着头,说:“殿下,奴婢知道错了。奴婢不该不开心。奴婢没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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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心。”

“……”

“得殿下垂怜,是奴婢三生有幸,”她说,“方才的话,是奴婢胡言乱语,奴婢狂喜之下口不择言。”

“谢沉沉。”

“奴婢虽不知道,为何放妾书会?变了婚书,也不知道,奴婢对殿下还有何用处,但是奴婢在殿下身边一日,便?定当尽心竭力,绝不敢有……”

“……”

“殿下?”

沉沉只?觉头顶一重,浑身发毛,下意识地僵在原地。

等回过神来,魏弃的手却已从她的头顶向下,轻抚过她的眉、眼,而后是她因?犟嘴和后怕而通红的脸颊。

他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无喜无悲的一双眼,望进她忍泪的眼底。

而后,再一次地重复了那句:“你不愿意留在这里。”

这一回,谢沉沉没有否认。

可也不敢点头,唯有眼泪簌簌下落,一颗豆大的泪珠,欲坠未坠地挂住长?睫。

魏弃的指尖揩过那滴泪,若有所思地望着,沉默。

她不解他突如其来的温柔,心口却如擂鼓般控制不住地躁动——说不清因?为羞,还是因?为怕。正要说话,却见?魏弃忽的凑过来,舌尖轻掠指尖,只?一瞬,便?又退开去。

好似一个不知事的稚童,好奇地向这陌生世界伸出试探的手指,波纹涟漪随他指尖而荡开。他脸上却现出一丝久违的、茫然?的神情。

许久,他说:“谢沉沉,你在哭。”

顿了顿,又问她:“因?为那封信?”

“不、不……”

沉沉心想,岂止因?为那封信。

真要细数起来,理由那可太复杂——

不对啊。

只?是,话到嘴边,又忽的一顿。

继而嘴角抽抽,她表情微妙地看向眼前?人,心想敢情刚才说那么多,你压根都没听进去?

只?吃单刀直入这一套是吧。

她心里五味杂陈。

“那就?是,因?为我要娶你。”

另一头的魏弃却只?在短暂迟疑过后,平静地道出另一个更接近答案的结论:“而你不想做我的妻子。”

谢沉沉:“……”

话、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只?是,同一个意思,从殿下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就?越听越……怪呢?

沉沉莫名两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脑海深处,却忽响起那日、陆医士没头没尾抛下的一句,【殿下待你,确与旁人不同】。

可不同在哪?

一种完全被她忘在脑后、想也不敢想的可能倏然?浮现。

她的脸上,从震惊、无措、不敢置信,到最后,所有的情绪,都被迫随一次又一次的深深呼吸而咽入腹中。

谢沉沉低下头,沉思良久。

末了,却仍是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问了魏弃一句:“殿下,你心中有……我么?”

魏弃一怔。

她又接着问:“殿下,你、你心悦于我……么?”

她怀疑自己?喜欢她?

魏弃眉心一跳,想也不想地答:“荒谬。”

他怎么会?喜欢她?

更何况。

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

他从前?喜欢过母亲在他生辰时亲手为他煮的长?寿面,喜欢过蓝姑为了哄骗他喝药而准备的甜果子,喜欢过那只?乖巧蜷在他掌心、从来不怕他的傻兔子,但后来,无一例外,所有他喜欢过的,都从他面前?不可逆地逝去,变得面目全非,难再追忆。

从此,这世上便?再没有他喜欢的东西——遑论人。

遑论,她?

沉沉:“……”

诚然?,这答案令她有一瞬说不出来的失望。

可也只?失望一瞬。

她忽然?又回过味来:是了,这才是魏弃。若是魏弃喜欢她,才真正是滑天?下之大稽的怪事呢。

他又不像她,需要为了活下去胡诌谎话。

什么“爱慕甚深,虽死?不悔”……

沉沉猛地摇了摇头,把?过去那些不得已为之的糊涂话甩在脑后。

继而手脚并用地爬上前?去,一张脸几乎凑近在魏弃跟前?,她说:“好罢,那既然?不喜,殿下何必委屈自己?娶我……娶奴婢?”

魏弃道:“因?为你说不想做妾。”

“那我也没说……不对,奴婢也没说,要做妻呀。”

放妾书和婚书,那能是一个东西么?

她说着,两只?手撑在地上,着急地仰着脖子看他。

仿佛溺水的人紧抱浮木,向他要一个决定自己?命运的答案。

魏弃却只?沉默,低头,又一次望向她眼底——这一次,没有沤红的眼圈,没有泪眼朦胧的雾气,他终于将她眼底自己?的倒影看清,却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是一个连他自己?都陌生的自己?。

他伸出手,轻抚过不自觉微扯的嘴角,想要抚平那抹笑。

突然?,却耳尖微动,听清廊下由远及近而来的阵阵脚步声,眼神一冷。

来了。

——果真,竟连一刻都等不及么?

第32章谢氏女

御书房中。

江氏搁下手中食盒,轻手轻脚地从中取出一碗莲子羹,小心?端至案旁。

“陛下。”

看向面前眉头紧蹙、手执朱笔批阅奏折的丈夫,她目光中柔情满溢,轻声?细语道:“听闻近来朝中诸事繁忙……臣妾愚钝,无法为陛下分忧。今日特地下厨、做了些莲子羹,还望能为陛下清心?祛火。”

“皇后有?心?了。”

一心?忙于政务的男人闻言,却头也不抬,只低声?应了句:“搁着罢。”

话落,殿中又重归寂静,只剩他落笔时的簌簌细响。

徒留江氏面色微滞,怔在?原地。

诚然——她知晓自己的丈夫是当今天子。

从一方霸主到登临帝位,魏峥素有?“爱民如子,勤勉于政”的贤名,自登基以来,更是时刻不曾懈怠。遑论如今天下并不太平,西有?突厥虎视眈眈,北有?燕人蛰伏边境,小乱不断。

所谓女?色,于他而?言,大概……亦至多不过联姻的砝码或偷闲的消遣。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

可一次又一次的徒劳无功,一次又一次的心?灰意冷,原来,到底还是伤人的。

江氏将手中瓷碗轻轻搁下。

魏峥眼?角余光瞥过,见她一再拖延不走,却反倒有?些稀罕地挑眉,侧头看来,“皇后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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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事?”

多年夫妻,江氏立刻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亦终于想起今日前来的“正事”。

忙作势眉头一拧,福身行礼。

“臣妾确有?一事,不敢隐瞒陛下,”她说着?,从袖中抽出一纸信封,“今日,九皇子命其宫中侍女?前来,将此信交予臣妾。”

“臣妾看过后,深觉信中所言不妥,无奈,念及九皇子年幼,其心?赤诚,亦不忍伤之……思来想去,此事还须交由陛下定夺。”

魏峥闻言,顿时想起日前御花园那出落水闹剧,脸色微微一变。

思忖片刻,末了,却仍是搁下手中朱笔,从江氏处接过那信函细看起来。

果然,信上?不过寥寥数行字,内容……却实在?荒唐得如痴人妄语。

若非魏弃那手字是他昔日亲手所教:笔力刚劲,力透纸背;字迹舒展,鸿惊鹤飞。他几?乎怀疑这?又是谁想的下作招数,要?闹得阖宫上?下满城风雨。

魏峥扔下那信,霍地拍案而?起。

盛着?莲子羹的白玉碗被他撞倒,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江氏见状,也再顾不得许多,立刻跪下、垂泪为魏弃“进言”道:“陛下、陛下息怒!”

“陛下莫要?怪责阿毗,他独居朝华宫多年,身边无人,难免受那宫女?蛊惑。说来……也怪臣妾,那日一时心?软,竟将此狼子野心?的贱婢指与阿毗为妾,原想着?给他身边添个人……没成想,那贱婢竟敢肖想正妻之位,可怜阿毗年幼,又哪里禁得枕边风的唆使……”

魏峥背手对她,许久无言。

唯有?手指攥紧又松开,反复数次。终于,他扭头,厉声?向殿外道:“安尚全何在?!”

方才皇后入殿时,已将四下宫人屏退。

安尚全乃魏峥身边心?腹,却始终候在?内室门外,闻言,立刻躬身上?前。

魏峥面上?阴郁之色不减,看向跪在?自己面前、鬓边已生华发?的老太监,又望了一眼?仍旧跪地不起、不住拭泪的皇后江氏。

许久,拂袖道:“速去朝华宫,把九皇子、还有?他宫中那女?子一并带来。”

谢沉沉跟着?魏弃,一路被那“安公公”领到御书房时,整个人都还是蒙的。

她从前觉得,能入上?京,对她这?么一个小门小户的商贾之女?而?言,已属大开眼?界;

后来阴差阳错入了皇宫,又时常安慰自己,能见到皇子皇妃、甚至与其朝夕相对,若是有?朝一日出宫,也够她吹一辈子了——

可尽管如此。

安慰归安慰,她也万没奢望过,自己有?朝一日、竟能得天子召见。只可惜,她能获此“殊荣”的原因?,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沉沉一时悲上?心?头。不由地,又看向自己一步之遥的面前、魏弃如旧伶仃消瘦的背影,心?想,见过之后,明日自己的脑袋还能不能顶在?脖子上?招摇,恐怕都没个定数。

毕竟,皇帝陛下可不是魏弃。

魏弃杀人,至少还需要?动心?起念、亲自下手;

而?身为天子,想要?一个人的命,动动嘴皮子、便足够那人死无全尸了。

思及此,眼?见得离御书房越来越近,她忍不住脚下一软——险些便要?当着?众人的面摔个狗啃泥,魏弃身形微顿,却如背后长了眼?睛般,堪堪伸手一扶。

她借了他手腕的力,终于勉强站稳。

未及道谢,却先下意识地看向几?步开外、循声?回头的老太监。

安尚全果然眉头紧蹙,欲要?叱问。

定睛一看,瞧清楚魏弃动作,却眼?珠儿一转。

随即压低声?音、和颜悦色道:“连着?几?日夜里落雨,地上?不免湿滑,”安尚全微微一笑,“姑娘脚下当心?些。”

一炷香过后,御书房中。

这?一次,包括安尚全在?内的数名宫人皆退至殿外。

沉沉随魏弃一同跪下、俯身行礼,过后许久,却都没听见殿中有?丝毫异动。

耳边,除了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便只剩自己略显急促却压抑不得的呼吸、和如擂鼓般躁动的心?跳。

她试图调整,单薄的脊背如蝶翼震颤,背后冷汗如瀑。

一片明黄色的衣角,却堪堪停在?她面前。

“你便是那谢氏女?。”

而?后,陌生而?低沉的男声?便从头顶传至耳边,冷声?道:“抬起头来。”

沉沉闻言,立刻颤巍巍地仰起脑袋。

映入眼?帘,是一张英气逼人的面庞:

沉沉曾听宫人们提起,天子这?年已然四十有?七。算起来,他比她那位蓄着?山羊胡的大伯父还要?大上?两岁,可眼?前之人,眉眼?间分明毫无老态,反而?凛冽如刀,锋芒尽显。

都说几?位皇子中,要?数魏骁与陛下生得最像,可如今看来,魏骁到底年轻,亦少了几?分夺人眼?目的锐气。

沉沉只不过被他居高临下“瞪”了一眼?,顿时有?种浑身上?下皆被看穿的无措感,想低头又不敢,只能僵硬地直挺着?背,才勉强维持得那点仰头的勇气。

魏峥看在?眼?里,许久,摆手让她退下、至殿外等候。

待到脚步声?渐行渐远,御书房中,只剩父子二人,他这?才低头,望向面前自始至终安静跪着?的少年。

“阿毗,”而?后,亦再难掩饰话中的轻鄙之意,男人冷声?道,“貌丑无盐,胆小如鼠。不过区区一介罪臣之女?,难堪一用——这?便是你挑中的妻子?”

魏弃不答,抬头看向他。

二人四目相对的一刹,魏峥却忽的微怔。

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与记忆中的“故人”,几?乎已出落得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丽姬的眼?永远含泪含情,氤氲水雾之时,便是再凶恶的人,亦难免面对她而?生出几?分怜惜之意;

而?眼?前的这?双眼?,却如淬冷浸霜。无悲无喜,无忧无惧——平静得让人生厌。

甚至,望而?生畏。

魏峥心?下莫名一凛,当即蹙眉道:“朕命你暂居朝华宫中,是要?你静心?养性,你却一再犯禁,让朕失望至极!”

又道:“无论如何,此女?断留不得!嫁娶之事,亦休要?再提。待你病愈,朕自会?为你择朝臣家中适龄女?子、纳为正妻,日后你出宫建府,家中妻妾亦能有?所助益。”

“多谢父皇。”魏弃闻言,毫不犹豫叩首以拜。

魏峥见他乖顺,心?下稍宽。

怎料,脸上?慈祥之意却未及停留一瞬。

又听这?少年冷不丁低声?问:“但,儿臣此病,若终身难愈呢?”

“……”魏峥一时哑然。

思忖片刻,正欲宽慰两句,却见魏弃猛地紧捂胸口?,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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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一口?鲜血喷出。

入目所见,斑斑血迹,望之可怖。

魏弃大汗淋漓,面上?神色狰狞。

魏峥见状,亦不由大惊失色,正要?开口?、唤安尚全入内,少年染血的指尖却如哀求一般,轻扣住他衣角。

“父亲……父亲。”魏炁低声?喃喃着?。

魏峥闻言,眼?眶忽的一热。

——是了。

他怎么能忘记。

魏炁,而?不是魏弃,是所有?皇子中,曾唯一被允许叫他父亲的孩子。

他曾那样的、珍爱着?自己和丽姬的独子,仿佛唯有?无尽的父爱,可以偿还他对朝华宫中那道伶仃身影的愧疚。他不能见她,却能日日见到他们的孩子。为此,他把所有?的心?血、疼爱、关注,都给了自己这?位天赋异禀的“九皇子”。

他带着?阿毗上?朝,把阿毗抱在?怀中,听群臣议事;

他会?如同寻常的父亲一般,教自己的儿子写字、读书、拉弓、狩猎,在?四下无人时,问他,你阿母的生辰,可有?准备些什么哄她开心??

阿母,阿父,还有?唯一的孩子,他们的阿毗。

回忆如潮水涌来,魏峥眉头紧蹙,竟不觉心?痛如绞——仿佛一瞬苍老般,他竟有?些站不稳了。

许久,方才颤颤蹲下身来,扶住魏弃的肩膀。

“怎会?如此!”他说,“太医说,你的病已见好,如今你已数月未曾发?病,怎会?如此,阿毗……”

他是天子,是万民之君。

绝无可能让一个疯子承继大统,亦不能让世人知道自己的私心?。

他让阿毗避世于朝华宫中,只为能在?自己羽翼下、护得此子一时。

只要?留得一命,未来总有?转机,可如今……

如今……

魏弃面色惨白,气若游丝,几?乎倒在?他怀中。

似是撑起了全身力气,方才艰难道:“父皇,儿臣自那日落水后,寒气入体,引发?旧症……之所以未见发?病,并非痊愈,而?是病体难支,有?心?无力……可,早在?母妃身死之时,儿臣便已无意苟活,如今,十一年过去,终至于此,儿臣……儿臣不觉痛苦,反而?解脱……”

“阿毗!休要?妄言!”

“儿臣自知时日无多,此生未能替父皇分忧,一生至此,徒增笑料耳,愧对父皇厚爱。出此下策、送信息凤宫,亦只为了死前,能与父皇最后相见,全了此生、此生的父子缘分……”

毕竟。

若非如此,多年来,始终有?意回避朝华宫旧事的魏峥,又岂会?愿意与他相见?

魏弃说着?,眼?中竟隐隐有?泪光闪烁。

方才那寒霜一般的目光,仿佛不过幻觉,眼?下,唯有?父子温情如旧,恍若隔世。

语毕,见魏峥面露不忍,他挣扎着?跪坐起身,又再度端端正正、向魏峥叩首道:

“今能得见父皇,儿心?已无憾。只是,儿久居朝华宫,名为皇子,却早与囚徒无异,尝遍世情冷暖。谢氏女?,是十一年来,唯一一个、愿为儿臣奔走之人……儿臣于她有?愧。”

“那日落水,她颈上?现出青痕,也只因?儿子发?病,险些将其扼死于掌下——而?她,明知与儿子相处、朝不保夕,却仍秉仁义之心?,为儿治病奔走。儿子却因?一己私心?、未能为她争辩,令她阴差阳错,成了儿身边有?名无实的妾,坏她名节。他日若入地府,仍心?中难安。”

“因?此,儿今日前来,既为见父亲最后一面,也愿为她求一恩典,”他说,“求父亲,全了儿子此生……最后一个心?愿。”

*

沉沉等在?御书房外,从傍晚等到深夜,亦没见魏弃出来。

反而?那位安公公被唤入内,很快神色慌张地匆匆行出,不多时,几?名背着?药箱的老翁便随他鱼贯入殿。沉沉心?头狂跳,却也不敢当真?凑上?前去,只能站在?原地心?焦不已。

又过半个时辰,那安公公一脸疲色地出来,将她打发?回朝华宫。她在?院中徘徊,从深夜又等到天明,仍是没见魏弃归来。

到最后,她实在?撑不住,伏在?院中石桌上?睡去。再醒来时,人却已在?熟悉的卧榻之上?和衣而?卧。

她一怔,掀开被子起身,跑到院前一看。

魏弃像个没事人般,如旧坐在?石凳上?刻木。

木屑纷纷,他神色亦如往昔庄重,听见脚步声?,抬眸看了她一眼?,问:“醒了?”

沉沉莫名松了口?气,道:“醒了。”

而?后。

一坐一站遥相对,“主仆”之间,竟就无话了。

沉沉还惦记着?自己昨日被“骗”去送信的事,心?里难免别扭;魏弃则是本就话少。

在?他这?里,许多事在?做成之前,不必说。

不必说,自然便沉默了。

沉沉看了他好一会?儿,见他的确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到底没忍住上?前,小声?问:“殿下,昨夜……御书房外,奴婢瞧见,安公公半夜领去了好几?位太医……”

是你又发?病了么?

后头那句话,只敢在?唇齿间嗫嚅,她没敢问出来。

魏弃闻言,却毫不在?意地微微颌首道:“演了场戏罢了。”

怎么像是把她的心?里话给回答了?

她应该没有?说出口?吧?

“……”沉沉一愣。

“我有?分寸。”他又说。

这?般坦诚,且惜字如金,她反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最后,只得学着?他平时那样“哦”了一声?,转身便往小厨房走。

可没走几?步。

“狸奴我喂过了,”身后,魏弃又倏然出声?道,“今日,我要?出宫。”

“……”

“谢沉沉,你随我一起。”

第33章出宫

出宫……魏弃不是一直被禁足在朝华宫么?

为何一夜之间,突然便能获准出宫了?

沉沉心中疑窦丛生。

可等到?她真同魏弃一前一后换上袁舜送来的便服、坐上出宫的马车。那点?未说出口的疑虑,仍是不知觉消弭于无形——只剩仿佛一步之遥、便能“重获自由?”的喜悦。

她悄摸瞥一眼身旁少年。

见他又在望着左手出神,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动向,这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撩开车帘。

眼见得马车驶过高墙夹道,巍峨皇城渐远。入目所见,逐渐被恍如隔世一般的热闹街景取代,又忍不住面露惊异,而后,眼也不眨地打量起?过路行人?……手中的油纸包来?。

不错。

这个?看起?来?像烧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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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那个?,形状瞧着像糖糕。

油果子、炊饼、干脯……怎么还有人?手里拿四?五串冰糖葫芦啊?

行得远了,沉沉仍不住回头,盯着那红艳欲滴的糖葫芦望眼欲穿。

未几,马车却忽的停在一处繁华的商铺前。

正心猿意马的小姑娘吓得一抖,忙擦擦嘴角——好险没?流出来?的口水,又抬起?头,望向那铺面匾额上行云流水的四?个?大字。

可惜,认了半天,却也只单单认出一个?“福”字。

待她回过神来?,魏弃已然拎着一兜不知是什?么、只听里头“哐当”作响的物什?下了马车。

沉沉正准备跟上,却被两侧不知何时窜出的侍卫一左一右拦住。

这便是不让她跟的意思?了。

沉沉见状,亦只得坐回原处,百无聊赖地托腮等着:

从前在伯父家中时,她日日困于后宅,其实?也鲜少有能出来?走动的机会。

一年到?头,只有阖府女眷随大伯母入佛寺祈福时,她能借机离开将军府、上街凑凑热闹。但,其实?也不过就是坐在马车上,隔着车帘匆匆一瞥罢了。

若是忘了戴帷帽,像刚才那样“不小心”探出头去,更少不了要被身边嬷嬷阴阳怪气地讽刺一番。

什?么“小门小户不知羞”,“才多大年纪便野了心”之类的话,她早听得耳朵都?生?茧。心说,不看就不看吧。

可眼下,身边没?了嘴碎的嬷嬷,也没?了素爱刁难她的大伯母。

她人?还坐在马车上,心却早已诚实?地飞到?那些沿街叫卖糖葫芦、卖面人?、耍大刀的摊贩身上,不由?地坐立难安。

很快,约莫一盏茶时间过去。

沉沉还在心里猜测魏弃出宫的用意、猜他为什?么带上自己,又会不会一直把她撂在这不管。

“谢沉沉。”

车帘却忽被人?从外撩开。

她一怔,抬起?头去,目光正好迎上魏弃伸来?的右手:

说来?,她其实?从不曾仔细看过他的手。

如今才霍地发?现,果真老天爷都?偏心的“美人?”,定是连手指头也美得叫人?心惊的。

白、细、长也就罢了,竟连骨节也圆润得丝毫不显突兀,直上直下。她再低头一看自己的手,顿感无言形秽。

小姑娘羡慕又向往的神情都?毫不遮掩地写在脸上,看得魏弃一脸莫名。

顿了顿,竟也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手:

五指齐全,没?断没?残,仅此?而已。

有什?么好看的?

他于是拧眉,又喊了一声:“谢沉沉。”

沉沉这才回过神来?,忙把自己腰间钱袋解下,一把塞进了魏弃手里,道:“殿下,这,银子在这呢。”

唉。

做奴婢的是这样的,就那么点?攒下来?的月钱,主子若是伸手要,也不得不给。

小姑娘“割肉”割得一脸深沉。

大概早已经忘记,就在几个?时辰前,她还在为昨天差点?稀里糊涂把自己卖了、顺便替魏弃数钱的事生?闷气。反而在心里安慰起?自己:罢了罢了,既来?之则安之。毕竟自己胳膊再粗,也粗不过魏弃背后的皇帝老爹呀!

比起?操心明天自己还能不能保住项上人?头、烦心宫人?们背后的闲言碎语,还不如先想想怎么哄魏弃给自己买两串冰糖葫芦呢。

沉沉想到?这里,顿觉拨开云雾见月明。

于是乎,又立刻毫不犹豫的冲魏弃一笑,露出一对讨好意味分明的月牙眼来?。

“殿下,银子。”

——所谓“朝华宫第一狗腿子”的自我修养,想来?亦不过如此?。

魏弃见了,却只神情颇为微妙地盯着她,嘴角不着痕迹地抽了下。

末了,丢下句:“自己下来?。”

便把钱袋子扔回她怀里,拂袖而去

说来?惭愧,不算入宫这四?个?多月,沉沉入上京,至今也已有六年,却是直到?这日才知道,原来?上京第一的成衣铺子,名叫“锦衣庄”;上京第一的银楼,叫“玲珑坊”;上京最有名的胭脂铺,唤作“点?绛唇”。

城中贵女时兴的样式,多半都?出自于此?。

虽无宫中贵人?那般华冠丽服、点?翠奢华,却胜在款式新颖,足把某只“土包子”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然而,“土包子”本包,起?初只以为自己被魏弃领去、最多起?个?卖力跑腿的作用,也不敢太过丢人?现眼,恐让旁人?觉得一主一仆都?没?怎么见过世面。因此?,也只能努力把脑袋埋低些,用帷帽把脸遮得严严实?实?。

小姑娘隔着轻纱、装作不经意地打量四?周,心中啧啧称奇。

“过来?,”魏弃却冷不丁向她招手,顿了顿,又指着一套险些闪瞎她眼的头面问她,“这样的,你喜欢么?”

直把沉沉听得傻了眼。

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锦衣庄里挑的裙衫,皆是照着她的尺寸量的;

玲珑坊的钗环首饰,亦概都?是由?她来?挑的;

就连那些胭脂水粉、浓淡是否适宜,也得“点?绛唇”里那妩媚婀娜的胡娘当着魏弃的面,在她手上一一试过才算。

是以,足足两个?时辰折腾下来?,花钱如流水不说,沉沉也从最初素净干瘦的小姑娘,被“折腾”成了个?有模有样的贵族女郎。

话说,自家这位九殿下……何时这般出手阔绰了?

沉沉猜不透魏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免诚惶诚恐。

眼见得身后侍卫怀里抱的东西越来?越多,更莫名有种说不上来?的负罪感,因不习惯身上装束,出门时,还险些被自己挽着的素锦披帛绊倒。

又来?!

小姑娘心头一惊。

脑海中纷纭想法瞬间烟消云散,只下意识手往旁边抓,攥紧了魏弃的衣袖。无奈人?已歪过头、仍是重心不稳,眼见得便要倒向身边少年怀中——

“姑娘小心。”

电光火石

之间。

她左手手腕却倏然一重。

隔着帷帽,只觉眼角一片张扬红衫掠过。那人?手指轻搭她手腕,虽在腕间一触即离,亦毫不费力地将她稳稳托起?。

身旁,魏弃伸出扶她的手反而僵在半空。

少年默然不语,旋即抬眼,冷冷望向面前不知从哪蹿出的红衣青年。

再准确些。

其实?是看向他的右手。

袖中的刻刀已然蠢蠢欲动。

沉沉正惊魂未定,眼角余光一瞥,恰好瞧见魏弃藏在袖中的手指轻轻摩挲刀尖,吓得一把拦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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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隔着帷帽轻纱、看不清那红衣人?样貌,她仍是匆匆道了声谢,这才拉过自家这尊杀神快步离开。

怀里抱得满满当当的侍卫们紧随其后。

“公子?”

而红衣人?身旁的驼背老奴等候良久,仍不见自家主子挪步,终于忍不住以突厥语小声提醒:“今次入上京,大汗已叮嘱过您,一切需小心谨慎。此?处人?多眼杂……”

红衣人?置若罔闻,低头不语。

上京何等繁华,样貌出挑者?甚众。

他的模样并不及魏弃惊艳,却胜在舒朗,透着股说不上来?的恣意张扬劲。一身红衣窄袖,更衬得形貌风流。

驼背老奴见他出神,恐耽搁正事,面上难掩焦急之色,又低声劝道:“那少年瞧着形貌不凡,身份想必非比寻常,公子若是瞧上他那美妾,怕是——”

怕是如何?

红衣人?神色一凛,忽的反手拨开那老者?格在自己腕上的手指。

好在这时,“点?绛唇”里的胡娘已然注意到?情况有异,摇着团扇翩然而来?。

“哟,我当是谁——今日倒是来?了位贵客,叫小店蓬荜生?辉得紧呢~”

说话间,柔若无骨地倚向男人?肩膀,她以扇掩口,悄声道:“公子,曹家的人?已在后头等候多时。”

语毕,却不等他应声,又当着往来?客商的面,娇羞不已地轻捶男人?胸前。

“冤家,”她嗔怒道,“怎么舍得这时才来?!叫奴家好等。”

*

沉沉拉起?魏弃就走。

可她压根不认路,亦不知到?底该走去哪,走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只是如无头苍蝇般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地,顿感无地自容。

想了想,只得挤出一脸笑,侧过头去看身边唯一“救星”:“殿……不对,公子……”沉沉轻声细语道,“那个?,我们,接下来?去哪?”

“不是已经到?了吗。”

而魏弃沉默了一路,这时亦终于舍得开口,阴恻恻道:“想来?你没?看够,再回来?看一眼也无妨。”

沉沉:“……?”

什?么意思?,看什?么没?看够?

胭脂水粉?

沉沉瞥了一眼身后侍卫们的大包小包,忙道:“不不、都?看够了,看够了。公子,今日已花了太多银子……”

俗话说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

何况魏弃这人?,连不反常的时候都?让她猜不透,沉沉被他骗了一次,总有一种时刻又要被“卖”的错觉,当即可怜巴巴道:“公、公子,而且,奴婢方才就想问了……您不会哪天……要奴婢还吧?”

那把她卖了都?赔不起?啊!

或者?说,难道这是“放妾书?”变“婚书?”的另一种形式?

威逼不成,改利诱?

沉沉脑筋转得飞快,琢磨着魏弃的用意。

可惜老毛病依旧:心里想什?么,都?一清二楚写在脸上。

魏弃就近“观摩”了半天,心头原本雾蒙的阴翳却不知不觉渐散,只余下一点?哭笑不得,又在撞入她怯生?生?眼神的瞬间,彻底烟消云散。

他原本在想什?么来?着?

……罢了,多想无益。

“是。”

思?及此?,索性不再解释什?么,他忽的反扣住她的手腕,轻声道:“要还。”

“……!”

“但银子就不必了,”他说,“陪我去个?地方。”

上京第一酒楼,珍馐阁内。

只听惊堂木一拍,四?下喧哗顿止。

上至耄耋老人?,下至三岁小儿,一时间,都?齐齐望向楼中那位白须白眉的说书?人?。

“上回说到?,前朝祖氏衰微,四?方诸侯群起?,逐鹿中原。

祖氏曾迎突厥神女为妃,为求自保,竟甘心以朝贡求和,大开中门,欲迎突厥大军入京。

诸侯畏惧突厥悍勇,心生?退意,纷纷退兵观望。

唯当今陛下、与那平西王赵莽——彼时,他还未封平西王,而是辽西赵家军之首。两方均得京中细作消息,汇于西京赤水关外,后双方齐心,断突厥十?万大军。此?战过后,民心归定,赵氏亦甘愿俯首称臣,从此?为我大魏柱国,驻守辽西,以卫一方太平。

且说那平西王赵莽,也堪称当世一奇人?。

此?人?出身贱籍,据说还曾以养马为生?,后因被世家子弟诬陷偷马私卖而下狱,又被判流放。怎料天无绝人?之路,正是在这流放路上,赵氏忽见天象有异,随即鼓动一班死囚暴起?,从此?,游荡于辽西、占山为王。

后时逢乱世,更似如鱼得水,风头无两……但,便是这么一个?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战神’,战无不胜的‘常胜将军’,倒也有那么一桩风流往事。此?事,还与我等如今脚下所立之处,有千丝万缕之联系。”

说书?人?音调时高时低,说到?酣畅处,语气更是引人?入胜。

饶是一心只惦记着吃的沉沉,亦不由?听得入迷,人?在二楼,上半边身子却几乎快要探出栏杆去,耳朵高竖起?,生?怕错过丁点?细节,侍卫们另坐一桌,也听得聚精会神。唯有魏弃兴致缺缺。

片刻过后,只听那说书?人?又道:“诸位皆知,此?地名为珍馐阁,论美味佳肴,实?乃我上京榜首;但诸位不知,十?余年前,这里更是上京‘温柔乡’、世家子弟流连忘返的‘销金窟’——

就连那号称不近女色的平西王,也曾在此?地有过一段露水情缘。

据传,昔日祖氏溃逃,乔装离京,欲远赴突厥。焉知乱世之中,一旦失迹,无异于泥牛入海,平西王赵莽却不惜单枪匹马、穷追千里取其首级,诸位可知个?中因由??便是因那女子!

她本为世家女,出身贵族,却因祖氏昏庸,举家入狱,贬为贱籍,与祖氏之仇不共戴天。平西王正是为了此?女,不惜以身犯险,九死一生?,望博美人?一笑。谁知,回到?京中时,此?女却已于忧思?之中、香消玉殒……”

说到?精彩处,似也有感于这对“苦命鸳鸯”情深缘浅,说书?人?作势伸手拭泪。

怎料,话音未落,人?群之中,却忽的传来?一声厉喝,直指他胡言乱语。

沉沉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不由?循声望去。

但见人?群中,一身形高挑的黄衣少女猛然站起?,旁边还跟着个?——嗯……看着颇眼熟的、圆滚到?尤为“出挑”的身影。

七、七皇子?

沉沉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可魏治怎么会在这里?

看他这又是赔笑又是哄的样子……这女子又是谁?

她下意识看向魏弃,显然,魏弃也没?料到?眼下会是这般场面,面色略有不虞。

眼神落在那黄衣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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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间悬挂的玉笛上,一怔过后,眸中更添了几分阴郁之色。而那黄衣少女却浑然不觉——或者?说,是毫不在意旁人?眼光,只几步奔至那说书?先生?跟前,随后想也不想的一巴掌扬去。

“老匹夫,休得再言!”

说书?人?毕竟年迈,反应不及,当下“哎哟”一声、被她掀翻在地。

“……”

“……”

谢沉沉傻眼了。

不止她,甚至酒楼中,原本人?声鼎沸的楼上楼下,一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闹剧而震得静谧无声:这少女生?得如此?美貌。怎么脾气却这般……暴躁?

沉沉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心下好奇,低声问魏弃道:“公子可知道,这、这位姑娘,是何方神圣?”

魏弃沉默,眼神紧盯着那少女腰间,脸色晦暗不明。

沉沉还以为他不愿回答,当即讪讪低下头去,装作自己没?问过那话。

谁知,她一低头,魏弃又似忽然回过神来?,侧头瞥了她一眼。

努力按下心头业已无可控制的沸腾杀意——他平静道:“魏治只会对一个?人?这般殷勤。”

“……谁?”

“平西王之女,赵明月。”

第34章明月

平西王赵莽早年自请离京,驻守辽西多年。

其膝下独女赵明月,却?自幼深得帝妃喜爱,数度被接回?京中小住,在宫内,与一般皇子公主待遇无二。相较于几位母家出身不高的公主,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个中原因,其实亦不难理解:

毕竟,她赵家功在社稷,赵莽又颇得民心。于情于理,天子都自需待其女宽仁有加,以示对赵家的迁就包容。

为此,就连宫中最是受宠、同样养出个跋扈性?子的四?公主魏宜,亦曾在赵明月跟前吃过不少苦头。

只不过三年前,魏宜的同胞兄弟、五皇子魏昊因救赵明月而失足落水淹死。

魏宜这才彻底失了与她“争宠”的心性?,反而自那以后,只要有赵明月在的地方,便能避则避。

沉沉入宫年岁不长,自不知这些宫中旧事,亦没听说过这位赵家女的“威名”,只讶异于她美貌如斯、脾气却?似一点就着的火药桶。眼下,得知她是那位平西王的掌上明珠,更是愕然不已。

而也就是这么一晃神的工夫。

“姑娘……姑娘饶命!”

赵明月已然一脚将那说书人踩于足下,似还不解气,又随手抄过桌案上厚实的惊堂木,在手上一抛一接地把玩着,吓得那说书的老翁惊叫起来,连声?告饶。

而这可?就急坏了与她同行的七皇子魏治——虽说换做平日?,赵明月要打谁杀谁,他定然是第一个在旁叫好的。

然则今天是他经不住软磨硬泡,私自带她出府。若是惹出什么大动静、被平西王知道?,自己还不被收拾得掉层皮?

思及此,魏治忙也跟着站起,一脚踹开前来拉人的酒楼掌柜,又厉声?呵斥众侍卫控制局面。

安排好一切,这才挤出个和气笑脸奔上前去。

“阿蛮,”他好言劝道?,“你?消消气,不过是个胡言乱语的老头,哪里值得你?这般气恼?”

赵明月闻言,侧头凝了他一眼。

她与魏治同年,如今双九年华,早已出落得风姿天成,亭亭玉立。

且不同于京中那些弱柳扶风、一身娇气的贵女,艳色之外?,又添了几丝叫人不敢逼视的飒爽英气。

尤其那一双美目,似桃花含情。便是瞪人、嗔怪、埋怨时,亦都叫人生?不出半点怨气,反而心头荡漾不已——毕竟,能得倾国美人几分眼色,又岂是寻常男人所能肖想的?

魏治被她一看?、亦不禁脸红起来,结结巴巴道?:“我、我的意思是,你?同他计较什么,倒是下了你?的……你?的身份。”

“下便下了,谁稀罕?”

赵明月闻言,抱臂冷哼一声?:“但这混人竟敢捕风捉影,编排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坏我阿、坏了平西王的名声?。不割了他舌头下酒,岂能泄我心头之恨!”

少女声?若黄鹂,掷地有声?。

此言一出,却?引得四?下哗然。

有好心者欲起身、代?那老翁争辩几句,可?还没来得及站起,便被魏治带来的侍卫持刀按在原地。

众人面面相觑。

魏治见她态度坚决,心知此事绝非轻易可?以收场,亦不由头疼起来。

左右无法,只得搬出自家三哥救场:“阿蛮,”他附到少女耳边,低声?道?,“你?、你?离京太久,有所不知,此地也是三哥出宫建府后带我来的。他有时得闲,便会来此听上几场书解闷。你?若拔了此人的舌头,我三哥日?后来了,听什么?”

“……”

“再者你?也说了,不过都是些捕风捉影的旧事。由得他们编排,也不过茶余饭后消遣几句,说得过了,自有人来收拾……何必劳驾你??脏了你?的手,回?头还要被母妃念叨,惹得三哥心中不喜。”

他话里话外?、给眼前少女铺足了台阶。唯恐惹出事端,一张胖脸急得通红,活似个快被蒸熟的肉团子。

赵明月见状,低头思忖片刻。

末了,却?终是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挪开了腿。

那满头白发的说书先生?立刻从她脚下挣扎着爬起身来,心知眼前少女身份不凡,哪还敢多说什么,慌忙冲她磕了个头,又颤颤巍巍道?:“多、多谢姑娘饶小人一命。”

魏治长舒一口气。

“……饶过你??”谁曾想,身旁少女却?仍有后话。

“老翁。”

赵明月居高临下,冷眼望向?眼前俯趴在地、瑟瑟发抖的说书先生?,忽道?:“你?可?知何谓‘人言可?畏,众口铄金’?”

她说:“这里这么多人,方才都听了你?那些捕风捉影的糊涂话。你?若要谢罪,还是一桌一桌,向?他们解释清楚为好。否则,所谓谢罪,岂非空口无凭?”

说得好听,怎么解释?

把自己说书的饭碗砸了、给人家赔罪么?

沉沉身在二楼,目睹了一切前因后果,此刻亦忍不住默默腹诽,心中为那说书的老翁不值起来。

一时间,就连眼前不知何时摆满的美味佳肴,似也让人无从下咽。

她闷闷扒了两口饭,终归憋不住心里话,抬头看?向?正对面的魏弃。

四?目相对。

她的眼里有兔死狐悲的委屈,有说不上来的愤懑不平。

魏弃的眼神却?总是淡漠的。

像一捧捂不热融不了的冰,旁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他纵然收入眼底,也激不起半分涟漪。

“殿下,”沉沉忽然问他,“方才那老先生?说的,都是编出来的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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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

“不。”

魏弃答:“大多为真。”

“……”

“但正因为是真,所以祸从口出,”他说,“毕竟,真话不讨喜,假话,有时倒能粉饰太平。”

所以,意思是,人人都说些虚浮无物?的假话,说些人尽皆知的无聊话才最好么?

沉沉不说话了。

她看?着魏弃那张脸,不知为何,竟头一次觉得,如此好看?的一张脸,其实也没什么用。

就像楼下那位国姿天香的赵姑娘,美若天仙又如何?

越是金贵,越是备享尊崇,对她们这些蝼蚁一般的小人物?,便越不可?能感同身受。

沉沉侧过脸,望着楼下那位鼻青脸肿、仍被勒令一桌一桌前来解释致歉的说书先生?,心头五味杂陈。

原来,不管是在宫里,宫外?;在谢府深宅,还是上京闹市,有些事,从来都没改变过。

欺负人和被欺负,肆无忌惮任意凌/辱,和想尽办法苟且偷生?,一切的一切,都在每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里发生?着。

从前,她在谢府,想出府,如今,在宫里,想出宫。

可?只要她还是挂罪的谢氏女,是一无所有的谢沉沉,出宫与否,身处何处,又有什么区别?

也许只是从面对一个固定的主子,换成面对不知何时便会出现的、数不尽的“主子”们吧。

“姑、姑娘,公子。”

正出神间。

那说书人竟已不知何时到了他们这桌前,老翁眼神飘忽,一直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愣了好半天,方才在身后侍卫的推搡下出声?,道?:“方才所言,皆、皆是老朽捕风捉影,胡编乱造,平西王一生?忠良,不近女色,与青楼女子绝无瓜葛,还请诸位切勿挂怀于心,他日?若是老朽再敢言说此事,甘愿受罚谢罪……”

谢沉沉:“……”

如果说方才的沉沉,心里更多是委屈。

如今,听到这些亡羊补牢般无力的解释,便只剩下无力与愤怒。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作践人?

说书人以说书为生?,若是安上个编排的罪名便能堵住他的嘴,何不让他专背些颂词文书好了。

如她这般足不出户的姑娘,从未出过上京的少年少女,从说书人口中听得的王侯将相、将军佳人,是不是个个都得再“修缮”一番,博个刚直不阿、绝无劣迹的好名头?

沉沉看?着眼前的老翁,藏在袖中的拳头捏了又捏,终究,却?还是只能无奈地松开。

而原因亦无他。

她再清楚不过,自己只不过是朝华宫中命若蝼蚁的小小婢女。

她的怨怼,对魏弃尚且不敢发作,何况是平西王之女——当今天子也呵护备至的赵家千金?

是以,她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无事,手指随即摸向?腰间荷包,从里头摸出块碎银子,而后驾轻就熟、借着长袖遮掩,轻轻把银子搁在了老翁手中。

“你?……”想说什么,到底还是说不出口,最后,只在老翁愕然又感激的眼神里,她小声?挤出一句,“白听了先生?半个时辰的书,一点心意,先生?不必声?张。”

魏弃听到动静,向?这头瞥了一眼。

才发现,这丫头给的银子,甚至还是她那包可?怜兮兮的碎银子里最大的那块。

亏他以为她已学会明哲保身。

原来,到底还是只学了点表面功夫,依旧收敛不了那些不必要的、恐引火烧身的善心,好在这事儿?放在谢沉沉身上,倒是不稀奇——奇怪的反而是他。

明知这多停留的一时片刻,多半引来祸端。他却?丝毫没有想过制止,反而心如止水。

连带着对赵明月那份经年未止的杀意,都在看?到谢沉沉那自以为偷偷摸摸、实际上一览无余的小动作时,全都不觉消弭于无形。

毕竟,如果谢沉沉今天对这老翁视若无睹,她就不是那个咬着牙也要把自己背出地宫的谢沉沉了。魏弃想。

所以,罢了。

她要这样,便这样吧。

最后的一点时光,他不想再和谢沉沉浪费在争吵和怨怼上。

*

沉沉塞完钱,心虚地低头吃饭。

眼见得那老翁扭头走?向?下一桌,终于稍稍松了口气,又悄摸抬眼看?向?魏弃——

“公……”

一声?“公子”还卡在喉头。

她眼角余光瞥见自己身旁、近在咫尺那抹鹅黄身影,却?顿时吓得魄散魂飞。一个没抓稳,筷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

赵明月望着她。

顿了顿,又望向?她对面,依旧面无波澜、却?会弯腰帮僵在原地的她捡起筷子的魏弃。那张明艳无双的小脸上,渐渐浮现出颇为古怪的神情——仿佛认了半天、才发现眼前人与她素不相识一般。

“你?、你?怎会在此!”

与她相比,身后的魏治这回?倒显得更沉不住气。

甫一认出桌上坐着是谁,登时惊叫起来:“好你?个魏……好你?个老九,你?竟敢私自出……”

话音未落。

“七哥,慎言。”魏弃倏然抬头,眼神掠过面前男女,平静地不做停留。

只有谢沉沉知道?,他这眼神,多半就是不耐烦了。

“我行事远没有七哥大胆,”果然,语气也是不耐烦时才会有的阴阳怪气,魏弃道?,“眼下一切,概都先由‘父亲’点过头。”

他的声?音并不大。

恍惚却?如在闹市之中,活生?生?辟出一块清宁的豁口。

乍然间,雨过竹林,天晴日?丽。

魏治再愤愤不平,听他搬出“父亲”,一时也没了办法——又不想在赵明月跟前丢了做兄长的“威风”。

想了想,只得冷哼道?:“那你?便好好珍惜今日?罢,”魏治话里有话,“过了今日?,便守好你?那一亩三分地,莫再出来丢人现眼。”

此话一出,饶是骄纵如赵明月,竟也不禁微蹙了眉。

“多谢七哥提点。”

魏弃闻言,却?仍是微微颌首,不见半点怒意。

甚至把弄脏的筷子搁在一旁,重新从筷筒中拣了双干净的,又转手递到一动不敢动的谢沉沉面前。

“不过,菜要冷了。”

魏弃说:“七哥,要提点的事,概都说完了么?”

言下之意,既无话可?说,自然不必久留,平白扰了别人吃饭的雅兴了。

“你?……!”魏治顿时怒目圆瞪。

浑然不觉自家的阿蛮表妹在旁,听着——看?着,不知何时,却?渐渐盯着魏弃出了神:

眼前少年,仍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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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无二。

无须粉饰或妆点,只需人往那一坐,便美得惊心动魄。

那是种让人不愿分辨雌雄、只由衷感叹、继而无法挪开视线的美。

无怪乎方才她便发现,这酒楼里,竟有许多人不看?她,反而眼神每每往二楼角落里瞟。

说到底,世人皆爱美罢了。

她从前也曾对踏破门槛的爱慕者们嗤之以鼻……如今,竟也不能免俗。

赵明月心中失笑。

原本兴师问罪的张扬声?势,在面对眼前这既熟悉更陌生?的“故人”时,不觉消散干净。

只余一股说不上来什么意味的酸涩之情,渐渐不受控制爬上心头。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巧合,还是缘分?

他……不记恨自己了么?

种种思绪缠绕在一处。

“魏弃,”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轻声?道?,“你?的病,如今可?好些了?”

第35章筹谋

赵明月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魏弃时——自己与他都尚且年幼。

他亦并非如今这幅素衣寡淡的模样,而是个?锦衣华服,粉雕玉琢的小童子。

她初入宫,正逢中秋宫宴,姑母把她抱在怀中,指着席间那些皇子公主们?,一时说,这个?是大皇子魏晟,他是个?好兄长,性?子温文,可以相与;一时又说,那个?是四公主魏宜,生得玉雪可爱,是宫中除她以外、生得最讨喜的小姑娘。

话音未落。

“不对?。”

她却?忽然脆生生地开口,旋即指向坐在天子身旁那道细弱身?影,一本正经道:“姑母,是那边、那边那个?,她才?是长得最漂亮的——那是哪位娘娘生的小公主?”

昭妃被自家侄女的童言稚语逗得失笑,循着她手指方?向看去,看清她说的是谁,却?不由一怔。

许久,方?才?若有所思地轻抚着她的脸庞。

“不是公主,”昭妃轻声道,“那是九皇子,魏炁。”

“……!”

小姑娘顿时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有了这样一出插曲在前,她自然对?这位样貌不凡、据说生来亦不凡的九皇子印象深刻。

更别?提他分明比她小三岁,可是,在她还会在中秋宫宴上因被乳娘喂了一块不合口味的糕点而大发脾气、背诗背得磕磕巴巴贻笑大方?时。

魏炁,却?哪怕被簇拥在大人们?中间,哪怕面对?的是天子、是这世上最尊贵之人,当着所有人的面考校那些在她听来如天书?一般的“功课”,依旧能够面色沉静,对?答如流。

“天生神子,佑我大魏。”

那时的人们?,是这样对?他给予厚望的。

她心里好奇,又见他极少与皇子公主们?一同听太傅授课,有次终于忍不住,向那位总是盯着她看、看着看着就红了脸的七皇子打听:“为什么九皇子从来不和我们?一同上课?”

“哦、哦,他呀,”魏治摸了摸鼻子,嘴里小声嘟囔,“谁让他比较笨……”

“阿治。”

旁边正翻着书?的魏骁却?陡然开口,道:“你当阿蛮年幼,便好骗么?”

魏治最怕自己这位三哥,一时被他训得脸色涨红,不敢再说话。

赵明月见状,趁着太傅没注意,索性?拿书?挡着脸、一屁股坐到这位小小年纪便颇为老?成、不苟言笑的表哥身?旁。

魏骁起初装作?没看到,对?她不理不睬。

许久,见她始终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磨蹭着不愿走,才?终于侧头瞥了她一眼。

“表哥。”

她立刻露出个?讨巧的笑脸,撒娇道:“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来?”

“……”魏骁默然,眉头微蹙。

他对?魏弃的不喜,令他甚至不愿多?提及这个?名字。

是以,哪怕最后经不住她的死缠烂打、开了“金口”,亦不过是扔下一句意味不明的:“因为他生来与我们?不同。”

“不同?”赵明月歪了歪头,“他比我们?都聪明?比我们?小?还是他比我们?、不对?,比我……好看,所以陛下舍不得把他送来念书??”

魏骁还未回答,旁边的魏治却?突然跳起来,叫嚷道:“他哪里比你好看!”

结果声音太大、惊动了正摇头晃脑背“之乎者也”的老?先生,三个?人都被太傅告了状。

昭妃得知?此?事,除了自家的宝贝侄女外,剩下两个?,都毫无例外地罚了十下手板。

打完了,魏骁跟没事人一般,照旧读书?习武。

魏治却?哭了大半个?晚上,最后,还是赵明月从小厨房偷摸顺了一碟茯苓糕哄他,他这才?抽抽鼻子,不哭了。

“一点也不疼,”魏治说,“我、我是故意哭给母妃看的,阿蛮表妹,你、你看,你也被骗过去了吧?”

赵明月知?道他在说假话,却?也不拆穿他,只是嘻嘻哈哈地笑。

两个?小不点并肩坐在廊下,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

魏治忽然说:“你别?再好奇魏炁的事了。他是个?怪人,可奇怪了。”

“怪?”

“你不觉得么?他一点也不像个?四岁的孩子,我可不认他是我的弟弟,”魏治咕哝道,“有时候他盯着我看,我手臂上都冒鸡皮疙瘩……你、你不知?道,去年秋狩,父皇与他同乘一骑,结果马匹受惊,把他甩了下来,他那只手当场便折了,折成这样,你看。”

他把自己的手臂摆成一个?扭曲的弯折姿势。

“骨头凸出来一截,血流了一地,我都吓得……吓得哭啦,连父皇也急得满头大汗。可他竟然一颗眼泪都没掉,反而像看怪物似的看着我——”魏治冷哼,“其实他才?是怪物呢!”

“都说他聪明,但我觉得,他明明就是古怪!他说不定是什么妖孽投生的怪胎呢!”

“……”

赵明月闻言一怔。

但其实这话从魏治的嘴里说出来,本不过是句孩子气的玩笑话,并无什么诅咒的恶意。

只是谁也没料到,短短两个?月后,却?一语成谶:

从赵明月入宫,到魏炁变成魏弃,富丽堂皇的朝华宫一朝门庭冷落,中间,拢共只隔了几十日的光景。

魏炁从前不来与众皇子一同上课,是因为天子随时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后来,魏弃不来,则是因为他已经失去了离开朝华宫的资格。

她至今还记得,自己那时因好奇魏弃的处境,撺掇魏治带自己摸进朝华宫去。

两个?人鬼鬼祟祟躲过侍卫,顶着一脑袋杂草、一前一后钻过狗洞。

结果一抬头,却?发现?魏弃就在两人三步开外,眼神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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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地盯着他们?,不知?已在那站了多?久,竟自始至终没发出半点声音。

两人顿时都傻在原地。

后头钻进来的魏治,甚至忘了爬起身?,如朝拜一般跪倒在魏弃身?前。

少年披散着头发,一身?素衣,形销骨立,额上还绑着根醒目的白色布条。

她看着,恍惚明白过来:这是在服孝。

忙一骨碌爬起,有些手足无措地向他解释:“哦、我,我是过来……”凑热闹?看笑话?

好像什么话都说不通。

她只能结结巴巴道:“……九殿下,节、节哀顺变。”

魏弃没有理她,连眼神都没多?给一个?,转身?走了。

她自入宫以来,从没被人这样慢待过,立刻尴尬地涨红了脸。

旁边的魏治见状,愤愤不平地高叫起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阿蛮这是关心你!”他说,“你、你等着!魏弃,等着!”

这声音却?没有喊回来人,只招来了朝华宫里仅剩的那个?老?嬷嬷,诚惶诚恐地奔出来谢罪。

而魏弃始终没有回头,转瞬,便在廊下消去了踪影。

——果然是个?怪人

可她偏偏就喜欢怪人。赵明月想。

世人对?她偏爱、嘉许、奉承,她所见到的所有人,几乎都待她不吝善意,唯有魏炁,不对?,魏弃,无论在云上或泥中,始终视她如无物。那日中秋宴上,她其实并非不辨男女,是故意那样说,甚至故意往大了说,心想,这样他便会注意到自己了,可魏弃明明听到,却?只是平静地扫她一眼,又平静地转开了目光。

那一刻,她所有沾沾自喜的小聪明都在那漠然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她甚至险些没能维持天真的语气、在自家姑母面前拉下脸来。

魏弃越是不理她,越激起她的好胜心。

久而久之,她钻狗洞的技术甚至练得炉火纯青,也学会用最天真最不谙世事的语气,和魏弃描述自己每一日的见闻,把魏治说的那些坏话原模原样地复述,再义?愤填膺地表示这些话多?么不堪入耳……

她那时天真的以为,这样便能打动魏弃。

就像她也曾用同样的法?子让父亲相信自己出淤泥而不染,所以决定“去母留女”那样——

赵明月忽的有些恍惚。

因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真的、已经很久没有再想起那个?女人。

尽管王府一直为了保护她而对?外宣称,她的生母不过一平凡农家女,与父亲有过一夜露水情缘,后来在照顾她时骤染风寒、急病去世。

但只有她知?道,那个?女人带她四处流浪的几年是如何度过。

一个?个?面容陌生却?一般狰狞的男人,是怎样流连于那张绣花卧榻。

女人从不避讳她,任由她在旁,看着那些赤/条条的身?躯纠缠。

她厌恶,却?也不得不习惯,到最后,几乎麻木。

有时,那些人也会用脏兮兮的眼神看着她、打量她,然后扭头去与那女人调笑,说,生得这样漂亮的一张脸,日后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女人闻言,以团扇掩面,似哭似笑。

日子仿佛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

直到那天,一身?肃杀的男人找上门来。

女人生前曾同她说,自己这辈子,就靠着这方?寸之地婉转承欢、得了活下来的本钱;

死的时候,果然,也死在那张卧榻之上。

那把剑穿过女人胸膛时,她就站在一旁。

鲜血溅在她的脸上,热得灼人。

“王爷、王爷……”

她听见那女人最后仍强撑着一口气,说:“是丽姬背叛了您……是丽姬……哄骗我,代替她,伺候王爷……”

那双染血的手,临死仍拼命把她往男人身?前推。

时过境迁,她已经忘了女人死去时的惨状,却?还记得女人几乎痴迷的语气。

在她背后,在她耳边,阴魂不散地喃喃说着:“我们?的女儿、这是我们?的,女儿,王爷,您看……她的眼睛多?像您呀……”

女人拼命掐着她的手臂,仿佛是某种提醒。

于是,那一刻,她终于从恐惧和无措中惊醒。

看向面前眉头紧蹙、面容审视的男人,忽的张开嘴,呜咽着、而后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她的母亲,与昔日入宫为妃的丽姬,曾同为春风阁头牌,被文人墨客追捧为“上京双姝”。

可她知?道丽姬此?人,却?并非是从那些旖旎的诗文戏曲,或宫人的闲言碎语里,而是因为记忆中,母亲对?那个?名为“丽姬”的女人毫不掩饰的恨意。

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啖其肉——所以,如果她知?道,如今自己的女儿,不仅没能为她圆满夙愿,反而为丽姬的儿子着迷不已,也不知?身?在地狱的女人,会是怎样的神情?

她被心头快意和诡异的喜悦吸引着,此?后,愈发殷勤地出现?在朝华宫。

而魏弃亦渐渐从一开始的连眼神都不给,到后来,偶尔会看她一眼,问两句话。

他的转变虽小,可足够她发现?其中微妙的不同。

也因此?,她其实一度以为,自己要?“成功”了。

成功地让魏弃也变成魏治那般、围绕在她身?边翘首以盼的角色,他再聪明,再“古怪”,终究也不过如此?——

直到她要?被接回辽西的那一日,最后一次来朝华宫,找魏弃道别?。

任由她两眼含泪,依依不舍,魏弃却?始终只看向面前的残局,头也不抬地专心解棋。

她的哭声低了、轻了,四周亦渐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而她从一开始的伤情,到后来的莫名,到最后哑然失语,福至心灵般,却?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在他眼里,大概都只是看破而不挑明的一出闹剧。一时间,恼怒到几乎难以掩盖本性?,伸手便要?把那棋盘掀翻——

可手刚伸出,魏弃突然抬起头来,直直看向她。

“……”

那眼神并无威胁之意。

甚至没有半点波澜,她却?竟莫名胆寒,手颤了下,又悄然收回背后。

魏弃亦随即挪开了目光。

眼帘垂落下去,长睫扑扇,在眼下投落一片明暗不定的阴影。

许久,他说:“我不是你逗趣的玩意。”

“走了之后,不必再来。”

可惜。

如果她会听他的话,那她就不是赵明月了。

三年后,她又一次被接入京中,姑母在宫中为她设宴接风洗尘,宴饮过后,她装作?不经意地偷偷问起魏治,魏弃如今可还被关在朝华宫里。

“你说他啊,”魏治闻言,嬉笑着看向一旁的兄长,想了想,忽然又低下头来,神神秘秘冲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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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蛮,明天带你去看个?有趣的东西。”

时隔三年,如今的朝华宫,早已成了被阖宫上下刻意遗忘的角落。

她若是想来,不必钻狗洞出入,可以光明正大地走进来——这里却?已是荒草满园。

“喝啊!”

“不是你亲手剥皮下锅的么?九弟,这碗汤,你可千万要?好好品尝啊——”

“味道如何?怎么不说话?”

而也直到她亲眼目睹眼前发生的一切。

她才?知?道,魏治口中那所谓“有趣的东西”,是一只被剥了皮的兔子,一锅腥气扑鼻的血汤。

还有一个?,被按倒在地,被逼着喝了一碗又一碗汤的“小疯子”。

……魏弃。

赵明月愣在当场。

而那亦是她第一次切身?地体会到:魏弃再也不是魏炁。

如今的他,甚至不如那个?永远跟在自己屁股后头转悠的蠢货——可恨自己却?曾一度枉费苦心,想要?得他的欢心,图什么呢?

她盯着魏弃因狼狈喘/息而通红的脸,心口狂跳。

那一刻,也许曾有说不清的怜惜之情划过心头。

可很快,便被另一种熟悉的、报复得逞般的快意淹没:她想,如今,是她居高临下看着他受辱了。

她不仅把他曾经给过她的折辱数倍奉还,甚至还可以主宰他的命运——只要?她说一句话。

为魏弃说哪怕一句求情的话。

魏治看在她的面子上,一定会放下那只盛满“汤”、不停往魏弃嘴里灌的瓷碗。

“……”

她的唇齿碾磨着,迟疑着,欲言又止。

但是。

为了这个?困在朝华宫永无天日的囚徒……她要?为了他,把自己放在表哥和魏治的对?立面吗?

——又或者,她应该再添一把火呢?

*

“魏弃,你的病,如今可好些了?”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

不仅赵明月自己,连魏治都惊了下,有些愕然地扭头看她。

而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顿了顿,只得又似笑非笑地补充一句:“数年未见,我以为你……”

以为你早已熬不过折辱与病痛,死在那座荒芜的深宫里。

她清楚地明白,这才?是如今的赵明月对?魏弃说话该有的语气。

可心中却?仍不受控制地蔓上些许隐秘的期待,期待他会因为这次时隔多?年的重?逢,因为自己的“冷漠”和身?不由己的讥讽而面露波澜。

“承蒙关心,”可惜,魏弃只是想也不想地回她一句,“恕不远送。”

赵明月:“……”

她的眼神扫过魏弃。

又落在一直不敢说话、低着头“装死”的谢沉沉身?上,定了好一会儿。

末了,却?终究领着颇有微词的魏治扭头离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

沉沉僵坐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小心翼翼探出头去、向楼下瞄了眼。

确认两人已然走远,她这才?拍拍胸脯,长舒一口气,又忍不住瞟了眼对?面风轻云淡的魏弃,心想,怎么如今,美人都要?配个?狗脾气么?

魏弃是这样,这位赵家小姐也是这样。

而且……

“公子,”她小声开口,试探道,“你有没有觉得,那位赵姑娘怪怪的?”

“没有。”

“……”

见她满脸写着不信,魏弃又平静地补充了句:“没注意。”

说完,他抬手,一一确认了桌上菜碗温度。

不满意,又扭头招呼店家过来重?新点菜。

不多?时,桌上的菜色便全然换了一轮,个?个?热气腾腾。

沉沉却?还没反应过来,心想那么大一个?大美人摆在你面前,还故意往你那挪了一步又一步想靠你近些,你竟说你没注意?

“你、你不觉得她很美么?”于是,到底没按捺得住。

小姑娘顾不上吃,反而继续锲而不舍地追问:“而且她老?是盯着你看,眼神很……”

很什么?

沉沉不知?道怎么形容。

只知?道自己不巧瞄到时,总觉得心里怪怪的,想提醒魏弃、又不敢开口,别?扭地好像屁股底下有火在烧。

而魏弃终于听出某人语气里的不对?劲,抬起眼来,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末了,想了想,他说:“不止她一个?。”

“啊?”沉沉一脸茫然。

“我的意思是,这么看我的,”魏弃从不爱说废话,这会儿却?也不得不多?花了点时间解释,“不止她一个?——所以没注意。”

他说着,随手点了不远处因为回头看他而撞了廊柱的小二,又示意她看楼下——几个?戴着幕篱的少女,从他们?一行人走进珍馐阁开始,就一直在底下、不时回望这边窃窃私语。

至于邻桌的、对?面的、路过的那些,就更不必提了。

若是他一一观察,一一回敬,日子还过不过?

“所以,赵明月怎么想我,怎么看我,从来与我无关,”魏弃说,“因为她与这些人毫无区别?。”

“……”

谢沉沉看着一脸坦然的魏弃,懵了。

心说这、这难道就是大美人对?别?人觊觎自己这件事习以为常后毫不在乎的感觉么?

而且被他指的那几个?人的神态,怎么这么眼熟……

这、呃、这不就是初入朝华宫的自己么?

谢沉沉震惊了。

震惊之后,是说不上来的深深挫败和想原地挖洞、把自己埋进去长眠于此?的冲动。

她脸上一时红一时白,各种心情变化都写得分明。

许久,心事重?重?地喝了一口鸡汤,又忽然抬头问魏弃:“公子,你,那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

连赵家小姐这般美人,在他眼里都被视若无物。

该不会平时跟他说话十句里有九句都是废话,只听单刀直入那一句,就是因为自己长得入不了他的眼吧!

这也太羞辱人了!

沉沉想到这里,悲愤交加。

魏弃却?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

“中……”

认真想了半天,原本想说“中规中矩”。

一抬头,见着她那期期艾艾又隐约冒火的眼神,话在喉口打了个?转。

最终,却?变成自己都不太确定的一句:“中等,偏上。”

沉沉顿时满脸不可置信,有些受宠若惊地捧脸,问:“真、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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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弃眉头一跳,说:“假的。”

然而话虽如此?。

冷不丁一抬眼,见她表情失落,低头闷闷不语。

他蹙眉,想着她似乎越来越容易生气,麻烦得很。手却?已然先脑子一步,给她碗里夹了块蹄髈肉。

放下筷子。

顿了顿,又淡淡补充一句:“才?怪。”

露华宫中。

赵为昭斜倚卧榻之上,面带病容,不住低头轻咳。

而魏峥背手立于窗前,听得身?后医士的交谈声渐止,待赵为昭用过药后、屏退众宫人,他复才?回头。

两人之间,隔着一层床幔。

她苍白的脸掩于轻纱后,影影绰绰,神情难看清切。

……似乎总是这样。

魏峥忽然想。

自己永远看不清她的脸,看不清她的心,不知?她的用意。

他们?各有图谋,“狼狈为奸”,一回首,竟也不知?觉做了二十余年的夫妻。

思及此?。

“阿昭。”

魏峥沉默良久,再开口时,仍是竭力柔和了声音:“近来北燕蠢蠢欲动,朕忙于政务,竟冷落了你……是朕的不对?。”

他今日来,为有要?事相商,自然愿意示弱。

“臣妾惶恐,”赵为昭却?不复昔日的温柔解语,只疲惫地摇了摇头,“身?病可治,心病难医,臣妾是入了自己的魔障。岂敢累及陛下?”

自去年秋日里她病了一场,此?后便一心求神拜佛。

魏峥已经习惯了她的自怨自艾,知?道她是病得伤了心性?,也没有过多?追问什么,反而趁机话音一转,直入了主题,道:“你可知?九皇子宫中,近日添了个?新人?”

赵为昭不语。

他便又索性?将昨日魏弃致信皇后、后又被自己召见之事,全数说与她听,只独独隐瞒了魏弃药石无灵、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

“他娶此?女,万万不可;但要?朕放此?女出宫,师出无名,也难免惹人怀疑,”魏峥道,“毕竟她是谢善家中女眷。谢善贪饷,罪无可赦……”

“陛下。”

赵为昭忽道:“谢善刚直,此?事恐有内情。”

“内情如何,你又怎知??前朝之事,无需妇人置喙。”

魏峥眉头紧蹙。

话说出口,察觉自己语气里不觉染上的怀疑与警告意味,方?稍稍收敛,又柔声道:“但谢善是你兄长的旧部,”他说,“你如今正在病中,如若平西王愿为谢家求情,朕为爱妃祈福,特赦一批女眷出宫,倒也……未尝不可。”

只不过,要?求情,怎能没有代价?

赵为昭是何等聪颖之人,三言两语,已然听出魏峥话里一环扣一环的算计。

可她更清楚,他从来是个?胸无成竹绝不出口的人。如今既已告知?自己,便不是求问她是否答应——而仅仅只是为告知?她一声,命她从中斡旋,劝自家兄长接受顺从而已。

毕竟,这么多?年来,哪一次不是这样?

为了自己,为了助三郎登上帝位,为了赵家福泽绵延……兄长已经失去了太多?,却?亦不得不为。

她心知?肚明,所以无力地闭上了眼。

许久,复才?轻声道:“臣妾的兄长,如今已不是当初横戈跃马,勇冠三军的赵大将军,”赵为昭说,“陛下,他老?了——待三郎的婚事毕,便让他带着阿蛮回辽西去罢。”

“辽西的确是个?好地方?。”

魏峥闻言,却?叹息:“突厥王与你兄长一战过后,元气大伤,至今,已有十余年未起战事。辽西百姓安居乐业,一片太平。”

言下之意,太平之地,何须大将驻守?

“倒是北疆,这几年来,燕人频频犯境,百姓流离失所。朝中无人可用,朕心甚忧之……恰逢此?时,朕之爱将却?因三郎婚事拍马回京,犹若天赐良机。”

“……”

“阿昭。”

魏峥忽低声问:“设身?处地,若你是朕,你会如何?”

第36章所求

事实证明。

谢沉沉的“心大?”,实在毫不吝啬地体现在诸多方面?。

譬如,近在一炷香前,她还在感慨漂亮的脸蛋不顶用,一炷香后,就因为魏弃夸自己“中等偏上”而毫不掩饰地翘起尾巴;

又譬如,同样是一炷香前,她还在因忧心可怜的说书先生而吃不下饭,一炷香后,便在众侍卫目瞪口呆的眼神中,风卷残云般扫荡完几大碗连饭带汤。

只不过嘛。

等到吃完了,饱暖思……后路。

她悄摸抬起眼睛,看向?自家那位无论何时都云淡风轻、形若谪仙,吃顿饭连嘴角都不带脏的九殿下,又忍不住忧心忡忡起来?:话说,魏弃突然对她这么好,会不会有诈呀?

虽说方才是他自己说的,不要她还银子,只要她陪他来?个地方。

可结果就是来?陪他吃顿饭……还是她吃得多那种。天底下有这等好事?

就算有,这是魏弃能做得出来?的好事?

沉沉面?色凝重地想,只有两种可能。

要不就是魏弃真的转性了,要不就是——他“疯”得更?彻底了。

坐在她正对面?、被她鬼鬼祟祟打量个不停的魏弃:“……”

连猜都不用猜,一看她脸上?表情,就知道她又在琢磨些什么有的没的。

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末了,扭头?向?背后那桌侍卫扔下一句“不必跟来?”,便起身提溜起胡思乱想的小宫女。

沉沉还没来?得及反应,已被他带得趔趔趄趄下了楼去

珍馐阁后院,入目所?见?,亭楼水榭,正是昔日那“销金窟”的旧址。

无奈谢沉沉只把说书?人?的故事当传说听,却完全没把二?者联想起来?,只以为魏弃是带她来?见?什么达官贵人?,满心莫名所?以。

直至不知不觉走得深了,她环顾四周,发现风景逐渐改换,更?像是一处寻常人?家府苑。

洒扫的仆妇进进出出,见?着他们,也不阻拦,反而殷勤地帮忙引路,一口一个“大?公子”的叫——要不是她知道他是宫里的九皇子,倒险些真当他是这府上?土生土长的大?公子了。

“殿、殿下。”

她于?是愈发摸不着头?脑,忍不住小声问:“我们这是要去哪?”

魏弃却不答,只道:“跟来?。”

两人?并肩穿过抄手回廊。

没多会儿,便见?前方一处古朴庭院。

门外槐树下,一个灰袍男子正牵着个四五岁的男童等候。

小孩子沉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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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不住向?这头?张望,瞧见?来?了人?,立刻扯着大?嗓门喊:“爹,爹,人?来?了!”

男人?原本正盯着那槐树出神,闻声扭头?。

见?着魏弃,不过短短一瞬的四目相对,却倏然微怔。待到两人?走到面?前,仍久未能回神。

“大?……公子。”

三个字迟疑着说出口。

八尺男儿,竟渐渐红了眼眶。

魏弃道:“顾叔,借一步说话。”

被他称作顾叔的男人?擦擦眼角,点头?。

眼神却瞟过他身后好奇环顾四周的谢沉沉,欲言又止。

只是,见?魏弃没有介绍,他也不好多问。正要引着两人?往院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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