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弃忽又停住脚步,伸手指了指他身边的小儿,问:“你?的儿子?”
“是、是……”
“叫什么名字?”
“我叫顾不离!”不等自家爹爹回答,小男孩先跳了起来?回话,嬉笑道,“离不开的离。大?哥哥,你?叫什么?”
不离……
“胡闹,叫大?公子!”顾叔表情微变,立刻低声喝斥,把他拉到一旁,“越发地没规矩了!”
可魏弃竟难得好脾气的为这少年解了围,冲人?摆手道:“无妨。”
随即,又指了指身旁一脸状况外的谢沉沉,“我同你?爹有话要说,你?在这里,陪她解闷,办不办得到?”
*
顾不离陪着谢沉沉在老槐树底下翻花绳。
顾叔对自己那不省心的儿子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千万不得怠慢贵客,这才小心翼翼引了魏弃到院内,跑前跑后地亲自为他沏茶倒水。
魏弃接过茶盏,示意他先落坐,“不必拘礼。”
“使不得、使不得!”
顾叔却连连推拒,正色道:“您是主,我是仆,大?公子,奴才岂能在您跟前平起平坐!”
“顾家败落多时,奴契亦在抄家时尽数焚毁,你?早非顾家奴,而是如今上?京商会会长,顾氏钱庄的大?东家,”魏弃道,“而我只是个囚困深宫的落魄皇子,在我面?前,你?有何坐不得。”
“大?少爷,您……万不能这样说!”
顾叔闻言,老泪纵横,“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
“奴受了老爷小姐的恩,一生都是顾家的人?。顾家当初,上?下共有一百七十二?口人?,后来?,后来?却只剩下了小姐与我……小姐被发卖时,把所?有的盘缠都留给了老奴,她对老奴的大?恩大?德,老奴永生永世不敢忘!没有顾家,便没有老奴的今天。”
从当初的一穷二?白,到如今的上?京巨贾,个中的苦与恨,他其?实早都淡忘。
或者说,早都觉得不值一提了。
因为那些苦,他自知,比不上?忍辱负重的顾家小姐顾离万分之一,更?比不上?。他终于?风光回到上?京,却得知“丽姬”暴毙、死于?深宫时的……千万分之一。
这些年来?,他拼了命地挣这一份家业,不惜花重金与京中忠臣结交,向?皇宫安插眼线,一切的一切,只为了能够让顾家仅剩的血脉留得一份体面?。
可魏弃分明早在几年前便接到他的信,早知道他在宫外的种种筹谋,却从不曾给过半分回音。
直到昨日。
少年遣人?送信,告知今日一见?。
他欣喜若狂,彻夜未眠,如今见?到故主之子,忆及往事,亦终忍不住感慨万千。许久,方才整理好情绪,通红着眼抬头?。
“大?公子,”顾叔低声道,“如今北境燕人?虎视眈眈,大?魏朝中,却始终人?心不和,无人?愿冒险领兵,反而一味求和。”
“今次那赵贼胆敢回京,以奴才陋见?,魏……天子,必然想方设法命其?主帅出战,若他身死战场,倒也算死得其?所?,若他侥幸苟活,奴才愿以万金,重聘血衣楼杀手……”
顾叔说着,眼神恨恨,做了个以手割喉的姿势:
一人?不行,就派十人?。
十人?不行就百人?。
离了辽西,赵莽就如折了翼的鹰隼。
他一人?再强,无辽西赵家军护佑在旁,敌得过无孔不入的刺杀么?
“杀灭这恩将仇报的不义?之徒,也算为小姐报了血仇。而大?魏失了平西王,国运必将行衰,”顾叔说,“到那时,便是大?公子你?‘反击’的机会——十一年了!大?公子在宫中忍辱偷生,老奴亦无一刻不在为您筹谋,良将,谋士,兵马,粮草,只要您一句话——”
他抬起头?来?,眼中似燃着熊熊烈火。
那把火,从十五年前顾家满门被灭,火映半边天的那一日,烧到了今天。
曾经?,他以为害死丽姬的是深宫,是美人?如云、争风吃醋,最后演变成互相算计和争斗。
但后来?,他渐渐明白了,害死丽姬的,不是那些可怜的女人?,而是高高在上?看着一切发生、却熟视无睹的帝王,是明知丽姬受苦却避世不出的将军,是这个乱世,是他们无穷无尽的欲望。
丽姬死了。
昔日巧笑嫣然的顾家大?小姐,因满门被抄,沦落贱籍,做了春风阁的丽姬,后来?,变成男人?们之间争抢的玩物,最后,死在凄冷的深宫里。他坐拥金山银山,也再换不回她了。
所?以,如今,他能做的,只有让她的儿子踩着自己的肩膀——甚至尸体,站到河山之峰,世人?之顶去。
唯有如此?,她的儿子才能活。
唯有如此?,顾家的一百七十口人?,他们的血脉,便还在这世上?延续着。
“顾叔。”
魏弃闻言,垂眸看了他许久。
那目光沉静之外,竟有几丝不易察觉——连他自己也未发觉的悲悯。
末了,说出口的,却终究只有低声一问:“你?以为,我还有几天可活?”
顾华章一怔:“大?公子……”
“病是真的,疯也是真的,从头?到尾,那都不是什么忍辱偷生的虚词,”魏弃说,“我今日来?,也非是要来?谈什么复仇大?计——赵莽此?人?,我虽恨他,却无意杀他。”
“大?公子!这又是为何!”
顾叔满脸痛心:“难道你?忘了老奴信中所?说……若非他赵莽恩将仇报,二?十年前,我顾家不会因包庇他而满门获罪!后来?小姐忍辱入宫……他竟也不管不顾!”
“此?等无情无义?不忠不贞之徒,有何颜面?做他大?魏人?人?称颂的平西王?不杀他,如何告慰小姐在天之灵?!”
“他与魏峥已然离心,此?番回京,将死之期不远。”
魏弃淡淡道:“你?要杀他,不必血刃,何必多此?一举?”
“……至于?魏峥。”
他那位,曾高高将他捧起,又毫不留情将他们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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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下、踩入泥里的“父亲”。
魏弃闭目,沉吟良久。
恨意,杀意。
和母亲临死前噙着泪眼的那句,“不要为我报仇”,一切的一切,最后,都轻飘地落在昨夜。
他想起自己醒来?时,看见?魏峥那双熬得通红的眼。
男人?紧紧握着他的手,说阿毗,你?的愿望,朕答应你?。
你?要出宫去、最后看一眼你?母亲的故所?……朕也答应你?。
人?生在世,白驹过隙,昔日豪情满怀的青年帝王鬓边,如今已生华发。
“他不是个好丈夫,不算个好父亲,”魏弃说,“但,他的确是个好皇帝。”
“若非他励精图治十余年,上?京绝无今日繁华盛景。三岁那年,我曾随他一同出巡,那时,战乱未息,百废待兴,上?京子民,有瓦遮头?已属不易,但今日所?见?,农不易亩,市不回肆,百姓安居乐业——我自问,这一切,如今的我做不到。”
既做不到,像魏峥那样勤勉治国,爱民如子。
更?做不到像魏峥那样,爱那冰冷的皇座远胜一切。
“倘若我是个正常人?,”魏弃说,“还有哪怕十年可活,也许我会应你?所?说,图谋取而代?之,放任一试。但我知道,顾叔,我活不到那时候了。”
杀人?,于?他这般的“怪人?”而言,也许是这世上?最简单之事。
可是,杀一人?,乱世生,朝堂倾轧,各方争权。
他大?仇得报,却不日将身死,死后,天下无主,必然大?乱——兴亡之间,百姓何辜?
顾华章自然知晓他话中深意。
却更?多是忧心他的身体,当下默然不言,低头?忍泪。
许久,方才颤声说:“奴才定会不惜任何代?价,为公子寻治病良方。请大?公子……千万保重。一切还可从长计议。”
——可哪里还有来?日方长?
魏弃知道他心中复仇之念根深蒂固,绝非自己一言两语可以劝解,也没再多言。
他的身体,他自己再清楚不过,那日陆德生以金针为他调和气血,也不过机缘巧合下为他续了口气。
阎伦留下那本古籍,已然写明了失败者的下场,他就算熬过这一次发病,待到下月此?时,仍然难逃一死。到那时,就不是几根金针、一夜药浴可以抑制得住的了。
不过,也好。
魏弃忽的话音一转,道:“我今日来?,是为另一件事。顾叔,依你?之见?,三日之内,可能凑齐一队顶尖镖师、代?我护一人?,前往江都城?”
“江、江都城?”顾叔不解他为何突然问起这远在千里之外的无名小城,却还是凭借着昔日走南闯北的记忆、在脑海中搜寻片刻,末了,沉声道,“此?地虽远,但奴才有一至交,乃上?京东风镖局之首,此?人?能力超群,且与奴才情谊深厚,若是奴才所?求,他定会办到,绝无纰漏。”
“好,”魏弃说,“那便即刻去办。若成事,遣人?送信于?我。我另有安排。”
魏弃从未对他有过所?求,如今却破例开了金口,顾华章哪里有不应的道理?当下毫不犹豫点头?答应。
只是,点头?过后,见?魏弃再无他话,却还是忍不住问:“公子……今日这番大?费周章前来?,只为此?事?”
“嗯。”
“奴、奴才斗胆问,”顾叔小声道,“公子要护送之人?,难道是外头?那位……”
他不知怎么称呼谢沉沉。
从一开始打过照面?,便觉此?女与自家公子关系不一般,可横看竖看,那小姑娘除衣着华贵、样貌尚算清秀外,实在也瞧不出有任何……过人?之处。
——等等。
公子身边跟着的、还被公子格外留心的女子……
他忽的想起,前些日子宫中耳目传来?那匪夷所?思的消息,又见?魏弃丝毫没有否认的意思,想来?要护送之人?正是此?女。
顾华章纵横商场多年,一贯巧舌如簧。
此?刻,嘴上?竟也不由打了结巴:“难道这、这便是,少夫人??”
可不对啊。
少年夫妻,正是情浓时,大?公子又怎会舍得送少夫人?去那山高路远的江都城?
情急则乱,顾华章思忖片刻,忽地福至心灵,恍然大?悟道:“方才老奴观少夫人?身材清瘦,唯有小腹微隆……难道,少夫人?已有孕在身?!”
魏弃正饮茶,闻言,一口茶呛在嗓子眼,憋得脸通红,才勉强没有惊天动地地咳出声来?。
竟猜对了!
顾叔见?状,却只以为他两颊红透是初通人?事、心中羞涩,立刻又惊又喜,露出一脸了然的表情来?。
“如此?奴才便明了!”顾叔道,“大?公子是怕宫中人?阴险狡诈,害了尚在腹中的小少爷、小小姐,所?以托奴才请人?将少夫人?接去江都城静养!”
魏弃:“……”
“上?苍保佑,顾家先祖垂怜,我顾家有后了!”
魏弃:“……?”
我还一句话没说,你?倒是想得挺多。
什么小少爷,小小姐——
怕不是谢沉沉刚才吃了还没消化?那三大?碗饭吧。
他想开口解释,也不知怎么解释起,总觉得这解释的话说起来?实在难以启齿。
又见?顾叔双手合十,一会儿感谢上?苍,一会儿感谢顾家先祖,就差没再次老泪纵横,跪在地上?、“砰砰”磕头?个不停,那话更?是再难出口,只得干脆安慰自己:误会了,说不定也是件好事。
起码,护送谢沉沉回江都的事,顾叔是会比任何人?都上?心了。
“老奴定会把此?事办好办妥,公子且放一万个心。”
果然,顾叔擦干眼泪,立刻向?他赌咒发誓:“若是少夫人?出了丁点差错,老奴无颜见?顾家列祖列宗,定当以死谢罪!”
话音未落。
院外却忽传来?几声咋咋呼呼的惊叫,喊着:“下来?,姐姐,你?下来?!”
……下来??
从哪下来??
魏弃与顾华章皆循声望去,便见?那颗老槐树上?,赫然多了一团颤颤巍巍的雪白身影。
“……”
“少夫人?!!!”
这回,魏弃都还没来?得及起身。
顾叔那老胳膊老腿,竟抢先一步、箭一般的冲出院去。
等到魏弃后脚跟上?,顾不离已经?被他爹按在地上?罚跪。
顾叔在槐树底下急得满头?是汗,四面?打转,招呼一群仆妇又是搬梯子又是作人?梯,连谢沉沉都有些受宠若惊,一迭声在树上?喊着:“不必,不必,我、我可以滑下来?的!”
“万万不可!”顾叔严词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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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子!”顾不离见?魏弃来?了,却立刻跳起来?告状,“姐姐好生赖皮,翻花绳翻不过我,斗蛐蛐斗不赢我,便仗着比我高比我手脚长、要比爬树!结果——”
结果,就是眼前这样了:
爬是爬上?去了,谁知衣服勾住了树梢,腾不出手去解,所?以,下不来?了。
“胡、胡说!”
被拆穿了的谢沉沉只觉颜面?无存,忙攀在树上?心虚地解释:“我这就下来?……”
说着,一手努力抱住树,另一只手便要努力去够那缠在树梢上?的裙纱。
“少夫人?!少夫人?万万不可!”
顾叔目呲欲裂,当即伸手厉声制止。
谢沉沉:“……?”
不就是爬个树,这老伯怎么这么紧张兮兮的?
还有……少夫人??
这是在叫自己?
她一脸茫然地看向?魏弃。
至于?魏弃——他此?时终于?也体会到了谢沉沉那种犹如在火上?煎,两面?不是人?的感觉。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魏弃走近树下,抬头?看她,问:“真当这里是自家后院了?”
沉沉连忙赔笑:“奴、奴婢……”
在宫里几百年没遇到过“玩伴”,这不是一不小心输疯……不对,玩疯了么?
魏弃看着她,一时无言。
心想这厮只一会儿没看住就能爬上?树,下回,是不是直接要上?朝华宫房顶揭瓦?
哦。
不过……没有下回了。
她该走了。
明年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在江都城的家中,做清清白白的谢家女,等着考上?状元的小书?生回来?娶她做妻子。
过几年,他们也许会添置一处这般寻常的宅院,再几年,她的孩子也会到调皮的年纪,到那时,挽起妇人?发髻的她,大?概也会站在树下,嚷着要自家的小孩滑下树来?吧?
风起,槐花落。
他定定看向?她。
眼神掠过她皱成八字的眉,飘忽的眼,心虚到往左撇又往右撇的嘴唇。
几年后,几十年后的她,会是什么样子呢?
魏弃突然想。
他从不信世间有鬼神,唯独此?刻,倒是生出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若是死后能做一只游荡世间的鬼,想来?也是很好的。
他此?生困于?深宫,还未来?得及见?休明盛世,大?好河山。
死后做了鬼,大?概才能真正做一回自己,花上?许多时间,走遍这世上?的路,看遍世上?形形色色的人?。
再之后,等到走不动了,老了——如果“鬼”也会老的话。
他想找一个地方休息的时候,也许,他便会寻到她的家中去,做她家中的一颗树,一株花草——
但,倒也不是因为……喜欢。
不是喜欢。
他想,自己只是觉得,有谢沉沉在的地方,那个家,必然是很热闹的。
他想在一个热闹的地方闭上?眼睛。
死前的最后一刻,还有人?轻唤他的名。
如此?这般,好像也不枉费,痛苦地走过这人?间一遭了。
“……”
沉沉紧抱着树,望着树下仰头?看她的少年,不解地歪了歪头?。
还未来?得及思索那一刻他眼底的晦涩究竟为何,肩膀却先一重。
只一息过后,她便在顾叔的惊呼声中,被魏弃拎鸡仔似的拎下了树。
第37章发妻
“少夫人!”
顾叔跑过来,几步路的工夫,竟吓得老脸煞白,眼神不住上上下下打量着谢沉沉。
直到确认她无?事,这才?长舒了?口?气,又有些?埋怨地侧头、看向自家大公子。
那眼神里?意味分明:怎么都是快当爹的人了?,还这么没轻没重?
魏弃装作没看见,背手站着。
旁边的沉沉扶着他站稳身子,回过神来,却没忍住困惑地皱眉:心?说为什么这老伯,忽然便改口?叫自己?少夫人了??
她只觉其中误会颇大,开口?想解释,可转念一想,婚书都给了?,魏弃也默许,万一自己?矫情起来惹了?他生气,他让自己?还银子怎么办?
沉沉瞟了?一眼身边人。
心?说反正……叫两声也不会掉块肉。
思及此?,索性装作没听见,见顾叔仍一脸不放心?,又忙宽慰道:“阿伯,别担心?,我真的没事。”
她说:“你别看我瘦,可我很有力气的,我在宫里?,一个人能挑两桶这——么大的水。不过是爬个树而已,方才?就算殿下不救我,我自己?也能下得来。”
说着,她拿手比划起水桶的宽度。
眼角余光瞥向旁边的顾不离,大有一副“看姐姐我多厉害、我可不是什么花架子”的自证架势。
怎料这话没安慰到顾叔,反而把人吓得一脸惊恐,又连连摆手道:“少夫人日后万不可这般劳累!当心?您腹中……”
腹中?
腹中什么?
沉沉低头看着自己?吃饱喝足后微微鼓起的小肚子,又看向身旁,额角青筋隐隐抽动的某人。心?下好奇,正要细问。
“顾叔,”魏弃却及时?抢在她之?前开口?,毫不犹豫道,“我不便在此?久留,这便带她走。”
沉沉早晨出宫时?,两手空空,犹如?被拴着绳子放出笼去的雀鸟,说是自由,也自由得束手束脚。
待到暮色苍茫时?,她踏上回宫的路。
马车里?,却已塞满了?东一包西一包魏弃为她购置的衣裙脂粉。
途径来时?的商街,原本阖目养神的少年忽的撩开车帘,低声说了?句“停车”。
随即摆手,招来路边、那抱着稻草靶子沿街叫卖的小贩。
沉沉起初不解其意,直到隔着帘子一看,望见那一串串红艳欲滴的冰糖葫芦,却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买多少?”魏弃扭头问她。
沉沉起初给他比了?个“三”的手势。
可没多会儿,手指颤颤巍巍,又换成个“五”。
五串?
魏弃瞥了?她一眼:“你吃不完。”
“吃得完!而、而且,”沉沉立马小声解释,“殿……公子,咱们下次出来,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语毕。
既怕外头的小贩等不及,又怕魏弃不许。
她索性先斩后奏,从腰间?荷包里?掏出十枚铜钱摊在手心?、便径自递了?出去。
“劳烦,要五串!”小姑娘脆生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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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可是整整五串糖葫芦!
沉沉接到手里?,激动得手都在发抖。
只不过,左手拿两串,右手拿三串,“糖葫芦大户”本人,到底觉得吃独食这事儿颇为不妥,于?是想了?想,又大方地分出一串糖裹得最厚实的给魏弃。
“殿下,”沉沉一本正经道,“今日殿下带奴婢在珍馐阁饱餐一顿,这是奴婢的谢礼。”
两文钱的糖葫芦换十两银子的饭,应该也不、不是很亏吧?
沉沉一边啃糖葫芦,一边心?虚地想。
她少时?习惯了?饿肚子,偶尔还要跟人抢饭吃,所以吃相不好,总跟有人在后头盯着等收碗似的。
是以,一口?一颗地吃完两串,嘴角竟不知觉染出两条醒目的山楂红。再?抬头看魏弃:一串糖葫芦拢共六颗,他才?吃了?一颗的一小半。
“殿下,”沉沉看他吃得费劲,忍不住问,“不好吃么?”
“……”魏弃道,“太甜。”
有吗?
沉沉盯着他那串糖葫芦上头厚厚的一层糖,自觉是好心?办了?坏事,忙把自己?手里?还没来得及吃的那串换给他,“这个糖裹得少,殿下,你吃这个。”
说完,也没想太多,便接着他没吃完的那一小半继续吃。
“谢沉沉,”魏弃看着她那副“天塌了?也不担心?、先吃完这顿”的架势,忽然问,“今天,你开心?么?”
“开心?啊!”
而沉沉理所当然地点头。
两颗山楂一左一右顶着腮帮,让她看起来像个肥硕过头的呆松鼠,说起话来亦囫囵不清。
可他既问了?她,她想了?半天,还是正儿八经地答:“但,开心?是开心?,就是,花了?、好多银子,殿下,以后我们、会不会很穷?”
宫里?的人那么势利眼,哪怕皇子的份例,有时?也敢克扣。
更别提那位袁总管老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因此?,实际上能到魏弃手里?的银子,每个月也相当有限。
沉沉虽不知魏弃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可过惯了?苦日子的孩子,总是习惯不了?享受,下意识地忧心?明?天。
“……”
魏弃淡淡道:“不会。”
话落,竟也学?着她的样子,一口?吞进一颗糖山楂、在嘴里?各嚼两口?了?。当然,那味道仍是甜得齁人。
却不知为何,多嚼两口?,似乎又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至少,他亦渐渐在这腻人的甜里?,尝出些?回甘的滋味来。
只不过,这点回甘,究竟是因为手中的冰糖葫芦,还是因为她脱口?而出的那句“我们”?
生来早慧如?他,一向自诩洞察人心?。
唯独这一刻,却看不透自己?,也看不透……这世上原本最好看透的谢沉沉。
许久,只能欲盖弥彰地移开目光,低声道:“谢沉沉。”
沉沉正吃得开心?,一听他喊自己?名字,却还是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嗯嗯嗯?”
“你就没有什么其他要问的。”魏弃说。
问?
……问、问什么?
沉沉想了?半天,也没觉得有什么好问的。
又怕魏弃觉得自己?一天到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唯独不动脑子,思忖片刻,只得神秘兮兮地挤出句:“殿下,其、其实奴婢确实一直想问,”她说,“您今日早晨去的那铺子,是不是传说中的——赌场?”
不然到底哪来的钱?
魏弃:“……”
算了?。
他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糖葫芦。
心?想,当他没问。
确实也不该指望以谢沉沉那个、只装得下银子和饭菜的脑子,能绕十万八千里?路,想到他那些?不与人说的心?思。
毕竟,连他自己?都解释不清……他要见的人,要安排的事,本可以尽数瞒着她。可是,他竟还是想让她见一见顾华章。
想听顾华章叫她一声“少夫人”;
想让谢沉沉,走在仿照昔日顾家宅邸原样建造的庭院——如?果顾家没有出事,如?果母亲还活着,如?果母家的亲人们都还在,如?果他们化为幽魂无?处可去……还会回到这里?。
朝华宫是他的囚牢,不是他的家。
哪怕只有一日,他还是想带着自己?的妻子,回自己?真正的“家”中看看。
一息,便是一生。
沉沉坐在魏弃身旁,没用多久,便吃完了?整整四串糖葫芦。
吃完了?,餍足地揉揉肚子,小姑娘这时?才?回过味来:魏弃今天的样子,好像是看着和平时?不一样。
可仔细看,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只能归结于?车帘轻晃,泄进来一缕残阳。
饶是一贯凉薄如?他,眉眼之?间?,似也被那夕阳镀过、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本不该出现在他脸上的柔情意味。
沉沉看着,不知不觉出了?神。
脑子里?,仿佛有个轻微的声音在低语。
【谢沉沉,今天,你开心?么?】
许多事,许多答案,昭然欲揭。
“殿下。”
于?是。
鬼使神差般,她亦有样学?样地开口?,小声问他:“那你今日……开心?么?”
魏弃闻言,抬眼看向她。
分明?听清了?,却许久没有回答。
只是伸出手。
手指瓷白如?玉,抵在她唇边,停留片刻。
末了?,如?轻抚,似碾磨,一点一点、擦去了?那竹签留下的糖印。
“若日日都是这么活,活着也不错。”他说。
*
魏弃不像谢沉沉,总是轻而易举便感到快乐。
正如?他也学?不来她那简单到几乎“粗暴”的做人做事原则:凡是理解不了?的事,都只看结果就好。
因为脑子在这方面不太灵光,所以不必细究个中的关窍与细节,想不通的就不想。
比起忧心?“为什么”和“怎么办”,她只知道,买了?衣裳很快乐,买了?脂粉首饰很快乐,买了?糖葫芦更快乐,因此?,连带着回宫之?后的十来天,都是乐乐呵呵的。
遇人就笑,整天笑得牙不见眼,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犯了?什么痴病——唯一对此?能感同身受的,大概,也只有近期同样因“养伤”肥了?一大圈的谢肥肥了?。
它如?今已是一只活得颇为金贵的四脚兽。
羊奶嘛,想喝就喝。
没得喝,就跑到主殿里?去撒娇打滚。
魏弃懒得理它,它就乖乖窝在他脚边装死;
魏弃若是受不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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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扔它,它就可怜兮兮地叫——
只要小主人人在朝华宫,这招十次里?有九次都能奏效。
顾华章安插在宫里?的耳目,如?今已成了?魏弃给谢肥肥买羊奶的“专属货郎”。
一人一兽齐齐感慨:这日子啊,过得那叫一个滋润唷!
更别提,沉沉起初还因“放妾书”变“婚书”的乌龙委屈着,渐渐却发现,宫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每日都在变。
事情没了?后文,她们反而不好再?提,甚至对她这么个身份微妙的“谢姑娘”谨慎起来。
言辞之?间?,少了?几分冒犯,多了?几分讨好与试探。
沉沉虽对做皇子妃不感兴趣,也不敢真的奢望自己?成了?旁人眼里?那只变凤凰的麻雀。
只是,能让他们别再?拿她打赌什么时?候被魏弃杀了?丢出宫去,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毕竟,反正自己?也出不了?宫,谁不想日子过得好一些?呢?
她那时?没敢想,其实更好的事还在后头——
“芳娘!”
这日,沉沉前脚刚从袁舜处领了?月例回来,后脚便在朝华宫外,被等候多时?的谢婉茹“堵”了?个正着。
两个姑娘许久没见,互相紧紧拉着手,四目对望,一时?都百感交集。
沉沉却来不及同堂姐聊上几句近况,一开口?,便被谢婉茹抢去了?话头。
三言两语过后,小姑娘惊讶又难掩惊喜地瞪大了?眼,忍不住确认:“此?、此?话当真?!”
“自是真的……是昭妃娘娘亲口?同我说的,哪里?还会有假!”
谢婉茹说着。
起初还笑得欣然,后来,却不禁默默红了?眼圈,又低声道:“如?今,爹爹的罪名虽尚未洗清,还好,你……芳娘,你终是没被我们牵累太深。阿姐知道,你一直想回家去,不愿在这深宫中空耗一生……如?今你得偿所愿了?,阿姐为你高兴。”
“嗯、嗯!”沉沉不知怎么安慰,又怕自己?开心?得口?不择言,只得连连点头,又抬手为堂姐拭泪,“二姐,那你呢?”
沉沉问:“你要同我一起走么?”
谢婉茹眼底仍噙着泪水,闻言,笑着向她摇了?摇头。
“沉沉,我与你……不同。我不走。”
她说:“我自小便习惯了?锦衣玉食,入宫之?前,亦只知整日弹琴作画,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没伺候过人,更没有养活自己?的本领——便是出宫,之?后又能如?何呢?”
谢婉茹话音幽幽:“我谢家已然没落,从前交好的世家,在我阿母阿兄下狱之?时?,尚且不愿出言相助,难道会愿意家中子弟娶我为妻,助我谢家平/反冤情?可若是要我去做他人姬妾,余生困于?后宅,便是再?好的郎君,我亦不会甘心?。如?今在宫中,有娘娘照拂,或许还能谋得出头之?日。有朝一日,能救得我阿母、阿兄,若是出了?宫,才?当真是浮萍无?依,余生无?望了?……所以,沉沉,我不敢走,更不能走。”
沉沉知道她贵为谢家嫡女,坦然说出这些?剖白的话,需要多少勇气,听罢,亦不由一时?哑然。
只低声道:“二姐……”
五个月前,初入宫时?,二姐还是个只知哭哭啼啼的小娘子。
如?今,却什么道理都懂了?。
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说不清,可心?里?沉甸甸的,直往下坠。
“芳娘,不必担心?我,”谢婉茹见状,用力攥紧了?她的手,“你只记得,下月初一,也就是半月之?后,宫中特赦的女眷经乾西门出宫,到时?,各宫总管自会领了?人去……只是……”
谢婉茹看了?一眼她身后宫门,欲言又止。
“九殿下他……”
宫中谁不知晓,九殿下身患疯病。
难得有人可以在朝华宫活过五个月,如?今却说要把人放走。
他若发起疯来,硬要把沉沉留下,谁能奈何得了?他?
或者说,谁又能和一个疯子计较?
谢沉沉循着她目光看去,亦从一开始的欣喜若狂,渐渐地平息下来。
反而是愁惘,迷茫,还有隐约的一点不舍、丝丝点点的情绪,都渐漫上心?头。
第38章离宫
谢沉沉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主殿时,魏弃正在书案前练字。
一页宣纸,密密麻麻写了大半。她看不懂,又不知怎么开口,只好先走到一旁帮忙磨墨。
阎伦留下那?本古籍,此时就大喇喇地摊在一旁。
她瞟了一眼?,眉头微皱,只觉写字的人实在太不讲究:这都是些什么鬼画符?比她写得还丑。
再一看?魏弃的字,虽不认识,果然还是顺眼?许多,一个个写得跟画出来似的。
“殿下,”她本就发愁没话起头,当即抓紧机会?溜须拍马,开口便“盛赞”道,“这、这字写得真好看?——不愧是殿下,做什?么都是好看?的。”
话落。
魏弃手?中动作一顿。
眼?见得墨汁在笔端晕开,沉沉忙伸手?去托了一下他?手?腕,想把?那?狼毫拎开,可已经来不及,宣纸上留下个大黑团。
一副好端端的字,就这么毁在手?里。
沉沉看?得心痛不已,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先手?脚麻利地收拾好桌上残局,把?写废了的纸放到一旁,又扭头从书架上找了一张新纸,她小心翼翼把?纸铺平,拿镇纸压好两头。
刚要抬头邀功,怎料,却?正好与魏弃四目相对。
小姑娘到底道行浅,被?那?眼?神看?得心虚,嘴上立刻也结巴起来:“写、写这张。”她说。
魏弃没动。
狼毫墨汁未干,便被?随手?搁在笔枕上,往书案上渗了几滴墨迹。沉沉低头去擦,避开他?的目光。
忽然,却?听魏弃问:“她为何叫你芳娘?”
这话一出。
沉沉身?形僵在原地,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可不知怎的——或许是因魏弃说完这句便不再说话,没有逼问的意?思,只是等着她回答;或许是,听他?的语气,既没有不耐,也没有生气。
她的心高吊起,又不知觉轻轻落下:心想反正在朝华宫,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那?还有什?么弯弯绕绕的必要?
思及此,给自己鼓劲似的,她轻轻舒了口气。
吐息之间,终于,才敢抬起头来直视他?。
“殿下,奴婢从前在家时,小字叫撷芳,”她说,“谢、撷、芳,很拗口对不对?可我阿爹非说是一个高人帮忙取的,改不了。所?以,家里人……比较亲近的那?些,后来都常叫我作‘芳娘’。”
她说完,屏气凝神,等着他?继续往下问。
谁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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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弃得了她的回答,只轻轻答了句“哦”,便没了后话。
反而重新执笔,继续在那?张新铺开的宣纸上写他?的字——似乎无意?再把?这话题继续下去。
于是提问的话头,最后还是转到了谢沉沉这里:“殿下,你都听到了?”
她问得小心翼翼:“奴婢、奴婢……与堂姐说话,讲的什?么,殿下都知道?”
魏弃回了她轻飘的一个“嗯”。
可“嗯”是什?么意?思?
答应还是不答应?
沉沉猜不出来,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试探:“堂姐方?才说,平西王今日?在朝堂之上,为我大伯父求情,陛下虽不情愿,可……看?在昭妃娘娘的面子上,为给娘娘祈福,还是答应特赦一批女眷出宫,”她说,“奴、奴婢正好也在此列……”
她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魏弃的神情。
见他?专心练字,丝毫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又小小声道:“所?以,殿下,奴婢……可以,回家么?奴婢想回江都城去。”
说是对这里毫无留恋,那?是假的。
她毕竟在朝华宫呆了五个月,和?魏弃朝夕相处了百余日?,说走就走,哪里能不伤情?
可是如今,她不敢让自己伤情。
不敢错过这一生也许只有一次的机会?。
也许,等回到江都,她会?时不时再想起朝华宫里的点点滴滴,会?思念魏弃,会?学着昭妃为魏骁做的那?样、求神拜佛为他?祈福,祈祷他?平安健康,可是——那?是回到家之后的事?。
她现在只担心自己回不去。
沉沉想到这,紧张得直冒汗,手?心里、背上、额头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汗。
换了从前,她早就跪下“砰砰”磕头。
可不知怎么,如今,她的膝盖却?在魏弃面前弯不下来:她的直觉告诉她,她和?魏弃不应该跪着说话。可她还能做什?么呢?
只能低声恳求:“殿下,我、而且我回家去,还会?给你写信的。”
“信?你大字不识几个。”
魏弃却?毫不留情地拆穿她。
难得开次口,结果声音凉得像冰,把?她吓够呛:“谢沉沉,写什?么信?”
骗人也不打草稿。
而且,宫外的书信,哪是那?么简单就能送进来的?
江都与上京相隔千里,传一次信要多久?
沉沉起初只是随口一提,压根没想那?么多。
此刻被?魏弃一问,方?觉自己才是那?个不靠谱的、哄人玩的坏人,一时蔫得低下头去,不敢再信口开河。
无奈,左想右想,以她的脑筋,实在也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最后只能自暴自弃地双手?合十:“好罢,奴婢认识的字是不多,”沉沉道,“写不了长信,可奴婢记得,江都的家中,不远便有座古庙——庙里的菩萨可灵了!”
“奴婢……奴婢届时定会?把?想对殿下说的话都说给菩萨听,让菩萨托梦给殿下。”
魏弃:“……”
怎么不说烧给他??
他?无言,失笑?,沉默,面上却?始终死水一片。
一切翻涌在心、不可告人的惊涛,似亦只藏在越写越快的笔锋中,字迹越见潦草。
直到,笔下又一次因久久停顿而晕开墨渍——而这已经是今日?的第六次。
他?的心不静,练字也只是空耗。
索性搁了笔。
他?问谢沉沉:“你觉得我要拦你?”
“……”
不、不然呢?
沉沉不敢与他?对视。
眼?神飘忽着,看?书架,看?墙上的画,看?香烟袅袅的香炉,就是不看?他?。
嘴上却?还在努力给自己灌迷魂汤:“怎会?!”她说,“奴婢知道,殿下一向宽宏大量,宅心仁厚……”
狗腿子做到这份上,差点把?自己都给骗过去。
可惜,魏弃一向不吃这一套。
他?已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甚至不会?再与她一来一回,无心与她“唇枪舌战”,只是沉默着,在她不愿看?他?时,方?能肆无忌惮的,几乎贪婪的,望着她,许久又许久。
末了。
他?说谢沉沉,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但我从没想过要拦你——并非因为什?么宽仁。
“只是因为我答应过,会?让你拿一纸放妾书、清清白白地出宫去,”魏弃淡淡道,“如今,你拿到了。”
从莫名变成“婚书”的放妾书,到御书房里那?次没头没尾的召见;
从突然被?准允的出宫,到那?些塞满马车、几乎快装不下的脂粉与衣裙。
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连成一道严丝合缝的圆。
沉沉脑中“轰”一声,不禁悚然地瞪大眼?睛。
而魏弃,却?既没再多作解释,也没有给她无用的宽慰,只是伸手?,点了点桌上宣纸,道:“离下月初一,还有十五日?。”
“……”
“你可以走,”他?说,“但走之前,至少该学会?、怎么写封报平安的信。至于送信的人,我自会?安排。”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沉沉头先还在震惊中,眼?泪聚在眼?眶里,没流下来。
听见这句话,却?再忍不住,捂着脸、背过身?去,像孩子似的,“呜呜”哭出声来。
百余日?的恐惧,委屈;渐生出的不舍,怜惜,一切爱恨情绪,都在眼?泪中道尽。
*
谢沉沉在朝华宫的最后半个月,是在勤勤恳恳的练字中度过的。
可怜她在读书写字一事?上,惯来没什?么天赋,全?靠苦练,以及小时候认得的那?几个大字做基础。如此这般,整天几个时辰几个时辰地练下来,到临走时,竟也真的学会?默几行歪歪扭扭的“平安信”。
只是,真到要走的前一夜,却?还是失了眠。
“殿下。”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室内静得落针可闻。
只她睡不着,盯着床幔看?了半天,突然,又翻过身?去、对着床外侧那?隆起的一节地铺,小声道:“你睡了么?”
魏弃从那?次出宫回来之后,便不再睡在地宫。可也不乐意?睡床上。
明明睡了那?么多年的床,如今病了一回,却?总说睡得热,不利养伤,非要“抢”了她的地铺来睡。
奇哉怪哉。
沉沉问完那?句,等了半天,也没听他?应声,只得又翻身?回去。
谁知翻来覆去好一会?儿,还是睡不着。
最后,索性蹑手?蹑脚地爬下床去,路过书架,还不忘从上头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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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几张宣纸。
她鬼鬼祟祟出了门,一溜烟直奔小厨房去。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带着满身?烟火气、慢吞吞摸回殿中来。
这回,脑袋一沾枕头,便累得沉沉睡去
翌日?。
袁舜提前得了魏弃的吩咐,一大清早,便领着手?底下的一班小太监,过来帮沉沉搬走院中那?两只足有半人高的箱奁——准确来说,这都是她离宫时要带的行李。
衣裳装一箱,首饰同其?他?物件儿装满一箱。
宫中规矩,要带出宫去的东西,总得清点一二。
是以,一件件数下来,也花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这事?儿才算办好。
……小小一个宫女而已,走时竟给她带走这么多东西。
饶是袁舜这般见过世面的总管太监,也不免有点为九皇子这出手?阔绰的劲儿暗自咋舌。
冷不丁一回头,却?见小宫女仍在殿内殿外不住穿梭出入,似乎在找些什?么,迟迟没有要走的意?思。
不禁又皱眉催促道:“姑娘,还在找什?么?”袁舜喊住谢沉沉,“再不走,要耽误时候了。”
沉沉闻言,亦有些欲哭无泪。
她总不能和?袁舜实话实说,昨天晚上,魏弃分明还睡在她亲手?铺的地铺上,今早起来却?不见了人影,她想和?他?最后道别一声、都找不到人吧?方?才袁舜问的时候,她还下意?识打掩护说魏弃还睡着呢。
难道,又躲到地宫里去了?
“姑娘,”袁舜见她还不安分,想往殿中去,当即又加重了语气,“时间紧迫,若无它事?,这便随洒家去吧?莫误了正事?。”
话已至此。
沉沉亦别无他?法,只能应了声“是”,转身?随他?走向宫门——
这日?。
晴空如洗,万里无云。
五个月前,谢沉沉随袁舜走进朝华宫时,还是个雪落纷纷的寻常冬日?。
如今,夏已至。
四季常在,万物轮转,她似乎,亦只是机缘巧合地走过此处,又毫无留恋地抽身?离去。
到最后,竟忍住,头也不回
魏弃在地宫中,呆了足足六个时辰。
再出来时,天边已然日?暮西沉,他?坐在书案前,发了会?儿呆,起身?找了块木头刻。
过一会?儿,又开始看?书,抄经,练字,一切如常。
仿佛丝毫没察觉宫中少了个人。
直到腹中终于熬不住,饿得发痛,他?才终于走去小厨房。
一推开门,却?见谢肥肥蔫儿吧唧地趴在不远处,面前摆着三只碗,盛着满满三大碗没动过的羊奶。
见着他?来,它亦不如往日?里的热情,依旧无精打采地趴着。
魏弃于是更不理它,径自去灶前准备生火。
只是,手?还未伸向柴垛,却?倏然愣住。
环顾四周,仿佛又看?到那?个熟悉的、忙忙碌碌的身?影:
她总是闲不下来。
一有空,便要把?小厨房收拾得一尘不染,连临走前的一夜也不例外。
收拾完了,环顾四下一圈,又忽然忙前忙后找来根柴火棍,低着头,用炭灰在宣纸上写了许多字——
初学者的大字,笔触总是笨拙而生疏。
她却?写得分外认真,一笔一划,写着:油、盐、酱、醋。
写好了,便用米粒贴在宣纸背面,黏在一个个对应的调料碗边。
却?还不满意?。
大概怕她走了之后,他?整日?吃的还是清汤寡水面,想着离天亮还有一会?儿,又忙着生起火来炼猪油。
一整碗香喷喷的猪油,盖好收在灶边,猪油渣捞出来,留着给他?煮面。
怕他?不会?用,索性还给他?留了几张简易的……不会?写的字、就用打叉或者空着来替代的菜谱,压在方?桌的茶碗底下。
他?把?那?几张纸抽出来看?,果不其?然,字还是那?么歪歪扭扭。教也教不好的丑。
唯有四个字。
练得多了,烂熟于心,她写得工整出奇。
奇哉怪哉。
他?的手?指轻抚过每一页纸的最开头,每一页,她都端端正正地写:“问殿下安。”
【问殿下安,××排骨的做法是……】
【问殿下安,×吃鱼,要先……】
【问殿下安,煮面要放盐……】
这大概是他?此生收到过最可笑?的“礼物”。魏弃想。
可不知为何,他?竟怎么都笑?不出来。
唯有熟悉又刺眼?的血花如绽,从手?指,爬上他?的手?背,再到手?臂。
翻腾的腥气哽在喉口。
他?脸上轰然变色,猛地俯身?——
谢肥肥被?那?一地黑血吓得炸毛,凄惨地惊叫起来。
第39章江都
两个月后。
江都城,萧府。
适逢六月十九观音诞,顾氏天还未亮便起身,为自?家婆母准备斋席。
卯时末,家中?小儿起,她吩咐丫鬟前去伺候洗漱,又一一为其清点了书箧中的笔墨纸砚。
途中?随手一翻,却见书本上画满乌龟王八,佩刀小人,还有几个活灵活现的牛鼻子夫子,不禁看得眉头紧蹙,她喊人召来伴读的书童。
才问了几句学堂里的情况,说?到一定盯好少?爷,切勿放任其玩物丧志。
照顾小女儿的乳母却急急忙忙抱来孩子,说?是?孩子醒来后便哭闹不停。
她只得放下手中?事,又抱着怀中?四个月大的小女婴在屋内来回踱步,不住小言安抚。
“阿娘!”
好不容易将孩子哄睡。
谁知大儿子这时竟恰巧闯进门?来,嬉笑着同?她道别?去上学。
将将闭上眼的小女婴听得哥哥的声音,眼睫颤抖两下,很快,伴随着一声震破天际的啼哭,再?度睁开眼睛。顾氏慌忙去哄。
“又来了!”
萧殷看着自?家娘亲怀中?那嚎啕不止的小婴儿,却难忍一脸嫌弃:“整日只知道哭,吵死了。”
语毕,也不管顾氏在身后一迭声唤他,便招呼着傻呆呆站在原地的书童,一溜烟跑出门?去。
书童忙也挑起书箧,亦步亦趋跟上他。
两个半大孩子,前脚刚到萧府门?外,却都齐齐注意到一辆陌生的古朴马车停在门?前。
两列威风凛凛的镖师护卫左右。为首的大汉一身黑色劲装,蓄着醒目的络腮胡,两臂鼓起,远远看去,块头如?小山般扎实。
萧殷打小爱看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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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话?本子,尤其佩服那些走南闯北的侠客,眼神盯着大汉腰间挂着那柄大刀,一时看得挪不开眼。
大汉却显然没把他这么个黄毛小子放在眼里,只仰头看了一眼萧府牌匾,又驱马掉头,撩开车窗布帘,与马车主人再?三确认。末了,翻身下马,两手抱拳,与匆匆赶来的萧府老管家见礼。
“老先生,贸然打扰,实属唐突。”
他人虽瞧着粗莽,说?起话?来却颇有礼数,说?完,伸手指了指身后马车:“但某受友重托,务必要把人送到。烦请老先生告知贵府夫人,谢家芳娘求见。”
谢家……?
老管家闻言,脸色微变。
可一看那马车周遭十数名镖师,个个皆是?腰间佩刀,作练家子打扮,一时也不敢多问,讷讷应了,扭头便去叫人。
萧殷仗着个子不高,躲在家丁身旁看热闹。
老实的小书童抬头,一看天色,却急得直扯他衣袖,“少?爷,夫子昨日说?,您要是?再?迟到,以?后便不必去了。”
“吵什么,”萧殷不耐地挥手,“不去便不去,真?当我稀罕去么——别?耽误少?爷我的正事。”
他说?完,眼也不眨地盯着那辆迟迟没有动静的马车,心说?,这么大阵仗,马车上坐的会是?什么人?会不会是?话?本子里写的世外高人……说?不准这就是?他的奇遇!
“芳娘!”
正心猿意马间,却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女声。
只是?,那话?音不复平日的温和沉静,竟带着几分抽泣。
他怀疑自?己听错,愕然回头:可来者不是?顾氏还有谁?
她甚至一路跌跌撞撞,向府门?小跑而?来。
再?没半点执掌中?馈的当家主母派头,只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焦急的母亲而?已。
“芳娘!”她喊着,“芳娘……!”
沉沉在马车上等得坐立难安,忽听到母亲的声音远远传来,蓦地一怔。
回过神,却好似瞬间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她与兄长偷溜出府,爬树捉鸟,下水捞鱼,总要玩得日暮西沉才舍得回来。母亲担心,因此总是?早早就等在院门?外,听见他们嬉笑打闹跑回家的声音,立刻迎上前来——
【阿缨,】母亲怀里抱住她,伸手轻点兄长的额头,笑道,【今日又带着芳娘去哪儿野了?两只泥猴儿,才多大,便不着家。】
沉沉连幕篱也忘了戴,轻踏轿凳,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萧殷只见眼前一道浅绿身影闪过,再?定睛看,那少?女已然把头埋进自?家娘亲怀里,两手紧紧环住顾氏的腰。
而?顾氏颤抖着手,轻托起怀中?少?女的脸,泪眼朦胧间,仍不住确认:“芳娘?是?我的芳娘?”
八岁以?前的谢沉沉,足比同?龄的少?女圆润一大圈。
为此,没少?被邻家小孩或兄长的同?窗们拿来取笑,她也不生气,仍是?整日笑呵呵的。
手里永远拎着油纸包在吃。今日抓一包糖栗子,明日拎一把甜果子。
可如?今,顾氏稍微拢紧手臂,便能将她紧揽在怀里。骨头硌着肩膀,生疼。沉沉却似浑然不觉,红着眼圈,笑着抬起头来,说?阿娘,你一点儿也没变,和沉沉梦里的样子一模一样。
她八岁那年?,随伯父派来的人去往上京,那时,总觉得时间过得好快,见着什么都觉得新奇。
直到真?的踏上回家的路,方知,回来的路原来那么长——那么远。
远到好像那些少?不知事的旧事,记忆里的旧人,都是?上辈子的回忆。
六年?过去,谢家昔日的宅邸早被族老霸占,她一路行来,瞧见邻家的虎头也已搬走。
纵然街道还是?从前记忆中?的街道,风景却大不相同?。
……还好,阿娘还在。
她再?不必做皇宫中?朝不保夕、命若蝼蚁的小宫女,可以?做回十四岁尚在闺中?、无忧无虑的谢家芳娘。
沉沉收拢手臂,紧紧依偎在顾氏怀中?,只觉许久未有过的宽心和满足。
裙角却倏然被人扯了扯。
她起初没当回事,任由它去,直到听见方武——亦即一路护送她的镖师头子一声厉喝,才回过神来,望向自?己脚边,那被他声音吓得一动不动、傻在原地的男孩儿。
“啊!”
顾氏亦回过神来,忙擦擦眼泪,拉过萧殷道:“沉沉,这是?……”
“你是?谁?为什么抱着我阿娘哭?”话?未说?完,萧殷却抢着开口。
他生得有几分像顾氏,于是?,亦有几分——像谢缨。
沉沉看着他,恍惚中?,仿佛又看见了许多年?前的那只“大泥猴儿”,可如?今,她却是?更?年?长的那个了。
心下的五味杂陈,岂是?一语可以?道清。
她不想在顾氏面前表露出不合时宜的怀念,只能努力让自?己笑,继而?蹲下身去,视线与他平齐,说?:“我叫谢沉沉,是?你……”
是?你,什么?
话?哽在喉头。
她忽的若有所感,抬头看向一直在旁默默不语、神情微妙的老管家,又看向头顶正上方,那块醒目的“萧府”牌匾。
末了,只能轻声道:“我与你,都是?阿娘的孩子。”
*
回到江都城的第一日,沉沉住进萧府东厢的一处偏院,把行李归置好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提笔给魏弃写信。
先是?问,前次在驿站寄出的几封信,殿下可收到了么?
又说?我已回到江都,见了娘亲,一切都好。最后,端端正正写上一句,“问殿下安”,便把信纸对折收起,装进信封,交给了方武。
“殿下有没有回信?”她顺口问。
方武却只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按理说?,姑娘在崇州时便寄出第一封信,来去半个月便能送回上京,若是?有回信,此时,怎么都该送到了,”他话?音沉沉,“但如?今五封信去,竟都毫无回音。”
沉沉几乎每到一处驿站,便会给魏弃去一封信,报平安之余,顺带描述一下途中?的见闻。
但,因为认识的字不多,每次说?的话?其实也都是?那几句:无外乎是?,风景美,人很好,饭好吃,睡得香。
难道魏弃是?因为她写得太无聊,所以?懒得回?
沉沉心中?羞惭,又不好直说?,只能装作同?样疑惑,说?若有回信,请方大哥一定托人尽快送来与我
在萧家住的第一个月,沉沉过得尚算太平。
平日里,除了帮顾氏带带那同?母异父的胞妹萧婉,便是?偶尔去接萧殷下学。
而?那镖头方武,与她相处了两个月,深知她为人过于宽厚,恐她在萧家受人欺负,还特?地在江都多留了一个多月。
几次打听下来,得知她在萧府的境遇,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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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得要找萧家人算账。她好说?歹说?,这才将人拦了下来。
“姑娘身份尊贵,岂可在萧家做些……做些奴才做的事!”方武气得脸通红,“简直欺人太甚!”
沉沉却连忙摆手,苦笑道:“不不、不尊贵,我身份不尊贵。方大哥切莫冲动。”
方武毕竟是?外人,不知内情。
可沉沉清楚,母亲如?今在萧家当家,上头却还压着个萧家祖母。
身为一家主母,家主在外经商,前脚刚走,顾氏后脚便“收留”了她这么个不明不白的外姓女,萧家祖母几次派人来问,谢家那些黑心的族老也从中?作梗,在外头散播谣言。顾氏是?顶着莫大压力,这才力排众议、把她留在身边。
如?此安排,也不过是?想让她能收拢些府上人心,顺带找个借口出府透气,打发打发无聊时间而?已。
江都地处偏远,不似上京那般文雅迂腐,自?古以?来,民?风开放,女子亦可随意上街。
萧殷起初却十分不喜她,不让她接,还和学堂里的同?伴一同?逗她闹她,骂她坏了家风,来路不明。
沉沉也不生气。
她从前在大伯父家,一样是?寄人篱下,可那里没有阿娘,她也没有单独的小院子住。
她从来不和好的比,便也习惯安慰自?己,和最坏的境遇比,现在难道不算过得很好?于是?连带着,对萧殷也多了几分和颜悦色,他不喜欢她,她便离他远远的,远远跟着,能看到他平安回到府上就好;他与学堂里的同?窗打架,打得鼻青脸肿,却还恶狠狠威胁她不肯告状,沉沉想了想,答应了,却说?你这样回去,不告状,别?人也知道你打架了。
“你来我院子里待一会儿,等阿娘去哄婉娘了,再?溜回去睡。”她说?。
萧殷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她,末了,还是?跟着她去了。
沉沉把人放在院子里野,便扭头去厨房煮面,煮好了,问他吃不吃。
他昂着下巴说?谁吃你做的东西,沉沉“哦”了一声,没说?什么,自?己端了面吃。
面条香味却勾得小屁孩在厨房门?口直打转,末了,装作不经意地瞥一眼,又瞥一眼。
沉沉分明背对着他,可背上仿佛长了眼睛。
他路过第五次,她终于开口,说?:“锅里还能盛出来一碗,你吃不吃?”
萧殷不说?话?。
沉沉搁下手里的碗,起身盛了一碗面给他。又用猪油煎了个蛋,铺在面上。
萧殷吃着吃着,忽然问:“他们都说?你是?野种,是?我娘在外头偷人生的。你说?,你是?不是??”
沉沉摇摇头,说?:“不是?。”
“我八岁那年?,爹爹死了,阿兄也死了,那些族老欺负我和阿娘孤儿寡母,”她说?,“所以?,阿娘才嫁给了你爹。我不是?野种。”
从前在上京的时候,那些仆妇便背地里骂她野种,她可以?任她们骂。
唯独在江都城,不可以?。
她是?谢家堂堂正正的女儿,是?阿娘的孩子,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野种。
“那这几年?,你在哪里?”萧殷又问,“为什么我从没见过你,你先前去哪了,为什么现在突然回来?”
“我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沉沉说?。
“很远很远是?多远?”
沉沉思考了下,回答:“远到日夜兼程地赶路,从那里回来江都,也要整整两个月。”
这么远!
他最远最远,也才去过邻县的惠城呢。他以?为那就已经是?很远了。
“那,怎么样?你去的地方好玩吗?”萧殷毕竟年?幼,三言两语间,好奇心已然被勾起来,“那里的人和江都有什么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沉沉说?,“也是?有好人,有坏人,有长得平平无奇的,也有长得……很美很美的。”
不、不对。
她说?错了,这点其实不一样。沉沉突然想。
毕竟,长得很美很美的那个人,只在上京,在江都城找不到。
“……”
她低下头去。
看着手里捧着的汤面,不由地想,此时此刻的上京,朝华宫里的九殿下,在做什么呢?
在看书、刻木头,还是?练字,煮面、发呆,又或者……在给她回信?
三个月了,他是?胖了,还是?瘦了。
她给他留的字条,他有没有看到?会不会现在还在吃着难吃的清汤寡水面?
想到这里,好像嘴里的面条也没了滋味。
她有些茫然地,伸手按了按心脏的位置,忽觉得那里空落落的,很不舒服——可是?,到底为什么呢?
殿下啊殿下……
是?什么事耽搁了,为什么不回信?
第40章兵人
江都?城中,有一百年古刹,名天佛禅寺。经年香火鼎盛,信众往来不绝。
寺中主持惠寿大师,每日巳时起,便会在佛寺主殿为人解签。
因签文灵验,且不收分?毫,无论?世家贵族抑或平头百姓,皆一视同仁,因此解签的队伍日日大排长龙。
“阿弥陀佛。”
惠寿双手合十,望向面?前不住掩面?拭泪的妇人:“此签上平,施主所求,来日或有柳暗花明之转机。只需静心等待即可?,切勿暗中筹谋,横生枝节,反受其害。”
妇人?闻言一怔。
回过神来,千恩万谢地?起身离开。
后头排着的少女原本还在望着殿中佛像出神,面?前位置稍一腾出,又忙将手中的签文递上,一眨不眨地?望着僧人?。
惠寿接过去,只看一眼,眉心蓦地?紧皱。
“来路明兮复不明,他朝为?龙落尘泥……高墙倾跌还城土,纵是神扶也?难行*。”
少女听得半懂不懂,一脸茫然。
等了半天,也?未听他再开口,又忍不住小声问?:“方丈,这?签文是什么意思?”
惠寿却不答反问?:“此签,女施主为?谁所求?”
“为?……一位朋友,”少女说,“我与他已有数月未见,多次去信,也?无音讯,只能……到菩萨跟前求问?了:也?不知他境况究竟如何?为?什么总也?不回信?可?是因什么事耽搁了?”
说完,观僧人?表情颇为?微妙,她咽了口口水,又怯生生道:“方丈师傅,这?签文,很不好么?”
“女施主,若贫僧没有记错,施主前日、昨日、今日,已排了三回。贫僧亦为?你解了三次签。”
惠寿道:“今日的签文,却与前两次无异,甚至更为?凶险。”
她的脸色顿时煞白?。
僧人?见状,摇头叹息。
思忖片刻,命身旁的小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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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将签筒拿来,请她再抽一签。
“女施主且为?自己求一签。”他说。
少女额上冒汗,双手合十,嘴里喃喃自语。
许久,复才庄而重之地?摸向签筒,将签文捧在手中,交予面?前僧人?。
惠寿接过细看,“清复浊来浊复清,人?为?善恶自报应;若有红尘在心中,临事何须叩圣灵*,”他话中带叹,看向面?前一脸紧张的少女,只低声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
“方丈?”
“三日三签,女施主心中已有答案,所求者境遇如何,来日如何,前世后生,皆在眼前。”
惠寿道:“贫僧已入空门,四大皆空,按理说,不应再插手世间事。只是,女施主昔日与我佛门,还有一段前缘。是以,贫僧亦愿冒死提点一二?——”
“今日,明珠蒙尘,尚未通达,”惠寿道,“远观之,静待机缘,来日或有天恩坦途;若意气用事,置身险境,便是九死得生,亦难逃天惩。”
少女面?色微滞,问?:“何谓天惩?”
惠寿却不答,只定定看向她。
双眸沉静,分?明无喜无悲,又似透过她两眼,望清前尘旧事,来路艰辛。末了,唯余一声悠长叹息。
“生死有命,岂由?人?定,”他说,“贫僧言尽于此。女施主,请回罢。”
萧殷今日下学,没见着谢沉沉来接,一回家,便直奔偏院。
结果在偏院四下找了一圈,也?未见她身影,只得寻了院子里负责洒扫的仆妇问?,才知谢沉沉今日出了趟门,前脚刚回来,后脚便被萧家祖母找去。如今两个时辰了,还没被“放”回来。
“祖母找她什么事?”萧殷问?。
仆妇笑道:“听说是来了求亲的人?,老夫人?颇为?满意,遂叫谢姑娘去见上一见。咱们?府上,怕是不日就要有喜事了。”
萧殷闻言,愣了一瞬。回过神来,扭头就往祖母的院子跑去。
而谢沉沉彼时正跪在萧家祖母跟前听训。
顾氏侍候在婆母身旁,几次想要插嘴,都?被萧家祖母一个眼刀给逼退回去,心中也?憋着一股气,脸色越发难看。
一时间,两母女皆沉默不言。
屋内只有萧家祖母的声音絮絮不停,一时道:“芳娘啊,那?金家是我江都?城中数一数二?的大户,金家钱庄,你可?有耳闻?说富甲一方亦不为?过。更别提他家那?位二?公子,不仅颇有才学,也?是一表人?才,如今看得上你,愿娶你为?妻,既是你身之幸,亦是我萧家幸事——你还有何不满意?”
一时又道:“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父兄早年不幸身故,你的婚事,自也?该由?你母做主。她嫁与我萧家,便是我萧家人?,你既来投奔,也?勉强算我萧家半个女儿。此事虽于礼不合,老身却仍愿力排众议,留你长住,若非如此,你焉有片瓦遮头?便是念着这?份恩情,你也?不该忤逆长辈,叫老身难做。”
毕竟是当过家的人?,一番长篇大论?下来,真可?谓是“恩威并施,双管齐下”。
“回祖母的话,”沉沉却仍是坚持叩首道,“金家固然好,可?沉沉与金家二?少爷素不相识……”
“素不相识又如何?”萧家祖母打断她,“若是无媒苟/合,那?才叫荒唐。金家人?既看上你,愿意重金求娶,自有他们?的理由?,成婚之后,朝夕相对?,亦多得是机会了解。”
语毕,老妇人?扭头看向顾氏,示意她出言规劝。
顾氏却低垂眼帘,避开她视线。
沉吟良久,反倒毅然决然,随女儿一同跪在自家婆母身前。
“婆母有所不知,”顾氏道,“先夫还在时,已为?芳娘定下一门亲事,正是昔年陈家秀才之子,陈缙——”
“陈秀才?”萧家祖母顿时面?露鄙夷,“爷孙三代,考了几十年,也?不过出了个小小举人?,自诩两袖清风,至今仍是家徒四壁,你也?看得上!”
“那?陈缙今年已过了乡试,明年二?月,便可?赴上京参加会试……”
“老身活了七十年,七十年来,我江都?城再没出过一名贡事!你当他有几分?本事?若是过不了会试,也?不过就是个寂寂无名的酸儒罢了,等县中空缺补官,再到千里百里外的穷乡僻壤做个小县令,你且说,与金家怎比?”
顾氏被她斥得面?色惨白?,讷讷不得语。
老妇人?言罢,却又缓和了神色,侧头看向谢沉沉,温声道:“芳娘,你如今年幼,自不懂其中利害。也?只有自家长辈,才会与你直言不讳,”她说,“你回去好生考虑罢。毕竟婚姻嫁娶,亦非一朝一夕之事,要准备的事不少。待我与金家定好良辰吉日,自会再告知与你。”
是告知,而非商量。
沉沉心下一紧,猛地?抬头。
可?顾氏在旁,轻轻按住她手臂,她知晓那?动作下的安抚之意,不想母亲难做,亦不好再开口,只能先低头应是——
于是乎,待到萧殷匆匆赶到,其实也?没见着什么热闹,只看见谢沉沉低着脑袋、跟在顾氏后头,有些无精打采地?从祖母院中走了出来。
他跑过去,问?她怎么不开心,是不是被祖母欺负了。
结果话刚说出口,便被顾氏当着几名婆子的面?训了一顿,说他没大没小,妄议长辈。
萧殷气得直跺脚。
顾氏想拦都?没拦住,他已莽头冲进院中去。
见状,谢沉沉有些担忧地?看了母亲一眼。
“无妨,”顾氏却只疲惫地?摆手,“婆母一向溺爱阿殷,便是翻了天去,也?不舍得责骂……不必担心他。”
沉沉一想,也?是。
比起萧殷,眼下她更该担心的是自己才对?。顾氏拉着她的手,一路走,只说会再想办法,却也?没说是什么办法。
沉沉心事重重地?回了偏院。
正在房中来回踱步,发愁不已,忽听窗外传来“咚咚”两声闷响。
她一脸疑窦地?起身、推窗一看。
竟见方武满头大汗地?站在外头:既没走正门,也?没通报一声,就这?么翻墙进了她的院子。
“方大哥……你这?是?”沉沉有点懵。
却还是下意识退开两步,容他翻窗入内,又跑去给他倒了杯茶,“先喝口水顺顺气,”沉沉问?,“可?是京中有消息了?”
“正是!”方武接过茶,仰头牛饮一口。
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只不住拍着胸脯顺气,又颠三倒四地?急声道:“半个时辰前,我接到上京飞鸽传信,方知大事不好。”
“打姑娘离京后,这?三个月来……京中动乱频生!华章在宫中耳目众多,可?朝华宫忽如铁壁囚牢,非天子手令不可?进……几番打探竟仍不得法。直至七日前,方知殿下此刻并不在京中!”
“不在京中?不在朝华宫?”沉沉心下一沉,“那?他……在哪?”
“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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疆,定风城!”
*
个中前因后果,还要从三个月前说起。
赵莽为?谢家求情,本是受自家妹妹所托,不忍见麾下旧部战死、家中女眷却在宫中服役受苦。
谁知天子前脚答应,后脚便勒令其将功补过、领兵开赴北疆。赵莽自知中计,大怒,以年老体?衰无力胜任为?由?,悍然抗命,拒接圣旨,从此被禁足平西王府。
君臣嫌隙至深,经此一事,无异公之于众。朝野上下,顿时人?心惶惶。
当是时,却有三皇子魏骁主动请命,愿替舅父领兵出征北疆、降服燕人?——
同日。
赵为?昭乔装出宫,抱病亲临平西王府。
赵莽闭门不见,她便在院外长跪不起。入夜,院中咳声不断,赵莽隔窗望着那?道伶仃身影,许久,两眼通红,终是长叹一声,命人?将昭妃搀扶入内。
“观音奴,”他问?,“你这?又是何苦?”
“兄长,救我三郎!”
赵为?昭却只跪倒在地?,一路膝行至他跟前,“观音奴知错了,”她泪流不止,颤抖着拉住赵莽的衣摆,“兄长,我不该、不该同魏峥一起算计你,兄长,你莫要再生观音奴的气……可?好?”
哪怕是当初她执意要嫁给魏峥,赵莽也?从未让她跪过这?么久。
他与她一母同胞,统率赵家军多年,又岂会是什么有勇无谋的莽夫。
平素不追究,并非不懂,只是不愿让她难堪罢了。
可?如今,他再无顾忌——这?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而她亦再不必在他面?前,装出什么沉稳后妃的模样了。
这?一刻,她只是个关心则乱、别无他法的母亲。为?了三郎,她可?以不惜一切。
“……”
“你救救三郎……好不好?”赵为?昭泣不成声,“他是你的外甥,你的亲人?,你岂能眼睁睁看他送死?兄长,你说过……你曾说过!这?一生,只要我想要,我所求,你都?为?我办到,你忘了么?你忘了六岁那?年,我把自己卖给顾家,只为?给你买药;你忘了那?时你与魏峥争天下,一度处处受阻,我为?求魏峥退兵解围,不惜委身于他,那?时我与他甚至并无儿女私情——”
“我没有忘,”赵莽却忽道,“观音奴,是你忘了。”
他的声音,是经年未有的肃然与庄重。
他鲜少用这?样的语气与她说话。
除了当年——
赵为?昭呼吸一滞,猛地?抬头。
而赵莽居高临下,平静地?望向她,许久,方才轻声道:“这?天下,本该是我赵氏的天下。”
“我的确曾败于魏峥。可?后来,大败祖氏于赤水关外,首功归我赵家;追击祖氏三千里,取他项上人?头,得传国玉玺的亦是我。那?魏氏小儿做了什么?他不过是趁我追杀祖氏,大肆笼络人?心,在京中散布谣言,让所有人?都?相信,我赵家经此一战,已甘为?他左膀右臂,俯首称臣。我回到京中,提刀入营,那?一日,我本来就能杀了他——”
“可?是,那?时,你也?是这?样。”
赵莽蹲下身来,伸手揩过她脸上泪痕。
动作怜惜,小心翼翼,脸上却仍是面?无表情。
似陷入极远极陌生的回忆之中。
他眼中有悔,有恨,有痛,低声说:“你也?是这?样,哭着跪在我面?前,求我看在你、看在三郎年幼的份上,平息干戈,还天下一个太平。观音奴,我是为?了你,为?了三郎,为?了……她,所以,才把玉玺拱手相让。”
“我自请镇守辽西,也?是因为?,那?里是我赵莽一手打下来的江山,那?里的人?,那?里的兵,只认我赵莽的令箭,我赵家绝不能失了那?块根基。那?时,是魏峥亲口答应我,只要他活一日,便绝不会动辽西,让我与我麾下将士‘百年归老,仍能葬于此’。如今,他要我率赵家兵马出征北疆,派人?代理辽西,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
赵为?昭闭口不言,眼睫颤颤。
“从一开始,三郎的婚事,便只是一个引我上钩的饵。你自幼聪慧,岂会一点不知?至少,你一定在我之前,便得知此事真相。可?你还是眼睁睁看我沦落至此。”
“为?昭,你太过自信,因为?你知道从小到大,凡你所求,我从未有过二?话。不管你再过分?、再多算计……哪怕算计到我头上,做兄长的,总希望能给你留一条退路,”他说,“所以,到如今,你还敢求到我面?前来,要我救你的三郎。”
夜雨击窗,如珠落玉盘。
屋中一瞬静得落针可?闻,唯余难捱而颤抖的抽泣声。
不知为?何,赵莽却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似乎也?是这?般大雨倾盆的夜。
丽姬推开窗,探头张望片刻,忽的回头道,阿莽,雨后道路泥泞难行,修整一夜再去可?好?
他正在擦刀,闻言不解,问?她,祖氏与你顾家深仇难解,我早一刻去追他,为?你报仇雪恨,难道不好。
他答应过她,要提着祖氏的人?头来做她的聘礼。为?了娶她,他片刻都?等不得。言罢便要起身。
她却伸手按住他。
想了想,说,我的确恨他。所以,报仇的人?理应是我,而不是你。我想他死,可?更想你活着——好好地?活着。
丽姬——
不,顾离。
她那?时还那?么年轻,容颜如旧。
他还记得她轻抚着他脸庞时温柔而缱绻的神情,她说:【那?日你回城时,我去看了,你身后,站着那?么多的将士,一眼望不到头。那?些将士……都?有家人?,他们?每一家,其实都?和我们?顾家一样。我不能因为?我的一己之私,让将士没了将军,让他们?被无德之人?任意驱用,最后横死沙场……这?和祖氏做的事有什么分?别?】
【你愿意为?顾家报仇,我很开心。可?你要答应我,无论?有没有找到他,开春之前,都?一定要回来。】
【阿莽,我喜欢春天。到那?时,我的盖头也?该绣好了,我等了好久、好久,终于,我能清清白?白?地?嫁你为?妻了。阿莽,所以,你一定要回来,不要再让我等,好不好?】
她的声音在期冀和爱意中飘渺远去。
到最后,却只剩那?日,朝华宫中,少年代她告知于他的“遗言”: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赵莽只觉一口淤血堆积心头,眼前一阵模糊、险些栽倒。
紧扶着椅背,方才勉强站稳。回过神来,入目所见,却仍是一张熟悉的、垂泪的脸。
“可?你听着,”他嘶声说,“赵为?昭,我赵家驻辽西的二?十万大军,他们?,人?人?都?姓赵,他们?,人?人?都?是我的亲人?——我可?以死在上京,绝不能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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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死于他乡,尸骨无存!”
赵为?昭闻言,颓然坐倒在地?。
血丝沿着嘴角,落在前襟,一片血花淋漓
她想不明白?,为?何会这?样?
为?何一切都?和那?“怪梦”中不一样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她不惜代价想改变三郎的命运,反而步步将他、将兄长推得更远?
赵为?昭失魂落魄地?回到露华宫,当夜旧病复发,高烧不止。
天子闻讯,破例准允太医院阖院医士深夜入宫,一同商议为?昭妃诊病之法。可?办法试了又试,却始终不见效。
不多时,露华宫外,已然跪倒一片。
鸦雀无声间,唯有一青衣医士忽膝行至天子跟前、重重叩首,“臣陆德生,”他说着,随即强忍颤抖、捧起手中金针,沉声道,“有一法,或能为?昭妃娘娘解忧。臣斗胆请试。”
魏峥负手而立,冷冷看他。
许久,问?:“若再失败?”
若再失败……
医士抬起头来,眼中似有破釜沉舟之决心。
末了,一字一顿,坚定道:“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露华宫中。
赵为?昭只觉身体?一阵冷,一阵热,仿佛置身于冰火两重天中。
无数神思朦胧,远去,脑海中却仍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她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三郎去北疆送死。
要想办法……
一定有办法。
大魏的颓势,若真如她在那?场怪梦中所见,便是从北疆战败而始。
只不过,梦里的兄长前来上京,是为?送女出嫁。魏峥勒令他出征北疆,他虽迟疑,最终也?还是答应。
但,谁都?没有料到,兄长竟在出兵前夕遭刺。
长剑穿胸,伤重难愈,自此大病不起。
而朝中强将,早在魏峥登基时便“清洗”殆尽。大魏重文轻武、休养生息多年,一时间,竟无人?可?用。魏峥只得请来早已退隐避世的戎马将军樊齐领兵。
可?樊齐年老,不敌燕人?强将,只两月,便失三城,有愧于国,自刎而死。
梦中的兄长有意助三郎夺位,得知此事,以赵家令箭相赠。
三郎随即请命,代天子亲征。
但,哪怕有赵家兵马相助,整整十个月,双方仍在定风城外僵持不下。
直到……那?女子暴毙而亡。
三郎抛下一切,纵马千里赶回上京,也?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反致腿上旧伤发作,未能及时诊治,从此不利于行。
更可?怕的是。
主将“溃逃”,大魏军队人?心涣散,燕人?先夺定风城,屠城三日;后占掩云关,将守将头颅悬挂暴晒。连战连胜,竟一路打到西京赤水关外,距上京,只百里之遥。
魏峥不得已,亲自领兵出战,仍败。此战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污点”。
最终,身为?君主,亦只得在群臣死谏之下,为?保全根基,割地?求和。不久,便郁郁而终,留下众子夺位,争得头破血流——
她已在梦中知悉未来会发生的一切。
赵为?昭想:既知道结局,又怎能放任三郎意气用事,去赴这?场毫无疑问?的必败之战?!
她的三郎,来日要做万人?之上的帝王。这?骂名,这?败仗,便绝不能落在他的头上。只是,大皇子自幼习文,不擅武,人?尽皆知。五皇子早逝,七皇子无能,十皇子年幼……如果说,一定要有一个人?代天子亲征。
“娘娘!娘娘!”
耳边传来嘈杂的声音。
荃华当是吓坏了,见她醒来,顷刻间流泪不止,只一个劲道:“娘娘,您醒了,娘娘,您可?还看得清奴婢?”
她不言,渐渐睁开迷蒙的双眼。
入目所见,却是一身青色长衫。一身书卷气的医士垂眼望她,见她醒来,似也?长舒一口气。
事后,她问?起荃华,这?位面?生的医士姓甚名谁,怎么从未见过、却这?般医术高超。荃华顿时会过意来。
“回娘娘的话。”
派人?仔细打探一番,却已是两日过去。
荃华跪在她身前,语带斟酌:“此人?名叫陆德生,考入太医院不久,此前的确名不见经传,不为?宫中贵人?所喜……但,奴婢请院士调出其诊录后,却意外发现,他是宫中唯一一位、曾为?九皇子诊治过的医士。而且,还有人?曾看见过,他与朝华宫那?位……”
荃华说到这?,小心翼翼抬眼,看了一眼她的脸色。
发现并无半点异常,方才吞吞口水,继续道:“他与娘娘此前见过那?位谢家女似乎过从甚密。”
“娘娘可?还记得?四月初二?那?日,您命奴婢盯紧朝华宫有无异动,其实太医院当日曾来报,有人?手持三皇子令牌,来请医士出宫,只是当时奴婢并未细想,因三殿下一向谨慎,他能交予令牌之人?,定是可?信得过的心腹。直至今日一查,才知如此巧合……那?人?请走的,正是这?位陆医士。奴婢因此多留了个心眼,又去问?那?日太医院留守的太监,来请陆医士的人?,穿得什么衣裳,约莫什么身形,其间种种,竟都?能和那?位谢家女对?得上。”
四月初二?。
正是赵为?昭梦里,魏弃身死于朝华宫之日。
可?是……他没有死。
不仅没有死,还以自己的性命为?筹码,换得了谢家女出宫的机会。
难道……
赵为?昭心口忽的重重一跳。
便听荃华又道:“且两日后,这?位陆医士便拜访平西王府,听王府中人?说,王爷读过信后,便让他去见一人?——正是日前、王爷曾带进宫来为?您诊病的那?位‘神医’。两人?相谈甚欢,互相引为?知己。因此,王爷至今仍将这?位陆医士收留府上,加以庇护。”
不对?。
不对?。
难道自己漏掉的、最关键的人?,让一切生出变数的“罪魁祸首”,竟是那?蛰伏多年不得出的小疯子?!
……顾离!
你就连死了,还要留下这?么一个祸害!
赵为?昭猛地?坐起身来。
“去给本宫,把陆德生……”竟连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不止,她两眼通红,似癫若狂,“不,还有,兄长府上那?医士,把他们?一并找来!”
是夜。
御书房中,仍灯火通明。
魏峥愁眉紧锁,看向面?前泣泪斑斑的奏折:北疆之乱,果真已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
燕人?狼子野心,他早在登基之时,已有预料。只是那?时,中原战乱方止,他亦不得不休养生息,以图大魏长治久安,却没想到,这?些燕人?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势不可?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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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才不过太平了十余年啊。
他从前也?是武将出身,自然不甘一味求和。身为?一国之君,必要平定燕乱,可?恨那?赵莽却执意与他作对?。他昔年的心腹良将,亦死的死,退的退,哪怕还活在朝中的,亦多被“盛世”熬软了骨头。
想来,安乐的日子过得太久,谁还愿意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领兵打仗?
思前想后,也?许只有樊齐……这?老翁可?供一用。
他昔年于樊齐有恩,樊齐又是个愚忠之人?,命其出山,想必不难。
至于三郎……
三郎,的确是一众皇子中,长得最像他的,心性也?最像。
因此有时,他看着三郎,总不免想起年少时的自己。
若是三郎并非赵氏所出,若是赵氏心甘情愿为?他所用,若是……该有多好。
可?惜。
没有那?么多“若是”。
比起身后站着庞大的赵家,日后外戚干政,恐后患无穷的三儿子,在他心中,如今最合适的储君人?选,还是长于治国,心忧天下的长子魏晟。
可?惜,晟儿于武艺一窍不通……
思来想去,似乎还是只有三郎能替他亲征、鼓舞前线士气。
魏峥手执朱笔,若有所思地?在宣纸上写下“三郎”二?字。
若是三郎胜了,立下奇功,自己该当如何?
若是三郎败了,溃退千里,自己又当如何?
左右为?难。
忽然,却听一阵匆匆脚步声入殿而来。
他循声抬头:来者竟是久病多时的赵为?昭。
饶是心思深沉如他,一时间,竟也?不由?面?露茫然。
回过神来,方才匆匆起身、搀扶起跪倒在地?的女子,又温声道:“阿昭,你的病可?好些了?怎么这?时前来?”
赵为?昭是遏制赵莽、最好的一把剑。
虽不像从前那?般管用,可?留在身边,毕竟还是有些用处的。
赵为?昭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
是以抬起头来,并未回答那?些无聊寒暄,只开门见山道:“臣妾前来,是为?陛下献计。”
“献计?”魏峥心头一喜——面?上却仍不动声色,“你想到法子,劝服你兄长出兵?”
“不。”
赵为?昭摇头道:“他意坚决,臣妾无能为?力。”
“……”
“但臣妾此计,绝不亚于此,还请陛下听臣妾一言。”说着,她又从袖中捧出一本古籍。
古籍之上,字迹端秀。
写的字字句句,却都?指向一个闻所未闻、骇人?听闻的法子。
魏峥翻动两页,眉头已然紧皱,末了,拂袖背身,斥道:“妖邪之物?,难登大雅之堂!你竟也?信这?妖术不成!”
“此非妖术,而乃医术。”赵为?昭却依旧坚定道。
“……”
“陛下,难道你就从未怀疑过,为?何阿毗……他出生数日,便可?开口作人?语,一岁,便通读百家书,三岁,令无数大儒夫子甘拜下风,四岁,可?开十石弓,败樊齐于剑下?一切原因皆在此!如今,他已过十五岁,即书中所言,过生死劫。此法若成,从此刀枪难入,伤可?自愈,血治百毒,万邪不侵。”
当然,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因为?他在得到那?些能力的同时,也?会逐渐丧失心智。他最强时,则是在他死去之后——前提是,有人?知道怎么“使用”他。
昔日阎伦叛出师门,只带走了记载“炼胎之法”古籍的上半本,也?难怪他终此一生,都?未曾勘破,所谓炼胎之法,本质并非救人?,而是炼出一具无情无爱一心嗜杀的兵人?。
心智尽失,独听笛声指挥,无所不能。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陛下若是不信,”赵为?昭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望向魏峥沉默的背影,“还请陛下一试便知。若是臣妾所言有虚,愿以一命换一命。”
“你……!”
“但,若是此言为?真,”赵为?昭说,“陛下,试问?还有谁比阿毗,更适合做出征北疆的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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