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宇恬风说完,自己先面露赧颜,垂下头去舔舔嘴唇,忍不住地搓了搓指尖染上的墨迹。
毒医只是无言地看着乌宇恬风身后那扇微微开合的木门,以极慢的速度合上,轻得仿佛只是一阵风,根本没留下一丝一毫的声响。
毒医看看合上的木门,又看看趴在桌上浑然不觉的大王,他叹了一口气,上前拍了拍小蛮王肩膀,“您晚上记得吃顿好的。”
“……?”乌宇恬风茫然地看他,却只看见毒医眼中化不去的沧桑。
毒医离开后,乌宇恬风自己又趴在平台的圆桌上往宣纸上补了几条。可他这个人实在胸无点墨,即便苗文和中原汉字交错着使用,也没能很好地表达出最贴合的语意——
他不是王实甫*,也写不出《贪欢报》*,找不到那等“青鸾两跨、丹凤双骑”,“雨拨云撩、重整蓝桥之会*”的妙句——既能附庸风雅,又能惹情牵意动、生无限暧昧缱绻。
他只会用最质朴的动词:如抽如插,如操如干。
即便能用贴贴、亲亲、羞羞等一笔带过,却总不能直抒胸臆,写尽那点床笫之间的欢情。
乌宇恬风自己给自己惹火,不过罗列“让哥哥保持心情愉悦”的法子,就叫他在冬日的寒风中——掌心发烫、浑身冒汗,身上更是腾起一团团的火,像天穹中无限蔓延开的赤色云霞。
他长舒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案几上的宣纸叠叠好,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自己随身的布兜里。
等了一会儿,殿阁的小厨房那边腾起阵阵白色炊烟,乌宇恬风便收拾了案几上的笔墨纸砚、推开门进去叫凌冽,他当然想让他的漂亮哥哥多睡一会儿,可午睡太久、晚上要头疼的。
同他离开时不一样,屋内的凌冽换了个朝里侧卧的姿势,絮丝被拉得很高几乎盖住了脑袋。
乌宇恬风不疑有他,放下东西后,便凑过去轻轻拍那团被子,“哥哥,起来啦,用过晚饭再睡。而且,我还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哦——”
躲在被中的凌冽根本没睡着,他紧紧从里攥着被面,犹豫了很久很久,才深吸一口气,将刚才听到的一切按下不提,做出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应了一声、从床上坐起。
树屋内还未点灯,红霞透过窗扇洒落,反衬得一片昏暗中乌宇恬风的绿眸更加明亮。
他看上去很高兴,眼角眉梢都透着喜,一边给乖乖地给凌冽递衣衫,一边语调轻快地给凌冽转达了刚才大巫三人的话——亦是凌冽没听到的“前言”。
得知双腿有救,凌冽披外衫的手微微一顿,下意识垂眸看向自己的足尖。
受伤后,他膝盖往下的小腿、脚踝、双足都有知觉,他能感觉到小腿的冰凉,也能感觉到乌宇恬风捧着他的足尖、小心套上鞋袜,但他就是不能控制它们,扭动、用力皆是不能。
他没感觉到太大的惊喜,只有一瞬间的茫然。
……他,竟然,还能再站起来?
乌宇恬风给他穿好了长袜,抬头正好撞见凌冽那懵然的表情,他想了想,便将自己的脑袋搁到了凌冽的双腿上,目光澄澈地看着凌冽:“哥哥发什么愣呢,这不是好事么?”
凌冽看着他,看着他那漂亮如绿宝石的眼睛,看着里面盛满的真挚,终于笑了笑,然后伸出手揪了他的脸颊一下。
“唔?”乌宇恬风吃痛,也茫然地眨巴眨巴眼。
凌冽看着他,摇摇头,弯下眼角,在心里悄悄骂了句:小王八蛋。
○○○
次日是夯特节的最后一日,这一日上,会举行南境蛮国全境都瞩目的摔跤比赛。
凌冽从前,只在北境的草原上见过戎狄摔跤——两个魁梧凶悍的汉子、上身打个赤膊,扎下马步、面露凶相就开始互相攀扯肩膀、腰腹。那动作粗野凶悍,能彰显戎狄武士的强大力量。
可惜大锦北宁王是个斯文人,实不大欣赏这种贴身肉搏的比赛。
在他看来,论武能有更多更妙的方式:如比剑比枪、如骑射狩猎,这狼狈滚成一团的方式,甚是不美。
站在他身后的乌宇恬风,一边在偷学元宵帮凌冽顺长发的动作,一边透过铜镜观察漂亮哥哥神色。见凌冽眉心微蹙,他便开口直言道:“哥哥是——不想去么?”
被当面戳穿,凌冽抬手摸了摸鼻子,“……也没有。”
乌宇恬风不知凌冽那百转千回的心思,只笑道:“哥哥过去坐着看看就好,若真觉得无聊了,我会找机会陪哥哥开溜的,哥哥不用担心。”
听着他们这般对话,元宵心中早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还拽了乌宇恬风袖子一下,请他帮忙从凌冽的妆奁盒子中挑一根发带。
乌宇恬风拿了一条墨蓝色云鹤纹的,然后又冲着铜镜中的凌冽神神秘秘道:“据说,今年因为大巫提前出关的缘故,夺魁的摔跤王在得到苗刀和金银等嘉礼外,大巫还会额外实现他一个愿望。”
凌冽挑挑眉,南境的大巫在中原朝廷没有对应的存在:这人近乎神明又并非神明,像是国师,又比蛮王的权力还大。他虽不明白,但端看乌宇恬风那兴致盎然的模样,便也勾起嘴角笑了。
摔跤好不好看另说,能看见这般开心的小家伙,也算此行不虚。
等元宵给凌冽双膝上盖好绒毯,乌宇恬风便哼着轻快小调推凌冽往苍麓山下赶。一路上,他们遇见了不少各部参赛的勇士,他们脸上涂满了油彩、腰间则系着色彩鲜艳的各式腰带。
乌宇恬风趁机,给凌冽简单讲了讲他们南境摔跤的规矩。
勇士们不论男女,登记了姓名便可下场,由抽签决定的序次分组,在只碰触对方腰带的前提下,设法将对手掀翻在地,整个后背着地,便算失败,三局两胜,最后留在场上的那一人,称作“盖场”的摔跤王*。
“……不论男女?”凌冽瞪大了眼睛。
“嗯,不论男女,”乌宇恬风笑道:“哥哥别小瞧了我们苗疆的阿妹哦,凤容阿娘年轻时就是盖场摔跤王呢,她善使巧劲,当时的五部首领都不是她的对手。”
凌冽摇摇头:南境蛮国,民风如此,他算是见识了。
等他们到达苍麓山下,早就用木栏杆围起的摔跤场内,已经开始了一场比赛。两个勇士站在场内,互相攀扯着腰带,他们涂满油彩的脸都涨得通红,而在外旁边的姑娘小伙子们,则挥舞着双手、高声替他们助威。
见到凌冽和乌宇恬风,各部首领都先后向他们行礼。
“你们忙你们的,”乌宇恬风摆摆手,“我和哥哥自己逛,不用拘礼。”
听他这么说,首领们也没坚持,各自散去、忙着给自己部落中参赛的勇士鼓劲儿去了。
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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跤的场地很大,伊赤姆命人在苍麓山下的草坪上围了四五个圈,分派的人手也都谨慎沉稳,场面热闹而张弛有度,更将最后决战的场地用一圈的蓝染彩带扎满,看上去分外隆重。
桑秀和她心爱的遂耶部勇士也混在人群内,桑秀一直兴奋地说着什么,而她身边的勇士只是挂着一抹宠溺的微笑,目光温柔地看着他。
凌冽远远看着,忍不住会心一笑。
而乌宇恬风只是俯下身来,轻轻拢了拢他肩上的斗篷,小声道:“哥哥再看我又要吃醋了。”
凌冽笑,拍了拍他的手背,轻声道:“有情人能成眷属,这是好事。这要换在中原,宫内的女官和侍卫有情,开明些的帝王都要主动站出来替他们赐婚了,俗语不都说么:宁拆十座庙,也不拆一桩婚。”
“那是在中原!”乌宇恬风噘着嘴哼哼,“我们苗疆的阿哥阿妹在一起全靠自己!他若有本事在摔跤大赛上夺魁,桑秀的家人当然愿意他们在一起!”
凌冽见他又要撒疯,忙拍拍他的手臂,主动攀住小蛮王脑袋亲了一口,“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这里阳光刺眼,我们去那边躲躲——”
乌宇恬风哼哼,还想板着脸装生气。
结果凌冽看穿了他这点小心思,又伸出舌尖来舔舔他的唇瓣,软了声音喊他“恬恬”。
乌宇恬风哪抵得住漂亮哥哥这般撩他,只撑了须臾便被凌冽拿捏,很快推着凌冽到了一旁有树荫的高坡上,场内参赛的勇士们已经比了大半,剩下的都是各中好手,战局一时焦灼。
小蛮王担心凌冽在树荫下着凉,还是去寻了元宵,请他弄来一个手炉和一盆子炭。他自己则是从殿阁拿来了一盘子新制的烤乳饼,让凌冽佐着嬷嬷亲手酿制的玫瑰糖一起吃。
两人窝在树影下,原本十分惬意地在分食着这一盘子乳饼,结果总有几个憨直的勇士,三三两两跑过来,冲乌宇恬风吆喝道:
“大王!今年您怎么不上场?!”
“就是就是,大王您不是最厉害的?我们可都等着看您呢!”
他们的年纪看上去都比乌宇恬风小,目光诚挚而热切。
虽然在接触到凌冽的目光时面色微红、眼神有躲闪,但凌冽看得出来他们没有恶意。他不动声色地接过小蛮王手中的托盘放在膝上,取出袖中的巾帕替小蛮王擦了擦唇边糖渍,笑道:“你——真如他们所说这般厉害?”
乌宇恬风抿抿嘴,还没开口,那几个小勇士就叽叽喳喳说开了:
“华邑姆您不知道,大王他可厉害了!之前的规矩还没改,他能以一敌三还屹立不倒呢。”
“是啊,当时大王在摔跤场上站了整整一个早上,连师傅们都说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摔跤奇才。”
“……”乌宇恬风脸颊微红,忍不住笑骂道:“去去去,没眼力见儿的小东西,没见着我在陪哥哥吃东西吗?说了不去就是不去,什么奇才,你们惯会哄我开心。”
小勇士们哄笑一声,却还是有些依依不舍:“大王,您当真不去露一手给我们看看嘛?边境上好几个兄弟可都是专程赶过来想看您上场呢!”
凌冽看看他,又看看在场上与戎狄不同的摔跤,终于轻轻推了小蛮王一把:“你还是去吧。”
“嗯?”乌宇恬风一愣,“哥哥想看?”
苗人的摔跤,虽与北境戎狄那般不同,但也是近身肉搏。只看着眼前金灿灿的小太阳,凌冽总忍不住想到当初他初来鹤拓城时,小蛮王飞速攀上最高刀梯夺魁的模样。
时至今日,北宁王才算终于看清自己当时的心。
或许,他同眼前这个漂亮的小家伙,真的是一见钟情。
乌宇恬风看看场面上剩下的人,犹豫片刻后,还是答应了,他解下自己腰带上的螭纹佩、银饰和布兜递给凌冽,然后一跃翻身,跳到了其中一块场地的书记官身边,宣布了他要加入比赛。
书记官和在场众人都愣了愣,而后,整个苍麓山下爆发出了极热烈的欢呼声。
而凌冽带着笑,静静地坐在树影下,即便隔着整个热闹的人群,他也第一眼就看见了小蛮王惹眼的长卷发。
他的个子高,手臂上又有劲儿,上场之后几乎无往不利,很快就将三块场地上的勇士悉数清空。只有桑秀身边的那位遂耶部勇士,还有阚部首领的长子勉强同他斗了几个来回,最终,都还是被他狠狠掀翻在地。
红日高升,当最后一名对手倒地,乌宇恬风蹭了蹭脸上不慎溅上的泥渍,遥遥冲着凌冽展露了大大的笑容。
凌冽也笑,冲他挥了挥手。
这时,不知什么时候蹭到凌冽身边的桑秀忽然出手,推动了他的轮椅、将他送到了赛场边缘。
热闹的人群见他过来,纷纷往两旁让出了一条通道,勇士们高声尖叫欢呼,姑娘们则热切地将一大捧色泽艳丽的花束塞入他怀中,然后齐齐山呼着“华邑姆”、“华泰姆”。
凌冽被他们的热情闹得有些懵,但见远处笑着冲他走来的乌宇恬风,嘴角又抑制不住地扬起来。
乌宇恬风走到他面前,竟然当众跪了下来,轻轻捉着他的手深情地啄吻一口,翠色眼瞳光芒闪烁,“幸不辱命,我的华邑姆。”
凌冽看着他,看着他亮晶晶的翠色眼瞳,笑着将手里的花束塞到了他怀中。
而乌宇恬风看了看花束,又看了看凌冽,他眼中闪过一抹戏谑,而后就忽然将凌冽拽入自己怀中,连人带花一起高举起来——
凌冽一惊,周围的姑娘勇士们却高声欢呼起来,一声声的“华邑姆”和“华泰姆”响彻天穹。
而凌冽坐在乌宇恬风的臂弯上,一手揽着他的脖子,一手被迫替他拿着那捧鲜花,乌宇恬风仰头看着他,脸上是说不出的温柔。
这时候,大巫也在人群的簇拥中走过来,他看了一眼抱着凌冽的小蛮王摇摇头,面无表情地将嘉礼直接递给了凌冽,然后他问乌宇恬风,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
往年此刻,旁人此刻多半会说想要和自己心爱的阿哥阿妹在一起,或者祈求家人、部族的平安。
偏生乌宇恬风看都没看大巫,只痴痴看着他家哥哥因为羞赧而微红的好看脸颊,喃喃道:“我想要哥哥此生无忧,心情愉悦、和乐幸福。”
○○○
晚些时候,元宵给忙碌了一天的凌冽和乌宇恬风准备了热水。
宽足一丈有余的鸳鸯浴桶内,乌宇恬风搂着凌冽亲昵地说了许多热络的情话。
而不知为何,往日总被他一撩拨就会脸红动怒的凌冽,今夜看上去却分外的稳重老练,他只是笑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牵着乌宇恬风揽在他腰间的手指,一根根把玩,脸上挂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
共沐毕,乌宇恬风细致地给凌冽擦干了长发、换上了寝衣。
这件寝衣是影十一几个办回来的,用料是蜀中的青碧色雨丝锦,凌冽一开始嫌它的纹络太过花哨不爱穿,如今看这件寝衣只有一根系带,便抿抿嘴忍了下来。
而乌宇恬风自己擦干了卷发,正准备去铺床,就见凌冽自己挪动到案几前,展开宣纸、开始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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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宇恬风看他墨发披散的背影,懵懂地凑过去,“哥哥,是中原出事了么?”
他没多想,只当凌冽有密信要看。
结果他的漂亮哥哥只是回头看他笑了笑,然后神秘地从怀中取出了一沓皱巴巴的宣纸展展开,示意乌宇恬风到对面坐下:“读书习字是一辈子见工夫,一日半日,都不可偏废。”
“……”乌宇恬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今天也要吗?”
凌冽只是研墨,让他坐。
乌宇恬风嘟嘟嘴,乖乖坐了。
结果他刚坐下,就看见了凌冽手中展开的纸上,分明是他的字迹,最上首一行,写着的就是“如何让哥哥保持心情愉悦”一行。
乌宇恬风傻了,翠色眼瞳都险些瞪出来。
而凌冽研好了墨,只看他揶揄一笑,然后正色,取出墨笔蘸了朱墨,提笔便在他最后写的那行“吞吃下我、眼尾洇红、浑身发颤”上画了一个圈儿。
他看着惊骇到浑身发抖的小蛮子,浅浅一笑,压低了嗓音、眉眼弯弯道:“听好了小白丁:此间情|事,云雨文章,驾鹤乘鸾、欺香翠晃,可还有千般措辞、万种词唱——”
作者有话要说:*王实甫:《西厢记》作者。
*《贪欢报》:又名《欢喜冤家》,明代西湖渔隐主人的短篇小说集,书中多叙私情,后两句的引用出于此书,其他的一引就会被口,大家可自度娘之。
*“盖场”摔跤王:参看《惠水苗族摔跤文化概略》一文,源惠水县民|宗局——
阿恬:不怕流氓,就怕流氓有文化QAQ哥哥大流氓!
凌冽:???——
第70章
夜合花疏晃,明月夜凄清。
树屋内:明烛摇曳、灯油燃尽。
大锦北宁王从来是个仔细人,既答允了要做小蛮王的“先生”,便会悉心教导、不辞辛劳。
他好整以暇地坐着,满面揶揄地将那几张宣纸展开,然后点着他一行苗文轻声道:“这一段里,所有的字词句都是我曾经教过你的,没什么难点,你且用汉字誊写一遍。”
乌宇恬风噎了噎,看着第一行的“第一,乖乖听话,不惹他生气,每天多逗他笑”等字,脸涨得通红,翠色眼瞳也闪烁个不停,他低下头,小声告饶道:“……哥哥你别欺负我了。”
“这怎么是欺负你?”凌冽忍笑,用笔杆的另一端点了点乌宇恬风的手背,“这是在、教你习字呢。”
乌宇恬风咬咬唇瓣,红着双颊、慢腾腾地捏起墨笔。
可他心不在焉,又是当着凌冽的面儿,一行字写得歪歪扭扭,半点不成样。
凌冽摇摇头,笑着转轮椅来到了乌宇恬风身后,从后拥着他、捏住了他的手掌,引导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写,“小笨蛋,都教过你了,习字时要心如止水,手臂要稳、动作要流畅。”
他的嗓音一贯清冷,喷洒出的气息洒在乌宇恬风的耳廓、肩颈上却烫得很,惹得小蛮王浑身一阵颤抖,笔尖上也因此狼狈地坠下一滴墨水。
墨珠在宣纸上极快地晕染开,将那一行行幼稚的字迹染得更乱。
乌宇恬风的眼眶都被逼红了,掌心手背上都是汗。
凌冽在心底笑,侧头隔着那些垂落的卷发亲了他的小蛮子一口,然后趁他发愣,将那一张写废的宣纸扯落到地上,他啄吻着乌宇恬风的侧脸,含含混混道:“……这张写不好,那下一张呢?恬恬不是说最明白我心思么?”
乌宇恬风本非圣人,不能坐怀不乱,更不可能无动于衷。他只忍了一个须臾,便忍不住地丢下了笔,转过头来用染了墨渍的手指捏住凌冽下巴,扑上去缠着他深吻。
凌冽被他亲得咯咯笑,动作上却不叫他如愿,只捏了小蛮王的手指、拍拍他肩膀道:“好阿恬,你还没写完呢——!”
乌宇恬风一顿,重重吸了口气,才眯起眼睛,哑声道:“哥哥……真想教我?”
凌冽脸上笑意不散,他用指尖点了点小蛮王额心,“总不能叫我的小阿恬,一辈子是个小白丁呀,”他看着乌宇恬风的绿眼睛,调笑道:“你不是说——将来还要帮我回中原打坏蛋的么?”
一听到“中原”二字,乌宇恬风即将出笼的欲兽忽然被勒住了脖颈。
他实在忧心凌冽的双腿,怕他因中原事忧思劳神,如此,他轻咳一声,忙正色道:“那、那我认真学!”
大锦北宁王锦心绣肠,挑眉细端详了小蛮子片刻,便从他那一瞬流露的忧虑眼神中读出了他的心意。想到小蛮子在宣纸上写的“如何让哥哥保持心情愉悦”一则,他脸上的笑容便更难消下。
他拍拍乌宇恬风手背,忽然没头没尾说了一句:“轮椅太硬了。”
乌宇恬风一时还没明白,正想说他这就去拿个垫子,结果,凌冽却拽住了他的衣角,软声道:“要阿恬抱——”
漂亮似寒星的黑色眼瞳,在灯烛摇曳下闪着万簇火,一时明亮得让乌宇恬风手足无措。半晌后,他才鼓起两腮,红着双颊将凌冽抱起来,紧紧地从后拥住。
凌冽坐到他腿上,后背如愿以偿地靠上他宽阔温暖的胸膛,小蛮子身上的肌肉既柔软又结实,让他忍不住放松而惬意地长出一口气。
他们俩相拥着坐在案几前,凌冽展开乌宇恬风写的那一张张宣纸,重新收拾了桌子。
而乌宇恬风则整个趴在他的背上,长长的金色卷发随着他的动作洒落他和凌冽满身,看着案几上的那些东西,他轻声问:“……哥哥不恼我么?”
凌冽放下镇纸,含笑看他一眼,然后直白而坦诚地告诉小家伙道:“恬恬小傻瓜写这些是为我好,又有何恼?”
乌宇恬风搂着他,将自己的下巴磕在凌冽肩膀上,羞赧地低下头,闷闷道:“可哥哥骂我是‘小笨蛋’!”
凌冽好笑地耸耸肩,抬手揉了他毛绒绒的脑袋一把,“可不就是小笨蛋么?这有什么好藏的,你看你写得多好——南境的甜果子我确实爱吃,你送我的东西我也都喜欢,你带我去看的风景,都是我见过最美的。”
乌宇恬风听着,脸上的热度也降了一些,他抬起头,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凌冽的,“哥哥就会哄我……”
凌冽摇摇头,靠着他的胸膛,又继续道:“不是哄恬恬,是真的,从前我可没有如今这样安心的日子。父皇虽偏疼我,但我也只是母后……的养子,再受宠,也是寄人篱下、患得患失。”
乌宇恬风抿抿嘴,“那……镇北军中呢?”
“军中?”凌冽笑着,换下手来挠挠他的下巴,“郭老将军待我确实不薄,军中兄弟们也都豪爽,但我并不好战,那样的日子过一时可以,一辈子的话……”他摇摇头,“我还是更希望和平无战。”
再者,镇北军再好,北戎山一战后,他曾经拥有的一切,也皆荡然无存。
乌宇恬风抿抿嘴,紧了紧他搂着凌冽腰的手臂,“哥哥不许想了,多想想高兴的事。”
凌冽好笑,戳他一指头,“怎么在你眼里,我就是纸糊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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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镇北军,他固然遗憾难过,但同眼前这金灿灿的小蛮子经历种种,他早已不是从前那般——只要提到“镇北军”三字就会满心怨愤、悒悒不乐,甚至还会因此犯头痛的心境了。
乌宇恬风蹭蹭他的脸颊,小声道:“可是哥哥要保持心情愉悦……”
凌冽见小蛮子还是很执拗,便重新拿起朱笔,在乌宇恬风的目光下,缓缓将他前面两张写满了“蜜香树、金蜜果、阿虎、阿雀和阿象”的纸都洒满了朱墨。
“傻恬恬,下次别写这么多了。”
“……唔?”
“你写的这些……”凌冽搁下朱笔,侧目看他,“简单讲不都是一样的意思么?”
乌宇恬风眨巴两下眼睛,不解。
凌冽眼神戏谑,伸出手轻轻掐了他的脸颊一把,轻声道:“只要同恬恬在一起……”
乖乖听话也好,甜果子也罢。
或者是禁地的蜜香树、寒潭里的红鲈鱼,热海的温泉蛋、河边的沼虾,每一时每一刻,他的快乐欢愉,都是眼前这个金灿灿的小太阳带给他的。
又何须罗列?何须细思?
只要同这个贴心的小呆瓜在一起,便是面对着勃生港的腥风血雨,他也能慨然以对。
“如何让哥哥保持心情愉悦”这个问题,根本就不需要答案。
因为乌宇恬风本人,就是那个答案。
这一次,虽然凌冽的话没有说完,但乌宇恬风很快就明白了他漂亮哥哥百转千回心思,他心里热乎乎的,紧紧圈住凌冽,然后扑上去衔住他的唇瓣,热络地献上了自己最诚挚、最热切的绵吻。
凌冽笑,微微侧身,也攀着他的肩膀回应。
绵密的亲吻扯乱了两人身上本就宽松的寝衣,乌宇恬风含吮着凌冽的唇瓣,用自己已经变得很暗的绿色眼瞳细细描摹着凌冽的眉眼,他笑起来,啄了一下凌冽的嘴角,替他舔去了那些来不及吞咽下的水渍:“哥哥真坏。”
凌冽看他,也用指尖揩去了他的。
乌宇恬风现下明白了,他的漂亮哥哥不是不会撩拨人,而是太会了——他无比庆幸自己做出了要打上中原抢一个白皙漂亮媳妇的决定——哥哥这般蔫坏的撩人精,还是只有放在他身边最得体。
两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眸色中看出了一抹戏谑。
之后,乌宇恬风反客为主,被那一抹忧虑束缚住的困兽终于冲破了囚笼,他捉着凌冽的手,反而坦然地将他自己写的那张宣纸铺展开,点着最后一尾句子道:“中原汉字博大精深,夜还长得很,哥哥可要教教我——这里,还能写什么样的云雨文章?”
凌冽看着宣纸上那行字,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又变成了落入虎口的羊。
不过事已至此,他教与不教,今夜,总逃不掉枕席闹欢。
想想隆冬岁末无事,即便明日昏睡到午后也不妨,凌冽便笑起来,轻轻咬了小蛮王的唇瓣一口,哑声道:“行,哥哥教你,好好教你——”
是夜,所谓:“甜津糖拌蜜,紧贴漆投胶。写意儿,伸伸缩缩,爱怜也,轻轻款款,人间如此妙景,总是仙笔难画成*。”
鹤拓城的冬日暖阳,总是比中原升得迟些。
作为一国大王的乌宇恬风,夙兴夜寐、勤勤勉勉,一夜耕耘,终于从哥哥好听的声线中,学会了许多、许多撩人的文词雅句:如云如雨,如巫山如桃浪,如花营锦阵,如舌剑唇枪。
可怜北宁王饱读诗书,最终也只剩下了愤愤怒骂,文雅的措辞在这般痛痒下,半点没有呵斥人的力道,反而叫沉湎于其中的小蛮子更加疯狂——
时至最后,下流粗野的,反而成了他北宁王。
他红着眼尾,肿着唇瓣,近乎于气息奄奄地躺在床榻上,眼神涣散、声音嘶哑,再骂不出什么来。
他看着一片昏暗光影中小蛮王金色的卷发,看着他翠绿色瞳孔中不断闪烁的光芒,看着他明明下巴尖上都挂满了汗、动作却一点儿也不见迟缓。
凌冽长叹了一口气,放弃地阖上了双眸。
或许,中原那些关于小蛮王的传言并没说错,某种程度上:他确实攫戾执猛、残暴异常……
而乌宇恬风缓了一息,看着沉沉昏过去的凌冽,脸上也露出了餍足的笑意,他俯下身来啄吻着凌冽的耳垂,用最轻最轻的声音,慢腾腾一字一句道:“多谢哥哥,不吝赐教——”
最终,为“先生”者人事不省,做“弟子”的却百倍精神、龙神马壮。
等凌冽再次睁开眼睛,果然不出所料、已是时值午后,他动了动手臂,想从絮丝被中伸出手,结果下一瞬所有的光线就被乌宇恬风结实的胸腹挡住,那小麦色的肌肤上,还有他昨夜留下的不少指痕、抓痕、咬痕。
乌宇恬风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手中捧起一盏加了蜜的茶,“哥哥喝水。”
温热的蜂蜜水流淌过干涩的喉管,凌冽舔了舔唇瓣,又就着小蛮王的手咕咚喝下两大口,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乌宇恬风看看窗外的蓝天白云,笑道:“未时刚过。”
“睡这么久……”凌冽挣扎一下,想要坐起来,可才一动就牵动了身上说不出的无数地方,痛得他忍不住“嘶”了一声,而后重重地跌回到小蛮王怀里,他抿抿嘴,小声埋怨道:“你……怎么不叫我?”
“叫哥哥做什么?”看着他虚软无力的模样,乌宇恬风脸上的笑意更大,他往上给凌冽拉了拉被面,“让哥哥睡饱。”
凌冽叹了一口气,又问道:“今日你去殿阁了么?”
乌宇恬风点点头,而后又闷闷笑道:“不过,这是这个冬天里,我最后一次去殿阁了!”
“嗯,为何?”
“因为我给老师和阿兄告假了!”乌宇恬风仰着脑袋笑盈盈的,“我说,为了哥哥的双腿、为了哥哥将来能更好的康复,我要每天一刻不停地陪着哥哥,他们说不过我,就让我回来了——!”
凌冽一愣,飞快地眨了眨眼,一时没太明白乌宇恬风的话:“你……说什么?”
“嘿嘿,我说,从现在开始,我可以每天跟哥哥在一起啦!不用去处理什么政务,也不用理会殿阁的事情,从今日开始往后的两个月里,我都陪在哥哥身旁!”
“……”凌冽被噎住了,半晌才抖着嘴唇憋出一句,“你、你、你这不是胡闹么?”
堂堂一国大王,不勤勉于政,竟然用、用这样的破借口告假?
凌冽又羞又急,扶着乌宇恬风的手臂就要挣扎着坐起来,见他确实慌了,乌宇恬风才好笑地抱紧他、不让他动,只轻声说道:“笨哥哥,往后的一段时间里,殿阁没什么大事了,老师和阿兄都明白的,我没胡闹。”
“你……”凌冽道:“能不能正经点儿?”
乌宇恬风撅撅嘴,哼哼,“我怎么不正经?陪哥哥这可是最正经的事了!”
凌冽不信他,等穿戴整齐、用过一顿不知是早还是晚的饭后,还是请来了伊赤姆大叔当面问过。得知这几个月里殿阁确实没有什么要紧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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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慢慢放松下来。
伊赤姆大叔不比旁人,他见多识广,也在中原待了三年,看凌冽实在悬心,便也帮着小蛮王宽慰道:“王爷您也别光顾着忧心大王,他是我南境蛮国的华泰姆,您难道不是我们的华邑姆?”
凌冽茫然地看着他。
“我们关心您,同关心他是一样的,”伊赤姆拍拍乌宇恬风的肩膀,冲凌冽笑道:“您的腿、您的伤,都是眼下我们全境最忧心的事儿,来年开春,您若能站起来,我想,整个南境的百姓都会很高兴的。”
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凌冽张了张口,最终丢脸地红了眼睛。
他生在中原,是天潢贵胄,是尊贵的皇子、王爷。
可皇室,那些血缘上名为他“亲眷”的人,只顾着防备他、算计他,甚至想要他去死。而中原的百姓,他和镇北军豁出去性命守护的百姓,只是敬他畏他。
南境这般苗人,与他非亲非故,甚至从前,还总是被他误解、戒备,他们,却愿意给他最诚挚的关心,甚至愿意为了他一再破例,就连最稳重的大巫、伊赤姆他们,都愿意为了他,默许乌宇恬风的一切任性胡为。
他哪里没有家,这里本是他乡,却偏偏成了他的归途。
乌宇恬风见凌冽眼中不断转着水珠,便将他的脑袋拨过来、埋入自己怀里,凌冽听见他不满地“啧”了一声,竟半真半假地冲伊赤姆埋怨道:“完了,老师你惹哥哥哭了——”
伊赤姆也闷闷笑,假装为难地挠了挠头,“哎呀,这可怎么是好?我赔大王您多几块花糕好不好?”
凌冽伏在乌宇恬风怀里,原本鼻腔酸涩,已是执襟潸泫*,听得伊赤姆大叔此言,又忍不住噗嗤一笑,眼角控制不住的泪珠滚落到小蛮王冬日毛茸茸的交领上。
而始作俑者的乌宇恬风却只笑,摁着他的后脑揉了揉,然后故意道:“不好不好,冬日的花糕都是去年上的干花做的,老师要赔,怎么也得用点上好野鸡子或长条足重的山药。”
听见这个,伊赤姆终于忍不住噗地笑了,他嚷嚷道:“我说王爷,您瞧瞧,他这可是公开打劫了!您快别伤心了,再这样下去,我那点家底,可都要被他掏光了!”
凌冽吸了吸鼻子,刚想抬头说点什么,乌宇恬风却更大力摁着不让他动,小蛮子的声音透过他的胸膛密密地传入凌冽耳廓,小家伙一点儿不嫌害臊地直言道:“嘿嘿,哥哥跟我本就是一体的,他才不会帮老师你说话——”
一点山药野鸡子根本不是事,伊赤姆见凌冽心绪平稳,也便笑着摆摆手,后退一步道:“行行行,王爷是你的华邑姆,自然是站在你这一边。你们两个人多欺负人少,我不跟你们吵,我去给你们找新鲜的野鸡子、野山参。”
乌宇恬风这才满意地哼哼。
而被迫伏在他怀中的凌冽,也终于恍惚地明白过来了这位大叔的善意。他趴着,叹了一口气,终于放松了自己——南境蛮国,真的很不一样。
乌宇恬风闹也闹了,野鸡子、山药和野山参也一样没落下,他心满意足地放开凌冽,大大方方在哥哥的脑门上亲了一大口,然后翠色眼瞳认认真真地睨着凌冽道:“哥哥不许忧思了,你也听见了,我这样是天经地义的!”
凌冽趴着,看着小蛮子那骄傲讨打的表情,忍不住捏捏他的脸皮,“羞羞。”
“我才不羞呢,”乌宇恬风捉着凌冽的指尖,凑过去亲昵地咬了下他的鼻尖,“我这叫给哥哥治病,不是胡闹、也不丢脸,哥哥你才是要摆正心态、放宽心,这是——良药苦口利于病!”
凌冽眨巴眨巴眼睛,终于忍不住“噗”地笑出声。
等乌宇恬风松懈,凌冽忽然撑起自己,扑上去不轻不重地咬了小蛮子的脸颊一口。
金灿灿的小蛮子被他这下突然袭击闹得绿眼睛一眨一眨的,脸颊上湿湿痒痒的痛更让乌宇恬风下意识地抬起手抹了一下,“哥哥你咬我做什么?”
咬了人的凌冽却只轻轻一笑,然后又拉着乌宇恬风的手将他的指头拨开,贴上去又温柔地用舌尖舔了舔他小麦色的肌肤,“我啊,在服用我的小药丸子呐——”
○○○
岁末北境,天寒霜凉。
靠北的一片草原上,草皮已近乎秃黄,几条由北向南的大河结上了厚厚的冰霜,剩下几条东西走向的小溪边,还稀稀拉拉剩着几个没拆完的毡包。
毡包边上,是将收拾下来木材帆布套上牛车的牧人。牧人赶着的牛车后面,则挤着他们各自的家人。白发苍苍的老人搂着穿着大人棉袄的孩童,他们的目光皆是仓皇且茫然。
这是北境草原上,最后一片不受污染、不用缴纳苛税的水源。
老戎王死后,他的两个儿子征战不断,今岁的冬天又别样寒冷,像他们这样不挑边站的牧民和部落,渐渐失去了最后的家园。
而距离锦朝凝光山北不过数里的地方,东渐的一条河流却能听见涛涛水响,水边架着几口大大的黑锅,锅中热腾腾地烹煮着鲜嫩的羔羊,坐在铁锅附近的戎狄武士都是披甲持刀,有说有笑地喝着醇香热茶。
而在他们身后,扎着数个大小不一、色彩统一的毡包。
最大一个毡包上扎着精美的黄幡,毡包前的一块空地上,整整齐齐地跪着无数被五花大绑跪趴在地上的俘虏,他们被麻绳勒住了嘴,在这数九寒天里,身上就只穿着一件粗麻衣衫。
收束的绳索让他们根本没法抬头,只能同一头头乖顺的绵羊般,四手四脚、低垂着头趴在地上。而他们目所能及的范围内,已凝结了数片暗红色的冰花——
“唰”地一声,利刃劈开血肉,而后磕到了颈骨,发出叮叮脆响。
“呿——”一个身披黄色夹绒长袄的男人嗤笑一声,干脆地丢了手中长剑。他看上去三十岁上下,眉骨高挺、笔峰峻拔,一双狭长的眼眸眯着,如狼似鹰,“所谓龙泉,不过如此,还不及我戎狄普通弯刀半分。”
他说着,随手抽出身边武士的佩刀来,然后手起刀落、砍瓜切菜般,又杀了三人。
喷出的血水洒了他一头一脸,他却享受似地眯起眼睛,更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伸出舌头舔去掌心那腥红的血。几个靠近他的俘虏都被吓得尿了裤子,而他看着他们哈哈狂笑起来。
等他笑够了,旁边的武士才递上一块巾帕,让他擦脸,他拿着那帕子,似笑非笑地看向群俘虏前一人:“这什么龙泉宝剑,您啊,莫不是久不回中原,叫人骗了吧?”
那人身着青衫,披着一件黑色的鹤纹大氅,宽大的风帽只露出他半张白皙的脸,闻言,他也只是笑了笑,“二太子天生神力,再好的百炼钢于您手中,也不过是废铁。”
“呵,您这张嘴,”戎狄二太子伊稚查丢了巾帕,上前来,“明知简先生您这是在编瞎话,我却还真爱听。”
“简先生”唇边笑意未散,只道:“我只是在说实事。”
伊稚查耸了耸肩,不再继续同他纠缠这个话题,只问道:“那么,先生还要我等多久呢?北境落雪,很快河流就都要冻结断流,音单那个蠢货,却还在想着如何征税纳赋,”他眯起眼睛,“您说说,我还要忍受这个蠢货多久呢?”
音单是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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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大太子之名,他二人都出自戎狄大部鞮摩氏。
他鹰视凶狠,换旁人定然发悚。
“简先生”却半点不惧,只略微抬头、遥遥看着南方的苍穹道:“我们的人,已在朝堂上逼得外戚走投无路,舒家会在明年开春起事。”
“适时,您先取音单首级、统一北境,再挥师南下中原,京城那黄口小儿,必定百上加斤、应对无暇。戎狄铁骑长驱直入,必能囊括宇内、一览天下。”
伊稚查听着,脸上笑意不变,动作上却出手如电,染血的弯刀突然横上了简先生的颈项。他看着简先生,似乎想从他那无悲无喜的表情中,窥探出什么——
“那您,能不能告诉我,”伊稚查道:“您作为一个中原人,如此不惜一切地帮本太子,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简先生看看他,又看看那刀,唇边的笑意渐渐散了。
他在风帽下的双眸闪过一抹狠厉,声音也由此有些颤抖异样:“您……无须多虑,只需记着,我比任何人都希望看到整个中原——流血漂橹、尸横遍野。”
○○○
腊月里的南境,依旧无雪。
自从乌宇恬风不用去殿阁报道后,他便带着凌冽将鹤拓城附近能去的地方都去了个遍。五部首领各自的领地、索纳西的家,阿幼依平日里和大巫修行的蝴蝶泉,还有桑秀和殿阁嬷嬷们住的树屋,每个地方,都留下了他们的足印。
后来,小蛮王似乎怕凌冽无聊,更找人借来一艘不大不小的渡船,带着凌冽穿过榆川,登上了河中央一座绿林遍布的小岛,小岛没有特别正式的名字,有人叫它“孤山”,有人叫它“瀛海山*”。
山中有苗疆先祖留下来的一些废弃神庙,乌宇恬风说这座岛屿原有一座陆桥与鹤拓城相连,后来因为地震而导致陆桥断裂、周围的陆地下陷,加上榆川水流湍急,渐渐就让这座小山孤立在了榆川中央。
山间的草木与鹤拓城内相似又不同,凌冽的轮椅被乌宇恬风放在船上,他自己稳稳地抱着凌冽在山道上走,顺便将那些废弃神庙中的神明,一一叙说给凌冽听。
可怜大锦北宁王这么大的人,比这个抱着他的小蛮子还要年长上五岁,最终还是被这些说给孩子听的神话故事吸引,相信了苗疆先祖关于枫木、蝴蝶阿娘、蚩尤大神的传说。
山巅上最高处的神庙基底由白石打造,上端木制的结构被天火烧毁,断垣残壁中的蚩尤神像也只剩下了半截残躯,开阔的前殿内翻倒着几只兽纹面石鼓,破碎的白石上,爬满了青翠的绿藤萝。
乌宇恬风抱着凌冽,冲大神的残碑揖了揖,然后小声地祈祷着什么。
凌冽攀着他的肩膀,遥遥看着那神庙中静谧的一切,他闭上眼睛,也虔诚而小心地在心中道了一句感谢。
两人逛了一圈下来,原打算回到鹤拓城内用午饭,结果靠近了小船才发现那头吊睛白额的大老虎竟也跟着他们来到了岛上,大老虎亲昵地蹭了蹭乌宇恬风的长腿,然后嗷呜一声,示意他们去看船舱。
船舱上,那只被他们救下来的小雪豹,正费劲地用自己的牙齿和爪子在同一条比它身体还大的黑鱼对抗。这条黑鱼明显是大老虎从榆川中捕捉上来的,连上尾鳍比小雪豹还要长。
大鱼因为失水,不断地在船舱上拍打着鱼尾蹦跳着挣扎。而小雪豹则是像个尽忠职守的勇士,费劲儿地用尽自己全部力量守护着它的“老师”、“阿妈”捕捉过来的猎物。
它的绒毛被打湿了,受伤的前爪也不算太灵便,但那努力的模样,还是瞬间就让凌冽笑出了声。
小雪豹被惊动,浑身的毛都蓬起来,它偏偏头,转着黑色的小眼睛看向他们。而那条大鱼也趁机狠狠地一甩尾,从它小小的身子下一跃飞出去老远,湿漉漉的尾巴狠狠地抽了小雪豹一下。
本就炸毛的小崽子被这一下吓得不轻,嗷喵一声就弹飞起老高来。
大老虎转了转黄色的眼睛,嗷嗷吼了一声便跳上船,狠狠两爪将那条捣乱的黑鱼拍晕制服,然后低下头去叼住小雪豹的后颈皮将它拎起,然后一下下舔去它身上是湿漉漉的水迹。
小家伙还懵着,一下没站稳,又被大老虎舔翻在地。
也不知是不是凌冽的错觉,他总觉得那头吊睛白额的老虎在小雪豹倒下后,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它干脆也趴下来,将小白团子拢在了自己怀中,一下下认真地舔平它身上炸开的雪绒。
乌宇恬风看了看大老虎和小雪豹,也不知道它们是怎样偷偷混上的船,他无奈地走上前去,先将凌冽稳稳当当地安放在轮椅上,然后才挠挠大老虎的脑袋,指着那条大鱼问,“这算是,贿赂?”
大老虎用金色的兽瞳看他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舔小雪豹的毛。
乌宇恬风见它这般装糊涂,便知道这一切都是大老虎带着小崽子作怪,大约是阿虎自己一个人带孩子无聊了,就想着要蹭到他身边来。
想想阿虎从夯特节结束那天就任劳任怨,乌宇恬风看看那只躺在阿虎怀中懵懵懂懂又捉着阿虎的胡须玩的小东西,最终叹了一口气,他也不能过河拆桥——让阿虎失望。
于是,他转头看向凌冽:“哥哥,今天我们就留在岛上用午饭如何?”
凌冽看看那条黑鱼,又看看一大一小两只大猫,笑着点点头:“好啊。”
榆川中的黑鱼算是斑鳢的一种,食肉、喜藏匿于水草和泥沼内,春夏秋三季都活跃地游动在水面上层、捕捉其他鱼类的鱼苗和虾蟹卵为食。而冬季的黑鱼多潜藏在深层的水底,也不知这明显是山中百兽之王的大老虎,如何潜入水中、捉到这样大的一条鱼。
凌冽想着自己从前在书中看过的斑鳢习性,忍不住地伸出手去挠了挠大老虎的脑袋,夸了一句“阿虎真棒”。
结果,这头明明已成年的大老虎、刚才还稳重老练“嫌弃”小雪豹的大老虎,只愣了一瞬,然后它便一个翻身,伸长了前后爪、对着凌冽露出了白色肚皮。
躺在大老虎怀中的小雪豹,也因为它突如其来的动作被掀翻在地。
小白团子委屈地“呜呜”两声,而后看见大老虎这般,又动动鼻子、从空气中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冷香,它从甲板上爬起来,凑到凌冽面前嗅嗅,终于找到了那个救了它性命的“好怪物”。
小崽子看看凌冽双腿的上的绒毯,然后又低头丈量了一下从地面到那里的距离,它后退两步,两只后腿一跃就跳到凌冽怀中。
凌冽被它吓了一跳,一时有些无措。
小雪豹却自来熟地用脑袋蹭蹭凌冽僵在半空中的手,然后在他膝上转了两个圈,自然而然地窝下了。
它这般动作,让躺在地上的大老虎瞪圆了眼睛,它僵了半晌,而后一个翻身爬起来,冲着那小雪团子呲了呲牙,最后又妄图将大脑袋也拱入凌冽怀里——
凌冽被这两只“猫儿”闹得忍不住直笑,一手要护着小雪豹、一手却应接不暇地要摸着大老虎的脑袋,“阿虎,喂——别闹,别闹我……啊呀!”
大老虎用力撒娇,小雪团子也不满地在他怀里嗷嗷叫,两只小东西挨挨挤挤,竟然没控制好力道,“啪”地一声将凌冽连人带轮椅掀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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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动静惹来了在船下生火的乌宇恬风,他急匆匆地跃上甲板:“哥哥,出什么事了?”
结果,他只看见毛茸茸的阿虎被凌冽压着,而小雪团子在旁边狼狈地四手四脚地扯着凌冽膝弯上的绒毯、不让它掉到水中去。而凌冽则靠着阿虎柔软温暖的毛,笑得浑身发颤,眼角都止不住冒出了泪花。
乌宇恬风站在船舱口眯了眯眼睛,然后深吸一口气,上前来先后给了阿虎和那小崽子一个一拳。他打得不重,但足够让胡闹的阿虎和小东西分清轻重,也顺手抢救下凌冽的绒盖毯。
“哈哈哈……”凌冽自己坐起来,抹去眼角的泪,他扯扯乌宇恬风袖子,“我、我还头一次知道大虫能有这般丰富的表情呢……”
什么凶悍的猛兽,乌宇恬风身边这头大老虎,简直跟他一样可爱。
大老虎呜呜两声,讨好地想用脑袋去蹭凌冽。
可才动了一下,耳朵就被乌宇恬风不客气地揪住,小蛮王凶神恶煞地瞪着它,语调十分不善,“阿虎你是十五岁不是五岁,你多重哥哥多重,你再闹哥哥,我可要揍你了!”
“……嗷呜?”
而那被忽略的小雪团子坐在甲板上看他们一会儿,然后就“喵嗷”一声趴下来,两只前爪交叠,将自己的脑袋耷拉到上面,撩起小眼睛用上半部分眼瞳可怜兮兮地看人,那模样要多讨巧有多讨巧。
凌冽乐了,忍不住地挠了小家伙一把,他冲乌宇恬风努努嘴,揶揄道:“跟你学的?”
这一大一小两只大猫,可不都是跟小蛮子一般的撒娇精。
“霜庭哥哥!”乌宇恬风恼了,“我、我哪像它们这般不懂事!”
凌冽见他这只“蓬松的金毛小狮子”也跟着炸开了毛,连忙忍笑着伸出手揉揉他的大脑袋安抚道:“当然,我们恬恬最乖,最懂事了,不闹、不闹。”
乌宇恬风哪里不知道凌冽这是在哄他,他只是在面对心爱之人时喜欢装傻充愣,但他并不是真的痴傻,凌冽揉他脑袋的动作简直同他揉大猫的动作如出一辙。
小蛮王心中窝火,一用力就将凌冽卷入了自己怀中。
他也不管旁边是不是还有一头只有两三个月大的“宝宝”,直对准凌冽的双唇就咬,极重的力道让凌冽都忍不住闷哼出口。
而后他像是想将凌冽吞吃入腹的姿态,对着那双薄唇又舔又啃,弄出的声音大到让凌冽都忍不住挣扎起来——
可这一次,乌宇恬风才不愿意这么轻易放过他的坏哥哥:看他还敢不敢当自己是大老虎、是小雪豹!
凌冽被他吻得喘不上气了,眼前一阵阵眩晕。
乌宇恬风这才舔舔凌冽唇瓣,餍足地放开他。小蛮王伸出一根食指,贴在凌冽的唇瓣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眯起绿眼睛来,威胁地看向趴坐在甲板上一大一小的两只猫儿。
他的眼神太凶,小雪豹先撑不住,缩了缩脖子将耳朵紧紧贴往颈侧。
而大老虎撑了多一瞬后,就只能转着眼睛,将头偏到了一侧,只做没看见乌宇恬风。
至此,小蛮王满意了,他垂眸、看着怀中的凌冽,然后压低了嗓音慢慢说道:“就算它们能学我撒娇,但哥哥说说看——它们,也能如我这般……让哥哥舒服么?”
作者有话要说:*改写自明代西湖渔隐主人《贪欢报》第二回、第三回,又名《欢喜冤家》。
*潸泫:泪流貌,出自《隋书·杨玄感传》“谁谓国家一旦至此,执笔潸泫,言无所具。”
*瀛海山:参见抚仙湖孤山——
恬恬:哥哥难道还喜欢小雪豹?小雪豹难道能让哥哥这样那样?
凌冽:!!!!——
第71章
冬日阳光明媚地洒满整个河滩,湛蓝色的榆川河像被覆上了一层银纱,小船的甲板上也闪亮亮的,像明镜般透亮反光——
凌冽眨眨眼看他们家小蛮子:一边嚷嚷着不许将他当成是猫儿,一边又上赶着要和大猫、小崽子比,这都什么跟什么?
乌宇恬风凑过来,在他眼皮上落下一个湿吻,“难道,哥哥也愿意与它们同沐热海?与它们赤诚相见、让它们对你这样那样?让它们进入……”
凌冽没让他说完,也绝对不许他将这下流话说完。
他原觉好笑,现下,却整个红了脸。
这小蛮子到底知不知羞,懂不懂得什么叫人伦纲常、礼义廉耻?
怎会因他多看了大老虎、小雪豹两眼,就说出这般诲淫荒唐的话来。而且他听闻,猫儿闹春惨呼异常,多半是因为它们那般东西上有倒刺的缘故……
只想一想,凌冽就浑身汗毛倒竖、后脊梁都渗出密匝匝的冷汗。
他堵住乌宇恬风的嘴,狠狠咬他唇瓣。
乌宇恬风由他咬,唇畔却挂着浅笑、还欲张口。
凌冽给他一拳。
乌宇恬风被揍,终于闷笑着放开凌冽,他躺滚到甲板上,金色长卷发铺满船舱,“哥哥不回答我,呜,哥哥好凶好凶——”
“……”凌冽抹抹嘴,骂了句“小畜生”。
听见这个,乌宇恬风自己先笑出声,他揉揉肚子坐起来,伸长手臂将阿虎和小雪豹一左一右搂过来,三只“猫儿”齐齐看向凌冽,他在中央戏谑道:“可我,是能让哥哥舒服的‘好畜生’哦——”
凌冽拧眉,最后绷不住,还是笑了。
被搂着的阿虎和小雪豹懵懵懂懂,半晌后,小雪豹又高兴地去扑乌宇恬风金发。那没心没肺的样子,看得小蛮王直摇摇头,他认命地坐起来——
再吃醋也罢,今日的午饭,还是得他来做,总不能叫漂亮哥哥跟着阿虎它们吃生肉。
河滩上的篝火已烧得很旺,乌宇恬风先将凌冽抱下去,然后自己利索地收拾了鱼——他将脏腑和头尾切下来留给阿虎,剩下的剔除鱼刺后、串到炭火上去烤。
“其实黑鱼还是煮起来更好吃,将两侧鱼腹上的肉都片下来,鱼骨头煮成鲜汤,能够吃黑鱼古董锅。用筷子夹着鱼片往滚烫的鱼汤里涮一下,吃起来又脆又嫩。”
凌冽听着,倒想起京中一道名为“玲珑牡丹鲊”的菜来:将片好的鱼片拼成牡丹花纹的样子放在碗中,然后浇上各式不同的汤汁,能让鱼片呈现出红、黄、白三色,如初开牡丹般。
他点点头,随口道:“那来年等天气暖些,我们再来一试。”
都是闲聊,凌冽这话其实只是应和。
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乌宇恬风思索片刻,忽然直身起来,突兀地将手中拨弄炭火的长木棍塞入他手里,“哥哥看着火。”
凌冽疑惑,抬头却见小蛮王脱了上衣,“你这是做什么?”
乌宇恬风一撩长发,竟将筒裤上的腰带也给解开,银链子、螭纹佩、布兜什么的也都悉数拆了下来,他转头、绿眼睛弯成一线,“我也去捕一条大鱼,好让哥哥见识见识我的本事!”
凌冽一愣,想拦却碍于腿脚不便没能拦住。
只见榆川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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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的河面上闪过一道金光,浑身光溜溜的小蛮子扑通一声跳下河,溅起一朵大大的白色水花。
飞溅的水珠惊动了趴在青石上认真同鱼头较劲的大老虎,它下意识看看小雪豹,却发现小团子只在原地追自己的尾巴转圈跑。
吊睛白额的老虎茫然地眨眨兽瞳,转眼发现河滩上多出一堆乌宇恬风的衣服。
小岛的河畔不似鹤拓城,这里布满了高低不平的碎石,凌冽转着轮椅不便靠近,只能求助地看向大老虎,结果这毛茸茸的大家伙却误会了他的意思,竟也嗷呜一声,跟着跳入榆川中。
接连不断的水声吸引了小雪豹,它顿了顿,也矮下身“喵嗷”一声,蓄势想跟着下榆川。凌冽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将小东西抄起来摁进怀中。
他捉着小雪豹的两只前爪,蹭蹭它前额,“别跟你那俩‘傻爹爹’胡闹!”
被捉住的小雪豹眨巴两下眼睛,伸出毛乎乎、凉丝丝的肉垫碰了碰凌冽的脸。
凌冽一愣,而后弯下眉眼,又蹭蹭小崽子,然后将它翻过来拢在怀里,小声道:“……他们不学好,我们乖崽崽不跟他们。”
小雪豹听不懂,但凌冽身上有它熟悉的味道——香香的,它用黑黑的小鼻子拱拱凌冽指尖,然后叼起自己蓬松的大尾巴,乖巧地窝在了凌冽怀中。
凌冽顺顺小家伙的毛,看着河面无奈一叹,俯身去照料炭火。
没等太久,平静的河面上忽然又冒出巨大浪花,凌冽转头,正看见乌宇恬风一手紧握黑鱼,另一手撩起金卷发在河中冒头甩水——还真像只金色的狮子。
“哥哥——”乌宇恬风冲他挥手。
凌冽看他,正想让他快上岸、别着凉,那头吊睛白额的大老虎却从乌宇恬风身边冒出,嘴里,也叼着一条不大不小的黑鱼。
“……”乌宇恬风脸上的笑容僵了,而后他眯起眼、竟远远将手中黑鱼抛上岸,冲着大老虎努嘴:“我们再比过!”
凌冽想劝,可小蛮子扎进水的速度快得很,就连大老虎都跟着将鱼往岸上一甩,划拉水两下再扑进水底。
若说刚才,他只觉得小蛮王幼稚好笑,如今,看着这一人一虎在冰冷的河水中起起伏伏,他却有些悬心了——
北境军中也有一两个喜欢冬日下河凫水的,但他们都会先在河滩边演一套拳,将自己身上弄得热腾腾冒着热气才下河,而后上岸,也一早备下热水和姜茶,以防寒气入体、发热风寒。
虽说南境冬日远不似北方那般严寒,但北风强劲、河水冰凉……
凌冽无意识地蹭蹭手指,犹豫半晌,还是唤来个王府影卫,让他先回树屋,知会元宵提早备下姜茶和热水。
半晌后,河面水响。
凌冽急急放下木棍回头,只见乌宇恬风双手各握着一条黑鱼浮出水面,两条黑鱼都长足五六寸,而他金色的长卷发被水流拨乱,整个软趴趴地黏在了他的面门上,像一团水草。
金纱下,小蛮子嘴里竟还叼着一条黑鱼,长七寸许。
乌宇恬风双手都被占着,只能奋力甩甩头发、勉强看清路后,迈开长腿朝火塘方向走来。他身后,阿虎叼着一条黑鱼,四爪划拉着水,先他一步来到凌冽身边。
大老虎将黑鱼往地上一丢,金色兽瞳眨巴两下,然后就耷拉着尾巴跑远。
而乌宇恬风则是带着满身水汽跑过来,他先将占着嘴巴的黑鱼往地上一吐,才笑盈盈冲凌冽宣布道:“嘿嘿,哥哥,我赢了!”
听见这个,趴在远处舔毛的大老虎哼哼两声,转过身用屁股对他们。
凌冽看看他,又看看尾巴在河滩上扫来扫去的大老虎,瞪他一眼:真好意思,有手有脚地欺负人大猫咪。
乌宇恬风浑身光溜溜的,湿透的金色长发像一团水草一样乱糟糟地黏着他的前额、脸颊,水珠不断从垂落的发丝中滚落,滴答滴答地打在他一截结实的小臂上。
凌冽见他小麦色的肌肤上都泛起了一层疙瘩,人也冻得隐隐发颤,便抬手戳了他一指头,道:“去船上拿块干净帕子擦擦,仔细着凉。”
乌宇恬风笑,抬手将贴在前额的发丝随意撩到脑后,“我先把鱼处理了。”
他同阿虎捕捞上来的六条黑鱼还在河滩上活蹦乱跳,乌宇恬风捡起来一块趁手的石块,先后将它们一一敲晕,正准备掏出苗刀来开膛破肚,脑袋上就被凌冽罩上一条帕子——
那是凌冽随身惯带的,沾染着淡淡的药香。
乌宇恬风还未开口,凌冽的手指就隔着巾帕重重地揉搓起他脑袋,“呜——!”
凌冽的巾帕为丝绢所制,很快就吸饱了水,他摇摇头,无奈地将帕子扯下来、侧身拧水,“多大的人了……”
怎还会一时冲动,同一头畜生斗气?
乌宇恬风绿眼睛眨巴眨巴,凑过去,讨好地用脑袋蹭蹭凌冽掌心。
他蹲着,凌冽坐着。
看着小蛮王唇边梨涡,凌冽摇摇头:还真像邀宠撒娇的猫儿。
只是寻常狸奴多半怕水又怕冷,喜欢躲在暖烘烘的日光里蜷缩成一团,哪有像他这般爱在凉水中嬉闹的?
念及此,凌冽将半湿的帕子丢到他怀里,佯怒道:“自己擦!若回去你真染上风寒,我就……”
乌宇恬风笑着接住帕子,蹲在地上等了半晌,都没等到凌冽的下半句,便抬头追问道:“哥哥就要如何?”
若凌冽心中早有主意,也不会犹豫这么长时间,他睨着乌宇恬风半晌,轻声道:“……我就不准你上床!”
“……”乌宇恬风忍了忍,最终没忍住,他噗地一声笑出来,而后在凌冽的瞪视下老老实实地往船上取来了干净的棉布帕子,他一本正经地缩了缩脖子,“好可怕好可怕,我一定听哥哥话,擦干净,这就擦干净。”
凌冽不想理他,捡起地上木棍,泄愤地戳了炭火两下。
好在冬日南境,正午阳光明媚,湿漉漉的“金色大猫”坐在石头上烤了半晌就晒干,他将长发顺到一边、侧散在耳廓上,一边顺着长发、一边教凌冽如何翻弄炭火上的烤黑鱼。
凌冽怀中的小雪豹被鱼肉的香味吸引,一直忍不住地伸出爪子扒拉他袖子,凌冽怕兴奋的小家伙掉进火塘里,忙腾出一只手来护着它前胸,“……别闹,还没烤好呢!”
小家伙哪里懂人言,只当凌冽是在同它玩,张口欲咬,下一瞬,就被乌宇恬风揪着后勃颈给拎了起来,他戳了戳小崽子的额心,却冲凌冽笑道:“烤好了也不能给它吃。”
凌冽挑挑眉,“你……不是还吃醋吧?”
“当然不是,”乌宇恬风将小家伙推到阿虎身边,“它还小,一切全凭本能,若叫它习惯了熟肉的香味,将来在野外怕是要活活饿死的,哥哥别宠坏它了。”
凌冽想想也是,狠狠心,不再看小雪豹那委屈的小黑眼睛。
而背对他们生闷气的大老虎,也没记仇,在小雪豹被塞过来后,还是任劳任怨地低下头去舔舔小家伙脑瓜,将它整个圈进怀里,丢给它一块黑鱼肚皮上的肉。
凌冽看着,忍不住笑了一下,“阿虎还真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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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阿甲。”
乌宇恬风甩甩自己的长发,觉得干得差不多了,听见此言“嗯?”了一声,他纠正道:“哥哥,阿虎是母的,不能是阿甲。”
“……啊?”
“就算哥哥要夸,”他好笑地用发带束起长发,“也该是好‘阿娘’才对。”
这倒挺出乎凌冽意外的,他又看了那威风凛凛的大老虎一眼,然后点点头纠正道:“好,是‘好阿娘’。”
他们隔得虽远,但还是能看出来大老虎很有耐心,它趴在小雪豹身边,等着小东西一点一点将鱼肉扯下来,即便小崽子的牙齿还不够锋利、将一块完整的鱼肉都咬得坑坑洼洼,它也只是舔舔它、鼓励它。
乌宇恬风看阿虎模样,在心底叹了一气,然后主动坐到凌冽身边,接手了那条黑鱼。
“阿虎其实也挺可怜的,我听大巫说,它头一胎本生了四只崽子,结果某次外出觅食回来,就看见洞口站着几个偷偷渡江上山的猎户,孩子们都已经被扒皮剔骨、倒在了血泊里。”
凌冽一愣,手指无意识地紧了紧。
“自那以后,阿虎对人就一直挺有攻击性的,后来,大巫就把我带上了圣山,或许……”乌宇恬风轻笑一声,“或许是缘分吧,正好我没娘、阿虎没崽崽,我俩算是一见如……唔?”
凌冽不许他说这般话,侧过头亲亲他,“又说胡话。”
乌宇恬风闷闷笑,也回吻了他一口,“哥哥放心,我没难过、也没乱想,我只是在叙说一个实事——那时阿娘不是不想认我嘛,我留在殿阁内也是身份地位尴尬。我只想说,或许对那时的阿虎来说,我就像它的崽崽一样,”他嘿嘿一笑,又道:“小时候,除了凤容阿娘,阿虎待我最好了!”
其实早年,凌冽在北境山中,见过几个这样的小孩:
他们在战争中失去双亲,还在襁褓中就被山中的母狼捡走抚养长大。而后,这些孩子就逐渐狼化:吃生肉、对月嚎叫,留着长发、身上遍布变黑变硬的毛发。被救出来后,多半不能适应人的生活,几乎都活不过二十岁。
他叹了一口气,拍拍乌宇恬风手背。
正巧这时鱼烤好了,乌宇恬风将大黑鱼整个拆下来,剔去了鱼刺放到芭蕉叶中推给凌冽。他一面叼着鱼背上一条肉,一面愤愤地看向小雪豹,“算便宜那小崽子了,有阿虎这样好的养娘!”
凌冽接过那块鱼,吃着吃着思绪却飘远——
同为养娘,境遇却不一样。
他也是被养母抚养长大,时为皇后的舒氏,待他吃穿不缺,没有故意的溺爱,也没有严厉的苛待。若在普通民家,舒皇后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当家主母对庶子的照拂,不偏不倚,没什么可指摘的。
可惜从一开始,舒氏认他当养子,就怀了满腹算计。
而即便是在皇室,同为皇后、同作嫡母,孝康诚瑞皇后与平王之间,又那般亲厚。
“哥哥?”乌宇恬风见他含着一块鱼肉半晌不嚼,便扯扯他袖子问道:“你想什么呢?”
“没……”凌冽挪了挪,在他肩膀上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我想到了……孝康诚瑞皇后。”
小蛮王其实一直闹不懂中原的谥号、庙号和尊号,但他知道漂亮哥哥的养母还在世,新登基的小皇帝尊她为“太皇太后”,听见这个,他便疑惑地发问道:“孝康诚瑞皇后是谁?”
凌冽算了算,孝康诚瑞皇后是他父皇的生母,便答,“是我祖母。”
这位皇后姓杜,史书工笔都说她是前所未有的贤后——能劝皇帝勤政、雨露均沾,更善待后宫嫔妃和各宫所出的子女。
她虽不美艳、不善女工,琴棋书画亦平平,却因脾气秉性、为人处世而得到合宫敬重。她病重时,后宫内上至贵妃、下至末等宫女,都主动请命、衣不解带地伺候。
孝康诚瑞皇后膝下也有一名养子,算起来也是凌冽的皇叔,那人后来被封了平王,封地就在蜀中。
听父皇说,皇祖母将平王视如己出,甚至更偏疼一些。她自己亲生的皇子分封、公主出嫁时,她只是远远站在城楼、坐在金座上祝福。
偏偏听闻平王要分封入蜀,从来规行矩步、轻声细语的她,不管不顾地闯入御书房,也不管宰相还站在一边,就急切地对皇祖父直言说,蜀地遥远,又多热瘴,平王素来体弱,恐经不住长途奔波。
时过境迁,再想起当年,凌冽还能记起父皇语气中的羡慕。
“后来呢?”乌宇恬风问,“平王入蜀了么?”
凌冽叹了一口气,点点头道:“皇祖父心意已决,皇祖母也不好违拗。但她亲自给平王收拾了行囊,足足装了十余辆马车,又带上五十多口金银箱子,亦步亦趋地将他送到城门口。”
小蛮王心思活络,略一沉吟就知道凌冽在想什么——
都是养母,他和那位“平王”遇上的就是真心诚意、善待幼子的“母亲”,而漂亮哥哥小时候一心一意信重的“母后”,却是居心叵测、心存算计。
乌宇恬风嘟嘟嘴,扭转过凌冽脑袋,“哥哥还说没想不高兴的事!哥哥的养母就是大坏蛋!”
凌冽眨巴两下眼睛,被他突然拔高的语气吓了一跳。
乌宇恬风却用他漂亮的绿宝石眼睛看着他,认真道:“哥哥多想想我,想想我们南境,我们打从心底里喜欢你,待你好的时候、从来不算计你。”
凌冽笑了,故意逗他,“那——我能多想想阿虎么?”
乌宇恬风立刻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成不成,我会吃醋的。”
“……你啊,”凌冽没脾气了,“还说自己不幼稚,竟跟自己的‘养娘’吃醋。”
乌宇恬风原还想再辨两句,最后他想了想,忽然凑上前咬了凌冽一口,然后他顶着凌冽额头,一字一句道:“那哥哥以后要记住了,我幼稚、我什么醋都要吃,哥哥一定要检点一点,不然……”
“不然怎么样?”
“不然我就把哥哥抓起来!”他故意凶凌冽道:“我们苗疆虽没有‘浸猪笼’,但我会把哥哥关起来,用大铁链子锁在树屋中,让哥哥只能看我、等我,世界里只有我。只能躺在我的床上,任我予取予求。”
凌冽深吸一口气,忍了忍,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他拧小蛮王手臂,“……小不要脸!”
两人依偎着分了一整条黑鱼,那边的阿虎和小雪豹也吃掉了一条,剩下五条乌宇恬风都用草绳穿起来,准备待会儿带回去交给殿阁女官和嬷嬷们帮忙处理。
午后的大老虎和小雪豹都有些困,懒洋洋地趴在甲板上打盹。
乌宇恬风将凌冽抱上船,他原想将哥哥送到船舱软榻上小憩,一瞥眼看见甲板上金灿灿的阳光还有大老虎柔软的白色肚子便改了主意,他扯过来几团柔软的褥子,将凌冽抱到了阿虎身旁。
若在平时,善谋的北宁王定要趁机揶揄他一番,说他刚才还吃大老虎的醋,转眼就又将他送到阿虎身旁。可现下凌冽乏了,打了个呵欠便软软地靠到了大老虎软乎乎的绒毛中。
乌宇恬风翘翘嘴角,又将狐白裘和大氅都盖到凌冽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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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他自己起锚、掌舵,看着远处高高的望天树哼起了和缓的小调,慢慢地将小船划回了鹤拓城中。
○○○
午后的树屋内,阳光洒满了地上整片的牦牛裘。
由殿阁女官和元宵轮流照看着的炭火,配合着阳光,将整个树屋熏得暖烘烘。案几上、香炉内焚着雅致的清香,素日里用饭的圆桌上,还温着一盏新鲜的花草茶。
凌冽靠在阿虎怀中睡得昏昏沉沉,直到被乌宇恬风抱到树屋门口,都没睁开眼眸。
乌宇恬风屏退了上前来帮忙的桑秀和元宵,自己将凌冽抱到软榻上,原是想伺候着凌冽午睡,结果熟睡中的漂亮哥哥紧紧揪着他的前襟,他便顺势躺下去,搂着凌冽哄着。
这么一哄,他也跟着将自己哄入了梦境。
再醒来,乌宇恬风是被活活热醒的——他体质本就偏热、爱出汗,一年四季有三个季节都爱光着上身。偏偏此刻他身上穿着来不及脱掉的冬衣,外头还压着一厚一薄两重絮丝被、被沿则高高地拉到了脖颈。
乌宇恬风浑身冒汗,脑后的金色发丝都被汗水浸透,湿哒哒地黏在他的后脖颈上,十分难受。
他撑着身体坐起来,正巧树屋的门吱呀一声从外推开,乌宇恬风脸上的梨涡刚挂起,就看见小元管事端着个托盘推门进来。
元宵见他坐着,也有些惊讶,“您……醒啦?”
乌宇恬风点点头,“哥哥呢?”
“王爷在树下同影十一议事呢,”元宵将托盘放到屋子中央的圆桌上,又补充一句,“他怕在屋内吵着您。”
乌宇恬风同样分不清中原官话里的敬称和谦称,总说出一些“我家父”、“你拙荆”的怪词,他一时也没发现小元管事同他对话,换上了“您”这个敬辞,只挠挠头“哦”了一声。
他热得实在难受,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这动作让吓了元宵一跳,他连忙跑过来扑住乌宇恬风,“您、您、您还不能下来!”
乌宇恬风不防备,被冲过来的小管事隔着被子扑倒,他眨了眨眼睛,疑惑地看着元宵。而元宵也没想到自己能有这么大的力气,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忙将乌宇恬风扶起来。
“是……王爷交待了,说您浑身冒着汗,怕您生病、不叫您起来。”元宵讪讪道。
乌宇恬风抿抿嘴,心道他再这么躺着才真是要生病,便推开了元宵,坚持要下床。
他真用起力来,元宵哪里会是他的对手,如此推搡了片刻,元宵就败下阵来,他想着凌冽的交待,又拦不住乌宇恬风,急得脸都白了,便干脆扯开嗓叫人。
少顷,凌冽和影十一就先后赶了进来。
“你们这是怎么……了?”
凌冽才推门进来,就见元宵四手四脚地挂在乌宇恬风一条腿上,而乌宇恬风正脱了一半上衣,露出大半个肩膀,翠色眼眸眨巴眨巴地看着他,小声唤了句“哥哥”。
元宵也狼狈地爬起来,跪到地上咚咚冲凌冽磕了两个头,语速极快地将刚才发生的事给凌冽说了一道。
凌冽听得哭笑不得,拍拍元宵肩膀,让影十一先带小管事出去,他自己则转着轮椅来到小蛮王面前,示意他矮下身,乌宇恬风乖乖蹲下。
凌冽凑过去,一手撩起他额前的碎发,一手用手背贴了贴他的脑门,“好像还有点儿烫?”
“唔?”
凌冽看着迷茫的小蛮王,无奈地捏捏他鼻尖,让影卫再去请毒医或孙太医。
原来,凌冽午后醒来,就见乌宇恬风整个人揽着他窝在被子外面,小蛮王的呼吸有些重,凌冽唤了两次他都没醒。想着小蛮子又是划船、又是抱着他爬山的,许是累坏了,凌冽便没惊动他,找元宵来一起给他盖上被子。
凌冽实在担心小蛮王风寒,想着风寒之人需饮姜茶发汗,便又给他盖上两层被子。他陪在屋内照料了乌宇恬风一会儿,后就因影十一带着王府密信找来,便离开了树屋。
屋内炭火很旺,乌宇恬风本就被捂得浑身发汗,这会儿脑门烫,也多半是热的。
他一听凌冽要请大夫,还没太明白,只闭上眼睛,亲昵地蹭了蹭凌冽掌心,问道:“哥哥不舒服么?”
他越这样,凌冽越觉得他是烧傻了,说什么都要将乌宇恬风往床上摁。
所以,当孙太医跟着过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两人拉拉扯扯、双双挣得面红耳赤的模样——
“哥哥,我真的没病!我这是热的!”
“胡闹!风寒的人都觉得自己浑身滚烫,你在凉水中泡那么久,等大夫看过才知道!”
孙太医捋着胡子,笑着在门口轻咳一声,等凌冽和乌宇恬风双双停手,他才走过去,从药箱中掏出脉枕,给乌宇恬风看了看——
毒医正巧跟着大巫外出寻药,便没有跟着过来。
凌冽喘了一息,同乌宇恬风争执得也累了,便退到一旁,自端起桌上的花草茶来押了一口。瞥眼看见元宵端来的那碗姜茶有些凉了,便吩咐元宵过来重新给乌宇恬风热一热。
而孙太医看过,乌宇恬风身体底子好,半点没有要发病的样子,脸上一坨坨红晕和脖子上的汗水,也多半是热得、挣扎打闹累的,他在心中好笑,摇摇头道:“小殿下没事,您也不必太担心了。”
凌冽松了一口气,正巧看见元宵重新端着姜茶进来,便复问道:“那这姜茶……?”
原本,乌宇恬风体热,本不该多进这些东西。
但孙太医见凌冽实在悬心,加之冬日下凉水确实会叫寒气藏身,老先生想了想,一茶盏也不妨事,便点点头,“用一碗也无妨的。”
听了这话,凌冽便示意元宵将姜茶端给乌宇恬风。
乌宇恬风第二次见这青瓷小碗,之前与元宵推搡间倒忘了,他虽不知里面黄澄澄的液体是什么,但他嗅觉灵敏,第一时间就在空气中闻到了一股子刺鼻的气味儿。
他眉头还未皱起,元宵便双手捧着那托盘过来,小管事是个实诚人,他看了旁边的凌冽一眼,直言道:“这……是王爷专门吩咐我给您煮的。”
听见这个,乌宇恬风的眼睛亮起来,他端起姜茶,“哥哥专门为我准备的?”
凌冽点点头,刚想说点什么,小蛮王就已经豪爽地将那碗东西一饮而尽,可惜姜茶热辣,入口就给他逼红了眼、呛得咳喘连连:“……呜哇!咳咳咳咳,哥哥你给我喝的什么?”
凌冽忍笑,抬手顺他的后背,“姜茶。”
虽然乌宇恬风小时候是个被生母欺负的小可怜,但吃穿度用上并不缺。大巫为人严厉,却也从没让他有过什么大病。热姜茶这样的东西,对小蛮王来说全然陌生。
他抽抽鼻子、眼泪汪汪地,“哥哥你,是不是生气就要把我毒哑啊?”
“……”凌冽弹他脑门一下,“都说是驱寒的。”
乌宇恬风抿抿嘴,眼巴巴地看着凌冽唇瓣。
元宵和孙太医对视一眼,他们都从自家王爷眼中看见流转的情愫,两人摇摇头,各自收拾东西便默默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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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屋大门从外面推合的瞬间,乌宇恬风就小狗般呜咽两声,扑上来搂住凌冽狠狠地亲了几大口,他缠着凌冽深深舔吮,只将人口腔里里外外都染上了姜茶味儿,才意犹未尽地放开。
凌冽抹抹嘴,无奈道:“……这是为你好。”
冬日里受寒着凉,流鼻涕不说,也不方便擦身沐浴,捂着厚厚的衣服,浑身上下汗津津、黏糊糊的,那感觉非常难受。凌冽不想小蛮子在年关前遭罪——即便这一切都是他自讨苦吃。
乌宇恬风把玩着凌冽手指,小声道:“恬恬身体好,才不会风寒呢!”
凌冽睨他,“……别骄傲。”
中原有句俗话,大约是说做人不能夸口,尤其是在生病上。
他用另一只手戳了小蛮王一下,“以后可不许这么幼稚了,若真生病了怎么办?”
乌宇恬风瞧着他温柔的眼神,嘴角一扬就露出脸上的梨涡融融,他趴在凌冽的双腿上,偏起头来看凌冽,“真病了,哥哥就要嫌我么?”
“真病了啊?”凌冽垂眸看着绿色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小家伙,笑起来用指尖绕了绕他的卷发,“那也不怕,哥哥照顾你,肯定不让恬恬难受的。”
乌宇恬风这才高兴了,趴在凌冽双腿上哼哼唧唧地撒起娇来。
小蛮子只要对着他,总是孩子气、爱耍赖,外人看起来高高大大、凶神恶煞的一国大王,蹲在他面前就像个只有三四岁的顽童,闹起来要给他编小辫子,高兴了又要扑着他讨亲亲。
凌冽被他闹了一阵,实在不堪其扰,只能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道:“好了,别腻歪了,你坐直了好好收拾收拾、洗把脸,我还有几件事情要同影十一交待。”
乌宇恬风抿抿嘴,不大高兴地搂着他的腰,“哥哥就在这里商量嘛……”
凌冽剩下的,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岁末京中无事,御史中丞舒楚仪出殡后,外戚都无甚异动,文武百官们早早地放还了假,同各地百姓一样在盼着过年。
小皇帝早早向分封在各地的叔伯堂兄弟们分发了年节的赏赐,蜀中的安平郡王、抚州的顺恭郡王等都得到了一份不多不少的封赏。而凌冽作为他的亲皇叔,北宁王府却连一份贺表都没得到。
影十一和元宵几个为此多少有些恼怒,但凌冽却觉得小皇帝本就薄凉,他也不在乎这些。
倒是羽书在信中专门提到,说御史中丞舒楚仪的灵柩,舒家原本想运回他们舒家祖籍的利州安放,但小皇帝和阉党找了不少借口,不是说年节上不便,便是说舒家人要紧、关键时候不能离开京城。
利州在蜀地西北,靠近嘉陵江。
莫怪小皇帝和阉党戒备,就连凌冽心中都存了几分疑窦——若舒楚修“未死”,他这般送灵就大有文章可做。
虽说最终,小皇帝还是允了舒家送灵的请求,但他并没有允许舒家任何人去送,直言他这位“大舅公”是亲人,亲人送葬合该由皇家派队伍护送,便遣了一整支禁军陪舒家南下。
对外,彰显的是皇室待舒家的亲厚,实际上,却是对外戚的防备。
他们互相掣肘,于凌冽来说是好事,他笑笑,没太在意地让影十一将密信存档,然后又念及今岁过年之事——这是他在南境蛮国过的第一个年,他想要同小蛮子好好过。
蜀中几座大城市,腊月里都有热闹的集市,凌冽本打算带着乌宇恬风一道儿去看看,可一想到小蛮子那出挑的外貌,便又觉得不妥——虽然锦朝同蛮国已修“姻亲之好”,但异国大王突然出现在边境上,只怕还是会引起恐慌、叫有心之人挑拨出祸端。
而凌冽自己,也不太适合离开蛮国。
在过年这事上,他存心想给小蛮王惊喜,便一时不能告诉乌宇恬风。于是,凌冽翘起嘴角,故意凑过去在小蛮子的唇瓣上啄吻一口,“恬恬乖,别撒娇。”
乌宇恬风委屈巴巴地盯着他。
凌冽眉目一转,从小蛮子素日半真半假的吃醋中得了启示,故意凑过去咬着他的耳廓悄声道:“恬恬身材好,叫影十一他们平白看去,我也要吃醋的。”
乌宇恬风眨眨眼,终于红着脸放开了他,“那……哥哥早去早回。”
这难得娇羞的模样,触动了凌冽,他嘴角更扬,轻轻地撩了小家伙的下巴一下。
“呜,”乌宇恬风撅起嘴,“霜庭哥哥调戏我!”
凌冽转着轮椅,闻言,回头丢给他一个暧昧的轻笑,“我调戏的自己家小媳妇,不犯法。”
乌宇恬风皱皱鼻子,最后也笑起来,在心底偷偷骂了句“哥哥真坏”后才老实地坐起来,等元宵端着热水进来,帮他梳洗、换衣裳。
而凌冽转着轮椅来到望天树下,忽然想到了法子:他大可列下一张单子交给影十一,让他们这些来去方便的、替他将需要的货物办来。而后,再往蜀中请一位手艺好、口风紧的裁缝师傅,带着时新布料样儿来量体。
按着中原习俗——过年是要穿新衣的,他想给身边人都裁上一身。
影十一听着,细细将王爷的要求铭记于心。
树屋内,乌宇恬风若有所思地看着小元管事进进出出,拎着的铜壶中倒出冒着热气的水,他眉心一跳,绿色的眼眸中忽然闪过了一抹华光,他站起身来,迅速扑向衣柜底部——
当元宵拎着最后一壶水进来,看见的就是乌宇恬风往自己身上套了四五件厚衣衫,然后还用熊皮褥子将自己整个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紧,屋内的一只炭盆,也被他挪过来,正正搁在了床边。
元宵奇了,“您这是……?”
折腾这么一会儿,乌宇恬风脸颊上已捂出了密密的汗,但他浑不在意,反冲元宵神秘地招了招手。
元宵没多想,乖乖地凑上前。
裹在熊皮褥子里热得大汗淋漓的小蛮王却只压低了声音,支使元宵将两块巾帕丢到烫水中,然后也不拧干,就那么热腾腾、湿漉漉地叠成宽两三寸的布条。
元宵被烫得连连发出“嘶”声,乌宇恬风接过那帕子却直往脑门上按。
“……?!!”元宵吓了一跳,怕他烫着。
乌宇恬风却半点不在乎地裹着厚褥子往后一趟,他顶着高热的帕子,翠绿眼瞳中闪过数抹狡黠的光芒,他撩着嘴角,冲元宵做了个“嘘”的动作。
而后,他捂住脑门,挂着梨涡融融喃喃道:“哥哥说过,会照顾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元宵:您没事吧?!
恬恬:你不懂——
今天我们的小阿恬也在为能骗到漂亮哥哥而不当人(?)
第72章
望天树下,凌冽正同影十一聊着用来包压祟的红封。
这也是中原习俗,传说在过年时,有一种名为“祟”的小妖,黑身白手,总是喜欢在年三十这天出来作乱。只要它的小白手摸到了小孩,小孩就会受惊高热,一天天烧成傻子。
为防小妖害人,大人们就会守在小孩身边等三十这一夜过去,称为“守祟”。
后来,也不知是哪一朝哪一家的百姓,发现了用红布包些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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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放在小孩枕边,就能让邪祟不侵。如此,“守祟”也渐成了中原年节的习俗——长者要提前预备好红布包的压祟封,送给家中孩童。
凌冽虚长乌宇恬风五岁,王府跟来的影卫们也多半比他小,他想着给这帮孩子都封上一个。殿阁里的阿幼依、阿米连几个也算上,顺便给桑秀也备下一份,算是提前送给她的嫁妆。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见树屋上头元宵的一声怪叫,小管事急得脸都有些白,他跑出来,趴在平台上,“王爷王爷,您快来上来瞧瞧吧,可不好了——”
经历了这许多,小管事一早反思了自己对小蛮王的态度:
但他先天不足,后天又被凌冽放养娇惯,根本没闹明白乌宇恬风这一遭折腾是为什么,他只当小蛮王是中了邪,哪里会想到他这是蔫坏着、想从他们家王爷身上骗多点好处。
无意识间,元宵这般惊慌的态度,阴差阳错地帮了乌宇恬风一把。
凌冽见他慌成这样,也不敢耽搁,同影十一两个一前一后地闯回树屋。
令凌冽感到意外的是,屋内并没点灯,他一推开门就险些被扑面而来的热浪给熏得后退一步,凌冽皱眉咳嗽一声,还没问元宵,就听见屋内传来一阵难受的低吟,伴随着低吟响起来的,还有乌宇恬风吸鼻子的声音。
凌冽心头一跳,转着轮椅进入屋内,“恬恬?”
“唔……”乌宇恬风虚虚软软地躺在软榻上,偏黑的脸瞧不出个所以然,但他眯着眼睛,好像很难受的样子,见凌冽进来就委屈道:“哥哥,我难受……”
“难受?”凌冽急了,俯下身去用眼皮贴小蛮王额头。
关心则乱,凌冽根本没注意到屋内一角突兀堆着的老大一团熊皮褥子,那褥子后还藏着一只冒热气的铜盆,而铜盆内,如同伏尸百万地漂着无数长短不一的帕子。
凌冽只知道,贴在自己眼皮上的小蛮子烫得像个小火炉,浑身上下都冒着汗,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他皱了皱眉,又让元宵去请大夫。
元宵也没往深处想,点点头领命去了。
见元宵没拆穿他,躺在床上的乌宇恬风长舒一口气,他捉住凌冽的手哼哼唧唧,不是说鼻塞难受,就是说头晕要哥哥抱抱亲亲。
凌冽心软,哪架得住这个。
等孙太医和元宵两个急匆匆拎着药箱赶到,躺在床上的那位眼瞅着跟个没事人似的,刚才坐在床边好好的凌冽却烧了个大红脸,眼尾都洇着水色。
孙太医这一日内接连跑树屋两次,路上听得元宵形容,还真当乌宇恬风是风邪入体、寒气发了出来。可这会儿,看见眼前情境,他又有些疑惑。
取出脉枕,孙太医冲乌宇恬风客气地点点头,示意他伸手。
可乌宇恬风只看他一眼,便装难受地哼哼,扎手扎脚地圈着凌冽一条手臂,一点儿配合的意思都没有。
凌冽看着他,还毫无所觉地哄,“让孙老切个脉,要看过你是不是受寒发热,才好对症下药呢。”
乌宇恬风捉着凌冽的手,半眯着眼睛,像是烧得意识模糊般无意识地蹭了蹭凌冽的手臂,然后才小声嘟囔道:“哥哥,我难受……”
凌冽拿他毫无办法,只能抱歉地冲孙太医讪笑一下,然后又小声地去哄。
在他转身同小蛮王说话时,孙太医捋着胡须,注意到了树屋角落上的那团熊皮褥子,老太医嘴角微微翘起,目光一转,又注意到小蛮王身上明显偏厚的衣衫、床脚熏着的炭盆。
老太医捋了捋胡须,了然。
凌冽却还在劝,他哄孩子般将小蛮王的手捉下来,同他反反复复地叙说厉害关系,眼看声音都急出了颤音,老太医才轻咳一声,忍笑正色道:“王爷,其实也不必非要切脉的——”
凌冽顿了顿,转过头来看他。
“我观小殿下面色,”孙太医似笑非笑,“多半像风寒受凉而致的高热,这不是什么疑难症候,我给他开几副汤饮,一日两副地吃上五六天便是。”
凌冽当然信大夫的,他点点头,看小蛮王一眼后,又忍不住追问道:“孙老,您这个药……苦不苦啊?”
“怎么?”孙太医笑眯眯,“小大王怕苦?”
凌冽多少有些赧颜,其实他不知道乌宇恬风怕不怕苦,小蛮王的身体一直比他好上太多。来南境后,他就没见过乌宇恬风吃什么药。
但他怕苦,也吃够了苦药。
依着他自己的经验,苦药吃多了倒胃口,即便用蜜饯压了,胃里也不舒服。
凌冽搓了搓手,硬着头皮点头。
孙太医脸上笑意更甚,只觉得他跟着来南境算是来着了——若在京中,他哪能看见这般有趣的王爷。他放下捋着胡须的手,再呛咳一声掩去脸上的揶揄,故作深沉道:“苦,怎么不苦,这治愈风寒的药方可苦了。”
凌冽抿抿嘴,别扭地小声问道:“……就不能换几味药材么?”
孙太医摇摇头,观察乌宇恬风神情,见小蛮王根本不为所动,便也猜到——是他们王爷怕苦,推己及人地在心疼他家小蛮子。老太医一时觉得有趣,便故意道:“其实,若不想喝药,走针也是一样的。”
这话,让凌冽愣了愣,算他头一次听说风寒后要针灸的。
就连站在一旁的元宵都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凑上前来,也巴巴问道:“王妃他……病得竟然这般严重?”
“唉,可不是很严重么?”孙太医说一句,观察一下乌宇恬风脸色,“高热成这样,又不愿用苦药,严重起来只怕要烧糊涂的,若是几天下去不见好,只怕要拖成肺痨。”
这个元宵知道,凌冽从前在镇北军中,某次靠在浴桶中看书忘了时辰,便染了风寒、发起高热,好几贴药下去不见好,一直咳嗽不止,就险些拖成了肺痨。
小管事也急了,他捉住孙太医的手,巴巴道:“那、那您可一定要救好王妃,王爷好不容易得着这么一个可心的人,您可不能让王爷这般年轻就守活寡!”
凌冽:“……”
孙太医:“……”
小元管事着急起来,说话颠三倒四——前儿用的是“王妃”,后头形容自家王爷又用了“守活寡”,算来算去到底谁是夫、谁是妻?
凌冽翻了个白眼,瞪他道:“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是不是想被‘活剐’?”
元宵立刻捂住嘴,不敢再说话。
说话间,孙太医一直在端详着小蛮王,他经历两朝,见过太多人心,从来南境第一天,他就知道眼前这位小大王对北宁王没有恶意,后来更看明白了,他只是在变着花样讨凌冽开心——即便语言不通、即便被误会。
只有王爷和元宵先入为主,才会当他是另有所图。
小蛮王如今的所做所为,在他看来不过是恩爱眷侣之间的调情,他无心掺和这点小打小闹,但却不希望凌冽因此而忧心,他耷拉下眼皮想了想——小蛮王不怕苦、也不怕痛,不知是否怕……
“咳,王爷,还有,小殿下看着风邪入体,可以走罐试试。”
凌冽眨眨眼,开始觉得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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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夷所思了——
只是风寒而已……
至于又是针灸,又是拔火罐的么?
孙太医见乌宇恬风依旧毫无反应,便将拔罐的过程细细说了一道,什么点罐子拉通后背经络,然后再寻那吸出来的寒气、划破放血等。
老先生使坏,故意说得血腥而恐怖,听得凌冽眉心直跳,元宵也被吓得咬住了手指,可躺着的乌宇恬风却是动也未动——是个不怕苦、不怕痛的英雄汉子。
老太医见这样吓不到人,心念一转,忽然又有了注意,他拉着凌冽来到一边,故作高深地说了不少风邪入体会带来的影响,然后老先生轻咳一声,昧着良心,忽然提到了从前——
“王爷,您还记得您之前中了……阿幼依下的子母蛊么?”
这是他们刚来南境时候的事儿,但因这蛊虫,也牵扯出后来不少事儿。
凌冽点点头,他自然记得。
“当初,这小殿下为了您,放了不少血,”孙太医低下头,看着凌冽鞋面,实在有些不忍开口,“若要……若要好生治疗小殿下的风疾,我、我还有一法……”
“您说。”
“……”孙太医深吸一口气,咬牙闭上眼睛,“若以您的血入引,必能药到病除!”
凌冽一愣,下意识想的不是此法荒谬,而是在想——小蛮子竟病得这般重?
他正准备答应,下一瞬手臂就被人紧紧抱住。
这样突兀的动作,凌冽原以为是元宵,结果垂眸下去,看见的就是刚才还奄奄一息的乌宇恬风,他用力地箍住了他的双手手臂,瞪大绿色眼睛瞪着孙太医:“你胡说,哥哥不许听他的!”
孙太医不以为忤,反笑眯眯地捋了捋胡须。
凌冽看看乌宇恬风,又看看孙太医,终于后知后觉地觉过点儿味来,他眯起眼睛,审视地看向乌宇恬风。
被渗人目光罩住的小蛮王浑然不觉,还紧紧地抱着凌冽手臂,他噘着嘴道:“划破血脉放血好痛好痛的,就算有用,也不能让哥哥为我受伤,我才不信你!”
孙太医忍不住,笑出了声。
而凌冽原本还生气,气乌宇恬风骗他,但听他这么说,忽然想起小蛮子曾经面不改色放出来的那些血,他撇了撇嘴,无奈地挣出一只手摸了摸小蛮子脑袋,然后冲孙太医摇摇头,还了他抱歉一笑。
孙太医摆摆手,拉着还有些不明所以的元宵离开了树屋。
乌宇恬风见他走了,还有些莫名,他转过脸来,认真地捧着凌冽的胳膊道:“哥哥,风寒是小病,我从没有听过风寒需要针灸、拔罐和以人血为引的,你别信他好不好?”
凌冽看着他,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他的小蛮子只是想要向他讨要点“好处”,就折腾出这样多的事。明明想着哄他、骗他,听见要吃苦药、要被扎针、拔罐、放血都面不改色,却在听见了“要他放血”的时候,骤然慌了神。
见凌冽没说话,乌宇恬风还以为他不答应,也急了,他坐起身来,认认真真道:“哥哥,放血真的好痛好痛的,一把尖刀,你要先割破皮肤,然后再切断下面的几层肉,若是角度没找好,还要割开经络,才能让血顺利流出……”
凌冽看着他,心里更酸。
他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小蛮子的头,他张了张口,想问:既然这么疼、这么麻烦,那当初的你为什么毫不犹豫,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划伤自己给我放血。
但转念一想,小蛮子做这些,从来都只是因为“喜欢他”而已。
凌冽闭了闭眼睛,他不想了,再想下去他要开始难受了。他缓和了一会儿情绪后,冲乌宇恬风笑了笑,然后沉声道:“好,哥哥信你。”
乌宇恬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然后,凌冽透过他,终于看见了堆在屋子一角的熊皮褥子和铜盆,见小蛮子已经大汗涔涔,他忍不住摇摇头。转瞬间,凌冽也有了主意——
他支起一只手托腮,斜倚在轮椅扶手上,声音也放软拖长,做出一副十分苦恼的模样,“唉……都说这一季的风寒最容易过人,恬恬病成这样,要不,晚上我还是搬回殿阁南屋去住?”
“……”坐在床上的乌宇恬风僵住。
凌冽挂着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这时,看见他眼神揶揄,乌宇恬风才明白自己露了馅儿,他偏黑的俏脸上泛起大片红云,也不知是羞的还是热的,只勾着凌冽的手指,气鼓鼓道:“哥哥大骗子!”
“哦?”凌冽含笑,“我怎么骗你了。”
“哥哥明明说过,我生病了哥哥就要亲自照顾我的!”
“那——”凌冽好脾气地反勾他手指,“恬恬生病了吗?”
乌宇恬风噎了一下,然后实在热得难受,他抿抿嘴唇、掀开被子,整个人撒赖地瘫在凌冽身上,“我得了‘哥哥不陪我、我就会难受’的病嘛——”
凌冽笑,低下头,捧起乌宇恬风的小脸蛋亲了一口,“傻子恬恬,你不用装病,哥哥也会陪着你的。”
反正都已经丢了脸,小蛮王哼哼唧唧的,讨要了两个亲亲还不算完,他也不知道从阿幼依、元宵和阿米连几个人吵架的过程中得了什么启示,只吸吸鼻子,嘟哝了一句:“哥哥的嘴,骗人的鬼。”
凌冽看着他,看着这个让他心动、让他心软的小家伙,终于凑过去,微红着脸,悄声附在乌宇恬风耳畔,“别折腾了,我们好好过个年,来年等我腿好……”他咬了乌宇恬风的耳廓一下,含混道:“哥哥……奖你一次?”
乌宇恬风眼睛亮了,他箍住凌冽的腰,声音也因被撩拨而变得有些嘶哑,“哥哥要奖我什么?”
凌冽看着明显已兴奋起来的金色大狗狗,上扬的嘴角也是压也压不住。他伸出双手,圈住小蛮王的脖子,然后蹭了蹭乌宇恬风的脸颊,用只得他二人听得见的声音轻轻道:“以前不能的,我们,都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哥哥可不要后悔!
凌冽:试试就试试——
然后果然,凌冽好几天都没能爬下床。
第73章
建初元年腊月三十*,天还未亮,殿阁附近就聚满了人。
身着蓝染百褶裙、头戴银帽银饰的姑娘们捧着花篮整齐地来到了前广场中央,手持火把、腰挎苗刀的各部勇士也跟在她们身后。
伊赤姆大叔打了个哈欠,同乌宇洛交换一个眼神后,两人就冲兴奋的人群点点头。
姑娘小伙子欢呼一声,便挎着花篮从殿阁往外走——南境冬日里也有无数盛放的山花,于晨昏未明前采摘下来、未经过日光照射的花朵,更能保持鲜艳长久。
今日是除夕,殿阁各处广场以至每个苗民家中,都需装点上无数的鲜花。
伊赤姆也同乌宇洛作别,趁着晨曦未明出城,登上了一早停泊在城外渡口的大船。
船上站满了身材高大的勇士,还有那名跟着他们远赴中原、险些被镜城太守当成是蛮王的勇士,他敦实而高大的身躯被塞进了一件红色的交领夹袄里,远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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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去十分的富态喜庆。
伊赤姆翻身跳上甲板,冲那勇士点点头,大船由此起锚扬帆,顺金沙江逆流而上。
冬日寒风飒飒,自江面吹上甲板。
伊赤姆搓了搓手,看看远处欲升未升的红日,埋怨道:“大王可真能折腾人,以后,你讨媳妇儿可别学他。”
别看那勇士重逾三百来斤,一听见“媳妇儿”三字就没由来红了脸,他蹭了蹭船舷上的木栏杆,小声道:“……其实,我也想讨个中原媳妇的。”
伊赤姆一愣,回头上下打量他一眼,而后,那点被迫早起的怨愤也烟消云散,他拍着勇士的肩膀“哈哈”大笑道:“那你可得抓紧,中原的媳妇可不好找。”
勇士抿抿嘴,为难地低下了头。
大船破开巨浪,缓缓地从鹤拓城驶离,灰白色水天相接的地方,也渐渐浮起了重重金光。
天渐渐亮了,望天树顶端树屋上也有了声响。
凌冽今日换上了他从前冬日进宫赴宴才穿的一套礼服,暗红色祥云螭纹圆领,领口和袖口上都有一圈柔软的裘绒,元宵给他束发、簪了长冠,冠体通黑,前贴菱形白玉,后坠小股珊瑚串。
今日殿阁上有许多要安排的事,乌宇恬风站在门口本都准备走了,回头看见凌冽一身火红,便忍不住地多瞧了几眼——他家漂亮哥哥墨发半散,长长鹊冠上一点红,真像雪中亮翅欲飞的白鹤。
他的绿色眼眸暗了暗,舔舔唇瓣嘶声道:“哥哥,你是不是又想下不来床?”
“……”凌冽从铜镜后转着轮椅出来,好气又好笑道:“从你嘴里真听不到好话。”
“这怎么就不是好话啦?”乌宇恬风转身进屋,凑过去在凌冽脸颊上亲了一口,“这是我最好最好的话了,比那些器宇轩昂、丰神俊朗、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剑眉星目可好听太多了。”
凌冽拧眉睨他。
“可不是嘛,”乌宇恬风又啄啄他的唇瓣,“这是最直白、最真挚的感情,不掺一点点假,也不是套话。”
凌冽被他摁在椅背上讨要了一顿亲亲,唇瓣都肿起来、像是涂抹了殷红的口脂,他笑着、拍了拍乌宇恬风的肩膀,在心中打消了多教小蛮子几个词的念头——
他家恬恬说得没错,再好的辞藻,若非真情,也只是套话。
虽然乌宇恬风说这话多少狎昵荒唐,但只对着他,今日过年,北宁王也不想计较,他伸出手,替乌宇恬风整了整衣冠,然后理好他腰间垂落的螭纹佩,“好了,恬恬不是还有好多事儿要忙?”
乌宇恬风抿抿嘴,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真的好想好想快些到晚上。
过年这日,殿阁会进行大清扫,等姑娘们回来,各处都要装点上彩绸和鲜花,五部勇士会在大巫或者五圣使的带领下,请出圣王银帽祭祀先祖。
之后,前广场上会燃起巨大的篝火,姑娘小伙子们一边喝酒、一边伴随着葫芦笙歌开始“踩鼓”。巨大的铜面鼓、牛皮鼓被推出来,男女老少都可上前去凑热闹。
踩鼓舞一直要闹到黄昏日落,放过鞭炮,大巫或某位德高望重的灵巫会从蚩尤神庙中迎出圣水,分发给聚集过来的苗民,让他们抹在自家牲口鼻尖上,以此来感谢它们一年来的劳作和付出。
原本,这些琐碎的事情交给伊赤姆处理就是。
但乌宇恬风一早就将人给派了出去,他便只能同阿兄两个商量着,事事亲力亲为。
等他走远了,挺直腰板坐在轮椅上的凌冽才长舒了一口气,朝门口等候的元宵使了个眼色,小管事匆匆走进来,在他耳畔压低了声音道:“影十一他们已经到了,我这就推您过去。”
凌冽谨慎,生怕在树屋和殿阁附近走漏了风声,便让影十一带人到了远离树屋的榆川河边。
影十一带回来的裁缝据说是蜀中手艺最好的,利州、巴州和沿嘉陵江一带达官显贵的衣衫都是在他的店里定做,如安平郡王夫妻,就一直爱找他裁制衣服。
那裁缝在腊月十六前后,被影十一威逼利诱来了鹤拓城中。
裁缝是个话不多的,但他的学徒爱来事。
小伙子十五六岁上下,小嘴叭叭地给凌冽说了许多,说去年上,安平郡王的小儿子满周岁,当时正逢先帝驾崩是国丧,夫妻俩不敢明摆着庆祝,但小孩满岁,还是想给他弄件合适的新衣服。
最后,还是他师傅做了一件样式新颖但色彩十分低调的,用暗线绣了许多福寿绵长的富贵纹路上去,让安平郡王夫妻赏赐了他们黄金百两。
这位安平郡王,算起来是凌冽的堂弟,他的父王就是凌冽皇祖母孝康诚瑞皇后的养子平王。只是凌冽同这位堂弟素昧谋面、也无书信来往,只听说对方是个胸无点墨的富贵闲人。
小学徒说得兴起,他师傅却打了他一尺,警告他在贵人面前慎言。
凌冽笑笑,表示自己没在意。
这位裁缝师傅看起来四十岁上下,微微有些驼背,面上不苟言笑,但在拿出布料时,双眼却闪闪发光,他细细听着凌冽要求,一匹一匹认真地介绍展示。
蜀锦难得,重彩经起花*的手法又独特,凌冽看着那些布料,先挑了一匹正红地莲花双鲤鱼纹的给桑秀做嫁妆,然后自己选中了一匹淡青色花卉纹的布料。
裁缝点点头,从元宵处得了凌冽穿衣的尺寸,记下后,又听元宵多一句嘴,说那尺寸是一年前的,便摇摇头道:“时间过去这么久,还是要重新量过才是,您定的这件圆领收腰,总要合身才好。”
凌冽想想对方说得有理,便没坚持,张开双臂让他施为。
裁缝和学徒一齐拉着尺,给凌冽细致地量后,他也是个老实人,竟直言道:“公子,您这腰线较一年前宽了一指,若按从前的尺寸来,只怕要嫌紧。”
凌冽一愣,面色微红。
倒是元宵和影十一都很高兴:王爷伤病,总是削瘦,从前怎么食补都无用,来南境不足一年,便长了腰身,足见此境水土养人。
元宵笑嘻嘻的,他凑过去趴到凌冽身边,试探道:“您看,要不就按现在的尺寸来?”
凌冽还没开口,那小学徒就也嬉笑着抢白道:“公子您身量比例协调,身材可好着呢,一指也没宽多少,成衣后连一寸都不到。而且,不是我说,瞧您这窄腰,就算再多宽上两三寸,也不妨事的。”
凌冽:“……”
裁缝也瞪他一眼,狠狠拧着他的耳朵将人拉到身后,上前来拱手道:“若您觉得不成,我也可以给您改成圆领窄袖的直筒长衫,中间用玉带系上就是。”
他那样款式的衣衫已经太多,凌冽摇摇头道:“您按着新裁的尺寸做就是。”
其实凌冽并不十分在意自己的高矮胖瘦,但被当众指出,他多少觉得不好意思。
在裁缝点点头应下后,凌冽却注意到他挑中的这匹布料还有一款花纹相同、靛青地的,他便指了指,让裁缝也抽出来给他看看——
蜀锦配色鲜亮,又受道家“五行冲克”影响,多用赤黄青白配色,这一样靛青的,上浮着暗银色的花草纹,看上去倒是同蛮国的蓝染有四五分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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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冽想也没想,指了这匹,让裁缝再做一套款式同样的。
裁缝点点头,正准备将凌冽的尺寸再附上,凌冽又拦了他一把道:“您等等,这件不是我要穿。”
裁缝认真而古板,听他这话便取下卷尺,目光直白地看影十一。
影十一被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后退。
凌冽则笑道:“他人没在这儿,不过他的身量尺寸我都知道,我告诉您、您记下就是。”
裁缝道了句“好”,让身边的学徒捧着书册上前来,细细记下肩宽、腰阔和手脚短长,凌冽一一说着,那学徒却在听完了所有尺寸后,忍不住两眼发亮地啧啧两声道:“公子,您这位朋友的身材可真好……”
“……”凌冽看着学徒脸上的羡慕,多少有点明白了:乌宇恬风为何要管阿虎和小雪豹吃醋。
裁缝也受够了,他不客气地敲学徒脑门一下,让他先捧着布料回船上。
大锦北宁王除却庖厨一道不通,其他方方面面都眼光独到。在学徒离开后,他又同裁缝细细商量了几句,将“圆领”制式改成交领,方便小蛮王自己系衣带。
他说得头头是道,听得那裁缝都一愣一愣的。
之后,凌冽又不顾影十一的拒绝,让裁缝给他和元宵都量了量,也给让他安排下去,给所有跟着南下的一众影卫们都添置上一套新衣裳。
如此折腾下来,前后定了逾五十多套。
裁缝回去带着徒弟们紧赶慢赶,总算赶上在腊月三十日这天装船,由影十一护送着带回了南境。影十一为人仔细,在蜀中铺子里就细细验过了一道,这会儿下船拿来给凌冽看,也着重放在他给小蛮王定的这件衣服上。
靛青色的蜀锦被裁开来,镶嵌了暗纹银丝的交领,束口的袖子上,裁缝也着意添了一道墨色云纹束边。凌冽想象小蛮王套上这件衣衫、再披上一件斗篷,去策马——倒确成了个富家俊朗公子。
他点点头,满意地让元宵先收起来。
按着中原习俗,大年初一才穿新衣,也不急于此时。
算算时辰差不多,今晨乌宇恬风同他约好了要一起用午饭,他不想让乌宇恬风等着或者起疑,便让元宵先送他回树屋,留下影十一和其他影卫分批次,偷偷将那些衣料运回去、小心藏好。
然而,与此同时,鹤拓城的港口上,乌宇恬风也在焦急地等待着——
早在他带凌冽去往孤山之前,他就认真思考过——新年是中原人最看重的节日之一,也是他的漂亮哥哥在他们南境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他想给凌冽准备一份独一无二的惊喜,但又怕自己一时莽撞、用错了主意。
他的霜庭哥哥出生皇族,从小锦衣玉食、金银不缺,他又一早将最宝贝的圣物扣在了凌冽腕子上,这会儿是真想不出什么新意,只能找见多识广、人又十分精明的伊赤姆大叔商量。
伊赤姆给他想了许多法子,但最后又被他一一否决。
最后,倒是赤姆部落的一个勇士提起,说之前跟着伊赤姆去中原游历时,曾听闻锦朝皇室有一种只在过年时才燃放的焰火,名白宵练*,重逾千斤,球形,径长三尺,燃放起来,是京中最大、最漂亮的焰火。
据说,白宵练点燃之后,能在长空中铺开长长的白色星幕,由于添加了各式配比燃料的缘故,还能在白色的星幕上绽放出一簇一簇的各色花朵。
此物在元徽年间,每逢年末都会放,但到了文帝朝和本朝,便逐渐销声匿迹,那勇士也可惜地摇摇头,说他从未见过这般漂亮的焰火。
听得“元徽”二字,当时的乌宇恬风便下决心一定要寻着这种焰火。
他运气好,伊赤姆大叔前往江南去询问时,正好瞧见制作白宵练的那家铺子往码头的船上送货。伊赤姆大叔人会来事,从中涡旋、寻了几个蜀中的富商当中间人,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定了一枚白宵练南下至金沙江中。
可惜,他们算错了冬日金沙江的风速,紧赶慢赶,还是误了时辰。
乌宇恬风同样怕凌冽起疑,等了半天也不见老师现身,便想着先往树屋去,没想到他才走到殿阁附近,就瞧见了转着轮椅过来寻他的凌冽。
“哥哥你来啦?”乌宇恬风今日没扎卷发,只是随便抽了条凌冽的旧发带当做抹额,挑起了两鬓碎发在脑后扎了个揪儿,他走过来时,那个系在脑后的小揪揪显得分外娇俏,惹得凌冽忍不住又笑了笑。
可惜小蛮王心中有鬼,根本不敢同凌冽多在附近逗留,他快步上前来,想编个瞎话带凌冽回树屋。
偏巧此时,他们身后传来一阵欢呼,乌宇恬风心道不好,想挡着凌冽又不敢,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艘吃水很深的大船,载着伊赤姆和那位三百来斤的猛士缓缓靠近码头。
大船正中央,还窝着一枚巨大的圆球。
圆球被彩绸扎着,下面垫着好几层柔软的棉絮,而码头上不知就里的勇士们还兴奋地吆喝起来,冲大船热情地挥手——
乌宇恬风:“……”
凌冽一时还没认出来那圆球,只随口问了句“那是什么”。
结果等了半晌不见乌宇恬风回答,抬头就看见自家小蛮子涨红了脸,额角双颊上都浮出一层薄汗来。
凌冽眨了眨眼,有些疑惑。
而乌宇恬风脑子嗡嗡,一时找不到托辞,便只能红着脸,小声道:“……蛋。”
“啊?”凌冽没听清。
“大、大象蛋!”乌宇恬风小脸通红。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QAQ!!!!
凌冽:嗯?——
*此处为了剧情,采苗年为同中原一样是过大年三十,而不是现实中苗年的苗历阴历十月首为年,特注明。
*重彩经起花:织锦的一种专业用词,理解为是竖向起线,同理还有“纬起花”用法,其中蜀锦的经锦是独有工艺。
*宵练白:名字是我编的,但是大小和其他细节参照日本最大的烟花的“四尺玉”——
第74章
冬日的南境,微风阵阵,阳光正好。
暖和的日光穿过望天树荫,洒落在乌宇恬风金色的发丝上,也洒在凌冽红色的衣衫上,将两人都罩在了一重银白色的纱帐中。
凌冽看着乌宇恬风,而乌宇恬风翠色的眼瞳下、却有比凌冽衣衫还要红的两团红云。
“阿恬,”凌冽慢慢开口,“我虽然不了解阿象,但我知……唔?”
丢脸的小蛮王才不让他说完,扑上来就堵住他的嘴。
而被重重吻住的凌冽,也终于隔着小蛮子金灿灿的长发,想起来了那枚巨大的圆球是什么——
白宵练,他从前最喜欢的焰火。
一种自从父皇驾崩后,他便再也没看过的焰火。
凌冽笑了,虚虚勾住了小蛮子的脖子,任由他舔着自己的唇瓣又舔又吮,等小蛮子差不多缓过劲儿了,凌冽才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松开,在乌宇恬风还来不及低落的时候,他弯着眼睛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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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好——”
乌宇恬风愣愣,还没明白。
凌冽又笑道:“大象蛋就大象蛋,恬恬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他的语调轻快,尾音荡漾,逗得乌宇恬风也释怀地笑了起来,他抿抿嘴,不再隐瞒了,“我……就是想给哥哥一个惊喜,可惜……”
“这有什么可惜的?”凌冽挠他的掌心,“焰火点燃那刻才是惊喜,现在它,当真还不如一枚‘大象蛋’有趣。”
乌宇恬风被逗乐了,又凑过去吧唧了凌冽一口,才推着人回树屋去。
他一早同殿阁嬷嬷商量好了:今日中午,他要同凌冽在树屋外的平台上用前几日他们捉回来的黑鱼。等他们到时,片好的鱼片一早整齐地摆上了小桌,而用鱼骨熬制的古董锅中也冒出腾腾热气。
元宵守在树屋门口,见他们回来,只悄悄给凌冽递去了一个“一切妥当”的眼神。
凌冽点点头,同乌宇恬风两个坐下来,好好享用了一番榆川黑鱼宴。
午后,殿阁附近也布置好了,踩鼓舞的声音远远就传到了树屋中。
过年不似庆典,也不用他们作为华泰姆和华邑姆上前去专门摆一桌筵席、看众人跳舞,凌冽便和乌宇恬风两个闲坐在树屋前的平台上,远远看着殿阁前广场上热闹的一切——
除了唱歌跳舞的姑娘们,鹤拓城内的百姓多半在鼓响之刻就牵着自家的牦牛、水牛往前广场走。
而阿幼依也吹响葫芦笙,带着五圣缓缓地从殿阁中走出,看着小姑娘似模似样地对着苗民送出祝福,凌冽忍不住想起从前,他刚来苗疆的时候,小姑娘也是这般带着圣灵蛇和圣蟾蜍,同阿曼莎远远地站在城下。
想到阿曼莎,凌冽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前几日,浅渊寨的苏妮姬给殿阁写来一封信,说那蒲干国已经在米莉亚公主的主持下重建,而她们浅渊寨也在山中重新寻了个新的谷地、重新建寨。
除此之外,苏妮姬还提到了山中那些废弃的番堂和番僧。
那位名为“路易”的隆胎蒙于混战中大难不死,后来苏妮姬竟见他自己拿出钱财来帮着附近的苗人重建家园,如同游方僧般到处“化缘”。
苏妮姬听寨中的姑娘们说,他准备用乞来的钱在钦敦江畔重建一所番堂,然后,也有人见到他在山中,悄悄地给那位约拿先生和阿曼莎立了两块石碑。
“哥哥怎么又在叹气?”乌宇恬风戳戳他。
凌冽笑,将脑袋枕到他肩膀上,“我只是想起了苏妮姬的信。”
大巫曾经邀请苏妮姬北上,跟着他到鹤拓城内、圣山中修行,接替阿曼莎成为蛮国的圣女,但苏妮姬为了重建浅渊寨而拒绝,如今想来,只引人无限唏嘘。
凌冽捉着小蛮子金色的卷发把玩,怕乌宇恬风多想,又补了一句,“乾达和黑苗巫首都是咎由自取,至于那群隆胎蒙,无论他们怀何种目的闯入,人心各不相同,阿恬你也不必太过在意。”
乌宇恬风笑,侧头吧唧他一口,“好,我听哥哥的。”
两人腻歪着说了许多话,听着笙歌铜鼓,没一会儿就是日落黄昏、夕阳西下。
乌宇洛遣了人来,邀他们去殿阁用饭。
今日殿阁会放当值的女官和巡逻勇士们早些还家,同亲眷家人们吃上一顿年夜饭,伊赤姆和五部首领都提前离开,剩下乌宇洛和几个家人不在鹤拓城的男男女女留下来,办了这一场饭。
乌宇洛的手艺好,烹炸焖炖、牛羊鸡鸭俱全,几个姑娘也准备了鲜果和时蔬。
小伙子们原在桌上放了酒,但乌宇洛知道自家臭弟弟的脾气秉性,便让他们自己喝,于主桌上只摆了两盏鲜果泡奶,然后才请凌冽和乌宇恬风入座。
他摆席的位置在殿阁靠近前广场的平台上,较高的地势恰好能将整个热闹的广场尽收眼中——
大簇的篝火在圣王银帽附近点燃,大巫披着盛服,手持蛇杖将从蚩尤神殿中取出的水分发给苗民,笙歌轻快、鼓声阵阵,晚霞散去、夜幕缓降。
百响的鞭炮从各家各户提出,震天的噼啪响声直闯入殿阁中。
凌冽许久都没见过这般热闹的场面,耳朵嗡鸣起来,而乌宇恬风注意他神情,便凑过去,温柔地用双手替他堵住了耳朵。
凌冽一愣,在嘈杂的环境中,抬头撞见一双染着情深的绿宝石眼眸。
乌宇恬风翘起嘴角,露出唇瓣的融融梨涡,他冲凌冽做口型:“我的手被占着,所以,要哥哥喂我。”
凌冽好笑,夹起一筷子烧肉塞到他嘴中。
鞭炮声渐歇,乌宇恬风还没放下手,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银铃声,伴随着银铃声而来的,还有阿幼依发出的“略略”声,她冲乌宇恬风扮鬼脸,吐了吐舌头道:“大王羞羞脸,多大的人了,还要华邑姆喂!”
她刚从前广场的庆典上下来,小脸上挂着薄汗,嘲笑完乌宇恬风后,便不客气地坐到桌边,下手掰下一条鸡腿啃。跟在她身后的大巫和毒医两个,见小姑娘这般粗野行径,都无奈摇摇头。
乌宇恬风也冲阿幼依扮鬼脸,但开口替他帮腔的人,却是凌冽。
素来公正严明的北宁王笑得很温柔,语调却不卑不亢,“他忙着,我喂他也不妨的。”
阿幼依翻了个白眼,握着鸡腿转过身去,心想——他们这是人多欺负人少,就是欺负她的蛇蛇、蝎蝎不会说话!
乌宇洛则是笑着给大巫和毒医引了座,等两人都用了些饭菜垫着肚子,才率先举杯道了祝词——感谢蚩尤大神赐予他们这一年的风调雨顺,也感谢大巫的提前出关,感谢他们终于平定了百越和黑苗之祸。
众人跟着举杯,可乌宇洛却还有话要说,他端着海碗来到凌冽面前,笑着看他一眼后,更高声道:“也感谢华邑姆来到我们身边——!”
姑娘小伙子们一愣,而后也跟着站起来起哄道:“感谢华邑姆!感谢蚩尤大神!”
凌冽多少现了赧颜,他其实没做什么,但这群苗人、却给了他这样多。
“哥哥别愣着,”乌宇恬风将鲜果泡奶塞到他手里,“一起举杯啊。”
凌冽看看小蛮子,看看他笑融融的脸,也终于举杯,“敬蚩尤大神,敬苗疆的每一个人。”
酒过三巡,不少小伙子们又拉着自己心仪的阿妹到前广场上跳舞。
阿幼依则是缠着元宵,要他讲中原除夕的故事。
乌宇洛喝多了,忍不住地扯着殿阁嬷嬷,开始数落乌宇恬风曾经给他惹的祸。毒医和孙太医两个,因为一早有了经验,也是偷偷揣了两坛子酒,端着一盘子花生米前后开溜。
大巫用过晚饭就离开了,乌宇恬风也不想留下来听阿兄说胡话,便推着凌冽早早回到了树屋。只是临走前,他还专门绕到了殿阁前广场上,交待了一个勇士几句。
凌冽看着他,“又在想什么坏事?”
“哪有?哥哥又冤枉我!”乌宇恬风笑盈盈的,“我是让他半个时辰后,帮我将……”他顿了顿,才悄声道:“帮我将‘大象蛋’点燃。”
听得“大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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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字,凌冽噗地笑出了声——
建初元年这天夜里,鹤拓城的老老少少都不会忘记,他们在殿阁上空,看见了世所罕见的漂亮焰火:
一簇簇巨大的火焰升上湛蓝色的夜空,从西向东地铺开了数里银白色亮闪闪的星幕,星幕中前前后后又炸出无数朵色泽艳丽的花朵,一朵朵绚烂地盛放在了蛮国上空。
就连锦朝边境上的蜀地百姓,也捧着碗跑到屋外,惊诧而又羡慕地看着远处苍穹中出现的炫目焰火。
漂亮的各色光芒,照亮了整一片望天树丛。
凌冽和乌宇恬风相拥着靠坐在窗口,身上盖着一层柔软而吸饱了阳光的狐白裘,凌冽仰头看天,寒星似的眼眸中闪闪烁烁,倒映的是满天星斗、是红花白火。
而乌宇恬风则是侧头看着他,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那枚传说中锦朝最大、最漂亮的焰火:
世间万般景,何如意中人?
凌冽一张精致白皙的脸,也随着天空中各色的焰火变色,他嘴角上扬着、一直没有落下,只是在那最后一朵漂亮的白花炸开时,才轻轻笑道:“还好,我们南境的百姓也一并看了。”
乌宇恬风听出了他话中,改换的称呼。
他的漂亮哥哥,用的是“我们南境”,而不再是从前的“你们南境”。
他勾了勾嘴角,将凌冽揽到自己肩头,“哥哥这话怎么说?”
“烟火美则美矣,但稍纵即逝,”凌冽枕着他,眼中是不散的光,“小时候我挺喜欢的,后来渐渐觉得,太美好的东西,都是短暂的,像一现而逝的昙花、像这白宵练,也像我曾经无忧无虑的生活。”
乌宇恬风听着,没有打断他,只是牵起他的手放到唇边一下下啄吻着。
“后来到了北境,我便觉得这东西劳民伤财,再美丽又有何用?不过是一些硫磺、硝石、木炭打上天,冒出些五颜六色的光和烟……”
这话,让乌宇恬风顿了一下,他咬了凌冽手背一口,道:“哥哥你真是,讲不讲情志?”
凌冽也笑,用指尖戳戳他下巴,“你听我说完。”
从前他觉得焰火劳民伤财,但如今看着漫天绽放的白宵练还有那群在殿阁中欢呼的人群,终于明白了这一刻绽放的意义——
“烟花本身的美丽,确实是稍纵即逝的,”凌冽微微支起身,不再看那漫天漂亮的焰火了,而是认真地看着他的小蛮子,“但此刻于烟花下的幸福和欢愉,却是千金也换不来的。”
人生长短,珍重眼前。
他啄了乌宇恬风一口,一用力竟然将乌宇恬风扑倒。
凌冽趴在他身上,笑盈盈地吻了吻他下巴,主动牵起乌宇恬风的手放到他交叠的腰封上,“明儿是初一,我真有事……”
躺在地上的乌宇恬风眸色深邃,他舔了舔唇瓣,笑问道:“所以呢?”
凌冽也笑,用指尖点了点他的胸口,“所以,不许叫我下不来床。”
他眼神明亮、唇带揶揄的模样,让乌宇恬风闷笑出声,而直到被小蛮王反客为主,素来谨谦的北宁王也没想起来——那一匣子藏在床铺地下,本该在从除夕这也就发出去的:压祟红封。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我的坏哥哥他根本没有一丁点浪漫细胞,哼!
凌冽:浪费钱财,我的阿恬根本不懂居家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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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除夜风劲,京中又落了一场雪。
景华街上,临街的大小商铺都贴着年红、挂上了大红色灯笼,及膝的深雪被人扫开了一条通路。几个富户家的乳母、仆役正好带着自家的小主子们,在通路两侧堆起的雪埂上玩雪。
穿着色彩鲜艳小衣服的稚童们,小脸蛋都红扑扑的,从雪陇上揉搓起雪团子来互相推搡、追打着,白花花的雪伴着他们咯咯的笑声溢满了整条街。
忽然,街巷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匹披甲战马疾驰出来,其速之快,吓得不少孩子尖叫起来。稍大的几个也不再打闹了,急急忙忙地让到路边,而其中一个戴虎头帽的小男孩,则不慎滑倒、跌在了路中间。
策马的十个三十来岁的黑衣汉子,眼看路中央跌坐着个孩子,他喝骂着,半点没有要勒马的意思,男孩被吓白了脸,看着越来越靠近的高头大马“呜哇”一声哭了出来。
小男孩的乳娘也被吓住,手软脚软地根本没法儿上前。
眼看这粉雕玉琢的男孩就要血溅当场,却又有一人从旁边的暗巷中蹿出,一把抱起那个小男孩、原地一滚就离开了马蹄下。
而飞驰的战马是停也不停,直踏着小男孩掉落的虎头帽而去。
小小的虎头帽哪里经得起这样的重击,瞬间就干瘪下去、染满了雪泥。
抱着小男孩的是个年轻男子,他皱眉看了一眼那疾驰而去的战马,然后才抱着男孩起身,软声哄道:“好了好了,没事了,都没事了。”
男孩刚才被吓得收声,这会儿大眼睛里又蓄满了泪花。
抱着他的男子却像是变戏法一样从怀中掏出一块被压得有些塌的糖糕递给他,“喏,哥哥给你糖吃,没事儿了,别哭了。”
男孩这个年纪,正是爱吃糖的时候,看见了糖糕就被吸引了视线,眼泪汪汪地捏住了糖糕,这才后知后觉地用奶音小声道:“……谢谢大哥哥。”
旁边愣住的仆役和乳娘也急急回神,围上前来千恩万谢。
其中一个妇人擦了擦小男孩的脸,然后转过身来冲男人再拜,“公子大恩,还望告知姓名,好方便家主人来日报答一二。”
男人却摆摆手,只轻轻捏了小男孩的脸颊一下:“举手之劳,夫人不必挂心。”
那妇人还想拦,可景华街上又传来了马蹄声,男人和妇人同时抬头,只见刚才那个策马疾驰的汉子又返回来,他看了站在妇人身边的男人一眼,笑道:“正欲往宣威将军府上寻你呢,小舒将军。”
舒明义皱了皱眉,也终于认出了男人是宫中禁军指挥使,只能冲身后的妇人道了抱歉,然后冲他伸出手。
指挥使将舒明义给拉上马,然后七拐八扭地带着他来到了京中的一处秦楼楚馆。
不等舒明义问,指挥使就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将他给推进了一间临街的雅间。雅间内的绿色纱帐飘飘荡荡,窗边则坐着一个晃浪着双腿的明黄色人影,见舒明义进来,他只是笑了笑,道:“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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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见他,舒明义当场跪下:“拜见陛下。”
小皇帝嘻嘻一笑,“小叔父不必多礼。”
舒明义哪里敢应,他不是他父亲和伯父,眼前人年纪再小,同他们家再有姻亲关系,也还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他伏在地上,“陛下抬爱,微臣不敢。”
小皇帝看了他一眼,黑亮的眼睛眨巴眨巴,然后他才挥挥手,“那,舒爱卿平身吧。”
舒明义这才敢站起来,俯身垂首站在一边。
小皇帝侧身看着京中大雪,忽然叹了一口气,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其实朕也挺羡慕他们的”。舒明义不解地抬头,却只是透过小皇帝的身影,看见了远处在景华街上玩雪的几个孩子。
舒明义不知要说什么,只能沉默以对。
小皇帝自顾自地看了一会儿,才正色回头,同舒明义说道:“朕冲年登基,身边虎狼环伺,北有戎狄、南有蛮夷,朝中又有奸臣横行,无论做什么,都是百上加斤。舒爱卿,朕知道你在为皇叔的事情怨朕,但你们又何曾懂过朕——”
这话便重了,舒明义只好又告罪地跪下去。
小皇帝看着他,忽然叹了一口气道:“舒爱卿,你知道么,若是能选,朕倒希望自己生在平家,也不必在皇室受这些窝囊气……”
舒明义跪在地上,心中实在揣摸不出小皇帝找他是要做什么。
结果,小皇帝下一刻就道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安平郡王欲反,爱卿你知道么?”
“……什么?!”舒明义大骇,忍不住抬起了头。
安平郡王远在蜀中,素年在外得名声都是个纨绔子弟,只知遛鸟玩玉器,上表的文章也是文辞不通,在京中闹出不少笑话,只要提起他,旁人都会说他是胸无点墨、不堪重用,怎么会突然造反?
小皇帝眸色沉沉,仿佛只是在试探。
“陛下,此事干系甚大,您……”舒明义想说要慎言,但对方是皇帝,他又不好开口。
小皇帝却拍了拍手,让指挥使进来,指挥使身后还跟着几个士兵,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个托盘,托盘内是书页、账册和密信,每一样内容都触目惊心——证明了小皇帝所言非虚,安平郡王确实在密谋造反。
舒明义惊骇之下,却又冷静下来,他抬头看向小皇帝,“此事要紧,陛下为何单独请臣前来。微臣年轻,又无兵权,实在不知可以帮上陛下什……”
小皇帝抬起手,阻止了舒明义继续往下说,他咯咯一笑,托起腮帮看向舒明义,“当然是因为舒爱卿在江南平乱功劳极大,朕觉得舒爱卿可堪大用,而且不与朝中人朋党,能让朕信任啊。”
舒明义皱眉,还想说什么。
小皇帝却只示意指挥使将自己的密诏递给舒明义,诏书上朱笔写着,封舒明义为正一品平南将军,让他率领五万兵马南下,并且将西州大营的虎符交给他、任由他调兵。
这样大的权力,在舒明义看来,已经是越级,他实在不明白——朝中多得是比他有资历的武将,而且,从他之前的种种行为看,小皇帝应当十分不看重他才是,怎么如今突然态度大变?
小皇帝见他还有犹疑,便小声“嘘”了一下,示意舒明义看看周围,才神秘道:“不然,爱卿以为,缘何朕不带黄忧勤,也不直接在宫中、朝堂上召见你?”
舒明义心中七上八下,却最终还是怀了私心——他不想留在京中,不想面对着成日里就在算计朋党、想要得到更多军权,想逼着他去和武将世家联姻的父母。
他被小皇帝说服,领命去了。
而指挥使送舒明义走远后,回来才担忧地看着小皇帝,轻声问:“陛下,您看舒明义他……到底知不知情?”
小皇帝看着窗外的雪,只哼笑道:“无论他知不知情,他都已经成了我的局中人。”
“可是……”指挥使担忧,“若他倒是在阵前,发现是他们舒家要反……陛下您给他的兵权不会太多了么?您就不怕、不怕他反过来帮着舒家和安平郡王对付我们吗?”
小皇帝哼哼一笑,“西州兵马本就是暗中听命于舒家的,那虎符给他、他也调不动人马。”
指挥使一愣。
“他若站在舒家一边,朕给他派过去的五万精兵会先杀了他,他在舒家这一辈的年轻人中,颇有名望、受族中叔伯看重,朕不认为舒楚仪会轻易放弃他,即便放弃,他害死弟弟唯一的儿子,我信他们兄弟之间会出现龃龉。”
“至于舒明义,这人当年敢于公开同家族唱反调,送朕的皇叔南下,又在江南事上如此出力,朕看他是个忠义人,定然能分得清是非曲直。他若坚持忠君,必定会成为瓦解外戚的力量。”
小皇帝笑着,伸出手聚了一抔雪,捏雪团。
“可陛下,他即便忠君,这样以来不是立功了么?将来、难道不会成为下一个舒楚仪么?”
小皇帝看也不看他,似笑非笑道:“一个对自己亲眷都能狠心痛下杀手的人,即便他忠心耿耿,你说——又有谁敢投靠他呢?”
指挥使一愣,而后颈子就是一凉。
眼前的小男孩只有八岁,心智却已谋算至这般:懂得逼着舒明义对舒家兵戈相向,让他在忠君和家族间做出选择,而无论他如何选择,最后都是铲除外戚的好手段。
所谓一石三鸟、心狠手辣。
小皇帝看了面色苍白的指挥使一眼,笑着将手中的雪吹散,他看了看飞雪渐大的天穹,轻轻道:“今夜风雪不歇,明日新年,定是晴天。”
○○○
建初二年正月,南境蛮国初一日是艳阳天。
碧蓝色的穹顶上没有一丝云,白色的飞鸟一圈圈盘桓在苍麓山周围。
乌宇恬风依凌冽所言收着力道,只要了一回便拥着他心爱的哥哥卧下,今晨,更能早早打来水烧开,拒绝了元宵的帮忙,亲自伺候着凌冽起床。
清晨的阳光穿过重叠叶冠,悄无声息地洒满整间树屋。
凌冽拥着絮丝被坐在床上,人还没完全醒,只是揉了揉眼睛,伸手将一绺垂下的发丝别到脑后,迷瞪瞪地盯着絮丝被上的一小片花纹怔忡了半晌。
乌宇恬风端着水进来,他打水的时候草草在河边匀面,金色的发丝随手挽了个发髻在脑后。凌冽回头,看见的就是一个躲在铜盆蒸腾雾气后、蓬松金卷发挽得似云髻的小蛮子。
中原女子嫁做人后都要改装,云髻算最常见的一种妇人发式。
想到小蛮子曾经趴在床上跟他撒娇,一点儿不见脸红地说出什么“小娇妻”,凌冽看着他端着铜盆的模样,唇边忍不住地绽放出一抹满足的笑。
“哥哥擦脸。”乌宇恬风把拧干的帕帕举高。
凌冽接过帕子在手,却顺势给他金灿灿的小蛮子匀了匀面。
“唔!”乌宇恬风被暖烘烘的帕子挡住双眼,“我已经洗过啦!”
凌冽却还是坚持,认认真真地给他了脸,然后自己洗漱好后,冲铜镜面前的凳子努努嘴,示意小蛮王坐过去。
乌宇恬风乖乖听话,但他还是看着镜子中的凌冽忍不住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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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要帮我编小辫子吗?”
凌冽拿着梳子,也看着镜中的小蛮王勾起嘴角,“没,今日是新年,按着我们中原的习俗要穿新衣服,哥哥给恬恬梳个相合的发式。”
乌宇恬风眨眨眼,听懂凌冽的意思后险些从凳子上跳起来,“哥哥你要送我新衣服?!”
凌冽摁他肩膀,“乖,坐好。”
凌冽一边撩起他鬓边的碎发在头顶扎了一束,然后扣上了银色的簪扣,剩下的卷发半散在脑后。这时候,凌冽才叫来元宵,让他将早就准备好的两套衣服取出——
小管事今日也还上了新装,他喜气洋洋地走进来,冲着凌冽和乌宇恬风拱手后,便从衣柜地下捧出了两套早就藏好的衣服,乌宇恬风那一件叠放在衣匣的上面,元宵便先奉给他。
只一眼,乌宇恬风就看出来了——
两套衣衫除了颜色不同,材质和外形上十分相似,缎子上的纹饰精致而漂亮,他激动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不知要说什么,只能一叠声地叫着“哥哥”、“霜庭哥哥”。
凌冽让元宵帮忙,自己则是凑过去给乌宇恬风正好衣冠。
靛青色的交领蜀锦穿在乌宇恬风身上,配上他那出挑高大的身材,确实惹眼,而这套衣衫凌冽买的时候,就想着将来在春秋还能穿,里面并没有夹绒,若真出门,还可在外面披上大氅。
待两人都穿戴整齐,乌宇恬风照着镜子,忍不住道:“……真好看。”
凌冽也很满意,镜中他坐着、乌宇恬风站着,两人身上都穿着蜀锦,暗银线绣的花草纹在日光下若隐若现,小蛮子墨色的交叠的领口上,是他那张俊俏的脸,而金色的长发披散在靛青色上,显得大气而简约。
今日凌冽约了孙太医和众影卫,让他们一道儿来包饺子。
用过早饭,远远就听见了影卫们的声音,他们搬桌子、带板凳,手中拎着铜锅、面盆,打水的打水、和面的和面——很快就在树屋下铺开了长桌、拉开了架势。
远远看见凌冽和乌宇恬风下来,影十一、影五和影六几个都前后同他们打招呼。
看见了凌冽和乌宇恬风身上成套的新衣服,不知是哪一个胆大的吹了声口哨,然后起哄道:“王爷,我们这儿干活呢!您二位可别靠过来、弄脏了衣服!”
其实他们身上也穿着凌冽给他们购置的新衣服,只是影卫们多半实际,挑选的都是耐脏又容易清洗的布料,即便沾染上了面灰,也不大妨事。
乌宇恬风看着他们面前白面的灰烟横飞,下意识往后蹭了半步。
而凌冽只是好笑地看他们一眼,然后转头冲元宵伸出手——大锦北宁王从不打无准备之战,即便是他最不熟悉的庖厨一道,他也知道灶房里面的伙夫、膳长身上会系襜衣*,用来遮蔽油渍。
元宵仰起头,骄傲地看了那群起哄的影卫一眼,然后变戏法般取出两件粗麻布的襜衣奉到凌冽手上。
襜衣的四角有长系带,在后勃颈和腰上打结后,就能完美地盖住前身,凌冽笑着帮乌宇恬风穿好后,自己也套上了同样的,他冲几个影卫小小,然后牵起小蛮王的手:“走,哥哥教你包饺子。”
影卫当中许多人,还是头一次见这般温柔好说话的王爷,一时呆住了。
倒是影十一和影五、影六对视一眼,都笑着摇摇头、继续去揉面。
半晌后,孙太医姗姗来迟,老人家专门换上了一身粗布麻衫,早早卷高了袖子,看上去就想过来大干一场。而他身后,还远远缀着个毒医。
“他非要跟来的。”孙太医也不用人招呼,自己就在长桌上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擀面皮。
当着凌冽的面,毒医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他摸摸鼻子,冲凌冽一拜道:“……听闻您要包饺子,我还从未见过,就……忍不住,想要过来凑个热闹。”
凌冽看着他,笑了,“您要不嫌灰面弄脏衣裳,坐下一起试试?”
第76章
一个月后冬去春来,暖风徐徐,吹开了鹤拓城无数的山樱。
凌冽在南境,度过了他两世以来最闲适的一个冬季:不是同乌宇恬风一道儿窝在树屋里晒太阳,撸小雪豹软乎乎的毛;就是被乌宇恬风抱着、背着、推着,带到鹤拓城附近的各个地方、品尝新鲜的果子和河鱼。
午后,凌冽枕在被阳光烤得暖烘烘的狐裘上,案几上温着一盏殿阁嬷嬷送来的鲜果泡奶,手中则拿着一根卷在木棍上的烤乳扇——这东西是南境独有,也只有蘸着南境的玫瑰糖,才别样好吃。
乌宇恬风蹲在门口,同殿阁嬷嬷一道在晒玫瑰花瓣。
两人说说笑笑,聊的都是家长里短,凌冽听着听着,便也放下了手中半晌都没翻过去一页的棋谱,忍不住地揉了揉小腹——他再这般吃了睡、睡了吃下去,只怕人真的要发福。
这时,树屋外的陶土长廊上,隐隐约约传来了脚步声。
凌冽听见殿阁嬷嬷先起身,急急行了大礼、唤“大巫”,然后凌冽就看见大巫带着孙太医、毒医两个走进了屋。他们都笑着,可略谨慎严肃的神情,还是让凌冽第一时间就猜出了他们的来意——
“是可以动刀了么?”
“大巫算了,这几日的天气好,再往后恐怕就要下雨了,”毒医解释,“而且一应药材我们都准备好了,看王爷您的意思,我们随时都可施行。”
凌冽看看他们,又垂眸看看自己掩盖在白色绒毯下的双腿,也展颜一笑道:“我自是希望,越快越好。”
如此,众人便商议着将将时间定在明日辰时。
孙太医提前过来给凌冽服下汤饮,然后由毒医动手、划开凌冽双膝上的肌肤,种下腐尸虫。凌冽平躺在床上,中间隔着布帘看不见,但乌宇恬风却陪在一旁,一直捉着他手,担心地看着那灰白色的小虫子钻入血肉中。
两位大夫还要继续施为,乌宇恬风也不敢出声,只能一手抚摸凌冽鬓边的碎发、一手紧紧握着他的手。
因服了药的缘故,此刻的凌冽感觉不到什么,他看着小蛮王那闪烁的翠瞳,反而笑起来,轻声逗弄乌宇恬风:“……怎么,这是要哭了么?”
乌宇恬风的精神本就紧绷,被他这么一说,更是声音都沙哑了:“哥哥还有心同我说笑!”
凌冽看不见,但他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灰白色的小虫子是如何在血肉中蠕动、如何撕扯着凌冽的经络,明明是去腐生肌、逆生白骨,却看得乌宇恬风心惊肉跳,直觉得是他自己被剜了髌骨。
毒医和孙太医两个忙碌,中途还给凌冽又奉上了一碗汤饮,直到午时三刻,才终于缝合了伤口。毒医在凌冽的双腿后绑上了硬硬夹板,而孙太医则在他的双膝上敷上了厚厚的药。
第二碗汤饮中有安神的成分,凌冽喝下没多一会儿就撑不住睡着,他被众人用担架抬回了树屋,再醒来,已是这一日的深夜子时。
凌冽是被生生疼醒的,一早失去知觉的双腿传来了像是被鱼鳞刮*过,而膝盖附近更是惨痛难忍,如有千万枚钢针扎过,然后还被抹上了盐水、辣椒水。
即便是他,也根本没忍住,第一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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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闷哼出口。
他挣扎着想要用手去碰,结果才动了一下,就被乌宇恬风摁住,小蛮子满眼忧心,趴在他床头、扎手扎脚地缠住了他的手,“哥哥不可以,他们说不能动、不能碰。”
凌冽的后颈子上都是疼出来的冷汗,之前孙太医和毒医同他说过——药效过去后,还是会很痛,让他千万要忍一忍。两人都说那惨痛难熬,更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不要痛得忍不过去就伤害自己。
之前,凌冽还不以为意,如今才知:大夫所言非虚。
他虚虚捉着乌宇恬风的手,痛得根本连一丝力也使不出,额头上、两颊上都是擦不完的冷汗,只能靠盯着乌宇恬风那张让他心动的脸,来缓解这一阵阵的疼痛。
小蛮王看他这样,着急得眼眶中都有泪水在转。
凌冽看着他,在疼痛的意识模糊间,只觉得有些好笑:他都还没哭,恬恬怎么就哭了?
“哥哥不疼,很快就不疼了,”乌宇恬风吸了吸鼻子,小声凑到凌冽耳畔哄道:“我问了毒医了,他说也就这一夜,有三四个时辰比较难熬,熬过去就都好了——”
凌冽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点点头:不过三四个时辰、三四个时辰……
正想着,他忽然感觉到脸颊上微微一凉。
睁开眼睛,却看见趴在他身边拥着他的小蛮子,翡翠色的大眼睛在啪嗒啪嗒地掉金豆豆,大颗大颗的眼泪砸落下来,从他这个角度看,真像是天空中止不住下落的雨珠。
凌冽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他痛得浑身虚软、说话都费劲儿,但还是轻声道:“恬恬不许哭了,哥哥已经很痛很痛了,你若再哭,我还……要分神来哄你……”
这时的乌宇恬风哪听得了这个,他抖抖嘴“呜”了一声。
实际上,他心疼凌冽,凌冽又哪忍心看他哭。
疼得眼前一阵阵发虚的北宁王,还是蓄起力量回握了乌宇恬风,他放软了声音,“阿恬别哭了……你亲亲抱抱哥哥,哥哥就不疼了……”
乌宇恬风也知道凌冽在哄他,但他还是虚虚搂着凌冽,顺着他的额心、脸颊、鼻尖洒落下一连串的轻吻。他一边亲着凌冽,一边按中在心里发誓——他会让害哥哥那个人,百倍奉还!
○○○
中原,京城南大门。
春来,往京中行走的商贩还不多,城门附近草色衰黄、尚未复青。稀稀拉拉的行人中,有一辆马车停在刚冒出新芽的柳树旁,车前,是两个身穿长袍的年轻男子在送行。
其中一人神采飞扬,身上穿着的是简单的一袭墨绿长衫,他笑着冲另一个穿着灰袍的年轻人拱手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虞兄就送到这儿吧。”
“鲁郡危险,季兄还要多保重。”
灰袍的,正是京中的起居注虞书,而他对面的,则是去年上的新科状元郎季鸿。
季鸿在秋闱夺魁后,朝堂一直没给他补出缺,后来秋末磨勘,小皇帝终于在鲁郡寻着一个太守的空,命他在京中过完了年就去赴任。
还在皇寺时,季鸿就同这位起居注论过佛经,他对这位精通经文的起居郎十分有好感,相处下来也觉对方脾气秉性不错,之后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至交好友。
令季鸿奇怪的是,这位起居郎似乎有通天之能,总在一些事上未卜先知、提醒他避过灾厄。
如这一次赴任鲁郡,虞书就旁敲侧击地提醒过他,说鲁郡有良田无数,若是有虫灾,会酿大祸,让他无论如何小心防患,并且适时提前准备一些物资钱粮,以备不测。
季鸿都要登车了,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着虞书道:“虞兄,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不是预料到了什么?鲁郡今岁上难道会有蝗灾不成?”
虞书只是笑了笑,“季兄多虑了,我只是随口一说。”
季鸿不傻,他见虞书不说,也不再追问,只是拱了拱手——他总觉得他这位朋友并不简单,比如,同他告别后,虞书就佝偻下身子、脸容色都变的有些猥琐,远远看上去竟与方才判若两人。
然而私下里,季鸿却深知:虞书饱读诗书、颇有才学,天文地理无一不通,能讲佛经,能论兵书。
这样一个人,却心甘情愿做一任起居注。
季鸿隐隐觉得,他身后还有高人相助。
○○○
几日后,撑过了那阵疼痛,凌冽渐渐能拄着拐下地行走。
坐在轮椅上的时间久了,现在能重新感受到髌骨和小腿,总让凌冽有种不是自己腿的错觉。每一次换药,乌宇恬风都陪着他,扶着他从树屋的这头、缓缓地走到树屋的那头。
毒医和孙太医小心看顾,加上有大巫,凌冽双腿的骨骼和经络都很好地接上了。
虽然走路、跑跳需要长时间慢慢去恢复,但至少,现在的凌冽能站起来,能从软榻上、自己慢慢走到树屋门口,短短十余步路,他也是在不断摔倒中慢慢站稳走过。
乌宇恬风后来渐渐不哭了,他看着凌冽身上摔出来的淤青,跟着孙太医学了人身上的经络和穴位,周身十四经、三百六十一处穴位,他终于一个不差地准确记住。
在凌冽实在撑不住倒下后,他就会端着热水和药油进来,一点点替凌冽推开身上的淤青,给凌冽按摩。
看着越来越懂事、越来越贴心的小蛮子,凌冽揉了揉他的头——
乌宇恬风总说,他遇见他,是他的福气。
但,能来到南境、能同恬恬在一起,何尝不是他的福气?
小蛮子这般好,换了谁都要动容。
又过了几日,凌冽渐渐能走更远的路,乌宇恬风认为他总憋在屋内不好,便带他到鹤拓城外一片较为平缓的草坪上晒太阳——
凌冽还用着从前的轮椅,但拐杖已经变成了单副。
春日的阳光洒满了这一片的翠绿草毯,翩飞的白黄蝴蝶远远地绕着绿草中盛放的不知名花朵,凌冽尝试着自己站起来,慢慢地挪动着那一根拐杖,起来走了走。
乌宇恬风不远不近地护在他身旁,在他撑不住的时候,总虚虚地扶上一把。
第77章
三月季春,莺鸣柳翠。
大巫带着阿幼依,以及各部今年挑上来的一些有天赋的小姑娘,重新回到圣山中修行、闭关。临行前,他专程将乌宇恬风拉到一旁,细细地交待了几句。
阿幼依则是眼巴巴地同凌冽拉勾,说等夏末结束修行,还想听他讲中原的故事。
摸摸小姑娘扎着羊角辫的脑袋,凌冽浅笑着应了“好”。
看看大巫那边,阿幼依又偷偷将一个贴着咒符的紫色小瓶子塞给凌冽:“华邑姆,你们中原人狡猾,我不在的时候,你千万要当心。还有大王,若他欺负你,你也可以给他洒这个。”
凌冽好笑,问道:“这是什么?”
“痒痒虫,”阿幼依吸吸鼻子,“一种会让人全身发痒的小虫子,是我亲手养大的。如果得不到解方,中蛊之人会持续抓挠自己,将自己抠得浑身溃烂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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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冽捏着小瓶子的手微微一紧,下意识看向乌宇恬风。
小姑娘观他这般神色,抿抿嘴道:“……反正您也舍不得用在他身上不是?”
凌冽眨了眨眼,在个小姑娘面前,多少有些尴尬。
“给您防身用,”听见大巫叫唤,阿幼依后退一步,冲凌冽挥挥手道别,“这个毒医能解的,若是遇见敌人,您可别手软——”
看小姑娘蹦蹦跳跳跑向大巫,凌冽摇摇头笑,最终还是将那小瓶子拢入袖中。
这时,乌宇恬风走过来,他站在距离凌冽轮椅不到一步的距离,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看了半晌,而后突然俯身重重地亲了凌冽一口。
凌冽:“……?”
乌宇恬风舔舔唇瓣,眸色沉沉地瞪他道:“哥哥下次,不许对我之外的人笑得这般好看了。”
凌冽横他,用手背擦了擦嘴。
今日,乌宇恬风要带他去的地方叫“青龙坪”,是个位于鹤拓城南郊的谷地,那里地势平缓、杂草不生,夹在两山之间,无风也不潮湿,地面是成块的灰岩,正好方便凌冽练习行走。
乌宇恬风上前来,将他的轮椅转过去,推着他往望天树深处走。
其实,北宁王的腿恢复得极好,即便离了拐杖,也能平稳地走上数百步。只是小蛮王谨慎,总是怕他累着、摔着,每日里护在他旁边数着,只许凌冽比前一天多走三十步。
余下时间里,小蛮王多一步都不许凌冽走,总由他推着、抱着、背着。
春日的青龙坪上清风徐徐,几株古老的紫藤花含苞待放。
乌宇恬风一直将凌冽推倒较平缓的灰岩上,才扶着他起来,“哥哥今天早晨在树屋中走过几步了,”他掰着指头算了算,继续道:“哥哥现在还可以走三百六十七步。”
凌冽在轮椅前站稳,听见他这话,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忍下、没有反驳。
他如今迈步,已没有了初时针扎一般的疼痛,只是膝盖骨往下的一截歇了这大半年没动过,总有些无力,如今练习也是为了让小腿习惯支撑往上的身体。
凌冽深吸一口气,控制着自己陌生又熟悉的腿往前迈步。
而乌宇恬风则不远不近地护在旁边,手臂展开来,虚虚地护在凌冽身后。
走了几步,凌冽觉得自己逐渐适应了,便深吸一口气、准备加快脚步。一瞥眼见小蛮王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他轻笑一声,抬手指着前面的一株紫藤树道:“恬恬你到——对面那颗树下等我。”
乌宇恬风一看那棵树的位置,眉头就紧紧地皱起来。
“不好,”他一噘嘴,“太远了,万一哥哥摔跤,我扶不到。”
“摔就摔了,哪个小时候学走路不摔跤的?”
乌宇恬风一点儿不让步,“会摔坏的。”
凌冽哂道:“……我又不是瓷做的。”
乌宇恬风还想说什么,结果凌冽却忽然转身扑入他的怀中,踮起脚尖来凑在他的唇边亲了一口,堂堂大锦北宁王双手圈在他的脑后,软了声音、弯下眉眼,道:“倒是恬恬这般护着我,才最容易摔坏——”
“我哪有摔……”小蛮王才反驳半句,却忽然从凌冽漂亮的星眸中读出了什么——
上次,他们在草场上练习:
凌冽不慎跌倒,他一时情急垫在下面,却因为闻着了哥哥身上的一点香就狼狈地起了反应,最后一番折腾,反而被爬不起来的凌冽跌摔上去,险些将他直接“压断”。
“……”乌宇恬风的脸红了,“哥哥你就爱欺负我。”
凌冽乘胜追击,又凑过去亲亲他的下巴,“所以,为了不被我‘欺负’,恬恬去那边等我好不好?”
乌宇恬风皱了皱眉,看了看那颗树的距离,最终不情不愿地“喔”了一声,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到了紫藤树下。
正巧此刻有微风吹入山谷,未曾绽放的浅白色紫藤花苞在小蛮王的头顶摇曳,像是无数串垂下来的白色小铃铛,衬得乌宇恬风那头金灿灿的长发分外好看。
凌冽深吸一口气,双眸一动不动地盯着站在树下的小蛮王,慢慢挪步朝着他靠过去。金灿灿的小太阳一如初见时那般炫目——漂亮的翠色眼瞳中,全是对关切与担忧。
比起乌宇恬风的紧张,凌冽反而很轻松:此间山川秀丽,此处风景宜人,而他此生最重要的人,正在距离他不远的紫藤树下等他——
凌冽挪步,从蹒跚到稳健,一步一个足印地朝前走去。
春日的阳光从两山一线的碧空中洒落,也扑在他们二人成套的蜀锦长衫上,凌冽浅色圆领的衣衫下摆与石灰岩相映成趣,而乌宇恬风身上一套靛青色的交领长衫,在紫藤花淡棕色的树干前,更如泼墨山水。
不算远的一段距离,凌冽走得很稳、很慢。
快靠近乌宇恬风身边时,他睨着紧张兮兮的小蛮子,忽然在心中闪过个坏主意——
他虚虚趔趄一下,骇得乌宇恬风疾步上前,凌冽却趁此机会往前一跃,扑到了他怀里。乌宇恬风下意识地揽紧他的腰,后退两步,拥着凌冽靠到了紫藤树干上。
“哥哥你没……唔?”
凌冽笑着,给了他一个缠绵的亲吻,将小蛮子所有的惶恐不安悉数吞入嘴里。
乌宇恬风被偷香,半晌后也终于明白过来,他在心中暗骂一句“坏哥哥”,面上却勾起嘴角,缠着凌冽加深了这个吻,微风吹动一串串的紫藤花苞,也吹动了两人的长发,墨色的长发环着金色的长卷发,于风中难舍难分。
一吻终了,两人皆是气喘吁吁。
凌冽好笑地看着小蛮子唇边的一串水色,抬手替他抹去。
而乌宇恬风则是看着他后颈上的汗水、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脸颊,忍不住凑过去又轻咬了凌冽的侧脸一口,“哥哥惯会吓我……若真摔了,可怎么好?”
凌冽听了这话,只扑在他怀里,将自己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你不是学会按摩了么?”
乌宇恬风犯愁地看着凌冽,想说学按摩是为了让哥哥摔伤后好受一些,不是让他这般有恃无恐的。可想着按摩时凌冽身上,只有他才能看到的痕迹,他又觉得——好像这样也不错。
他为自己这一瞬的自私而愧疚,却又因为哥哥主动的“投怀送抱”而窃喜。
乌宇恬风揽着凌冽的腰,将人打横抱起来,在凌冽惊呼、揽他脖子时,乌宇恬风侧过头含吮住他的耳廓,“哥哥好坏好坏,下次再这样,我可就要罚哥哥了!”
凌冽听见这话,竟一点儿不怕地轻笑起来,反追问道:“哦?那恬恬要怎么罚我?”
乌宇恬风恼了,全没想到哥哥还有这般面孔。
他咬咬牙,将凌冽往上垫了垫,才压低了声音在凌冽的耳畔说了一句只有他们俩才听得清的话。而他的话音刚落,凌冽就整个红了脸,双眸中都现了羞赧的水色,忍不住地锤他,“荒谬!”
乌宇恬风哼哼两声,瞪圆了翠瞳,“所以,哥哥下次不许胡闹了。”
凌冽抿抿嘴,垂眸看向自己的平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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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小腹,想到乌宇恬风刚才在他耳畔说的那句话,双颊更烧得通红——他不知女子成婚后会不会被夫君欺在耳畔说这般荤话,更不知她们能不能受得住小腹被填得凸出。
他只知道自己不成,即便双腿渐渐康复,他也吃不消。
虽然许多时候他也很舒服,但凌冽不想一个月里有一半时间都只能昏在软榻上、腰酸腿软。他又瞪了乌宇恬风一眼,最后只能愤愤地偏过头。
午饭,两人在青龙坪烤了野山鸡。
小蛮王利落地处理了那漂亮的长尾羽,准备带回殿阁给姑娘们做毽子。而他自己挎着的竹筒中,则装着殿阁嬷嬷新酿的果醋,正好佐着烤鸡吃、能去腥味和油腻。
凌冽隔着芭蕉叶,捧着乌宇恬风递给他的鸡腿。
而烤肉的香味,自然也吸引了附近的鬣狗和小山猫——这些在中原人看来是凶兽的小动物,乌宇恬风好笑地看它们一眼,将剥下来的内脏和一小部分味道不算好的远远抛了过去。
他一边抛,一边还用苗语认真地冲它们说,说他就只有这么一点儿,可不许再带着族人过来讨了。
那些小动物似懂非懂,但却分头叼着肉和内脏窜回山林中。
凌冽看他们互动,忍不住笑:恬恬竟还同它们讲道理?
“哥哥别笑我,它们听得懂,”乌宇恬风用随身的苗刀又割下一块鸡脯肉递给凌冽,“若是不同它们讲明白,之后,它们就会带着一整个族群过来的。”
凌冽看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摇摇头,“那之前你还笑我同小雪豹讲道理。”
乌宇恬风一愣,自不会承认他就是吃干醋,他转了转眼睛,道:“小雪豹同它们可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小雪豹它没人教,”乌宇恬风强词夺理,“现在,阿虎还没教到呢——”
小蛮王编瞎话半点不脸红,凌冽也没了脾气,只将乌宇恬风分给他的鸡脯肉撕成小条,又转过来喂到他嘴中,“行了行了,你也吃,吃完我们早些回屋。”
乌宇恬风嚼着嘴里鲜香的烤肉,露出了融融梨涡。
午后,鹤拓城下了一场雨,绵密的春雨如油般润过整片南境大地,淅淅沥沥的雨珠顺着窗外的棕榈棚落下来,在两面窗扇上,垂下无数晶莹剔透的细帘。
乌宇恬风搂着凌冽小憩,听见雨声,他原想悄悄去关窗户,结果就看见怀中的漂亮哥哥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吵醒哥哥了?”
凌冽窝在他怀里,刚睁开的凤眸含着一层迷蒙水色,他素来清冷的声线带着一点未睡醒的鼻音,“下雨了?”
乌宇恬风点点头,将絮丝被拉拉高,盖紧凌冽露出来的肩膀。
第78章
利州,嘉陵江。
一艘虎头三帆的高船破开重重白浪,船头的圆舵对面,摆放着五扇的龙凤金屏,屏风前,则是一张三山椅。椅子上坐着一个头戴金冠的年轻男人,他坐姿散乱地歪斜在椅子上。
而他面前的条案上,置着一只银盘,盘内盛着刚洗过的紫色葡萄,旁边还放着几坛子酒。
江上清风吹拂,翻卷起大船上的高帆,帆布在风中发出“铮铮”之响,船舷上到处站满了持|枪披甲的士兵。他们戒备地看着两岸的山峦,而男人的身后,也站着几个金甲带刀的士兵。
这时,中舱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从里推开,一个身着绿水罗衫的女子、头戴珠翠疾步走出。在靠近那个年轻男子时,她深吸了一口气,在脸上堆出一个柔媚的笑容来,“王爷——”
男人看她一眼,似乎对女人眉宇间隐忍的怒气丝毫不觉,他笑着伸出手,“鸢儿来啦?来来来,过来坐,你看,这是舒爱卿弄来的西域葡萄和波斯美酒——”
女人强忍着怒气,还是同他饮了一盏。
“怎么样?好喝吧?”
“王爷,妾一心挂念琅儿,他还那么小,无论如何,还请王爷知会世伯,让妾见上一面。”
男人是被舒楚仪拥立造反的安平郡王,而这位绿水罗衫的美妇,则是安平郡王妃柳氏。
安平郡王听妻子这么说,面色微沉,他皱了皱眉,松开搂着柳氏肩膀的手,自己歪斜下去、支着下巴托起腮帮子,仰头丢起一枚葡萄来吃,“你懂什么,妇人之见。”
柳氏咬了咬嘴唇,面色隐忍,还在试图同丈夫讲理,“王爷,琅儿才一岁,从没离开过妾身边,即便您要举大事,妾身要留下来伺候,也让乳娘去陪着吧,孩子太小,若是像大姐儿那般……”
听见这个,安平郡王面色一变,他愤愤地丢了手中葡萄,站起来瞪着柳氏,“你这毒妇!竟咒自己的孩儿?!”
柳氏也急了,她瞪着丈夫,“您、您胡说!妾不过是想见见自己的孩子,哪像你这个做父亲的!孩子刚满周岁,就忍心将他拱手送人?权力地位在你面前就这么重要?!”
“你、你放肆!”
“啪”地一声,他一个耳光抽在了柳氏脸上,柳氏呆了一瞬,缓缓抬起手来捂住脸,“你、你、你打我?!”
“打的就是你这蠢妇!”安平郡王大声吼道:“这些年是本王宠你太过!”
柳氏红着眼睛,怪叫一声就扑上来,涂满了丹蔻的红指甲一下就划破了安平郡王的侧脸,她云鬓散乱、珠翠散落满地,“宠我太过?!你宠什么了?!就凭你那点禄银,若非我娘家的体己!你怎么撑得下郡王府的门面?!”
两人嚷嚷着,推搡下掀翻了条案:葡萄散落、酒坛碎裂。柳氏身上溅满各色汁液,而安平郡王的脸上、脖子上也狼狈地布满了血痕——
安平郡王大骂柳氏是母老虎、夜叉星,没见识的商家女;柳氏则大骂安平郡王是扶不上墙的烂泥、阿斗,是没本事的窝囊废。
两人这边闹出的动静很大,但奇怪的是,站在他们周围的士兵,都仿佛看不见一般,即便被酒液溅到、被这两位推打,也不挪一步。
甲板往下的大舱内,舒楚仪正对着一个沙盘在同自己的谋士闲谈,他老神在在,可那谋士却有些惊慌,他指了指头顶吱嘎作响的木板,低声问:“大人,真不用劝劝么?”
舒楚仪抬头,饶有兴味地看一眼,“让他们吵。”
谋士张口欲言,却听见甲板上传来了女人一声尖利的嘶吼,然后“嗖”地一声,整个甲板重归平静。
舒楚仪挑了挑眉,还没说话,便有人急急来报——
“大人,出事儿了!那女人拿刀捅了郡王。”
谋士变了脸色,舒楚仪却只“哦”了一声,“人死了没有?”
“……这倒没有,但、但郡王流了好多血,您、您还是快上去看看吧。”
舒楚仪耸耸肩,这才不疾不徐地迈着方步走上甲板。
此刻的甲板上已是一片混乱:柳氏双目赤红、侧脸高肿,衣服上、手上都是血,两个士兵从上将她摁坐在地上。而安平郡王面色惨白,胸口破开了一个大洞,殷红的鲜血染透了他大片的衣衫。
一见着舒楚仪上来,安平郡王就虚弱地冲他挥手,“……姻世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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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楚仪勾了勾嘴角,让随船的军医过去检查安平郡王的伤口,他垂眸看向被摁着的柳氏,“郡王妃这是怎么了?”
柳氏气喘吁吁,见他凑过来,竟抬头啐他一口,“还我琅儿!你们舒家狼子野心,不要攀扯上旁人,这废物你愿意带他怎么造反就怎么造反,把我儿还我!”
被唾沫喷了一脸,舒楚仪却半点儿没生气,他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块巾帕擦了擦脸,然后将那帕子丢到柳氏裙上,“算起来……好像你才是我舒家的姻亲,怎么?柳家生意做大了,就忘记了舒家的帮衬么?”
“舒家的帮衬?”柳氏哼笑一声,骂道:“我娘家姓王,不过那瞎眼的姨妈嫁给了你们舒家人,柳家和王家祖上三代,可从没往你们舒家手中得到半分的好处!”
舒楚仪遥遥头,直起身背着手后退几步,“那郡王妃可曾想过?若非有舒家这靠山,你们柳家和王家的生意又怎能在蜀中、利州上畅通无阻呢?”
柳氏一噎,面色也变了。
那边,军医已处理好了安平郡王的伤口,他走过来在舒楚仪身边低语几句。舒楚仪了然地点点头,然后着人将柳氏先押下去,安平郡王则冲她嚷嚷,“我迟早休了你这毒妇!”
舒楚仪看着这两人,摇摇头一笑,让人将安平郡王扶回船舱里。
大船继续航行,一个时辰后,夕阳西下、暮色四合。
浩浩荡荡的船队顺嘉陵江北上,来到了凤县的太白山附近。
安平郡王伤重,刚睡下去没多久,就被舒楚仪的人敲门叫醒,请他往甲板上一叙。红云漫卷、艳霞漫天,在暮霭沉沉中,安平郡王看见了被五花大绑在甲板上的柳氏。
柳氏身上穿着简单的粗布黑衫、云鬓散乱,她身边的两个侍女也被一并捆着,三人身后还有好几只大开的布包袱,里面是散开的金银玉器、珠宝首饰。
安平郡王被两个士兵扶着,一见柳氏和她的侍女如此,面色就变了。
他目光飞快地扫柳氏一眼,才看舒楚仪问道:“姻世伯,这是……怎么一回事?”
舒楚仪立在点满了火把的船头,笑眯眯地回看安平郡王,“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入夜后,我的士兵看见这三个女人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鬼鬼祟祟的,以为是小贼,便将她们统统拿下了。结果点燃火把一看,唷,这不是巧了,竟然是郡王妃。”
安平郡王愣了一下,而后愤怒上前,狠狠踹了柳氏一脚,“贱妇!”
柳氏倒在地上,却飞快地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跟着本王北上,什么荣华富贵没有?事成之后,本王更会封你做皇后!让琅儿成为太子!你怎么就要这般背叛本王?!”
“皇后?”柳氏桀桀怪笑道:“郡王高看妾身了,妾只愿同自己的夫君长相厮守,容不下后宫佳丽,也没那些皇后贤良淑德、能养旁人孩子,您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安平郡王翻了个白眼破口大骂,气急了,更甩出一份休书砸到柳氏脸上,“你以为本王就非你不可吗?!你带着你的人、拿着你的脏东西,给我滚!本王再也不想见到你!”
两人这边吵着,舒楚仪却只是事不关己地看热闹。
等安平郡王实在支撑不住开始咳血了,他才施施然凑过去,捡起了地上的休书塞入了柳氏的前襟中,他看着那个被打肿脸、十分狼狈的女人,笑道:“既然郡王已休了你,那一介民妇、竟敢闯入我军阵中——”
他看了一眼安平郡王,才继续道,“按规矩,当斩。”
安平郡王当场倒抽了一口凉气。
“且你这刁妇,行刺一国郡王、盗窃郡王府财物,实在可恶,”舒楚仪面无表情地冲手下人挥挥手,“郡王性子软,怕是见不得血光,我看,就沉河吧。”
听见“沉河”二字,柳氏和安平郡王都变了脸色。
柳氏身后的侍女更尖叫起来,大喊着“郡王救命,她们还不想死”,却不料,正是这几句话更成了她们的催命符,让舒家的士兵堵住嘴、缠上巨石,扑通两声、丢入了湍急的江水里。
安平郡王面色寡白,没想到舒楚仪谈笑间就在他面前杀了两人,他脚下一软,直跌坐在地上。又见柳氏也被绑上石块,这才跳起来,忙扯住舒楚仪衣服道:“世、世伯,她也算是您的姻侄女、琅儿的生身母亲,您、您手下留情啊——”
舒楚仪只笑,慢慢地将衣摆从安平郡王手中抽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她对您已经生了二心,此时不除,难道将来等太子即位,让她仗着生母的身份来拿捏朝廷么?”
安平郡王急得满头冒汗,“可、可是……”
舒楚仪:“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他日您荣登大宝成为天子,还愁找不到好女子?”
说完,舒楚仪挥挥手,让士兵堵住了柳氏的嘴、毫不犹豫地将人也跟着沉了嘉陵江。听着“咚”地一声水响,安平郡王终于再忍不住,惨呼一声扑上前去,却只能在水面上、看见几枚细微的气泡。
他红了眼睛,一把捉住舒楚仪的前襟:“她、她……”
舒楚仪看着安平郡王,“您若老实,她不会死。”
“你、你早就……”
舒楚仪淡淡一笑道:“令郎在舒家,自然有妥当人照顾。我知道您无心争储,只是令郎年幼,为了师出有名,才让您来担上这虚名。其实,您说的没错,王妃才是舒家的姻亲,她若不胡闹,将来我必定能保你们夫妻后半生无虞。唉,可惜、可惜……”
安平郡王哀嚎一声,登时跪坐在甲板上,眼中涌出了血泪。
第79章
半个时辰后,绵密的细雨终歇。
乌宇洛带着百越国侍从找过来时,只见凌冽笑眯眯地坐在轮椅上,正在帮他弟弟擦头发。而那个从来趾高气扬、揣着满腹坏水的乔伊希,却蔫巴巴地蹲在花园内,一下接一下地戳着碧绿的草坪。
“……”乌宇洛一时有些看不懂他们。
凌冽是最先看见他的人,北宁王笑着冲他点点头。
而坐在轮椅前的乌宇恬风也抬头,顶着蓬松的金卷发,喊他“阿兄”。
乌宇洛刚想开口问,蹲在地上的乔伊希就跳起来,叫了一声“阿洛”就张开双臂向他扑来,一边扑还一边大喊道:“你弟弟和弟媳妇欺负我!”
乌宇洛被吓了一跳,连连闪身躲开,“你、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乔伊希撇撇嘴,最终还是老实地站到了一边。
其实这次百越前来,旨在同蛮国商量开凿水渠一事——
百越国原本走的水道需绕过整个南境大陆东南角,费时又废力,但若能人工开凿出一条连通南洋和百越河道的水渠来,就能大大缩短航行距离、降低成本。
乔伊希请水工勘测过,算出了人力、时间最佳的一条水渠。
只是,这条水渠中间有一段经过了蛮国国境,乔伊希前些时日就给乌宇洛写了许多信,而乌宇洛总借着“北宁王腿伤未愈,小弟不在不能决断”的借口拖延,没给他正面答复。
眼看东去春来,南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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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船来来往往,乔伊希坐不住了,亲自带人来蛮国拜会。
在殿阁正经坐下后,乔伊希带来的两个工匠展开了承舆图*,对蛮国上下仔细介绍了他们开挖水渠需要借用的蛮国疆域。
五部首领和伊赤姆也被乌宇洛召集过来,一齐商讨此事。
遂耶部和朗达部首领一看那水渠要经过凤灵坞,便不满地表示拒绝——从前黑苗盘踞在边境上,就是在凤灵坞附近挑唆百越的两个部落闹事,让蛮国和百越之间矛盾不断。
眼下,战事才平,两位首领才不相信什么开挖水渠,“之前那么多年都过来了,我看你就是想借着这件事,蚕食鲸吞我族的土地——”
乔伊希也不恼,好脾气地解释道:“从前我人就在南洋,自然不需要这条水渠,如今回到都城,自然不能再借南洋诸国的港口和水道停船了。”
伊赤姆和剩下两部首领没表态,乌宇洛自己也没有特别好的主意。
倒是乌宇恬风盯着承舆图看了半晌,最终点点头道:“可以是可以,但开凿水渠的人力物力要怎么算?”
“这个不用你们操心,自然是我国全部包揽,不会靡费你们的人手。”乔伊希答。
乌宇恬风还想说什么,凌冽却从轮椅中站起来,慢慢挪步下了金座的三级台阶,他笑看着乔伊希,话却是对着乌宇恬风说的:“此法不妥,百越士兵若乔装改扮,与工匠之貌难以分辨,还需调动兵马驻守。且水渠长足数里,修建再快也需一月时间,这一个月里,我国的士兵要吃饭、百越的工匠也要吃饭,这一笔,又怎么算?”
见凌冽似乎持反对态度,朗达部首领连连点头应和,“就是,就是。”
乔伊希皱了皱眉,苦笑一声道:“我说北宁王,刚才我真不是有意闯入的,您能别这般记仇么?”
“谁许你这样说我哥哥的!”乌宇恬风不乐意了,站出来,“本来就是你自己有错在先。”
眼看几人又要争吵起来,凌冽连忙拉住为他“打抱不平”的小蛮王,他摇摇头,冲乔伊希道:“你误会了,我并没有针对你的意思,你们过来看——”
他牵着小蛮王的手,用另一只手将众人都招呼过来。
凌冽指着承舆图上的水渠位置,缓缓开口道:“你们看,此处水渠穿过的是凤灵坞,这里,若我没有记错的话,是一片开阔的平原,中间还有无数水网纵横,若能将水渠的位置再往西南挪……”
北宁王借过百越工匠手中朱笔,轻轻在那图上画了一笔。
“往西南挪动这么一里的距离,便能很好地将上游的水引入凤灵坞,使得这片荒废的土地得到充足的灌溉,遣人开垦两年,便能成良田万顷——”
乌宇恬风眨眨眼,惊讶地看着凌冽。
而其余人脸上,也多少露出了同样的神情。
唯有乔伊希抿着嘴,思索片刻后,反问凌冽道:“可是,往西南挪这一里,在路程上就需要多开挖出数方土,这些难道都要我百越国来开凿么?”
凌冽笑了笑,将朱笔还给那位百越工匠,察觉到自己双腿隐隐发颤,他便坦然地靠到了乌宇恬风身上,等小蛮王从善如流地从后拥住他的腰,凌冽才继续说道:“这也是我想同你商量的——”
他指着承舆图,说若乔伊希愿意,蛮国附近几个部落也可出人出力,由双方一同开挖这条水渠,这一个月内,百越国的工匠过来,可以就在附近的几个部落里用饭。
“之后等水渠修好,我想请你也允许我们蛮国的船只通过水道、穿过你们百越的疆域下南洋——”
这话让在场众人都愣了愣,尤其是一开始持反对态度的朗达和遂耶两部首领,他们对百越异常戒备,却也承认、羡慕百越能从南洋淘来这么多的好东西。
他们蛮国在南境的疆域确实很大,但没有方便的港口,最南端出海、还需通过蒲干国。即便如今的米莉亚公主重新建国后对蛮国十分客气,难保往后还愿意开放港口给蛮国的船只通航。
若让蛮国和百越同时开凿水渠,双方都允许对方的船只通航,那么在往南洋做生意这件事上,两个国家就都算是双赢,不存在互相侵占利益的问题。
且在开凿水渠的这么一个多月时间里,若真按凌冽的建议——让百越国的工匠和勇士过来,到蛮国附近的部落当中用饭,相处之下,人和人之间总会产生感情——或是朋友兄弟,或是夫妻姐妹。
总之,一举多得。
乔伊希盯着承舆图半晌,最终看向小蛮王道:“乌宇,你讨了个令人羡慕的尼帕。”
“尼帕”在苗语中,是妻子、夫人的意思。
“所以,你——答应了?”乌宇恬风只问他。
“自然答应了,”乔伊希笑起来,“这样好的法子,我没什么异议,贵国的华邑姆愿信任我,我很荣幸,之后水渠开通,我会将其中获利的一成抽出来,作为酬谢、送给你们。”
在心中粗略算过百越一成利是多少后,乌宇恬风眼睛亮起来,当场同乔伊希签下文书。五部首领和伊赤姆也同样没有意见——作为邻国,百越若能同蛮国世代交好,这也算是幸事。
两国邦交,固然有数种方式稳固关系:或结盟、或姻亲,但唯有利益,最为持久。
乔伊希是个地地道道的生意人,能让他抽出一重利,可见凌冽的建议深得他心。
阚部新任首领钦佩地看着凌冽,小声叹道:“我原只知华邑姆能战,却不知他还精于谋算。”
伊赤姆笑道:“王爷厉害的地方还多着呢,你们往后就知道了。”
几人这厢交头接耳,那边一直被忽略的乌宇洛却有些无措,他眼巴巴看着弟弟同乔伊希交换了国书,且让五部首领中掌管边境事的那位跟着百越工匠出去,再细细商定开凿水渠的事情。
“……就这样决定了?”乌宇洛喃喃自语道。
他站得近,声音虽小,却让乌宇恬风听着,小蛮王抬头,好奇地看他一眼,“阿兄还有什么不满?”
乌宇洛摇摇头,没说出什么。
乌宇恬风也没多想,他悄悄将兄长拉到一边,说除了五部首领之外,之后关于所有水渠的事情,想要全权交给乌宇洛来决断——
“为什么?”乌宇洛一听这个就毛了,“华邑姆的腿伤不都好了么?!”
“唔?”小蛮王偏头看看他,觉得自家兄长的反应有些古怪,“因为阿兄你之前一直在边境上啊,对那边的山川河流都熟悉,那些部落也多同你交好,这……不是正好的事么?”
“……”乌宇洛张了张口,最终应下此事。
他怪异的反应让乌宇恬风皱起眉头,当着众人的面儿,他选择什么都没说,只在所有事情尘埃落定、推着凌冽回树屋时,才小声问道:“哥哥,你说……乔伊希是不是喜欢我阿兄?”
此刻的凌冽,怀中拥着一席桑秀非要塞给他的薄毯。
这毯子是桑秀和殿阁的其他女官一起织的,用的都是南境特有的桑蚕丝,在春日里或许用不上,但再过几个月入暑,这轻薄又透气的小毯子,却正好能用上。
听见此问,凌冽呛了一下,他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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巾帕掩面,横了小蛮子一眼,“你的小脑瓜子里,成日都在想什么?”
“那不然阿兄的反应为什么那么怪?”乌宇恬风干脆停下来,绕到凌冽面前蹲下,“而且,今日是阿兄在殿阁理政,乔伊希过来最先见到的应该是他才对,怎会将人放进北苑里?”
凌冽不能理解乌宇恬风的想法,他摸摸小蛮子的脑袋,“兴许,只是两人之间闹了矛盾呢?你也说过,你兄长他,从前就同乔伊希相识。”
“嗯?”乌宇恬风摇头、不认同,“阿兄脾气好得很,从来不记仇。”
凌冽心道,那是因为你是他弟弟,他宠你的缘故,谁知道乌宇洛背后对朋友又是如何的性情。不过此刻的凌冽也不想同小蛮子多费口舌,他挠挠乌宇恬风的下巴,道:“怎么?担心你阿兄啊?”
第80章
春日将尽,百花衰败。
鹤拓城的天气不似中原,即便春海棠零落成泥,还有如茵碧草和四季常红的树牡丹。
入夏的这日,整个南境下了很大一场雨。
雷声轰鸣、青白色的闪电划破天穹,榆川水涨,腾起的浓浓白雾将河中的瀛海山整个吞没。凌冽坐在树屋窗前,远远看着压低黑云下的滚滚河水,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烦闷压抑。
哗哗水响,几乎将整片南境大陆都笼罩在了灰蒙蒙的纱帐里。听伊赤姆说,盛夏南境多暴雨,很容易形成山洪,冲垮堤坝和房屋。
乌宇恬风这一日上,也是早早就去了殿阁,同众人商量着加固各处易涝的地方。
这样阴沉的下雨天,身边又没有那个金灿灿的小太阳,凌冽难免心中悒悒,忍不住地思索着京城、外戚、阉党之间的勾心斗角,还有环伺在北境的戎狄——
在他第三次压下眉心时,守在一旁的元宵终于忍不住,他上前来给凌冽换了一盏热茶,小声道:“王爷,虽然您的腿伤恢复得不错,但……忧思总是伤神,您歇一会儿,别想了。”
凌冽捧着茶盏,无奈一笑,“行,就你爱唠叨。”
元宵抿抿嘴,“……待会儿王妃回来,要是看见您苦着一张脸,我可要挨骂的。”
“哦?”凌冽好笑,“从前不都是我们家小元管事骂他的么?”
元宵噎了一噎,羞臊地叫了声“王爷”,正欲开口分辨什么,树屋的门就被从外推开,急匆匆走进来的影五甚至连身上的衣衫都没来得及换,他浑身湿透、高高扎起的发髻有些散乱,“王爷,戎狄发兵了——”
凌冽深吸一口气、面色微沉,倒是元宵手中的茶碗应声而落、溅起了好大的水花。
三日前,新任戎王伊稚查率部奇袭、不宣而战,直越过北戎山攻到云州城门下。云州城门上的士兵,远远看见远处浩浩荡荡压境的戎狄骑兵,一个个都慌了神,忙着人往上封处报——
他们的上封是从江南调过来的,在江南匪祸中屡建奇功,最终却阴差阳错被调任到了这里。上封得了消息,当即调拨人手严防死守,并欲让人去找云州太守,让他加急给京城求援。
结果,云州太守当面满口答应,转头就命家眷收拾了金银细软南奔,守城的上封只能让人往东北大营求援,在挑选前往求援的士兵时,他原本选中了在云州五六年的韩乡晨。
可话音刚落,其他士兵就冷笑道:“大人若选他,只怕也会落得和当年镇北军一样的下场。”
听见镇北军三个字,素来欣赏韩乡晨的上封瞬间变了脸色,他一把揪住韩乡晨前襟,“当年!便是你、你延误的战机,害死郭云老将军一家么?!”
被人当众拆穿,韩乡晨面色涨得通红,他还没说什么,旁边的士兵就七嘴八舌地将他的那些破事儿抖落——说他原本是郭老将军的得意门生,后来前往云州求援,却在半路上喝醉了酒、贻误战机,以至大军全军覆没。
士兵们从前不说,只是不屑于背后议论这小人,如今见上封竟叫此人求援,他们便纷纷跳出来,愤怒地指责韩乡晨,用尽了他们此生知道的最恶毒的词。
上封听着,明明已扬起了拳头,最终却只是恨恨将他推开,没多说什么,另外换了人,然后就再也没看韩乡晨一眼。
韩乡晨被推得跌坐在地,眼看着那群士兵拿起长|枪、披上铠甲涌上城楼,他张了张口,想说对面是数十万记的戎狄铁骑,即便东北大营驰援、京中派出援兵,也得一两日后。
而云州军备落后、人手凋零,根本挡不住戎狄一时半刻。
他想叫住上封、叫住那群从来看不起他的士兵,可仿佛又从他们那慨然而走的背影中,看见了昔日的恩师、看见了郭鸾声、郭鸾邻两兄弟,看见了北宁王,看见了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镇北军。
韩乡晨僵硬地呆坐了一会儿,眼中闪过数抹复杂的神情,最终,他咬咬牙站起身来,仓皇地骑马、丢下了城中的小妻子,直接加入了南下逃命的百姓里——
一日后,云州城破。
伊稚查下令屠城,云州守城的士兵悉数战死,前往东北大营求援的小兵,也在半路上被戎狄截获、脑袋砍下来挂在马背上带回。熊熊烈火焚烧,将这座矗立在北方数百年的城市化成了一片焦土。
而那些送往京城的军报、急报,却没有一封顺利送呈到小皇帝面前,也没有一封送上朝堂。
小皇帝和满朝文武,直到戎狄大军势如破竹地挥师南下、连下北方数州郡、扣响京城北大门时,才得知这消息——素来在朝堂上高谈阔论的文臣们白着脸,开始指责守边武将的失察;而武将则讽刺文官只管在朝堂上耍嘴皮子,大乱来时只知相互指责。
朝廷上乱作一团,京中人心惶惶,可小皇帝凌玜却下诏让大太监黄忧勤守城,自己带着金银珠宝,由禁军指挥使护送连夜南奔,甚至都没顾得上宫中的母亲和祖母。
朝臣中,原还有几个欲战、想要同戎狄拼个你死我活的,但当他们得知小皇帝弃城逃亡、将京城大事全权交给一个太监时,也是心有戚戚,几位老将军霎时老了好几岁,最终也只能吩咐家眷收拾东西、南避江南。
从影五带回来的急报看,守在北境的翰墨,一早也给东北大营和京城送了急报,可惜,东北大营的守将古板守旧,宣城没有圣旨就绝不擅动,而送往京中的急报,却是石沉大海。
凌冽皱眉,觉得其间必有猫腻,让影五继续说下去。
原来,小皇帝凌玜南逃时,心中竟还有算计——他明面上将调兵统帅之权交给黄忧勤,以彰显他对这人的信任,但守城这份差事并不好当。
戎狄铁骑逼人,无论黄忧勤守不守得住、他将来都能找借口除掉这个肘腋之患。
小皇帝算计得顶顶好,却不料,就在他南下行至齐鲁之地时,京中却传来消息,称黄忧勤并未守城,而是在戎狄大军压境时,直接下令打开了城门。
更有人见那太监,一改从前弯腰驼背、满脸谄媚之模样——挺直身板,走到戎王伊稚查面前屈膝跪下,行了最标准的草原大礼,更用他那副极尖的太监嗓流利地说出了戎狄翟语。
这消息骇得小皇帝当场昏厥、发起高热,再着人细查,才发现——
那黄忧勤,本是戎狄羯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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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落族人,在各部混战中为二太子所救,从七岁到九岁一直养在伊稚查身边,后来为了报恩,二太子将他送入中原,故意寻了个赖赌的泼皮养父掩人耳目,取了中原汉名:“黄小林”。
“黄小林”入宫后,因精明伶俐而被赐名“忧勤”,先后侍元徽、明真、建初三朝,最终来到小皇帝身边,成了他信重的大太监,并掌朱批之权,便是他、扣下了所有送往京中的军报和密信。
凌冽听着,险些捏碎了手中的茶碗。
他气得浑身颤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找回了理智,将手中茶碗重重地搁到一旁——
“黄忧勤”十一岁入宫,竟在中原宫廷内蛰伏了整整二十四年而无人察觉。他是被父皇亲自拔擢到太子东宫的,又因为伺候得好,被皇兄留给了小皇帝凌玜……
谁说戎狄野蛮不知谋算?!
这二太子心机之深,让人后背发凉。
前世,舒家并没有被逼造反,戎狄发之时,外戚和阉党在京中掣肘,最终,黄忧勤陪小皇帝南下,剩下外戚舒家则是联合其他大家族登船浮海,舒明义死守,却都没能拦住戎狄铁骑南下。
如今,小皇帝逼着舒家造反,自己又舍弃黄忧勤南逃,反而给了戎狄可趁之机——姓黄的一早调开了京城守军,而部分精兵又被舒明义带着南下剿匪,少了前世那个死守城楼的小将军,伊稚查只用了半日,就攻下了京城。
在草原上,伊稚查还约束着手下,不叫他们不要伤害无辜的牧民。
进入中原皇城后,他却只是笑着下令屠城,让手底下人放开手脚——金银珠宝、女人都各凭本事,城内一时血流成河,宫禁内也多是女子惨呼。
原本金碧辉煌的宫禁,瞬间成了人间炼狱。
小皇帝凌玜只有八岁,后宫尚未选秀,宫中只有宫女和前朝妃嫔。
可怜太妃们四散躲藏,最终还是被那帮魁梧的戎狄猛士捉出来,撕碎了身上的绫罗绸缎、打散了满头的珠翠。而小皇帝的生母舒氏太后,虽名“太后”,却也只得三十岁,尚未过寿,便被拖出去压在了冰冷的石砖上。
这时候的戎狄猛士们,哪里管这些女人是尊贵还是低贱,只管她们是泄|欲的战利品——
舒太后是被他们生折磨死的,几位太妃也是浑身狼藉地倒在了血泊里。
城内、宫中的女眷皆遭此祸,奇怪的是,被幽闭在冷宫内的舒氏太皇太后却幸免于。,戎狄二太子没杀她,反而叫人好吃好喝地供着她,似乎是有人故意保下了她的性命。
影五抹了一把脸,双目已经赤红,他自看不上小皇帝和各个高门南逃的行径,却更愤慨这帮畜生的所作所为。只是现在生气也无用,还需尽快想办法、组织人反抗才是。
“翰墨大人已启程前往东北大营,希望能亲自说服守军,”影五顿了顿,“羽书大人则离开了京城去了鲁地,鲁郡太守季鸿倒早早下令全城戒备,并往中原青州、秦州等地送信求援。”
听见“季鸿”二字,凌冽想起来这位就是前世那位探花、如今的“状元郎”,他让羽书与之交好,在他调任到鲁郡时,也只让羽书提点他、防备今年上的蝗灾。
结果,阴错阳差,蝗灾未生,季鸿为防虫患囤下来钱粮反成了前线最紧的物资,以至于羽书刚到鲁郡,还被季鸿苦笑着问了一句,是不是他身后有未卜先知的高人。
凌冽捏了捏手指,叹了一息——
第81章
建初二年,立夏。
浅红的日光洒满了江阳城南郊的一片空地,也染红了空地上数以万计的蛮国军帐。
中军帐内,凌冽刚起身,乌宇恬风却已带着阿虎在附近跑了一圈,挑开帘帐的小蛮王披着漫天红霞,金灿灿的长卷发让他看上去整个人都在发光。
“哥哥醒啦?”
凌冽揉揉眼,打了个哈欠,见小蛮子身上挂着汗,便冲他招招手,寻块巾帕帮他擦干。乌宇恬风乖乖坐到床边,将毛茸茸的大脑袋蹭他肩膀上,闭上眼睛、任他施为。
蜀中天气与南境相似,一日之内温差极大:早晚冰寒若晚秋,午时闷热如盛夏。乌宇恬风的脑袋上沾染了晨露,蹭在脸上有些凉。
凌冽拿眼横他,“小孩子都知道不能挂着汗吹风了……”
乌宇恬风嘿嘿笑,伸出手圈他的腰。
他们自鹤拓城港口登舟,乘坐蛇首龙纹的三帆大船沿榆川、金沙江北上,乌宇恬风点了朗达、基宁和遂耶三部相随,留下风、阚两部驻守殿阁。
这次,他没带伊赤姆,让人留下帮乌宇洛应对开凿水渠一事。
除了战象、战狼和弓|弩|车,乌宇恬风还带了一队从百越新进的军马,以备不时之需。
蛮国与中原仅有一江之隔,北岸是蜀地益州郡下江阳城,乌宇恬风原以为登岸就会有一场恶战,怎料,江阳城主直接打开城门高接远迎——若非凌冽拒绝,他还妄图备下流水席,给整个大军接风洗尘。
最终,盛情难却,凌冽只带上乌宇恬风到江阳城主家用便饭。
那江阳城主四十岁上下,留着一抹长及胸口的山羊胡,眼睛很小,爱笑,对凌冽十分殷勤,端茶倒水等事皆是亲力亲为,更准备了一头小猪绑在院中,准备晚饭时亲自操刀、宰来给他吃。
乌宇恬风盯着那城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江阳城主陪着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后,便起身、笑着冲凌冽拱手、让他们宽坐,他去准备晚饭。临走到门口,城主又红着脸解释道:“原该请内子出来陪二位的,但、但她……好赌,今晨往城中买酒,至今未归,只怕又贪玩误了,还请两位勿怪……”
凌冽笑着摆摆手,这江阳城主惧内,他早就知道。
等江阳城主走远了,乌宇恬风才问道:“哥哥,他是不是……喜欢你啊?”
“……噗?!”凌冽险些喷了口中的茶汤,“胡说什么呢?人有老婆有孩子的。”
乌宇恬风却撅起嘴来,“可他总看着哥哥你笑得怪怪的,还亲自替你杀小猪、下厨做饭给你吃……这不是喜欢你、想讨你欢心是什么?”
“……”搁下茶碗,凌冽掸掸前襟起身,他刮了小蛮王鼻子一下,“我就是个馋鬼么?”
乌宇恬风从后拥住他,“那哥哥告诉我,他凭什么对你这么好?”
凌冽斜他一眼,“在你眼里,怎么什么人都要喜欢我?”
“自然是因为哥哥生得好,”乌宇恬风紧了紧手臂,“中原辣么多坏蛋,哥哥可不许背着我偷腥!”
偷腥?
凌冽好笑,这小醋坛子的中原官话倒说得愈发好了。
“哥哥笑什么,我跟你说真的。”
凌冽摇摇头,转身捏他脸颊一下,才说——从前,江阳城主上京办事,因不懂京中高门相互倾轧的规矩,不慎叫人设计下狱,最终他的家人托到了当时还是七皇子的凌冽,这才将人给救出来。
“哪就成喜欢了?”
乌宇恬风哼了一声,却还是缠着凌冽,又讨了两个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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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城主夫人从城外赶回,她指尖挑着个红粉流苏的荷包,身上是一身橘色百褶裙,云鬓歪斜、笑靥如花,还未进门,就远远扯开嗓吆喝,“当家的——!快出来看我给你带回来啷样好东西!”
乌宇恬风和凌冽两人正相拥着立在莲池前,听见女人声音,凌冽下意识从乌宇恬风怀中脱出。
而江阳城主急急跑出,手中还捏着一柄染血的杀猪刀。
女人笑盈盈走进来,一见着凌冽和乌宇恬风两个,她愣了一下,而后笑起来,“二位就是当家的请来的贵客吧?那二位有口福了,今天我可赢了不少,青梅酒管够!”
乌宇恬风眨眨眼,疑惑地看向凌冽。
而凌冽只含笑看着那夫人身后两辆小板车,一辆堆满了酒坛子,一辆则摆着各式各样的绫罗绸缎。
江阳城主抱歉地冲两人点点头,“王爷,这位是内子。”
凌冽笑着致意,而那夫人见礼后,便走过去、挽着江阳城主的胳膊道:“当家的你知道不,我今天赢的是□□,酒庄的钱老板输得连裤衩都不剩了,还是借了一条巾帕围着才走的——”
□□连十庄,是往小了算都是四十番*的赢面。
“你……没出千吧?”江阳城主小声问。
“哪有?”夫人不高兴地用手肘撞他,“嫁你以后就没出过了,你也相信相信你媳妇儿的手气好不好?”
两夫妻说着,腻腻歪歪地往屋里走,全没在意院内还晾着北宁王和小蛮王。
等他们走远了,凌冽才忍不住笑出来,他戳戳乌宇恬风,“现在还怀疑人喜欢我么?”
乌宇恬风垂眸,咬了他脸一口,“哥哥就爱欺负我!”
凌冽搂着他,在小蛮子撅起嘴时,踮起脚尖来、大大方方地亲了他一口。
晚饭,江阳城主做了十道菜,皆是蜀中鲜香劲辣的口味。
堂堂一城之主,竟深谙庖厨一道,而他旁边的城主夫人,虽也是个美妇,但十根手指葱白如玉、保养得宜,竟是一点老茧也无,她说起话来又快又急,性子也是泼辣豪爽,在等待下人布菜的一段时间里,还扯下一根发丝、给凌冽和乌宇恬风变了个把戏——
她指尖飞动,用发丝在倒扣下来的竹筒口上勾出星状,而后从袖中摸出三枚骰子,一轮摇晃下来,竟做了三枚六点都向上的大数。
而那根发丝,也在她打开竹筒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
乌宇恬风看得愣神,城主夫人将骰子一收,笑道:“这个,我三岁就会了,不是行家根本看不出。”
这时候江阳城主也亲自端上了最后一道菜,城主夫人冲二人点点头,也不客气,直卷起袖子来就给自己添上了尖尖一碗白米饭。
从前在镇北军中,凌冽倒也见过不少英气逼人的女子,但还未见过如城主夫人这般的。他唇边挂笑,垂眸吃菜、没说什么,倒是坐在他身边的乌宇恬风呆了——还有这般女子。
比起他夫人,江阳城主这一顿饭就吃得有些狼狈,他一面要招呼凌冽和乌宇恬风,一面又要贴心小意地给妻子夹菜、倒酒、剔鱼刺,整个人忙得满头大汗,菜都来不及吃。
“夫人你慢点吃,这个吃快了伤胃。”
“哎哎哎,夫人你怎么就要拿酒了,再吃点这个猪肝垫着——”
那妇人哪里会听他的,直拿了一只海碗丢到桌上,拍开封泥满倒一碗,她仰头动动喉咙喝下,抬起手臂粗鲁地一抹嘴,发出一声喟叹——“好酒!”
江阳城主挠挠头,尴尬地冲凌冽和乌宇恬风赔笑,又操心地拿出巾帕,“媳妇你慢点儿喝,又没人跟你抢……”
“怎么没有?”女人抱紧了酒坛往旁边躲了躲,“你不知道,这是钱老板家里新开的一批,用的都是上好的山泉水,和我抢的有足足十家人呢,还有镖师武行的兄弟,若不是你媳妇儿我聪明,拉着钱老板做赌,给再多钱,恐怕我都没有一坛呢!”
“镖师武行?”江阳城主慌了,忙站起来围着人打转儿,“媳妇儿你没受伤吧?”
“你想哪儿去了,那些大兄弟都输给我了,哈哈哈——”夫人拉着他坐下,也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喏,你最爱吃的夫妻肺片,别愁了,我这都凭本事赢回来的!”
江阳城主还想说,他妻子却直将一筷子菜塞到他嘴中。
然后女人当着凌冽和乌宇恬风的面,用拇指揩去了江阳城主嘴角溢出的红油,又将指头放嘴里吮了下,才低头继续吃菜、喝酒。
凌冽眨眨眼,错开视线喝茶——这是他主动要求的,行军打仗、不易贪杯。
有他做例,乌宇恬风面前摆的也是一杯茶,但江阳城主泡得偏浓,小蛮王喝不惯,只抿了一口,就放到一旁。
看着对面互相夹菜、喂菜,旁若无人交换着暧昧眼神的江阳城主夫妇,乌宇恬风偏偏头,忽然也伸长了手夹了一筷子青椒炒的猪肉送到凌冽嘴边,“哥哥吃这个!”
他说的是苗语,江阳城主夫妇听不懂。
但凌冽却下意识回头,他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张口吃了小蛮子喂给他的炒肉——这是今日新鲜杀的小猪后颈肉,肉质细嫩,想着江阳城主夫妇无暇分心,他便多下了两著,偏偏被乌宇恬风注意。
本以为小蛮王喂了就算完,结果凌冽刚拿起巾帕准备拭去唇上的油渍,眼前就落下一大片阴影,乌宇恬风不知发什么痴,竟扑过来一手抬起他的下巴,一手捏住他的手腕,在他唇瓣上落下了一个吻。
凌冽瞪大了眼睛。
“叮”地一声,江阳城主摔了手中的酒杯。
第82章
江阳城东北方向,只有一座名为太白的高山。此山在凤县境内,位于嘉陵江上游,是由蜀入中原的扼要之地。
想到近日舒家在蜀中的异动,凌冽和乌宇恬风前后站起来,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担忧。
两人从城楼上下来,没多一会儿就回到了军帐中。
眼下已是亥时,军中除了巡逻的勇士,便只能听见营火辟啵,凌冽唤来影卫,让他们去查查太白山的事,然后手牵手往前走的两人,就撞见了拎着药罐子回来的毒医。
毒医盯着两人微微发肿的嘴唇看了半晌,他“啧”了一声——对这两人没有幕天席地滚一圈再回来,表示出了十分的敬佩,他冲乌宇恬风竖起大拇指,重重地点了点头。
结果三人刚一错身,孙太医又急急走出来,“王爷!您快来瞧——”
他引燃火把,将凌冽等人带到军帐外围,朦胧月色下,一堆堆的粮草布包下,竟不知何时藏了个熟睡的女人,仔细一看,竟是那个顺江漂到鹤拓城的妇人。
“之前勇士们就发现了,”孙太医道:“但她是中原人,实不知如何处置,便想等您回来裁决。”
凌冽问道:“她记忆还没恢复么?”
孙太医摇摇头。
看着昏睡不醒,却死死搂着一个破布娃娃的妇人,凌冽叹了口气,才道:“先着人照料着,等明日天亮送到江阳城主家里,请他想想办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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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这些,凌冽和乌宇恬风才回到帐中洗漱、同卧。
吹灭帐中灯烛后,乌宇恬风窸窸窣窣地爬上床,从后将凌冽拥入怀中。而凌冽也自然而然地转过身来,将脑袋埋在他胸膛内——即便,这小臭鬼浑身酒味儿。
乌宇恬风看着他发顶,想起凌冽今夜对他说的那些话,嘴角微扬,更搂紧凌冽——
他没叫错,这就是他最好的神仙哥哥。
○○○
次日清晨,北宁王府影卫带回了太白山附近消息——
舒楚仪和舒楚修两兄弟,集结了西州大营、利州三军兵马,将舒明义和他从朝廷中带出的十万精兵,围困在太白山上。他们围而不攻,只放火熏山。
昨夜,乌宇恬风看到的那道滚滚黑烟,就是他们的杰作。
锦朝兵制:五十人为一队,十队为一行。由行往上,则是乘、军、营。后三者的士兵不在定数,只按着五千、五万、五十万划拨军饷。有的军制是满编,有的却因伤病有缺。
但,一军人数也大约也就在五万上下,三军也就是十五万余人。单利州三军的兵马就已超过了朝廷精兵,更何况,舒家还有一整个西州大营的兵马。
而且,带回消息的影卫还说,朝廷那支所谓的“精兵”被困后,没几天就已投降、叛逃了一半,剩下愿意留在山上同舒明义固守的,还不足四五万。
凌冽听着,看着沙盘微微拧紧了眉——
太白山地势易守难攻,南面开阔的平原谷地已被舒家叛党占据,西侧是临嘉陵江的悬崖峭壁,东侧和北侧的山路原本连接着利州,但可惜,利州是舒氏祖籍所在,那太守一早就投靠了叛党,切断了舒明义所有的补给。
凌冽从乌宇恬风手中接过几面红红蓝蓝的小旗子,在那新制的沙盘上,围着太白山插|了一圈,他微抿着唇,眉头似蹙非蹙,认真思索着什么。
清晨的阳光从帐外闯入,照亮了整个沙盘,也给凌冽镀上了一层金光。
他看沙盘,乌宇恬风却在看着他,连后来影卫进进出出禀报了什么也没太听清。
等影卫离开,凌冽才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恬恬回魂。”
乌宇恬风一愣,翠色的眼瞳亮起来,他捉住凌冽手指,一点儿没因走神而害臊,反坦言道:“都怪哥哥太好看了!”
凌冽横他一眼,没抽手,只好脾气地解释,说江阳城主已说服益州和巴州的郡守,会方便他们行事。
此番北上,他们需经过蜀中的益州、利州,中部的秦州、青州,此后往东可至江南,往北可顺着许州直上京畿。
即便凌冽是中原王爷,蛮国大军于锦朝来说还是异国军队,如此多的兵马大规模调动,多少有些不宣而战的意味,也亏戎狄入侵、京中大乱,否则依着小皇帝性子,多少要借机发难、再对他动歪心思。
江阳城主心怀感激,却并不代表蜀中其他城主、郡守愿担这谋逆的风险。
凌冽不愿蛮国士兵同锦朝百姓发生冲突,也想减少不必要的损耗,如此,他一面同蜀中各郡的长官周旋,一面想法让影卫往中原走走,提前寻些世家、将领的支持。
“那这是好事儿啊,”乌宇恬风指指益州所在,“我们今日拔营,星夜兼程,明日就能穿过益州到达利州附近,太白山和舒家正好在那儿开战,我们只需想办法联络上山中的人,不正好前后夹击?”
“……理是这么个理,”凌冽牵着他走到一旁的桌边坐下,“可你忘了一件事。”
“什么?”
“困在山中的舒明义,同山下围困他的舒楚仪、舒楚修之间的关系,”凌冽亲手给乌宇恬风倒了一盏茶,“那不仅是敌人,还是他的父亲和伯父,甚至有叔伯和堂兄堂弟。”
见乌宇恬风疑惑,凌冽才又补一句,“就好像你们部落内开战一样。”
一听这个,乌宇恬风就苦了脸,“那还真是好麻烦哦……”
凌冽看着他快皱成包子的俏脸,凑过去咬了一口,“行了,总会有办法的,恬恬现在需要担忧的是——我们中午吃什么?”
乌宇恬风愣了愣,“大军的膳房今日不开火么?”
“当然开火,”凌冽笑着站起来,伸出双手将小蛮子皱起来的脸拉拉平,“不过我想吃恬恬做的,还有——我已下令让大军吃过午后就开拔,留给恬恬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三刻钟。”
乌宇恬风被他拉得脸颊微痛,因角度的缘故,张了张口,说出来的话也模糊,“辣窝给锅锅啄个砂锅放……”
凌冽忍了忍,最终没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
他想起小蛮子刚学中原官话的时候,想起着小家伙对外一叉腰是“攫戾执猛、残暴异常”的蛮族大王,在内却操着一口不算流利的中原官话,规规矩矩地跪坐在案几前,跟着他学最简单的中原汉字。
乌宇恬风揉揉被凌冽扯痛的脸,不知他的漂亮哥哥在笑什么。
而眼角都憋出泪花的凌冽,摇晃了一下他的手臂,“走吧,不欺负你,我们一起去。”
用过午饭,蛮国大军如期开拔,如乌宇恬风所料那般,用足一天时间赶路,在第三日下午,来到了益州北郊的一处小山上。
小山北坡陡峭,南坡较缓,是个极好的埋伏之地。
再往北数里的一处平原上,便能看见连片驻扎的军队,大小不一的军帐中,还高高悬挂着“安平”二字的旌旗。
为免打草惊蛇,蛮国大军出益州后,便分成了小股,一批批往山中匍匐,留人在城北守着辎重,中军帐和战象也驻扎在了城北郊外的树林中。
影五和影六奉命,分开潜入了舒家叛军和太白山探查——
舒家已前后数次烧山,阵中的大小将军都到山下邀过数战,只可惜,山中的舒明义死战之心坚决,无论如何都不愿投降,反而不留情面地令弓手射|箭,一次次逼退舒家攻势。
双方已在此僵持了十余日,叛军的耐心渐渐被消磨殆尽。
影五说,舒楚修其实已命人往太白山下埋了炸|药,若舒明义执迷不悟,他们会选择强行攻山。而舒楚仪对自己这个倔强的独子,也还揣着最后一分亲情,在凌冽他们到时,这位宣威将军、还策马在太白山下向舒明义喊话。
日暮红霞,夕阳西下。
舒明义坐在山中临时搭建的帐篷内,他面色蜡黄、唇瓣干裂,抬手、缓缓拿掉了嘴中被咬得变形的一截木棍。蹲在他身前的军医摇摇头,缓缓起身,替他放下了裤管。
沾染泥沙的墨色裤管下,是染血的重重绷带,而绷带下舒明义的左腿,异样地肿胀着。
缓过了那阵撕心裂肺的痛,舒明义舔舔干裂的唇瓣,这才拍拍军医肩膀道:“有劳您,这些我自己来吧。”
“您……唉,”军医摇摇头,忍不住又劝一句,“您这腿,真不能再耽搁了,其实——您父亲今日说的那些话并无什么大错,朝廷是他们凌家的,您实犯不上为那样弃城而逃的人拼命。”
舒明义只摆摆手,让他无需多言。
军医知道劝不动,便不再费口舌,端着充满了血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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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盆离开。
几日拉锯,舒楚仪也急了,当着众多士兵的面,直在山下问他,为何要为那样的昏君狗皇帝拼命、为何要向自己的亲人操戈,更直言舒明义即便撑着,无水无粮,山中的物资也只够他们再撑三五日。
“崇德,”舒楚仪说得口干舌燥,在烈日下,满脸都挂着汗,他仰头,遥遥看着被士兵扶着站在山头的儿子,嘶声道:“崇德,抛开一切不谈,你的腿伤再耽误不得,再任由他感染下去,你这条腿就废了。”
舒明义抿抿嘴,肃穆无言。
第83章
可惜,第二日叫醒乌宇恬风的,并不是如他所愿的凌冽一脚,而是他们饥肠辘辘、咕噜噜叫个不停的五脏庙。
晌午的阳光很暖,金灿灿地洒满了一整个军帐,趴他胸口上的凌冽明显醒了,披散的墨色长发微微颤抖着,似乎出卖了主人正闷笑的事实。
乌宇恬风皱皱鼻子,轻轻将凌冽的长发顺到一边,“坏哥哥,怎么不叫醒我?”
凌冽睁开眼睛,果然,一双墨色眼瞳甚为分明,他摸摸小蛮子脸蛋,“叫什么,让你睡饱。”
乌宇恬风“唔”了一声,拥着凌冽将人一道儿撑来,他皱眉看了看他家哥哥戏谑的眉眼,终于忍不住小声抱怨道:“……哥哥,你一直是这样欺负人的么?”
凌冽“噗”地一声笑了,他挠挠乌宇恬风下巴,利落地翻身下床,“谁说,我只对恬恬这样。”
乌宇恬风看着凌冽自然地站他前宽衣,将一套寝衣脱下来随便丢床上,然后就那么露着两条大长腿,毫无顾忌地走到旁边的衣橱,弯下腰从里挑衣衫。
他身后墨色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垂落,露出那截劲瘦的腰,腰眼上浅浅的凹陷,让乌宇恬风脑中嗡地一声,然后他有无措地转开了视线——
他错了,被哥哥发现不洗脚就上床,根本不算什么事。
乌宇恬风茫然地看了看自己周围,勉强扯过来一条毯子盖住,然后才磨磨蹭蹭地找到一个角度下床。
凌冽没多想,自己给自己套上了一套崭新的劲装,回身就过来冲他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大锦北宁王笑来其实极好看,像是冰雪消融、春花盛放,他从前不爱笑,大抵是因为没遇见让他展颜之人。
“恬恬换好衣服快出来,”凌冽道,“今日军中吃,泡久了可要坨了。”
乌宇恬风抿抿嘴,最终还是选择凌冽走后,谨慎地躲到角落,对着虎子欲盖弥彰地解决了什么,然后他擦擦手,铜盆中剩下的水认认真真地洗干净手脚,才换上新衣、从帐中走出。
打了胜仗的军中喜气洋洋,见他这时辰才出来,几个胆大的勇士都笑嘻嘻地冲他吹口哨——他们不敢同看上去冷冰冰的美人华邑姆开玩笑,却敢跟这个与他们战斗了数年的小大王打趣。
乌宇恬风白了他们一眼,这才凑到凌冽身边,端大碗吃。
他们俩都饿极了,鲜香的热汤正好暖胃,蜀中的牛羊肉不如南境新鲜,却有去腥的青花椒和鲜辣椒,乌宇恬风不挑嘴,自也不会跟凌冽似的将碗中佐料挑出来。
没一会儿,他的两瓣嘴唇就肿了一圈,舌尖上也麻麻的。
即便饿了,凌冽也吃得很少,一碗划拉了半天,还剩下小半碗,他歇了一会儿抬头,却见小蛮子辣得眼眶通红、嘴里不断“斯哈斯哈”地吐气。
“元……”他下意识想喊,却想小管事昨夜就被他派去照顾伤员了,顿了顿,凌冽自己站来,给乌宇恬风端来一碗清汤,“吃慢点儿——”
乌宇恬风“呜”了一声,端那碗汤来喝了一小口,有委屈地冲凌冽小声道:“好辣,哥哥,好辣好辣——”
汤是放过的,温度刚刚好。
凌冽看他委屈,想说:谁叫你笨,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蜀中朝天椒本就辣得叮人,何况是切碎的。
但又想到小蛮子这般做,也是不愿浪费,便趁着周围无人注意,飞快地凑上去亲了小蛮子红肿的嘴唇一口,然后舌尖舔舔乌宇恬风,人反应过来前,又飞快地退开。
乌宇恬风没想到凌冽会外亲他,手中筷子都吓掉了。
虽然漂亮哥哥待他好,双腿治好后人也灵动活络,可主动也只他两人独处时候,眼下他们坐中军帐外的空地上,到处都是来往巡逻的勇士,远处还有不少中原俘虏——
乌宇恬风眼睛亮来,忍不住就要扑上去,结果凌冽先一步将一团凉凉的东西摁上他唇瓣——
“云羊果,”凌冽色未变,露外的耳廓却烧红,“……这是索纳西他们去采的,味道可没前几日那样好,但也去辣味。”
乌宇恬风想了想,最终选择沉着眼眸,吞下凌冽喂他的果子。
这会儿哥哥欠他的,就晚上再讨回来吧。
反正,他也不想让更多人看见漂亮哥哥更好看的一。
磨磨蹭蹭吃过了不知算早饭还是午饭的一碗,凌冽原想提舒家两兄弟来审一审,可乌宇恬风却摸着下巴,让凌冽不要出,他一边拦凌冽,一边将哥哥哄到了沙盘前,他放低了声音,软糯糯道:“中原的山川河流好多好多,恬恬看着就觉得头痛,往后还有那么多仗要打,哥哥你可要认真筹划筹划。”
凌冽隐约觉得小蛮子瞒着他想做点什么,但美色当前,最终,他还是被这金灿灿的小太阳忽悠得晕头转向,色令智昏地坐了沙盘前,认真思索往后几场大战——
将凌冽稳住,乌宇恬风第一时间就扑到了伤兵所的军帐——说是伤兵,其实受伤的多是叛军俘虏,蛮国的勇士受得最重的伤,也就手臂上被中原人拉出一道口子。
乌宇恬风气势汹汹闯进去,东张西望一会儿,就看见了站角落的孙太医。
他径直走过去,对着老先生讲明白自己来意,孙太医挑挑眉,招呼来两个他蛮国新收的小徒弟看着药,便跟着乌宇恬风离开了军帐。
两人一前一后,又穿过好几顶帐篷,才来到了羁押俘虏有重兵把守的几顶帐篷外。
孙太医远远看着,那个他们初次见时,被他当成是“蛮国大王”的魁梧勇士守门口,三百来斤重的身躯边,趴着小蛮王那头吊睛白额的老虎。
第84章
时至正午,暑热蒸腾。
凌冽将最后一封密信交给影卫后,才终于得空起身,以巾帕拭去面上汗珠。
案上,是索纳西带小勇士们新制的酸梅汤——将洗好的鲜梅放入滚水中煮软捣烂,以纱巾滤除残渣后,剩下的梅汁封入坛里,再垂入江中。
经冰凉江水冲刷,饮时酸甜可口,正好解暑。
看看帐外:午时将近、炊烟四起,乌宇恬风却还未归。凌冽左右无事,便放下帕子、自绕出去寻人。可接连问了数个巡逻勇士,他们皆目光闪躲、红着脸只说不知。
凌冽有些意外,站在树荫下思忖片刻。
乌宇恬风做得不算隐蔽,他们家小蛮子于勾心斗角一道上并不娴熟,凌冽偏偏头,目光在看顾伤员和羁押俘虏的帐篷间逡巡了一会儿,径直走向了羁押俘虏那边。
那帐篷是连片挨挤着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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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的,外面还用削尖的木栅栏围了一圈儿,正门口站着那个三百来斤的魁梧小勇士。他双目圆睁、凶神恶煞地盯着前方,手中拎着个重逾百斤的流星锤。
小勇士远远见着凌冽,白而圆的脸盘瞬间涨得通红,他脚跟一靠、腰板挺直,冲凌冽行礼,态度虽恭敬,但眼睛却一直在盯着他瞧。
那模样有些戒备,又有些小心翼翼,仿佛凌冽再靠近一步,他就要暴起一般。
凌冽勾勾嘴角,明白了。
他没再往小勇士的方向走,而是挥挥手,一扭头就转往看顾伤员的军帐。
小勇士看他离开,也松了一口气。
伤员所在的军帐没什么人,蛮国受伤的勇士们多过来换好药就离开,剩下躺在这儿的,不是太白山中身负重伤的所谓“精兵”,就是舒家断手断脚的将领。
孙太医和毒医皆不在,帐内只有孙太医的两个小学徒,他们见凌冽进来,忙跪下行大礼。
凌冽摆手,“你们忙,我自己转转。
连片的军帐内,伤员哀嚎不绝,他转了一圈,终于找到舒明义——他的左腿箭伤及骨,加之他在药材短缺的情况下坚持战斗,伤口反复感染,孙太医和毒医努力,也才堪堪保住了他一条腿。
那伤口可怖,剜下来的腐肉太多,即便被纱布包裹,也凹下去很大一块。
照顾舒明义的很有经验,将他搬到了靠近门口的一边:头朝里、脚朝外,既能通风透气,又不会让人着凉。
凌冽正拧眉看着舒明义高热泛红的脸颊,军帐的帘子就动了动,他转头,看见端着铜盆矮身进来的元宵。
自他们从蛮国边境九德城回来后,小管事沉默不少,遇事也愈老练沉稳。
见着凌冽,虽红了眼眶,却还能谈吐得当地将情况一一禀明,凌冽看他,他也只吸吸鼻子,不哭不闹地站在一边,给凌冽倒了一盏新茶。
看着元宵成长,凌冽叹了一口气,他倒情愿这小傻子一辈子无忧无虑。
摸摸元宵脑袋,凌冽没用那茶,只轻声道:“等午后,你寻个机会问问孙太医,如果可以,你就跟着伤员留在江阳城,或者返回鹤拓城去吧。”
元宵一愣,嘶声道:“王爷您,这是……不要我了?”
“……哪有?”凌冽又揉揉他的头,“是后方更需要你照顾。”
元宵咬了下嘴唇,想起从前在镇北军中,他同郭家小厮也是一样被留在后方的。只是此刻与镇北军中不同,镇北军的后方和战场在同一地,而蛮国大军,却要跋涉万水千山。
“放心吧,我能顾好自己,”凌冽已挑开帘帐出去,风中传来的尾句语调上扬,“再不济,还有他呢。”
他?
小管事的眼睛转了转,想起那个高高大大、满头金发的蛮国大王。
元宵撇撇嘴,一叹,收起桌上一口未动的茶。
凌冽绕出军帐后,又遇见了几个巡逻勇士,他面上笑盈盈的,却在对方转身离开后,极快地矮下身、掩藏了身形——北宁王在轮椅上坐了一年半载,身上功夫却未偏废,这点动作根本难不倒他。
小心躲过巡逻勇士,凌冽利落地一个翻身,就跃进了羁押俘虏的营帐。
这边的营帐较小,也不如伤员那边密,但凌冽还是很快就找到了藏匿之所——他躲到一堆高高的空桶后,又拖来附近的一捆稻草,将自己严严实实地挡住。
做好这一切后,他才抽出袖中短剑,往身后的军帐划出一道小口——
营帐内,乌宇恬风早在舒家两兄弟发出第一声惨呼时,就出手如电地卸去两人下颚骨。
未经调配过的腐尸虫,也曾被大巫用来对付叛徒。
幼时的乌宇恬风被那残忍手段吓得噩梦连连,如今,他却能沉默地看着两人在地上翻滚、抽搐。来不及吞咽的唾沫溢出两人嘴角,剜心蚀骨的疼让他们发疯。
捆在他们身上的粗麻绳也因他们的挣扎,磨破衣衫、勒入血肉,新出现的伤口,更让腐尸虫狂欢。两人身上的冷汗如瀑布般流出,最终撑不住,先后昏了过去。
乌宇恬风面无表情,翠色眼瞳沉沉地看向地上的两条“蛆虫”。
然后,凌冽见乌宇恬风拎起角落的一桶水,毫不客气地倒到他们身上。
冰冷的江水瞬间唤回两人意识,逼他们重回痛海沉沦。
第85章
半日荒唐,无度孟浪。
代价便是,伺候在中军帐的蛮国勇士意外发现:
中军帐内的小圆桌不见了,就连上面的方盖布,也一并不见了踪影。
不知那两个狡猾的中原俘虏说了什么,本来面色红润、能跑能跳的华邑姆,被他们气得卧床不起,审问之后的一日里,都是躺在软榻上,吃穿皆由华泰姆伺候。
帮忙端茶倒水的几个小勇士出出进进,看着他们华邑姆面色不虞、靠在华泰姆怀中喝稀粥,行动坐卧都要垫着厚厚的软垫,他们便觉得——那两个中原人当真可恶!
他们赤子心性,又多是同乌宇恬风一般的年纪,半点没将华邑姆的异状往他们大王身上想,只暗中商量,预备趁夜色潜入俘虏营帐,用麻袋套住狠狠揍人一顿。
结果,这计划还未来得及施行,脚下的地面就剧烈震了震,那三百斤的小勇士咚咚跑来,脸上还有说不出的惊慌——
“华泰姆!华邑姆!出事了!出大事了!”
凌冽腰酸腿软,根本走不动半步,最后人是被乌宇恬风抱在怀中带去的军帐,小蛮子贴心,他手底下的人也懂见机行事,一早在帐外给他搬来了一把垫着狐裘、软垫的交椅。
待凌冽坐了,勇士们才急急告知发生的情况。
一个小勇士掀开帘子,以便担架抬出:昨日还生龙活虎、想要算计他们的舒楚修,此刻竟成了一具尸体,他双目圆睁、身上衣衫被血染透,脸色是极不正常的蜡白,像被人放干了血。
凌冽眨眨眼,勇士们又从帐中拉出个被捆住的妇人。
妇人头发蓬乱,脸上身上都是干涸的血迹,被勇士们架出时,还在疯疯傻傻地笑。
看守的勇士跪在地上,面露惭色,说妇人是趁他去吃饭时悄悄潜入,见着舒楚修就刺,一击不中,还扎第二下、第三下。等他听见响动赶过去,舒楚修已倒在了血泊中。
附近巡逻的勇士都被惊动,即便有他们帮忙,大家也不好伤了这中原女子,她又踹又咬,全不顾自己,匕首被打掉就用牙咬,双目赤红如修罗,一定要将舒楚修弄死。
看着小勇士手臂上的牙印,还有几个巡逻勇士脸上被指甲划开的伤口,凌冽叹了一口气,冲乌宇恬风摇摇头。他既不在意,乌宇恬风也没追究,训了他们两句,就让人下去拿药。
毒医来细细看过,妇人的疯病没好,这般行动可能是当真与舒楚修有仇。
以舒楚修这般身份,凌冽揣度,这女人在蜀中地位定不低。他想了想,招来一个影卫,让他去将利州城主绑过来,或许他能认出这女人。
“那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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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人怎么办?”乌宇恬风指着地上舒楚仪和舒楚修的尸体问他。
“你觉得呢?”
乌宇恬风捏了捏裤缝,“……我想喂阿虎。”
凌冽睫帘翻动,好笑地摇头,转脸看向毒医,“舒明义醒了没?”
“午后醒过一次,之后就又昏了,”毒医想想,又补充一句,“不过高热已退了。”
“那就让他决定吧,”凌冽冲乌宇恬风伸出手,“我困了。”
乌宇恬风立刻将人抱起来,大踏步地往中军帐走,走出去两步后,凌冽才凑在他的耳畔,压低了声儿悄悄道:“这两个是坏人,阿虎吃了会闹肚子,之后我给它找更好吃的牛羊肉。”
听见这个,乌宇恬风的脚步顿了顿,他看着凌冽巧笑的眉眼摇头,闷声道:“那不成,哥哥不许太关心阿虎,我都还没吃饱呢。”
“……小醋坛子。”
乌宇恬风却坏心眼地托着他的屁|股往上垫了垫,如愿听见凌冽闷哼一声后,他才弯下眉眼,“哥哥还是先养好自己身体,再想着外出‘打猎’吧——”
凌冽:“……”
他闭了闭眼睛,出手拧了小蛮子耳朵半圈。
○○○
午后,听人来禀,说舒明义自己掏钱,托元宵往利州买了两口薄棺,将舒楚仪和舒楚修就地入殓、掩埋。他的伤还没好,拒绝了旁人帮助,自己扶枪站立,远远送了大伯和父亲最后一程。
舒明义没立碑,甚至都没有请堪舆风水的师傅,只是在太白山下寻了个青松翠柏之地。
然而他们走后没多久,蛮国勇士就看见了一群义愤填膺的蜀中流民,在几个抬棺材伙计的带领下,匆匆赶到那小土堆旁,掘坟开棺,将里头两人的尸骸拖出来,又踹又打,啐满了唾沫星子。
所谓兴恶战者,死无葬身之所。
蛮国勇士对这俩中原人无甚好感,也早早得令不许伤害中原平民百姓,他们躲在树林中远远看着,等撒气的流民离开,他们才转身回军中禀报。
不过勇士们也留了心,还让三人守在那树丛附近。
凌冽一时无言,他无意同情舒家,却为这两兄弟的下场唏嘘,“……别告诉舒明义。”
勇士们点点头,起身行礼从中军帐中退了出去。
乌宇恬风坐在床边,手中拿着一碗银耳炖雪梨,等帘帐重新降下来,他才抬起小汤匙送到凌冽嘴边,“哥哥真是好心。”
新炖的汤汁黏腻,晶莹剔透的银耳下趴着煮得软烂的雪泥。
凌冽张口吞下,舔舔小匙后,才睨乌宇恬风一眼,“对事不对人,舒明义不错。”
乌宇恬风撇撇嘴,有些不快霜庭哥哥当着他的面儿夸别的男人。
但想到,是这姓舒的护着凌冽、将人送到自己身边,最终选择闭口不言。
而后,就在凌冽用完了这一小碗雪梨汤后,外面又有人来禀,不过这次的来人换成了王府影卫,说的话也换成了中原官话——
守在附近的影卫救下了一老一少两个中原人,跟着影十一办事的一个直接认出他们就是来给凌冽量体裁衣的裁缝。年长的老师傅饿得面黄肌瘦,那聒噪的学徒也是面色青白、手脚上都是伤口。
他们被影卫送到了看顾伤员的军帐,却在一进门时,意外地遇上了包扎好伤口、被捆在角落的妇人,那裁缝惊讶异常,脱口一句“王妃娘娘”,终是道明了妇人身份。
凌冽忙安排了人将安平郡王从另一个军帐中抬过来相认,只可惜,他们夫妻相见,一个疯傻、一个半残,引得众人摇头长叹。
安平郡王名凌冶,从水部,却是命出火格。
他比凌冽小上两岁,被救出来后就一直在养伤,到此刻才有机会与北宁王相见。
他虚弱地坐在床上,双手交叠,右手掌盖在左手掌上,然后将双手高举过头顶,尽量俯身下来,冲着凌冽行了锦朝的九叩礼,“皇兄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凌冽轻咳一声,“……无需多礼。”
安平郡王面色青白,唇上一点血色也无,却坚持着将大礼行完,“皇兄莫怪,实是小弟有事相求——”
他看着凌冽,将舒家兄弟如何带人闯入郡王府、挟持了他的独生子凌琅,然后又逼着他们夫妻造反的事和盘托出,“若非他们以琅儿性命相逼……”他叹了一息,“只求皇兄能帮忙,尽快找到孩子。”
其实,这是凌冽第一次见安平郡王。
他们虽名兄弟,但一个是元徽朝平王嫡子,一个是元徽朝七皇子,在堂兄弟中都不算太亲厚的关系,更何况后来两人际遇不同——封地在南在北,彼此间都疏于联系。
先前凌冽还怀疑安平郡王是胸有韬略、佯做痴傻糊涂:外做一个纨绔子弟,内修文治武功,妄图颠覆朝堂、改弦易帜。
结果,看着眼前的凌冶夫妻,他忽然意味不明地叹道:“……罢了,我信你。”
刚才还滔滔不绝的安平郡王一噎,呛咳一阵后,他苦笑着垂下眼,“是了,皇兄在宫中,自然见惯了人心,”他说完,很坦然地一拱手,“多谢皇兄。”
凌冽点点头笑,倒没再说什么。
他们虽不亲厚,却都流着皇室的血,心思算计皆不会摆在明面儿上,举手投足、眼神措辞,皆有文章可做。
“哥哥,”乌宇恬风皱眉,他弯下腰来,歪头看凌冽,“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他的金色长卷发铺散下来,像一道穿满了金珠珠的帘帐,凌冽好笑,还没开口,坐在床榻上的安平郡王就先开口道:“这位……便是皇嫂吧?”
凌冽:“……”
乌宇恬风挑挑眉,却难得没有动怒,反而还勾了勾嘴角。
他直起身子,面无表情地站站好,高深莫测地看着安平郡王“嗯”了一声。
安平郡王心里直想笑,但看着满室的蛮国勇士也不敢,他压了压嘴角,重新交握双手冲着乌宇恬风行了个极正式的跪拜大礼,本想说点什么,却听见乌宇恬风“啧”了一声。
一抬头,只见这位高大的蛮国大王拧着眉,“为何你行的是不一样的礼?”
九叩礼,其实是拜见君王和祖先的大礼。
安平郡王现下给乌宇恬风行的是尊礼,虽不如九叩礼那般郑重其事,但也是他这位郡王能够做出来最恭敬的姿态了。
“这……”安平郡王看向凌冽。
凌冽轻咳一声,不想同小蛮子纠缠,便道:“因为……我是王爷、你是王妃。”
安平郡王被这答案呛住。
乌宇恬风却偏头想了想,勉强接受。
看着两人间眼波流转,安平郡王执袖擦了擦脸,也露出笑颜,“皇兄皇嫂伉俪情深,真惹人羡慕。”
“抗力情深?”乌宇恬风迅速转头看他,“这是何意?”
凌冽心知要坏,一边拦着安平郡王不让他解释,一边叫住小蛮王派去取纸笔墨的勇士,一个“伉俪情深”,乌宇恬风都要人写下来,凌冽多少有点丢不起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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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瞪安平郡王一眼,直言他会将他们夫妻送到江阳城主家里,由城主夫妻看顾保护。
“至于你的儿子——”凌冽牵住小蛮子不安分的双手,“我会让蜀中各郡帮忙查探,一定找到孩子下落。”
安平郡王点点头,再拜,谢过了凌冽。
不过,他道谢的时候,喊得那声“皇嫂”,明显比“皇兄”响亮许多。凌冽看着小蛮子怎么也压不下的嘴角,又窥见安平郡王一低头时眼中的笑意,如若没有战争,或许——这两人能成为朋友。
离开军帐时,凌冽没让乌宇恬风抱,只牵起他的手,“我们慢慢走。”
乌宇恬风犹豫,目光有意无意地往下扫。
瞧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凌冽手指一捏,掐了小蛮子虎口一把。
乌宇恬风嘶了一声,反过来用自己的手指摩挲凌冽掌心,“哥哥你别恼,我不是怕你难受嘛。”
“哦,知道我会难受还故意欺负我?”
“我没有哦,是哥哥你缠着我央求的,这不能怪我。”
凌冽一挑眉,刚想反驳,看着乌宇恬风那双漂亮的绿宝石眼眸,一些意乱时的记忆却陡然浮上心头:确实是他咬着小蛮王肩膀,不许人抽身,薄唇中吐露的全是撩人的暧昧声音……
只是想想,就让凌冽红了脸。
他瞪小蛮子一眼,声音哑了,“我……说什么你都听?”
乌宇恬风点点头,拉着他的手晃两下又摇摇头,“哥哥说的有道理的,我会听,比如‘还要’、‘不够’和‘给我’。但哥哥的身体我知道,比如现在想走回去,就很没有道理——”
凌冽“哇”了一声,人还是被乌宇恬风抱起。
只不过,这次不是被打横抱起,而是半坐在乌宇恬风的肩膀和臂弯上,凌冽大半个身子悬空,下意识紧紧圈住乌宇恬风脑袋,脸都被吓白,“喂,你——”
混不吝的小蛮子却不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竟就着这个姿势抱着他跑起来。
凌冽倒相信乌宇恬风不会摔着他,但腾空感还是让他发慌。
一段路,不算长也不算短,乌宇恬风笑盈盈地将人带回中军帐。他将凌冽扑倒在软榻里,双手撑在他肩膀两旁,脸上的笑容大大的,“我们回来啦——!”
他气喘吁吁,手臂还在隐隐发抖。
可鼻尖上渗出的薄薄汗渍,却让凌冽忍不住笑,抬起手来刮刮他的鼻子。
而乌宇恬风则是顺势,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掀起来被子将凌冽塞进去,“接下来的时间里,哥哥好好休息,等哥哥好了,我们就拔营。”
凌冽确实困了,软在枕头上阖起双眸,听见他这么说,下意识呢喃道:“还不是你闹我……”
乌宇恬风笑,只给他掖好被角,将一枚缱绻深情的吻,轻轻落在凌冽额顶。
而凌冽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很快陷入梦境。
○○○
那江阳城主夫人,是日暮时分赶到的。
她轻装简行,只赶了两辆马车,带着一队护卫就来到太白山下。
安平郡王的双腿脚筋已断,行走不得,由蛮国勇士帮忙抬上了马车,可怜柳氏受创之后疯疯傻傻,知道她是郡王妃后众人倒没有再绑着她,只是要三五个人架着。
孙太医从旁帮忙,当个中间过话的翻译,勇士们送柳氏过来,想放开又不敢放,怕她再伤人,孙太医看向城主夫人,“您瞧,这……”
城主夫人却满不在乎地大手一挥,“不就是个有两下子的小婆娘,这有啥子难哩?”她变戏法儿般从马车里掏出个做工很精致的布娃娃,十分豪爽地塞到柳氏手里,“喏,抱好你的娃儿。”
柳氏愣了愣,低头看向那个穿着绸缎小衣服的娃娃。
而后,一直在挣扎的女人平静下来,缓缓地将布娃娃搂紧,哼起小调,喃喃道:“琅儿不哭,娘亲在呢,娘亲在这儿呢——”
孙太医和一众勇士都傻眼了。
城主夫人却拍拍手,满意地一叉腰,“行了,打道回府,小的们走着——”
看着绝尘而去的两辆马车,凌冽弯下眉眼,这位夫人,当真是个奇女子。
原本,凌冽还想着将舒明义几个一道送回江阳城,结果小将军摇头、态度很坚决,“若王爷嫌我麻烦累赘,只需给我留下一匹马、一杆|枪,我能照顾自己的。”
凌冽看着他。
坐在床上的舒明义,虽面色青白、满脸胡茬,目光却很明亮,他将自己的长|枪横在膝头,用涂抹了蜡油的巾帕在慢慢擦拭枪|头。
“……好歹都封了少将军,”凌冽轻不可闻地叹了一息,然后话锋一转,“日前影卫来报,说那戎狄伊稚查不日会南下,或往江南、或攻中原,可还有数不清的仗要打。”
舒明义一愣,而后眼眶红了,他双手抱拳,“多、多谢王爷!”
凌冽摇摇头,丢给元宵一个“你好好照顾”的眼神,就从军帐中走出。
乌宇恬风没跟进来,半倚在树干上的小蛮王神色冷峻,同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上方一轮暖黄明月,下方墨蓝色星幕,他送给他的螭纹佩流苏,在风中微微晃动。
无人时,小蛮子神色冷峻,一双翠色眼瞳半眯着,像一头警觉的雄狮。
听见他的脚步声,那金灿灿的狮子又变成了冲他欢快摇着尾巴的金色大狗,“哥哥!”
凌冽下意识后退一步,戒备道:“……不许再那般抱我!”
狗狗的尾巴顿了顿,不存在的一对大耳朵耷拉下来,有些委屈地又唤他一次,不过换成了拖长声的:“霜庭哥哥——”
凌冽拗不过,最终选择以攻为守,主动上前冲乌宇恬风伸出手臂,“你背我。”
单纯质朴的南境蛮人,最终败给了狡猾的中原人。
乌宇恬风的眼睛又亮起来,唇畔的梨涡都若隐若现,他上前,在凌冽面前蹲下,乖乖将满头金卷发顺到了胸前,而凌冽则是伏上去,好好地圈紧了小蛮王的脖子。
一段路,凌冽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乌宇恬风。
出乎意料的,小蛮子没有反对,他只皱皱眉道:“哥哥保证他不会当逃兵就好。”
想到前世,舒明义战至最后一刻,熊熊烈火焚身、背上插|满箭|簇,他手持□□一步未退,最终被攻上城楼的戎狄武士削断四肢,砍下头颅、挂上城楼。
凌冽闭了闭眼睛,“他……不会。”
乌宇恬风侧过脸来看他一眼,然后笑着将人往上托了托,“哥哥信他,那我就信他,哥哥的眼光总不会差。”
凌冽勾了勾嘴角,“哦,你又知道了?”
“那当然,”乌宇恬风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在凌冽看不到的地方变成了两抹绿色的小月牙,“哥哥喜欢我,而我那么好看,足以证明——哥哥的眼光好得很,看人一定不会差。”
“……”凌冽轻轻揪了揪他的耳廓,“小不要脸。”
而乌宇恬风只是嘻嘻笑着任他揪,脚步很稳地将他带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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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中军帐。
暖黄的大月亮洒下重重银纱,清浅月光碎在青草河滩上,波光粼粼的江面上,他们交叠的背影,被水波曳得老长老长——
○○○
蜀中乱局平定,叛军恶首伏诛。
这等好消息让蜀中百姓聚集到利州附近庆贺了三天,利州城主被流民裹挟着开放了粮仓,将半数的东西都送给了蛮国大军,百姓没有朝臣和武将那么多的顾及,他们只认给他们带来安宁的人。
一直到离开了利州境,凌冽才松乏下来,放任自己靠回了乌宇恬风怀中。
他不比小蛮子“恶名在外”,大锦北宁王虽威名赫赫,却也不能当真一直对中原百姓摆冷脸。
乌宇恬风接住他,顺手从旁取来一碗飘着鲜花的酸梅汤,他眸色偏沉,多少有些吃味:他家漂亮哥哥笑起来这样好看,他一点也不想分享给这群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外人看。
于是,他没话找话,“哥哥从前不也经常打胜仗么?”
“唔?”凌冽将酸甜的汤汁咽下肚,“镇北军中胜败参半,再说,军中打了胜仗多是郭老将军前去接受封赏,我不喜欢那场合,都寻借口躲了。”
乌宇恬风想到凌冽就是看不惯养母和哥哥为人,才会跟着郭云老将军北上的,心里一酸,便换了个话题道:“听哥哥之前说,镇北军当年是因为求援失败,才会全军覆没,而且那个求援的人好像还活着?”
他没由来提起韩乡晨,凌冽也有些意外。
不过两人心意相通,凌冽稍一思忖,便知道小蛮子这是担心他想多,便顺势说起近日从密信上得来的韩乡晨消息:
这人当真有意思,害死恩师一家和二十万镇北军后,腆着脸在云州苟活,面儿上看是心怀愧疚、只当个城门守卫,背地里却有钱迎娶云州名妓。
表面上豪掷千金替李红雪赎身,成婚多年却只带着人住在云州破烂的瓦房里,膝下无一儿半女,影卫去查时,附近的乡亲邻里更说这位韩乡晨苛待妻子,总是夜不归宿、不是个东西。
戎狄来犯,云州城门守卫悉数战死。
这韩乡晨又一次苟且偷生,连李红雪都没顾上,甚至都没回家收拾行李,直接打马往京城去。
到了京城,京中的影卫彻查,消息晚到了半个月。
只说这韩乡晨入京后就直扑妹妹和妹夫家里,让他们收拾行囊细软,再带上老母亲,不由分说地将人连夜带出京,护送着他们送到了江南安顿。
那韩家老夫人赁的房子,本就在黄忧勤的走狗名下,韩乡晨此举,倒像是一早知晓黄忧勤戎狄奸细身份,担忧戎狄破城后屠城,害了他家人性命。
乌宇恬风皱眉,忍不住骂道:“小人行径。”
凌冽却只撇撇嘴,继续道:“将母亲和妹妹一家安顿好后,韩乡晨独自折返,影卫跟着他,见他隐姓埋名、一人一马地参与到了百姓自发组织的义军中。”
“……他有病?”乌宇恬风忍不住了。
凌冽耸耸肩,其实韩乡晨这个人他一直挺看不透的:
在军中,他虽胆小,却不怕事。不经逗、爱脸红,逢战却也都冲在第一位。郭家老夫人尹氏给他说亲,他也是认认真真地去见姑娘,然后因笨嘴拙舌而告吹。
韩乡晨很矛盾,仿佛从云州求援开始,他就变成了两个人。
一个是镇北军中,凌冽熟悉的韩乡晨,一个是那个成为了黄忧勤走狗,能豪掷千金、替名妓赎身,趋炎附势的韩乡晨。
“可惜,韩乡晨在义军中也被人认出来,他辗转离开后,影卫一时也没找到他的踪迹。”
乌宇恬风听着,也觉得这个韩乡晨透着古怪,不过他不让凌冽想了,直接从凌冽的手中摘了那盏酸梅汤,给人身上盖好一层薄毯,“哥哥闭上眼睛睡一会儿,醒来我们就到青州境内了。”
凌冽本想说自己不困,最终拗不过小蛮子,在摇摇晃晃的象筐中,沉沉睡去。
或许,是他们家小管事搞错了:
乌宇恬风根本不是什么碧眼公狐狸,而是瞌睡虫成精。
只可惜,凌冽这一觉也没能睡多久,影卫急匆匆带着利州城主赶来,后面还跟着一辆快散架的马车。那城主是被影卫抗在肩上带来的,一落地就开始干呕。
他面色青白地扑通跪地,说城中百姓在重建家园时,意外在一口枯井中发现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哑巴仆妇。
利州城主不知凌冽已将安平郡王夫妻送到了江阳城,他满脸殷勤道:“王爷,我查过了,仆妇是舒家找来的,这孩子,就是那安平郡王家的小公子凌琅。”
仆妇一看就受过训练,抱着孩子不多看任何人一眼。
而她怀中一岁多的小孩,一路奔波,委屈异常,大眼睛两旁黏着厚厚的泪渍,在利州城主说话间,他含吮着手指,眼睛滴溜溜在凌冽和乌宇恬风之间转了一圈,突然冲凌冽伸出手,大大方方喊了声——
“爹爹!”
利州城主一噎,就连站在他身后的影卫都微微一颤。
凌冽哭笑不得,他和安平郡王虽是兄弟,外貌上却并不相似,也不知这奶团子,到底从何处得的灵感,竟会喊他爹。
不等他开口,旁边的乌宇恬风却来了劲儿,他一瞪眼睛,拦在凌冽前面,“别瞎叫!我没给哥哥生过!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凌冽:“……”
他甚至看见了抱着孩子的仆妇,都深深闭了下眼。
而俗语有言: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
奶团子不愧是安平郡王的崽儿,被小蛮王凶了,他一点儿不露怯,反而眨巴两下眼睛,看着乌宇恬风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双脚蹬起来,洪亮的声音响彻三军:
“要娘亲——!喝奶奶——!”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你你你!
团子:要奶奶!
恬恬:我没有!
团子瞪大眼睛,砸吧着嘴看着小蛮王鼓囊囊的胸肌——
第86章
蜀中事定,中原战事却不歇:戎狄在京劫掠后,修整几日,便调兵南下,誓将这占据了大好河山、却不懂守城的汉人朝廷整个掀翻——
戎狄大军势如破竹,却在往东靠近鲁郡时,被鲁郡太守季鸿阻拦。
一连三战,伊稚查在季鸿手上没讨到半点好,反而折损了大半兵马。也不知那小小太守用了什么妖术,竟叫盘桓在鲁郡外的戎狄大军染上时疫:上吐下泻、几日也不见好。
简先生见鲁郡难守,便建议伊稚查往西,取道秦州再下江南。
结果伊稚查到秦州,还未驻军,押韵粮草的兵马就被人入阵冲散,那群人神出鬼没,借助秦州满地的黄土高坡,竟将他们数十万人逗得团团转,两队辎重也因此焚毁。
伊稚查动了真火,几番探查,发现对方是秦州这半年里兴起的一支义匪。
更令他生气的是,这是一支娘子军。
中原女子在戎狄看来,是跟牛羊一样的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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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伊稚查一点儿没想到自己会在女人手上吃亏,他着急上火,竟病倒在军帐内,简先生耐着性子劝,才让人安下心来养病,驻军淮河东南岸。
听见这消息时,凌冽和乌宇恬风刚进青州。
青州守军是凌冽旧部,一早给大军准备了充足的补给,并将制好的沙盘和行军布阵图双手奉与蛮国大军。凌冽看着他,心中一阵酸涩。
若朝堂得力,一众子弟,何至于困守一隅。
青州地势西高东低,淮河水顺西侧两座大山穿过整个青州,然后进入秦州境内。戎狄大军为秦州义军所困,暂时扎在了淮河下游一个叫做岐镇的山谷附近。
岐镇往北,是高坡和黄土,往南则是一马平川的平原。
山谷两侧开口,中间凹陷,是个非常典型的马蹄状地形,青州太守和守军已集结人马,同秦州的大军联络,准备在凌冽他们到后,就向戎狄发起总攻。
“只是……”青州太守皱了皱眉,点了点那马蹄形山谷,“戎狄骑兵凶悍,若遭他们夹击反攻,恐会切断我军先锋后路。”
凌冽看着岐镇西北方向的淮河河道,若有所思。
众人正商议着,中军帐内忽然传来了一声孩子的啼哭,那声音洪亮得很,一边哭还一边叠声喊着要娘亲,青州太守愣了愣,下意识看向站在凌冽身后的乌宇恬风。
中原人先入为主,总觉得他们威名赫赫的王爷不会甘愿雌伏。
加之这几日相处,见蛮国大王并非流言所谓的“攫戾执猛”,反待北宁王贴心小意。偶尔,路过中军帐时,还会听见他软糯糯地喊凌冽“哥哥”,青州太守便自顾自地误会了北宁王和乌宇恬风关系。
乌宇恬风看凌冽一眼,认命地扭身、挑帘回帐中。
青州太守见他面色不虞,忙脚底抹油地开溜。
凌冽哭笑不得,收起行军布阵图,亦步亦趋地返回军帐内。
“哥哥,帮忙找一下他的尿布,”乌宇恬风听见脚步声,正抱着孩子在帐内悠着,“小家伙又尿床了,我就说不能再多给他吃那碗米糊,他就根本不饿,就是装的,想要骗你喂他呢。”
小团子其实并不瘦小,但光着屁|股趴在高大的小蛮子身上,就显得只有一点点大。
凌冽站在军帐门口,好笑地看着金灿灿的小蛮子——虽然满脸嫌弃,却还是任劳任怨地哼着哄孩子的小调。
“哥哥你别愣着呀,”乌宇恬风撅起嘴,“待会儿他又要哭了。”
凌冽应了一声,放下布阵图,走到衣柜旁,从下层翻出一叠布片递给乌宇恬风。小蛮子的动作算不上熟练,但比刚开始时好许多——他们没带舒家那名仆妇,而是选择自己照顾凌琅。
小家伙躺在他新制的小床上冲乌宇恬风咯咯笑,还学着他说苗语,一会儿喊他“阿甲”,一会儿又换成“阿娘”。
倒不是凌冽喜欢孩子,而是就在他准备将孩子送还时,出了事——
江阳城主传了急讯,说安平郡王在听闻孩子找到消息后,没几日就突发恶疾、呕血不止,请多少名医来治都没能留住性命,气绝前,只嘱托城主夫妻好生照料他的妻儿。
毕竟干系重大,城主严谨,将当时名医整治的脉案一并送给凌冽。
安平郡王身体本不强健,被舒家挟持后惊惧忧思生了心病,得知儿子平安后,放下心中巨石,吊命的那口气也跟着散了,他是含笑离世,并无被人下毒或暗害。
江阳城主十分抱歉,只觉是自己没能照顾好安平郡王。
而就在安平郡王身故后没几日,城主夫人原预备带柳氏上街,结果一推门,就看见摇摇晃晃悬挂在房梁上的柳氏尸首,她容色整齐:梳了个简单的云鬓,身上一件素白长裙,鬓边还簪了一朵绢制的白花。
“哥哥,你是不是还觉得那柳氏是在殉情啊?”
乌宇恬风给凌琅裹好尿布和小裤子,趴在小床边,用手指逗弄着他。
凌冽点点头,承认自己确实这样想过,只是现在安平郡王夫妻已死,再去纠结他们的身前事也无甚意义。凌冽凑过去,用手背蹭了蹭凌琅红扑扑的脸蛋。
一岁多的小孩其实已经会走路,但凌琅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小孩,从前行动坐卧都有人抱,他自己也懒,同凌冽、乌宇恬风混了小几日,便机敏地发现——只要向他们撒娇,就能得到抱抱。
有人抱,他当然不愿自己走,高高兴兴地捉着乌宇恬风的金发玩。
小孩正是精力旺盛、喜爱抓握东西的时候,凌冽看那小孩用力拽着乌宇恬风卷发,担心小蛮子疼,便出手一拦,直言自己有事情要同乌宇恬风讲。
乌宇恬风信以为真,放下小团子,认认真真地坐到案几旁。
结果,凌冽只是揉了揉他的鬓角,垂眸关心道:“痛不痛?”
“……”乌宇恬风眨眨眼,懂了,他伸手将凌冽圈入怀中,“哥哥担心我啊?”
凌冽点点头。
“那哥哥还要把这小拖油瓶带上?”
凌冽不是没想过将凌琅送到江阳城主家中寄养,再不济,让小勇士们护送着带回鹤拓城也是一法。可思来想去,凌冽存了一点私心,还是将凌琅带在了身边。
即便孩子在军中有诸多不便,即便这精灵古怪的小崽子一到晚上,就要强行挨挤到他和乌宇恬风中间。
“……我自有我的道理。”
他家小蛮子性子活络,遇事不会想太多。但北宁王习惯了走一步算五步,凡事都往远了考虑:他皇兄子息不盛,父皇身后留下的也只有长公主和他两人。
比起联络那些关系较远的叔伯,凌冽倒愿意先养着凌琅这个讨人喜欢的粉团子。
小皇帝凌玜弃城而逃,害得京城被屠、合宫嫔妃横死,无论此战结果如何,他的皇位必定不保。凌冽自不想留下来收拾烂摊子,他看着咯咯笑着的凌琅,眼中却有小家伙看不懂的“狡猾”和“算计”。
凌琅是被安平郡王夫妻如珠如宝疼爱着长大的,甚少见过这般表情。
小孩愣了半晌,虽没察觉到恶意,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乌宇恬风以为他冷,扯过一条柔软的小毯子给他盖盖好,一回头,就看见了凌冽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狡黠。小蛮王笑,压低声音,“哥哥又在想什么坏主意?”
凌冽不告诉他,只将人牵着离开中军帐。
带小蛮王一个已经够他受的了,他可不想一辈子都帮人带孩子。
两人在帐外走了一段,远远看见舒明义一个人在河滩边练习行走,他的腿伤很重,孙太医和毒医都建议他静养,可国仇当前,小将军半点不听人劝,逢战必上,绝不拖人后腿。
他虽不懂苗语,可几日的表现,却让蛮国勇士渐渐认同了他。
遇到可以分享的情报,总会让索纳西翻译给他,舒明义枪法不错,在前日里还帮忙捉住了两个盗匪,从他们口中问出了更多关于戎狄大军的消息——
戎狄残忍,驻扎之时,就戮杀了岐镇百姓。
秦州逃难的流民几乎挤满了境内的几座大城市,实在挤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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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就逃窜入了青州境。
时不我待,凌冽自不愿多耽搁。
只是戎狄铁骑数以十万记,凌冽身边兵马虽强,数量上还是远不及对方。且戎狄嗜杀成性,凌冽多少有点不想与他们正面硬碰硬,他牵着乌宇恬风多走了两步,带人来到淮河上游。
此处河水从两山中涌出,形成了声势浩大的一泓瀑布。
巨大的水声几乎将两人说话的声音都淹没,拍在水底的惊涛激起千重黄浪,卷着上游土层中的黄泥,向东奔涌入海,经年河水冲刷,水中带来的泥土不断垒高了河床。
远看过去,河床两岸的村落城镇像位于谷地中,而河道则仿佛是天上河。
凌冽扬手,指了指远处一道堤坝,那是天顺朝时,为防连年水患,在秦州建立的水利工事:汛期泄洪、旱季蓄水,能缓解下游数道堤坝压力。
如今是夏季,汛期未至,但堤坝中已经蓄了五分之四的水。
乌宇恬风遥遥看了一眼,便心知肚明:“哥哥想用水攻?”
凌冽却又转手,指了指堤坝下面的几处村落,“我问过青州太守,这些村落都是世代居住于此,若炸毁了堤坝,河水将会将他们的家园全部堰塞成污泥。”
乌宇恬风目力极好,即便逆光,也能看见村落中来往忙耕的农人,还有赶着牛羊放牧的孩童,老人拿着去年收下的粮食翻晒,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挂着红艳艳的辣椒。
“水流虽急,但也冲不到戎狄所在的岐镇,”凌冽指了指河滩下的一处平原,“还需将他们引到此境。”
那距离不远不近,中间隔着青州和秦州交界地带的三四个小村落,凌冽叹了一息,“若来不及撤离,戎狄大开杀戒,只怕会将这一整片平原都染成猩红色……”
乌宇恬风从后拥住他,“那我们就打过去。”
凌冽靠在他怀里,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拖泥带水、裹足不前,他抬起手掌,贴合到小蛮王的手臂上,“可是,此战凶险,难保胜利,甚至可能会全军覆没也未可知——”
“战争本就是这样啊,”乌宇恬风香香凌冽的耳廓,“有生有死,有胜有负,若人人都能预料到战场走势,那仗也不必打了,只管算一算,就能避免许多流血和生离死别。”
他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凌冽心砰砰跳,最终还是没能下定决心。
他其实更偏向于智取,却又多少因为——戎狄那个简先生的缘故,有些担心自己算有遗策,叫人钻了空子。
两人正依偎着说话,身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们一回头,看见舒明义和一个比他矮半头的姑娘走来。姑娘五官端正、皮肤被晒得偏黑,不施脂粉、眸色明亮。
若细细观察,隐约能从她的眉眼间,看出与舒明义的几分相像。
“这位是……?”
“这是我妹子,”舒明义以枪撑地,“快见过王爷和王……”
他顿了顿,实在不好意思对着一国大王说出“王妃”二字。
倒是他旁边的姑娘大大方方开口:“我叫苏青,原名舒青岫,但他们谋逆造反、还逼着我嫁给不喜欢的人,现在我更不算舒家人了,王爷、王妃叫我这个名字就好。”
乌宇恬风点点头,凌冽则笑着还了礼。
他记着,前世这姑娘被迫与关中某位将军联姻,后来夫婿虽拜抚远将军,但她自己却早早难产而死,没能过上一天的好日子,也没能如她所愿,在军中建功立业、成为不让须眉的女将军。
之前,凌冽听闻她出嫁遭劫、生死不明,如今,却见她明眸皓齿,身披铠甲红袍,飒爽英姿,让人侧目。
舒青岫,或者说,苏青盈盈上前,也指了远处堤坝道:“我能帮您劝走附近百姓。”
凌冽一愣,反是他身边的乌宇恬风拧起眉,“你们偷听?”
舒明义面色青白,当场要跪。
反是苏青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您二位腻腻歪歪的情话我可没多听,实是王爷说的计划太诱人,我忍不住拽着哥哥上前,王妃您别见怪哈——”
说着,她还俏皮地冲乌宇恬风伴了个鬼脸。
那模样神态,没由来让乌宇恬风想起了远在雪山中修行的阿幼依。
有苏青这么一打岔,乌宇恬风倒忘了生气,和凌冽一同追问起来苏青刚刚的话。
原来,舒家这位小姐自从听说父亲要让她去联姻,就自己想了个办法,她让从小跟着自己习武的四个侍女乔装提前出城,埋伏在迎亲的必经之路上,原是想让她们将自己劫走的,结果弄巧成拙,当真引来了山匪。
那山匪头子也不是什么恶首,曾也是军中猛将,后为奸臣所害、家破人亡,才不得已落草为寇,他们知道奸臣当道,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因此就成了秦州义匪,专干劫富济贫之事。
苏青自小仰慕仁侠,便主动留在了寨内。
一年半载的,竟在原本的义匪之外,领出了一支娘子军,也是她们,夺下了戎狄辎重、将人困在了岐镇。
“哼”苏青用指一揩鼻子,“要不是山中暗道只能用一次,我肯定还要让他亏次大的!”
舒明义看着妹子的土匪行径,忍了忍,最终没说话。
苏青和她的姑娘们常年在秦州和青州行善举,两州太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百姓们也认她们。有她们帮助,凌冽最终拿定主意,还是以智取之法:炸开堤坝,以水攻之,让戎狄溃不成军。
得知凌冽决定后,两州的太守、将领都支持。
只是在具体人选上,凌冽同乌宇恬风又产生了分歧——
“哥哥是主将,怎么可以去那么危险的地方,磕了碰了怎么好?”
“那你为一国大王,就可以去了么?”
他们都担心对方安危,不想叫心爱之人涉险,可言辞交锋、难免急躁,旁人都劝不住,趴在小床上看了他们半天的小团子突然大哭起来——
响亮的哭声让众人都熄了声,凌冽深吸一口气,最终选择别开脸,踹了乌宇恬风一脚,小声道:“……还不快去。”
乌宇恬风顿了顿,看着凌冽耳廓上微微显露的红晕,心情好起来,他挠挠头,冲在帐中不尴不尬移开视线的众人一笑,然后转身过去熟练地抱起了小凌琅,哼起小调哄着。
“王爷,”舒明义终于找到机会开口,“不如……我去吧。”
凌冽倏然抬头看他。
舒明义笑,难得开了个玩笑,“算是将功折过。”
天气热,中军帐的帘子并没完全垂下,舒明义虽然在帐内,但他站在最外围,蛮国的几部首领和他说不上话,青州太守和将领们看不上他是叛军之后,自不与他为伍。
帐外的阳光围着舒明义描了一圈,小将军仿佛还是当初送他出京的模样,面上是吊儿郎当的笑,眼神却明亮,手持一杆长|枪,身后披着万丈霞光。
即便舒明义有心掩饰,凌冽还是第一时间就看清了他左腿上轻微的肿胀。
“骑马没事儿,”舒明义顺着凌冽的目光,“王爷您让我去吧,当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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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的都为天下做了这么多事儿,我也不好就这么闲着。”
凌冽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点点头允了。
如此,对戎狄计策已定。
由舒明义带着他从太白山上带下来的精兵五万,再由青州将领在旁策应,天明之后,等苏青的讯号,百姓撤离后,就前往戎狄大军前叫阵——
舒明义负责想法将戎狄主力引出,而秦州太守就会带兵从后驱赶、以保证他们准确无误地进入包围圈,蛮国大军在凌冽的安排之下,今日就动身上了两侧的高坡埋伏,只待戎狄兵马一到,便可合围。
凌冽拒绝了乌宇恬风亲自领兵的请求,只说有别的安排先将人稳住。
待众人各自领命退出去,憋了许久的乌宇恬风忍不住,抱着团子就来到了凌冽面前,“哥哥你到底怎么打算的?你要安排我做什么,先说好,带这小崽子可不算事!”
凌冽一愣,还没张口,乌宇恬风怀中的凌琅就跟着学他的表情,撅起嘴、拧起眉,牙牙道:“不算事——儿——!”
“噗……”凌冽忍不住笑。
“啊!”凌琅也跟着笑,他拍拍手,转头冲乌宇恬风炫耀,“皇酥笑笑!”
这句“皇酥”,是乌宇恬风掰着他的手指头,一个字一个音教的。
倒不是小蛮王时至今日还分不清中原官话的吐音,实是凌琅还小,舌头捋不直,“叔”和“酥”分不大清,一会儿对着他最爱的鹅黄酥糕叫“皇叔”,一会儿又抱着凌冽喊“黄酥酥”,闹得小蛮子毫无办法。
比起难念的“皇叔”,凌琅其实更偏爱叫“爹爹”,但多叫了两次后,“金灿灿的小娘亲”就发了好大脾气。
夜里还欺负爹爹,又掐又咬、都把爹爹欺负哭了。
小娘亲以为他睡着了不知道,凌琅悄悄握了握小拳头:嘿嘿,其实他全部都听见了!
“要皇酥抱!”小孩儿眨巴着大眼睛冲凌冽伸直双手,藕般的手脚扑棱着,像条挣扎在乌宇恬风怀中的小鱼,凌冽怕他摔着,认命地将小孩接过来。
小凌琅除了有些黏人、喜欢乱叫人外,倒比一般的孩子乖。
到凌冽怀中,他就乖乖地坐坐好,扒拉着凌冽袖子,自顾自地描上面的云鹤纹。
凌冽看小家伙一眼,挠挠他毛茸茸的脑袋,才笑着对乌宇恬风说:“不要你看孩子。”
“那哥哥要我做什么?”
凌冽一看小蛮子那戒备的眼神,就知道小家伙在转什么心思——他们都知道前线凶险,不想让彼此涉险,凌冽思来想去,觉得他和恬恬两人谁去前线都不好,但也不能都留在中军帐内“坐享其成”。
“我们去炸堤坝。”
“我们?”乌宇恬风瞪大眼睛,“就我俩?”
凌冽被他那圆溜溜的绿色眼睛取悦,捉起小凌琅的手来,“不然你还想带上团子?”
“嗷!”凌琅冲乌宇恬风眨眨眼,扮了个他自认为的凶相,“团子!”
一岁来大的小孩其实不太分得清自己和别人的区别,他喜欢跟着凌冽和乌宇恬风,对自己亲爹娘不见了这件事倒没特别在意,哭了几个日夜后,很快就将眼前两人当成了自己的“新父母”。
“团子”是凌冽无意识给他取的小代称,叫来叫去,反而真成了他的小名一样。
凌琅刚才的动作,明显是在学阿虎,也不知道“团子”两个字是在称呼他,只是笑嘻嘻地冲乌宇恬风扮鬼脸,然后咯咯笑倒在凌冽怀中。
乌宇恬风不想三番两次被乳臭未干的小孩打扰,一吹口哨叫来阿虎,不顾凌冽阻拦就提着小孩的后衣领将人塞给阿虎,通人性的大老虎稳了稳身形,叼着小孩就一溜烟跑没影。
凌冽:“……”
去炸堤坝这事,不算大也不算小,往小了说,是带着炸|药、点燃引线,跟放烟花炮仗一样没多少难度;但往大了说,这事儿在战局中极重要,就算舒明义能将人引到地方,堤坝不毁、河水不泛,戎狄照样有办法让他们溃不成军。
军中其他人凌冽都不放心,想来想去还是让乌宇恬风跟自己一起去比较好。
不过最后,乌宇恬风还是点了一队百十来人跟着上了堤坝。
倒不是小蛮子放宽了心,愿意让旁人挤进他同他家哥哥单独相处的时间里,用他的原话说,就是——漂亮哥哥怎能淌进泥浆里,那么重的炸|药更不能压弯了霜庭哥哥的腰。
他这番胡说八道,自然引得他话中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漂亮哥哥”狠狠揍了他一顿。
鼻青脸肿……实际上,只是脸颊上微微红了一小块的乌宇恬风由此找到了借口,坦然地往凌冽身后一躲,他好手好脚,却扒拉在凌冽背上,理所当然地支使一众小勇士——
“我受伤了,所以这一串炸|药你们扛,对,没错,还有那一担黑的。”
他说得太理直气壮,勇士们依言行动了一会儿,才觉出几分不对,他们自不能反抗自家大王,却多少有些委屈而苛责地拿眼神瞄他。
乌宇恬风看也不看自家勇士,只将下巴搁在凌冽肩膀上、搂着他家哥哥摇晃。
凌冽拱了拱肩膀,小声笑他,“……羞不羞啊?”
乌宇恬风正想说不羞,眼神一闪,却忽然在他们所在的堤坝对面,看见了一道骑着瘦马的影子。
他敛下眉眼,戒备地慢慢站直身子,将凌冽护在了身后。
而凌冽也注意到了对面的人,他皱眉,隐约觉得那个身影看上去有些似曾相识。
青州高升的红日斜斜洒落,像是一道从天穹中砸落的斧子,将整个世界半歪着劈成了上下两半:一半是烟云疏散的碧色天穹,一半是江水滚滚降落的堤坝和黄色高山。
而在这青黄交界的地方,云层落下的阴影中,哒哒马蹄带出了一个双颊凹陷的中年男人,男人眼下是病态的淤青,两腮上因高热而有些泛红。
即便他发髻歪斜、身上的铠甲沾满血污,凌冽还是第一时间就认出了对方。
“……”他沉默片刻,从乌宇恬风身后走出来一步,声音颇有几分艰涩,“韩……”
那人神色复杂地看了凌冽一眼,一跃下马,踉跄一下跪倒在地,冲着凌冽咚咚磕了三个头,“罪臣韩乡晨,见过北宁王。”
凌冽神色复杂地看着跪在泥水中的人:
他从前唤他“韩大哥”,后来,愤愤骂了他许多年“叛徒”。
犹豫半晌,凌冽拽着乌宇恬风,扭头便走。
反是跪在水中的韩乡晨抬头,嘶声急喊道:“王爷——!”
凌冽顿住脚步,没回头。
韩乡晨看着他颀长的身形,看着他在风中微微飞扬的墨色长发,又看了看他稳稳站立的双腿,终于哽咽着开口,道:“不管您……信不信,戎狄简先生已劝那大王,将大部分军队撤回了京畿,并着人……从旁策应,绕道青林,想要奇袭大军……”
凌冽眉心一跳,转头,目光凌厉地看向韩乡晨。
青林距离他们大军驻扎的距离只有数十里,若让戎狄偷袭,军中损失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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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会连累青州百姓。
韩乡晨目光凄然,还是维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您若不想惨败,还是尽快调动人马回防。”
“哥哥凭什么信你这个叛徒?”乌宇恬风再次挡在凌冽面前,“你当年害了镇北军不够么?”
韩乡晨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他嗫喏着嘴唇,只小声道:“您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我……”
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可接触到凌冽那戒备、苛责的眼神后,最终垂下了眼眸,摇摇晃晃站起来、重新上马,退回了他走过来的对岸小树林中。
乌宇恬风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追上去、动手结果这个叛徒。
结果凌冽拽住他,冲他摇摇头。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舒明义已离开,苏青也劝走了附近百姓,两部首领、青州和秦州太守皆已调度、埋伏:此战必打,容不得他此刻退缩。
凌冽心念闪动,极快做出了决定:
“让你的人守在这里,还是按原计划行事。你跟我下山去,我们带着守军尽快拔营。”
青林附近有座高山,远看过去树荫并不繁茂,但山中小路众多又有怪石嶙峋,正好能做一个掩藏之地。凌冽也没拆掉军帐,只草草带走了要紧的物资和辎重,留下了一个空荡荡的大营在原地。
乌宇恬风乖乖陪着他走,心里多少不是滋味,“哥哥,你还敢信他啊?”
“宁信其有。”凌冽牵着马绳,毛色雪白的大马和乌宇恬风那匹黑色的“雪星”并肩前行,从蛮国边境上回来后,凌冽便做主将这匹马给了小蛮子。
黑色的骏马毛色鲜亮,在林间细碎的日光中,衬托得乌宇恬风更加好看。
“再说,挪营也不是什么大事,”凌冽道:“若真叫戎狄奇袭,损失会更惨重。”
乌宇恬风抿抿嘴,搞不懂中原人这些弯弯绕绕。
而就在他们整齐地藏身于山中时,天空中也亮起了苏青燃放的信号弹,远处响起隆隆雷声,舒明义也带人杀入了敌营,引得一群戎狄骑兵跟在他身后——
地面的震颤让乌宇恬风七上八下的心落地,他一哂,丢给凌冽一个“你看吧”的眼神。
但下一刻,他们刚才所在的堤坝附近,就出现了很大一群戎狄骑兵。
如今的这一座小山,距离那边的堤坝有上几十里距离,能隐约看清楚人影,却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只见那群人数不少的骑兵凶神恶煞地扑上前来,妄图将蛮国勇士们早早埋好的炸药弄哑火。
留守的勇士人数虽然不多,但他们都是乌宇恬风的心腹,身经百战,一时没叫对方讨到半点好。
凌冽拧了眉,忙让乌宇恬风再派人去帮忙。
结果增援的勇士还没到,就听见堤坝上一阵骚动,刚才已离去的韩乡晨,不知什么时候又返回来,这次,他不仅仅骑着马,身后还拽着一辆不知从什么地方拖来的小板车。
小板车上堆满了黑色的桐油罐,每一下的摇晃中,都洒落出来一连串黑黢黢的黏稠液体。
他面无表情,手中捏着一根冒着黑烟的火把,漆黑的眼睛只倒映出燃烧的火焰,仿佛分不清眼瞳和眼白一般,那些戎狄骑兵一愣,大声呵骂着、想要他离开。
韩乡晨却只是面无表情地解开身前铠甲,露出里面捆满的炸|药管。
作者有话要说:团子:皇酥!
恬恬:这是我的!
团子:QAQ
恬恬:想要自己去找!——
真相大白倒计时ing
第87章
红日悄然爬上山峦,照亮了秦州治下的曲郡和岐山。
山下马蹄形的山谷里,驻扎着浩浩荡荡的戎狄大军,谷口的拒马前,有一队中原士兵正在邀战,直骂戎狄主将是缩头乌龟,不敢正面一战。
前往勘察的戎狄武士回禀,说这支叫阵的军队约莫有四五万人,为首只得一个年青将军,身骑枣红马、持长|枪,年纪在二十上下。
听得这些,压眉喝药的伊稚查乐了,“你们中原人可真有趣。”
简先生沉眉看着沙盘,“昨日大王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修长的手指点在淮河上,指甲修建的圆润好看,手背上却有一块烧伤,那伤疤蜿蜒往上,一直延伸到了他的袖管中,泛红结痂的伤疤让伊稚查撇了撇嘴,最终他收回了目光,“先生料事如神,本王服了。”
“让提笪带着他的人去,若不够,再加上狸昌族。”伊稚查又吩咐道。
报讯的武士点头,领命离去。
等军中骚动着出了兵马,简先生才慢腾腾坐回他的位置上,“大王还说中原人有趣,您这命令,不同样有意思得很?”
伊稚查“哦?”了一声,问道:“此话怎讲?”
“提笪从前拥护大太子,狸昌族则给大太子提供了粮草。”
伊稚查哈哈一笑,“这等有眼无珠的夯货,送到前线当靶子不是正好?中原人要炸堤坝,他们若能拦下最好,拦不下,那也算是我成全他们下去给我大哥尽忠不是么?”
说着,他还抬起了放在旁边的酒樽,冲简先生做了一个举杯的动作。
简先生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伊稚查这只酒樽呈圆形,外围镶嵌了宝石、镀了黄金,可即便装饰得再精致,简先生也记得这只酒樽原本的模样——戎狄从前的大太子音单那颗被斩下的头颅,森然头骨被剖开,剜出脑髓,洗净炮制盛酒。
“怎么瞧先生眼神,好似并不赞同的我的做法?”伊稚查放下酒樽,命亲信传讯——要余下大军集结退到两侧高地,若提笪能成功,大军就会顺势攻打秦州;若不能,他们便退回到京畿去。
吩咐完,伊稚查才道:“您不是教过我,‘一次不忠、百次不容’么?”
简先生摇摇头,只道:“收拾东西吧。”
他没告诉伊稚查,其实背叛过一次的人更好用。
是谓:叛者其惭,遇战必勇。
不过像伊稚查这样肆无忌惮、能将异母兄弟的脑袋做成酒樽的人,他倒觉得没必要讲这么多,戎狄死多少、如何死,同他又有什么干系——
简先生看着帐外渐渐高起的明日,唇角绽放了一抹不可察觉的笑:他们不过是他借来的一柄利刃,用来涤荡清净山河,待烈火焚尽,天地河山定重归明君。
○○○
青州境内,堤坝之上。
奉命而来的狸昌族骑兵,从没想到中原还有这样的疯子。
简先生只告诉他们,淮河上游这处堤坝是个潜在风险,若叫中原人炸毁,必成山洪冲击大军。果然他们赶来后,就在堤坝下看见了无数埋着的黑|火|药,还有几个正在点燃引线的蛮国勇士。
他们弯弓欲射,却从旁杀出这么个一点就炸、身后还拉着一车桐油的疯子。
狸昌族骑兵提着马缰踟蹰了一会儿,带头那位便有了决断。他语调飞快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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戎狄翟语,带头朝韩乡晨扑过去,韩乡晨一愣,咬牙正准备点燃身上的炸|药,那狸昌族的武士就挥刀砍向了他持火把的手臂。
韩乡晨势单力薄,他护着火把,就无法兼顾身后的小板车。
剩下的戎狄骑兵趁势而上,扑上去抢走了那一车桐油。
站在下方的蛮国勇士已点燃了引线,见堤坝上出现了敌人也不好再上前,只能退到安全位置、攀着两岸垂落的绳索先撤离。
结果才上岸,就看见戎狄倒掉了油坛中桐油,涤荡干净坛子、就地取水往下泼。
有一两组引线因此被扑灭,负责的蛮国勇士还想上前,才走了一步,就被身边人拉住:“你不要命了!”
“可是……”他的话才说一半,就听见呯呯数声,堤坝下,戎狄还没来得及扑灭的炸药被引燃,那扇形的石墙上,目所能见地裂开了数道豁口,淮河水顺裂缝汩汩流出,却没能冲垮大坝。
随着水流的流速增加,石墙上的豁口也越来越大,整个堤坝上发出了恐怖的咔嚓声。
此刻,无论是谁凑上去,都可能会被涌出来的河水吞没。
那勇士不敢动了,他身边的蛮国勇士们也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堤坝——他们得到的命令是点燃炸|药,但威力算好的炸药被搅局的戎狄破坏了大半,如今竟是进退维谷。
倒是在堤坝上的狸昌族骑兵松了一口气,只要堤坝不毁,没形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水,便算大功一件。
他们不再同韩乡晨纠缠,且战且退,结果身后却传来了哒哒马蹄声,又有一队汉人从他们离开的小道上蹿出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为首一个手持长|枪、身骑一匹枣红马,他虽站在逆光中,但狸昌族的头领却很快认出这人,分明就是刚才往他们帐前叫阵的那个汉人将军。
狸昌族头领心中一惊:阵中迎战的,是大太子音单帐下、曾经的第一猛士提笪。
此人骁勇英武,使得一手好鞭,骑猎功夫上佳,手上力气也大,那双铁|鞭在战场上,可不止一次击碎敌人的头盖骨。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枣红马动了动马蹄,踏着堤坝摇摇欲坠的石墙上前。
狸昌族头领也在此刻看清楚——马背上悬着的,分明就是提笪的头颅。
他骇然看向那持长|枪的年轻将军,他身上沾满了血污,胸前的铠甲也破开了大大的豁口,可面色冷肃,活像是庙宇中漫天神佛脚下的狰狞恶鬼。
狸昌族头领一时忘了反应,就这么一顿间,叫韩乡晨找到机会。
他低头将火把凑近身上引线,结果那嘶嘶声却又惊醒了发愣的狸昌族头领,他咬咬牙,忽然不管不顾地策马撞向韩乡晨,冲击的巨大力道将他连人带马掀翻,冰冷的淮河水,一下就扑灭了火把和引线。
就连他腰间捆着的炸|药管,也被凉水浸湿了一半。
狸昌族头领双目赤红,不等韩乡晨反应就又大吼一声扑上来——提笪已死,他若再失败,那族人往后在伊稚查手下都不会过上好日子。
韩乡晨也被他激起了真火,丢了火把,与他缠斗。
他们四手四脚、毫无形象地在沾满了黑色桐油的河水中扭打,体力上,韩乡晨略逊一筹,很快就被那狸昌族头领摁到了水中——
冰冷腥臭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入韩乡晨的口鼻,他呛了两口水后,猛地一用力,闭着眼睛狠狠用脑袋撞了狸昌族头领一下,趁着他眼冒金星时,翻身将人压在身下。
混乱中,不知是谁掀翻了那辆小车,坛子中的桐油瞬间倾泻而出,顺着水流方向汇集到了坝口。
大坝之下,那些未被点燃的炸|药还埋在原处。
桐油遇火则燃,戎狄骑兵觉得危险,再不管头领和韩乡晨,转身准备原路撤离。可一转身就又被那队横刀立马的汉人官兵拦住,他们像不怕死一般,整整齐齐地挡在大坝上。
戎狄骑兵们嚷嚷起来,“汉人让开!你们不要命了吗?!”
他们的吱哇乱叫舒明义听不懂,但他身后的亲兵出言提醒道:“将军,那桐油危险,我们先撤吧。”
舒明义看看在水中的韩乡晨,又瞥眼看大坝裂开了数道豁口的墙体,他摇摇头,将挂在马背上的提笪头颅摘下来抛给身后的士兵,“你们先撤。”
士兵瞪大了眼睛,舒明义却摆摆手,他握紧手中长|枪,直朝着戎狄而进。
主将不离,士兵不退。
这群士兵,虽说是皇室派给舒明义“剿匪”的禁军,但他们年纪相仿,太白山上死守一战,也激发了他们心中那点保家卫国的豪情,为兵为将,首要的可不就是“忠义”二字。
见亲兵们不退,舒明义没回头,眼中却闪过了一抹亮光。
他手中长|枪劲扫,当场就削断了一个戎狄的腿,鲜血喷出来,在明亮的日光下,仿佛一条飘扬开的红绸。戎狄骑兵看着他们视死如归的模样,心下更怯,阵型散乱中又被砍杀几人。
“呸——”地一声,韩乡晨吐掉了口中的半个耳朵。
他摇了摇有些发晕的脑袋,缓缓地松开手,狸昌族头领缓缓从河面下浮起:他双目圆睁、满面淤青,手指甲上全部都是同韩乡晨撕打间扯下的皮肉和血,脖颈上青紫色的掌印指明了他的死因。
韩乡晨跪在尸体旁,发虚的眼睛看清楚大坝上还有人后,他急了,冲舒明义大喝道:“快走!别留在这儿!再待下去你们会死的!”
舒明义一枪将一个戎狄骑兵戳下大坝,闻言,也只是冲韩乡晨遥遥一笑,“你都没走,我自然也不会退。”
韩乡晨不认识舒明义,看他年轻,只当他是个心怀热血的儿郎,他心下一酸,险些被舒明义那毫无防备的笑脸灼伤:多少年了……
多少年没有人当真把他当能共进退、同生死的同袍了……
韩乡晨吸了吸鼻子,抬手想抹一把脸,结果却看见了自己手背上浮着无数黑黢黢的桐油,他顿了顿,想到自己身上带着以防万一的火折子,最终板起脸,冲舒明义斥道:“……快走!别给我添乱!”
他早该死了。
早该在戎狄大军合围北戎山的时候死了。
他捏了捏胸口包着两层油纸的火折子,蓄起了最后的力量握紧长剑,劈杀开几个戎狄骑兵,极快地淌水来到舒明义身旁,他刻意低头,避开了舒明义灿烂的笑脸,也没给他打招呼,直接扯过舒明义马头、一掌拍在马屁股上。
受惊的马儿撒开四蹄,根本不服舒明义管,直接驮着他朝岸上跑去。
“喂——你——!!”
韩乡晨只是后退两步,冲舒明义摆摆手,然后冲剩下的士兵涩声喊道:“走啊!快走——!”
士兵们不明所以,却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韩乡晨没多解释,自从怀中掏出了火折子,摊开的油布中两枚火折子都保存得极好,干燥得没有沾上一点儿水渍。
舒明义在狂奔的马匹上仓促回头,一看见韩乡晨手中的东西,就骇然得长大了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韩乡晨拨开了木制的塞子,他凑过去,轻轻吹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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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他手背上的桐油,火蛇蜿蜒而下,几乎在瞬间就将他整个人变成了一团艳红色的火。
桐油引火的速度极快,浮浮沉沉的江面上,来不及逃窜的戎狄也被点燃。
灼热的气浪迫得汉人官兵们连连后退,狸昌族的戎狄骑兵却因满身沾满油污而极快地被火舌吞没。
被烈焰焚烧的激|痛让戎狄骑兵们发出了困兽般的惨呼,更忘记了河面上也浮沉着桐油,他们下意识就往冰凉的河水中滚,想扑灭身上钻心刺骨的痛,却因此染上更多的火油、腾起更高的火。
而站在大坝边缘,身上的衣衫都被烧化的韩乡晨,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笑看一眼江南的方向,就张开双臂、从大坝上一跃而下——
轰隆一声,山摇地动。
舒明义终于勒住发狂的马,转身欲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布满裂口的大坝破开,声势浩大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峡谷,通天巨浪将所过之处的巨石、树木和房屋都吞没。
清澈的河水渐渐变黄,如出笼猛兽,呼啸着扑杀向戎狄驻扎的山谷。
部分来不及撤退的戎狄军队被裹挟进水流,岐镇附近的军帐、拒马也悉数消失在了滚滚泥水中。秦州太守负责带兵断后,放下下游三道闸口,以防四溢的河水冲入下游城镇中。
而埋伏在两侧高山上的蛮国勇士乘胜追击,纷纷持弓而出,簇簇箭雨落,将狼狈逃窜的敌人射杀在泥泞中。
“……叛者其惭,遇战必勇*。”
山中的腥风,微微吹起了凌冽墨发,他捏紧马缰,小声一叹。
这是从前在宫中读书时,老太傅点在《易辞》中的一句,老先生给他和皇兄讲为君为臣、讲知人善任,说帝王权术、说权御制衡的道理——
一次不忠,万事勿用。
但同时,若能原谅背叛者,这个叛徒会因为那点惭愧之心,百倍地报答你。
这样的人,往往比一心忠君者更加好用。
山下是汩汩流淌的淮河水,那道高高的堤坝,如今只剩下了河堤边沿的一点点残垣。若非还能听见舒明义吵嚷的声音,凌冽只当刚才河面上一闪而过的艳红色,只是他看见的幻象。
他依旧看不懂韩乡晨。
既然当年苟且偷生,如今又为何要回来?
凌冽绷紧了唇线,眉头紧锁。
还要用如此惨烈的方式,终结自己的生命。
与他并肩策马的乌宇恬风,自然也看清楚了那自焚、用身体点燃堤坝下炸|药的韩乡晨,他沉默片刻,伸出手,轻轻将凌冽因太用力而泛白的手指从马缰中解救出来。
他牵住凌冽的手,轻轻唤了一句“哥哥”。
凌冽回应他的,是深吸一口气,翻转手腕,紧紧握住他的手。
乌宇恬风垂眸,入手的白皙手掌纤细但有力,骨节分明、指节颀长,但掌心中冷汗涔涔,无论乌宇恬风怎么努力都无法焐热。
他拧了拧眉,最终丈量了一下雪星和凌冽坐骑的距离,一用力,就将凌冽从马背上拽过来、整个抱到了自己怀中。
受惊的白马高高扬起了马蹄,凌冽也下意识惊呼出口,下一瞬,乌宇恬风俯下身,从后紧紧圈住了他的腰。
金灿灿的长卷发铺散下来,像是能隔绝一切的神秘帘幔。
凌冽偏过头,看见的就是金色帘幔下,两枚绿色的宝石中,盛满关切和担忧。
他呼吸窒了一瞬,“你……”
开合的唇瓣还没将一个完整的句子说完,甚至“你”这个字的尾音都被乌宇恬风衔走。
凌冽瞪大眼睛,骇然地拍了小蛮王胸膛两下,想叫他分分清场合,可掌心才碰到乌宇恬风胸膛,就被他偏高的温度给烫着。
他嘶了一声,也不知是因唇瓣上被咬破了皮,还是因为那结实而宽厚的胸膛。
乌宇恬风抬起手,握住他抬起的手腕,然后指尖顺着掌心方向探去,在顺开凌冽虚握成拳的手掌时,顺利地穿插|入指缝中,与他心爱的哥哥十指相扣。
小蛮王的体温一直偏高,掌心交握时,凌冽仿佛都能从那合拢的手掌中听见乌宇恬风的咚咚心跳。
有力,也让人安心。
凌冽长舒一口气,闭上眼放松自己,决心不再想、也不再看他们身后好奇又脸红的一众蛮国士兵。
乌宇恬风拥着凌冽,手背安抚地在他后背上轻轻拍着,感受到哥哥掌心腾起了热度,身上也渐渐暖起来后,他就松开了凌冽的嘴唇,他手臂横在凌冽腰间,一双眼睛很认真,“哥哥不许难过。”
“……胡说八道,我哪有难过?”
乌宇恬风偏了偏头,认真地盯着凌冽看了片刻后,从善如流地点点头,“那我好难过,要跟哥哥讨要亲亲才能好起来,哥哥多抱我一会儿。”
凌冽是被他从马背上生拽过来的,这会儿只能被迫侧身坐在雪星背上,那有弧度隆起的马鞍硌得他生疼,偏偏乌宇恬风还捉住了他的手,妄图让他圈紧了他的腰腹。
“我没难过,我只是有些……”
他只是透过这谜一般的韩乡晨,想到了中原皇室那理也理不清的官司。
乌宇恬风弯下嘴角,圈着凌冽微微挪动了一下,让人舒舒服服地坐在马鞍上。然后他转头,将凌冽整个人都挡在自己身后,冲那群眼神闪烁的勇士吩咐道:“下山去看看戎狄有无奇袭大营。”
得令的勇士如蒙大赦,在探查到戎狄并未分兵袭营后,藏身在山中大军如潮水般退去,仿佛慢一秒就会遭到军纪严惩一般,凌冽哭笑不得,小手指却被乌宇恬风勾勾住。
小蛮王的声音很软,语调很慢很慢。
“哥哥你在中原,过得都是什么样的破烂日子哦——”
如舒楚仪、舒楚修,如小皇帝、黄忧勤,再到这个韩乡晨,乌宇恬风鼓起腮帮,从前哥哥跟他讲中原的坏人难打他还不相信,现在他知道了——
难的不是坏人有多少兵马,难的是:他们每个人都长着八百个心眼,没个人都有两副不同的面孔。
送来的消息真假参半,笑面对你的人背后捅你刀子。
他抿抿嘴,将脑袋搁到凌冽的肩膀伤,手臂收收紧,觉得万分庆幸:“还好我打上了中原——”
凌冽一时没跟上小蛮子的思绪,怎么就又跟打中原扯上了关系。
而乌宇恬风却只是圈着他,自顾自地在心中想,哥哥生得好看,后半辈子必得跟他在苗疆享福才是,什么中原、什么宫廷,这样虎狼环伺的日子,哥哥多待一天,眉心都要多皱出两道竖纹。
念及此,乌宇恬风又有些苦恼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乔伊希在南洋走货时,除了白肤的面脂,还有没有能令人青春永驻、无皱无纹的膏油……
听见他叹气,凌冽疑惑地偏偏头。
而乌宇恬风看着他,又忽然闭上眼睛拨浪鼓般摇摇头:
哥哥怎么样都好看!
就算是老了,满脸皱纹了,也一定是他们整个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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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以来最好最好的华邑姆!
“……”凌冽看他一会儿叹气一会儿摇头,实不知小蛮子在想什么,他刮了刮乌宇恬风鼻头,正准备让人放他下来,营帐中还有许多正事儿,却听见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阵鸟鸣——
凌冽和宇恬风抬头,都看见东来一只游隼、振翅穿过天穹。
犀利的鹰眸穿过丛林,在捕捉到凌冽的位置后,准之又准地落上了他的肩头,赤红泛棕的鸟爪上,拴着一个铁环,铁环上不是乌宇恬风熟悉的“宁”字,而是一个连凌冽都没想到的“尹”字。
告老还乡数十余年,从不理会朝堂军中事的定国公尹元。
终于,愿意出山。
作者有话要说:*叛者其惭,遇战必勇:我编的,包括出处的《易辞》一书也是我编的,不要当真乱用哦~——
恬恬:哥哥怎么样都好看!不穿最好看——!
凌冽:???——
第88章
岐镇一战,凌冽不知秦州和青州两地的百姓如何言谈,只知在他们穿过高原黄土到达江南时,江南百姓都当他们是打了大胜仗的英雄。
他们争相拿出家中囤粮和蔬菜瓜果,富商巨贾们则腾出房屋、送上被褥,更有不少年轻人挺直了胸脯,想要参军、一道儿保家卫国。
凌冽应付了半日,实在应接不暇,只好寻了个由头将乌宇恬风推出。
高高大大的小蛮王板起脸,双手环抱着往军帐门口一杵,墨绿的眼瞳半眯,一记凉飕飕的眼刀扫过去,挨挤在门口的百姓就忽地散去大半。
见剩下一半犹犹豫豫还想上前,乌宇恬风轻哼一声,吹口哨叫来了大老虎。
吊睛白额的大老虎一出现,聚集在拒马前的百姓瞬间做鸟兽散,站在前排几个姑娘,手中提着花篮、精致的糕点妄图送给她们在城外一见倾心的北宁王,此刻也慌不择路扔了花篮逃窜。
乌宇恬风挠挠阿虎脑袋,瞪了人群背影一眼,才哼着小调绕过拒马前的几口木箱子,轻车熟路地在后找到了阿
虎藏起来的小团子凌琅。将小孩抱起来遛到臂弯间坐坐好,他才反身回了帐内。
凌冽拒绝了江南各郡守的邀请,也没有要那些富户让出来的房子,照旧让蛮国大军驻扎在城外。
江南山峦娟秀,万顷荷塘、依依杨柳,乌宇恬风抱着小团子看远处山峦云烟淡淡,微风吹动,拂过他腰间的螭纹佩,悬垂在下方的长长流苏轻轻晃动。
乌宇恬风勾起唇角,果然,只有此山此景,才能养出那样好看的人。
小团子凌琅窝在乌宇恬风臂弯中,他眨巴眼睛看眼前的山山水水、树树花花,虽然和他从小生活的地方不大一样,但以他的年龄,却看不懂“金灿灿的小阿娘”到底在笑什么。
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扁扁嘴,轻轻扯了乌宇恬风的金发一下。
乌宇恬风低头,捏了小团子肉嘟嘟的脸一把,“陪我多看一会儿吧,这可是哥哥原本的老家。”
小团子偏偏头,虽然不懂“老家”是什么,但还是一伸手够到了乌宇恬风金发上垂落的一片柳叶,他将柳叶小心翼翼地攥在掌心里,在心里转了个主意,待会儿要将这个送给“爹爹”。
乌宇恬风垂眸看他一眼,没计较小家伙那鬼灵精怪的心思。
他只希望小团子记得这一刻的江南山水,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能守住这方天、守住这一境的平安。
一大一小两人在帐外空地上待了一会儿才回到军帐,帐内的凌冽正在同几个江南官员议论着什么,见他们进来,也只是略点点头。
乌宇恬风将凌琅抱到铜盆边,替他洗干净手脚上的泥。
凌琅比之前沉了许多,会说更多的话,但这小团子鬼精灵得很,最懂察言观色,明明憋着一箩筐话想说,却在乌宇恬风给他眼神示意后,就乖乖地闭了嘴,认认真真地在铜盆中搓洗着自己的双手。
待几个官员离开了,他才冲凌冽伸出手,脆生生地喊了声:“皇酥!”
一边喊,一边将自己很宝贝藏起来的柳叶塞到凌冽怀中,嚷嚷着这个是他送给“皇酥”的礼物。
凌冽见他红扑扑的脸蛋上挂着汗,便执袖给他擦了,顺势将团子抱入怀中,“你又让阿虎带他了?”
乌宇恬风坐到凌冽身边,“还不是怪……他们讨厌。”
他没明说是谁,但凌冽只看他那酸溜溜的表情,就知道小蛮子是在想什么。
也不怪江南百姓,他们才经了水祸和盗匪,如今又眼见戎狄打入京城,人心惶惶中,任是谁站出来,他们都会这般热情。
团子安安分分窝在凌冽怀中没多久,注意力又很快被案几上的一只黄色卷轴吸引。
他瞪直了小短腿站起来,小手一伸就将那卷轴拿到手中抖开,上面的字他模模糊糊认得几个,其中就有他最最喜欢的——“皇叔”,他笑起来,拿着卷轴指给乌宇恬风看:“这腻有皇酥!”
乌宇恬风看着那卷轴,脸上的表情却很恐怖。
那是今晨从江南城中送来的一份“圣旨”,弃城而逃、浮海在东的小皇帝不知从何处得到了凌冽的消息,知道他这位皇叔在中原一战击败了戎狄大军,便腆着脸给凌冽“下”了这道“圣旨”,辞藻极尽华丽之能事,一半都是对北宁王的溢美之词。
即便乌宇恬风如今已经不是那个能将“钟子期”念成“妻子钟”的小白丁,但这份圣旨上的措辞也还是用得太过:小皇帝大言不惭,直说皇叔是他的肱股之臣,无论是北境、南境还是如今的惨祸,都全靠皇叔周全社稷。
他在圣旨的末尾,将凌冽“封”做正一品镇国大将军,希望他能北上击退戎狄。
不知事的小团子凌琅还在吱吱呀呀叫着,将那张圣旨当成了他炫耀认字的读本,一会儿高兴地叫着“皇酥”,一会儿又用奶音念了他认识的“江”、“北”、“南”字。
乌宇恬风眯了眯眼,想将那圣旨从团子手中取出。
才抬起手,脸颊上就被凌冽捏了一下,“别挎着个脸,难得写得工整,拿来给团子认认字也不错。”
乌宇恬风“呜”了一声,“哥哥你不生气啊?”
凌冽耸耸肩,“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为人。”
凌玜出生时,皇兄的身体已不大好,凌冽在镇北军中,统共也没见过这小孩几面。只是从元宵处听过那么不多几句流言,说时为太子的凌玜性情冷酷,三五岁时,就弄死过宫中的鹦鹉和野猫,还喜欢摆弄它们的尸首。
更遑论如今,小皇帝已在同阉党、外戚的斗争中浸|淫到九岁上。
凌冽一点也不怀疑他这侄子的心机深沉,但也犯不上跟这已是强弩之末的东西计较——不过一张绢帛,材质还不错,拿来给团子识字,还不会叫他揉搓扯坏,挺好,还能物尽其用。
圣旨之下,是他们到时,送来的两封王府密信。
一封来自东北,一封来自鲁郡。
来自东北的那封信很厚很厚,写信的人笔力遒劲,即便是草草写下的内容,每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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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字形却很完整,张弛有度地铺满了信纸。
彼时,凌冽正在给团子喂米糊,一时腾不开手,便让乌宇恬风念。
可惜乌宇恬风认得中原汉字,却还没领会“书法”,模模糊糊辨认字形,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得极慢,让信的内容给他们留下了更深的印象——
原来,翰墨在掌控东北大营后,便联合在鲁郡的羽书多次对京中留守的戎狄进行合围。
几番战斗后,竟意外生擒在京留守的黄忧勤。
这潜藏在中原三朝的老太监,自受不住翰墨严刑逼供,坦言了当年镇北军悲剧的真相:
原来,韩乡晨南下云州求援,未至云州,就在一条官道上被人拦住。
拦他的人身披禁卫铠甲,亮出能随便出入宫禁的鱼纹符将韩乡晨唬住,然后就将他逼上了不远处小树林中的一辆马车,在车中的,便是悄悄改装出宫、身上披着黑斗篷的黄忧勤。
那时的黄忧勤还不是宫中秉笔,却是明光殿的首领太监,能直通天意的人。
韩乡晨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将领,乍见到这样的大太监,一时也懵了。
黄忧勤笑眯眯的,不提他事,只绕着韩乡晨的身世家境问,话里话外,都是可惜了韩氏高门第的落魄。
伯父家的那件事儿,韩乡晨其实也听母亲提过。
他虽然为伯父一家感到惋惜,但为太医的,端的就是这碗饭,他没觉得有多愤懑。可眼前的太监说的这些话却很古怪,好像在刻意诱导他对皇室产生恨意一般。
见韩乡晨起疑,黄忧勤便没再往下说。
那时的韩乡晨在军中,虽不懂朝廷外戚和阉党的争斗,却也知道自己耽误不得,只能擦擦鼻尖上的汗,对着黄忧勤拱手,请他担待,他还有要事在身、要赶路前往云州。
黄忧勤不置可否,只将桌上一盏茶往韩乡晨面前推了推,说天晚欲雪,让他喝点热茶暖身再走。
韩乡晨不疑有他,一饮过后,拜谢了这位公公,便又重新上路。
只可惜,他没能走到云州,便因下在茶盏中的迷药而昏迷在官道上。
再醒来,韩乡晨身边躺着的,就是云州名妓李红雪。
年方二八的姑娘笑盈盈看着他,口中却吐字如冰,“干爹已替您安排好一切,若您还记挂您在京中年迈的母亲和尚未出阁的妹妹,妾劝您稍安勿躁、勿要冲动。”
乍闻此言的韩乡晨愤怒,翻身而起就看屋外天色。
看见已经再上三竿的红日,便知道自己贻误军机,他又急又气,瞪了李红雪一眼,就要扑杀出门。
结果刚才还娇滴滴的小娘子,手底下功夫却不差,只用一根长簪,便将韩乡晨逼得连连败退,最终长剑也被震碎,人则只穿一条裤衩被李红雪从酒楼二层的窗户中踹出。
路过的百姓不明真相、哄笑不止,李红雪和酒楼老板娘更一唱一和地拿话来堵韩乡晨。
韩乡晨坐在雪地上,身上冷、一颗心更是入赘冰窟,他憋红了脸,想要分辨,可他本就口笨舌拙,在军中也不如兄弟们能言善辩,他眼睁睁看着李红雪将事情颠倒成他招|嫖不付钱,还当众拿出了他镇北军的腰牌来。
云州百姓自然听过镇北军威名,纷纷鄙夷看他,认为他是军痞、是败类。
韩乡晨想抢,李红雪的身形却比他灵活,一面逗他,一面用只得他二人听见的声音道:“干爹身边,可还有千八百杀手,韩公子,我劝你省点儿力气,也为你的家人考虑考虑。”
最终,韩乡晨又羞又急,最终呕出一口鲜血,彻底昏了过去。
再往后,就是凌冽熟知的一切——
云州援兵未至,韩乡晨苟且偷生,镇北军全军覆没。
往日种种,皆做尘土。
凌冽终于看懂了韩乡晨身上那至深的矛盾,也终于在那一日的落日余晖中,远远看见了在街上替百姓义诊的韩家妹子和她丈夫,他丈夫是京中一位姓李的太医。
小夫妻两个忙忙碌碌,脸上都挂着满足的笑容。
而另一封从鲁郡寄来的信,乌宇恬风没来得及念,那是之后两人将小团子哄睡着后,相拥着窝在锦衾中看完的:羽书将鲁郡的兵力、屯粮和守城布置都同凌冽细细禀明,除此之外,他又提到了季鸿小时候在皇寺中的际遇。
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在了解到羽书是北宁王府的影卫后,季鸿犹豫了片刻,还是将他引为知己,也渐渐回忆起更多在皇寺中的事来——
历朝历代,皇家寺院内总是藏有最多秘密的地方。
羽书总问,季鸿倒是想起来,从前丽妃还为入宫前,总喜欢道皇寺参禅,一坐就是一整日。后来即便入宫为妃,也总是在大节上要找由头来皇寺中,若是明帝高兴,还会让她在寺庙里一待就是三个月。
紫家虽是京中高门,但祖上却是从苗疆迁徙过来的。
他们家中信道、信苗疆宗|教,也甚少有对佛教这般感兴趣的。
羽书将季鸿说的这些细则一一告知凌冽,并将一些关键的时间节点对上写在了密信内。
凌冽看完密信,只是挑挑眉没说什么,但拥着他的乌宇恬风却像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一样在他身后闷闷笑,整个人一耸一耸的,金色发丝弄得凌冽很痒很痒。
“……笑什么?”
“哥哥,你不是说你们中原有很可怕的浸猪笼么?”他下巴磕在凌冽肩膀上,语调带笑。
凌冽闭上眼睛,在心里叹了一息,他们家小蛮子还真敏锐。
羽书虽未明言,但字里行间都多少透露出一点儿看戏的戏谑,他府上这两位影卫头领,翰墨性子沉稳、不爱说话;羽书却开朗活络,爱与人玩笑,弄出些新奇玩意儿来。
见凌冽一时没说话,乌宇恬风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看他一眼,“哥哥,我不是要故意编排你的家人。”
丽妃紫氏虽是伤害凌冽母亲的恶首,但明帝却是凌冽的父皇。
若丽妃紫氏当真在皇寺中有什么不检点……
乌宇恬风巴巴看凌冽一眼,却看见凌冽一双弯下来的眼睛。
这件事凌冽并没有很在意,他一直觉得父皇深情而不专情,漂亮女人在他的后宫里多是盛宠一时,最后又被更漂亮的新人代替,而每一个,父皇都疼得如珠如宝,好似心肝儿一般。
这事儿还需向当年唯一的知情人确认,凌冽却更在意皇寺中那件写着祖文的袈裟。
若元徽六年还有什么秘密,多半跟那个神秘的“六皇子”有关。
两人在帐中相拥而卧,没过多久就裹紧了被子入眠,毕竟次日他们还要出征北上,朝着京畿的方向开拔——他们要同东北大营、鲁郡兵马合围,前后包夹,将戎狄新任大王伊稚查围杀。
有定国公坐镇,原本还摇摆不定的各地武将纷纷投诚,很快就集结了三倍于戎狄的兵马。
见面那日,老将军精神矍铄。
凌冽上前恭恭敬敬地冲他拱手,感谢他的回信。
结果老人虎目圆睁,直言自己没回信,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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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那该死的郭云和镇北军,只说信笺是夫人回的,女人妇人之仁、哪里懂什么家恨国仇。
凌冽看他一眼,尹家老夫人早几年早就往小儿子家带孙子去了,这一点影卫早查得清清楚楚。
他不点破,只笑着看尹元。
老人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最终只红着脸,有些恼火地别开眼,说了句不相干的:“能让你勉强站起来,那小畜生,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他别开视线的方向不对,正好对上了院内抱着凌琅玩的乌宇恬风。
乌宇恬风拧拧眉,误会老将军骂他是“小畜生”。
见小蛮子抿紧了嘴唇,一双翠绿色眼瞳充满了委屈,凌冽忙上前,牵住他家恬恬勾了勾手掌,小声告诉他,定国公骂的是小皇帝凌玜。
乌宇恬风这才撇撇嘴,牵着凌冽的手踢了踢旁边的小石头。
定国公目光垂落,看见凌冽和乌宇恬风双手交握,他恨恨地翻了个白眼,竟又重重地道了句“小畜生”后才甩手离去。
乌宇恬风眨眨眼,冲定国公离开的方向点点头,等老人走远了,才小声对凌冽道:“哥哥,老爷爷他……是不是觉得我耳力不好啊?”
凌冽疑惑看他。
“他骂‘小畜生’骂了两遍呢,”乌宇恬风舔舔嘴,确信道:“他好恨你们那个小皇帝!”
凌冽讪讪一笑,抬起手来,不尴不尬地摸了摸恬恬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被老丈人(不)凶了呢?——
阿恬:他好讨厌你们的小皇帝哦~
凌冽:……他这次瞪的是你了。
老将军吹胡子瞪眼睛,我最看好的一棵白菜没有了!我那么大一棵水润漂亮的白菜!
恬恬:哼!你见过我这么漂亮还有金色长卷发的猪么!——
小团子:嘿嘿,皇酥,皇酥酥~好吃~!——
完结倒计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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