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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毫无意外,当天夜里,小元管事就被罚抄了一百遍《大锦刑律》。
而原本已进入帐中的小蛮王,则在一阵灯火摇曳后、整个人屁股向后摔在草地上,门口巡防的两个小勇士,都清晰地看见他脸上浮起的掌印。
勇士们对视一眼,尴尬地找了由头离去。
剩下乌宇恬风站在夜风里,他摸摸自己微烫的脸颊,看着漆黑一片的营帐,低低笑出声——
他吹口哨叫来大老虎,哥哥不许他进屋,他便带阿虎到附近的树上睡。
反正,在大巫将他带上圣山前,乌宇恬风夜里经常没地方睡,小小的他总会和大阿虎依偎在一起,在茂密的望天树林中闲庭信步,看着湛蓝夜空中:星汉皎皎、明月清清。
吊睛白额的大老虎闻声从林中蹿出,亲昵地蹭蹭小蛮王的腿。
南境地势整体偏高,日落后天凉风急,大老虎紧紧地贴着乌宇恬风,一人一虎踩着江水推上来的细白砂石,缓缓朝林中走。
没走几步,大老虎忽然瞪圆兽瞳、伏低身躯,龇牙咧嘴地嘶嘶发出低吼。
乌宇恬风抬头,远远看见斜倚在一株大榕树下的苏妮姬,他忙安抚地摸摸阿虎脑袋,“你……还没走?”
“原本走了,”苏妮姬笑,上前,掏出一条细长的五彩绳,“回寨换衣裳时,忽然想起小时阿婆给我编过许多这种腰坠绳扣,上头的结是松乏的,正好能系您那瓶子。”
乌宇恬风一愣。
苏妮姬将东西直接塞到他手中,小麦肤色的姑娘在月下俏皮一笑,道:“您就放心收着吧,若是华邑姆问,您记得告诉他这个不值钱,我还有许多许多条呢!”
乌宇恬风垂眸看着那条小巧精致的五彩绳,绳长四五寸,下垂暗黄、深红二色流苏,正中一个活扣,拉紧就能牢牢圈住那个白瓷小瓶。
他勾起嘴角,“多谢。”
苏妮姬盈盈一笑,将双手交叠在胸口深深一揖道:“愿蚩尤大神保佑您和华邑姆,永远平安幸福!”
乌宇恬风搂着阿虎,目送她离开后,才小心翼翼地将那五彩绳收进自己腰侧的布兜。
他们继续往前,行了一段路后,又遇见在河滩上夜钓的伊赤姆。大叔燃着篝火,好不惬意地温着小酒,见乌宇恬风过来,伊赤姆好笑地睨他一眼,道:“被王爷赶出来啦?”
乌宇恬风坐过去,撇撇嘴,故意捡起一块鹅卵石扔进河水里。
“喂!”伊赤姆忙握稳自己的竿,“小坏蛋别惊了我的鱼!”
乌宇恬风叹了一息,双手交叠在脑后,往后躺平在草地上——夜空中明月高悬、星斑点点,偶有寒鸦飞掠、林鸮低呜。大老虎也顺势趴下来,露出暖烘烘的肚子焐着他。
伊赤姆瞧他那样儿,摇头糗道:“没出息。”
乌宇恬风撅噘嘴,翻身拖腮、趴到草坪上,“都怪你!”
“……”伊赤姆奇了,“您自己玩火,怎好怪起我来?”
“都怪老师你!没好好教我中原人房中的规矩,”乌宇恬风皱皱鼻子,“不然我才不会被哥哥骂呢!”
伊赤姆一噎,讪讪道:“教你别的,也没见你多用心……”
“别的又没多重要……”乌宇恬风丧气地趴下去,将金灿灿的大脑袋枕到了双臂中,他偏着头看伊赤姆放在钦敦江上起落的浮漂,复想起凌冽白皙嫩红耳朵尖尖,他闭眼、忍不住餍足一笑:哥哥真不经逗。
他承认,在清楚小瓶子里到底装了什么后,他是生了点旖旎妄念。
但说那句话时,他只是使坏、只是想在口舌间讨些甜头——既然承诺过,要等哥哥真正情牵意惹,他便会说到做到。
只是,霜庭哥哥明明生得这般好看,平日里却惯爱端着:一张俊脸笑起来那样好看,却偏偏喜欢寒着脸、抿着嘴装凶神恶煞。
这时,乌宇恬风就爱故意惹凌冽动怒,毕竟,他可爱惨了那一瞬的面红耳赤、眼尾红洇。
“您啊,”伊赤姆摇摇头,重新提起钓竿、穿上新鱼饵,“真那么想学,回去我给你找几本书就是了。”
一听到“书”,乌宇恬风连连摇头,“您忘了上次哥哥烧了许多么?再说,一提房中这点子事儿,中原人的用词就含蓄晦涩,什么‘龙翻、虎步、猿搏、蝉缚*’的,我都看不懂!”
“您既知道中原人含蓄……”伊赤姆明白了,“合着您就是故意欺负王爷玩呢?”
乌宇恬风浅笑,绿眼睛亮亮的,“怎么就欺负啦?哥哥总是绷着嘛,我想他多点不一样的情绪表情,再说,天地阴阳、七情六欲,本是自然之理。中原人好奇怪,这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伊赤姆摇头笑,本想说点什么,结果一抬头就看见小蛮王身后,远远出现了一簇灯火:
帐前巡逻的两个小勇士,正一前一后地引着凌冽朝这边走。
凌冽裹着厚茸裘,一半下巴被黑绒领挡住,露出半张白皙精致的冷脸。他双手都拢在手炉中,怀里却还是多抱了一件深蓝色的厚外衫——
伊赤姆眼光流转:大锦北宁王,端得是冷面凶悍,内里其实比谁都容易心软。
他低头又笑了笑,正准备告诉小蛮王他心心念念的哥哥来找他了。
结果,正说到兴头上的乌宇恬风却支起上身,偏着脑袋、单手托腮道:“且房中之道,能孕新生、育百灵,这是天地万物运转之道。若非如此,怎会有小孩?族群又要如何繁衍、如何生生不息?”
“……”伊赤姆倒抽一口凉气,看着已悄然来到小蛮王身后的凌冽,大叔忍不住抬手捂脸:您可快住口吧。
“哦,”一道凉凉的声音在乌宇恬风身后响起,“你还想要小孩。”
金灿灿的小蛮子僵了僵,他迅速转身,一双碧绿色眼睛被骇得老大,“……哥哥?”
其实凌冽刚才已在床上卧下,可没了小蛮王熟悉的怀抱,他总觉得那柔软的絮丝被有些漏风,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愤愤翻身坐起,裹上厚衣服、推着轮椅出了中军大帐。
帐前两个小勇士跟着他,一路寻来,好容易来到此地,结果,就听见小蛮王的阔论高谈。
什么自然之理?运转之道?!
竟、竟还不要脸的提……提什么孩子!
凌冽紧紧拢着手炉,后槽牙咬得死紧死紧,他眯起眼睛,将一整件深色的外衫丢到乌宇恬风头上,然后眯着眼睛、一字一句道:
“以后若有生子药,我一定:让、给、你!”
○○○
次日清晨,蒲干国谴了使节带来国书。
羊皮卷内言辞恳切,阿奴律国王细陈了两国邦交之历史,并大赞这些年南境在乌宇恬风治下安定和平。可对于众人关心的黑苗巫首事,他却只字未提。
“贵国南来平乱,我王十分理解,”那使节恭恭敬敬地冲乌宇恬风鞠躬行礼,“大军辛劳,特为贵国献上——金银一船、粮食瓜果一船,还请您笑纳。”
银粮合计两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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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宇恬风皱起眉,面色微沉。
伊赤姆上前,原还想同使节细谈两句,可对方根本不给他机会。使节恭恭敬敬再拜行礼后,便转身直接离开大帐。帐外,送他前来的小舟一早等在江畔,众人追出来,只能眼睁睁看他登船。
钦敦江虽不似那曲河般湍急,但顺流而下,小舟还是一下就滑出去数丈远。
那使节立在船头,依旧是让人挑不出一点儿错的恭谨,他冲众人再拜行大礼,遥遥一指身后王城方向,道:“两艘大船已在来的路上了——”
蒲干国,位于崇山峻岭中。
南流的钦敦江穿过高山,蒲干王城就立于两山中央的高地峡谷之上。两侧山脊高耸入云,奔流的江水越靠近王城便愈急,穿过王城再往南,便是瓦底沙滩和整片南洋。
众人顺他手指方向,果然在峡谷下看见两艘吃水很深的高大帆船。
无功厚禄。
看来,蒲干国王此番,是不愿交出黑苗巫首了。
乌宇恬风遥遥看着在日光下隐隐反射白光的蒲甘王城,眉宇压低很低很低。
钦敦江畔,高黎山中。
今日的乾达起了个大早,用过牛乳后,便撑着自己拄着拐杖出来。
他细细观察过,这两个外邦番僧每日早晨都要聚集到番堂内念经。由于番堂靠近浅渊寨,他们还会特意给清晨外出打渔、狩猎的姑娘们准备一些牛乳、圆饼之类的补给,就放在后院门口的石桌上。
乾达慢慢挪动自己藏到暗处,等路易将食物摆好离开后,他等了一会儿,才拄着双拐上前。
观察左右无人,他便悄悄从自己随身罐子中取出一点蓝色粉末撒入牛乳中。那些粉末遇水则融,很快就在白色的牛乳罐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乾达垂眸看着牛乳,眼中露出一丝玩味。
“……先生?”
中年隆胎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乾达闭了闭眼睛,飞速掩去脸上表情,他做出一副受惊模样急急转头,顺手拿起一块摆放在石桌上的圆饼,在回身时丢掉圆饼,推开拐杖、摔倒在地。
约拿被他吓了一跳,忙上前扶他。
乾达倒在地上后,却瑟瑟发抖,整个人往石桌后躲了又躲,他抱着头、声带哭腔道:“别、别杀我,我……我只是太饿了,对不起,我不是要偷东西……”
约拿一愣,而后笑了,他没再靠近,只温言道:“您别害怕,这些东西本就是准备给人用的。”
乾达抬头飞速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十分不相信的模样。
清晨的高黎山有寒露,约拿看乾达双腿上的绷带湿透,又渗出不少血水,便急喊路易,想将乾达先扶回房中。结果,路易刚走出来,他们身后就听见了一个惊讶的女声:“……阿甲?!”
被扶着的乾达也愣了愣,他抬头,面色苍白地看向站在番堂门前的阿曼莎。
阿曼莎的脸上还横贯着乾达从前留下的那道伤,一惊之下,她的整张脸都变得极扭曲,灰色眼瞳中,似怨又怒,她深吸两口气,正欲上前,那边乾达就怪叫一声,推开身边两人想跑。
可他双腿已断,身上又都是伤,一番折腾下竟是又重重摔在地上。
“别、别过来!”乾达声音发颤,“我、我不是你阿甲!”
阿曼莎一愣,倒是路易先反应过来,他忙上前安慰地扶着乾达,然后转头对阿曼莎道:“小姐,您看,这不就是天父的指引么?您父亲不就好好在这儿么?”
乾达被他扶起来,眼神却依旧闪躲,根本不看阿曼莎。
“你……”阿曼莎眯起眼睛,终于上前揪住乾达前襟,“你别装了!你能在摩莲城犯下那么大的事儿!将整个南境搅个天翻地覆,你还对亲生女儿下手,你简直不配为人!”
乾达颤颤巍巍,想挣扎,却整个人更加狼狈地摔进泥地里,他伸出手往前爬,脸上老泪纵横,“我、我没有,我不认识你……!”
约拿和路易对视一眼,两人一个劝乾达、一个劝阿曼莎,总之先将这父女俩架起来、送回番堂。
乾达身上伤口崩裂,又出了许多血,约拿给他重新包扎后,也听乾达说了他们父女的事儿。乾达痛哭流涕,直言自己是一时鬼迷心窍,毁了女儿的脸,还害她失去大好前程,他不配为人。
约拿瞧他后悔悲痛,连连奉劝,说天父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主动忏悔的人。
而路易也听着阿曼莎痛陈乾达种种罪行,年轻的隆胎蒙虽不明白什么是“驭尸术”,但他看乾达刚才的模样,心里多少有些不忍,“可他现在双腿都断了……有点可怜呢。”
阿曼莎咬咬牙,最终只是一抹脸,重重地哼了一声。
闹过一遭后,约拿也单独劝了劝阿曼莎,这位来自异邦的番僧,似乎虔诚地从心底里相信那些愿意悔过的人。阿曼莎撇撇嘴,最终还是答应留下来——
她站在门口瞪着乾达,寒声道:“无论你是真心悔过,还是另有所图,我都会盯紧你的!”
乾达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地看阿曼莎一眼,才小声道:“……我真的改了。”
阿曼莎双手环于胸前,不怎么相信。
乾达低下头,苦笑一下,像是对阿曼莎,又好像是说服自己:“我会……做给你看的。”
阿曼莎看他那副窝囊的模样来气,最终却还是狠不下心来真的去伤害从小疼爱她的阿甲,只能撇撇嘴,冲旁边两位隆胎蒙说:“你们还有吃的么?他刚才不是喊……饿吗?”
约拿笑,在胸前比划了一下,道了一句阿曼莎听不懂的什么保佑什么天父的,倒是路易很快就拿了新鲜的牛乳和一盘子小圆饼过来。
阿曼莎将小圆饼和牛乳放到乾达床旁边的木桌上,自己站起身来送约拿和路易出门。
坐在床上,方才还满脸泪痕、瑟瑟缩缩的乾达却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眼中尽是精明和算计,他出手飞快地拿出两只木杯,往其中一只底部添上蓝色粉末,然后分别倒牛乳进去。
等阿曼莎再回头时,乾达又恢复了那般小心讨好的表情:“……代、代帕*,你、你也吃。”
○○○
蒲干国送来的两艘大船上,不仅仅有使节提到的金银珠宝、瓜果粮食,还有五十余名奴工和两个头发卷曲的天竺美女,俩姑娘被金链子束缚着手脚、瑟瑟发抖地躲在船头。
看见这些,阚部首领主动站出,他恭敬冲乌宇恬风和凌冽拜下:“华泰姆、华邑姆,不若我带人将这些东西送还给蒲干国吧?”
阿奴律国王妄图重金收买,他们自不能让其得逞。
“我点些熟悉水性的部落勇士跟随,再带一两个随从,就说是我国使节。蒲干国王即便不愿配合,也多少会让我们进城。只要能进城,我便命属下可机会、去探探城内布防的虚实。”阚部首领又补充道。
此法可行,但南下顺流、北上逆流,若真有意外,阚部首领和其部下都不好脱身。
乌宇恬风不太想答应,但阚部首领很坚持。
“大王,此战难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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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拜道:“何况,只要是战争,就都有风险。”
最终,乌宇恬风无奈地答应了他的请求,一面让他千万小心,一面让伊赤姆大叔再起草一份国书给他带着。
此番大军南下,并未想到会战至钦敦江。
除了国书,伊赤姆还给附近的几位城主去信,要他们率部、驾船前来支援。蒲干国位于深山峡谷之内,夹于两山之间,城门居高临下、固若金汤,若真开战,多半要在钦敦江上打水仗。
确定出使人选后,阚部首领还命人细致地检查了两艘大船上蒲干国王送来的东西。
粮食和新鲜瓜果看上去都无甚问题,装在布口袋里的是蒲干国特产的细长香米,木箱中装着许多青碧色的椰子、带刺的蜜果、寒瓜和芭蕉。
至于装金银珠宝的穿上,奴工们都被大铁链拴在船底,两个天竺来的姑娘其中一个不通苗语,另一个倒是言辞流利、小心翼翼地与阚部首领说了几句话。
她自称名叫“马蒂塔”,与身后的妹妹都是被人牙子贩卖到蒲干国的。她们在蒲干国王宫里,为大王和王后表演天竺的舞蹈。
阚部首领皱了皱眉,总觉得这马蒂塔有些古怪。
“原本,王后娘娘已答应我,说我和妹妹都到了出阁的年纪,年底就可以放我们出宫还家,”马蒂塔声音哽咽,说到此处又忍不住哽咽,“可、可国王他……他某一日深夜,竟偷偷潜入妹妹屋中……”
“虽然妹妹激烈反抗,没让陛下得逞,但、但王后也因此恨上了我们……”马蒂塔攀着阚部首领小臂,柔声央求道:“您、您别把我们送回去成吗?我、我能给您提供王宫的地图!”
阚部首领看她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那点怀疑便烟消云散,想想不过是放两个天竺宫女离开,他便没有同乌宇恬风商量,自己做主、点点头答应下来。
船下,钦敦江畔,索纳西正在给凌冽道别。
小勇士主动请命,要跟着阚部首领上蒲干城中一探。他将自己改装好的□□背到背上,笑盈盈地冲凌冽拜了又拜,“此去,我一定不给老师、给华邑姆你丢脸!”
索纳西的水性不算顶尖,凌冽原本不想他去,但小勇士似乎对军功有很迫切的需要。在他的坚持下,凌冽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拍拍他的手背,嘱托道:“遇事莫莽撞,要是有危险,记得先顾好自己。”
索纳西眼神明亮地点点头,挥挥手跟着阚部首领登船。
凌冽坐在轮椅上,目送他们远航,清晨的阳光描摹着蒲干王城两侧起伏陡峻的高山,他眯起眼睛,总觉得这地形与北戎山有八、九分相似。
大船扬帆,顺钦敦江南下。
阚部首领立在船头,同马蒂塔细聊蒲干王城的事。
索纳西无所事事,便趴在船舷边,无所事事地看着船下翻腾的江水,马蒂塔的话他听一句、漏一句,多半是在讲她们姐妹在蒲干王宫中的种种惨况。
索纳西撇撇嘴,有些看不上这故意软了声音撒娇的姑娘。
而且,他总觉得,在自己的记忆里:蒲干国王爱妻如命,多年来从未公开采女。不过传言不足信,或许那位国王背地里当真急色也未可知。
他百无聊赖地盯着翻腾的江水,却忽然觉得江面有些奇怪——被帆船破开的白浪似乎太大了些,而水面上还不断冒出些直上直下的气泡,没等索纳西闹明白那是什么,就听见船舱下传来一阵骚动。
“触礁了!船、船进水了——!”
索纳西一愣,刚想朝船舱走,整艘大船就极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船上的勇士们没稳住身形,瞬间扑通通摔跌在甲板上。
混乱中,索纳西听见极轻微的一声“嗤”响,而后,便有大片的鲜血洒落在他眼前。
“你……!!”
阚部首领被马蒂塔狠狠刺了一刀,手持弯刀的天竺姑娘、一改方才柔弱,一双棕色眼瞳极冷,她毫不犹豫将刀抽出来,睨着阚部首领还想再刺。
“首领!”索纳西连忙取出□□,几发连射,逼退那女人。
索纳西还想上前,船舷两侧突然从江中嗖嗖飞出无数勾爪,数不清的“水鬼”从江中蹿出、攀着钩锁便往船上爬,而那边,原本在船底瑟瑟发抖的奴工,这会儿纷纷变了脸,扯开铁链、攻击他们。
索纳西心道不好,一边用□□瞄着马蒂塔,一边靠近阚部首领。
阚部首领失血过多、面色惨白,却还是撑着站起身来,反手一刀结果了两个妄图从船头登船的“水鬼”,他虚虚靠在船头栏杆上,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持刀指着马蒂塔:“你……骗我。”
“蒲干国王阿奴律,视往后玛黑为此生唯一伴侣,即便独生子溺毙,也不愿为了王室血脉传承再娶,”马蒂塔不咸不淡地回答,“是你自己蠢。”
因为失血,阚部首领眼前一阵阵犯黑,他遥遥看了看另一艘船上之惨况,胸中悲怒交加,大喝一声、便持刀扑上前与马蒂塔纠缠在一起。
索纳西被登船的“水鬼”拦住,一时也不能靠近营救。
船上一片混乱,也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人,不慎碰翻了火把,船上的白帆很快被点燃,漆黑浓烟熏得索纳西止不住呛咳起来。他的一组弓箭射完,干脆也抽出苗刀拼杀。
然而敌人准备充分,即便阚部首领挑出来的都是各部翘楚,也实在难敌对方出其不意、人多势众,两艘帆船不堪重负,装着米粮的那艘首先发出了恐怖的“辟啵”声,而后“轰”地一声在江面上爆开。
阚部首领瞳孔一缩,下一瞬就被马蒂塔找到机会,又是一刀割伤了大腿。
他再站立不稳,摇晃一下就要扑到地上。
同时,索纳西也终于处理完那几个拦住他去路的“水鬼”,他扑上来、稳稳扶住阚部首领,“您没事吧?!”
阚部首领虚喘一口气,摇摇头,看着眼前的滚滚浓烟、熊熊烈火,他借着索纳西的力道,摇摇晃晃站直身子,他推了索纳西一把,涩声道:“……你还年轻,回去求援。”
索纳西却反手捉住他,“要走一起走!”
阚部首领还想说什么,那边的马蒂塔却哼笑一声,看他们像在看两只不自量力的蝼蚁,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长吹一哨,带着一众“水鬼”从船舷上跃入水里。
接连不断的哗啦啦水声,没能掩去船上令人胆寒的嘶嘶声响,索纳西最后一句“有炸药”还没完全出口,冲天的火舌就将他和阚部首领双双掀下船去,巨大的冲击力让索纳西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可即便失去意识,他也牢牢搂住了阚部首领的腰,用自己身躯、替已伤重的阚部首领挡住爆炸的冲击。
银涛卷雪,雪浪翻银。瓦底沙滩,勃生港*。
蒲干国铺砌在港口的木栈道上,通体素黑的黑苗巫首,正拿着一把花花绿绿的鱼食、漫不经心地撒入水里。深海的鱼儿不贪食,倒是引了附近不少小海龟和沼虾,他出神地望着远方,涂满了油彩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突然“哗”地一声,远处水面上浮出来一个姑娘。
黑苗巫首一愣,而后便直接丢了手中的整把鱼食。
他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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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步,在栈道尽头顿足,水中浮起的姑娘迅速游上岸,然后扑通一声、恭敬地跪倒在黑苗巫首脚旁。她头发卷曲、身材曼妙,分明就是出现在蒲干大船上的“马蒂塔”。
她亲了亲黑苗巫首脚边的地面,抬头,目光灼灼,“幸不辱命!”
黑苗巫首笑,正欲开口说什么,木栈道上忽然传来嘎吱嘎吱之声。
他回头,远远看见阿奴律国王满脸怒意、赤红着双目,带着一众士兵包围了港口,阿奴律上前,一把揪住黑苗巫首的领口:“为什么这么做?!我已给蛮国送去大礼!只要他们接下来、接下来……”
黑苗巫首嗤笑一声,慢慢握着国王手指、用更大的力量将他的手掰开:“我想,还是陛下您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同蛮国,是不死不休的世仇关系!您犹豫徘徊,我只好出手、替您决定。”
“你疯了?!”阿奴律大叫道:“你这是在逼我和蛮国开战!”
黑苗巫首却只是冷笑着转过身去,远远望着平静的海面,“有我在,您不会输的。”
“你都已经被蛮国逼出了边境,你好大的口气!”阿奴律又急又气,上前两步攀上他的肩膀,“你必须将凶手交出来!我再拿出金银和粮食,或许能够让蛮国不……”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因为黑苗巫首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头、示意他看向海里。
只见浅蓝色的海湾中,不知何时,浮出了一具巨大的蛟骨。
○○○
伊赤姆大叔的去信,很快得到了边境上各城城主的回应。
乌宇恬风原本想陪着凌冽,却最终免不去场面上的应酬,只能不情不愿地被那几位城主拉走。
凌冽坐在帐中,看着金发高个子脸上露出的委屈表情,忍不住低笑一声,遥遥头,示意他别胡闹、耽误了正事。小蛮王扁扁嘴,冲凌冽委屈地眨了两下眼睛,才不情不愿地离开了中军帐。
他迈开长腿走动的时候,阳光正好洒落在他的腰侧,凌冽清晰地看见,小蛮王的腰侧多出来了一条精致的五彩绳,绳子色彩鲜艳、下垂黄红二色流苏,中间的活扣上、拴着那只秘戏油的小白瓷瓶。
凌冽:“……”
中军大帐的帘子慢慢放下,乌宇恬风挂着白瓷瓶“腰坠”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凌冽视野里。
他坐在案几后,原本想将剩下的祖文看完,看见这个古怪的“腰坠”后,他垂眸看向自己腕上那个银花攒攒的苗族圣物,神思又飞远——
想到从相识以来,小蛮王送给他不少东西:云羊果、花果茶,亲手制的轮椅,南屋和树屋中精巧的布置,还有悬挂在窗口的贝壳风铃……
凌冽心中微讪,想自己是否平日给他太少,才会叫小蛮子如此这般患得患失。
他抿抿嘴,将案几上散开的祖文收拢,转着轮椅,来到了军帐角落、将他常随身用的几口木箱打开,箱中上层叠着他许多衣物和书卷,最下层,则用丝绢裹着、藏了一只波斯锦的小皮匣子。
凌冽将那只皮匣拿出来,轻轻摩挲了一下外壳上繁复的天蚕金丝,然后才拨弄象牙扣,将合盖打开:红绒布上,端端正正放着一枚玉色纯透、明中透雾的螭纹佩。
佩顶雕刻连鲤芙蓉花纹,底部栓合欢结青银丝流苏,流苏顶端还配上了两枚藕色白地的絮丝翡翠珠。远看上去,盘绕在玉佩两侧的盘螭气势磅礴,下悬着的流苏和青色浅白色芙蓉花形态美观。
玉佩有些年头,即便没有随身佩戴,但依旧被人精心润养过,边缘细微的磕碰上也有一层极润的包浆。
凌冽眸色温柔,用指尖轻轻摸索了一下,在玉佩光滑的背面找到了那枚指甲盖大小的凹槽印鉴:印鉴阳刻了“镇北”二字,下方还有他当年在军中的甲乙番号。
这枚玉佩,是他生母苏氏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他从小戴在身边,到镇北军中后,郭老将军又亲自着人给他刻下印鉴。在军中五年,他一直贴身藏着,后来镇北军全军覆没,他便取下来,小心地藏到了这只皮匣里。
此物虽不比被苗疆神明祝福的圣物,却是凌冽身边他能拿得出手的唯一爱物。
正想着,帐外就传来了一股浓烈的焦臭味。
凌冽将玉佩收好放到袖中,转着轮椅从帐中走出去。
只见军帐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伊赤姆大叔正指挥着几个小勇士将一堆黄牛皮线装的厚书卷焚毁,皮革燃烧的臭味熏天,还有不少奇怪的木制配饰、绘着艳丽图画的羊皮卷被丢入火里。
凌冽皱了皱眉,以巾帕掩住口鼻,“您这是……烧什么呢?”
伊赤姆和几个勇士被他的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大叔连忙上前,面色有些尴尬地拱手:“王爷,您怎么出来了?可是我们……熏着您了?”
凌冽摇摇头,目光却垂落到旁边的一卷羊皮纸上。
羊皮纸上正中画着一个红色卷短发的异邦人,他的脑后有如菩萨般亮着一道圆盘状神光,留着络腮大胡子,一手拿着一枚竖长横短的小木刑架,一手抱着黄色封皮的厚书,身着白色棉麻长袍,眼神温柔和善。
伊赤姆见凌冽已经看见,他挠了挠头,有些无奈地往旁边一引:“王爷,您跟我来。”
他们二人朝河滩边走了走,远离了那焦黑的恶臭。
凌冽放下掩口鼻的巾帕后,伊赤姆大叔才开口,他看着不断南流的江水,神情有些悒悒,“这些东西,是异邦番僧的信仰,他们自称来自西方的城邦,传说天上有位全知全能的神明,能够护佑众人。”
凌冽点点头,这个他知道。
《南境风物》和东宫的太傅都教过,说这群番邦异僧心怀叵测,魅惑人心、妄图政权。
“其实抛开他们背后企图不谈,这群番僧来到南境并无什么过错,甚至对边境一些小寨子还有许多帮助,”伊赤姆大叔叹了一口气,“您在中原讲究礼法,我们南境却没有那样多的规矩,他们初来时……其实大王并不排斥。”
凌冽眨了眨眼,结果伊赤姆又轻咳一声,补充道:“我说的是……咳,上一任的大王。”
在伊赤姆的诉说中,上任蛮国大王是个性情极直爽坦诚的人,对子民亲善、待友邦客气,虽因这份和善没能统一南境各个部落,但却得到了百姓们一致的拥戴。
“可惜,他待人以善意,最终却……没能被回报相同的东西,”伊赤姆大叔叹了一口气,有些遮遮掩掩道,“发生了一些事情后……大王,咳,我是谁说恬风他,就恨上了这群番邦异僧。”
其实边境上番堂和异僧众多,大军驻扎在此境,发现不少异僧送来的东西本是寻常。
但伊赤姆大叔怕关键时刻乌宇恬风看见失控,便做主将这些东西悉数收集起来焚毁,并警告军中还不知情的年轻一批勇士们,以后都莫要提什么“隆胎蒙”和“番邦异僧”的事。
“您……”伊赤姆起了半个话头,想了想,又苦笑着摇摇头,“算了,您在大王那儿总是不一样的,或许面对着王爷您,大王他会愿意聊聊这件事儿的,您就当我没说吧。”
凌冽想着那羊皮卷上卷曲的红色短发,还有明显非我族类的红色眼瞳,心中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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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一种揣测。
小蛮王曾经提过,他同乌宇洛并非亲兄弟。
而乌宇恬风高大的身形、卷曲的金发还有碧色的眼睛,当真与蛮国众人不太相似。
难道……
不过还没等他问出口,身后就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凌冽被从后拥入了一个热烘烘的怀抱里,金灿灿的小太阳用毛茸茸的大脑袋蹭他脖颈,乌宇恬风软了声,故意含含混混道:“想哥哥惹——!”
伊赤姆不想看他们腻歪,冲凌冽摆摆手后就主动转身离开。
剩下凌冽好笑地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揉了揉小蛮王脑袋。
“哥哥怎么和老师跑出来啦?”乌宇恬风推着他回军帐,嘴巴嘟得老高老高,“河边风好大好大,哥哥身上穿得好少好少,哼,老师坏坏!”
凌冽好笑,没有多解释,只是在回到军帐后,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凳子,示意小蛮王坐过来,“我有东西要送你。”
站在铜盆前净手、匀面的乌宇恬风一听这个,手中的巾帕整个落入水中,飞溅起来的水花将他的胸脯打湿了一大片,他脸蛋腾地红了,绿眼睛亮晶晶的,手脚都目所能见地无措起来。
“哥、哥哥要送我东西?”
见他这般,凌冽好笑又有些心疼:难道是,他素日里板着脸太凶了?这孩子怎么,这般惶恐?
他见乌宇恬风傻乎乎的,同手同脚走了半天都不能挪过来,便干脆自己上前、伸出手指勾住对方银质的裤腰链,将人不由分说地拽了过来。
在乌宇恬风还没反应过来前,将他腰间那枚不伦不类的“挂坠”给取了下来,然后认真地打开皮匣子,将自己那枚螭纹佩系了上去。
乌宇恬风只看那精致的波斯锦,呼吸都放轻。
凌冽垂着眼眸,羽扇般的睫帘翕动,看得乌宇恬风口干舌燥、心里直发痒。凌冽不觉有异,只一边将玉佩的来历细细讲明,一边灵活地翻指,将银丝线编的挂绳、稳稳地缠在了银链上。
他满意地拍了拍那枚螭纹佩,抬头冲乌宇恬风一笑,“虽然不比你送我的圣物拥有神明祝福,但这是我娘亲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上面还有我生命中重要的一段回忆,希望你好好……唔?!”
回应他的,是乌宇恬风俯身、紧紧衔住他唇瓣的热忱。
小蛮王前所未有地激动,箍住他腰的手勒得他肋骨生疼。
缠绵缱绻,乌宇恬风从未觉得自己的心跳这般快过,他搂着凌冽亲了又亲,只把人勾得喘不上气了,才意犹未尽地松开,他看着凌冽有些虚脱出神的模样,又凑过去舔掉了哥哥唇瓣上的水渍。
凌冽被他弄得又痒又臊,忍不住抬手抹了一把脸、推他:“……小不要脸。”
乌宇恬风只是憨憨笑,将热烘烘的脑袋供上他的,四目相接、鼻尖紧贴地蹭了一会儿,他才趴下来,枕在凌冽的膝上,目光亮晶晶地将那枚玉佩拿起来,脸上梨颊微涡地细细瞧,“真好……”
霜庭哥哥竟然主动送他礼物!
乌宇恬风觉得自己胸腔鼓囊囊的,通体舒泰、浑身都瞬间充满了力量,他爱不释手地把玩着玉佩、细细摩挲着上面繁复而精美的纹络,止不住地又低笑两声。
这可怜的小模样落在凌冽眼里,他忍不住将手插进小蛮王金色长发送,指节穿过那蓬松的卷曲发丝轻轻揉了两下,他在心里许诺:以后,他一定会送他的恬恬更多。
枕在他膝上的小蛮王大狗似的撒娇,在他停下手上动作时,还反过来主动蹭蹭他掌心。
“对了,哥哥!”
金灿灿的小太阳忽然一个翻身,变成了仰躺在凌冽腿上的姿势,他一双绿宝石般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凌冽,满面严肃认真,“哥哥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都送给我了,那以后……我们的小孩,可以跟哥哥姓‘凌’莫?”
作者有话要说:并不存在的小孩:我不想姓0,我想姓1,卡哇1的1——
*龙翻……猿搏等句,出自《玄女经》第五篇:九法。此书成于战国两汉之间,在魏晋六朝时于民间广为流转。查过就嘘,小心鸡笼(不。
*代帕:苗语姑娘、女儿的意思,音译。
*瓦底沙滩、勃生港:从缅甸南部一个港口城市化名而来——
提前预告,明天请追更的小可爱们,一定一定记得仔细阅读作者的话——
第59章
凌冽一僵,盯着膝上的小蛮子看了半晌后,才揪了揪他脸颊,笑道:“小混球,怎会想到这般问题?”
“就是……偶然想到的嘛,”乌宇恬风嘟嘟嘴,放下玉佩,翻身过来又趴到凌冽膝上,他眨巴眨巴眼睛,手指轻轻摸索着凌冽膝上盖着的白狐裘,“再过一两年,大巫就会出关,他那么厉害,一定能治好哥哥的腿。”
凌冽没想到他竟在转这个念头,心中正感动。
结果,小蛮王补充道:“或许,也真的有生子药呢?”
“……”凌冽无奈透了,将乌宇恬风拉起来,发配他到凳上坐好,重新替他理了理额前乱发,才道:“你啊,小脑瓜里成天想什么呢?”
乌宇恬风弯下眼睛,“想怎么和哥哥更亲近,想怎么样偷偷香香哥哥不被哥哥发现,想怎么样让哥哥每天更喜欢我多一点呀!”
凌冽看着这个金灿灿的小太阳,唇边笑意虽未散,心中却忍不住想到伊赤姆和他提到的番僧和异教,他反问道:“那若是……连你们大巫也没有生子药呢?”
乌宇恬风偏着头想了想,端正坐好:“我有哥哥就够了,何况,我是苗疆的‘华泰姆’嘛,所有南境出生的孩子,其实都算我的子民。”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又小声嘟哝一句,“虽然我更想要哥哥的……”
“我这有什么好的?”凌冽摇头,“中原皇室相互倾轧、兄弟阋墙,为了星点权柄,多得是杀妻弑父、杀子弑兄的腌臜事。”
“……”
凌冽伸出手去勾了勾小蛮王手指,将他双手都牵起来放到自己膝头,道:“生子荒谬事,从今往后,你疼苗疆的孩子,我……”他顿了顿,弯下眉眼,“我疼你便是。”
乌宇恬风深吸一口气,碧色眼瞳亮得跟璀璨的宝石一样……
凌冽挠挠他掌心,凑过去香他脸颊,“……小傻子。”
被突然轻薄的小蛮王忸怩着嘟哝了一句“哥哥偷亲我”后,才低下头,红着脸继续了之前的话题,“没有人是不该出生的,血统不能代表一个人的现在,哥哥在我眼中就是最好的!”
“血统确实不能代表什么,”凌冽笑看他,意味深长道:“恬恬在我眼中也是最好的。”
这话,终于让乌宇恬风回神,他讶异地看凌冽一眼,脸上那点羞赧瞬间散去,他抿抿嘴、明白了:“……老师又偷偷说我坏话!”
他刚才过来时都看见了:伊赤姆聚集许多番僧的东西在阵前烧。
乌宇恬风心跳陡快,一面因他霜庭哥哥少有的温柔小意,一面却因那点深藏的纠葛而忐忑,掌心都不受控制地渗出许多冷汗。
凌冽没多想,这些都是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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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话。
他捧起乌宇恬风金灿灿的脑袋、捏捏小家伙的梨颊,道:“我只是不希望过往、血统成为恬恬的心结。你解开我的,我也希望解开你的。恬恬在我眼中,是高悬长空的灿烂金乌,无有阴暗、无有低落。”
乌宇恬风听完凌冽剖白,他张大了嘴巴,忍不住眼睛亮亮地“哇——”了一声。
凌冽挑眉看他。
乌宇恬风却张开双臂,将凌冽整个人揽入怀中,给了他一个热乎乎又紧箍箍的大拥抱。然后,挂着满脸傻笑的小家伙亲昵地在凌冽肩上蹭了蹭,“哥哥,霜庭哥哥……”
“干嘛……?”
看着悄然攀上凌冽白皙耳尖的薄红,乌宇恬风唇边绽放出一抹坏笑,他往凌冽耳廓吹气,拖长了声儿道:“我今天才发现——”
凌冽被那热气闹得脖颈都发烫,他侧了侧头,虽忍着没躲,但声音却有些颤抖,“发……发现什么?”
乌宇恬风趁机咬了他凉凉的耳垂一口,“发现哥哥真的好喜欢我哦!”
他作完恶,飞速后退,防备凌冽揍他。
可整张俏脸都红透的北宁王,却只是狠狠瞪他一眼,卷了卷手指,最终一句也没反驳。
这样的反应,落在乌宇恬风眼中,就是无声的邀请,若他身后有尾巴——此刻,金灿灿的大尾巴一定兴奋地左右摇摆。他又大着胆子凑上前,蹲到凌冽面前拖起两腮,从下往上眨巴眼睛看凌冽。
“哥哥。”
“……嗯?”
“我现在真的好想好想亲你哦。”
凌冽恼羞成怒,卷在白绒里的手指突然出手,一把揪住小蛮王那头乱他心神的金卷发,将人整个拖过来。然后,威武强悍的北宁王俯身、重重地咬住了小蛮王唇瓣。
唇上的痛、被揪头发的痛,还有因姿势扭曲而膝盖碰地的痛……
此刻,乌宇恬风都感受不着。
他只觉有一股暖流,从他们贴合的双唇处流出,顺着四肢百骸暖遍他全身,让他仿佛飞到了云端、枕在了充满北宁王冷香的云朵中——
如果时间能在这一刻停留,蚩尤大神在上,他愿用一切来换。
凌冽于耳鬓厮磨一道并不擅长,但小蛮王明亮的眼神多少给了他鼓励,让他试探着、学着小蛮王从前动作,舔了舔对方唇瓣,这般试探的小动作,让乌宇恬风的呼吸又重了重。
最终,装不过三瞬小白兔的乌宇恬风,最终还是忍不住重新变回大尾巴狼。他俯身压着凌冽薄唇,一手揽他的腰、一手撩他下巴尖儿,唇舌深深地契入凌冽口腔。
他金色的长卷发铺散下来,将两人都笼入一片只有他们的金色麦浪。
然而,就在乌宇恬风的手指快要摸索到凌冽腰封时,帐外却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小勇士带哭腔的通禀:
“华泰姆!华邑姆!出事了、出大事了——!”
○○○
其实,索纳西背着阚部首领上岸时,这位征战多年、笑容爽朗的大叔还有一口气。
可惜,他最终没能撑到毒医和孙太医到来。
乌宇恬风和前后赶到的两位首领,眼睁睁看着朝夕相处的同伴在他们面前断了气。阚部首领面色发青、唇色素白,腰侧破开的窟窿已流不出一滴血,死前、还瞪圆了眼,用最后的力气,说了一句——
是他自己蠢,才会被那奸猾的女人算计,与人无尤,让大家别怪索纳西。
索纳西的状况同样不好,他一心护着阚部首领,后背被爆裂的火舌扑中,烧毁的衣服黏在翻卷的皮肉上,看上去红黑交加、一片狼藉。
毒医和孙太医草草看过,两人交换的眼神中俱是胆战心惊。
凌冽晚来一步,只见小勇士趴着被担架抬走,岸上堆满被白布盖着的无数尸体。登上蒲干国帆船的勇士们,几乎无一幸免:在装金银那艘船上的勇士们,甚至被炸得七零八落、残骸都拼不全。
乌宇恬风立在岸侧,压抑的愤怒让他浑身颤抖。
两部首领和附近的几位城主,更是红着双眸、齐道:“蒲干国这群畜生,简直欺人太甚!”
阿奴律此举,无疑公开宣战:派人强赠不成,竟炸死来使?
众人群情激奋,纷纷表示要同蒲干国血战到底。
而凌冽看着后背血肉模糊、生死不明的索纳西,也慢慢握紧了拳,他唤来影十一,告诉他,无论乌宇恬风作何打算,让他率王府影卫,尽全力配合大军。
蒲干国,未免太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索纳西背上烧焦的衣衫已深深和皮肉融合,为防感染溃烂,毒医无法,只能狠下心来将一层表皮剥离,凌冽实不忍看那淬火尖刀在小勇士原本白皙光滑的后背上游走,便转动轮椅退了出去。
乌宇恬风点兵,几位城主也将他们准备好的战船开到了附近。
眼看恶战难免,凌冽等小蛮王豪言誓师后,在大帐前冲他招了招手。乌宇恬风面色阴沉,见凌冽唤他,便侧过身去冲伊赤姆交待两句,才快步朝他走来。
素日里,乌宇恬风面对凌冽时,总是故意讨巧卖乖,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柔和。
此刻,他眉眼压低,英俊的面庞上乌云笼罩,碧色的眼瞳也变得又暗又凶悍,他抿着嘴唇试了试,最终还是没能勉强自己做出一个称得上温柔的表情。
“哥哥若是想说要参战的话……”他深吸一口气,嗓音又低又涩,“我不能保证不凶你。”
凌冽笑着摇摇头,勾着他的腰链将人拽近。
“本王没那么不自量力,”他仰头看着闷闷不乐的小蛮子,拍了拍他腰侧悬着的玉佩,“我只是想告诉你——此去当心,镇北军英灵,必会保佑你平安来归。”
“……”乌宇恬风眸色动了动,最后他蹲下来,给了凌冽一个深深的拥抱,然后转身、背对着凌冽,声音也有些颤动,“那哥哥你,也当心。”
说完,小蛮王头也不回地登上舰船,白帆高升,数艘战舰顺着钦敦江飞速南下。
凌冽坐在轮椅上,远远目送他们离去。
军中只剩少部分留守士兵,还有忙着处理伤员的毒医、孙太医几个。
直到远去的数艘战舰都看不到了,凌冽才自己转着轮椅回到军帐内。他将早前收拢在一起的祖文拓片重新展展开,蒲甘王城距离他们驻扎的江畔还有一段距离,他一直干等着也是着急,不如找点事情做。
这些祖文拓片是乾达悄悄着人放到废弃番堂中的,除了那些被偷走的,剩下这些或多或少都是在说一些蛊毒、草药的配方,凌冽庆幸于自己在摩莲城时没急着译出更多。
他正对着那些祖文发呆,外面又传来一句颤声禀报——
“华、华邑姆,又、又出事了,您、您快出来看看吧!”
当凌冽转动轮椅出军帐,一抬头,就在远处的高黎山上看见一团大火,腾腾火光将他整张脸都染成橘黄。黑烟惊飞了山峦上无数鸟雀,而站在阵前的,是满面狼狈、背着个老婆婆的苏妮姬。
“华邑姆,求您救救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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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寨!救救婆婆!”苏妮姬扑通一声跪跌下来,她眼含泪水、手上伤痕累累,“今晨外出狩猎的几个姑娘不知怎么了,回来就发了疯——不知疼痛地砍杀寨中人,还放了火……”
“姑娘你先起来,”凌冽示意人扶她,然后又命人去请毒医,“你别急,起来慢慢说。”
毒医赶来,先将老寨主抬进去,剩下苏妮姬喘了好几口气,才抹去泪痕,细细与凌冽说明——浅渊寨中几个中邪的姑娘伤了人后,虽被她们合力围住,只是未等巫医过去,就纷纷口吐白沫断了气。
她们不忍姐妹曝尸荒野,便赶制了几口棺材入殓。结果过了天变风急、乌云汇聚,几个明明已经断气的姑娘,却从准备好的棺木中爬了出来,一个个僵着身体、朝她们寨中涌来。
回想起那个恐怖的场景,苏妮姬白着脸抖了一下。
凌冽让人给她披上一件厚披风,然后亲自给她倒了杯热茶,“你说……那群姑娘们,不知疼痛、死后还能从棺材中爬出来,攻击你们?”
苏妮姬满脸泪痕,捧着热茶点了点头。
凌冽和毒医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驭尸术”三个字。
○○○
就在蛮国大军压境蒲干国时,一直守在乾达身边的阿曼莎,也终于在番堂三楼的窗口,看见了浅渊寨内的一片火光。她皱了皱眉,远见楼下两个番僧焦急地讨论着什么,然后约拿就先用驴子驮了一车水、急急朝浅渊寨赶去。
阿曼莎心中正泛嘀咕,路易却已敲响房门喊道:“小姐、阿曼莎小姐!你们快出来,出事了,我先带你们下山——”
“出事什么事了?”阿曼莎开门,“浅渊寨着火了?”
“没那么简单……”路易着急,“我先去套车,您快带您父亲下来。”
阿曼莎皱了皱眉,转头看向乾达。
因为受伤,乾达看上去不再高大,他整个人缩成一团,躺在床上露出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阿曼莎抿抿嘴,最终还是过去将人扶起来下楼。
山中的空气变得灼热,滚滚浓烟被风吹向整个山脊。
路易所谓的车只是一辆驴拉板车,他帮阿曼莎将乾达扶上去躺平,然后才侧身跳上驴,驾车往山下赶。阿曼莎问了几句,路易也并不清楚浅渊寨中事,只道他还要尽快赶回来帮约拿。
乾达在颠簸的山道上一路无言,痛狠了才会哼哼两声。
阿曼莎和路易都全没将他放在心上,直到、山峦上空轰隆一声惊雷,青白闪电划破长空,骤雨急降——受惊的驴子撅了蹄,将路易掀翻在地后,挣脱缰绳飞快地蹿入林里。
路易被摔得极惨,却还是撑着站起来先去追那头驴。
然而就在此刻,走过去扶他的阿曼莎,却感到体内一股奇怪的异动。她眼前模糊了一下,胸口伴随着惊雷传来异痛,“唔……?”
抽筋剥皮般的剧痛遍布全身,阿曼莎摇晃了一下,就整个人扑倒在地上,冷汗浸湿了她的两腮,横贯其上的伤口变得更加诡异恐怖。
路易被吓了一跳:“您怎么了?”
乾达躺在车板上观察了一会儿,然后也装模作样地撑起来,扶住她肩膀道:“没事儿吧?”
剧痛只存在了一时半刻,阿曼莎摇摇脑袋,将眼前的一片白雾蒙蒙给驱散,她身上冷汗涔涔,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我没事。”
路易皱了皱眉,转头想问乾达,却在不经意间,看见了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奸猾。
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果然,下一瞬乾达就满面担忧地看着阿曼莎,“是痛吗?还有其他不舒服么?”
阿曼莎张了张口,刚想问他怎么知道是痛,胸口处就又传来一阵灼烧感,像有一簇滚烫的火星正中胸腔,顺着血脉焚烧到四肢百骸,她被烫得抑制不住地浑身抽搐起来。
“小姐?!”路易被吓坏了。
乾达却拦下他,一面温柔地将阿曼莎护在身后,一面轻声对路易道:“这些日子多谢您和约拿的照顾,我们父女没事儿,您刚才不是说还要回去帮忙的么?”
“可是……”
“真没事儿,你瞧——”乾达用拐杖指了指路易背后某个方向,骤降暴雨令山中一片漆黑,“那里正好有个山洞,我会带代帕进去躲一躲,您不用操心。”
路易看着乾达,总觉得他脸上的表情让他害怕。
乾达见他不走,还是温柔笑着,手却已暗暗摸到腰间小刀上,“您……还在犹豫什么呢?”
路易张了张口,一直颤抖着的阿曼莎却忽然强撑着坐起来,她绕过乾达,上前捉住路易的手,她勉强憋出个笑容,“……去吧,没事儿。”
虽这么说,阿曼莎却颤抖着在路易掌心偷偷写下了三个字:去求救。
路易咬咬牙,抹了一把脸上雨水,飞快起身朝浅渊寨的方向跑去,直到确定乾达和阿曼莎都看不见他时,才一扭头、冲山下疾奔出去——
○○○
急变的天气裹着重重乌云,将整个蒲干王城的天宇压得很低很低。
惨白的闪电照亮了站在城墙上阿奴律国王阴沉的脸,他身边黑苗巫首拢袖而立,集结的蒲干士兵也将投石车聚集到城门处。
阿奴律迎着呼啸寒风,看着远处急速靠近的蛮国舰船,沉声道:“……希望您,是真有本事令瑟达复生。”
黑苗巫首看了他一眼,“您放心,我比您更希望看见瑟达王子。”
苗人聚集的船舰分为三阵,先遣一支由附近几位城主带领,驾驶快船携弓|弩手前趋。其次,则是遂耶部首领和大量蛮国勇士的船只,最后才是乌宇恬风和伊赤姆所在的中军。
远远看着蒲干王城上的金甲,乌宇恬风眯了眯眼睛,挥手下令,牛角号齐鸣——
先遣阵中的快船上放下无数小舟,每一艘小舟上又有弓|弩手两名,他们手持□□,将引了火油的簇簇火箭往王城射去。同时,悄然攀上两侧山峦的风部首领,也在号角响起时率部起身,整齐地喊着杀号、从两翼策应。
蒲干国王看着眼前万簇火星,捏着黄金剑的手微微抖了抖。
黑苗巫首不屑地哼笑一声,竟冲着箭雨张开双臂,在下一道闪电裂空而至时,他迎着泼天的冷雨,兴奋异常地念出一段咒语——
轰隆雷鸣,也未能掩去他干涩粗哑的大嗓门。
乌云蔽日,黑浪掀天。
豆大的雨珠从天而降,前阵的弓|弩手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脚下的小舟剧烈摇晃了一下,一道巨浪从蒲干王城下卷起,瞬间腾起水墙数丈。
泼天浊浪如腾蛟……不,应该说,靠近水墙的几个弩手,真的看见了“蛟”:
那是一条浑身布满了妖异黑色咒文的恶蛟,或者说,是一条完整的蛟骨,因浑身布满了黑色符咒的缘故,看上去就像活生生的蛟龙一般。
几个弓|弩手面色剧变,根本来不及逃,就被灰浪吞噬。
站在中军舰上的伊赤姆愣住,而乌宇恬风的表情也变得极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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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浪水墙掀翻了前阵的数艘快船,各城城主和勇士们都被迫落水、狼狈地往后撤退。那条诡异的蛟骨再腾空,一摆尾又掀起狂风巨浪。
这次,陈兵江上的蛮国大军,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条狂妄肆意的蛟。
人们脸上或愕然,或惊恐,却都不约而同地闪过四个字:他成功了。
黑苗巫首真的成功重启了驭尸术,令千百年前就葬在南洋的蛟骨腾空、复生,为他所控。
“……”乌宇恬风两腮抽动,最终还是涩声下令道:“……先撤。”
伊赤姆点点头,仓皇地放出了信号。
看着撤退的蛮国大军,蒲干国王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笑起来,正想转头赞黑苗巫首两句,却见他满面油彩上都浮起了恐怖血咒,人也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呃……”黑苗巫首喷出一大口血,伴着飞溅血花,盘桓在蛟骨上的黑色咒文消失,那条蛟骨也失了力,七零八落地坠落到灰蒙蒙的江水里。
○○○
此番战败,蛮国军队前所未有地士气低迷。
悻悻下船的勇士们,都无法忘怀那条腾空的异蛟。
乌宇恬风和伊赤姆走在最后,两人淋着泼天冷雨,一路无言,小蛮王原本蓬松的金色长发吸饱了水,正湿漉漉地贴合在他的双颊上。而伊赤姆也十分狼狈、包头的长头巾都散开,露出他满头的长辫子来。
凌冽撑伞,候在帐前。
在船归之前,他就已从影卫处得知了噩耗,然而,还未等小蛮王靠近,高黎山方向就又传来一阵怪响。众人回头,只见一个金发蓝眼的隆胎蒙,正慌不择路地从山上滚下来。
他的脸上、手上都是烧伤,浑身衣衫也布满了诡异爪痕,他看见有人,面露狂喜,忙用苗语高喊道:“救命——救命——!!”
附近的几个勇士不明所以,正准备上前营救,结果乌宇恬风的动作却比他们更快。
战败的憋闷、眼见驭尸术重启的不甘和恐惧,都在看见这个隆胎蒙时爆发。他抢过一柄苗刀,步如疾风,一把将那隆胎蒙拽起来、用刀抵到了中军旗杆上:
“……谁、派、你、来的?!”
那隆胎蒙被他吓得瑟瑟发抖,嘴巴一扁、险些当场尿裤子,“我、我、我……”
乌宇恬风浑身戾气,他扼住对方脖子,看着他渐渐窒息涨红的脸,寒声道:“本王平生,最恨你们这些异国妖人!”
他抬手,苗刀晃过寒光猎猎。
伊赤姆想拦,凌冽也急急喊了一声:“别——!”
“是是是是阿曼莎!!”隆胎蒙用手挡住眼睛,声带哭腔,“别别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你们快跑吧,高黎山上出现了好多好多尸人,整个浅渊寨都毁了……”
乌宇恬风一愣,处于暴戾情绪中的他,半天都没回过神。
似乎为了印证隆胎蒙的话,高黎山上忽然传来了一阵怪笑,多日未见的乾达不知何时、竟撑着双拐出现在了一块突出的巨石上,火光将他的整张脸都照得邪狞起来。
他的双腿上绑着夹板,身边却站着神色木僵的阿曼莎。
“……乾达?!!”
“圣……阿曼莎?!”
勇士们神色各异、议论纷纷,乌宇恬风却只是咬牙、赤红了双眼,他再不管眼前的隆胎蒙,反手将苗刀朝乾达甩出去——
他的力量很足,刀也很准,可惜,就在那柄刀要刺中乾达的时候,阿曼莎竟站出来、稳稳挡住了那柄尖刀。利刃刺穿了她的胸口,鲜血汩汩流淌,她却像感觉不到痛般,依旧那么面色木然地站着。
众人骇然,阿曼莎如此,莫非……
伊赤姆抖着嘴唇,不敢置信地看着乾达:“你、你……阿曼莎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怎么能?!你怎么可以将她、将她炼制成、炼制成尸人?!”
“谁说她是我亲生的了?”乾达漫不经心地笑,“我乾达此生,只忠于瑶索娜大人,阿曼莎,不过是我抱养的孤儿。”
“你说……什么?”
不仅是伊赤姆,在场众人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神情:阿曼莎有着一双与乾达一模一样的灰眼睛,乾达从小待她也无比宠溺,怎会……
乾达又看着乌宇恬风哼笑道:“若非是你那肮脏下贱的异邦父亲,我与瑶索娜大人,将会有幸福的未来,都是你、是你的出生毁了一切!”
凌冽已在朝乌宇恬风那边赶,听见这话,他顿了顿,心中的猜测被证实,他忙抬头看向他金灿灿的小蛮子——
只见站在泼天冷雨中,乌宇恬风虽低下头,却还是倔强地站直了身子,他低声道:“阿娘为圣女,本就不会同任何人在一起。这些,都只是你的妄念!”
“圣女也罢!妄念也好!”乾达凄声怪叫道:“若非是你!她将会是整个南境有史以来最强的圣女!她会承继大巫之位!你这贱种害了她一生,却还有脸承继蛮王之位!”
伊赤姆咬咬牙,忍不住上前道:“乾达,事情不是……”
“你闭嘴!”乾达指着乌宇恬风毫不客气地揭露,“当年,就是他那个满口谎言的隆胎蒙父亲吃醉了酒,连夜闯入殿阁,不顾瑶索娜大人的反抗,用强逼迫、令圣女蒙羞!”
“他这样一个玷污圣女生下的蔑种!又怎配继承王位、怎配乌宇这英雄的姓氏!大王和王妃荒唐,乌宇洛也是个不当事的!就连你伊赤姆、也被汉人蛊惑,你们才是叛徒!叛徒!”
伊赤姆想要分辨,看着疯狂的乾达,却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乾达看着乌宇恬风,恨声道:“你那头金发、你妖异的绿眼睛,永永远远都是前任圣女、尊贵的乌宇瑶索娜大人被玷污的耻辱,永远!永远都是!”
恶毒的诅咒如同梦魇里不断变多的血,乌宇恬风摇晃了一下,他面色虽白,却还是撑着吼道:“……阿娘如何待我,我又是如何一人,轮不到你这个罪行滔天的叛徒评说!”
乾达眯了眯眼睛,只道:“那我便看看,腹背受敌的你,如何逆转战局!”
说完,也不等旁边遂耶部的勇士摸过来,他便拉着阿曼莎极快地消失在高黎山里。
阴风浊浪,绵雨密密。
砂石滩上,寂如坟地。
伊赤姆大叔看了乌宇恬风一会儿,摇摇头,先将驻足的勇士们驱走。
凌冽也终于来到了他跟前。
油纸伞早不知被吹到了何处,刺骨的寒风让凌冽面色发青,但他还是张开双臂,将这可怜的小蛮子紧紧揽入怀里。他坐着、小蛮王站着,正好方便他将脑袋贴在小蛮王裸露的胸腹上。
“恬恬。”他唤他。
乌宇恬风在发抖,凌冽连叫两遍,他才白着脸回神,半晌后,他拉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手脚有些无措,“……哥哥怎么出来了?你、你身上都湿透了!快回中军帐!还有热水……”
凌冽搂着他,仰脸一笑,“好,不过恬恬也要一起。”
小勇士们备好水,凌冽和乌宇恬风前后用过,也换了干爽新衣。
小蛮王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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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钝地坐在案边,顶着干燥长巾,却忘了动作,大颗大颗的水滴从他发丝中坠落,没一会儿就打湿了他的长裤。
凌冽自己擦干长发,转头见他如此,便凑过去,主动帮他擦起头发。
“……唔?”小蛮王闷哼一声,“哥哥,我自己可以……”
“没关系的,”凌冽低下头,在他的额心啄吻一口,“没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他不过是爱而不得、心生怨怼,什么耻辱,根本不做数。”
乌宇恬风颤了颤,翠色眼瞳中竟氤起一层薄雾,“可……可是阿娘曾经真的想杀我。”
时至今日,他努力想藏起来的身世、想在大战后找个好时机再告诉凌冽的心思,全被乾达打破。他无法再隐瞒,干脆泄气地坦诚——
他的生父是个来自异邦的金发碧眼隆胎蒙,吃醉了酒闯入殿阁,强迫了当时的圣女乌宇瑶索娜。
他并非前任蛮王和王妃凤容的亲生儿子,而是蛮王亲妹妹、乌宇瑶索娜的孩子。
他与乌宇洛实际上是表兄弟,乾达说得没错,他的金发、他的绿眼睛,都是瑶索娜被玷污的证明。
瑶索娜多次想打掉他,可惜都没成功,最后他出生、在睁眼的瞬间,瑶索娜就发了疯。若非凤容王妃看顾,他多次险些命丧亲母手中,后来,为了殿阁安稳,大巫才不得不带他进入圣山中。
凌冽听着,手上动作愈发温柔,他将这头初见就吸引他的金色长发打理好,然后捧起乌宇恬风的脸,重重地亲了他一口。
威名赫赫的北宁王用鼻尖蹭了蹭小蛮王的,然后一双眼看进他绿宝石般的眼瞳中:“我虽没见过你口中的瑶索娜大人,但我想,她一定一定生得非常美,才能将我的恬恬,生得这般好。”
“可是……”
凌冽不让他说,又堵着他的嘴唇啄了一口,他笑着揉揉小蛮王脑袋,继续道:“我也没见过那个作恶的番邦异僧,但在我来南境的第一天,我看到漫天花雨、看到百姓夹道,都充满祝福地真心待你。”
乌宇恬风眨眨眼,紧紧抿双唇。
“我不知你们南境对于一位‘王’的评判标准是什么,但我知道,我的‘王’他潇洒英勇,他能上刀梯夺魁,他能替我赢来鲜花赞誉,他更心灵手巧、给我打造了这柄结实耐用的轮椅。”
凌冽顿了顿,摸摸小蛮王泛红的眼睑才继续道:“他还带着我看到了这世上最纯澈的叠水瀑布,带我去泡过热海温泉,带我钓过沼虾、捞过红鲈鱼……”
乌宇恬风被逗乐,一个没控制好,眼中蓄着的泪珠啪嗒滚落。他愣了愣,而后丢脸地抿抿嘴,小声道:“……那、那些都不算什么的。”
哥哥是他从中原大老远讨来的漂亮媳妇。
待媳妇好,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么?
凌冽凑过去舔掉了他咸咸的泪珠,“可你愿意等我,从不逼迫我,即便知道我有心离开,也愿守护我、帮我达成心愿……”他翻过乌宇恬风手腕,点了点他腕上那道浅白伤痕,“甚至,还傻乎乎地为了我自伤……”
他冰凉的指尖弄得乌宇恬风有些痒,小蛮王缩了一下手,终于忍不住委屈地流出了更多泪水。
凌冽看着他满面的泪,心下更软,他双手托起小蛮王的腮帮,故意严肃道:“这都是高兴事,我的恬恬怎么还哭上了?”
“……唔。”乌宇恬风吸了吸鼻子,下一瞬,又被凌冽啄了一口。
“阿恬别哭了,”凌冽刮了他鼻头一下,“再哭就丑了。”
乌宇恬风抖着嘴唇,终于一抹脸,忽然将凌冽从轮椅上抱起来放到床上。
陡然倒转的天地让凌冽僵了僵,但当他看见伏在他身上的小蛮子时,他又放松了自己。
凌冽墨发披散,整个人陷在柔软的絮丝被里。
乌宇恬风面上还有泪痕,碧色的眼瞳中,却蓄满了对凌冽的渴和急。
看着那双绿宝石般的眼瞳,凌冽只挣扎了一瞬,就抬起手、轻轻抚摸了他的侧脸,“强敌当前……”
乌宇恬风吸吸鼻子,在心道:若哥哥让他起来,他会努力忍一忍。
然而,他漂亮的霜庭哥哥却只是红了脸,用另一只手逃避地挡住眼眸,低哑的声音带着撩人的颤:“……你若弄疼我,明天……我就揍你——”
回应他的,是乌宇恬风毫不掩饰的滔天热情。
骤风逐浪,绵雨难歇。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2-08-0109:00:00~2022-08-0208: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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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一夜狂风骤雨,一夜温存旖旎。
即便乌宇恬风收着力道,被强悍金乌折腾一宿的北宁王,还是未至天明就失却了意识。
守在帐前的两个小勇士面红耳赤,备好热水后就寻了由头溜远,而职责所在、蹲在树上上守护王爷安危的影六则是面无表情地从怀中掏出两团棉花,牢牢堵住了耳朵。
乌宇恬风挑帘出来过四次,每一次都取走了一整个铜壶。
溅湿的帘幔还有帐前因泼水而湿透的砂石地面,随着摇曳橘灯,叫人忍不住浮想联翩。而乌宇恬风每一次出来,清明月色总会从他身上挑出那么一两枚新鲜的印鉴:
红得似火,暗得极艳。
幸得小蛮王的皮肤色深,后背、肩颈上极浅的几道抓痕,都被掩在了他的金卷发下。
而凌冽因双膝无法用力的缘故,也只能在被逼得太狠时,委屈又泄愤地咬住乌宇恬风的耳廓、颈侧。而盘桓在小蛮王颈项上的双龙纹银项圈,又恰到好处地替他遮掩掉这些痕迹。
如此,当乌宇恬风倒掉热水、拧干长巾时,放水归来的伊赤姆大叔匆匆一瞥,只在自家大王宽阔的胸膛上,看见了一枚极深的齿痕。
伊赤姆骇然瞪眼,乌宇恬风则笑了笑。
端看小大王面色红润,伊赤姆在心底狠狠翻了个白眼:
大战当前,大王还当真是半点不做人。
见伊赤姆要走,乌宇恬风却放下木盆和铜壶上前,他压低了声低语几句,而后拍拍大叔肩膀道:“千万悄声些——”
听完他的话,原本还处于睡眼朦胧中的伊赤姆陡然变了脸色,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乌宇恬风,半晌才抖着嘴唇问道:“大王您……您做这个决定,就、就不怕王爷他醒来……”
乌宇恬风做出个“嘘”的动作,脸上梨涡融融:“既为南境华泰姆,老师,这是我的责任。”
伊赤姆深吸一口气,最终肃然地挺直了腰板、将右手握拳放到胸口处:“……我这就去请他们。”
乌宇恬风“嗯”了一声,微笑着目送伊赤姆离去。
等大叔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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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才长舒一口气,遥遥看着远处高黎山上的万顷红霞、隐约天光,脸上笑意散去。他转身挑开帘帐,大步走到凌冽床前——
他的漂亮哥哥还在沉沉睡着,眼尾红红的,看上去非常惹人欺负的样子。
而那张极淡的薄唇,也因他的失控,落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乌宇恬风勾了勾唇角,他轻轻坐到床边,伸出手顺了顺凌冽的墨发,然后碰了碰他唇瓣上的血痕。
“霜庭哥哥……”他无意识地呢喃。
陷在絮丝被中的人全无意识,精致的眉眼就好像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乌宇恬风已收拾了大帐内的一片狼藉,想了想,他又起身从盥洗架上匀来一块干净的面巾,从他随身的布兜中取出凌冽在金沙江上送他的那瓶金创药,小心翼翼地蘸取了药水、涂抹在凌冽唇瓣上。
这瓶药他一直带在身边,从来不舍得用,如今拿出来,也是用还到凌冽身上。
燃尽的灯油熄灭,驱散长夜的红日即将升起,乌宇恬风叹了一息,凑过去深深啄吻了一下凌冽额头,然后便起身,毫不留念地往前走、挑开了大帐的垂帘。
帐外空地上整齐站着的,是被伊赤姆叫醒的两部首领和边境几位城主,他们披甲持刀、面容整肃,在乌宇恬风出来时,不约而同地冲他行了大礼。
乌宇恬风看着这几位年纪算得上他长辈的人,脸上蓄起笑意,他点点头,将众人引到钦敦江畔,道出了自己的计划——
蒲干王城位于深山高峡处,居高临下、易守难攻。而钦敦江中又有黑苗巫首操控的诡异蛟骨,正面水仗极难取胜。
倒不如将船舰开拔南下,停靠到山川浅滩处,然后寻一个易于攀登的山壁以钩锁登上山顶。再将攻城所用的车弩拆分,垂下绳索,分批运送上山。
众人思量了片刻,都觉得此法可行。
遂耶部首领也补充说,还可用圆木桶装满桐油、从山顶推落,待油桶靠近蒲干王城时,再以火箭攻之。油遇火即燃,能够很好地形成火攻之势。
乌宇恬风点点头,便依计给众人分派了任务:
阚部首领身故后,遂耶部首领就成了军中战场经验最丰富之人。乌宇恬风命他带领阚部和遂耶两部勇士,准备桐油木桶,并带兵从西南侧登山,其余人等则跟乌宇恬风去东南方。
伊赤姆大叔于钩锁一道并不擅长,乌宇恬风便让他带领少部分人留在浅滩附近守着大船断后。若他们奇袭蒲干王城成功,在黑苗巫首操纵蛟骨前就将他制服,那便放讯号、让伊赤姆再带船队南来。
众人领命,纷纷去准备。
伊赤姆临走前,回头看着站在初升红日中的小蛮王,欲言又止。
乌宇恬风还是习惯赤着上身,腰间一道银链子系着黑色筒裤。裤缝边儿,系着一枚精致的螭纹玉佩,青银二色流苏随着清晨的微风不断摇曳。
“老师别劝我了,”小蛮王像身后长了眼睛,“这会子孙先生和毒医应该都起身了吧?还要劳烦老师去将他二人请来。”
伊赤姆张了张口,叹息,领命离去。
乌宇恬风静静地看着眼前水流湍急的碧蓝色钦敦江:此战凶险,他不要哥哥冒险。
能同凌冽相识,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他的霜庭哥哥疼他,竟愿将他这般人,比作天上朗日。可他的傻哥哥又如何知道——在他乌宇恬风心中,来自中原的北宁王凌冽,又何尝不是他的心中明月?
乾达和驭尸术,这些,都是他作为南境之王必须去面对的事儿。
而他的哥哥心怀天下,被他自中原掳掠而来,更应在这时候——尽早回归故里,北境、京城,还有天下百姓都比他更需要他。
昨夜,是蚩尤大神怜悯,亦是他的漂亮哥哥垂怜。
子母蛊已解,从此山长水远、天高云阔,他的霜庭哥哥能去做一切他想做的事。
乌宇恬风也给殿阁传了急讯,让人准备好接引,务必平安地将北宁王送出南境去。
渐渐升起的太阳破开晨雾,红霞漫天,将乌宇恬风所在的沙滩都染成了一片金红,他垂眸,看了看悬挂在自己腰间的那枚螭纹佩——
原本,他是想要将这枚玉佩解下来还给凌冽的,毕竟这是凌冽生母留给他唯一的遗物。
若此战他回不来,岂非是……
乌宇恬风皱了皱鼻子,摩挲着玉佩背面印鉴的刻痕:就当是他的私心好了,毕竟在凌冽的叙说中,镇北军是那样骁勇强悍的一支队伍,附在上面的英灵,一定会祝福他,让他也能守护南境的百姓。
这时,伊赤姆带着孙太医过来了。
乌宇恬风挑了挑眉,刚想问毒医的去向,伊赤姆便抢先开口道:“他一听您的想法就发了大火,摔碎了不少瓶瓶罐罐骂您糊涂,之后,更直言这时候他必须在前线,若无他这个大夫,士兵若真受伤又何如……”
“然后,”孙太医补充道:“他便从帐中跑了。”
毒医性格桀骜倔强,这倒像他会做出来的事。
乌宇恬风抿抿嘴,不再勉强,只将自己的打算对孙太医和盘托出,他说完,也不等老人回答,先深深冲他一揖道:“您这一路上,对哥哥尽是回护。此战危险,哥哥昨夜……昨夜又虚耗过度,我想请您、请您务必劝他回中原去——”
若他此战失败,黑苗巫首和乾达毕竟会操控尸人、蛟骨颠覆整个南境。
他死不重要,重要的是凌冽,不能白白命丧于此。
孙太医仰头看着他,轻声道,“我……会尽力一试。”
“那便多谢您,”乌宇恬风笑着再拜,想了想,又道,“苏妮姬和其他伤员,我会留下几人照料,在哥哥离开前,都还要劳烦您多看顾。”
“这是应当的,您放心就是。”
如此,乌宇恬风安排好一切,再无后顾之忧。
蛮国的船队升起高帆,小蛮王踏上甲板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军帐方向——
今日是个朗日,青蓝色的高空上疏散地漂浮数朵白云,明媚的阳光洒落在浅白色的砂石滩上,像重叠银纱,乌宇恬风勾起唇角笑了笑,碧色的眼眸中流淌的是旁人看不懂的深情和温柔。
○○○
和风缓缓,暖阳当空。
凌冽再醒来时,已是这一日的午后。
清澈的阳光从微微开合的帘外渗漏,屋内燃着一炉安神香,木施上整齐地挂着他墨蓝色的礼服,轮椅被推到床边,榻旁的小圆桌上,还温着一盏香气扑鼻的花草茶。
琉璃盏下烛火簇簇,暖黄色的光芒让凌冽忍不住弯了眉眼。
乌宇恬风好像并不在帐内,素日热闹的军营此刻静得出奇,凌冽疑惑地蹙起修眉,撑着自己缓缓从榻上坐起。
简单的动作,却让凌冽忍不住闷哼——
腰部往下酸痛发麻,双腿更是像灌满了浆,稍一用力,就会一抽一抽地颤抖。
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正准备咬牙下床,大帐的帘子就动了动,一道炫目日光射|入,凌冽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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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抬手挡住眼睛,“恬……嘶——!”
出口的声音干涩嘶哑,陌生得吓了凌冽一跳。
他摁着脖子轻咳一声,正准备侧身去倒一盏花草茶,进帐之人就率先走过来,替他拿起了琉璃盏。那双手,是一双布满了皱褶、充满了药香的手。
“……孙太医?”
老人点点头,只将花草茶塞入他手中。
凌冽捧着温热的琉璃盏,心中那点疑虑更甚:乌宇恬风一直将他保护得很好,他在南境苗疆几乎无病无灾,即便偶尔有个头痛发热的,乌宇恬风也更喜欢请毒医,或者将毒医、孙太医两位一并请出。
他单独见孙太医,只在论及中原事时。
“恬……”凌冽嗓子嘶哑,不得不先押下几口茶润喉咙,“我是说,他、小蛮王人呢?”
孙太医看着凌冽唇瓣上嫩红的一道,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口气后,将小蛮王交待他的事情和盘托出。凌冽一听得“小蛮王清晨开拔南征”几字,捧着茶盏的手就开始微微颤抖。
当孙太医说到子母蛊时,凌冽更“呯”地一声摔了手中的茶盏。
杯中只余一点的茶水飞溅出来,打湿了铺在脚踏上的白牦牛皮。浅黄色的水珠在牦牛长绒上肆意奔跑,凌冽瞪着那曳长的污渍,浑身抑不住颤抖,“那……小混球离开多久了?!”
“他……天亮时开拔,算起来,约莫有两个时辰了……”孙太医回道。
凌冽双手收紧,险些将一整张絮丝被都扯烂。
他飞速地换好衣衫,没选小混蛋故意放在木施上的繁琐礼服,而是另择了一套云鹤纹的黑色劲装。北宁王将长发高束,自转着轮椅来到了帐前的空地上。
帐内一片死寂,除了安置伤员的几间帐篷还亮着灯,整个砂石滩上便只剩下他和孙太医。
凌冽眯了眯眼睛,试着唤了影十一。
结果等了半晌,却见是影六急匆匆跑来,他见着凌冽,先跪下行了大礼,然后才面色尴尬道:“队长擅作主张,清晨时就悄悄带人、带人……随那蛮王去了。”
凌冽一愣,而后长舒了一口气。
影卫贵在忠心、贵在无条件执行主子的命令,影十一虽自作主张,但却贴合了凌冽心意,他不怪他。
凌冽先将影六从地上扶起来,王府影卫虽对苗疆蛊毒异兽没有特别好的办法,但有他们在,至少能保乌宇恬风性命无虞。
“去牵马来,”凌冽拍拍影六,“顺便再想办法弄条船来。”
影六一愣,明白凌冽没有责怪影十一的意思,他眼中闪过一抹喜色后,便长跪顿首、飞身而出。
凌冽想了想,又请孙太医去将阚部首领的长弓和索纳西改进的□□取来,他见老太医没异议地就点头离开,还是忍不住问道:“……您不听他的,劝劝我么?”
孙太医闻言,逆着日光回头笑道:“您若听劝,便不是我熟悉的王爷了。”
凌冽也笑,他转过头去,半眯着眼睛看着翻浪的钦敦江:
臭小鬼,凭什么替他决定。
当影六带人驾小船、牵马过来时,乌宇恬风身边那只吊睛白额的大老虎不知何处蹿来,它先是甩着尾巴围凌冽转圈,而后用前掌刨地,伏低身子、冲影六不住地低吼。
看着这头颇通人性的大虫,凌冽又气又想笑,他挺直了酸痛的腰背、转动轮椅上前,一把揪住大老虎毛茸茸的耳朵:“听清楚了小东西——大锦北宁王,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做逃兵。”
大老虎被他揪着,金色兽瞳眨巴两下,终于不甘不愿地趴下去。
在凌冽背着长弓上马时,他面前的河滩和小舟上却投下了一大片阴影,而站在马匹旁边的孙太医只看了一眼,就险些被骇得昏了过去。
未等凌冽回头,身后就遥遥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银铃声儿。
伴随着银铃阵阵而至的,是一个女童清脆的声音:“不愧是窝看上的华邑姆!说得好,窝们苗人,也绝不做逃兵!”
凌冽回头,高高的圣蟾蜍顶上,站着戴颤枝银帽的阿幼依。而紫色圣蝎和浑身绒毛、遍布莹绿色符文的圣灵珠蛛则乖顺地趴在那黄色的□□两边。
凌冽:“……”
○○○
凉风北劲,云层汇聚。
蛮国军队很快就按计划带着车弩攀上了蒲干王城两侧的山脊,王城大门城楼上的蒲甘士兵正聚在一起用午饭,并没注意到头顶密密麻麻的黑影。
遂耶部首领与乌宇恬风响哨为号,蒲干士兵们还来不及反应,便见万簇火雨、破空而落。
盛满桐油的木桶从山上次第而下,王城大门上瞬间变成了一片火海,连环爆炸的冲击力让山上的石块都跟着崩落,城楼上的士兵还来不及逃,就被炸飞、横七竖八地挂到了城楼上。
蒲干王城内,几位将军亦乱作一团。
蛮国来势汹汹,城楼上伤亡惨重,流溢的桐油让他们根本救无可救。即便后来米莉亚公主命人送来了沙袋,但他们的士兵只要靠近城墙,就会被攀在山壁上的蛮国□□手瞄准、射落。
米莉亚公主和将军们着急,王庭内的国王阿奴律,却在王庭内慢条斯理地拭剑。
他对外头冲天的喊杀声充耳不闻,只是低垂着眼眸,看着黑黢黢的冰窖入口。
入口处的灯烛已熄,阿奴律却耐心久候。
直到冰窖中传来了跫跫足音,玛黑王后和黑苗巫首一前一后地走出来,黑苗巫首怀中,还抱着一个浑身结霜的小男孩。
阿奴律深深地看了一眼黑苗巫首,还剑入鞘道,“蛮国已至,本王会不惜一切阻拦,但也请您务必信守诺言、实现我们夫妻之愿。”
如果,忽略那一身的冰霜,黑苗巫首怀中抱着的小男孩跟睡着了没什么两样。他的五官与阿奴律国王非常相似,皮肤微黑,额心上还有一枚小小的红痣。
黑苗巫首裹在一身素黑的长袍中,削瘦异常,高突的颧骨上绘制了一副红纹面油彩,他点点头,然后抱着那孩子大踏步朝勃生港走——
王后玛黑想跟,却被阿奴律拦住,“你和米莉亚一道儿,先将百姓疏散,然后找个安全的地方躲好。”
“可您……”
阿奴律凑过去亲了亲她的额头,“乖,去吧,战争是男人的事。”
玛黑王后哭了,眼睁睁看着丈夫离去。
倒是米莉亚公主站在远处的阴影中,脸上蒙着一层头纱、看不真切表情。
阿奴律国王到的时候,蛮国勇士们已在□□手的掩护下登楼。阿奴律当机立断,也找来弓箭手反攻,他身先士卒、冲锋在前,让溃散的蒲干军队士气大振。
战事一时焦灼,乌宇恬风他们也没有特别好的法子能快速攻入城中。
与此同时,黑苗巫首也终于走到了勃生港。
朔风急至、彤云汇聚。
清晨还碧青色蔚蓝的天空,此刻已经是黑如锅底。海面上浊浪涛涛,一叠一叠掀起的巨浪,暴涨的海水将港口的木栈道淹没了一半。
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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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头,马蒂塔恭恭敬敬地等候着,即便海浪已打湿她全身的衣裳。
黑苗巫首将怀中的小男孩递给她,然后便念着咒文、重新汇聚蛟骨。
蛟龙白色的脊梁骨缓缓从水底升起来,泛着黑光的咒文爬满它全身,黑苗巫首脸上的血肉也一块块脱落、露出双颊上大片的白骨,他却觉不着疼似的,只将小男孩从马蒂塔手中接过。
他目光温柔地看了小男孩一眼,然后就接将尸骸投入水中。
海浪翻涌,巨浪滔天。
原本保存得极完好的尸骨,在落水时就被那可怖的蛟骨分食殆尽。而后,那具沾满了血污、遍布黑色咒文的蛟骨一跃腾空,于海面上、半空中——长出了经络、血肉和鳞片。
黑苗巫首看着眼前的一切,血肉模糊的一张脸上,终于露出了狂喜——
“成功了!这次的献祭成功了!!我成功复活恶蛟了!”
○○○
钦敦江上,两条盘桓的灵蛇护送着一艘小舟南下。
阿幼依嫌船太小,最终竟然选择坐在灵蛇上,凌冽看着在水中嬉闹得不亦乐乎的小姑娘,还是忍不住吞了吞唾沫——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无法心平气和地直面这庞大的五圣物!
强劲北风袭来,天穹中越来越多的乌云排布,闷雷蛰伏,再晚些,定有暴雨降落。
伴随着一道凄白闪电,蒲干王城的大门、终于轰然告破。
阿奴律国王执意不走,率先攻打上来的阚部勇士们杀红了眼,都不顾遂耶部首领之命,拼着要将这个害死他们首领的凶手置之死地。
乌宇恬风也拽着钩锁,缓缓降落到人群后。
他遥遥看着头发蓬乱、身上布满血污的阿奴律叹道:“我本无意与蒲干为敌。”
“哼,”阿奴律一把推开一个扑上前的勇士,嘶吼道:“要杀便杀!哪来这么些废话!”
乌宇恬风皱眉,环顾四周并没找到黑苗巫首身影,他刚想问,结果就听见黑苗巫首的声音遥遥从头顶传来:“国王陛下怎么一心求死呢?”
他不知何时已登上了浓烟滚滚的城楼,身边还站着那个从天竺贩来的姑娘马蒂塔。
“您不是一直想再见见瑟达殿下么?”
听见“瑟达”二字,原本已是强弩之末的阿奴律来了精神,他眼睛亮起来,也不知从哪儿爆发出一股力量,将围着他的勇士们掀飞,自殷切地跑到城楼下:“您、您当真让我儿复生了?!”
黑苗巫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伸长手、指向了城门外的钦敦江。
蒲干国虽整个建在高峡谷中,但为了方便百姓出入,城门外还是挖凿了一条人工水渠,环绕的水渠让激流的江水变缓,也在城门前汇聚形成了一座漂亮的喷水池。
阿奴律跑过去,竟见池中腾起不少浪花,而后,便是哗啦一声——
在众人或惊骇或好奇的目光中,只见一个皮肤偏黑、五官同阿奴律国王十分相似的小男孩浮出水片,他光|裸着上身,眨巴着大眼睛趴到水池边,顶着额心的红点,偏头嬉笑着看阿奴律。
国王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而后他陡然抬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很痛,可这痛却让阿奴律激动。
蒲干国王踉跄几步上前,眼中全是泪花,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喷水池边,忍不住地张开双臂去搂男孩,“瑟达……我可怜的瑟达!阿爸真的真的很想你……”
因角度的缘故,情绪激动的阿奴律国王,并没看清楚水池中的一切。
相反,一直站在城门边的乌宇恬风,却十分清楚地看到了:那“小男孩”的腰部往下,全是闪烁着黑光的鳞片,鳞片之下则是一条长长的蛟尾,蜿蜒着、不知盘桓到何处。
乌宇恬风眯眼,仰头看了黑苗巫首一眼。
而趴在水池中一直笑嘻嘻的小男孩,却忽然赤红了双目,以奇怪的角度张大口,尖利而带有腐臭味儿的牙齿咔嚓一声就咬掉了阿奴律国王的一条手臂。
鲜血喷涌出来,这时候,阿奴律才看到小男孩身下的异样。
他愣了半晌,捂着冒血的肩膀、惨呼着滚到地上。
“小男孩”叼着“父亲”的断肢,竟还能咯咯直笑,更当着众人,将一整条人手嚼碎吃入腹内。
阿奴律痛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惨白着脸、转头双眸渗血地瞪向黑苗巫首:“你……你对瑟达做、做了什么?!”
黑苗巫首根本没理他,只张开双臂迎风而立:“尔等凡躯,都将成为龙神的祭品!都是我黑苗重掌南境的助益!来吧,现在向龙神俯首,还来得及——!”
他说着,那个半人半蛟的怪物也随之腾空而起。
长长的蛟尾掀起巨浪,汇聚而来的乌云在蒲干王城的上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漩涡中雷光电闪,青光白影在那怪物身边闪烁,钦敦江水也像煮沸般带着地面剧震。
乌宇恬风记得,大巫曾说过,南境苗疆在数万年前,是个神明与凡俗共生同住之所。这里有蚩尤大神,有游龙、有腾蛟、还有明黄色的凤,可惜凡俗累年大战,惹得众神弃南境而去——
只留下他们苗人的先祖,还有世代守护苗人的五圣物。
如蛟龙,即便是神明,也该沉睡在过往中。
他看着黑苗巫首,终于缓缓抽出了腰侧苗刀:“即便是神明,逆天而行,怎配掌管南境?!”
□□手自不用小蛮王再吩咐,纷纷取出羽箭朝蛟骨和黑苗巫首急射。
然而那蛟骨早有准备,长尾一甩,便是顺着护城水渠,令钦敦江水暴涨成数丈的浪墙。
乌宇恬风回头看了一眼那条遍布黑色咒文的异蛟,反手就是一道钩锁速度极快地扑上城墙——管你是驭尸术还是神明、腾蛟,处理掉始作俑者,就是最直接的办法。
显然,黑苗巫首并没有想到他会这般蛮干。
他在马蒂塔的保护下狼狈后退一步,本想令那异骨过来,结果江面上忽然响起葫芦笙,一只庞大的毛蜘蛛攀上了西侧的山峦,口中吐出无数道白丝、将那盘桓在空中的蛟龙困住。
而东侧的山峰上,则立起一条紫色的巨蝎。
随着悠扬的曲调,一蹦三跳的黄□□从钦敦江后跃出,两条灵蛇腾空、直接拦住了蛟骨去路。
乌宇恬风看了五圣一眼,转头又劈砍向黑苗巫首。
马蒂塔勉强同他拆了两招,之后就根本不是乌宇恬风对手地被揣飞,黑苗巫首的身上瞬间多了好几个窟窿,他踉跄着跌坐在地,四手四脚地爬了片刻后,终于忍无可忍地大吼:“你还要看热闹到什么时候——?!!!”
乌宇恬风一愣,感到背后传来一阵劲风。
他急忙矮身一闪,而后就惊讶地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的阿曼莎。
或者说,尸人阿曼莎。
消失了许久的乾达款步从城楼的一片阴影中走出,他笑眯眯地冲黑苗巫首点点头道:“先生勿怪,我只是等您向我低头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一时忘情,就耽搁了一会儿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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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苗巫首从地上爬起来,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尸人阿曼莎一出现,战场的局势又发生改变:天空中异蛟同五圣缠斗、地面上蒲干国士兵和蛮国士兵斗在一处,而那些倒下的尸骸,却在乾达的操控下、慢慢站起身来——
他们不避刀斧,不知疼痛。
两侧山脊上的弓箭手无法策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已经被扎成刺猬、浑身都烧成焦炭的尸人,不要命地攻击同伴。而同伴一旦倒下,没过多久,就会变成尸人、加入到尸群中去。
成为尸人后,阿曼莎的感官比从前敏锐。
与乌宇恬风交手,赤手空拳的她竟还占了上风。
即便乌宇恬风有刀,她却一点儿也不知疼痛,仿佛毕生唯一目标就是弄死乌宇恬风。
而乾达看着他憎恶了一辈子的人,同他曾经最疼爱的“女儿”缠斗,见乌宇恬风当真一点儿情面都不讲、数次挥刀想斩下阿曼莎头颅,他便忍不住讽刺道:“您还真舍得动手,枉费我可怜的代帕痴心恋慕您那么久——”
乌宇恬风充耳不闻,只专心战斗。
无论阿曼莎痴情他与否,这姑娘都曾是南境百姓,如今变成尸人,他得快些结束对方痛苦。
数次的攻击,也搅得尸人阿曼莎愈发烦躁,她陡然往前一扑,张开嘴就要去咬乌宇恬风。乌宇恬风反应也快,他原地一滚,抬脚将尸人绊倒,手中苗刀当场就契入了阿曼莎的颈项。
可惜,角度并不好,刀无法再深一步。
乾达抿抿嘴,连忙控制尸人阿曼莎后退,让尸潮上前、拦住乌宇恬风。
乌宇恬风一时难脱身,只能眼睁睁看着乾达拽着阿曼莎往王庭深处、勃生港的方向跑,“你站住——!”
狡猾如乾达,怎可能原地乖乖等死,他转身想溜,结果才迈出一步,就有一直□□从天而降、稳稳地扎入了他的脚背中。
尖锐的疼痛让乾达霎时间失了声,他骇然抬头,却见远处山峦上,一匹毛色雪亮的白马,姿态优雅地驮着一道墨色身影,步态悠然地跳落。
即便在逆光的剪影中,乾达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让他吃了无数次暗亏的大锦北宁王。
凌冽背着阚部首领的长弓,手中拿着索纳西改良过的劲弩,他居高临下地睨着乾达,寒声道:“你还想逃去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小蛮王:唔,我不要哥哥涉险~
北宁王:小混蛋!从今往后哥哥保护你——
第61章
乾达抖着嘴唇,双目充血,他狠心咬牙将箭簇拔|出来、一瘸一拐地往后退,唤阿曼莎过来,妄图用阿曼莎挡住凌冽。结果,凌冽根本不买账,连发的弩|箭直瞄准了阿曼莎已破开大洞的颈项。
“你、你怎么?!”乾达胆寒,再拽着阿曼莎往后一步,他怪叫起来,“你怎么滥杀无辜?!阿、阿曼莎又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
“呵,”弩|箭射完,凌冽换了长弓在手,他瞄准乾达似笑非笑道:“她三番五次挑衅于我,难道我还杀她不得?再说,既然她已是尸人,本王又何须顾及什么?”
乾达不敢置信地看着凌冽,根本没想到心怀天下的北宁王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慌乱,他也无法分辨凌冽所言真假。
狼狈间,乾达想转身去寻黑苗巫首相助,结果扭头便见异蛟被圣灵蛇缠住,年幼的五圣使吹着葫芦笙笑嘻嘻的,而站在王庭上的黑苗巫首、已喷出了大口艳血。
乾达抿抿嘴,最终选择将拽着阿曼莎混入尸群中。
乌宇恬风没想到凌冽会来,他急急砍翻两个围攻他的尸人,靠近凌冽唤道:“哥哥——”
可凌冽却只是寒着脸看他,弯弓搭箭、对准了他的眉心。
小蛮王翠瞳微睁,羽箭嗖地一声擦着他的发顶飞过,准之又准地扎入了他身后一个蒲干尸人喉管里。
“凝神。”
凌冽的声音还有些嘶哑,乌宇恬风忧心地看了他好几眼,才转头继续应对尸潮。
蛟骨一时被圣灵蛇压制,甩着长长的尾巴从半空中跌落,于城楼下砸出很大的一个坑。蛟骨不甘心地盘桓在那泥坑中,圣灵蛇也嘶嘶吐着蛇信、戒备地守在一旁。
黑苗巫首呛咳两声,吃力地趴到城楼上。
“大人,您没事儿吧?”马蒂塔担心,上前扶了他一把。
黑苗巫首双颊已悉数溃烂,颧骨往下全是森然白骨,失去了肌肤和皮肉的遮挡,他那口漆黑烂牙直接暴露在众人视线中,听见马蒂塔的声音,他竟陡然咧开黑牙一笑,目光灼灼地看向这天竺姑娘。
马蒂塔被他骇人的目光吓着,后退一步迟疑道:“……大人?”
黑苗巫首却笑得更加渗人,脸上的红纹面油彩都变得更渗人起来,他一把拽住马蒂塔,声音似梦似幻,“你说过会效忠于我的,对吧?你也说你会效忠蛟神的,是吧?”
马蒂塔一愣,下一瞬,她就感觉到自己整个腾空,黑苗巫首竟将她抱起来、准备往城下丢。
盘桓在城楼下的蛟骨目露凶光,血盆大口中溢出了大量涎液。
马蒂塔登时白了脸,不敢置信地瞪着这位她敬如父兄的长者,“您……您……”
“黑苗和蛟神都会记得你的,”黑苗巫首神情疯狂地拍了拍她手背,“何况,今日你的牺牲,算得上是与神明相融,将来,还可以同享整个苗疆朝奉!”
马蒂塔咬牙,忽然反手死拽住黑苗巫首,她涂满丹蔻的长指甲深深抠入黑苗巫首的皮肤:“既……是这样好的事儿,您……为何不一道儿呢?!”
黑苗巫首吃痛,看着这个同样疯狂的女孩,惊讶过后,眼中竟闪过一抹赞许:不愧是他欣赏的仆从!
马蒂塔不想死,即便要成为异骨的养料,她也要拉上黑苗巫首垫背。
诚然,能以生人献祭的黑苗巫首比她狠心太多,黑苗巫首用力挣出一手,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下,毫不犹豫地砍断了自己手臂——
马蒂塔抱着那只断臂,如断线的纸鸢,很快就从城楼上落入异蛟的口中。
黑苗巫首喷涌的血水将一整块城墙砖都染红,吞噬了新鲜血肉的异蛟重获力量,翻腾着将圣灵蛇逼退、又重新飞上天空、掀起巨浪,三丈高的潮水涌上城门前的空地,将来不及防备的众人全部掀翻。
因此,乾达得了一夕喘息,拽着阿曼莎躲入了王庭高塔。
尸潮重新涌动,阿奴律国王终于看清了黑苗巫首,他在士兵搀扶下爬起来,颤声道:“……你骗我。”
黑苗巫首一边系紧衣袖止血,一面无辜地看向这位国王,“您的瑟达王子,难道没复生么?您看,他多神勇,您不感谢我便罢了,怎么还指责我?”
阿奴律吞了口唾沫,白着脸看向天空中那个人身蛟尾的怪物,他摇摇头:“那不是瑟达,不是……”
黑苗巫首嗤笑一声,还想说什么,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他转头,只见玛黑王后双手持剑——
“还我儿子的命来!”
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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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王后是个深居闺阁的弱女子,哪里懂得舞刀弄剑。
她全凭着一腔怒火,却掌握不好力度,看着来势汹汹,黑苗巫首却全没当一回事。他侧身一躲,玛黑王后便收势不住地从已是残垣断壁的城楼上扑出——
“!!!”阿奴律国王双目眦血,忙奔过去接妻子。
他的双膝在砂石地上擦出两道长长的血痕,可从城楼上坠落的玛黑王后,并没有落入他的怀抱里。在距离他仅有几寸高的地方,盘桓而下的黑影直接衔住了玛黑王后。
咔嚓一声,骨骼碎裂的声音响彻苍穹,地面剧震、阴风怒啸。
阿奴律的接到了大片黏稠血雨,凄艳的红色瞬间染透了他金色的甲胄。
“……”僵了半晌,阿奴律爆发出绝望的惨呼,“啊啊啊——!”
那、那怎会是他乖巧听话的儿子!
他的儿子怎么可能当着他的面生吞他的妻子?!
阿奴律以头抢地,仅剩的手狠狠地扎入泥地里,他不过是想要儿子回来,不过想再见那可爱的男孩一面!怎么又如何至于遭受这样的惩罚?!
与此同时,接连吞噬两个活人后,蛟骨的力量变得前所未有地强悍。
江水倒灌,将整个蒲干王城的大门淹没,立在圣蟾蜍头顶上的阿幼依也不得不暂避其锋芒,带着五圣先攀上旁边的高山。
滔天洪水中,蒲干士兵和蛮国勇士忙停下对彼此的攻击,一并扶着各自的伤员跑上城墙。
混乱中,阿奴律也被连拖带拽地带上城墙,众人才松了一气,阿奴律就忽然持剑暴起,不管不顾地扑向黑苗巫首,“还我妻儿命来——!”
几位将军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大王扑上去,同那个诡异的黑袍男巫斗在一处。
两人虽都失去了一只手臂,但黑苗巫首明显更能忍痛,情绪也不似阿奴律激动,闪转腾挪间,他弯腰使绊子,直接将阿奴律踹入了江水里。
异蛟动得极快,顶着小男孩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从水中一跃而起,张开血盆大口、直接将这位国王拆吃入腹里。翻腾的江水中很快浮起无数血沫,站得近的士兵们都忍不住捂嘴干呕起来。
这时,乌宇恬风也终于处理完身边最后一个尸人,来到凌冽身侧。
凌冽墨色的劲装湿漉漉的,也不知是江水还是血,他白皙的脸颊上也溅上了一点血沫,整个人看上去如冰似雪,又仿佛是从地狱中爬出的嗜杀修罗。
乌宇恬风靠近时,凌冽也恰好用完了最后一支羽箭。
“哥哥怎么来了?”
凌冽骑在马上,腰背酸痛更甚、腿根处也是一抽一抽地疼,他愤愤瞪了小蛮王一眼,缓缓地将长弓背到背上,勒紧马缰寒声斥道:“……不许跟我讲话!”
乌宇恬风呜了一声,大脑袋耷拉了一下,一双绿眼睛却偷偷看着他眨巴眨巴。
凌冽深吸一口气,咬牙别过脸去放狠话,“我现在不想搭理你这个小混蛋,你也别来同我说话,我怕我会忍不住当场揍你!”
乌宇恬风扁了扁嘴,却还是凑上前去:“我不怕,我抗揍!哥哥打我手不痛就成!”
“……”凌冽眯起眼睛,手中的马鞭气得险些扬出去。
小蛮王傻乎乎地笑,抱紧雪星脖子蹭了蹭,然后贴着马儿从下往上看凌冽,软了声音道:“哥哥别凶凶我嘛,我……我知道错啦!”
凌冽白他一眼,满腔怒火,偏就能被这和风细雨吹散:
他,又能拿这小东西怎么办。
撇撇嘴,凌冽正想让乌宇恬风上马,还没说出口,那边的尸群又发生了异动——
原来,蒲干国王夫妻先后身死,余部便议不再与蛮国为敌,国王一步踏错、没道理为他一人而至国灭,蒲干残部便纷纷掉转枪头帮着蛮国对付尸群。
有了他们的助益,遂耶部首领的压力便不再那么大,能配合弓|弩手的火箭、将尸人一个个砍头斩杀。
黑苗巫首同阿幼依、异蛟和五圣之间战局僵持,躲在高塔上的乾达咬咬牙,推开了高塔的窗户就带着阿曼莎走到了高塔窗台上,他远远看着,忍不住讽刺黑苗巫首道:“您也不成嘛,关键时不还是得靠我么?”
他说着,方才还被逼得节节败退的尸群就一阵鼓动,密密麻麻的黑色小虫从尸人阿曼莎身上涌出,虫群所到之处,那些已失去头颅的尸骸,竟再次站了起来——
形势再次反转,蒲干士兵和蛮国勇士们不得不朝王庭方向且战且退。
凌冽远远看着乾达那般得意,忍不住用长弓戳了一下乌宇恬风,“……去帮我取一囊箭。”
乌宇恬风点点头,急急走出去取回羽箭回来。
他将箭囊递给凌冽时,手指却轻轻挠了挠凌冽手背,“哥哥主动同我讲话,是不是……不生恬恬气了?”
凌冽被他弄得又痒又臊,别开脸,只将心思放在射箭上,可惜乾达狡猾,见羽箭急来,便蹲下身去,让受制的尸群替他抵挡。
尸人被悉数扎成刺猬,凌冽却还是没能伤到乾达半分。
乾达忍不住得意,探出脑袋讥诮道:“任您骑射俱佳,也敌不过我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尸人吧?要我说,您还是趁早放……呃?!”
他话说一半便生生顿住,张开的嘴里涌出了大量鲜血、堵住了他的口腔。
乾达骇然低头,不敢相信地盯着贯穿了他胸膛的血手掌。
那手的腕骨纤细,上面还有双环的一支银镯,染血的长指甲上涂满了鲜艳的丹蔻,乾达张了张口,梗着脖子扭过头去,双目瞪得跟铜钱一般大:“你……”
站在他身后的,是脖子上已豁开大口子的阿曼莎。
她原本如死鱼般泛白的眼珠复现了一点的灰,阿曼萨盯着乾达,僵硬而缓慢地将自己的手捏紧、扯着乾达心脏而出。随着她的动作,涌动的尸群登时顿在了原地。
而乾达口中涌出大量的鲜血,指着阿曼莎、半晌说不出一言。
阿曼莎眼中的清明只维持了片刻,而后她就抓着那一团血肉咔嚓咔嚓地喂入了嘴里,失去控制的尸人三三两两倒地,没了之前那般恐怖的攻击欲。
尸人阿曼莎当众啃噬一颗人心,而后竟拽着乾达、一跃下高塔。
鲜血的味道吸引着剩余尸人,他们放弃了与众人的缠斗,纷纷朝着乾达的方向涌去。而从高塔上坠落的两人,众人也遥遥听见了骨骼碎裂之声——
凌冽呼吸一屏,乌宇恬风也眉头紧蹙。
涌动的尸人如过境的蝗虫,将乾达身上的血肉一块块啃噬殆尽,而手脚都扭曲成奇怪角度的尸人阿曼莎,尸群却并没有碰她,她僵在原地半晌,而后慢慢爬起来、扭转脑袋,似乎想看一眼苍麓山方向。
可惜,已是活死人的她双目失焦,并没有找准方向。
两行血泪顺着她的眼眶中流出,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阵怪响。曾经骄傲的圣女闭上眼苦笑一声,而后毫不犹豫地抬手摁住天灵盖,咔嚓一声,生生掰断了她残破的颈项。
“……”凌冽看呆了。
乌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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恬风也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
他们都没有想到阿曼莎竟然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而随着她的身死,刚才还活动着的尸群,竟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尸骸横七竖八地倒下,高塔附近由此堆出一座尸山。
黑苗巫首没想到乾达就这样被尸人反噬,他眯起眼,深吸一口气念出大咒,恶蛟受他感召、周身黑芒迸现,用于伪装的人身消失,恢复了它本来黑色蛟龙的模样。
黑蛟一跃腾空,掀起了一潮潮巨浪,空中雷鸣电闪、大雨泼天而降。
黑苗巫首脸上的血肉也在雨水中全部腐蚀脱落,他的脑袋变成了一个可怖的森然骷髅头,两枚眼珠空洞地虚悬在外,只一眼就让阿幼依捂住双眼尖叫起来——
江上狂浪逼着众人后退,黑苗巫首也借机、攀上了黑蛟。
阿幼依想追,却被那堵通天的浪墙阻挡。
即便第一时间后撤,卷来的海浪还是冲得众人狼狈异常。王庭内修剪得体的灌木被连根拔起,红泥随着水波将打满金箔的宫殿染成一片血红。
倒是乌宇恬风第一时间跳上马背,雪星疾驰如电,驮着两人蹿上王庭高顶,并没沾上太多的泥污。
异蛟不知所终,泼天冷雨里,狼狈的众人都有些迷茫而不知所措。
乌宇恬风看了看伤亡惨重的蒲甘军队,自己先从马上下来,唤来遂耶部首领让他燃放与伊赤姆约定的讯号,此战至此,已无再战必要——他本无意灭国,眼下正撤兵的好时机。
阿幼依听他们议论,指着空中螺旋汇聚的异云愤愤不平道:“就这样叫他跑啦?”
乌宇恬风笑了笑,示意小姑娘先别闹。
闻讯,伊赤姆很快率众赶到,米莉亚公主作为蒲干王室唯一的幸存者,被众人推上王座、主持大局。
虽为女子、虽是败方,但米莉亚的态度却不卑不亢。
她承认如今种种,皆是她父母执迷不悟、容留黑苗巫首所致的惨祸,她不怪蛮国,也愿赔还蛮国损失。不过公主也坦言,蒲干国力衰微,一次拿不出更多的钱粮,她愿与乌宇恬风定三年约期,分批偿还债务。
乌宇恬风本无意与她为难,但仗打起来,许多事便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尤其是,阚部还为此失去了他们敬爱的首领。如此,他征求了众人意见后,又添上了一些旁支补充,才允了米莉亚所求。
狂风卷浪,大船依次扬帆起航。
乌宇恬风让各部勇士先走,自己留在最后,而凌冽则陪在他身旁。
两人一人策马、一人负手站立,在电闪雷鸣、乌云汇聚的蒲甘王庭中,却显得那样和美如画。
最后一艘船开来,伊赤姆立在船头、放下了登船所用的跳板。阿幼依骑在圣灵蛇上,一早带五圣跃入江里。小姑娘似乎根本没把眼前的惨况当成是一场恶战,反而趴在灵蛇脑袋嬉笑玩闹着。
凌冽看着那些大蝎子、大蟾蜍,勉强说服自己别怕。
几位首领都陆续上了甲板,乌宇恬风却还站在原地,凌冽拨转马头,让雪星的脑袋蹭了蹭乌宇恬风,“怎么,还不想走?”
乌宇恬风一愣,而后他冲凌冽笑笑,主动牵起马缰,“嗯,这就走啦!”
他虽然在笑,眼睛却没看凌冽。
凌冽心头一跳,忍不住又看他一眼,可金灿灿的小蛮子却牵起缰绳上前、没让凌冽看清他的脸。两人前后登上甲板,伊赤姆见众人都上了船,便吩咐扬帆、起锚,收起了木跳板。
然而,就在大船准备驶离蒲干王城时,乌宇恬风却忽然撑着船舷一跃入水。
“大王?!”
“华泰姆——!”
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齐齐围到了船头,却只能看见他那头金发在汹涌的江水中浮浮沉沉,而后极快地跃出水面、反身回到了蒲干城下。
上岸的乌宇恬风冲众人挥挥手,翠色的眼瞳深情而留恋地望着一个方向。
他冲面色雪白、凤眸圆睁的凌冽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像个诡计得逞的坏小孩,他没出声,而是做了个口型道:“哥哥保重。”
然后,他才转头扬声冲大船上喊道:“恶蛟现世,为王者不能坐视不管!”他将手中苗刀挽了个漂亮的花,“若我此战不还——老师,让阿兄送哥哥好生回中原——!”
伊赤姆急了,他才不想理会这狗屁嘱托,急吩咐船调头。
然而大船笨重,一时半会儿转不过来。
乌宇恬风笑笑,没停留,转身朝勃生港方向走——他不能再放过黑苗巫首,即便此战毫无胜算,这也是他作为大王必须去肩负的责任。
然而,就在大船打横时,凌冽忽然拉着马缰命雪星后退——
白色的骏马一声嘶鸣,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加速腾空,一跃从船上飞下、稳稳踏上了岸边水湾浅浅的砂石滩。乌宇恬风一愣,回头就骇然地看见凌冽竟策马下了船。
他急忙回身,迎向凌冽。
没走两步,凌冽身后陡然腾起的巨浪——
“霜庭哥哥!”
“华邑姆?!”
“华泰姆——!”
诡异的黑色巨浪将大船推远,站在船头的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浑浊的浪花将河滩上的两人连马一同吞下。
水寒刺骨,凌冽却想起了金沙江上:
同样是落水,同样有金色发丝穿过五彩光斑,黑暗中浮起泡沫点点,乌宇恬风再次扑过来紧紧拥住了他。看着小蛮王那双漂亮的绿眼睛,凌冽缓缓地阖上眼眸——
算了,他原谅他了。
谁让这小混球生得这般讨他喜欢呢?
○○○
凌冽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靠在一块青碧色的巨石上,人则半躺在一处砂石滩。
被折腾了彻夜,加上淋雨吹风、骑马落水,凌冽一睁开眼,就觉得眼皮酸胀、头重脚轻,四肢百骸都透着说不出的疲惫不堪,身上的湿衣服紧紧地贴着肌肤,膝盖往下更痛得一点知觉也无。
天空中彤云密布,绵密的雨丝如钢针般扎在身上。
凌冽打了个哆嗦,勉强抬手抹去脸上雨水,倚着石壁缓缓坐起来。
模糊雨幕中,渐次出现了大滩、大滩的鲜血,凌冽这时候才发现——他们位于距离蒲干王庭不远的一处港口,端看港口的位置和王庭金顶所在方向,凌冽勉强推断出:这里就是勃生港。
乌宇恬风跪坐在距离他这块青石不足一丈的地方,他背对着他,满头金发湿哒哒地耷拉着,上头还沾满了污泥和凌冽无法分辨出的黏腻海草。
而在他身前,则是跪坐在蛟骨上、只剩一把枯骨的黑苗巫首。
黑苗巫首身上的长袍破开了不少洞,露出里头包裹的一把残躯:有的地方是腐烂的血肉,有的地方却已经是森然白骨。他眼眶中的两只眼球掉了一只,身|下盘桓的恶蛟血迹斑斑、腐烂的肉块正从骨骼上极慢地脱落。
整个港口一片腥臭,鲜血和散落的尸块、未及消化的人骨七零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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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冽忍住反胃,张口喊了声“恬恬”。
乌宇恬风的背影僵了僵,他转过头来,脸上有惊喜。可看清凌冽惨白的脸色后,又变成了自责,他强撑着转身,似乎想要站起来、结果只摇晃了一下,就又狼狈地摔跌在地上。
这次,凌冽看清楚了——
小蛮王的胸腹上布满了乱七八糟的爪痕,最深的一道伤口险些贯穿了他的胸膛,干涸的血液变成了一道道黏稠的脏污,又被不断降落雨水洗刷,皮肉翻卷泛蓝,让他看一眼都心痛异常。
更莫说,乌宇恬风的右手以奇怪的姿势扭曲着,左腿上还明显被那异蛟咬掉了一块。
乌宇恬风见凌冽红了眼,他笑笑,撑起上半身,笨拙地爬回凌冽身旁。金色的大个子第一时间并没有冲凌冽撒娇,而是抱歉地牵起凌冽的手,小声抱歉道:“哥哥对不住哦,是我没护好你——”
凌冽看着他,忽然浑身颤抖起来,他狠狠咬住下唇,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眶迸落。
大锦战神,威名赫赫的北宁王,许久没这般狼狈地哭过,他捉着小蛮王的手,又是要哭、又是要怒,最后就变成满脸扭曲,腮帮略鼓、鼻翼急动的模样。
看着凌冽雪腮上接连不断滚落的金豆豆,乌宇恬风也慌了,他忙啄了啄凌冽脸颊:“哥哥不哭。”
“……谁、谁哭了?!”凌冽羞恼极了,转眼要瞪他,却没控制好,眼尾溢出更多泪花。
乌宇恬风眨眨眼,想笑又不敢,他忙凑上去,香香凌冽眼睑,将那双漂亮凤眸中涌出的咸豆豆悉数吞下。他贴着凌冽微微发烫的额头,小声道:“哥哥再撑一会会儿,援兵很快就到啦!”
凌冽见他浑身血污,正欲说什么,一瞥眼,却看见了乌宇恬风身后摇摇晃晃站起来的黑苗巫首——
他每走一步,身上所剩无几的血肉便脱落一块,淋淋漓漓得甚是可怖。
仅剩的那枚眼珠浑浊而拉满了血丝,盯着乌宇恬风有说不出怨愤不甘、忌恨赌咒,他抬起手,用仅剩的手指捏成爪、预备掏乌宇恬风的后心。
凌冽反应极快,袖中短剑出鞘,一边用力将乌宇恬风揽入怀里,一边生生斩断了黑苗巫首一截小臂。
残肢跌入泥沙里,黑苗巫首也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那已称不上是“嘴巴”的口腔中发出一阵凄厉的不甘心怒吼,而后就整个人如同一滩烂泥般、咔哒哒碎成了一堆枯骨。
黑苗巫首一死,天穹中聚拢的黑云层内也渐渐罅出一丝薄亮。
绵密的雨丝渐渐稀疏,那条异蛟上的血肉也开始剥落、腐化,重新变回那条沉睡海底的枯骨。
凌冽长舒一口气,虚弱地丢掉手中短剑,抱着乌宇恬风脱力地靠回青石上。
他已烧得意识模糊,但怀中人温热的躯体、有力地跳动的胸膛,却足够让他心安。凌冽抬手轻轻揪了下小蛮王耳朵,“下次,可不许再丢下我了……”
乌宇恬风怕压着凌冽,用力翻身下来,也虚虚无力地与凌冽并排靠到了青石上。
他伸出没受伤的左手,轻轻牵住凌冽右手:十指相扣。
眼前并无美景,只有灰蒙蒙一片的暗沉天空,还有浊浪滔滔的海水、布满了尸块和血肉的脏污砂石滩。但乌宇恬风从未这样满足,他叹了一口气,紧了紧牵在掌心凌冽的手——
哥哥的手好凉好凉。
凌冽感到他指尖的力道,虽然呼出的气都结成白雾,却还是用力回握了小蛮王的手——从前是他瞻前顾后,是他没及时回应,才叫小蛮王那般小心翼翼、畏怯又委屈。
他喜欢那个金灿灿傻乎乎的小家伙,更喜欢看他攀刀梯时那份骄傲和自信。
即便凌冽没法直白地告诉小蛮王:我心悦你。但他希望用这点指尖上的力道告诉小家伙——他既选择留下,就愿意与他共进退,无论是恶蛟还是尸群,他想和他一起面对。
乌宇恬风感受到回应,他翘起嘴角,小声呢喃道:“……哥哥真好。”
凌冽撇撇嘴,心道:他有什么好?
他凶巴巴、冷冰冰的,只懂得打仗和钻营人心,没有出挑的厨艺、也不会什么风花雪月的情诗,听不懂小蛮王娇俏的情歌,更不像他那般心灵手巧会做轮椅、会串贝壳风铃,甚至还懂得如何编织陷阱捕捉红鲈鱼。
他不良于行,于床笫之间无甚有趣,他甚至不知自己熟悉的人事物里,能拿出什么来讨小蛮王欢心。
从来运筹帷幄的北宁王有些心虚,他侧头认真看了小蛮王一眼,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傻子,到底喜欢他什么?
这时,乌宇恬风也恰好偏头,碧色的一双眼眸亮晶晶。
四目相对,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狼狈的自己。
凌冽忍不住,先笑出来,他闭上眼睛摇摇头,左不过援兵一会儿才来,这辈子他也不可能比此刻更丢脸,烧红的脸颊正好掩去了凌冽此刻内心的羞赧,他舔舔嘴唇轻声开口道:“阿恬……”
“……嗯?”
“若以后再有事,别想着我送回中原了……”凌冽说了半句,声音却没由来哽咽,他抬起左手抹了一把脸,才小声继续道:“……我不喜欢中原。”
乌宇恬风一愣,反应再迟钝,也明白了凌冽话中未尽的意思。
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凌冽:“可、可是中原是哥哥故乡……”
“我娘早早去了,我爹也已不在人世,”凌冽哼笑道:“身边所剩无几的亲眷都在挖空心思防备、算计我,你确定要送我回去?”
他在中原,从来劳心劳神。他要想着布局、想着复仇,北宁王府和镇北军的家眷都在倚靠他,都在等他站出来推翻那群恶人,都在等他代表着天理昭彰杀出一片青天。
即便两世,凌冽也从来都只有一人,他必须强悍、必须运筹谋算。
为待他恩重如山的老将军一家,也为给他真诚的镇北军,但他愿意报仇、愿意报恩,并不代表着他不会累,不会痛,不会心寒。
如果可以,他不愿每日提心吊胆,不愿每日与阉党、外戚谋心画皮,他也想只做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七皇子,翻着话本、捻着点心,坐在秋千、摇椅上笑看天高云淡。
若非是南境苗疆,但也只有南境苗疆。
这里的山川草木与中原不同,这里的百姓与中原不同,就连这里的花鸟虫鱼,都透着与中原大不相同的纯澈可爱:他们爱憎分明,他们坦率直白。
这里,万物有灵。
凌冽拧过头,也不闪不避地看着小蛮王,他皱了皱鼻子,轻轻骂道:“臭恬恬,你不能……在我离不开你时,又转身毫不留情地不要我,你那样,我也会难过的啊……”
乌宇恬风傻了,下意识反驳道:“我、我没有不要哥哥,我……”
“你,还记得金蜜果么?”凌冽没让他说完。
乌宇恬风点点头,他当然记得,那时他和凌冽语言不通,无论他做什么,凌冽都会误会他是心怀叵测。他实在没了办法,便带漂亮哥哥到了禁地去看了叠水瀑布、看了那漂亮的蜜香树。
那是他们整个南境最美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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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虽然当时蜜香树没有开花也没有世界上最好吃的金蜜果。
但他,看见凌冽笑了。
他知道,自己那一刻的心意完完全全地传递给了他心爱的哥哥。
青白的闪电劈下来,照亮了尸横遍野的勃生港,自然也照亮了青石前十指交叠的两人。
凌冽抬起左手轻轻拭去乌宇恬风脸上血污,看着那双碧色的眼眸,他轻声道:“那时,你告诉我,蜜香树花叶不相逢,你说金蜜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甜果,你还说,金蜜不易保存、离枝不到三刻便会腐败而逝……”
冰冷的雨水让视线模糊,凌冽唇边却始终挂着一抹温和的笑,他凑过去,将脑袋枕在小蛮王肩头,虚虚用手搂住小蛮王的腰,闭上了眼眸:
“臭阿恬,别抛下我了……我还没吃到你说的金蜜果,也没看见蜜香树盛放满树银花……”
他又啄了啄小蛮王唇瓣,而后贴到乌宇恬风耳廓,似是呢喃、又好像只是想告诉他心爱的小太阳:“你说金蜜离枝而死,我又何尝不是……?”
乌宇恬风,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愿意去相信、去倚靠的人。
即便这混蛋小他五岁。
但枕在他结实而温热的胸膛上,即便巨浪滔天、乌云密布,凌冽也觉踏实。
他于小蛮王,又何尝不是离枝而逝的金蜜果。
乌宇恬风抿抿嘴,绿色眼瞳中终于蓄满了泪水。他懂了、彻彻底底明白了。他低下头,急而重地香了香凌冽发顶,红着脸涩声道:“笨哥哥……”
凌冽烧得意识模糊,听见这话,却还是勾起嘴角,喃喃回敬道:“傻恬恬……”
作者有话要说:凌冽:傻恬恬~
小蛮王:笨哥哥~
所以你们两个才是天生一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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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晨昏交替,昼夜更迭。
再醒来时,凌冽发现自己躺在完全陌生的一处房间:
屋内燃着令人安神的香料,悬垂在床边的帘帐是来自波斯的星沙银帐,此纱能滤去日光灼热,便是再热的天,躺在帐内也不觉闷热。他的轮椅被推在床边,远处的黑檀木圆桌上,照旧温着一盏花草茶。
房内无人,既没有爱哭吵闹的元宵,也没有那个他最想看见的小蛮子。
凌冽缓缓闭上眼睛,仰躺着缓神。
这时,房间的大门被推开,凌冽转头,于明媚的日光中看见了一个满头银发、蓄着白色长须的老人。老人鹤发童颜、精神矍铄,手中握着一根纯银打造的蛇头杖,蛇头之下,又悬挂有无数日月星辰形状的银片。
“您醒了。”
凌冽撑着想坐起来,那老人却摇摇头,凌冽甚至都没看清他是如何出的手,就感觉到有一股和煦的力量将那星沙银帐挑起、脑后也被垫上了两个枕头。
“您还病着,别勉强。”
若在从前,中原人北宁王必定要将眼前的一切当成是妖法,但——
见过了巨大的蜘蛛、蝎子、蟾蜍,见过了腾空而起的蛟骨、涌动的尸潮,凌冽此刻倒没表露出太多讶异,他微微一笑,放松自己靠下去:“您……一定就是他们口中的大巫吧?”
老人身上是一件压到脚面的银白色的长袍,腰间系着一串银饰,他的五官并不出众,但那股子沉稳的气质,却足够让人过目不忘,像极了寺庙中洞察世事的老神仙。
大巫来到床边、自取了个圆凳坐下,他先探了探凌冽的脉息,半晌后才撤回手叹道:“若早知,您是这般会纵着他胡闹的性子……”
凌冽一愣,低头摸了摸鼻子。
大巫脸上虽无甚明显情绪外露,但眼神却不大赞许,他复叹道:“罢了,都是神明的指引,那孩子在蚩尤大神那里,到底是特别的。”
他语气淡淡,却有几分长辈对晚辈的无可奈何。
凌冽原以为这位近乎神明的大巫是个严肃刻板的人,没想到对方竟然是这样的性子,他心情放松,便忍不住开口问道:“那他……”
“他没事,”大巫一眼就看出来凌冽想问什么,“那混小子打猎去了。”
“打猎?”
大巫顿了顿,似乎遇上了什么难以启齿的话,他捋了捋自己长长的白胡须,面无表情道:“九德城附近的高山上盛产黑毛小野猪*,此豚食草为生、三年才长得二十余寸,且性狡猾,跑速极快,寻常猎户找一天也不见得能捕着一头。”
凌冽一愣,眨了眨眼睛,忍不住笑出声。
大巫无奈地直摇头。
后来,凌冽才知道——
他和乌宇恬风一开始被巨浪掀翻冲走后,乌宇恬风就单方面与黑苗巫首、恶蛟展开了搏斗,小蛮王视死如归,反而让强弩之末的黑苗巫首没了办法。
伊赤姆和阿幼依也极快驰援,蒲干的米莉亚公主也提供了她能提供的一切帮助。
只是众人没想到,他们的华泰姆和华邑姆竟然会那样相拥着昏死在勃生港的大雨中,伊赤姆带人赶到时、凌冽浑身都烧得滚烫,孙太医看了,直言再晚一刻,就会有性命之忧。
而乌宇恬风右臂骨折、胸腹和左腿伤得极重,失血过多,情况也十分不妙。
他二人如此,本不便挪动,众人原打算暂留在蒲干王城内休养生息,结果天穹放晴、明日驱散乌云,缓缓在和风暖阳中出现的,竟是原本要闭关三年甚至更久的大巫。
无数白孔雀伴他,翩然从天而降,银发白须的老人,替乌宇恬风完成了最后的善后——勃生港砂石滩上散落的腐烂血肉、人骨,还有散落在栈道和海水中恶蛟残躯。
通身雪白的大巫双手结印,将蛇首灵杖置于身前,闪烁白芒随念动的咒文从他身上涌出,渐渐弥合了这片大地上的满目疮痍,散落的蛟骨也被他焚烧,悉数化成了细碎的粉末。
之后,在大巫的帮助下,他们回到了摩莲城左侧、更靠近高黎山的这座九德城内。
……
这些,都是闻讯而来的伊赤姆大叔细细说与凌冽听的。
大巫只面无表情地立于房间窗口,神色淡漠地看着远处云层后、隐约能看见一点儿的苍麓山雪顶,深秋霜重,摩莲、九德和朱鸢等城还是一片绿意浓浓,苍麓山下却已是银装素裹。
不过南境冬日雪少,除了靠北的一片山峦和高峰,几乎一整季都看不上一次落雪。大巫将背在身后的双手缓缓地放在了窗边,微蹙的眉目舒展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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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炖了银耳雪梨,凌冽发这场高热,烧了足四日,险些拖成肺痨,如今高热虽退,人却还有些咳喘。
凌冽捧着青瓷小碗,用汤匙一勺勺慢慢喝着,知众人皆安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经此一事,元宵也懂事了许多。
从前遇事总爱哭红眼、气鼓鼓指责旁人的小管事,这次,反而只是嘟嘟嘴,怨了句“王爷您太不顾惜自己”。而且,凌冽发现小管事在他未注意时,学了不少苗语,已能同九德城巡逻的勇士无碍交谈。
凌冽很欣慰,总觉得他从北境带回来的这个小家伙长大了。
伊赤姆大叔想了想,又补充了几件他认为凌冽会想知道的事——
小勇士索纳西已完全恢复,这几日正帮着遂耶部首领训练士兵,原本各部勇士看他纤细得跟个小姑娘似的、还有轻视之心,如今却一个个都憨直地爱围着他、缠着他要他传授技艺。
阚部则通过比武,在众人见证下、选出了新一任首领,前任首领的尸骸得到了收敛,已风风光光地由三部勇士们护送回到了蚩尤神殿,与多年来守护南境的英雄们相伴长眠。
可惜的是,浅渊寨被整个烧毁,寨中上下三百余人,算上苏妮姬和老寨主,只逃出来不足二十人。
那坚强的姑娘当众拒绝了大巫的延揽,直言她作为浅渊寨的女儿,寨中有难,她不能只顾自己。她拒绝了大巫前往苍麓山修行、成为圣女的邀请,而是选择留下,同其族人一起重建家园。
凌冽想起那个姑娘身着五彩凤服在篝火边跳舞的身影,又浅浅地笑了笑。
这倒像是她会做出的选择。
不过,提到苏妮姬,凌冽就忍不住地想到另一个女子:同样的模样出众、同样的身材出挑,同样骄傲尊贵,但……
即便相识之初,她待他并不算友善,她也直接、间接害了他良多。
但凌冽永远不会忘记,尸山血海中,那姑娘用浑浊的眼眸、不甘心看向苍麓山的样子。
观他神情,伊赤姆愣了一下,也猜到凌冽想到了阿曼莎,他叹道:“阿曼莎,唉……她也算是个苦命的。”
凌冽点点头,搁下汤匙、轻声问:“那她的遗骸……?”
“当时钦敦江水上涨,众人无暇顾及,后来再寻时,已经……”伊赤姆摇了摇头,神情悒悒。
凌冽沉默,捧着已见底的青瓷碗,面色也凝重了几分。
这时,站在窗边的大巫却忽然转头,他的目光明澈地看了凌冽一眼,然后让众人先出去,他还有几句话要单独对凌冽讲。伊赤姆自然没异议,元宵也点点头,收拾了碗碟便转身离去,还贴心地替他们合上了房门。
白发白须的大巫重新在凌冽的床边圆凳上坐下,他看看凌冽的眼睛,然后目光顺他脸往下,最后停留在了凌冽掩盖在被面下的膝弯上——
“人各有命,王爷,无论是寿命、薄命、宿命还是使命,即便是两世亡命,那也是神明的指引。”
凌冽眉心一跳,惊骇地看向这位仙风道骨的“老神仙”。
大巫却没有继续,只摇摇头示意凌冽不必追问,他伸出手点了点凌冽腕子上挂着的圣物,用模棱两可、神秘的古苗语轻道:“蚩尤大神会指引你,遇到对的人。”
古苗语凌冽听不懂,但他透过那银镯子,想到了当初的乌宇恬风:他同小蛮子素昧平生,对方却在第一眼见他时,将全族的圣物毫不犹疑地送出。
凌冽垂下眼眸,目光柔和地看向腕子上的银镯,唇边泛起笑意——
或许,一切早已命中注定。
他不知大巫刚才话中的“两世亡命”何意,但他没从老人的语气中听出恶意。
他相信南境苗疆,相信这群质朴真挚的人,自然,也愿意去相信他们侍奉的神。
见凌冽心绪平稳,大巫点点头,重新替凌冽放下星沙银帐道:“眼下时辰尚早,您再好好歇歇,他狩猎,再快,只怕也得到午后才会回来了,您身子虚,还是多躺着将息。”
凌冽本想说他已经睡了足够长时间,可大巫的话像是有魔力,他才说完,凌冽就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大锦北宁王从未在人前如此失礼,他微微红了脸,认命地仰躺下去。
倒是大巫,放下星沙银帐后、隔着纱帘看他,脸上闪过一抹笑意,道:“您多歇歇是好的,养精蓄锐,到时、我帮您治腿疾时,您会有足够的体力。”
……腿疾?
即便凌冽敏锐地捕捉到了大巫的用词,他的眼皮还是撑不住,很快上下打架着沉沉睡去。
陷入黑甜乡前,凌冽还是忍不住想:他的双膝骨是被人用箭射穿的,能保住一双腿已属不易,说白了——其实就是此生残废。但这位南境的大巫,却将他这腿,说成是……疾?
是“疾”,便有痊愈之可能。
沉沉睡去的凌冽,自己都没觉察到,他的唇边也隐隐约约绽放出一抹笑容。
○○○
凌冽这一觉并没睡很久,南境午后高悬的骄阳将整间屋子烤得极暖、照得极亮。
眼前光晕闪烁,凌冽裹着柔软温暖的被子,总觉得自己好像睡在软绵绵的云层中,他不想睁眼,却总觉得那道浅银色的纱帐外,隐隐约约似乎有一个人影。
那影子金光闪闪的,也不知是罅漏的明亮日光,还是他心里特别、特别想见的那个人。
半梦半醒间,凌冽伸出手去,隔着帘帐一起捉向那道金影,嘴里也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句“恬恬……”
本以为只会捏到一圈细碎的纱网,结果指尖却明显地触到了一绺带着热意的发丝。
凌冽陡然睁大了眼睛。
因为被揪住了头发,侧坐在床边的小蛮王不得不仰着头、保持了一个古怪的姿势。他的右手上还帮着厚厚的绷带和夹板,脖子上极其滑稽地吊着一圈薄纱。
乌宇恬风眨了眨翠色眼瞳,小声呜呜道:“痛痛,哥哥松松。”
结果,回应他的,是星沙银帐被从里掀起,层层叠叠的纱帘像新嫁娘的头纱,从上往下盖住了乌宇恬风,在小蛮王还未回过神时,脸颊上就被轻轻地吧唧了一口。
小蛮王被亲懵了,呆愣在原地,翠色眼瞳瞪得比新鲜的龙眼还大。
凌冽好笑看他,又主动蹭过去啄了啄他的唇瓣:“傻恬恬。”
这次,乌宇恬风不傻了,他侧过身,伸出还完好的左手,深而紧地揽住了凌冽的腰,将人往自己怀中再带了带,他用亮闪闪的翠色眼瞳细细描摹了凌冽眉眼,然后笑着,凑过去紧紧衔住他微微开合的双唇。
缱绻啄吻,变成了缠绵的深吻。
乌宇恬风于此道上还算娴熟,可他的霜庭哥哥竟头一次不服输,他那么丁点儿的优势,很快就在凌冽的勤学和举一反三中溃不成军,两人都从压叠的唇瓣上,感受到了彼此——
凌冽感受到的,是只有小蛮王能给他的安心。
而乌宇恬风却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漂亮哥哥藏在中原人含蓄内敛下的那颗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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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吻终了,他亲昵地用鼻尖蹭了蹭凌冽。
凌冽刚想开口,就看见他的傻恬恬脸上露出了一个憨笑,浅浅梨涡挂在唇畔,少年笨笨地呢喃了一句:“嘿嘿,哥哥睡了好久好久哦……”
北宁王被逗乐了。
看着眼前的小家伙,凌冽无比想给从前那个瞻前顾后、踟蹰不前的自己一拳——这样好的小蛮子,他干什么要犯蠢地拒绝?他的恬恬这样好,即便是用整个天下来跟他换,他也不愿。
看清楚自己,心境便也开阔。
凌冽撑着自己挪了挪,主动靠过去枕到乌宇恬风肩头,指尖若有意若无意地绕着他金灿灿的发丝,另一只手轻轻戳了一下小蛮王绑着绷带的右手,道:“疼么?”
“不疼,”乌宇恬风给凌冽舀出来一碗新的银耳雪梨,“哥哥前些天吓死我了,你做梦都在咳嗽呢。”
凌冽看着那青瓷碗里白嫩细腻的银耳,雪白色的梨片沉在碗底上,透明的银耳中还缀着几粒枸杞。即便早晨他才用过一碗,此刻也还是接了过来。
九德城中青瓷汤匙不若中原那般精致,但足够凌冽将一片银耳并上头红彤彤的枸杞一齐舀出、递到乌宇恬风唇边。小蛮王愣了一下,张嘴刚想说话,就被凌冽瞅准了时机连汤匙一起塞入他嘴中。
乌宇恬风:“!!!”
“甜吧?”凌冽笑,自己凑在碗边上,也小小地抿了一口。
乌宇恬风其实根本没尝出来嘴里是什么味儿,他只是囫囵地尽快将那黏腻的银耳吞下,然后将汤匙拿出来,忍不住苦恼地眯起眼睛:“你……真哒是我的霜庭哥哥吗?”
“……”凌冽夺过汤匙又喂了他一口,斜睨着他,“不然呢?你疑我是山中精怪么?”
这话让乌宇恬风脸上狐疑的表情更重——他的漂亮哥哥何时同他开过这样的玩笑,他挑了挑眉,在凌冽喝完最后一口汤羹时,他极快地凑上去啄了凌冽一口。
凌冽挑眉看他,他却只是砸吧两下嘴,用舌头舔了舔唇瓣,点点头,似是在认真确认,半晌后才亮着眼睛道:“好甜好甜,看来是我的霜庭哥哥没错!”
凌冽乐了。
一小碗银耳雪梨,生被两人吃成了黏糊糊的蜜糖。
四目相对,他们都忍不住笑。
不过,温情没过多久,凌冽就觉得下腹有些发胀,他躺的时间实在太久,加上接连用了两碗汤羹,这会儿实在有些憋熬不住。
这样的私密事,原本该唤小管事或其他小厮来伺候的,但凌冽好容易见着他的小蛮子,便是一刻也不想乌宇恬风走——尤其是,在接连经历过乌宇恬风背对着他离开、冲他挥手诀别后。
凌冽再三犹豫,最后还是微赧着脸,轻轻扯了扯乌宇恬风裤链,小声让他帮他拿清器。
接二连三的亲密让乌宇恬风都发懵,他心跳极快,直觉自己也要发热。
他的漂亮哥哥从含蓄内敛到儇薄晃浪当真是一点过场都不讲,不过一夜温存亲昵,不过是经历一场恶战,他、他怎么就能得到这么多!得到这么这么好!
乌宇恬风站起来,即便被绷带捆着一只手,他也走出了同手同脚的步伐。
放在房间角落的清器是九德城主新置的,一看就并非南境惯用青铜虎子、马子一类,而是用白玉制成有螭纹的一只清鳖*,圆口上还用青花描了四朵祥云纹饰。
对于这种在实用器皿上做精致装饰的,凌冽实不能理解,他面颊微红地从锦被中挪出来,缓缓地将双脚垂落到垫着牦牛皮的脚踏上。
乌宇恬风偏黑的脸也红彤彤,捏着清器的掌心热汗涔涔,他低着头,看也不敢看凌冽,却还是小声问:“哥哥,用不用我……把着你啊?”
凌冽登时急了,险些将长长的白色系带扯成死结,他锤了乌宇恬风一拳:“你、你转过去……”
乌宇恬风“哦”了一声,摸摸鼻子转过身去。
可惜的是,即便转身,他也不能关上自己耳朵。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举动,男孩子小时候经常三三两两并排一起做,有些胡闹的、甚至会比谁更远。
此刻那一点淅沥沥的水声,却让他两颊烧成浓红,耳尖都跟着艳红到能掐出血来。等凌冽完事,他也不敢细看、细问,直提着那白玉清器火烧屁股般蹿到门口。
明明凌冽昏着的这几日,吃喝拉撒都是他一应伺候的。那时,哥哥昏着,他一点儿没觉得害臊,还能单手拧干长巾,替凌冽一寸寸擦身……
怎么、怎么哥哥睁开眼睛,就、就这样让人心乱!
凌冽也有些后悔,他还是该唤元宵进来的。
是他失算,不过简单解个手,怎就、怎就这般羞耻!
他原想瞪小蛮王一眼,结果看见金灿灿的小家伙站在门边上一副想逃的模样,他那点羞臊之心便瞬间被抛之脑后,他唤道:“阿恬——”
小蛮王听他这么叫,只好硬着头皮走回来:“哥哥。”
凌冽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他的左手手臂,小声道:“昏了这么多天,好容易醒了,你可不许走。”
乌宇恬风本能地有些犯愁:院子里,他还烤着好吃的小野猪呢。
他又怎么会想到,不过进来看哥哥一眼,就会被哥哥这样黏住。
凌冽见他眼神闪躲,便忍不住地往床里侧让了让,他拍了拍外侧的床面,狭长的眉眼少了霜寒,反而添了几分温情和狡黠,“躺太久了,我腿冷。”
乌宇恬风立刻不想什么小野猪了,他从善如流地翻身上床,小心翼翼地夹住了凌冽双腿,像从前一样帮他暖脚。凌冽则是趁机用脚面悄悄蹭了蹭乌宇恬风左腿,发现上面还留着个凹凸不平的疤痕。
想到那条有血盆大口、尖利牙齿的恶蛟,凌冽顿时有些心疼。
“已经不痛了,”乌宇恬风看穿了凌冽心思,他用眼皮贴了贴凌冽额心,“哥哥也终于退热了。”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凌冽便忍不住在被面下捏紧了拳。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张口就在小蛮王的锁骨上愤愤咬了一口。
“呜?!”
凌冽咬得不重,但乌宇恬风还是故意委委屈屈地闷哼道:“哥哥欺负我,我、我不是糖醋炸排骨!”
被这话逗笑,但凌冽还是伸出手指戳了小蛮王脸颊一下,“你还有脸说!若不是你、你在做了……做了那等事后不告而别,我又怎么会骑马、淋雨,发高热?!”
乌宇恬风舔了下嘴唇,心道一句“完了”:是他大意,漂亮哥哥这是要同他秋后算账!
小蛮王急中生智,忙凑过去香了凌冽好几口,直把人亲得喘不上气来了才罢手。他舔舔凌冽唇瓣上来不及吞下的水渍,腆着脸赔笑道:“……恬恬知道错了。”
凌冽也没当真和他生气,在勃生港的泼天冷雨里,他早就同小蛮王说开了。只是,看着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家伙来气,他又揪了小蛮王脸颊一把,“臭恬恬,你知不知道你这般行为在中原,会被叫做什么?”
乌宇恬风偏着头想了想,试探地问:“……柳下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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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冽好笑,摇头,“不对。”
此刻的乌宇恬风就像个不爱习字背书的顽童,在学堂上被老师点名抽背昨日教的课文。他紧张的额角鬓间都出汗,小心翼翼、试试探探:“那、那个……潘金莲?”
……这哪跟哪?
凌冽气笑了,这小混蛋还当真是一点常识也无,他看着小蛮王锁骨上自己咬出来的那圈红印,故意凑上去又用牙齿撩起皮肉来狠狠地嘬了一下,趁乌宇恬风吃痛,他又轻轻揉了揉小家伙的卷曲长发。
“你这样的啊,该叫‘陈世美’,对糟糠之妻‘用完就丢’,”凌冽不给小蛮王反驳的机会,说了半句,就用食指点在想要分辨的小蛮王唇瓣上,“你就不怕,我到时候告到开封府*,让包拯、包大人用龙头铡咔嚓你!”
《铡美案》乌宇恬风其实听过,刚才凌冽提得突然,他一时没想起。
如今听到“龙头铡”和“包大人”等,他才缓过神,乌宇恬风撅了噘嘴,颇为不满地瞪大眼睛,一字一句道:“哥哥不可胡言,我只有你一人,我、我才不是陈世美呢!”
凌冽笑了,刮了下小蛮王鼻头。
他当然知道他的恬恬只有他一个,但他想要小蛮王明白:春|风一度、一夜温存后,两人应该相拥着、窝在热乎乎的被窝里,脚面贴着小腿肚、手臂箍着腰腹,腻腻歪歪、絮絮私语。
而不是,去同诡异的蛟骨、可怖的尸群,大打出手。
乌宇恬风明白凌冽,但他也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即便让今天的他重回到几天前,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不希望凌冽涉险的这份心意,自始至终都不会变。
只是,他现在更明白了一点:比起独自被送回故乡,他的漂亮哥哥更想要留在南境苗疆,更想要留在他身边。
从今往后,他不仅要保护好漂亮哥哥,还要保护好他自己。
他要和哥哥相扶相依,此生长久,一起守护南境。
小蛮王笑了笑,抬手捉住凌冽在他脸上作乱的指尖,轻轻捧到嘴边咬了一口:“好哥哥,饶了我吧?你还病着呢,你再撩我,就是在故意欺负恬恬啦!”
他声音低哑,带着一点涩,却瞬间就让凌冽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北宁王低下头,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被面一眼,而后他羞恼地低下头,“……你、你手折着!”
乌宇恬风垂眸,忍不住坏心眼,他凑到凌冽耳边,小声揶揄道:“那等我手好了,哥哥就……让我欺负吗?”
他原以为,凌冽会瞪他、会顾左右而言他,甚至生气羞臊地将他整个掀下床去。
没想到,怀中的漂亮哥哥只是闷闷地咬了下指甲,然后红着脸点点头,极轻地应了一声:“别……让我起不来床就行……”
“……”乌宇恬风弯下了眉眼,胸中又酸又饱胀,他何德何能——能找到这样好的哥哥。
凌冽的脑袋贴着乌宇恬风的胸膛,一阵阵咚咚乱音,让他多少觉察出一些小蛮王的心境,他伸手,更紧地搂了小蛮王一把,“别折腾了,陪我躺会儿吧——”
乌宇恬风笑,吸吸鼻子,也回搂紧心爱的哥哥。
两人相拥而眠,在浓秋的午后,盖着同一张柔软的锦被,絮絮说了不少私房话。乌宇恬风兴致盎然地讲了不少九德城的趣事,凌冽听着,也给小家伙道了不少话本、戏文里的民间故事。
到后来,两人都在白日生了困意,就这样直接抱着彼此,陷入了甜甜的梦境。
只是可惜了,乌宇恬风花了一上午、好不容易猎回来的黑毛小野猪。
等两人睡醒,架在火塘上的小乳猪已经被彻底烤成了一块黑糊糊,肉硬得像石头,一刀砍下去,都能冒出火星、刀口卷边。乌宇恬风多少有些迁怒,忍不住地责问旁边巡逻的九德勇士,为何不帮他看着点儿。
那勇士多少有些委屈,低头道:“华泰姆您送给华邑姆的东西,我们、我们哪敢儿碰啊——”
乌宇恬风一噎。
而站在元宵身边过来看热闹的阿幼依,则是冲着乌宇恬风拌了个大大个鬼脸:“大王浪费食物,羞羞脸!”
乌宇恬风拿起那块硬糊糊打她。
可美色当前,小蛮王不觉得自己能不为所动,他姓乌宇又不姓柳*,能同凌冽只躺在床上只谈天就已足够挑战自我,让他拒绝霜庭哥哥难得的撒娇出来烤野猪,他可做不来。
凌冽摸摸鼻子,事已至此,他也难辞其咎,便只能扯扯乌宇恬风裤缝上挂着的螭纹佩道:“别欺负小孩子。”
有了凌冽帮忙,阿幼依嘿嘿一笑,直接从长廊上一跃逃走。剩下元宵和几个九德城勇士,也各自找了由头开溜。
乌宇恬风不甘心地撇撇嘴,蹲到凌冽的轮椅边,将大脑袋虚虚放在凌冽双膝上,埋怨道:“恬恬也是小孩子,哥哥怎么不疼我!”
金灿灿的大个子这样撒娇,凌冽是半点办法也无,只能顺毛撸了他的长卷发两把,“那恬恬要哥哥怎么疼你?”
乌宇恬风想了想,偏着头坏笑道:“既然小野猪烤糊了,那就罚哥哥陪我再去猎一头吧!”
凌冽愣了愣,乌宇恬风指着天上高悬的明日,还有万里无云的碧蓝色天空,笑道:“我问过大巫啦,他说哥哥的身体可以出来走走的,多晒晒太阳对恢复也有好处。”
南境的天空,其实比中原和北境的都好看——
高远无云、湛蓝泛青,而且越往南、天空的色泽便越纯澈,像是此境的人,让凌冽忍不住想亲近。
凌冽也想去,可一想到要骑马,他就忍不住有些犯怵。
毕竟才病了一场,尤其是在那般情境下咬牙骑马,凌冽一想起来,就觉得自己的腿根都在抽筋。
乌宇恬风其实也是个人精,只在面对他心爱的漂亮哥哥时,才忍不住故意卖蠢。只一眼,他便看出来凌冽的忧虑,他好笑地凑过去亲了凌冽侧脸一口:“我抱着哥哥,哥哥侧坐、靠着我就好,不用亲自骑马。”
这般不要脸的话,若换从前,凌冽一定要骂他。
可如今听来,凌冽只是耳根微红地犹疑了一会儿,便点点头答应了。
乌宇恬风准备充分,带了软垫、厚绒裘一应俱全,若非他还带着索纳西改良好的□□,远远一看,活像是带着宠妻爱妾出游踏青的君主。
凌冽被他整个人塞在厚厚的大氅中,远远看过去只能瞧见一撮发尖。
伊赤姆摇摇头,挥挥手,不想看华泰姆和华邑姆腻歪,倒是站在他身边的元宵,神色淡然,让大叔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九德城与摩莲城相似,都是多用大理石垒砌的城池,城内百姓没有摩莲城多,但有七八条河流淌过,小舟和渔船穿行不断,远远看上去是个繁华而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城市。
凌冽靠在乌宇恬风肩头,遥遥看着城里那些抱着大鱼篓的姑娘、妇人们,看着她们脸上幸福和满足的笑容,也忍不住地勾了勾嘴角——满载而归,这是一种多么简单的喜悦。
想起大巫说的九德城小野猪难捉,凌冽忍不住轻轻戳了下乌宇恬风胸|脯:“都已是申时了,天黑前能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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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
“当然能!”小蛮王骄傲地扬了扬头,“恬恬可是整个南境最厉害哒!”
凌冽睨他一眼,想笑他小不要脸。可看着蓝色天穹下、日光洒落在乌宇恬风的长卷发上,煜煜生辉的金光映衬得他那双碧绿色的眼睛更加璀璨。
威名赫赫的大锦战神终于承认:他的小蛮王就是南境最厉害的,在这里,好像确实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乌宇恬风将凌冽带到了九德城外一座不算高的小草山,即便是深秋里,山上的碧草也不见泛黄,长长的草绒随风翻动,偶尔从里头露出一两头浑身布满了花斑的黑山羊。
小蛮王熟门熟路地从较缓的坡道一侧带着凌冽登山,到山坡背阴处,凌冽就远远看见了围在一处水潭边汲水的一群小黑野猪,它们的眼睛圆溜溜的,看上去十分精明。
小野猪们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但看上去还是十分谨慎,低头喝两口水,就要抬头环顾四周。四蹄上的肌肉都绷紧了,似乎随时准备着逃跑。
凌冽从前也狩猎,不过在围场里的动物,多半是御苑官员精心挑选的。到了北境,他也就打过雁、射过狼,从没见过这样精明而结实的小野猪。
他好奇而兴奋地瞪大眼睛,脑袋忍不住地从大氅中探出。
乌宇恬风好笑,忍不住压低声音对凌冽道:“……哥哥,他们现在很警惕,是捉不到的。”
凌冽皱眉,还未开口,那边的小野猪们就发现了他们,飞快地四散开来、蹿入了草丛里。
“……”
“看吧,”乌宇恬风无辜地耸耸肩,“要等他们跑累了,才好捉的。”
凌冽抿抿嘴,乖乖缩回了脑袋。
之后,两人先在草山上转了一圈,乌宇恬风打了几只野兔,又采了一篮子凌冽叫不出名的野菜,还有一些闻上去香气扑鼻的块茎,黄昏时,两人又从山上下来,这次,乌宇恬风准直有准地射中了一头四蹄上有花斑的小黑猪。
乌宇恬风找了个背风处,铺上绒垫子、升了火。
他处理着那头小猪,转头见凌冽坐在火塘边发呆,暖橘色的火光将凌冽白皙精致的面庞描摹得分外好看,他便忍不住笑起来,拖长了声音喊凌冽道:“哥哥——”
凌冽回神,疑惑地“嗯”了一声。
乌宇恬风想了想,从那一篮子野菜中挑选出了相较比较干净的一种野香蒜,他将带着细长绿叶的紫皮抱果塞到凌冽手中,然后软声道:“天就要黑了,哥哥帮帮我,我忙不过来。”
凌冽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小蛮王提起野猪准备去河边清洗的动作,终于无措地眨了眨眼。
从军五年,虽说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但他却真的没处理过字面意义上的鸡毛和蒜皮。
……
等乌宇恬风再回来,看见的就是一个呆呆捧着野香蒜的凌冽,他好笑地走上前,正想说点什么,可凌冽却先回了头,他的脸蛋不知是被火塘熏烤还是怎地有些泛红——
凌冽伸出手,轻轻攀着乌宇恬风的肩膀,将人拽得弯下腰来。
然后,乌宇恬风听见凌冽清冷但是低哑的声音在他耳畔小声道:“这个哥哥不会,恬恬教教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北宁王:又严肃又钓。
小蛮王:又可爱又茶。(嗯?)——
*黑毛小野猪:这个不是我编的,这个是真的有的,在我们西南的一个景区叫大海草山的,上面跑着非常多的黑毛小野猪,当地的老百姓说放开让游人去捉都捉不住,想要吃得提前预订,猎户们提前一两天上山去诱捕。肉质真的超级超级超级好吃!(可惜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估计只能去香格里拉之类的地方才能遇见少量的小猪啦)
*清器、清鳖、马子、虎子:都是夜壶,清器是夜壶的古称,马子后来演变成圆桶。清鳖就是鳖造型的夜壶。
*《铡美案》&陈世美:出自明代《包公案百家公案》和续书《续七侠五义》,后改变为戏曲。陈世美抛弃结发妻儿,还妄图请杀手杀他们,最后发妻告上开封府,包大人顶着太后和公主(陈世美已是驸马)的压力,启动龙头铡,还是砍了这个渣男。此处是皇叔故意吓唬小蛮王,并不是要说他是渣男的意思。(老版的《七侠五义》还蛮好看的,朝代架空就别计较我乱七八糟的引用啦。
第63章
月升夜至,星辉耀耀。
乌宇恬风从后拥着凌冽,将两人都裹进了厚厚的绒氅中,他们靠坐在几块高大的山石后,面前的火塘架着那头黑毛小野猪,外圈石头临时垒砌的小灶上还温着一壶野叶茶。
剥除黑色长毛后,小豚里一层的皮肤也微微泛黑,小蛮王往掏空的脏腑中塞了许多凌冽从未见过的香料,包括那几头凌冽最终也没能学会剥的野香蒜——
因右手受伤的缘故,乌宇恬风没法儿手把手教。而从小聪颖过人,琴棋书画、骑射刀剑俱佳的大锦北宁王,终于发现了自己于庖厨一道上的缺憾。
听着,明明是挺简单的动作:择掉野香蒜上外面一截细长绿叶,然后再把抱在一起的蒜瓣一粒粒剥下,用指甲抠掉外层紫色薄皮即可。
但他不是太用力将蒜瓣抠得坑坑洼洼,就是将自己两手指甲都染成浓紫。
看着气鼓鼓的漂亮哥哥,串好了小野猪的乌宇恬风忍不住低笑一声。
这笑让凌冽更恼,他斜小蛮王一眼,愤愤丢了那野香蒜,“都怪你挖的太嫩了!”
镇北军中没有固定厨子,多半是郭家女眷掌勺、士兵们轮流到伙房帮厨。
凌冽作为王爷,身份地位摆在那儿,即便帮厨,也没人当真支使他去剥蒜,只会让他看着锅里的水、盯着炖着的肉,或者做些劈柴、添火之类的事。
关于葱姜蒜,他只听过军中老兵议论,说隔年的陈蒜浮皮,吃起来虽老却好剥皮,新下来的蒜瓣口感爽脆,但外皮沾着水气,十分难剥。
庖厨一道凌冽不通,但他记性好。此刻尴尬,便也只能拿这话来堵。
乌宇恬风看着凌冽那圆鼓鼓的腮帮,碧色眼眸中溢满了笑,不过他也不敢再笑出声,只连连称是道:“嗯嗯,是怪我、怪我,哥哥别弄了,过来净手吧。”
小蛮王心灵手巧,动作也快得惊人。
明明只是去河边清洗小野猪,他却还有空砍断了一截竹子带了水回来。凌冽被乌宇恬风抱到软垫外侧,从竹筒中倒出水来给他洗去指甲上淡紫色的香蒜汁液。
这亲昵的动作,没由来让凌冽想起了从前——
金沙江畔,那个不知名的山洞里,小蛮王同样用竹筒打来水,伺候他匀面,然后背着他、护着他走出了百越的包围圈、回到大船上。
想起那时自己对乌宇恬风的戒心,凌冽叹息,在小蛮王转身收拾时,小声道:“我……会慢慢学的。”
夜风簌簌,乌宇恬风第一时间并未听清凌冽在说什么。
等他回头,见凌冽神情低落,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他的漂亮哥哥在钻营什么。他好笑,手上还沾着水不能去摸凌冽那张好看的脸,他便探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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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脑袋蹭蹭凌冽脸颊:“笨哥哥。”
凌冽拿眼横他。
“哥哥好笨好笨,”小蛮王又拱了拱凌冽,像亲昵撒娇的大狗,“这些小事哥哥学它做什么?哥哥什么都会了、那恬恬怎么办?”
凌冽一愣,他没想到这一层。
趁他呆住,大狗子从他怀里腾起,吧唧一口亲在他唇瓣上,乌宇恬风睁着又圆又亮的绿眼睛,摆出一副特别认真的表情道:“难道是哥哥想当陈世美?学会了这些就要踹掉恬恬去讨个新的漂亮小媳妇!”
凌冽:“……”
他忍不住了,抱着小蛮王就笑倒在软垫上,“胡说八道!你倒说说看,这世上哪还有比你漂亮的小媳妇?”
这话明明是在夸他,可乌宇恬风却拧起眉来,他卸了力、重重压着凌冽,用他能动的左手捏起凌冽痒痒肉,语调十分危险,“所以——哥哥其实还是想找的?”
凌冽一噎,被他这找偏重点的能力骇住。
偏他一言不发,更惹乌宇恬风气恼,即便只有一手,他也很快挠得凌冽连连告饶——
“……好了好了,”凌冽痒得眼角都笑出泪来,他双手虚虚捉住乌宇恬风左手,凑上前亲了亲小蛮王眼皮,左边右边各来了一下,才郑重道:“凌霜庭这辈子最喜欢恬恬,只喜欢恬恬。天下任是谁,都比不过恬恬。”
这下,轮到小蛮王脸红。
他没想到他的霜庭哥哥含蓄时一言不发,动情起来什么好听的话都能这般不要钱地讲。他撅了噘嘴,最后撑着自己拉开了一点点距离,又啄了口凌冽唇瓣,才小声道:“……哥哥才最好看,我最喜欢哥哥。”
凌冽挠挠小家伙的脑袋:“那我们就都不闹了,待会儿小野猪又要变成黑糊糊了。”
乌宇恬风吸吸鼻子,立刻爬起来去照料食物——除了野猪,还有野兔和一些野菜。
两人靠在一起,面对着火塘、一边翻弄食物,一边喝着竹叶清香的热茶,说着中原、南境他们在午后还来不及分享的趣事。
食用长绒草三年、在山间跑着长成的小野猪,肉质紧致鲜美,烤熟之后,黄金鲜脆的酥皮锁住了肉原本的浓香,几乎没有肥肉的肉块吃起来有嚼劲而不柴。凌冽只咬了一小口,就被前这美味吸引住。
“哥哥你慢点吃,小心烫。”
闻言,凌冽只吸吸鼻子,却舔舔手指,又咬下大大一口。
中原饲养的肉猪出栏时间都太短,肉质远没有这样的小野猪紧致,且肥瘦不均,吃多了腻得慌。可眼前的小野猪配上山间野味,入口只觉是清香扑鼻,甚至能嗅到这一片草山上的草芽芳芬。
乌宇恬风也知道九德城附近的小野猪好吃,他之前跟阿兄来过一次,不过那时他畏首畏尾地,躲在大人身后,根本不敢上前。如果不是阿兄想着他,他可能连那一小块肉都分不到,也不会知道此间竟还有如此美味。
正思量间,嘴里就被喂上了一块肉,凌冽清清冷冷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想什么呢?你也吃。”
乌宇恬风吃下猪肉,紧了紧手臂,将下巴搁到凌冽的肩膀上,轻声道:“想第一次和阿兄来的时候——”
那时,他小心翼翼,即便凤容王妃和乌宇洛都是好意,他也总是担心那漂亮的“阿娘”和善良的“阿兄”是为了将他骗出去卖掉,毕竟他是那样一个不被期待降生的人。
一看他眸色变暗,凌冽就知道他又想起了小时候。
凌冽抬起手,轻轻握住乌宇恬风左手,顺着他的指缝和手掌心缓缓描摹,“都过去了,阿恬。”
乌宇恬风点点头,面朝那一团橘黄色的火,慢慢闭上眼睛,回握着怀中人纤细而骨节分明的手,“嗯,都过去了。”
○○○
可惜,即便乌宇恬风准备齐全,回到九德城当晚,凌冽还是发起了高热。
大巫、毒医和孙太医都被乌宇恬风找齐,三人看了都说无事,只道凌冽身子虚亏,发出这一场场高热,倒也能祛除他从北境带来的满身沉疴。
大巫看小蛮王实在心急,便轻声劝了一句,“蛟骨有用,不必如此。”
说来凑巧,也足够滑稽。
被黑苗巫首作恶召唤出来的恶蛟骨,被大巫碾碎成粉后,竟成了治愈凌冽腿伤的一味难寻良药。大巫这几日和毒医、孙太医都在商量,一定想法子让凌冽重新站起。
乌宇恬风这才放松下来,长舒一口气。
他挠挠头,看着一身雪白的大巫,“那……您是不是之后会和我们回殿阁去?不再上苍麓山了?”
鹤发白须的老人看着他,点了点头,在心中叹息:他当真是为这小子破了很多例。
得到肯定答案的小蛮王欢呼一声,扑上去给了大巫一个大大的拥抱,老人脸上虽嫌,但颊上却可疑地升起了一抹绯红,在暖橘色的烛火下,显得异样有人间烟火气。
凌冽病着,乌宇恬风的手也需要时间恢复,众人便同九德城主商议,想再留几日。
九德城主是个年过四十的俏娘子,从父辈手中接过城主之位后,便一直没有成婚。她性子直爽、爱笑,听得这个消息后更高兴地直拍手,道:“再过几日就是萨瓦节*,那时城中会有盛大的集会,你们留下来也热闹。”
对于边境几座城市的节日,大巫等几个长者倒没觉得新鲜。但乌宇恬风偌大个人,却跟阿幼依几个小的一样亮起眼睛,直缠着城主说这萨瓦节的讲究由来。
原来,边境上每至秋末都会有连续暴雨。
这时,无论是务农桑还是外出打猎、捕鱼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因此,九德城为了保护百姓,便会在雨季来临前,关闭主要的城门和水道,而后在萨瓦节这日重开。
这一日后,所有通路畅行无阻,天气晴朗、风清而无雨,萨瓦节既庆祝雨季过去,也庆祝丰收和这一年的顺利。
城内几条水道上会有鱼市,捕鱼能手们会在大桥上比较自己捞到的鱼王,而妇人、姑娘们,则会沿着河道、在自家小船上贩卖小鱼灯和五彩缤纷的草金鱼,一两枚贝币或者一袋谷物就能取个网兜随便捞。
而直通城阁的大街上,则会支起夜市,附近城市的货郎都会聚集过来。
城阁则会变着花样燃放彻夜的灯火,尚未婚配的姑娘小伙子们在这一日都会上街。因为萨瓦节后,就是冬日,不需要农忙的年轻人们,才能腾出空来谈婚论嫁。
因此,这萨瓦节,也算得上是他们九德城的上巳、七夕*。
阿幼依听着,眼睛都亮起来,直言她要带上阿米连和元宵一起:捞最大的草金鱼、看最美的焰火。
乌宇恬风却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他家哥哥是喜欢挤在人群中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逛,还是想和他两个人一道儿窝在城阁最高的塔楼里、静静欣赏漫天的花火。
九德城主看着小大王那犯愁的模样,忍不住摇摇头,打趣道:“您啊,自己瞎琢磨也不是办法,倒不如回去陪着华邑姆好生歇下。等养好了精神,您自己问问他不就是了?”
乌宇恬风这才一拍脑袋,飞快地跑回凌冽房间。洗漱收拾好自己后,掀开被子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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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床、扎手扎脚地缠住凌冽,他暖暖地焐热凌冽小腿,笑嘻嘻地将自己埋入了凌冽颈项。
金色的发丝交缠着墨发,月华如水,满室缱绻。
○○○
萨瓦节这日,凌冽的病已大好。
难得的,来自中原的北宁王被城主说服,换上了一套极具九德城特色的蓝染苗衣:对襟黑底的盘扣马褂,内衬靛青色圆领的长袖五彩线绣短衫,下|身套了条宽口银虎纹的墨长裤。
长裤下,则露出他白皙的双脚。
北宁王的脚踝骨很细,本就白皙的皮肤因常年不见天日的缘故,更显病态泛青。
但九德城主却亲自蹲下来,蘸取九德城独有的散沫花粉*,在凌冽的脚背上浅浅地描了一圈浅红泛棕色的花叶祥纹,那精致的手绘图案落在凌冽偏白的脚背上,显得别样惹眼。
凌冽略尴尬,作为中原人,即便是男子,将脚面轻易示人,还是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但乌宇恬风站在他身边,用左手虚虚牵着他,当九德城主最后一下落笔时,凌冽还来不及羞赧,就听到小蛮王惊喜的欢呼:“好好看!”
“那当然!”九德城主骄傲而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不过她是女子,心细,只一眼,就瞧出眼前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
想了想,九德城主又拉过乌宇恬风的手,在他的手背上,用剩下的一点颜料,涂了个相称的图案。不过乌宇恬风的皮肤偏黑,那图案画上去并不太明显,却很大程度上降低了凌冽的不适。
他摸摸鼻子,谢过了九德城主。
乌宇恬风也笑,谢过城主后就推上了凌冽的轮椅:“嘿嘿,和哥哥出去玩啦——!”
这语气,还当真同半个时辰前就出发的阿幼依一模一样。
凌冽忍不住笑,在心底偷偷骂他:幼稚鬼。
乌宇恬风的右手恢复得很快,毒医摸过骨后,给他换了轻便的夹板和绷带,只要不太用力,他那只手便不用再以纱巾滑稽的挂在脖子上。
今日的凌冽没有扎束长发,相反,乌宇恬风却从他的妆奁盒子中、顺走了一根银边墨蓝的发带,他将金色长卷发高高扎成一束,却在凌冽额间,绑上了一条浅紫色打底、银虎镶嵌、中悬银穗的抹额。
因这装束,两人走在九德城的大街上,倒真像极了两个原本就在南境苗疆生活的恩爱眷侣。
对于萨瓦节如何过,善谋算的北宁王面对小蛮王的两个提议,选择了——不做选择。他没觉得在街巷上和其他九德城的百姓挨挤在一起有什么不好,也不觉得看鱼王、逛小摊能与那彻夜的焰火发生冲撞。
他们,大可以顺着九德城的水道、街巷一一逛过去,然后再回到城阁内,缩在高塔中,拥着暖暖的锦衾、温上一盏花草茶,再看彻夜的焰火、直到天明。
听着他的构想,乌宇恬风眨巴两下绿眼睛,小声道:“哥哥真贪心。”
凌冽挑眉,笑着拿凤眸睨他:“不可以么?”
“当然可以!”乌宇恬风俯下身香了香凌冽眼尾,“我爱死了哥哥的贪心。”
如此,两人从城阁出来,便没什么目的地开始闲逛,看见好玩有趣的,便凑上前、挤进人堆里,同九德城的年轻男女们一道儿为小摊上那点新奇的东西鼓掌、欢呼。
也是到了今日,乌宇恬风才发现——
他的漂亮哥哥其实同样有一颗纯澈简单、甚至有些孩子气的心:看见了五色蝶尾的草金小鱼,会兴奋地拍着他的手臂催促他上前与七八岁的孩童们一道儿竞争;见着用苇草穿成一整串贩卖的生鸡蛋,会惊讶地瞪圆眼睛。
遇上从未吃过的小食,凌冽总会下意识凑过去,但他的漂亮哥哥胆小而谨慎,总是会下意识捉着他的手指,轻声问“那是什么”,然后眼巴巴地等他买回来,再小口小口地尝,像个抱着新鲜松球的小松鼠。
乌宇恬风这么想的时候,凌冽正捧着一小节竹筒。
竹筒内装着九德城才有的紫色糯米饭,米粒中还藏着红枣、黄枣、枸杞和核桃仁,浇上一勺家酿蜜,甜甜的,味道很像八宝饭。
摊铺的店家没备汤匙,竹筒里用来当汤匙的是一截小竹片。
垂眸,乌宇恬风便看见了凌冽正在认真地舔去竹片上多余的米粒,小竹片被他洇得油绿绿的,然后凌冽就将竹片放进了竹筒里,一托手、自然而然地递给他:“……吃不下了。”
馂余*,这是他曾经的承诺。
乌宇恬风笑着接过来,三下五除二将竹筒内剩的一半糯米饭消灭干净。
他们这一路上买了不少小玩意,除了盛在琉璃碗中漂亮的五色草金,便是泥娃娃、草编的龙凤、拴着铜铃的红绳等,虽然不占地方,却也不算好拿。
好在王府影卫一直远远跟着,见两人实在腾不出手了,才上前先将那些东西拿回去。
九德城的萨瓦节实在有趣,凌冽揉了揉已经有些鼓的肚子,鼻尖却还是嗅到了烤鱼的清香,他们逛了一整条集市街,这会儿正来到几条水道附近,塞鱼王的几位已经登上了长桥,彼此用称攀比重量。
附近船上的姑娘们热情地吆喝着,其中有一个模样出挑的,第一眼看见凌冽,就不顾乌宇恬风的警告,直白地送了凌冽一盏凤尾红的鱼灯——这颜色在九德城里,有中原“我心悦你”的含义。
凌冽提着灯盏,有些无奈地冲那姑娘解释。
可明白两人关系的姑娘却一点儿不在意,她将双手背到身后,冲凌冽俏皮的挤挤眼睛:“没关系,我才十五,比他还小两岁,可以等的!将来若是华泰姆待您不好了,我就划着小舟往殿阁去接您!”
凌冽:“……”
乌宇恬风恼火地冲她挥挥拳,却又不能真的去揍一个姑娘。
凌冽提着那盏灯,不尴不尬地摸了摸鼻子:“这……”
小蛮王则眯起眼睛、叉起腰,大有一副凌冽若敢收下这河灯,他就要闹的架势。
凌冽看着他,只托腮思索了片刻,就找出了解法:他冲生闷气的乌宇恬风招招手,等金灿灿的小蛮王走过来后,又示意他蹲下身来。
等乌宇恬风依言动作好后,凌冽才笑盈盈地将手中的河灯塞到他手中,他挂着笑、平视着乌宇恬风漂亮的绿眼睛,双手揽住小家伙的脖子、俯下身贴住他的额头,轻轻道:“瓦夯末农*。”
他说的是苗语。
在热闹的四方天地里,声音其实很轻很轻。
但乌宇恬风听清了,极简单的一句话,却像是阵阵轰鸣的激雷,炸响在他的耳廓内。
似是为了呼应,在这日的萨瓦节上,不少手牵手走在一起的男男女女都对彼此说了“瓦夯末农”或者“瓦兄末喏”,直白的爱意让人心烫,热得让乌宇恬风丢脸的红了眼眸——
他撅了噘嘴,手里捏着灯杆一时没法儿脱身,只能愤愤地凑上前去啄了凌冽唇瓣一口,“哥哥真狡猾。”
凌冽哈哈一笑,也放开了小蛮王。
这样,他就算是将“表达爱意”的小鱼灯送给了他心爱的恬恬,虽然借花献佛有些丢脸,但总算能应对吃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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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蛮子。之后,那盏红色的小鱼灯自然被极快地塞到了影十一手里。
乌宇恬风则换了方向、他自己护在靠近水道的一侧,以防那些胆大的姑娘们,上前来觊觎他的哥哥。
绕了一圈,两人择了个白发苍苍老婆婆的船垂钓,半刻后,凌冽钓着一只大螃蟹,而乌宇恬风则只捉到了一只巴掌大的小乌龟。
凌冽看着那只被乌宇恬风委屈捧在掌心的小绿龟,瞧着它所在壳中滴溜溜转的小眼睛,忍不住笑出了声。
“……哥哥欺负我!”
“哈哈哈——”凌冽抱着钓竿笑倒在椅背上,“我……哈哈,只是觉得你跟它……有点像……”
乌宇恬风一愣,更气了,他也不管旁边看热闹的众人了,当场凑过去狠狠吧唧了凌冽一口,直将他那恼人的笑声都悉数吞入口中。
凌冽一愣,没想到小蛮子竟会当众亲他。
他试着推了推乌宇恬风,结果这动作却激怒了小蛮子。小坏蛋故意用受伤的右手摁他双手,然后左手伸展来开箍住他的腰,当着河畔一众人的面,缠绵地加深了这个亲吻。
凌冽一开始还想回应,可没几个来回就被乌宇恬风带乱了气息。
他想挣扎,又担心乌宇恬风手上的伤,如此,便彻底失去了先机,被乌宇恬风坏心眼地摁在轮椅上,从里到外、从唇瓣到齿尖地轻薄了个彻底——
等两人分开时,乌宇恬风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凌冽唇尖。
周围看热闹的人,早红着脸跑了个干净,就连那个守船的老婆婆都忍不住侧过身去,不尴不尬地摆弄着渔网。
凌冽抿了抿被嘬得又痒又烫的嘴唇,羞愤又不甘地斜了乌宇恬风一眼。结果小家伙半点不害臊,还扬了扬头,骄傲地冲他挤眼睛:“谁让哥哥先欺负我的!”
“……”行,他还有理了。
凌冽摇摇头,只当自己是在带孩子了,他冲乌宇恬风伸出手:“好了好了,把钓竿还给婆婆吧,我累了,想回去看焰火了。”
一听他说累,乌宇恬风立刻乖乖将钓竿还给了老人,还送布兜里掏出了好大一块贝币强行塞给她。那老人实在拗不过收下,在他们离开时,朗声唱喏祝福,说他们一定会此生长久、美满幸福。
漂亮话谁都爱听,直到回到城阁,乌宇恬风的嘴角都没放下来过。
○○○
京城,刘桥街。
秋末天寒,街巷两旁的银杏泛黄,凄冷夜风卷起地上枯叶,翻卷着吹向大门紧闭的御史中丞府。
磨勘之后,御史中丞舒楚仪告病了足五日,连中秋大宴都没参与。宣威将军舒楚修倒是进宫赴宴,远远拜会了舒太后和宫中的几位太妃,问了舒太皇太后安,同在京的武官们喝了一场酒。
小皇帝对于自己这位“小舅公”并无为难,反而破例,让宿醉的宣武将军留宿宫中。
朝堂上众说纷纭,揣度这是小皇帝与外戚和解的有之,猜测外戚穷途末路、“大小舒”之间生了龃龉的有之,更有些善钻营的,已撺掇着几位清流寒门上书、弹劾宣威将军舒楚修殿前失仪。
御史中丞告病的五日里,头几日还有各大家族和党徒的探望,之后由于舒家闭门谢客,门前汇聚的人群渐渐散了,就连小皇帝身边的小太监都被管家以“老爷病气会过人、恐损龙体”而给挡了回去。
言官由此议论纷纷,大太监黄忧勤的党徒们也以此做文章,参了舒家好几本。
此刻,坐在府内窗边、衣冠整肃的舒楚仪却半点不见病态,一双眼眸反而更见异芒,他手中握着一卷《三略》。此书他只翻开了一页,但却用朱墨在《上略》篇的“敌动伺之,敌近备之,敌强下之,敌佚去之*”句反复勾画了数遍。
灯烛摇曳,一身黑衣的老管家凑近,低低在他耳边禀道:“老爷,都准备好了。”
舒楚仪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点笑,慢慢将那本《三略》合上,他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那便走吧,记得知会段家、龚家等,此一局,他们袖手便罢,待大事定,自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
老管家一一应下,顺便吹灭了屋内的灯。
此灯一灭,整个御史中丞府上的灯烛都像是得了讯号,一盏盏次第熄灭。在黑暗中,老管家熟门熟路地带着舒楚仪从角门离开,踏上了外面一早等着的小车——
那车子的四面都蒙着黑布,拉车的马儿也被戴上了特制的眼罩。
舒楚仪登上车后,驾车的车夫就很快地带着他穿过景华街、来到了横在街巷尽头的石桥边,石桥下同样早早等着一条通体漆黑的小舟,车夫观察左右无人后,才将舒楚仪迎出来、送上了船。
就在小舟顺流南下出京城时,刘桥街的“大舒府”内,也终于爆发了冲天火光——
○○○
九德城的高塔,是一座三层高的拱顶圆塔。
圆圆的宝顶被四根白玉盘凤的立柱撑起,被四立柱分隔的开阔夜幕变成了包围在宝顶下的四扇幕布——有起伏的高黎山、有热闹繁华的九德城,也有浪花湍湍的河滩、夜鸮啼啼的密林。
凌冽是被乌宇恬风裹在大氅中打横抱上高塔的,手中,还被小家伙不由分说地塞了个热乎的汤婆子。
高塔的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牦牛皮,中间放着九德城主为他们准备好的小铜锅,铜锅下架着炭火,里面热腾腾地煮着一锅子鲜牦牛乳,旁边的木桌上放着剁好的青红二色鲜椒和切好的小菜和牦牛肉。
这是九德城特有的一种吃法*,用鲜香的辣味祛除牦牛乳的腥膻,乳香又能中和辣椒的辣,两样相抵做古董锅,正好能同时保持两种食物的滋味。
可惜凌冽被街巷上的小食填饱了肚子,看着眼前的古董锅,实在有心无力。
而乌宇恬风吃得比他还多,同样没有一点空余留给九德城主的这番好意,他看着眼前的古董锅笑了笑,命人将这些食材好生收到一边,只留下了那盆子热腾腾的炭火。
炭火边的另一边案几上,摆放着一壶子新酿的酸梅汤,用来分装梅子汤的两只小碗旁,还放着一只小药包,上书“保和丸*”三字,黑色的墨书下还有一枚某个医馆的印鉴。
梅子汤、保和丸,都是他们眼下最需要的。
乌宇恬风笑起来,倒出来两碗梅子汤,打开药包,分了半丸、连汤一道儿递给凌冽:“元宵还真贴心。”
凌冽用梅子汤吞服着丸药,闻言,只是笑着摇摇头:从前你俩可互相看不顺眼。
两人喝着酸酸甜甜的梅子汤,烤着炭火,拥着锦衾、肩并肩看着湛蓝夜空中一朵朵炸起来的焰火——南境的烟花同中原那些精致的大花不同,此境的烟花重在色彩丰富,一朵朵在天空中停留的时间不长,却足够缤纷炫目。
凌冽看了一会儿,便换了个姿势,将脑袋更舒服地枕在了乌宇恬风左肩窝上。
而乌宇恬风展开长臂搂紧凌冽,受伤的右手轻轻替他裹紧了有些下滑的大氅。
“之后就要回殿阁了,是不是?”凌冽问他。
“嗯,哥哥还不想回去?”
凌冽摇摇头,他其实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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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喜欢烟花这种稍纵即逝的美丽,像是他们此刻的宁静和安适。
此番大战,黑苗溃散、黑苗巫首伏诛,乾达和驭尸术算是彻底消失在了南境大陆,大巫的到来,更为他们此行添了一份心安。
但,中原、北境。
他这几日难得放松,一点儿也没花心思去盘算前世今生的事儿,王府来往的密信都让影十一或者元宵收着。一来他确实病着,二来他也是人,也不想一生勤勉、总有倦怠想要躲懒的时候。
回到殿阁,乌宇恬风为一国之主,即便有伊赤姆帮忙,也不可能彻底不理南境俗务。
而他,则不得不去面对已经走到这一步的棋局,去找出戎狄二太子身边那个神秘“简先生”到底是谁,还有元徽年间事,与之后镇北军的冤死又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
想到这些,凌冽就忍不住心情低落。
如今的乌宇恬风,已不是从前那个看两个中原字都要纠结半晌的“小白丁”了,他亲昵地用鼻尖拱了拱凌冽的脑门,“哥哥别愁了,恬恬会帮你的,南境的大家都会帮你的。”
他认真地看着凌冽,翠瞳中倒映着天穹中万簇炸开的灯花。
“我,还有南境的大家,会永永远远站在哥哥身旁,哥哥不用那样强撑着了,无论是失败还是战败……”他俯下身,轻轻地舔了下凌冽的唇瓣,“我保证,我都不会笑话哥哥的,其他人的话……”
乌宇恬风脸上露出了一个坏笑,他挥了挥受伤的右手:“他们敢笑,我就揍他们!”
凌冽看着他,忍不住地弯下了眉眼:这小蛮子,手都包成了粽子,还提什么揍不走揍的。
不过他的话,确确实实让他心安。
从前他难登彼岸、不知归途,如今,他在南境蛮国,却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凌冽闭上眼睛,凑过去吻住了这个让他安心的小蛮王。而后,他伸手、轻轻地扯掉了乌宇恬风脑后那根他的发带,在卷曲的金发披散下来时,凌冽看着乌宇恬风绿宝石般的翠瞳,轻声道:
“来做吧,阿恬——”
作者有话要说:*萨瓦节:根据傣族“出洼节”或“开门节”改编,原节日为公历十月中旬,傣历十二月十五日,庆祝丰收的节日,这日之后傣族的男女可以自由恋爱和婚配,这天会有盛大的集会。与藏族的萨噶达瓦节没有关系,无意冒犯。
*古代的情人节到底是上巳日还是七夕存争议,因此这里两者皆取。当然,有心有爱之人天天都是情人节,我是这么相信的。
*散沫花:千屈菜科、散沫花属无毛大灌木;原产于东非和东南亚,中国广东、广西、云南、福建、江苏、浙江等省区有栽培。其叶可作红色染料,花可提取香油和浸取香膏,用于化妆品,在古代阿拉伯人有用其树皮治黄疽病及精神病。(摘自百科)令参见“海娜纹身”。
*馂余:首次出现在033章,忘记的回去看一看~
*瓦夯末农、瓦兄末喏:音译,农不发音,瓦夯末大概等于“我爱你”的意思,瓦兄末大概等于“我喜欢你”的意思。
*引自《三略》:原称《黄石公三略》,道家兵书,古汉族军事著作。与《六韬》或《太公六韬》并称“六韬三略”。
*牦牛乳+辣椒火锅:这个是在央视的某档美食节目上看来的,说是牦牛奶腥味儿重,和辣椒在一起,正好能中和辣椒的味道同时去腥,是青藏高原上林芝地区高山上藏民的一种吃法。
*保和丸:出自《丹溪心法》卷三:“保和丸,治一切食积。”(《丹溪心法》元.朱震亨著)。我知道现代也有保和丸,故做此特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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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次日,威名赫赫、说一不二的大锦北宁王,确确实实,没能下来床。
乌宇恬风坐在床边,将自己和凌冽都罩在星沙银帐内,他捧着九德城主新教元宵炖的冰梅雪梨爽,小勺小勺地喂凌冽喝下——
凌冽的唇角破了,一双凤眸也肿得像桃核,即便靠在乌宇恬风那柔软又结实的胸膛上,他还是觉得浑身又酸又疼,更别提那些全没有了知觉、一动就发麻的地方。
他没力气,嗓子也哑,唯一能做的动作只有张口,将甜爽温热的雪梨汤喝下。
乌宇恬风见他呆呆乖乖的,心里也软成一团水,他摸了摸鼻子,将小碗推到床榻外,换了个姿势让凌冽重新躺下去,他伸出手去隔着被面摸了摸凌冽的腿,喃喃道:“……要是我手没受伤就好了。”
若是他的手好着,他就能帮凌冽按摩。
凌冽枕着脑后软枕,看着逆光中小蛮子的剪影,叹了一口气,从被子下缓缓伸出手牵住他,哑声道:“别瞎折腾了,我没事儿,就是累。”
“……”乌宇恬风眨眨眼,指尖轻轻挠了挠凌冽掌心,“那……哥哥不生我气吗?”
凌冽斜他一眼。
痛是痛、累是累,即便小蛮子不知收敛、折腾得他嗓子都哭哑了,可若真算起来,这事儿也是他邀请的小蛮王,不过床笫之欢……有什么好气的?
凌冽摇摇头,微微往里挪了挪,“你若无事,便再陪我躺会儿吧。”
乌宇恬风狐疑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认定凌冽没生气,不过,面对凌冽同榻而卧的邀约,他却不敢应,只红着脸、拨浪鼓似地摇摇头:“哥哥你别欺负我了,你现在这样,我躺在你身边,我怕我……我……”
他支支吾吾,只因凌冽身上几乎只有一件沐衣。
九德城主送凌冽的那套苗衣,昨夜早就被乌宇恬风折腾的不能看,恰逢这几日天气好,元宵将凌冽的寝衣都拿出去浆洗、晾晒,乌宇恬风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柔软长袍,便只给凌冽套了这件沐衣。
沐衣的材质柔软,就是下无衬裤、中无系带。
霜庭哥哥行动坐卧,本就吸引他的目光,如今穿着这样的沐衣,身上还遍布昨夜他盖上去深浅不一的“印戳”,乌宇恬风觉得自己就像渴酒的人,面对着醇香诱人的美酒——
他怕他情难自制,他怕他再生旖旎恶事。
凌冽瞧小家伙红着脸没出息的模样,忍不住轻轻笑了下,他转过身来,从被面下伸出手轻轻勾住乌宇恬风的指尖,“那你坐在这儿,等我睡着了,你再出去。”
乌宇恬风吞了口唾沫,闷闷地嗯了一声。
凌冽看着他,唇瓣带着浅浅笑意阖上眼眸,他的嗓音本就因昨日彻夜低吟而沙哑,这会儿,星沙银帐将室外骄阳遮挡,在一室浅白色的微光中,北宁王的声音轻得像在做梦——
“以后……等我身体好些……”
“我们多做做吧……”
乌宇恬风一愣,下意识用力,手指一下就攥紧了凌冽的指尖。
躺在床上,唇瓣微肿、唇角破皮的凌冽却只笑,“这样……傻恬恬就不会再问我什么‘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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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气’的蠢问题了……”
他确实累,说完这些,便昏睡过去。
而握着他手的乌宇恬风,却因他这话,抿紧了嘴唇,横起另一只手臂,狠狠地挡住眼睛。
○○○
如此,众人在九德城又耽搁了几日。
伊赤姆和大巫多少有点儿不好意思,而三部首领实在没脸,纷纷寻了由头、提前率部返回殿阁去。九德城主大方,还给每个勇士都送上了一串他们九德城特有的鱼干。
等凌冽身子大好,乌宇恬风准备告辞时,九德城主又拿出一只巨大的布包,里头装了四五套苗衣,都是她领着城阁内姑娘们赶裁的,全是按凌冽的身量制作,让凌冽无论如何一定收下。
无奈,凌冽只能让元宵将布包接过来,双手合十,郑重地谢过了城主。
“华邑姆您也太客气了,”九德城主笑呵呵的,“若非您和大王保南境安危,我们也过不上如今的好日子。来年开春,我再让人往殿阁送我们城内酿好的蜂蜜,今年风调雨顺,来年一定百花盛开,那时候的蜂蜜,一定很甜。”
凌冽看着她,终于被她这明媚的笑容感染,也笑了。
“您得空,也常来殿阁走走。”乌宇恬风站在凌冽轮椅后,也笑着说道。
九德城主则故意嫌弃地斜他们一眼,然后挥挥手道:“不去不去,这几天看你们腻歪我看够了,我才不大老远跑去找罪受——”
她这话一出,凌冽的脸就红了。
伊赤姆和大巫几个,也纷纷忍不住笑出声。
唯有乌宇恬风一点儿不害臊,反而老神在在地撩了一把金发,冲九德城主道:“那您就更该来了,殿阁里可多得是跟您年纪相仿的帅大叔。”
“……”九德城主脸也红了,忍不住啐他,“小不要脸!才几岁,就学做媒的买卖?”
乌宇恬风哈哈一笑,浑不在意地冲她挤挤眼,“当然了,您要是喜欢年轻的俊俏阿哥,我也可以帮您牵线搭桥的。”
九德城主服了,她摇摇头,无奈地看凌冽一眼。
凌冽同样毫无办法,谁让他喜欢这个小坏蛋呢。
被乌宇恬风这么一闹,刚才那点尴尬荡然无存,众人纷纷同九德城主作别、攀上大象。影十一几个则骑马,远远地跟在后面。
乌宇恬风一开始也想骑马,提议才说出口就被凌冽懒洋洋地拧了一把,北宁王靠在象筐的软垫中,手里捏着一枚新鲜的绿葡萄:“要去你去,晚上腰酸腿痛了,我可不帮你按。”
他那慵懒随性又蔫坏的样子,看得乌宇恬风心里直发痒。
他抿抿嘴,忽然扑过去一口含住了凌冽的手指,灵巧的舌头从他的指尖上将那枚葡萄给抢走,他一边嚼葡萄、一边愤愤地搂着凌冽的腰:“哥哥又欺负我!”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实事,”凌冽好笑地摘下一枚新的葡萄,“九德城往北山峦起伏、山道难行,你要愿意骑马把屁股颠成两瓣——”他拖长了声音,将青碧色的葡萄在小蛮王眼前一晃,然后又塞进自己口中,“我可不拦你。”
乌宇恬风撅了噘嘴,他没想到他的霜庭哥哥跟亲近的人在一起,是这般蔫坏的性子。
他看着凌冽指尖和唇瓣上那一点青碧色的葡萄汁液,然后眸色一暗就扑了上去,将凌冽压倒在那一团柔软的垫子中——
“喂!你别闹我……唔?!”
乌宇恬风缠着凌冽索吻,直从他嘴里抢出了半粒葡萄,然后上下其手地折腾,直挠得凌冽都快捧不住那盆葡萄了才罢手,他将凌冽拽过来整个圈在怀里,自己细致地剥了颗葡萄喂给凌冽,然后吧唧了他的耳尖一口:
“坏哥哥!”
凌冽在他怀里自然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将后脑枕在小蛮王鼓囊|囊的胸肌上,他没有束发,甚至连抹额都没戴,满头青丝就那样披散在乌宇恬风怀里,他嚼着那颗葡萄,撩起一抹笑,故意道:“是啊,我就是这般坏的。而且——以后都会这么坏,你怕不怕?”
乌宇恬风低下头啄了下凌冽发顶,轻笑着小小声道:“我爱死哥哥的坏了。”
凌冽则将一粒剥好的葡萄送到他嘴边,“你也吃。”
两人在象筐中打打闹闹,这些臊人的对话有一句没一句地传出,伊赤姆实在听不下去,吩咐座下的小象往前疾步跑了跑,而阿幼依早就带着阿米连和元宵乘坐圣蟾蜍跑远——
可怜影十一几个,身为影卫,只能不远不近地跟着,眼观鼻、鼻观心,将视线撇开,只看南境天穹山水一色,浓秋中也能看见绿草如茵、绿树成群。
之后,回殿阁的路上,乌宇恬风绕道带凌冽去了洒金河。
这里是一片位于殿阁偏西北的雨林谷地,河滩边的碎石含铁,涓涓细流在日光的照耀下像是一条条描金的细链子,河滩边有无数簇低矮带刺的黄泡灌木丛,灌木丛之后,则是高矮错落的一丛丛梨树。
这里距殿阁只有数里远,让灰象撒开蹄跑,只需要半个时辰便能到。
乌宇恬风没让勇士们跟着,也遣了伊赤姆和大巫带众人先回去。至于王府影卫,他们忍了一路实在忍无可忍,齐齐将影十一这个倒霉鬼推出来,让他主动跟凌冽提他们想先跟着伊赤姆等回殿阁去。
凌冽端详乌宇恬风神情,想了想,便同意了王府影卫的要求。
如此,来到洒金河时,安静的河谷中只得他二人。
乌宇恬风先将凌冽的轮椅放到柔软的土地上支好,然后才跳上象筐、将他的霜庭哥哥打横抱了出来。
“这里是南境孔雀的故乡,”乌宇恬风放轻了声音,伸长手指了指远处梨树下的一片阴影,“我想带哥哥过来看看——”
凌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在树梢上看见了不少正在假寐的绿孔雀。漂亮的长尾羽垂下来,与林中的各色叶片混在一起,于罅漏的阳光中煜煜生辉。
中原的孔雀多半被关在笼子里,剪去了翅膀上的羽毛拘在一囿高墙内,凌冽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闲适地趴在树梢上的孔雀,而且是一大群。
乌宇恬风在他身边蹲下来,又引着他看灌木丛那边。
挂着黄泡果的低矮灌木后,隐约有几只小小的灰色黑影,它们正认真地在啄食着灌木上的黄泡吃。凌冽多少分得清雌雄孔雀之别,这些毛色灰暗、身后没有长尾羽的,多半是雌孔雀。
北宁王对南境的小动物都没什么抵抗力,一时竟看得痴了。
乌宇恬风则静静单膝蹲在轮椅边,他看孔雀,也看凌冽。那些绿孔雀遥遥看了他们一会儿,发现他们并无敌意后,便也大起胆子从树梢上飞下来,成群结队地往两人身边凑。
凌冽愣了愣,眼中华光一闪而过,他可从没见过这样多飞着的孔雀。
其中最胆大的一只,偏着小脑袋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便凑上前来,好奇地用自己的鸟喙啄了啄凌冽衣衫上的一枚红玉珠。那珠子不大,是用来做凌冽衣摆上花叶纹饰花蕊的,可对于一只孔雀来说、却显得有些大了。
即便知道宫中绣娘的手艺不差,凌冽也下意识就捂住了那一小枚珠子,特别认真地小声对那只孔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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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不能吃的。”
绿孔雀听不明白,眨巴两下小眼睛,又凑过去啄了下凌冽手指。
不疼,像是这轻灵的鸟儿在向凌冽表示亲昵。
凌冽的脸微微热起来,他舔舔嘴唇,伸出手试探地摸了摸绿孔雀那闪着荧光的颈项,鸟儿偏了偏脑袋,竟然舒服地眯起眼睛,脖子还望凌冽手的方向蹭了蹭。
“噗——”
这下,乌宇恬风再忍不住了,他捂着脸在旁低低地笑出了声,吓得那几只绿孔雀又腾飞起来。凌冽怀中因此接了一小截断掉的尾羽,他忍不住戳了小蛮王一下:“你……吓它们做什么?”
乌宇恬风忍俊不禁,捂着脸笑够了,才挂着融融梨涡抬头道:“没有没有,都怪哥哥太可爱了,我实在忍不住……哈哈哈——”
凌冽抿抿嘴,脸上更红。
之前在殿阁处他也见过不少孔雀,甚至还见到了开屏的白孔雀,但他还从来没有这般同绿孔雀亲近过。他恼火地锤了小蛮王一下,“……笑什么笑,不许笑了!”
“……”乌宇恬风立刻双手捂住嘴,绿色的眼眸弯弯的,“……我不笑了。”
凌冽眯起眼睛,一点儿也不相信他。
乌宇恬风想了想,起身摘了一片芭蕉叶,然后采了满当当的黄泡递给凌冽:“那我去林中找午饭,哥哥自己乖乖的,可不许乱跑——”
凌冽捧着那芭蕉叶,刚想问小蛮王要去找什么,小家伙就已经浅笑一声走远。
其实除了孔雀,洒金河附近还栖息着非常多的鸟雀,乌宇恬风虽没见过大巫口中真正的凤凰,但在他眼中,绿孔雀就是传说中的百鸟之王,它们栖息的河谷附近,也聚满了南境其他地方都少见的鸟儿。
乌宇恬风走了一段,头顶上已跃上了一只小山雀。黄色绒毛、挺着圆滚滚肚子的小鸟半点不怕人,还将乌宇恬风那金灿灿的长卷发当成了自己的窝,满意地用爪子刨了两下,然后就直接叽叽喳喳地窝下。
小蛮王也不恼,只稳稳地顶着那只小山雀到达了他此行的目的地——洒金河尽头一处连通榆川的水潭,水中聚集着无数银色的小鱼,漂浮的水草下、巨大的鹅卵石上,还黏着无数的贝类。
乌宇恬风远远看了一眼渐渐被绿孔雀围住的凌冽,笑了笑,然后埋头去摘贝壳、捕小鱼。
……
结果,半晌后,等他顶着黄色的小山雀满载而归,看见的就是两只绿孔雀正争奇斗艳地围着他家漂亮哥哥在开屏——
凌冽手中的芭蕉叶已经空了,身上也被那群不知轻重的小东西挨挤着留下了不少压碎黄泡果的汁液,他有些无措地看着面前两只挨挨挤挤、甚至互相啄打的雄孔雀,双颊上红得都要滴血。
听见乌宇恬风的脚步声,凌冽急急回头求救道:“你看,它们、它们这……”
他原想着,乌宇恬风作为南境大王,对于这群南境的生灵,应当有自己的办法。可惜,凌冽高看了这混不吝的小蛮子——
只见乌宇恬风眯起眼睛,先放下了手中满当当的东西,然后双手一插、就跳了过去,他指着两只还在互啄的雄孔雀,高声斥道:“去去去!哥哥已经是我的了!你们再漂亮也没用的!”
凌冽:“……”
两只雄孔雀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也顾不上相互啄打了,纷纷收了尾羽、张开翅膀飞回树上。而窝在乌宇恬风头顶的小山雀,也被骇地尖叫一声,扑棱着翅膀蹿回了雨林内。
河滩上,只剩下了满地翠绿色的雀羽。
乌宇恬风哼了一声,远远地瞪了瞪趴在树上心有余悸的两只雄孔雀,然后才转头骄傲地看向凌冽,“哥哥我厉害不厉害?”
“……”若非地上雀羽散落,凌冽只觉自己此刻要在乌宇恬风身后看见同样大开的翠屏。
他咳了一声,转开眼睛,主动换了话题,“你带回来什么?”
没有得到“表扬”,乌宇恬风哼哼一声,却适应性极好地凑到凌冽面前,先大大方方吧唧了凌冽脸颊讨赏,然后一一介绍他带回来的银鱼、河蚌和毛蕨。
较大的河蚌可以用来做锅,盛了山泉水就能将银鱼、毛蕨和蚌肉炖在一起,煮成不错的杂河鲜。
凌冽看着乌宇恬风生火,看他极快地在潮湿的雨林中找到能够辅助燃起木柴的火绒,又看他从布兜里面变戏法一样掏出一小块结晶的井盐,便忍不住问:“你小时候……是不是经常自己一个人这样啊?”
在他看来,乌宇恬风懂的许多技巧,都是一国大王不该掌握的。
即便蛮国不似中原那般等级分明,一国大王也不至于需要自己学生火烧饭、打渔捕猎。想到乌宇恬风小时候因为满头金色的卷发和绿眼睛,被自己的生母那样发疯一般厌恶,凌冽就觉得更加心疼,忍不住地揉了揉小蛮王脑袋。
乌宇恬风愣了愣,一时没明白凌冽百转千回的心思。
不过小蛮王也不想再委屈自己,他主动用脑袋去蹭凌冽掌心,笑盈盈道:“这样不也挺好么?我学会这些,不是正巧能哄哥哥开心、把哥哥喂饱么?”
金色的阳光从他们头顶一线的天空中洒落,照耀的河滩上的圆石块金芒灿灿,而身处于其间的小蛮王,脸上却有着比它们更加炫目的光芒,凌冽看着他,眼尾也弯下来,“小傻子。”
“我才不傻呢,”乌宇恬风一边弄着午饭,一边哼哼,“我可聪明了!”
他看着在火塘中翻腾冒泡的扇贝,翠色的眼瞳中溢满了骄傲——若不是他聪明,怎么能骗到比他好看这么多的哥哥当媳妇?
“好好好,”凌冽顺着他的话哄,“我们恬恬最聪明了。”
“本来就是!”
两人围着小小的火塘,吃了一顿极鲜的河味浓汤,凌冽饭饱神虚,几乎是被乌宇恬风抱回象筐中去的。他半梦半醒间,始终能看见小蛮王金灿灿的长卷发,还有那明亮的、始终看着他的绿眼睛。
凌冽安心地阖上眼眸,却在心中暗下决心:
小可怜,以后他一定待他更好。
○○○
山连暮霭,云拥夕阳。
远远站在道口等候的乌宇洛,在看见乌宇恬风和凌冽的那头灰象时,险些没有双膝一弯、扑通跪地叫“祖宗”。他给自己这个笨蛋弟弟准备了接风宴,结果篝火前的四弦琴都弹了三道,重复的歌舞跳了两轮,乌宇恬风和凌冽都还没回来。
殿阁剩下的首领和勇士们,等得是又饿又着急。
乌宇洛实在无颜面对他们,只能将烂摊子丢给伊赤姆顶着,自己则急急忙忙地跑到了大道口翘首以盼。
乌宇恬风不知前因,一跃下来后,还热情地喊了他一声“阿兄”。
乌宇洛看着他那浑不知愁的模样,忍不住朝他挥了挥拳头。乌宇洛多少有些担忧,生怕他这个倒霉弟弟真如阿幼依开玩笑所说——情到浓时,光顾着同凌冽亲密,直接忘了还有殿阁这回事。
他不动声色地端详了乌宇恬风半晌,没在他身上看见什么痕迹后,才笑盈盈地冲凌冽行了大礼。他一面帮忙拿东西,一面偷偷看凌冽,越看他这个“弟媳妇”越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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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觉得要之后寻个机会,好好同他倒倒苦水。
他们在边境上经历的种种,乌宇洛都从传讯和信笺中得知,即便伊赤姆删繁就简,但他也能从“恶蛟”、“尸群”这样的用词,以及大巫的提前出关中——窥视一二。
而且,从那调皮捣蛋的五圣使口中,乌宇洛也明白了弟弟和他心爱之人仅此一遭,算是心意相通。从今往后,他也算可以长舒一口气,完成了父亲临终对他的嘱托。
再看看乌宇恬风推着凌冽言笑晏晏走在前面的背影,乌宇洛笑着摇摇头,然后又悄悄握紧拳头:臭弟弟,从今往后就有人管着你了,看你还敢不敢胡闹!
他这点心思前面两人全然不知,只说说笑笑地回到了殿阁内,翘首以盼的众位首领、勇士们看见他们,便又兴奋起来,姑娘们蹬蹬跑上前,大把大把鲜花往他们身上撒。
牛角号长鸣,四弦琴动、葫芦笙响——
眼前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凌冽初来苗疆时,漫天花雨中,小蛮王故意牵他的手、还想当众亲他。凌冽想起那时自己的反应,好笑地摇摇头,偏巧,乌宇恬风也想到了同样的场景——
他看着低笑的凌冽,忍不住又起了坏心,转头过去从道旁的姑娘手中、择了一朵艳红色的花。巧合的是,凌冽的怀中,正好也落下了一朵同样的、重瓣红杜鹃花。
凌冽看看那朵杜鹃,一抬头又看见了小蛮王捏在手中的红花。
他好笑,又一次、先出手,将杜鹃花别在了小蛮王的脑袋上。不过与那次不同,这回的小蛮王没有一点儿惊讶,他坦然地顶着那朵杜鹃,然后也顺手将那大朵的红花簪到了凌冽的鬓边上:
“哥哥。”
“嗯?”
“我发现我错了,”乌宇恬风弯下腰来,暧昧地舔了舔凌冽耳畔,“你从一开始就是个坏哥哥!”
凌冽被他撩拨,微微缩了缩脖子,却没有同小家伙翻旧账——比起坏主意层出不穷,渡个河滩、开个大门都要找机会抱他、轻薄他的人来说,他簪花这举动,只算小把戏了。
乌宇洛准备的宴会,并没有上刀梯和圣王银帽,但他给凯旋而归的英雄们,准备了无数嘉礼。
此战立功的英雄们都排队上前,来到凌冽和乌宇恬风面前,接受了他们亲手送上的苗刀和五彩绸,凌冽虽没认真当过几天华邑姆,但他在军中,倒是做惯了这样的事——不过将祝福嘉许的中原官话、换成了苗语。
那个曾在军中被人看不起的小勇士索纳西,也昂首挺胸地走上前来。
他晒黑了许多,身条也健壮结实了不少,但面对凌冽和乌宇恬风时,人还是多少有些羞涩。索纳西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后,却没去接乌宇恬风双手递给他的苗刀,他右手握拳,冲乌宇恬风再行大礼,道:
“华泰姆,我、我想请华邑姆单独给我嘉礼!”
乌宇恬风想了想,点点头将苗刀递给了凌冽。
凌冽则是双手将苗刀和五彩绸都双手递给了索纳西,他拍了拍这个算得上他“徒弟”的小勇士,轻声道:“‘从来幽并客,皆共尘沙老’,好男儿不畏人言,只要实力强悍,一定能成为英雄。”
他的声音清冷,眉眼微弯,在火光映衬下,一张白皙精致的面容都显得一场温柔。
更遑论他念出来的诗词抑扬顿挫,即便换成了苗语,也简直比南境最美艳的姑娘唱出来的小曲还撩人心弦。
索纳西还没起身谢恩,候在他后面几个勇士们倒先红了脸,纷纷小声议论——他们也想要华邑姆单独给他们颁嘉礼。
这话传到台上三人耳中,乌宇恬风还没来得及暴起,跪着的索纳西就先愤愤不平地转头瞪着他们,“华邑姆是我的老师,你们又没拜师,凭什么单独讨要嘉奖?!而且华邑姆身子不好,你们这么多人,累着他可怎么好?!”
凌冽:“……”
剩下的众位勇士:“……”
倒是已经蓄势待发、起身了一半的乌宇恬风,听见索纳西这么说后,他又缓缓地坐下了,他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拿起了桌上他独他和凌冽才有的一坛子“吟花酒”递给了索纳西:
“索纳西此战英勇,本王以此酒敬英雄,愿你此后都能为蚩尤大神守护我国百姓!”
索纳西眨了眨眼,捧着酒坛子,终于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乌宇恬风却站起来,认真地将凌冽往后拽了一步,他看着台下剩着百十来个勇士,板起脸:“哥哥累了,你们几个的,我亲自给你们颁。”
剩下的众位勇士愣了愣,而后半开玩笑地哀嚎起来。
围观的大家伙笑成一团,几个年长的虽在摇头,却还是笑着默许了自家小大王这幼稚的举动。
凌冽被他挡在后面,也忍不住叹息:小醋坛子。
○○○
蛮国宴会,总要喝酒。
乌宇恬风舍不得凌冽被他们围着劝酒,便频频给元宵和影十一使眼色。原本从不待见他、总是想发设法要将凌冽从他身边拐走的小管事,这次却只是挑了挑眉,然后转过身去,给了他一个挺直的后背。
而影十一耸了耸肩,表示自己爱莫能助,并且还低语了一句:“我觉着王爷跟您在一起最开心。”
乌宇恬风眨了眨眼,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当众打横抱起凌冽,板着脸大踏步将人送回树屋。吓得几个不明真相的首领白了脸,连连问伊赤姆是不是他们惹了大王哪里不高兴。
伊赤姆摸了摸胡须,忍笑,他点了点几人手中的酒碗,“你们啊,以后还是少喝点酒。”
乌宇恬风将凌冽送回去,抱着自家哥哥亲亲香香了一会儿,帮他铺好被子,温上了热茶、烧好热水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毕竟殿阁内还有许多事要处理,那些首领也不能真这样晾着。
他们不在时,树屋由桑秀几个打理:被褥和牦牛皮隔一段时间就会放到太阳下晒过。现在扑上去,还能闻到阳光的味道。
乌宇恬风离开后,凌冽一时半会儿还睡不着,就让影十一将这几日他来不及处理的密信都拿过来。
结果,经历了蒲干一战后,影十一的胆子愈发大。
他认真想了想来往的信笺后,竟拒绝了凌冽的要求,直言道:“您刚回来,身上乏,现在夜也深了,这几个月中原也没什么要紧的大事儿,您就别忧思劳神了。”
凌冽一愣,挑眉看影十一。
影十一低下头,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但动作却依旧坚持。
凌冽外冷内热、从来心软,影十一这样说,他也不好发作,只能瞪了对方一眼,道了句:“……下不为例。”
他为主,需要是忠仆。
也亏影十一等人忠心耿耿,若是他们当中有一两个生了异心的,各个都上赶着用“为他好”的由头瞒报、替他拿主意,那他不也成了昏君、庸主了么。
影十一跪着,想了想,却还是将那些密信拿出来,放到了距离凌冽最远的案几上。
凌冽被他劝了,倒也没有真的想去看,收拾、洗漱后,窝在床榻边翻了几页话本,想等乌宇恬风回来再一道儿睡,结果影十一很快去而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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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还带着一封最新的密信——
“王爷,京中出事了。”
凌冽丢了手中话本,接过密信来一目三行地看完后,也微微瞪大了眼睛:“舒楚仪……烧死了?”
影十一没法回答,他能知道的就只有御史中丞身死这么一项,其他内容应该在密信中写得更清楚。
凌冽也没想着要得到影十一的答复,只是挥挥手让他先退下,他又细细将密信看了一道:舒楚仪在磨勘后就染了风寒,之后几贴药下去都不见好转。最后实在病重,便告假五日,连中秋宫宴都没去。
之后,御史中丞府上就突然走水,火势蔓延极快,即便扑救及时,府内还是烧死了不少人。舒楚仪也不幸死在了大火中,被人发现时,他的尸首已经同护着他的老管家尸首烧成焦炭、黏在一起。
“大小舒府”披麻戴孝,和舒楚仪关系密切的几个官员、大家族都去拜会过。
信中也说,对于舒楚仪的死,黄忧勤一党始终持怀疑态度,小皇帝心中也存疑,两方人马明里暗里派人查了舒家好几次,甚至还偷偷派人去开棺验尸。
不过舒家上下口风甚严,暂且没让他们查出什么。
凌冽折起密信,说实话,他根本不信舒楚仪会这么容易死,多半是秋闱或者磨勘中受了什么刺激,想要釜底抽薪、假死脱身……
不过他远在苗疆也没法做什么,只能静观其变。
凌冽揉揉额角,正将密信放到一边,树屋的门就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了,乌宇恬风金灿灿的大个子瞬间将整间树屋都变得煜煜生辉起来,他被那些首领灌得有些多,走起路来看上去脚步有些浮。
他摇晃了两下,见凌冽还醒着就高兴起来,整个人一蹦三跳地扑过来,“咚”地一声将大脑袋窝进凌冽怀中。乌宇恬风也不等凌冽开口,就憨憨笑着唤他,“哥哥!”
凌冽看他醉眼朦胧的样子,忍不住刮刮他鼻子:“小醉鬼。”
“嘿嘿,”乌宇恬风被他挠得痒,忍不住用鼻头蹭他,“恬恬才、才没有醉……”
凌冽给他倒了一杯偏酸的梅子茶,“醉鬼都说自己没醉的。”
乌宇恬风抿了一小口,被酸味弄得眼神清明了片刻,他看着凌冽,然后又傻笑了一下,放下杯盏又将自己深深地埋在凌冽怀里,“那、那也是怪哥哥生得太好看了,我一看就醉啦……”
凌冽无奈了,只能轻轻将指尖放在小家伙的太阳穴上,帮他软软揉了几下:“好啦,别没个正形,起来喝完梅子汤,然后就歇下吧,我们明天还好多……唔?!”
乌宇恬风带着浓郁酒香的唇瓣重重贴上了他的,醉酒的小蛮子紧紧地压着他,明亮的翠瞳里闪烁着极兴奋的光,凌冽都好像能看见他身后那条不存在的大尾巴在疯狂地摇晃着——
“哥哥,这树屋,是我自己做的。地上的绒绒毯、床上的絮丝被,都是我自己购来的,”乌宇恬风舔了舔他的嘴唇,“这回,我能随意欺负哥哥了吗?”
凌冽眨了眨眼,还没闹明白他在说什么。
小蛮子却忽然嘿嘿一笑,没头没脑地将凌冽整个人抱起来、撒欢地滚上床。他金色的长卷发披散下来,像重叠金纱帘般将凌冽笼罩其间,金纱帐顶端,两个翡翠色的宝石闪着璀璨光芒。
他带着浓浓酒气的沙哑声音扑洒在凌冽耳畔,沙哑低沉而带着醉酒之人浓浓的鼻音:“这样——无论弄得多么脏、多么凌乱不堪,也不用——再掏钱、赔偿啦——”
作者有话要说:*“从来幽并客,皆共尘沙老”出自:唐.王昌龄《鹊桥仙》:“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出塞入塞寒,处处黄芦草。从来幽并客,皆共尘沙老。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
第65章
北境,云州。
“下雪了——!”
“娘亲你看、你看!下大雪了!”
也不知是哪个孩童兴奋地一叠声喊,抱着长|枪、斜倚在城门口的韩乡晨抬头,茫然地看向了灰蒙蒙的天穹:缓缓降落的雪片比鹅毛还大上许多,转眼就给整个云州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雪纱。
这恐怕是五年来,云州最大的一场雪。
巡逻归来的上封搓了搓手,拍了他的肩膀一把,“得了,都下雪了,今个儿城门恐怕得提前下钥,你们几个都散了、回家去吧,我来守着。”
其他城门守卫听见这个,欢呼一声便急急散去,剩下韩乡晨张了张口,犹豫许久才上前道:“我……留下来陪您守着吧?”
上封讶异地看他一眼,好笑地摇摇头,“得了,你小子有这份心就不错了,这大冷天儿你不回家陪媳妇,在城门口杵着做什么?我听说你媳妇好像比你小上许多,早些回去多陪陪她吧。”
韩乡晨愣了一下,抖了抖嘴唇,最终只能讷讷拱手,提着自己的枪,一步三顿地往家走。
上封是刚来的,上个月才从江南调任过来,虽然操着一口南方软糯的口音,但是个性格豪爽的军汉子,说是在江南一战中不慎放跑了一群“盗匪”,即便有几位领兵将军的求情,还是被一道圣旨调到了云州来。
旁人都替他不值,他却只是叼着草苇杆子痞笑一声,说他放走的可是上千“盗匪”,当时他都抱着必死的决心了,现在只是降职、调任,算起来,还是他赚了。
而韩乡晨和众人都知道:许多江南所谓的“盗匪”,不过都是因水患而流离失所的百姓。
韩乡晨佩服上封的豁达,却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他在云州军中一直被孤立,上到将官、下到普通士兵,只要知晓镇北军恶战的,都视他为贪生怕死的逃兵。
何况,北戎山一役后,他还花重金迎娶了誉满云州的歌妓红雪。
这一点,让众人都相信——当年就是他故意贻误战机,才导致了镇北军没能等到云州的援兵。
韩乡晨孤零零走在街巷上,前头几个比他早离开的士兵原本脸上挂着笑,一回头看见他,便收了笑容加快脚步,像是生怕沾染上什么瘟病。
面对他们这般态度,韩乡晨表现得很麻木,他只是提着枪、磨磨蹭蹭地往城内西南方向走。
云州西南角多低矮平房,院墙歪歪扭扭地挨挤在一起,夕阳西下、炊烟袅袅,韩乡晨的小院位于巷子尽头,路过前面几间小院时,那些原本聚拢在一起的姑婆们,都是翻了个白眼、啐一口、狠狠摔上自家院门。
韩乡晨叹了一口气,终于加快脚步还家。
韩家的小院不大,只有一间正房和一间柴房,柴房外就是露天的炉灶,炉灶前,他的妻子李氏正在煮粥。李红雪比他小上十余岁,嫁给他的时候刚及笄,虽然梳着妇人的盘头,看上去依旧是个小姑娘的模样。
见他回来,李氏姣好的容颜上闪过一抹温柔的笑,“今儿倒早。”
韩乡晨点点头,将长|枪竖在门下,“下雪了。”
李氏看了看天空,脸上的笑容变也未变,只道:“年后,墨姐儿家的童童就要办满月酒了,我给她预备了一份礼,你去屋内看看,合不合意。”
李氏口中的“墨姐儿”是韩乡晨的亲妹子,之前就配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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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位李姓的八品御医局直长。今年冬月里生了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儿,到年后正好满月。
韩乡晨没多想,推开门就走进了正屋。
结果,破旧的木扇门板一开,韩乡晨便闻到了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儿,堂屋正中床榻的小几上,稳稳地放着一颗人头,人头旁,还有一封被鲜血染透的家书,端看上面的字迹,应当是韩乡晨写给在京中母亲的。
“……”韩乡晨当场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他不敢置信地转头看着妻子,“你……你……”
李氏还是维持着温柔的笑意,“怎么?当家的是觉得,我这份礼不好?”
“他、他、他……他只是个信使……”
李氏笑着,扭着婀娜身段走过去,双指一捻就将那染透鲜血的信笺粉碎,“干爹说了,戎狄战局不日将定,他的大事将成,他让我,这段时间一定好好照顾你。”
韩乡晨面色青白,眼神闪烁不定,最终他双手抱头、崩溃地埋膝于□□,声音带上了哭腔,“别伤害我母亲和妹子……”
李红雪看他半晌,又笑着从怀中掏出一枚精致的长命锁,“当家的说什么呢?不过是个满月礼,你不喜欢,那我们换这个好了——金灿灿的小锁,寓富贵长生,那必是个好意头。”
○○○
南境苗疆,鹤拓城。
次日,乌宇恬风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他揉揉眼睛,懵懵懂懂地从榻上爬起来,一转头,正看见凌冽坐在案几边,捧着一盏果茶在慢慢地喝——
冬日明媚的阳光顺着两侧窗户渗漏进来,被百叶栅格成一束一束的金光。而他的漂亮哥哥换上了交领夹袄,毛茸茸的狐白裘在日光下衬得凌冽整个人都好像在发光。他墨发未束,顺肩膀垂落到雪白的牦牛皮上。
远看,好似一副泼墨写意的山水画。
乌宇恬风宿醉,一醒来就看见这样赏心悦目的景致,自是看得痴了。
反是凌冽被他那灼热的目光惊动,转头一瞥,就瞧见了小蛮子翠色眼瞳蒙着一层浅浅的水汽,金色的长卷发蓬松凌乱地散在脑后,他没有穿寝衣的习惯,从被中探出半个身子,就那么傻乎乎地支着身子发愣。
凌冽笑道:“醒啦?”
“唔……”乌宇恬风揉了揉眼睛,然后一手捏拳锤了锤额角,扁嘴道:“头好痛……”
凌冽指了指屋外,“元宵给你备了热水,快去洗把脸过来用早膳。”
乌宇恬风乖乖地点点头,掀开被子发了一会儿呆,才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凌冽看他那样儿,刚想开口提醒,还光着上身的小蛮王就被门外扑面而来的北风吹得发出了“嗷嗷”惨呼——
只见小蛮子一阵风般跑回屋,迅速将一件棕熊皮袄子裹在身上,然后才哆哆嗦嗦地重新打开门去洗漱。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看得凌冽愣了半晌,而后忍不住放下茶盏、以巾帕掩面,忍笑得肩膀耸动。
乌宇恬风洗漱好返回屋内,眼神倒清明了,人看上去却还是有些蔫巴巴的,他坐到凌冽对面啃了一口桌上的小圆饼,饼碎粘在了唇角也全然未觉。
凌冽摇头,伸手在他眼前一晃,然后顺势用拇指揩去了他唇角的一点碎屑,“还没睡醒呐?”
乌宇恬风被脸颊上那点温凉的触感闹得回神,他看着凌冽弯弯的眉眼,还有被果茶沁润得闪着饱满水光的唇瓣,终于愤愤地握紧了拳,“蚩尤大神在上,我以后再也不想喝酒了!”
他其实对昨夜尚留一念,只是明明他已经抱着漂亮哥哥滚上了床,最后自己却碍于酒力太甚,而哥哥的衣扣实在太难解了,他抖着手指尝试了两三次,都没能将那个漂亮的绳结给扯开。
哥哥的衣衫多用他连名字都没听过的中原上等布料,他倒是能用蛮力扯开,却也担忧哥哥的寝衣太贵,或者正好撕了哥哥最喜欢的一件寝衣、惹哥哥生气之类……
因此,他越是想解开衣带扣,手指越是不听使唤,最后直接“咕咚”一声扑倒在凌冽怀中,不当事地昏睡过去——
昨夜!可是他和哥哥心意相通后回树屋的第一夜!
他竟然……就这么睡过去了?!
乌宇恬风好不懊恼,翠色的瞳孔中充满了遗憾和痛惜。
凌冽端看金灿灿小蛮子懊丧的模样,伸出手去挠了挠他的下巴,正准备开口,乌宇恬风却忽然站起来、绕过桌子扑到他怀里,金灿灿的大脑袋枕在他的腿上,翠色眼睛睁得大大的:
“哥哥,外面好冷好冷,我带你去热海泡汤好不好?”
“……殿阁的事情你不管啦?”
乌宇恬风嘟嘟嘴,“告假嘛,老师和阿兄不都在么?哥哥你们中原可是允许官员告假的。”
凌冽哭笑不得,捏了捏他的鼻子,“那是官员,你是一国大王,怎能因天冷就躲懒?”
“大王也是人,大王也会生病的嘛——”乌宇恬风拖长了声音,“我宿醉、我头疼,外面的天那么冷,我出去要是被吹得发热风寒了,岂不是更不妙?让我告假嘛……”
“哦,去热海泡汤就不用出门了?”
“……”乌宇恬风一噎,委屈地耷拉下脑袋。
凌冽见不得小蛮子这般,便伸出手摆正了他的脑袋,双手各伸出两指,贴合到乌宇恬风的太阳穴上帮他轻轻揉捏着,“别闹了,你开拔出征这几个月里,你阿兄肯定也遇上不少事,正等着你去处理。”
他的指尖温温的,不算烫也不算凉,贴在肌肤上的力道不轻不重,乌宇恬风瞬间觉得自己漂浮在了一汪温暖舒适的泉水中,他眯起眼睛,嘴中却还是忍不住嘟哝,“可是阿兄处理政务本来就比我厉害……”
说实话,凌冽有些羡慕乌宇恬风和乌宇洛。
这两人虽不是亲兄弟,但兄弟间感情深厚,小蛮王无条件地信任着哥哥;乌宇洛也任劳任怨地帮他,从未有妄念或生夺权之心。
南境水土,当真与中原不同。
念及此,凌冽俯身,在小蛮王的下巴尖上不轻不重地啄了一口,“别欺负你阿兄!”
乌宇恬风闷闷的,露出一张被亲了也哄不好的脸。
凌冽无法,只能戳了戳他鼓着的腮帮子,然后轻声道:“现下时辰尚早,你若勤勉,我们都还有时间去热海泡汤,只要你乖乖的……晚上哥哥奖你。”
一听这个,小蛮王陡然精神。
他一翻身从凌冽的怀中出来,转而变成了蹲坐在凌冽面前,双手垫着下巴、趴在凌冽腿上的姿势,他眨巴两下翠绿色的眼睛,舔了舔唇瓣问:“哥哥要奖我什么?”
凌冽想了想,凑过去压低声音在他耳畔轻轻说了一句。
乌宇恬风听着听着,偏黑的俊俏脸蛋渐红,而凌冽则因披散了长发的缘故,幸运地将耳廓上的两抹绯红都很好地掩盖过去。
“……哥哥说真的?”
凌冽笑,点了点头,“嗯,真的,只要你乖乖的。”
这次,乌宇恬风一骨碌站起身来,飞快地换好了整齐的衣衫推开门,精神头十足地飞快往殿阁走。
殿阁内,乌宇洛和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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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姆两人还在闲闲地啃着玉蜀黍粑粑,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半点没有议政的紧迫——岁末的政务最是简单,各地送来的呈报都是叙这一年的收成,鹤拓城内也就只有再过十日的夯特节要忙。
“夯特”二字,苗语直译有“狩猎”和“采摘”意。
这一日里,圣山苍麓山会对全境的苗民开放,无论身份地位、男女老少,只需在山下做个简单的登记,便可携带工具上山。
为防众人损伤山中生灵,蛮国各部的祖先约定:无论是谁,登上圣山后遇见什么就必须狩猎什么,因为这是神明的指引、神明的赐福。
即便你闲逛一日在山中一无所获,或不幸叫猎物脱逃、空手而归,也都是神明的旨意、不得违拗,否则你和你的部落都会被蚩尤大神厌弃。
因此,夯特节虽是个历史悠久的狩猎节,却并非如上刀梯、摔跤般需分个高下胜负。
除了那班确实心怀壮志要狩猎夺魁的勇士,这日山中更多的是结伴祈福的姑娘和采摘银莲果的老人孩童。
两人正说着,乌宇恬风便一阵风似地闯进来,他热情而积极地冲乌宇洛和伊赤姆打了招呼,然后便径直坐到了议事殿的王座上,直取乌宇洛还没来得及看的羊皮卷细看起来。
乌宇恬风虽从小跟着大巫上圣山,没有在殿阁内接受过什么正经的训练,但后来伊赤姆教得好,他学得也认真,若真用心,在处理政务和审时度势上,他并不比乌宇洛差。
见他如此勤政,乌宇洛和伊赤姆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见了惊讶之色。
“大王今日是吃错药了……?”伊赤姆小声问。
乌宇洛不解地摇摇头,同样搞不明白。
两人这厢还在疑惑着,那边乌宇恬风就速度飞快地处理了小半沓羊皮卷,他在间隙中抬头看了一眼两人,语速飞快道:“刚才我进来时,听见老师和阿兄在说今年的夯特节?”
被他这么一问,那两人也只能快速将手中的玉蜀黍粑粑吃完,然后跟着上前讲起了他们的想法——
未来的一段时间里,各地想要参加夯特节的苗民都会涌入鹤拓城。原本按着往年的惯例,是在城中东西南北四角上各划出一片区域,让百姓们自己安营扎寨居住,待开山那日,再齐聚苍麓山。
这样虽然解决了住所,但外地的苗民前往苍麓山还要耗费时间,其实不少勇士们都议论过,说住在鹤拓城内的勇士比他们距离近,上山所用时间和精力耗得少,有些不公平。
今年上,乌宇洛便提出,想用乾达和灵巫的旧邸。乾达在鹤拓城内的宅邸很大,还带有前后两个花园,完全能容纳想要上山打猎的这部分勇士。
乌宇恬风听了,点点头觉得好,“乾达的宅邸附近是哪个部落?”
“是朗达部。”
“那劳烦老师您或者阿兄走一趟,让他们划出一片区域招待外地来的勇士家眷,需要的物资和人,让他们来殿阁要就是。”
伊赤姆想到朗达部的首领同他关系还算密切,便主动领下这个差事。
临走,伊赤姆回头看了乌宇恬风一眼,“我说大王,怎么觉着你今天尤其勤勉?”
乌宇恬风伏在一堆羊皮卷后,闻言只是顿了顿手中的雀尾笔,唇角泛起一丝笑意,“我要快些处理完,回去陪哥哥泡汤泉。”
伊赤姆一愣,而旁边的乌宇洛已经下意识问出口:“泡汤泉?”
乌宇恬风撩起嘴角,手中动作却不停,“你们不懂。”
伊赤姆一看他这样儿,脑海中电光石火忽然闪过了一些画面,他面色发苦,立刻脚底抹油地开溜。留下不明所以的乌宇洛,只来得及接到他投来的同情目光。
“……?”
“阿兄,你都不知道,漂亮哥哥他可坏可坏啦——”在大门合上的那一刻,脸上挂着梨涡融融乌宇恬风便开始了,“昨天晚上我不是吃醉了嘛,回房间之后呢,哥哥他竟然还没睡,还在等着我。”
乌宇洛一噎,忽然有点明白了伊赤姆刚才的眼神。
“哥哥还帮我按摩哦,”乌宇恬风说到这里,放下手中的笔比划了一下,“阿兄你下次可以试一试,在眼睛后面这里,有两个穴位,叫太阳穴,用两根手指并拢放在这里揉一下,效果很好很好的。”
乌宇洛:“……”
“不过,唉……”小蛮王拿起笔,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才继续道:“哥哥的手指温温凉凉的,阿兄你自己按的话,可能没有那么好的效果——”
乌宇洛:“……呵。”
乌宇恬风舔舔唇瓣,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将凌冽和他约定说出口——漂亮哥哥允了他,只要他乖乖处理完政务,晚上泡汤的时候就跟他泡同一个池子、还帮他擦背!
小蛮王又放下一卷来自朱鸢城的公文,美滋滋地扬了扬头:哥哥最好,他们才不懂呢!
○○○
树屋内,凌冽在乌宇恬风离开后,翻开棋谱看了一页。
之后,随着屋内烛火摇曳,他的目光垂落到自己的交领夹袄上,这交领也是银纹双纽的盘扣。想到昨夜小蛮子瞪着绿眼睛同他的寝衣较劲半晌,最后却败给醉意、委委屈屈地昏睡过去,凌冽就忍不住笑出声。
笑了一会儿,想到乌宇恬风昏睡后,热烘烘的大脑袋恰好枕在自己耳畔,呼出的热气洒落在他的耳畔颈侧,闹得他痒得很。偏生醉醺醺的小蛮子重得很,死死地贴着他、抱着他,任他再用力也推不开半分。
凌冽被小蛮王闷在怀中,少顷就热出一身汗。
而睡熟的小醉鬼是半点儿不让人省心,抱着他像捧着爱不释手的玩具,即便闭着眼睛人事不省,手脚还是控制不住地乱动,一会儿摸摸这里,一会儿蹭蹭那里。
总之就是到处惹火,却不帮忙灭火。
凌冽被他折腾得又累又困,身体又处于一种极兴奋的状态,逼得他最后不得不转身,用双手紧紧地箍住乌宇恬风,才让这小混球渐渐安静了——
荒唐。
但好像……并不讨厌?
凌冽咳了一声,自合上书页、转动轮椅来到了红桐木打造的衣柜边,将放在第二格的一摞寝衣都抱了出来。
最上层一件是为丝绢所制,轻薄柔软、两腋系带,底色为他素来喜爱的云峰白,袖口上还用暗银色的丝线绣了梅花和祥云纹络。
凌冽轻轻摩挲了一下那朵漂亮的梅花,然后他面无表情地拿起桌上的烛台,在袖口烧出个小洞。
而后,凌冽又拿起下一件,这是一套墨蓝色斜领广袖的缎面寝衣,交错的领口下有着长长的系带,穿戴好后,将两条长带子在腋下靠近腰侧的位置盘绕打对结。
凌冽的手顿了顿,而后他慢慢放下烛台,不经意地碰翻了桌上的砚台,翻倒的黑色墨汁立刻在衣裳的前襟上溅落下墨斑点点。
之后,凌冽又挑了几件,都是衣扣或衣带样式过于繁琐的。
或用烛台墨汁,或用果汁茶水,总之,在每一件寝衣上都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痕迹。
将剩下的几件寝衣叠叠好、放回衣柜中,凌冽唤来了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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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指着地上的几件衣衫轻声道:“这几件寝衣,有的脏了、有的样式旧了,你帮我拿下去处理了吧,或送人或变卖,你自己看着办。”
元宵不疑有他,蹲下去将地上的几件衣衫都拾起来。
看见那件云峰白的,元宵还愣了一下——这是王爷从前最喜欢的一件寝衣,每次浆洗、熨烫时,凌冽总爱叮嘱他小心,怎么昨日他收拾的时候还好好的,今天就变成了这般光景。
元宵心疼地抿抿嘴,丝绢在南境不常有,苗人阿哥们睡觉时也不太穿寝衣。他一面想着将来能不能请大叔从南洋贩来一件,一面又忍不住想去找殿阁的嬷嬷、问问她会不会缝补这样的破洞。
凌冽见小管事踟蹰,便料到这小呆瓜心思,他摸摸鼻尖,又补充道:“不过几件衣衫,你自寻个法子处理就是,可别叫我再看见,心里生厌。”
听他这么说,元宵才放下了心中那些想法,抱着衣物从树屋中出来。
可走到殿阁附近,元宵才后知后觉地开始犯愁——他们眼下身处南境,从前王爷的旧衣他都是送给浣衣局的大婶,对方稍改改还能送给贫寒子弟。
如今,他上哪儿给王爷找浣衣局去?
“元宵!”阿幼依重重地拍了他一把,“你发什么呆呢?!我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听见!”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身后还跟着紫色眼瞳圣灵蛇,“你抱着这么多衣服做什么?”
元宵叹了一口气,将凌冽交待他的事情说了一道。
不料,阿幼依听见“寝衣”二字,漂亮的大眼睛整个都亮起来,“你说这些都是华邑姆的寝衣吗?!”
元宵懵懂地点头。
“你若放心!就交给我!”阿幼依豪爽地拍了拍小胸脯,“我能帮你处理!”
元宵狐疑地看她一眼,忍不住问:“你能有什么办法?”
阿幼依则是神秘地冲他挤挤眼睛,“我自然有好法子,而且保证不浪费,说不定我还能赚到钱或者别的什么呢!到时请你吃好吃的!”
元宵犹豫了半晌,想到眼前的小姑娘在钦敦江上表现神勇,甚至还救了他们家王爷好几次,便将手中的寝衣悉数交给了阿幼依。
阿幼依得了寝衣,片刻不停地直奔殿阁而去。跑到殿阁门口,正巧撞见处理完政务急匆匆往外走的乌宇恬风。
小姑娘眉眼弯弯,脆生生地叫了声“大王”将他拦住。
乌宇恬风着急赴约,并不想和阿幼依纠缠,正想寻个由头摆脱小姑娘,阿幼依却神神秘秘地将怀里的衣服往他眼前一送:“大王,我这里有好多好多香喷喷的布料,高价卖你,你要不要?”
“什么布……”乌宇恬风翠瞳一闪,“你怎会有哥哥的寝衣?!”
阿幼依将她遇见元宵的经历又重复了一道,小姑娘仰起头,冲乌宇恬风讨赏道:“嘿嘿,大王我聪明吧,你还不夸夸我?若不是我,你能拿到华邑姆那么多贴身的衣物莫?”
乌宇恬风耳尖微红,面上却还是强撑着板起脸孔,“……小姑娘家家的,别胡说。”
阿幼依却只是不以为意地哼哼,“哦,那你不想要你就还给我,这些衣服的布料多好啊,我拿去分给我的小姐妹,给我们的布娃娃裁漂亮的新衣……”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乌宇恬风就动作极快地将那一摞衣服抢过去、紧紧地抱在自己怀中。
阿幼依立刻狡黠地笑了。
乌宇恬风撇撇嘴,压低声道:“……什么条件?”
“帮我向大巫告五天假,我要同阿米连她们出去玩!”
“……最多三天!”
“四天,我朱鸢城的小姐妹也要来的,”阿幼依眨眨眼睛,“每年她都只有夯特节的时候才能来殿阁看我一次,四天嘛,四天好不好?”
“……”乌宇恬风咬咬牙,最终点头:“成交!”
阿幼依欢呼一声,高喊一句“大王最好了”就带着圣灵蛇跑开,留下乌宇恬风抱着一堆凌冽的寝衣站在原地,多少有些犯愁——
哥哥无意识落在他这里的东西,像是小银匙什么的,从前他都是偷偷藏到树屋内。
如今哥哥就在树屋内等他,他定然不能堂而皇之地抱着哥哥扔掉的旧寝衣回去。可若是藏在殿阁和南屋中,也指不定什么时候哥哥就会去,太容易被发现。
乌宇恬风犹豫片刻,找殿阁的女官借来一张宽而长的蓝染布,将寝衣悉数叠好放在里面打成一个布包袱,然后唤来了那头吊睛白额的大老虎。
阿虎从小陪他长大,在所有南境生灵中最知他心思。
乌宇恬风将包袱系好挂到大老虎的脖子上,拍拍大猫脑袋吩咐道:“阿虎,劳烦你,帮我把这个藏到我们小时候住过的那个雪洞里。”
大老虎呜呜两声,覆上了那个布包就朝着苍麓山的方向窜去。
小时候,乌宇恬风跟大巫在圣山上修行,大巫是近乎神明的存在,自不在乎天冷霜寒,乌宇恬风年纪小,冻得发抖的时候和大老虎在山中发现了一个被雪豹废弃的雪洞,洞里还铺着去年上小雪豹换下来的绒毛。
后来,结束了一天的修行,乌宇恬风就喜欢同大老虎窝在那个雪洞里。洞中墙壁上,还有许多他小时候用银莲果翠绿枝干涂抹的幼稚痕迹。
看着大老虎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的身影,乌宇恬风抹了一把自己微红的脸,然后才大踏步朝树屋走去——
○○○
乌宇恬风和凌冽到达热海时,正好是这一日的日落,金红色的阳光洒在黑红二色的火山岩上,在整座山面上描摹出了一副红色的写意画。
没了伊赤姆大叔的细致安排,大小错落的泉眼附近,只有苗人垒砌的大理石,而没了:布障、屏风和用来换衣服的翠竹棚子。
乌宇恬风看着一池池雾气蒸腾但毫无遮拦的泉水,略有些忧心地看向凌冽。
结果,他的漂亮哥哥从来出乎他的意料,在他低头时,凌冽已解开他交领夹袄的两枚盘扣,接触到他的目光,凌冽还有些奇怪地横他一眼,“还愣着做什么?天这样凉。”
乌宇恬风眨眨眼,而后噗嗤一声笑了,他在凌冽古怪的目光中,飞快地褪去了自己身上的冬衣,然后抱着凌冽一道浸入了一池温度适宜的泉水里。
池壁上黑红两色的火山石依旧光滑平缓,水底各个泉眼连通的高低落差让水面不断泛着波纹。
比起初次来时的紧张,如今的凌冽已极快地放松了自己,他在池中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一块高起的石头坐下,然后双手抔水匀面,将整张脸都沾染上润泽水色。
乌宇恬风则在凌冽身后,先将温泉蛋和其他一应准备好的食物先放到了旁边的一口泉眼上温着,然后才淌着水向凌冽走去——
听见身后水响,凌冽自然而然地冲他伸出手。
乌宇恬风眨巴两下眼睛,不太明白。
“藤瓜瓤啊,”凌冽笑他,“不是说好了帮你擦背?”
乌宇恬风看着凌冽小葱一样白细的指尖,却透过了重重水雾,隐隐约约瞧见了哥哥躲在散开水波下的某处。即便蒸腾的白雾给他碧色的双眸染上了水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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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没能够掩去里头的攻击性和侵略意。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去从竹篮中拿那个藤瓜瓤,然后握着柔软带有棱角的碧绿色瓜瓤一步步朝凌冽靠近。
或许是他周身围绕的压迫感让凌冽察觉到了一丝危险,他抬眼,恰好又一次从水面中看见了那了不得的尺度。凌冽眉心一跳,脑海中瞬间就想起了从前——他第一次跟着乌宇恬风来热海温泉时。
那时候他满心戒备,耍赖的小蛮子也是放软了声音央他帮忙擦背。
可惜他慌乱之中,竟不慎弄掉了那只藤瓜瓤,再用手去抓时,又忙中更乱,一把下去,准之有准地捉到了小蛮王……
凌冽自己不知道,但他如今低垂着脑袋,被水润过黑色眸子乱转的模样,当真是好看得紧。腾腾红云从两腮上弥漫起来,渐渐爬满了他白皙的双腮,就连藏在墨发中的耳朵尖,都艳得比红霞还漂亮。
乌宇恬风笑了,他知道他的漂亮哥哥和他想到了同样一件事。
而他的笑声也让沉浸在回忆中的凌冽生了几分恼意,他愤愤看了小蛮王一眼,忍不住抢过他手中绿色的藤瓜瓤紧紧握在手里,“笑什么笑……当初,我明明都没用力!”
他不说还好,一说,乌宇恬风便憋不住地笑出声来。
小蛮王大步朝凌冽靠了一步,双手紧紧揽住凌冽的腰,将他整个人圈入怀里。乌宇恬风俯下身,贴着凌冽的耳畔呵气道:“……哥哥记性真不好,当初哥哥虽没用力,却拽着我往上拔了拔。”
“……”好个拔了拔,凌冽恼了,“你是萝卜么?!拔什么拔!”
乌宇恬风闷闷笑,安抚地紧了紧臂弯,他哑了嗓软道:“……但哥哥那时真的坏,明知道我喜欢哥哥、都为了哥哥变成‘萝卜’了,哥哥还‘拔完就跑’,一点儿对我不负责。”
凌冽:“……”
又是藤瓜瓤又是萝卜的,这小混球能不能对他们南境的蔬菜好一点儿!
他抿抿嘴,最终长出一口气,用捏着藤瓜瓤的手回抱了一下乌宇恬风,“……别翻旧账,若真算起来,你个小坏蛋缺德的时候并不比我少。”
乌宇恬风舔舔唇瓣,只趴在凌冽肩膀上低低笑。
他若不缺德,哪能骗得漂亮哥哥跟他好呢?
“行了……”凌冽被他闹得浑身发痒,那点羞臊也当然无存,他拍拍小蛮王后背,“别闹了,转过去趴好我给你擦背,你再这样折腾,以后提到热海温泉,我可都要是不好的回忆了……”
他不过无心一句,小蛮王翠色的眼瞳中却因此闪过一道光。
凌冽没等到乌宇恬风的转身,反被他大力地扑倒在光滑的火山石上,金灿灿的小蛮子身后无形的大尾巴兴奋地摇摆,碧绿色的眼瞳比绚烂晚霞还要亮。
“既然如此,”乌宇恬风啄吻他一下,“我们来制造点儿哥哥喜欢的回忆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2-08-0709:00:00~2022-08-0808: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福利3个;参看围脖7个。
第66章
热海温泉边不知节制的折腾,又让凌冽在床上躺了小半日。
不过这一次,乌宇恬风双手健全,又专程学了按摩,任劳任怨地扶凌冽躺下后,便用药油涂抹、一寸寸经络穴位地顺着摸过、按过。
由于是初学,力道轻轻重重,闹到最后,本就被欺负得浑身发软的北宁王,不得不在小蛮子的伺候下,又躺在黏糊糊的药油中交待了一次。
重新被擦干身体塞入锦被时,凌冽哑着嗓音,“到底……是谁欺负谁。”
乌宇恬风坐在软榻边给他掖被角,闻言,只轻笑一声,亮着眼睛坦然承认道:“是我欺负哥哥。”
凌冽凤眸微肿,听见他这话,忍不住瞪他一眼。
结果乌宇恬风脸上笑容更大,他凑过去吻了凌冽破皮的下唇,小声嘟哝道:“都怪哥哥叫得太好听了。”
凌冽拧了他一把:“讨打是不是?”
那一下拧得很轻,不痛不痒。
乌宇恬风嘿嘿一笑,“我打不过哥哥,我不和哥哥打。”
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许多的大个子,凌冽挑了挑眉,“说什么胡话呢?”
他怎么可能打不过他?
乌宇恬风却道:“因为我喜欢哥哥,如果真的打架,我会让着哥哥的。”
凌冽愣了愣,终于改变姿势抓起他的手亲一口,嘶哑嗓音带着慵懒撩人,“小傻蛋……”
○○○
十日后,立冬。
南境蛮国冬岁甚少落雪,鹤拓城内更是数年未见一粒冰晶。
因地势的关系,冬日里的鹤拓城内依旧是碧草如茵,高大的望天树四季常青,倒是垂坠其中的不少藤蔓枯黑变硬,几天前,乌宇恬风就带着手底下的勇士着手砍断了那些不甚牢固的枯枝。
无论北境、中原还是南境,岁末总是一年中最闲适的时光。
今日的凌冽换上了桑秀几个专程送来的一套盛装——最外层是一套对襟藏蓝的夹绒狐裘袄,里头是一件青色直统的长袍,袖口收束、用五彩线绣了一圈漂亮的杜鹃花。
而苗人盛装,最要紧是身上的银饰和包头用的头帕。
桑秀的几个姐妹原想亲手给华邑姆绣上一条蝴蝶纹头帕——她们族中最受尊敬的阿哥都会包这个,但桑秀想了想,觉得来自中原的华邑姆长发披散的模样更出挑,便改用了额饰。
蓝青色布面绣蝴蝶纹,用银质链子如抹额般束在脑后,额前悬一枚弯弯的上弦银月,中坠上一枚珠状银穗,脑后则顺着墨色长发垂下两串银珠。
摇曳的银穗和弯弯的银月,华丽而不艳丽。
凌冽眉眼本就清冷带着一抹疏离,但添上这一条额饰后,反而更像是个生在南境、长在南境的俊俏儿郎。
桑秀和姑娘们帮凌冽梳妆打扮好后,向两侧退开。被一群姑娘围在中间伺候的凌冽多少有点无措,他眨眨眼,下意识看向等在外围的小蛮王。
今日的乌宇恬风也着了盛装,他身上是藏蓝色的一件交领长袍,腰间系着一圈圈的皮带和银链,裤缝边儿悬垂着凌冽送他的螭纹佩,肩膀上则披着一条完整的灰狼皮,金色的长发用银冠高束,整个人看上去既野性又斯文。
“怎么样?”桑秀的脸蛋兴奋得红扑扑的,“好不好?”
凌冽甚至来不及忐忑,乌宇恬风就急匆匆扑到他身前,小蛮王用戴着皮质臂甲的手捉住他的,翠色眼瞳瞪得老大吗,“哥哥,你是不是想下不来床?”
他说的是中原官话,桑秀几个听不懂。
但凌冽还是瞬间就被臊得两颊通红,凤眸带着水色狠狠剜他一眼。
“我家漂亮哥哥,当然穿什么都好看,”乌宇恬风轻咳一声,转头冲桑秀几个表示感谢,等姑娘们欢天喜地得走了,他才又俯下身,凑近凌冽耳畔、压低了声儿坏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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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穿最好看……”
“……”凌冽忍无可忍,伸手拧了他耳朵半圈。
乌宇恬风混不以为意,反哈哈笑着,哼起了他从前总爱唱给凌冽听的小曲儿——
“心像那石子投进河哟,只盼阿哥来许诺喂,阿妹想阿哥。”
这会儿,他们是在苍麓山下,附近都是前来夯特节热闹的各地苗民。他不唱还好,一起调儿就好像触碰到了泄洪的阀门,一整片草原上,很快此起彼伏地唱起了同一首情歌。
层层叠叠的歌声里,全是热忱炙热的滚烫情谊。
凌冽瞪了小蛮子半晌,最终还是撑不住,被他逗乐,他笑着摇摇头,在心里想——哪有这样高高大大的男人,上赶着来当他“阿妹”的,当真是寡廉鲜耻、浑不知羞。
今日是个朗日,无云的碧空澄澈得没有一丝云。
南境的冬日比北境和京城好上太多,只要在日光下,即便距离雪山如此之近,凌冽也没感觉到很凉。
大锦北宁王其实畏寒得很,从前在镇北军中,他忍着,不想叫待他恩重如山的郭老将军难堪,也不想被军中兄弟们看扁、说他娇生惯养。后来身负重伤、拖着残躯归京,即便寒入骨髓,他也只能绷着脸忍着。
如今裹着狐裘,身上披着长绒牦牛大氅,膝盖上盖着一张棕熊皮褥子,凌冽捧着手炉,一点不觉得天寒,甚至掌心还在微微发汗——
乌宇恬风之前就同他讲过夯特节的传统,圣山上除了雪豹、雪原狼、白狐和灰兔,朝南一面较缓的山坡上,还生长着不少只有圣山上才有的植物,比如枝干翠绿、冬天成熟的银莲果。
凌冽原不想上雪山去,今日山下也有歌舞和摔跤。
他实在懒得动弹,窝在翠屏前就顾着喝炭盆中温着的鲜牛乳,但金灿灿的小蛮子半点闲不住,他看着上山的小勇士们成双成对、说说笑笑地走在一起,终于忍不住坐到凌冽身边,伸手拽他衣服:
“哥哥——”他拖长音。
“你想去就去吧,”凌冽掰下一枚杏干,“山路湿滑,轮椅不好走。”
他讲道理,但乌宇恬风不讲道理。
小蛮子不依不饶地将大脑袋蹭到他怀里,捉着他的手指挨个亲亲。然后,乌宇恬风掰着他的手指头,软糯糯嘟哝道:“别人家的阿哥,都是要带自己心爱的阿妹一起去的。”
凌冽:“……”
“哥哥明明都是我名正言顺的媳妇儿了,却不愿意陪我去山上走走,”乌宇恬风一吸鼻子,翠色眼瞳微垂,大脑袋耷拉得极低极低,“唔,我好可怜好可怜哦——”
凌冽噎了一下,感觉嚼着的杏干有些泛酸。
“唉,山路是很湿很滑,但我能抱着哥哥背着哥哥啊?或者哥哥坐我肩头,我们一定能摘到最高、最甜的那枚银莲果,羡慕死那些小矮子……”
听听,这哪像一国大王该说出来的话。
“你说得倒轻巧,”凌冽放下手中的杏干和鲜牛乳,“抱我背我的,你怎么带你的长弓啊?”
乌宇恬风一听这个,就知道他的漂亮哥哥心软了,他暗暗握拳,乘胜追击,“哥哥就不能帮我背着吗?我背哥哥,哥哥背长弓,都不耽误嘛。”
“……”凌冽叹一口气,晓之以情,“我这么大个人,被你这样又抱又背的,不羞么?”
小蛮子撅了噘嘴,十分不解,“明明哥哥都跟我做过更羞的……唔?”
凌冽飞快喂给他一块杏干,堵住他这浑不知羞的嘴,“……行了行了,别念经了,我陪你去就是了。”
乌宇恬风眼瞳亮起来,他张开双手欢呼一声,“好耶!我的漂亮阿哥要陪我上山啦!”
他声音不大,却还是引来周围人的目光。
凌冽原就被他逗得面色微赧,这会儿更是双颊都烧红,他愤愤斜小蛮王一眼,低喝道:“……什么阿哥,别乱叫!”
乌宇恬风才不在意,他扬扬头,冲每个投来眼光的苗民报之以骄傲一笑——他的漂亮哥哥好看,能邀请这么好看的人陪他上圣山,他才不丢人呢!
两人稍稍收拾了一番,凌冽认命地背上乌宇恬风那柄牛角大弓,然后任由小蛮王高高兴兴地背着他,堂而皇之地走上了苍麓山。
冬日的苍麓山雪线降得很低很低,没走几步,山路上的积雪就已能覆盖住乌宇恬风的脚面。
凌冽趴在小蛮王背上,看着他靴上越来越高的雪渍,以及脚下明显有人清理过的山径,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圣山中轮椅并不难行,乌宇恬风也并不是非背他不可。
只是小蛮子不想他弄湿裤脚,更不想他被雪水冻着本就受伤的双腿。
凌冽抿抿嘴,搂着小蛮王肩膀的双手紧了紧。
乌宇恬风只笑,半点没吱声,他稳稳地托着凌冽,缓缓地往圣山较缓的南坡前进——他本就不是来打猎夺魁的、带长弓也不过是装装样子哄哥哥安心。
冬日里的银莲果冰甜可口,中原再地大物博,也不会有这样好吃的果子。
他的漂亮阿哥喜欢好吃的果子,这个他从初次见面时就知道。
两人走走停停,乌宇恬风怕凌冽胡思乱想,便适时地开口,同乖乖趴在他背上的凌冽介绍圣山上的一草一木:这块石头他小时候玩过捉迷藏,那片被雪覆盖的草坪下面春天会开浅黄色的花朵……
凌冽听着,神思便被乌宇恬风牵走,再没想旁的事。
如此逛了小半座山,两人还在路上意外遇见了索纳西:
小勇士一手拿着他自己的□□,一手牵着个五岁上下的女童。小姑娘看见他们,怯生生地躲到了索纳西身后。
“华邑姆、华泰姆,”索纳西行礼,笑着摸了一把小姑娘的脑袋,“这是阚部首领的小女儿。”
提到阚部首领,凌冽和乌宇恬风眼中都闪过了一抹憾色。
不过那小姑娘倒生得灵动可爱,虽躲在索纳西身后,但还是红着小脸、声音极细地冲两人行了礼。
索纳西说她想上山来给离世的父亲祈福,但家里的阿兄阿姊们都想着在夯特节上夺魁、拔下头筹不给父亲丢脸,便没人愿带她来。
小姑娘眼巴巴地站在圣山入口,一见索纳西,就想起这个大哥哥曾给他们家送过父亲遗物,便大着胆子上前搭话,将自己的心愿说了——阚部其他家眷她不敢去拜托,生怕叫阿兄和阿姊知道了骂她不懂事。
“所以我就带她过来了,”索纳西解释完,冲两人挥挥手,“我们先过去,天冷了,我还要带她早些下山去,华泰姆和华邑姆你们也小心——”
再往南一段的雪被很浅,索纳西牵着小姑娘慢慢地走,小姑娘仰起头问了他什么,他被逗笑了,忍不住地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两人一高一矮的背影落在乌宇恬风眼中,他嘴角闪过一抹笑意,“哥哥收了个好徒弟。”
南坡地势平缓,银莲果树林立,老人和小孩都喜欢走南坡。但这边能几乎遇不上什么猎物,甚至连灰兔都不会选择在土壤湿软的南坡打洞。
索纳西身上明明带着足够数量的弓箭,却在遇到了小姑娘之后,坦然选择了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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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陪着小姑娘前往这片根本没有猎物的南坡,混在老人孩童中,给她们采摘高处、更甜一些的银莲果。
能捕捉到强大的猎物,固然是英雄。
但怜悯弱小,常怀慈悲柔软一颗心,才是最难能可贵。
凌冽明白乌宇恬风心思,也勾了勾嘴角,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可不是我的功劳。”
乌宇恬风并不认同,他背着凌冽继续走,沉沉的声音被疾风吹散,“大巫果然没算错,哥哥就是我南境蛮国注定的华邑姆。”
凌冽横了他一眼,摇摇头,不想同他多废唇舌。
乌宇恬风心里却知道——在凌冽没来南境前,阿曼莎倨傲且自负、乾达和百越国虎视眈眈,边境上几座城池因黑苗的存在而变乱不断,而几部首领之间虽然和睦,却从未像现在这般团结。
这些变化,凌冽从中原来自然不知,他却一点点都看在眼里。
乌宇恬风托着凌冽往上垫了垫,他由衷感谢圣山、感谢世世代代护佑他们的蚩尤大神。
疾风过境,圣山南坡上又下了一阵雪。
乌宇恬风不愧是从小生活在圣山上的人,他多少知道自己来自中原的哥哥面皮薄,不想叫更多人看见他们眼下的亲密,所以他多绕了小半个山坡,带着凌冽到达了南坡偏东北的一片人迹罕至的银莲果林内。
林中的雪面干净整洁如镜,其中只有小蛮王一人的足印。
银莲果树生得并不高,枝干都是墨绿色,挂果的枝头上落着不少冰晶,林檎大小的银莲果晶莹剔透,雪白的外皮隐约能够看到里面橘瓣一般抱在一起的嫩白色果肉。
乌宇恬风将自己身上的狼皮拆下来,找了块较高的石头垫着,才将凌冽背过去放下来。
他拍拍手,双手插在腰间、眯起眼睛来细看了片刻,而后动作飞快地攀上一株果树,一跃而起、出手如电地从最高的枝头摘下了一枚圆润饱满的银莲果。
果树被他的动作惊动,簌簌落下了纷纷雪片。
坠落的白色落雪洒在小蛮王脑袋上,像是滚落在金纱上的点点银珠。
凌冽看着,唇角微扬:多么赏心悦目。
乌宇恬风根本不知凌冽在想什么,他剥开银莲果的皮、一抬头,却见他家哥哥坐在满树银花下,冲他笑得很是温柔。
他从来都喜欢凌冽,从宣郡驿站偷偷一瞥开始,他的漂亮哥哥就哪哪都生在了他的心尖。
这般温柔的笑他可从来没见过,捧着果子就情难自制地上去重重地亲了凌冽一口。
凌冽眨眨眼睛,而后闭上眼睛,笑着回应了小蛮王的吻。
一吻终了,两人的发顶都覆上了浅浅一层白雪。
凌冽看着乌宇恬风,伸手想将他头上、肩上的落雪掸去,却被乌宇恬风捉住,小家伙亲昵地将他摁入怀中:“这样,我和哥哥算不算共白头?”
绿宝石般的眼睛亮亮的,长长的睫帘上还挂着小冰珠。
凌冽看了半晌,没说话,只贴过去轻轻蹭蹭小蛮王脸颊,在心里轻叹一句:小傻子。
他朝同沐林间雪,你我也算共白首*。
这是不得已天各一方的眷侣的无奈缱绻,他们俩明明近在咫尺的紧密相拥,怎能这般瞎用。
乌宇恬风见凌冽眼含埋怨,便知自己这句话用差了。
他也矮身蹭了蹭凌冽的脸颊,在那挂着雪色冰晶的睫帘上亲亲啄了一口,“恬恬没念过几年书嘛,往后岁月还要请哥哥多多指教啦。总之,我要同哥哥此生长久,白头到老,永远永远都不分开。”
“……”凌冽被他逗笑了,终于摇摇头,主动凑上去,重重地亲了他一口。
乌宇恬风采摘下来的那枚银莲果很大,雪白色的果瓣饱满而甜爽,吃起来凉冰冰的带着一点奶香。乌宇恬风和凌冽分着吃了一个,最后将剥下来的果皮埋到了雪下。
之后,小蛮王以手握拳,单膝跪在雪中,嘴里嘟嘟哝哝地冲圣山说了一堆话。
端看他那虔诚的神情,凌冽揣测这是在向神明祈福。
他坐在石头上,对苗疆礼节并不十分知晓,只能心怀感激地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谢过圣山和守护南境的苗疆的蚩尤大神——谢谢他,将这样好的乌宇恬风带到他身边来。
原本,两人吃过了银莲果就该下山的。
但半道儿上山中又降了浓雾,两人在附近寻了块巨石等了会儿,却意外地看见了不远处的山坡上出现了一道刺目的血线,那殷红的颜色,即便隔着重重白雾,也十分清晰地蜿蜒在洁白雪面上。
血线的一端,还立着匹毛色灰白的雪原狼。
乌宇恬风也没想到,在这样的低矮的雪坡上,还会让他遇见猎物。
他和凌冽交换了一个眼神,原本想让凌冽将牛角弓给他,结果一动之下,他端看凌冽劲瘦的腰肢、结实的手臂,忽然想起凌冽在摩莲城楼上、千万人中取敌首级的模样。
于是,乌宇恬风改了动作,主动将箭囊中取出的羽箭递给凌冽。
凌冽挑眉看他。
“哥哥骑射俱佳,”乌宇恬风做口型,“待会儿下山,我会不会丢人,可全看哥哥啦。”
他不说还好,一说,凌冽便有些紧张。
可怜大锦北宁王一世英名,在面对心爱之人时,总会失去该有的判断力——他都忘了夯特节本非争强好胜的比赛,只在心里盘算:恬恬是一国之君,上山一趟可不能什么都没猎到。
深吸一口气,凌冽眯起眼睛瞄准。
“嗖”地一声,羽箭又快又准地扑着那头雪原狼而去。
那狼哀嚎一声,四蹄挣扎了一下便整个歪倒在雪地里。凌冽刚松了一口气,一转眼,却意外看见了血线的另一侧,竟还有团小小黑影。那黑影的体型远看上去比雪原狼小上许多,走起路来在茫茫雪原上摇摇晃晃的。
凌冽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在北境也见过许多灰狼带着一群小狼迁徙,他刚才那一箭别是……
然而,转念一想,那黑影脚下有一连串滴落的血,母狼应当不会这样伤害自己的孩子。
乌宇恬风也同时注意到了那团移动的生灵,他抽出自己的苗刀,将凌冽放到旁边的青石上,“哥哥你在这里等我。”
他担心那小东西是受伤的白熊幼崽或者误入圣山的白老虎:前者,若是母熊恰好在附近,那他们都会十分危险;后者,受惊的白虎扑人同样可怖,他不能让凌冽涉险。
结果,乌宇恬风戒备上前,还没靠近,就听见了雪中传来的一阵近乎喵喵叫的低呜——
再低头,他才发现,雪里趴着一只前腿受伤的雪豹幼崽。
小崽子只比成年狸奴大一点儿,趴在雪地中,浑身的毛都湿透了,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它一见有人靠过来,两只圆圆的小耳朵都紧紧地贴到脑后,蓬松的大尾巴烦躁地在雪地里甩来甩去,身子也伏低、露出了尖尖的牙齿。
它的前腿上有很大一块撕裂的伤口,渗出的鲜血凝结成一大片冰晶黏在它湿漉漉的白色绒毛上。
雪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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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崽似乎很努力想要吓退他,一直在“呜呜”嘶吼着呲牙。
可因舌骨特殊的缘故,雪豹这种大猫的叫声本就不嘹亮,即便是成年雪豹,叫唤起来也不如狸花纹的狸奴响亮。这些年,圣山上的雪豹越来越少,乌宇恬风也是多年来头一次见到新生的雪豹幼崽。
端看它大小,乌宇恬风猜测它刚出生两三个月,雪豹崽子两个月大时会跟着母亲外出,三四个月大就能参与捕猎,眼前的小东西,应该是外出时不小心找遭了雪原狼的追捕。
雪豹幼崽刚逃离了狼口,一下又见到个比自己大这么多的“怪物”。它努力竖着蓬松的大尾巴哈气一会儿,见乌宇恬风不为所动,便委屈地缩成一小团,想躲入厚雪中。
乌宇恬风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小雪豹后颈皮,将它从雪地中拽出。
骤然的腾空吓了小雪豹一跳,它低低呜咽着,四肢僵直地张开呈“大”字、尾巴紧紧地夹到后腿之间,瑟瑟发抖。
乌宇恬风想了想,一手制住小雪豹,一手从随身的布兜里拿出药罐子,他咬开塞子、撕了一截衣料来简单处理了小雪豹伤口,然后点了点小雪豹脑袋,提着它返回青石处,将它一下塞入凌冽怀中。
凌冽和小雪豹俱是一愣。
眼下,凌冽坐在青石上,身下垫着的是原本挂在乌宇恬风肩头的狼皮,而膝盖上铺着柔软的熊皮褥子,手中恰好还捧着一个兔绒的手炉。
柔软温热又厚实的毛皮,让小雪豹陷入了迷茫,它试探着用没受伤的前爪踩了一把,而后便一瘸一拐地在凌冽怀中转了两圈,咬着尾巴、心满意足地卧下了。
凌冽:“……”
乌宇恬风闷闷笑,悄声在凌冽耳畔道:“它当哥哥是妈妈呢。”
凌冽拿眼横他,身子却因抱着小雪豹而僵直,他试探着伸出指尖在小雪豹的脑袋上揉了两下,那猫儿般的幼崽咬着自己蓬松的尾巴,半梦半醒间竟然还呜呜两声,下意识地蹭了蹭凌冽。
被那柔软的触感戳中,凌冽便拉起大氅,将小家伙整个拢入怀中。
乌宇恬风去处理了雪原狼尸体,回来见凌冽那小心翼翼的表情,便忍不住笑道:“哥哥以后若有自己的小孩,一定会是个温柔的好阿甲。”
“……”凌冽抱着雪豹幼崽,实不能方便动手拧他,只能讪讪道,“……还想着生子药呢?”
乌宇恬风被逗乐了,他凑过去,将凌冽连人、带小崽子一起稳稳地打横抱起来,“不是,就是觉得哥哥好温柔、笑起来好好看,我都有点羡慕这小崽子了。”
凌冽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得了,什么阿甲不阿甲的,我哄你一个都哄不过来。”
乌宇恬风“唔”了一声,皱眉,“那哥哥是嫌我幼稚?”
“……这倒没有。”凌冽抿抿嘴,认真地想了一刻——他若真有自己的孩子,一定会对那孩子严格——晨起读书、午后骑射,半点不容他躲懒。
但看看金灿灿的小蛮子,想他种种行径,凌冽忍不住叹了一息。
果然,只有乌宇恬风是特别的。
乌宇恬风看天色渐晚,山中浓雾不散、又起风雪,以他对圣山的了解,待会儿必定会有一场大暴雪降临,他们带着受伤的小雪豹行动迟缓,冒风雪下山太过危险,倒不如往山中暂避。
他将主意对凌冽说了,凌冽只问:“我们不回去,不用知会他们么?”
“不用,夯特节这日后要三五日才封山的,之后不会再让百姓上山,但第一日追得远的、猎物比较大的勇士,都会陆陆续续在这几日内下山,哥哥不用担心。”
听他这么说,凌冽便放心了,只将怀中的小雪豹再护护紧。
乌宇恬风没多想,圣山中能避风雪的,现成就有他从小住的那个雪洞,眼下情急,他便直接将凌冽和雪豹幼崽都一道儿带到了雪洞中。
路上,他还贴心地同凌冽解释,说那是他小时候常去的雪洞,里面墙壁上还有他小时画的不少画。
两人絮絮说着,全然忘记了彼此在十余天前分别做过什么。
直到受伤的小雪豹闻见洞中同类的气味,撒欢地跑到那一叠绒毛中打滚,然后无意识地从角落拖出一个蓝染包袱时,乌宇恬风才意识到大事不好——
他慌慌张张凌冽放下来,伸手就要去扯那布包。
结果,在这一路上,小雪豹大约看出了他们对它没有敌意,两三个月大的小崽子正是调皮的时候,便以为乌宇恬风是要同它玩闹,便死死地咬住了布包袱一角同小蛮王玩起了“拔河”游戏。
乌宇恬风越是着急,小豹子便越是不松口。
最后“撕拉”一声,蓝染布被从中扯开,丝绢所制的柔软布料借着他们拉扯的力道散落到半空中,然后如簌簌下落的雪花片般,缓缓地在凌冽眼前坠落。
乌宇恬风:“……”
小雪豹半点不知道自己惹了祸,看着那些衣料还十分感兴趣地扑了一下,然后挑了一件雪白雪白地蹭上去撒欢地打滚,没一会儿便咬着其中一截跟它尾巴很像很像的带子睡了过去。
凌冽深吸一口气,眼睛溜圆地看着那件他再熟悉不过的云峰白盘扣寝衣。那绣着梅花纹的袖口上,还有黑黢黢的一个小洞。
然后他僵了脖子,一寸一寸转过头去,看着乌宇恬风:“你……”
“哥哥我可以解释的!”乌宇恬风扑跪下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
他只是想收着哥哥的漂亮寝衣。
没有,也绝、绝……不会对着哥哥贴身的寝衣做什么下流事!
凌冽张了张嘴,瞪圆的眼睛中却突然升起了一抹洇红艳色,他突然出手、紧紧攥住小蛮王衣领将人拽了过来。北宁王清冽如寒冰的声音带着一丝颤颤的尾音:“我……人就在这里,你、你……做什么要去折腾这些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他朝同沐林间雪,你我也算共白首”:网络诗句“他日若能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的化用,原句作者不可考,此处有改写——
第67章
跪在雪洞中的乌宇恬风,万万没想到凌冽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呆愣了半晌,偏了偏头,翠色眼瞳中华光一闪,而后便兴奋地飞扑过去,直抱着凌冽将他压倒在那一团柔软的雪豹绒毛内——
个头高大的男人如今也跟雪豹幼崽一样,揽着凌冽原地撒欢地滚了一圈儿,全不顾两人身上因他的动作而沾染上不少白色绒絮,他笑得分外灿烂,一叠声地叫着:“哥哥!霜庭哥哥!”
凌冽红着眼本欲骂,结果一张口,鼻尖上正好坠下一团柔软白絮,雪豹刚换下来的绒毛细而轻,柔软得跟春天的柳絮一般,闹得他鼻腔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吸吸鼻子,凌冽更恼了,两腮都鼓了起来。
他修长的指尖紧紧攥着小蛮王交错的衣领,直拧得人喘不上气了才狠狠将他推开。然后,威风凛凛的大锦北宁王双颊酡红,坐在雪豹白绒里,自顾自地扯自己的前襟——
他的动作飞快,三两下就露出好大一片雪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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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宇恬风吓了一跳,忙爬起来捉他手,“哥哥这是做什么?”
“……”凌冽咬咬嘴唇,面上红得滴血,瞪着小蛮王的眼神又是委屈又是凌厉,他语调飞快:“我十七岁北上从军,身边不似其他皇兄有教引嬷嬷和通房丫头,我不知夫妻之间几夜一次才合宜得体,但你也不必如此……如此委屈自己。”
他一口气说完,看了怔忡在原地的乌宇恬风一眼,才吞吞唾沫、小声补充道:“但……但也不能,次次都如你在热海温泉那般胡来,”他抽抽鼻子,“太酸太胀太疼,我受不住的。”
乌宇恬风只用了须臾惊讶,便大力地将凌冽揽入怀。
他闷闷笑着,抱紧凌冽躺倒在地,让他这惹人疼的漂亮哥哥趴在他身上,然后顺势替凌冽掩好了上衣,再用厚厚的大氅将两人严丝合缝地裹起来。
大氅的风帽翻掉下来,将他们完完全全闭合在同一片漆黑内。
乌宇恬风勾起嘴角:他这哥哥,怎能这般好?
即便是误会了,说出来的话,怎能这般犯规?
他紧紧箍着凌冽的腰,不断啄吻怀中人的发顶,助凌冽放松身体。等他终于不再绷着的时候,乌宇恬风的眼睛也完全适应了这片黑暗,他垂眸看向凌冽,而凌冽也看着他,一双凤眸水光盈盈,如离群的小鹿那样慌乱。
“霜庭哥哥。”乌宇恬风唤他。
“……嗯?”
“没什么,”乌宇恬风笑,俯下身香他额心,“霜庭哥哥心里有我,我高兴,所以想要多叫叫你。”
凌冽额头中央挂着银月额饰,小蛮王的啄吻洒落下来,也只是隔着弯弯银月和银穗碰到一点点他的肌肤。偏只这点湿凉的碰触让他浑身发烫,他抿抿嘴,忍不住轻声问道:“在你心里,我……很凶吗?”
“唔?”乌宇恬风没明白凌冽何出此问。
凌冽趴在乌宇恬风身上,犹豫片刻后还是觉得难以启齿,便逃避似的将脑袋埋入了乌宇恬风那柔软而结实的胸膛中,“……若非怕我,你怎会连这种事都不同我说?”
乌宇恬风呆了呆,虽然还是不太明白,但他也伸出手去安抚地揉了揉凌冽长发。
“你若想要,可以同我好好商量,”凌冽道:“……每日都可以问的,不用这样委屈自己。我若真……不想要,也会明白告诉你的。”
这回,乌宇恬风明白了,彻彻底底明白了。
他的漂亮哥哥,于此时此刻的他来说,简直就跟包佛僧舍利的五重宝匣*一样:每一层打开都是新的惊喜,每一层都精致得让人情动、让人心尖发烫。
他笑了,闷闷的笑声牵动着胸膛起伏,“那哥哥,现在……可以吗?”
凌冽吓了一跳,他抬头飞快看了乌宇恬风一眼,声音都发颤:“在、在这里?”
乌宇恬风故意蔫坏地点点头。
凌冽抿抿嘴,竟真的思索了片刻,然后他摇头,揪着乌宇恬风肩上的一团绒领,小声道:“这里,不行,那小崽子……会看见的。”
小蛮王心中乐开了花,翠色眼瞳更溢满了笑意,但他心底那点困不住的欲兽,就是要他抱着他心爱的漂亮哥哥使坏,“它是小畜生,看不懂的。”
凌冽被他逼得退无可退,全然忘了刚才——他自己主动扯了衣衫,小蛮子却温柔地帮他合拢衣领这件事。他脑袋晕乎乎的,闷在周围每一寸都充满小蛮王气息的黑黢黢大氅中——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他揪着小蛮王绒领的手指紧了紧,最后拧眉认真道:“它看不懂也不成,洞里什么都没有,你那样的尺度,我……我……我吃不下,也……不想整夜肚子里都装着那些东西,会、会生病的……”
乌宇恬风绷不住了,终于“噗嗤”一声笑了。
听着他爽朗的笑声,凌冽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混不吝的小蛮子刚才全是在寻他开心,凌冽抿抿嘴,气不过地狠狠咬他颈侧一口。
乌宇恬风被咬了,脸上虽是痛得龇牙咧嘴,心里却软得似春水。
他搂着凌冽的腰,缓缓将大氅的风帽拨弄回去,等凌冽松口后,他才低头缠着凌冽索吻,金灿灿的长卷发垂落下来,如密不透风的网,直将凌冽饱满的唇缘弓都染满属于他的艳红色。
等他心满意足地揽着人仰躺下来,雪洞内早就在角落中昏睡了一觉的小雪豹被他们的动作惊动,小家伙迷茫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而后,它站起来、有样学样地叼着凌冽的衣带,将那件云峰白的寝衣拉起来、盖到了自己身上。
凌冽被小东西的模样逗乐了,乌宇恬风则温柔地抚着他后背,将他散在脑后的墨发一绺绺理顺。
“哥哥。”
“嗯?”
“以后啊,我们之间有什么事都明明白白告诉对方好不好?”他摸摸凌冽脑后的那个银链扣,将那条蓝色的抹额拆下来,防止凌冽待会儿睡觉的时候硌到脑袋,“我先坦白——哥哥的寝衣,不是我故意要藏的。”
他将自己遇见阿幼依,阿幼依又是如何得来这些寝衣的事情同凌冽细细讲了一道,然后不大好意思地舔舔嘴唇道:“……阿虎和雪豹都喜欢将它们喜欢的亮晶晶藏起来,哥哥的一切东西于我而言,也是这样。”
凌冽听着,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在“寝衣”这件事情上,他也算不得无辜,凌冽摸摸鼻子,他绝不会对小蛮王坦白——那些寝衣本就是他故意弄坏的。
若让乌宇恬风知道真相,这不要脸的小混球,身后的尾巴岂非要翘到天上去。
“……你呀。”凌冽伸出手,挠挠他下巴。
“不过,哥哥既然没生气的话……”乌宇恬风又笑起来,“正巧都说了这么多,我想问问哥哥,以后,我每天都能……哥哥吗?”
南境蛮国的小蛮子其实糙得很,无论是苗语还是中原官话,措辞上,他总能准确地挑中最下流那个。
他有心野蛮,有心粗野,但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将那个淫|猥的词给吞成了模糊的气声。
他们其实早就同床共枕,亲密的事也做了不少,但当真躺到了一张床上,却多半是相拥温存,没有回回都折腾起来,弄丢被子、弄脏褥子。
虽然乌宇恬没说出口,但凌冽却从他那幽暗的翠瞳和那潮黏黏的嗓音中,读出了小野兽话里的意思,他面色微红、有些觳觫:“……每天?”
乌宇恬风绿眸闪亮地看着他。
其实他也不要每天,毕竟漂亮哥哥于他而言就是会上瘾的醇香美酒,若是每次都按着他的心意来,只怕哥哥一辈子都要昏睡在床上。而若收着力道,又是折磨他,他也不想每天都躲起来照料自己。
他说这话,只是揣了“见着心仪阿妹,就想上去扯人家辫子”的坏心思——想看凌冽动怒,想看漂亮哥哥脸蛋红红地撩起凤眸骂他,或者,再拧他、咬他,在他身上留下专属于他的红印戳儿。
结果,凌冽只是僵了半晌,就默默地点点头,道了一句:“那……回去后,我先问问孙太医。”
“咦?”乌宇恬风又不懂了,“为何要问孙太医?”
凌冽认真道:“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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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有度,不可畸轻畸重,‘诲淫纵欲,有伤名教’,中原可有太多人毁在这事上,你……还年轻,我问问孙太医夜夜如此会不会损伤身……唔??”
他的话没有说完,剩下的语句皆被乌宇恬风拆吃入腹。
漂亮哥哥面儿上冷冰冰、凶巴巴的,私下里又软又乖,说出来的话还这般可爱。
他爱死了凌冽这时而放浪,时而谨谦的模样。
而且,凌冽这轻佻儇薄又混不自知的一面,只有他能看。
虽只是亲亲,凌冽还是撑不住,被乌宇恬风摁在雪洞的山壁上闹晕过去。而凌冽失去意识前,明明已被欺负得眼尾洇红,却还轻轻勾着乌宇恬风的小指头。
乌宇恬风拽拽自己的手指,笑着将大氅给凌冽盖好。他还要出去寻些柴火,好让他们能够暖烘烘地度过雪山中的漫漫长夜。
后来,乌宇恬风拢着雪洞门口的篝火,如金沙江畔一般,裹着熊皮褥子,用自己宽厚的肩背挡住了洞口的风。他一边添柴,一边回头看洞内睡在一起的凌冽和雪豹幼崽,眼中是化不去的温柔。
从今往后,他关于圣山雪洞的记忆,不再是那个眼带泪痕、怯畏依偎在大老虎身边的小男孩。
而是——他漂亮的爱人又凶又乖地对他说着好听的情话,是风雪夜里一簇暖黄色的篝火里,他爱的人,搂着柔软乖巧的小崽子,睡得那样香甜。
他不再是一个人,他有了心爱的阿哥,也有了家。
一夜过去,风雪渐歇。
乌宇恬风抱着凌冽和小雪豹,反而成了最后一批下山的人。
凌冽丢不起这个人,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抄起大氅盖住自己的脸。而休息了一夜恢复了精神的小雪豹,却总好奇地从凌冽怀中探出脑袋,转着黑色小眼睛想看外面的人。
他们一大一小两个,将大氅掀了盖、盖了掀,动作幼稚得很。
闹了两次后,不堪其扰的凌冽竟然还气恼地捉着小雪豹的前爪,认真地同它讲起了“之乎者也”的大道理。乌宇恬风听着,眼睛弯下来,嘴角上扬、压都压不住。
伊赤姆和乌宇洛两人对此见怪不怪,倒是许多从外地来的苗民,眼看着他们的华邑姆和华泰姆感情这般好,纷纷发出了善意的欢呼声,其中几个热络大胆的姑娘,还遥遥给他们掷来了不少鲜花。
乌宇恬风的运气不错,他猎来的雪狼算是众多猎物中个头较大的,何况,他还带回来了圣山上少见的雪豹幼崽。可惜的是,雪豹在圣山上活动的范围很窄,小雪豹丢失后,他的母亲便会认为它被猎食,不会再来找它。
凌冽原本还在忧心要如何照顾这小崽子,乌宇恬风却早早给小东西想好了出路——让同为大猫的阿虎带一带它,毕竟两三个月的小雪豹需要学习捕猎,跟着聪明的大老虎,一定能学到足够它将来生存的本事。
听着小蛮王的安排,凌冽松了一口气,原还想夸赞他思虑周全,乌宇恬风却低低笑了下,眨巴绿色的大眼睛揶揄道:“我还要同哥哥过我们俩的日子呢,可不想要添个小拖油瓶来捣乱*。”
○○○
红日高悬,时至正午。
伊赤姆同殿阁几个官员,认真核对名册后,确认每一个登上圣山的苗民都已经安全返回。他冲坐在草原高坡上的几位琴师点点头。那几位包着蓝色头帕的琴师便抱起四弦琴,奏响了轻快的乐曲。
苍麓山下青碧色的草原上,一早铺满了五色绒毯。绒毯四周用新扎的蓝染屏风围了半圈,最当中略高的小丘上置了一扇雀羽翠屏,翠屏前还放置了一张摆满了鲜花鲜果的案几。
乌宇恬风抱着凌冽,径直将人放到了案几后,然后弯下腰、俯身替凌冽整理好膝上盖着的熊皮。
蓝天白云下,微风吹起凌冽的墨色长发,他额间悬着的银穗也在轻轻摇晃。
乌宇恬风深深看他一眼,唇角闪过一抹狡黠笑意,然后趁众人各自入席并没有注意这边,他凑过去在凌冽的脸颊上偷了个香,然后便转身、吩咐众人开席。
凌冽蹙了蹙眉,抬手,用手背蹭掉脸颊上那一点点的湿意。
……混小子。
五色绒毯的四角都架着高高的铜锅,蓝染屏风外还有不少准备好的篝火和烤架。
殿阁和鹤拓城内五部各司其职,烹羊宰牛、送上美酒,而各地赶来的百姓们也都带着自己家乡的特产,三五成群地席地而坐,热热闹闹地谈天说地、享受这份年末的闲适和欢愉。
酒过三巡,狩猎的勇士们纷纷带着自己的猎物上前。
除了乌宇恬风猎到的雪狼之外,便是朗达部首领猎到的一条雪狐最大、最漂亮。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竟能将一整张雪白的毛皮子保存得十分完好。
即便其他勇士也各有斩获,但从猎物的大小、完整程度来说,都是朗达部首领夺魁。
与平日不同,苍麓山到底是南境圣山,在夯特节上夺魁的勇士,会由大巫亲自送上嘉礼。那是一小瓶子大巫从山顶带下来的雪水,瓶身上绘着大巫亲绘的符文,能保平安、祛百病。
朗达部首领生得膀大腰圆,笑起来眼睛能眯成两道弯弯的缝儿,在接受完大巫的赐福和赠礼后,他转头就热情地奔向了站在人群中的一个戴着黑色兜帽的灵巫。
那灵巫的兜帽很大,几乎盖住她半张脸,见朗达部首领憨厚地笑着凑过来,她微微后退了一步,似乎想转身离开,结果夯特节上男男女女兴奋地挨挤在一起,第一时间竟没让她找到机会脱身。
这么一耽搁,朗达部首领便已热忱地跑到她跟前。
年逾三十的男人顶着张大红脸,额头和两鬓上都挂着汗,他的一双小眼睛亮晶晶的,也不管旁边站着多少围观的男女老少,直接扑通一声跪下来——
那灵巫被他吓了一跳,整个人都目所能见地慌乱起来。
她一手拿着灵杖,实在不方便将朗达部首领立刻扶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单膝跪在她面前,然后双手将大巫送给他的那份嘉礼,塞到她手里。
也是到了此刻,坐着看热闹的凌冽才想起——之前,乌宇恬风曾无意识给他透露过,说朗达部首领三十好几了一直未娶,只痴心恋慕比他大十几岁的灵巫。
远远看着那灵巫同朗达部首领拉拉扯扯,却没有当真狠心推开他,凌冽忽然忍不住,低下头去掩面笑出了声——
“哥哥你笑什么?”乌宇恬风偏偏头,不解地回身看他。
凌冽却亮着眼睛,冲他招了招手。
乌宇恬风乖乖地凑过去,不想,凌冽却主动伸出手勾住他脖子,当着众人的面,堂堂正正地亲了他一大口。那啵唧一声实在太过明显,就连站在旁边给勇士嘉礼的大巫,都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们一眼。
凌冽明面上虽红,却还是弯着眉眼、坦然地看向他的小蛮子:
朗达部首领和他的灵巫,分明就是从前的他和乌宇恬风。
喜欢和爱,是这样好的感情,为什么不能诉诸于口、宣之于众?
乌宇恬风僵了半晌,而后竟然也跟着红了脸,他张了张口,最后只能委委屈屈地牵起凌冽小指头,他垂下漂亮的绿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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嘟嘟哝哝道:“霜庭哥哥又欺负我……”
凌冽被他那小可怜的模样取悦,忍不住笑,然后轻轻冲他做口型:“晚上让你欺负回来。”
乌宇恬风一愣,而后扁了扁嘴,直觉这句话才是真在欺负他。
明知他忍不住,还要当众撩拨他。
哥哥大坏蛋!
作者有话要说:凌冽:以前你坏的时候我可没偷偷揶揄你哦~
恬恬: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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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嘉礼毕,参与狩猎的勇士在大巫的祝福下各自散去,牛角号鸣,笙歌再起。
正当龄的姑娘小伙子们从人群中跑出来,于榆川河倒映的粼粼波光中翩然起舞,他们男女分列,有邀歌、有斗舞,咚咚长柄鼓伴着簌簌银花有节奏地响动,嘹亮的歌声直飞云霄。
轻歌曼舞中,殿阁也给众人送上了炊锅*。
这是南境蛮国特殊的一种古董锅,与中原或九德城主招待他们的那种不同,炊锅是一种特殊的炊具:全铜打造,下有炭仓,中有与锅具一体、横穿整个锅面的烟囱。
使用时,先在锅内逐层铺砌时蔬肉蛋,再浇上用野鸡子、筒子骨加火腿熬制的原汤。待炭火将汤烧沸,国内的菜品也皆熟可用,还能通过添减炭火、开合烟囱盖子来控制火候。
凌冽和乌宇恬风坐在五彩绒毯上首的一处缓坡,身后是一扇翠屏,面前是一只咕咚咚冒着热气的白铜炊锅。为显身份贵重,坐在他们身侧不远处的大巫,用的是一只纯银的,余者往下,诸部首领勇士则依次是紫铜、红铜。
等待汤滚的时间里,凌冽手中捧着鲜牛乳,坐得端端正正。而作为一国大王的乌宇恬风,却没个正形地歪斜在他身上,脑袋枕着他的肩膀。
尝试了两次,凌冽都没能将这小蛮子劝起身,便也由了他。
可小蛮王却得寸进尺,各部首领、勇士上前敬酒他也不起,就那么腻腻歪歪地挽着凌冽手臂,张口便胡言说“哥哥不许我喝酒”,或者似模似样地演戏,说什么“我不胜酒力”、“喝醉了头好痛”。
见几位来敬酒的首领多少有点尴尬,凌冽便挑挑眉,拆穿他道:“我什么时候不许你喝酒了?”
“嗯?”乌宇恬风把玩着凌冽腰间垂下的丝带,慢腾腾道:“哥哥虽没明说,但我知道的,哥哥不喜欢我喝酒。我一喝酒就会喝醉,喝醉就会脚步虚浮、就会抱不动哥哥,还会扑着哥哥胡……唔?”
凌冽面上笑眯眯的,手上却动作极快地夹起一筷子熟牛肉塞进乌宇恬风口中。
见着这个,几个首领哪还敢留,纷纷红着脸寻了由头离开,之后,便再没人敢上前敬酒。
凌冽叹了一息,瞥了眼黏在他身上的小蛮子,“满意了?”
“嘿嘿,”乌宇恬风终于端正坐起来,他嚼着嘴里煮得有些老的牛肉,重新给凌冽挑了一块鲜嫩刚好的,小声道:“不过,哥哥若是想喝,我可以陪哥哥偷偷喝一小口的。”
凌冽挑挑眉,凑过去吃下这块牛肉,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饮酒伤身,喝酒误事。
能不喝便不喝吧,也挺好的。
无人敬酒,两人这边也就安静下来,只剩下白铜锅底的炭火辟啵作响。乌宇恬风虽坐直了身子,却依旧紧紧贴着凌冽,时不时从锅中挑出一两块烫熟的鸡肉、牦牛肉喂进凌冽口中。
他眼光好,品味也不差。
不知是否是错觉,凌冽总觉得食物经了小蛮王之手,味道总会变得异样鲜嫩美味。
他犹豫挣扎片刻,便坦然地接受了小家伙的投喂。
这会儿,远处高坡上的琴师重重拨弦,一曲终了,欢聚在中央斗舞的姑娘小伙子们一哄而散。琴师身边的几个姑娘站起来,齐齐吹响葫芦笙,乐声婉转,像极了静谧深夜中柔和洒落的月光。
桑秀戴着尖牛角形的颤枝银帽,胸前挂着一叠弯月形的银环,她带着同样盛装的姑娘们再从人群中走出,将脚踝上的银铃踏出整齐脆响,伴着铃声,姑娘们引吭高歌——唱苗寨的神明、唱这一季的风调雨顺。
刚才同她们舞在一起的“阿哥们”,则从蓝染屏风后拿出各自的长柄鼓击打,哼着歌加入了姑娘的队伍中。男子低沉嗓音的加入,让原本婉转的曲调带上了铿锵之声,欢快而有气势。
热情的姑娘们不仅仅唱跳,还手牵手地绕到各部首领、勇士身边,拥着他们一起加入。就连躲得很远的伊赤姆,都被桑秀捉个正着、无奈地被她牵着、走到了草原正中央。
伊赤姆今日包着深蓝色头帕,身上是墨黑色的对襟马褂,直统的长裤上有银线绣的兽纹。他虽蓄着胡须,可面相并不老态,混在一众年轻的姑娘小伙子当中也不见突兀。
乌宇恬风低低笑,“别看老师这样,他年轻时跳舞可好看了,就连我的舞蹈,也都是他教的。”
凌冽抬眼看过去,人群中的伊赤姆大叔表情虽局促,但他手脚上的动作却不停,总是能很稳地踩中节拍,而且一次都没有落下。
“那——”凌冽扬了扬下巴,“这舞你也会吗?”
“哥哥想看我跳?”
凌冽犹疑了一会儿,老实地点点头。
苗疆的舞蹈与中原不同,中原的男子甚少跳舞,即便有,也多是剑舞。尤其是京中一些达官显贵家中,即便有豢养的伶人小倌舞技超群,时人也多以他们为媚上自贱的耻辱。
但苗疆这舞动作质朴,没有太多花哨的动作、力道十足,充满了热忱又纯质的张力。
那些敲响长柄鼓的小伙子们并不柔媚,反而豪爽得很。他们身上就穿着一件对襟蓝染马褂,结实的胸膛上流淌着亮晶晶的汗水,手臂绷紧的线条在日光下显得分外性感。
乌宇恬风端详凌冽片刻,而后将脑袋伸到他面前,眯起眼睛:“哥哥你看哪里呢?!”
凌冽一噎,两颊飞红。
乌宇恬风哼哼,扑过去咬他耳廓一口,“哥哥不乖,”他的声音含混潮湿而低哑,还带着说不出的恼怒,“我才不给哥哥跳呢!”
凌冽眨眨眼,刚想开口解释点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只是欣赏,没有动什么邪念。结果,还没说出半个字,他整个人就被乌宇恬风当众扑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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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趴在他上方的小蛮子故意板着一张俏脸,用金色的发丝和他宽阔的胸膛挡住凌冽视线,“哥哥好不检点,不许再看了!再看、再看我就要生很大很大的气了!哥哥用一个时辰都哄不好的那种!”
凌冽被他压着,终于忍不住一笑,刮刮他鼻尖,“小醋精。”
乌宇恬风瞪他。
凌冽这才轻咳一声,正色道:“好好好,哥哥不看了,放我起来。”
“不放,”乌宇恬风箍着他的腰,重重压着他不让他动,“哥哥多看看我,我好看!”
凌冽仰躺在柔软的绒毯上,小蛮王金色的发丝垂落下来,挡去了他大半的日光,光影穿梭之间,反而衬得小蛮王那双碧绿色的眼睛更加闪亮。被那双亮晶晶的眼眸盯着,凌冽在心里纠结了片刻,便放松了自己——
确实,还是他们家的小蛮子最好看。
这厢,两人毫无顾忌地闹着,那边跳舞的人群中却传来了一阵欢呼。这便给了凌冽机会,趁机将小蛮子推开、坐起身,然后他们就齐齐看见了桑秀红着脸被一个遂耶部的勇士抱起来转了好几圈。
那勇士模样出挑,桑秀看他的眼神也亮。
凌冽对这姑娘的印象极好,便忍不住多瞧了这对有情人两眼。
而乌宇恬风看着桑秀,却忽然想到从前,这姑娘好心送他的一盒南洋贩来的面脂——他先误会桑秀觊觎他的漂亮阿哥,而后又是他的漂亮阿哥误会、以为这面脂是秘戏油……
乌宇恬风低头闷笑,惹得凌冽转过头来奇怪地看他一眼。
“又在想什么鬼点子?”凌冽伸手,挠挠他的下巴。
“哪有?哥哥冤枉我!”乌宇恬风捉过他的手,放到唇边来啄吻一口,他只是看着桑秀和她心爱的遂耶部勇士旁若无人地跳舞相拥有些羡慕。
这套舞蹈,原来伊赤姆大叔教他时,就曾戏谑过,说这舞一定要学好,将来才能通过高超的舞技讨到自己心仪的媳妇儿。而且,此舞原是一套双人舞,好几个动作都要由心意相通的两人手牵手完成。
看着桑秀灵活的舞步,还有悬挂在她脚踝上摇晃的银铃。
乌宇恬风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目光无意识地瞥过凌冽盖在绒毯下的双腿,他暗中握了握拳,一定让大巫和毒医他们抓紧想到办法,早点儿治好哥哥的腿。
舞池中,桑秀还在同那个遂耶部勇士相拥而舞,乌宇恬风却不想看了,他忽然起身,一把将凌冽打横抱起来,他笑得邪魅张扬,绿色眼瞳沉沉地看向凌冽。
凌冽“嗯?”了一声,还没弄明白他在闹哪一出,头上就被乌宇恬风盖上了一张斗篷。
众人惊讶的声音隔着厚厚黑布料传来,凌冽却只是枕着小蛮王结实柔软的胸膛,听他语调带笑、浑不知羞地冲众人讲道:“我家哥哥困了,我们要回去睡觉觉了。”
“……”
即便知道头上盖着斗篷,外头的人看不见他表情,凌冽还是第一时间就烧红了脸。
他愤愤掐了小蛮王的小臂一把,宇恬风却只是笑,抱着他飞一般离开了苍麓山脚。
○○○
回到树屋内,凌冽原没什么困意,但小蛮子哄着他宽衣,又扑着他在柔软的絮丝被中一通欺负,他便渐渐有些目光迷离起来,正躺着虚软喘气,乌宇恬风又俯身在他眉间落下一吻,轻道:“哥哥好梦。”
垂落的金色发丝如密织的金纱帐,铺天盖地洒落下来,凌冽只觉自己仿佛躺在了柔软的云端,温暖的太阳哄着他,叫他渐渐沉湎在了一片金色织就的梦境里。
见他阖上眼眸,呼吸变得平缓,坐在床边的乌宇恬风伸出手,轻轻顺了顺他鬓边的乱发,然后起身、掖好被角,到旁边的圆桌上,替凌冽燃起了一炉子安神香。
看着凌冽眼下那一点乌青,乌宇恬风多少有点自责:是他准备不足。
圣山上天气瞬息万变,雪洞内的石壁又冰冷严寒,即便垫有雪豹的绒毛和皮袄子,那样的厚度还是与真正的床铺相去甚远,他应该多带一点褥子垫子絮丝被的。
哥哥本就浅眠,可别因一夜睡不好而生病。
但是……
乌宇恬风又皱了皱眉,他若是当真带了厚厚的垫子和褥子,哥哥会不会又疑他居心叵测?以为他是预谋已久,以为他是心怀恶念、欲行不轨之事。
苦恼的小蛮王蹲下来,单手托腮,目光放空地看着面前的一小片牦牛皮毯——
好难。
单纯地待哥哥好、不带半点欲念,好难。
他正在胡思乱想,树屋外的木栈道上却传来了阵阵脚步声,伴随着脚步声传来的,还有毒医略带些兴奋的叫喊:“大王——!有好……唔!”
乌宇恬风速度飞快,起身推门捂嘴一气呵成,他瞪毒医,“哥哥刚睡着,你别瞎叫唤!”
毒医身后,还有手持蛇杖、面无表情的大巫,以及捋着胡须笑的孙太医。
树屋内的空间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算大,乌宇恬风担心将他们三人让进屋后会吵醒凌冽,便关上门、引着他们到了树屋外的平台上,依次给他们搬了凳子。
毒医和孙太医两个,先后推辞了一番便坐下了,唯有大巫站着细细打量了这座树屋一圈,他看着平台上空新扎的棕榈棚、又远瞥见窗上悬着贝壳风铃,老人捋了捋长长的白须,眼中闪过一抹笑意。
而后,他才坐下来,告诉了乌宇恬风一个好消息:
凌冽的双膝是被箭簇贯穿的,碎骨取出后,便再无重新站立之可能。但苗疆腐尸虫,恰好能去腐生肌、重塑断骨,可惜此虫剧毒无比、使用起来惨痛异常,多用于入殓残骸。
之前,毒医和孙太医一直在尝试,可惜也一直没能找到不改变其效又能减缓其痛的法子。
他们此去边境平乱,消弭了叛徒乾达和黑苗巫首驭尸之祸,提前出关的大巫恰巧将那条恶蛟骸骨化为粉末带回。毒医也是碰运气一试,以蛟骨粉末入药为引,再佐以其他蛊虫、草药,竟正好能化解腐尸虫的毒性。
说到这里,大巫顿了顿,不等他继续,乌宇恬风就兴奋地跳起来,他一把握住大巫的手,“所以!所以您的意思是!哥哥能重新站起来吗?!”
大巫忍了忍,最终还是忍不住用蛇杖敲了他脑门一下,“……只是能重塑断骨,若想重新站起来,还需看他骨骼生长和经络恢复的情况。就算都长好了,也还需要一段时间重新练习跑跳行走。”
乌宇恬风才不管这些,他高兴地欢呼一声,而后又双手捂住嘴,生怕吵醒屋内的凌冽。他眼睛亮晶晶的,闷闷笑了好一会儿,才巴巴看向毒医,“那,我们是不是现在就可以给哥哥治伤了?”
“眼下天寒,不利于伤口恢复,”毒医补充道:“我们同大巫商量好了,这个冬日里请王爷好好保养身体,来年开春,等天气稍暖,我们再施行。”
乌宇恬风一听还要等两三个月时间,人立刻就有些蔫了:“……还要等那么久啊?”
毒医翻了个白眼,正欲开口辩驳,孙太医就老神在在地在旁边开口,“天这么冷,您就忍心叫王爷在凉风天里养伤、换药,拄着拐杖学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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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宇恬风眨眨眼,立刻拨浪鼓一般摇头。
毒医傻了。
孙太医复道:“春日天气是最适宜的,再往后到了夏日,天气湿热、伤口恢复不好就容易感染发炎,而且王爷伤重,这过程需要时间,急是急不来的。”
乌宇恬风听着,便也不恼了,他乖乖点点头,而后又眼巴巴问道:“那这段时间里,哥哥的饮食起居需要注意什么吗?”
孙太医想了想,刚想开口,乌宇恬风就突然止住他,“您且等等,我去拿纸笔墨记下来。”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小心地挪动到案几上捧起了一沓宣纸,然后抱着砚台、毛笔和墨条退出来,又仔仔细细地关上了树屋的木门。
孙太医看着这个蛮国大王,竟能规规矩矩地研墨、铺开纸张,眼中也闪过一抹赞许的笑意。
乌宇恬风长出一口气,提起笔来,“您请说——”
“也没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孙太医捋着胡须道:“饮食清淡,忌辛辣、莫饮酒,切忌忧思多虑,保持心情愉悦便是。”
乌宇恬风点点头,一项项往宣纸上写。
哥哥的饮食素来清淡,也不爱饮酒,这两项倒不用他操心,他想了想,又复问道:“那哥哥的身体能进补吗?还是一切照旧就好?”
孙太医忍笑,“凡事有度,您别进补太过就是。”
乌宇恬风便认认真真地在宣纸上记录道:鲜山菇炖鸡汤、虫草花老鸭汤、莲藕排骨汤、汽锅山药野鸡子,七日一例,佐以时鲜菜果、软香糯饭,不可进补太过。
他的汉字承自于凌冽,苗文却多是大巫传授。
大巫和毒医看着这行菜谱,两人对视一眼,都轻咳一声扭开了头。
孙太医不懂苗文,但看小蛮王那认认真真的样子,也觉得好笑,便忍不住劝了一句道:“您也别太紧张了,一切如常就好,我瞧王爷在南境吃穿度用不缺,饮食也比之前进得香,您只管放宽心。”
乌宇恬风点点头,可握着笔的掌心还是在隐隐发汗。
他也不想表现得像个毛头小子,但事关哥哥的腿,他根本没法儿做到不紧张。
乌宇恬风深吸一口气,搁下笔搓了搓手,然后又重新拿出一张宣纸来——刚才孙太医说的“饮食”一样算是解决了,剩下的便是“忧思多虑”和“心情愉悦”两样。
他记得哥哥刚来鹤拓城时,成日里总是愁眉紧锁,心中总是憋着不少事。后来,他装傻充愣、强势地挤进哥哥心里,逼得凌冽终于愿意向他敞开心扉。
想起凌冽被逼到极限而哭红的眼尾,乌宇恬风勾了勾嘴角:还好,他脸皮厚、他不要脸。否则,若他跟凌冽一般是个闷葫芦,还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心意相通。
念及此,乌宇恬风便挥毫,在新的一张宣纸上逐条写道:
第一,乖乖听话,不惹他生气,每天多逗他笑,让他开开心心的。第二,给哥哥准备好吃的红果果、花茶,买漂亮新衣服,准备上好的弓箭和兵刃。第三,多带哥哥出门走走,看看南境壮丽河山,看看阿鹿、阿虎、阿雀和阿象。
……
他密密麻麻地画了许多苗文,毒医看得直蹙眉,实在忍不住,便伸手去虚虚拦了乌宇恬风一把,“我说大王,您这……嗐,不是,怎么在您眼中,王爷就是这般贪吃又爱玩之人?”
乌宇恬风一噎,看了看那张纸,他全没想到这一层。
“我劝您啊,还是别折腾了,”毒医摇摇头,“王爷那聪明劲儿的,他又看得懂苗文,您写这些,若是叫他误会,可不是要跟您置气么?您这是本末倒置。”
他本是好言相劝,希望乌宇恬风能别耗这闲工夫。
结果,乌宇恬风却想到了另一层意思,只将那墨痕未干的宣纸团吧团吧揉起来,然后重新摊开一张,在右侧顶格写下了一行“如何让哥哥保持心情愉悦”的竖排字。
毒医:“……”
乌宇恬风拖着腮,认真想着他素日同哥哥相处的细节,想着凌冽因为他准备的瓜果笑,想着凌冽看见秀丽山川时亮起来的眼睛,想着凌冽捉着小雪豹的前爪、认真同它讲道理的可爱样子。
他托着腮,脸上露出痴痴傻傻的憨笑。
大巫实待不下去,起身、跺了跺蛇杖便头也不回地离去。同样,孙太医见势不对,也起身寻了个还要煮药的由头开溜。剩下毒医一个,苦哈哈地被乌宇恬风留住。
只要提到凌冽,他们这位能在阵前、被中原人谣传成“怪物”的大王就会变得絮叨起来,一会儿说凌冽喜欢的瓜果花茶,一会儿又讲到凌冽喜欢蓝、白、黑三色的衣衫,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根本关不上。
毒医的白眼都快翻到了天灵盖,数次打断不得,终于忍不住暴跳如雷地喝道:“您够了!我只是个大夫,不是神机妙算的谋臣,您这么多问题怎么不去同伊赤姆讲?!”
他恼极,声音压都压不住,吓得乌宇恬风连连跳起来捂住他的嘴。
毒医憋红了脸,在乌宇恬风放开他后,忍不住踹他一脚,压低了声音道:“您同王爷朝夕相处都不知道如何讨他欢心,我又怎么会知道?!”
乌宇恬风不防备被他言语讽刺,心里那点小火苗便也蹿得老高,他哼哼道:“我怎么不知道!”
毒医正准备顶回去,却见乌宇恬风身后的木门开了一道缝儿,身上仅披一件浅白色中衣的北宁王,正披散着墨发闲倚在轮椅上,一双乌黑的星眸染着水色,似乎还没睡醒。
他张了张口,想提醒他家大王,可乌宇恬风兴之所至、竟全不给他开口之机——
“哥哥吃到甜果子的时候就很开心,收到我送他礼物的时候也很开心,得到了趁手的武器、漂亮地解决了敌人的时候也很开心……我怎么会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开心!”
毒医讪讪一笑,目光却尴尬而骇然地看着已经悄悄推开门、好整以暇看着他们的凌冽。
乌宇恬风浑然不觉,如数家珍:从吃穿度用,一气儿讲到了禁地的香蜜树、金蜜果,热海温汤里的温泉蛋,河边的沼虾、寒潭里的红鲈鱼、圣山上的银莲果,还有九德城内集市上的种种。
“……”毒医人麻了。
凌冽在门口听得好笑,正欲上前,两人又忽然同时听见乌宇恬风低头闷笑一声,而后他的脸上闪过了一种近乎“羞赧”的表情,他舔舔唇瓣哑声道:“还有一个时刻……”
毒医麻木的眼神动了动,一看他那表情,便知事情要坏。
他抬手欲拦,乌宇恬风却先一步说出口——
“虽然哥哥不承认,但我觉得,哥哥全部吞下,眼尾洇红、浑身颤抖时,最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五重宝匣:藏于甘肃省博物馆的一件唐时文物,全称为大云寺五重舍利宝函,从外往里分为石、铜、银、金、琉璃瓶五层重叠嵌套而成。此形制在唐宋时期的佛僧真身舍利贮藏中常见。
*拖油瓶:出自:明.凌蒙初《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三:“天祥没有儿女,杨氏是个二婚头,初嫁时带个女儿来,俗名叫做‘拖油瓶’。”(因为有一种说法是油瓶是民国时期有玻璃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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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才有的,这里姑且一注)
*炊锅:这个真的有,还挺好吃的,民间的一个说法是,早年国宾级的礼遇就是用的白铜——
阿恬:我当然知道哥哥什么时候最开心!
凌冽:(快住嘴!)——
第69章
日薄西山,暮霭漫天,夕阳金红色的光芒洒满榆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