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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有定国公尹元坐镇,各地观望的武将们也终于统一站到了凌冽一边。

他们自然有保家卫国的决心,但从前碍于皇权、耽于父母亲眷,总不能冲冠一怒,自己酣畅淋漓打仗了,再不管族人亲人的安危——

此战告捷便罢,若不成,将来社稷安定、小皇帝秋后算账,史上,可多得是“飞鸟尽、良弓藏,敌国死、谋臣亡”的惨事。

原先,他们还对北宁王心存怀疑。

一则听闻这位王爷在北戎山中残了双腿,二则他屈辱和亲、身后带的是蛮国军队,即便曾经的北宁王战功赫赫,他们多少还是存了几分别扭。

可蜀中太白山、秦州淮河畔,他们多多少少都听到了关于凌冽重新站起来的消息。

若凌冽腿疾痊愈,武将们反生出追随之心——比起那个年仅九岁还弃城而逃的废物小皇帝,他们更仰慕英豪,有了一切事定后、或许能推举北宁王登基的心思来。

凌冽知道他们,明面上不显山露水,背地里却在诸将集结、准备开拔上京前,专程拜会了定国公尹元。凌冽没带影卫,也不要乌宇恬风、小团子作陪,只提二两新茶,往定国公府找尹老先生下了一局棋。

深夏江南,时雨初降。

凌冽披着乌宇恬风给他围上的新衣,手中捧着热茶,笑眯眯将手中的白子丢入棋篓内:“是我输了。”

定国公则是看着棋盘上盘桓的阵势,最终叹了一口气,“决定了?”

凌冽点点头。

“可是……”定国公压低了眉心,多少有些不明白。

小皇帝凌玜弃城而逃,待击退了戎狄,定要将他捉回论处,几位王爷身处中原腹地,自然没有北宁王统兵的功绩,此刻,只要凌冽点头,定国公和麾下武将,都会愿意拥他称帝。

滔天权柄、山河天下,垂衣拱手可得。

可凌冽今日前来,只字不提天下朝堂,只同他摆了一局《草木谱》。

此谱是前秦苻坚率兵犯晋时,晋国的征讨大都督谢安一边同自家子侄下棋,一边排兵布阵、胸有成竹:

在外战场以少胜多,赢下了著名的淝水之战,以八万人之兵力击退数八十万人大军*。在内棋局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可谓绝世棋谱,进退有度、布置精密,既有攻心,又有巧计。

先帝文弱,因病不幸早逝,膝下只得小皇帝一人,可惜此人愚鲁,为人刚愎自用,弃城而逃失却民心。凌冽虽为小皇帝的皇叔,又被迫和亲、为人男妻,但无论文治武功还是为人处世,定国公都觉得他更出挑一些。

老人拧眉看凌冽,凌冽却恰好偏着头,看了看房檐上垂落的雨帘,笑着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天凉了,时候也不早了,他该来接我了,定国公,告辞了。”

定国公刚开始,还没明白凌冽口中的“他”是谁。

可府中家丁恰巧来报,转头就看见遥遥一柄油纸伞,伞下正是一绺过于炫目的金色长卷发。老人吹了吹胡子,终于在凌冽身后掀翻了棋盘,转身过去、再不看凌冽一眼。

凌冽好笑,略拱了拱手,就脚步轻快地走向乌宇恬风。

天下再好,也不如心上人。

凌冽走过去,不等乌宇恬风问就先抢了伞柄,他侧了侧伞面挡住定国公府中诸人视线,踮起脚尖来亲了他家可爱的小蛮子一口,而后,捉了乌宇恬风的手,就将他带离了大门口。

“咦?”乌宇恬风忙扶住伞,疑惑的声音隔着老远也能传入定国公耳廓。

老人起身,愤愤看着他们离开。

他跺了跺脚,恼火地将手一背:原以为是明主再临,谁料却还是个痴情种!

有了军士和百姓的支持,蛮国大军在江南等了三日,就集结到各地前来驰援的兵马数十万记,浩浩荡荡的人群布满在平坦开阔的原野上,粼粼甲光亮耀四周青山。

凌冽和乌宇恬风并肩策马,一道儿立在阵前。

新扎的点将台上,尹元老将军披甲戴兜鍪,难得地同几位老将军一道儿登台,其中就包括凌冽同舒明义一道儿并肩作战在江南的,那位枪|法极佳的养老将军。

舒明义依旧牵着他那匹枣红马,背着长|枪,满面肃穆地站在蛮国大军一侧。

他身边是小勇士索纳西,还有桑秀那位来自遂耶部的心上人,遂耶部原不在乌宇恬风点将的范围之内,但他专程过来央了乌宇恬风,让他答允带着他一道儿上京。

乌宇恬风念及桑秀的好,便破例答允了他的请求。

舒明义的左腿上,绑着厚厚的绷带,他的伤一直没好,孙太医劝过多次,希望他能静养休息,可舒家两兄弟伏诛后,舒明义就变得沉默寡言而执拗,依旧逢战必上。

最后孙太医没了办法,只能每日过来给他检查,同毒医一道儿改良了他的药方。

点将台上,尹元的陈词慷慨激昂,三军愤慨,势要杀入京城、同戎狄决一死战。

凌冽却故意没上台,只同乌宇恬风一道儿策马站在蛮国大军当中,远远看着众位将军斑白的头发、还有被风微微翻动的胡须。

“哥哥你不上去吗?”乌宇恬风偏头问。

凌冽笑着摇摇头,一跃翻身上马,“不去了。”

战前点将,一国主帅是必上的,即便一言不发,也该往台上站一站,能提升不少士气。

乌宇恬风看着骑在马上的北宁王,心中一闪而过的是他在钦敦江畔、持弓击杀乾达的英姿,他虽不知凌冽为何不上点将台,但哥哥决定好的事儿,他就觉得是正确的。

于是小蛮王浅浅一笑,也跟着翻身上马。

两人在军中策马并肩、相视而笑的样子,正巧被点将台上的定国公尹元几个看见,老人眯了眯眼睛,正在陈词的声音都顿了顿,最后他轻咳一声,在心底暗叹一气——

罢了,人各有志。

就在他们准备出发时,又有一队人马,从海上赶来,他们形容憔悴、戎装也极乱,不等尹元皱眉,为首一人就扑通跪倒在凌冽马前,他脸上带着血污,双手上还捧着一个红漆裹的箱子。

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后,他朗声叫道:“罪臣宫中禁军指挥使王亮,特来投诚、奉上恶首!”

凌冽勒马,抬手让众人停步。

指挥使王亮打开了怀中箱子,里面赫然是一颗小小的人头。

看清那人头的五官面貌时,凌冽倒抽了一口凉气,那盒中,装得分明是小皇帝凌玜的脑袋。

王亮面色苍白,双目中都拉满了血丝,他伏地将小皇帝的脑袋举高,朗声道:“此人自私,不顾京城百姓安危弃城而逃,实不配做天下君王!小人等从前襄助恶人,如今只愿能投诚贵军为马前卒、万死不辞!”

他身后的禁军也连连顿首伏地,希望能加入北上军中。

凌冽沉默良久,最终还是让王亮起身,收下了这群人。

小皇帝凌玜那颗脑袋上,似乎还保留着他临死前最后的表情——惊讶、不甘还有恐惧,想他小小年纪登基,平衡后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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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多少势力,自以为将宫中禁军牢牢抓在手里,却还是被这群人背叛,落得个身首异处的惨淡收场。

后来王府影卫查过,知这王亮出生贫寒,在宫中当差时、常被那些出生高门的子弟排挤,也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小皇帝路过,救下了被罚的王亮,从此,就渐渐将他培养成了自己心腹。

凌冽不知这两人如何走到这一步,只看王亮捧着箱子摇摇晃晃的背影长叹,勒紧了马缰、带着小蛮王和一众大军,朝着京畿的方向前去。

百里之外,京城。

早早班师的戎狄大军在简先生的排布下,将投石、弓|弩|车推上京畿高山,又往城南的水道中埋下鱼雷、黑|火|药,在城楼上,简先生也布置下了弓箭手、金水和大量的石块。

伊稚查在旁看着觉得好笑,“先生何至于这般如临大敌?”

简先生看他一眼,用巾帕拭去脸上的汗水,“大王若是觉得无趣,不妨回去休息休息。”

他不提还好,一提,伊稚查就觉得头顶的太阳有些太毒了,因屠城的缘故,京城内空荡荡的,没能离开的百姓也都躲在房中大气也不敢出,只能听见翠鸟莺啼和蝉鸣蟋叫。

“那感情好,”伊稚查一抹脸,“先生操劳,晚上我请先生吃酒。”

他哼着小调往回走,一边嚷嚷着想要女人,一边又让人去备美酒,直到远离开城楼到简先生看不到的地方,他才迅速找来两个亲信,让他们悄悄盯住简先生。

两个亲信愣了愣,“您……怀疑先生?”

伊稚查哼了一声,“他到底是中原汉人,无欲无求地帮了我们这么久,我不信他没有半点儿私心。你们远远盯着,有什么异状速来禀报就是。”

亲信领命离开,心中慨叹大王的谨慎。

而站在烈日城楼下的简先生,似乎对伊稚查的防备没有觉察,他擦擦额角上渗出的汗,看了一眼远处的皇宫,便吩咐手底下人继续摆弄好防御工事。

他没要任何人陪,轻车熟路地在皇宫中找到了冷宫所在位置。

那宫门上的牌匾已经大火烧去了大半,门口的铜锁却还是好好地挂在上面,放在门槛上的小小托盘中,还摆着一份稀粥和一个馒头,看上去是今天刚送来的。

微微开合的宫门露出一道缝隙,里面荒草满地、落叶无数,还有已经干涸的荷花池。

简先生立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远远才有一个小士兵拿着钥匙跑来——

他本就在宫中当差,皇宫被破后就哭爹喊娘地抱着戎狄大腿自愿当俘虏、做奴隶,见着简先生,他忙堆起满脸殷勤:“您、您要进去啊?我这就给您开门!”

简先生看着小士兵,他嘴角挂着油渍,说话间,扑面而来一股肉腥味儿。

见简先生目光,小士兵双腿一颤,有些打悚地跪地磕头,“小的、小的也是饿极了,才……才偷吃的,不、不是天天都这样!里头的人好好的,没死!您信我!”

简先生顿了顿,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他的笑声吓得小士兵跌摔在地,不知简先生是要杀他还是要罚他,脸色都青白了许多。

“好了,人没事就成,”简先生拍拍他的脑袋,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也不急于一时。”

他潇洒转身,直接往金殿的方向走。

而那跌坐在地上的小士兵,却因此被吓得尿了裤子,哇地一声坐在冷宫门口哭起来,那腥臊味儿顺着门缝传进去,熏得里头出来的一个嬷嬷掩住口鼻。

她凉凉看了一眼门口的稀粥馒头,最终愤愤转身回到殿内,狠狠地关上了那扇摇摇欲坠的门。

奉命监视简先生的两个戎狄小勇士看见这些,极快地返回伊稚查身边向他禀报这一切。

“冷宫?”伊稚查斜倚在属于中原皇帝的九龙金座上,手中蹲着那只头颅酒樽,他将最后一滴酒液倒进口中,隐约记着冷宫里似乎关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女人,似乎是中原皇室的什么太皇太后。

伊稚查眯眯眼,让那人再盯紧。

回想当年,简先生来到他和母亲帐中时,这个清瘦的中原人嘴里叼着一把无柄利刃,眼神雪亮凶狠,像极了草原上被浑身是血、明明落入了陷阱还不甘心的狼崽子。

伊稚查闷闷一笑,若有所思地看着金座上盘桓的九条真龙。

他倒忘了,简先生一早教过他: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

是夜,凌冽和乌宇恬风的大军终于穿过了平原、翻过山峦来到了鲁郡和冀州的交界地。

鲁郡太守季鸿和京中逃出来的起居注虞书早早就带人恭候在此,时隔两世,凌冽终于再次见到了这位刚直的“探花郎”,看着执拗在马前冲他行礼的季鸿,凌冽仿佛又听见了此人在朝堂上的慷慨陈词。

他没由来笑了一下,引得乌宇恬风巴巴多看了季鸿两眼。

季鸿此人谈吐不俗,身量纤细却不瘦弱,个子比旁边的虞书高一个头,行动坐卧间都自有一股风流。知礼又不愿因小事而失节,能开玩笑说俏皮话,却也懂得尊卑和分寸。

小蛮王骑在马上撇撇嘴,难道这就是哥哥欣赏的模样?

眼看季鸿同凌冽在军政大事上聊得投缘,两人还细谈的样子,乌宇恬风的脸就更垮了,恨不得用眼神将季鸿的背影烧出两个大洞来。

结果才瞪了一会儿,就听见凌冽冲季鸿说了什么,然后两人齐齐转过头来,灼灼目光正好同小蛮子凶巴巴的眼神对上——

凌冽:“……”

季鸿:“……?”

被瞪了的鲁郡太守、新科状元郎挠了挠头,转向凌冽小声道:“王爷,怎么……他好像有点讨厌我?”

季鸿看不懂,但凌冽哪里不知道自家小蛮子在想什么,他只好大大方方走上前,当众牵起乌宇恬风的手,将人带到了季鸿面前,他给乌宇恬风介绍这是鲁郡太守。

乌宇恬风纡尊降贵地冲季鸿点点头,脸上的表情依旧很臭。

“这位——”凌冽看着小蛮王那张冰冷的俏脸,故意拖长了声音,而后弯下眉眼,小声用只得他们三个听见的声音道:“是我家小娇妻。”

季鸿一噎。

而乌宇恬风则扁了扁嘴,小声嘟哝道:“哥哥欺负我。”

他给凌冽留了面子,用的是苗语。

而凌冽却笑盈盈地踮起脚尖,当着季鸿的面儿在他脸颊上吧唧一口,然后才握紧他的手,目光淡然地看向季鸿道:“这便是我给大人的答案,就连对着定国公,我也是这般说。”

季鸿苦了脸,此时此刻才算彻底明白了——

他是同北宁王说高兴了,被蛮国大王嫉恨上,当成了假想敌。

季鸿连连摆手,他在鲁郡还有事儿,之后就火烧屁股般从凌冽和乌宇恬风两人身边离开,而目睹了一切的几位老将军都是摇摇头,只有定国公策马走过来时,停下马瞪小蛮王一眼。

那眼神,当真跟元宵当年戒备看他时:一模一样。

等大军都安顿下来以后,乌宇恬风看着凌冽站在镜前宽衣,终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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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腿坐在床上闷闷笑起来:

他确定了,他确确实实从中原拐走一个神仙哥哥。

中原人,上到白胡子老爷爷,下到吱呀学话的小毛孩子,都好嫉妒、好嫉妒他。

凌冽披散下墨发,慢慢地走到床前,他把头上簪冠搁到一边,笑刮乌宇恬风鼻梁一下,“恬恬又在傻乐什么?”

乌宇恬风摇摇头,笑着用脑袋蹭他。

凌冽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将小家伙攘进去里面一点,自己也爬上床掀开被子窝着,“季鸿是真正才华横溢之人,将来百废待兴,也尽是用人之处,定国公在武、季鸿在文,两人都不是京中高门,不会有外戚之忧。”

想了想,凌冽又道:“而且,定国公和季鸿都是刚正之辈,就算有心人从中挑拨,也不会走歪门邪道。”

乌宇恬风贴着他,将脑袋枕在凌冽肩膀上,“哥哥……”

“唔?”

“战还没开始打呢,哥哥就想到这么老远啦?”

凌冽看小蛮子一眼,笑道:“未雨绸缪,万一呢?”

《黄袍加身》的故事他不是没有给乌宇恬风讲过,若不早早谋划好这一切,定国公和季鸿他能说服,若是有人当众做成一局,他也不能每次都能想到办法脱身,还是早做打算得好。

乌宇恬风偏偏头,圈住凌冽的腰,细细承诺道:“那哥哥尽管筹谋,恬恬保证,打架不会让哥哥输。”

凌冽转过身去啄吻他一口,笑了:“好。”

两人相拥而卧、养精蓄锐,准备明日的最终决战。

王亮的投诚并非全无好处,这位禁军指挥使在京多年,对京中各处的构造都十分熟悉,从护城河下的水道到京城各处的街巷、暗哨,都能清晰地在地图上给众人一一标明。

北宁王府的密探也早早将戎狄的动向给探查清楚,戎狄在几条水道中都埋了许多炸|药,还在山上藏了投石车和弓|弩|车,他们将大部分的兵力都布置在了京畿城郊,却对北方疏于防备。

凌冽一早放了游隼,让翰墨轻装简行,带领东北大营的军队趁夜色奇袭,与他们的军队一道儿,包围整个京城,将戎狄整个夹击在京城之内。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落在京畿大地上,牛角号被吹响,埋伏在两山上的蛮国勇士们骑着战象冲杀在前,而后面是数以十万记的中原精兵,定国公、杨将军、舒明义都冲在前面,凌冽和乌宇恬风在中军,两人都策马跟着士兵们往前。

戎狄武士们同样驱赶着他们的牛群而出,但是与此同时,翰墨的士兵们也从京城北郊杀出来,冲天的喊杀声终于惊动了在金座前惬意喝着美酒的伊稚查——

“怎么北面无人防守?!”

“是大王您……”勇士委委屈屈地解释道:“您说过的,您说北面不能设置太多的障碍,万一将来还要回到漠北草原,何况云州已经被我们占……啊!”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伊稚查狠狠一脚踹在了胸口。

毫无防备的小勇士被踹飞出去老远,呕出一口血,才磕在了门框上停住。

“你放屁!”伊稚查眯起眼睛,忽然瞪向旁边好整以暇喝茶的人,“是你?”

简先生似笑非笑,只是看着他道:“他说得没错,您确确实实曾说过这样的话。”

伊稚查涨红了脸,却还咬牙不认,他看着眼前的男人,忽然大笑一声,“别说那些虚的!姓简的,你从来心思深沉、智计无双,会想不到中原人这两面包夹的阵势么?你难道就不是故意的?!”

“那大王您这可就是冤枉我了,”简先生耸耸肩,十分无辜,“故意安排错漏,我又能从其中得到什么好处?”

伊稚查眼皮狂跳,指着简先生浑身颤抖,但也说不出一二三。

相反,简先生自己先站起来,“无论如何,您的首要目标,该是去统兵、打退敌军。”

伊稚查一顿,瞪他一眼后,终于披甲持刀,从金殿上走出来,他在同简先生错身的时候,抬起手来狠狠地拍了他肩膀两下,如鹰的眼眸中闪过的是阴鸷的光芒——

“先生若无二心,待事情平定后,你我或许能分治天下。”

简先生挑挑眉,笑而不语。

伊稚查见他不说话,呿了一声将人推开,拿起弯刀,急匆匆披上战甲离开。

而简先生负手站在明光殿正中的红门下,遥遥看了一眼远处的漫天红霞,听着耳畔冲天的喊杀,嘴角绽放一抹舒心的笑容后,他转身,绕过金殿上的九龙椅,缓缓走向冷宫方向。

这次,那个被他吓尿的小士兵稳稳地站在冷宫门口,“您、您来了。”

简先生扬扬下巴,“开门,我要进去。”

小士兵连忙打开了冷宫上挂着的铜锁,咔嚓一声,红色的木门向两边打开,夏日的暑热似乎没有一点儿照进这座宫殿,里面阴气森森的,所有的东西上都因常年无人打扫的缘故而布满了厚厚的积灰和尘土。

简先生让小士兵站在门口,他自己迈步径直走向了正殿。

正殿前的一个嬷嬷正在浆洗衣服,见着有人进来,还戒备地拿起了捣衣杵,待看清进来的是个中原人后,她又狐疑地看看冷宫门口,“你……?”

简先生看她一眼,没理她,而是直冲门里喊,“都到今日了,皇后娘娘还要在里面躲多久?”

嬷嬷一惊,想要上前护着她主子最后的尊严。

结果,她才堪堪走了两步,大殿那扇摇摇欲坠的门就从里打开,舒氏太皇太后慢慢从殿内走出。她看上去苍老清减不少,容色气质也不好,身上的衣衫虽然干净,却也是粗布长裙,没有了一点儿属于皇室的贵气。

她不过五十余岁,在外也不能称得上是老太婆。

可累遭变迁,又被幽居在此数日,骤然的落差让她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数十岁,挽在脑后的发髻也变成了花白。她垂眸看着站在眼前的青年,这实际上是他们近来的第二次见面。

上一次,这个年轻人在戎狄大军前提出,要留她的性命。

舒氏当时很感谢他,后来眼睁睁看着身边宫人都被戎狄所杀,耳畔听着宫女被肆意玩弄奸|杀的惨呼,她又觉得惶然,后来,门口的小士兵一次次给她递进来消息,每一个都更令她绝望——

大哥和小弟反叛,被北宁王和蛮国大军诛杀。

小皇帝在江南被身边人背叛,头颅被斩下。

舒家在蜀中利州的势力被连根拔起,造反谋逆的事已是板上钉钉。

……

舒氏抿了抿嘴,审视着站在枯萎荷塘中的年轻人,犹豫地拧起眉,“你……刚才叫我皇后?”

简先生点点头,瞥了一眼旁边站立的嬷嬷,继续道:“是啊,皇后娘娘,从您身边这位夏嬷嬷还叫‘知夏’时,我就唤您‘皇后’了。”

这次,那老嬷嬷变了脸,捣衣杵“呯”地一声应声而落。

知夏,是舒氏入宫时,身边带着的四个侍女,也是后来皇后寝宫的四大宫女之一。

后来其他三人死的死、嫁人的家人,只剩下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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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留在宫中伺候,算是舒氏的贴心人,也对舒家和后宫中不少事儿知根知底。

累经三朝变迁,宫中新晋的宫人,都唤她“夏嬷嬷”,就连小皇帝都这么叫,会直接叫她“知夏”、叫舒氏“皇后”的,只有元徽朝的宫里人。

想通这些,老嬷嬷看简先生的眼神更戒备。

而舒氏却在审视了他一番后,反而上前一步,“你……今年多大了?”

简先生笑盈盈道:“虚岁廿七,元徽年六月生人。”

元徽年六月?

听见这个,舒氏那永远俾睨天下、尊贵如凤凰般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她瞪圆了眼睛细细看简先生眉眼、身段,眼中的惊讶也渐渐变得复杂,“北郡王府大火,你果然未死。”

见舒氏认出自己身份,简先生哈哈大笑,“多年未见,皇后依旧聪慧过人。”

舒氏眯起眼睛,当年,北郡王府意外起火,她和陛下心中都存了疑影,只觉事情不会如此巧合。她也央了宫外的兄弟们派人去查,却都没能够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后来皇帝叹了一句稚子无辜,便将这件事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舒氏撇撇嘴,最终勉强认可了这个结果,但心中多少存着疑影——这么些年来,即便已经登上了太皇太后的尊位,将后宫权柄牢牢握在手里,她也没有放弃寻找那个在大火中失踪的“皇子”。

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年轻人,舒氏眼中闪过一抹嫌恶。

旁人的儿子,总能这般出挑。

偏她当年接连生女,用了偏方催产,千辛万苦诞下的麟儿,却是个胎里不足、天生病弱的。天知道她耗费了多少力气,才斗倒后宫那群如虎狼环伺般的女人,最后拥了自己儿子登基。

可惜,天不垂怜,儿子登基后没几年就病逝,唯一的孙子不孝不悌,在朝愚鲁不堪,最终自私弃城而逃,闹成了如今这样一番局面——戎狄入侵、京城被屠,战祸绵延千里。

舒氏心下悒悒,看着眼前的简先生却觉得有些讽刺。

“你当年只有八岁……”

简先生似乎就等着她这么一问,他抬手,卷起了自己的两只广袖,露出手臂上蜿蜒斑驳的烧伤来,那些疮疤凹凸不平、红白相间,看上去十分可怖,“您那宝贝孙子,不也同样只有六岁?”

他弯下眼睛,冲舒氏微微一笑,“皇室子弟,素来对自己都是心狠的。”

听到这些,舒氏明白了:当年北郡王府那场大火,根本就是眼前人放的。

他只是个小孩子,若是有心纵火,王府的人自然防不胜防,而提前设计的他,自然能找到水道、枯井,甚至只需要一口大水缸就能趁乱脱身。

北郡王府靠近漠北草原,眼前人投身了戎狄,倒也不奇怪。

简先生何等聪慧,从舒氏的眼神中读出了他的猜测,他也不藏,直接坦言道:“没错,火是我放的,但我并非八岁就奔了戎狄,戎狄尚武,一个八岁的孩子过去只会变成无用的奴隶。”

他顿了顿,讽刺地看舒氏一眼,“我是被镇北军所救,在军中改名换姓,先过了三年。”

“镇北……军?”

简先生面上在笑,眼中却一点儿笑意也无——镇北军那般英武,郭云老将军亦是刚毅无双,军中收留的孤儿孩童们聚在一起,战时帮忙做杂事,闲下来却都能在军中读书习武,人人无二,皆是子弟。

那样的忠君良将,最终就因为朝堂纷争、外戚争斗,被流放一般丢在北境数年不得重用。后宫无见识的女子,还妄图用功高震主来约束郭云,以为老将军心中跟她们一样想着权力、想着金钱。

后来,简先生是趁着镇北军和戎狄开战,才找到机会去到了戎狄阵中。

他看透了蠹虫遍地的朝廷,也知道了后宫外戚的蝇营狗苟,他不像自己那个傻弟弟还妄图走郭云心怀青天、我心可鉴日月的道路,这腐朽到根儿里的皇廷,只有彻底清创、血洗干净,才能再造乾坤郎朗。

舒氏看着他,疑惑道:“既得镇北军收留,你为何还要投戎狄?”

简先生道:“郭云愚忠,没有出路。”

舒氏一顿,古怪地看他,“他救了你,你却帮着戎狄害死……了他?”

“不破不立,”简先生耸耸肩,“忠于愚主,倒不如全部推翻重来。”

“所……所以你就,你就借外虏的力量么?!”舒氏的声音陡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简先生。

“我只看结果,”简先生看着舒氏,哂笑道:“怎么皇后娘娘为嫡母,如今要来管教我了么?当年父皇赏您珍贵的血燕,您贤惠大度,将这东西转赠给了正当盛宠的苏贵妃,她不敢盛您如此好意,便又做了顺水人情,将东西送给了当时怀有身孕的容美人。”

舒氏一愣,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件事。

“容美人在宫中无亲,家中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能得贵妃恩赏,自然是感恩戴德,”简先生讽刺地勾起嘴角,“结果,就在她饮下那碗血燕后,没过一刻钟就惨痛异常,最终被打下了一个已成型的男胎来。”

“事后,父皇命人彻查,发现只有您宫中的——”简先生顿了顿,看了旁边的夏嬷嬷一眼,“您宫中的如秋姑娘去过太医院问药、取了一些能落胎的药料,父皇不忍伤您这位发妻,便小惩大诫,直说是血燕和容美人素日喝得安胎药相克,惩治了两个太医就罢。”

“可容美人却以为这是父皇对宠妃苏氏的偏私,次年上,元徽六年,下毒害死了她,”简先生说到这里,他一双下场的眼睛中淬上了寒毒,“也是同年,父皇彻查此事,竟说是我母妃教唆,实际上,那毒药,分明就是您无意识中同她闲聊,说了我母妃宫中,栽种了毒草。”

“父皇为了皇家颜面,竟说是我无辜的母妃唆使,震怒之下、杀了我紫氏满门!”

“……”舒氏一个踉跄,幸得身边夏嬷嬷搀扶,才没有跌倒,她没想到——这人八岁出宫,如今十余年过去,他竟然还能将这些宫闱之事查得如此清楚!

甚至,还知道了是她告诉容美人丽妃宫中有毒草!

“当年你藏得确实深,”简先生看着她,“我也是在我那皇帝来到北境后,才渐渐想明白这一切的——除了容美人之子,再到我和皇弟,父皇膝下能承继大统的,不就只剩下您那宝贝儿子么!”

舒氏抿抿嘴,想要反驳,却最终没有开口。

她确实为了儿子,暗中下手害死了不少先帝的孩子,但……

舒氏神色复杂地看简先生一眼,犹疑道:“你……你当真以为你母妃是因此而死的?”

简先生挑眉,误会了她的意思,“怎么,皇后娘娘恶事做尽,如今反倒不敢承认了?当年若非苏贵妃入宫,我母妃同样是艳冠后宫的宠妃,我还是父皇登基后的第一子,比您那尊贵病弱的儿子强健不少。”

舒氏不说话了,低下头,脸上闪过了一抹异色。

宫外冲天的喊杀声越来越大,眼看着戎狄就要不敌、大军即将破城,宫墙外的长街上,急匆匆跑过来几个戎狄武士,他们慌乱地闯进来——

“先生!先生!大事不好了!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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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已经破了!汉人打进来了!南城门也支撑不住太久,大王让我们赶快请您过去呢!”

他们说的是戎狄翟语,舒氏听不懂,但也从这群人满脸的焦黑上看出来戎狄的败绩。

简先生却不慌不忙,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站起来,先告诉几个勇士他马上过去,然后转身,用中原官话问舒氏道:“皇后,您猜猜看,我若将您交出去,由着戎狄挟持上城墙——”

“然后,再他们准备以养育之恩挟私要挟我那位皇弟时,告诉他真相……”简先生勾起嘴角,眼中闪着恶意的华光,“我那位嫉恶如仇的弟弟,必然会向您报杀母之仇。”

“我那皇弟,骑射俱佳,在北境战场上能拉满千钧弓,于数万人中取敌人首级,我猜,他不会愿意在众人面前受戎狄胁迫,一定会弯弓搭箭先射死您这个杀母仇人,然后号令挥师、一举歼灭恶首,夺回京师。”

舒氏面色青白,似乎已经被利箭射穿。

她咬咬牙,想说凌冽不会,却又想起数年前,那孩子顶着满脸泪花、跪在堂下,直言自己要北上从军。

她在心底一叹,无法反驳简先生叙说的这番下场。

而简先生也不打算放过她,继续道:“至于战后——凌玜那草包死了,我亲爱的皇弟在众目睽睽之下射杀了自己嫡母,他还嫁人当了蛮国王妃,不是继承大位的最佳人选。”

“这时候,我,明帝的六皇子,忍辱蛰伏多年,您觉得,我适不适合来当这个天下之主?”

“……”舒氏颤了颤,这才恍然明白了简先生的所有筹谋。

从十余年前开始,他的母妃被父皇下令车裂,亲眷百余口人满门抄斩,年仅八岁的他就已经逐渐有了筹谋,他要复仇、要向舒家、皇室和天下复仇,甚至情愿同戎狄勾结,走到如今这一步。

听着越来越近的喊杀声,简先生也不再同舒氏废话,挥挥手让戎狄武士上前将舒氏和夏嬷嬷绑走。

他交待让人将这两人送上城楼,交给伊稚查当人质。

而他自己则转身,准备前往明光殿净手、匀面,换上一套崭新的衣服。

舒氏被五花大绑,却挺直了腰板要自己走,她在经过简先生身边时,忽然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凌冿,有时候想想,你……还当真是个可怜人。”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是纯剧情,算是结局前理清一些之前的埋设。

明帝-皇后舒氏-子文帝凌净。

明帝-贵妃苏氏-子七皇子凌冽(北宁王)。

丽妃紫氏-子六皇子凌冿(简先生)——

文帝凌净-皇后舒氏(小舒氏)-子凌玜(小皇帝)——

第90章

京城南大门破时,凌冽正好射空了马背上的两袋箭囊。

洞开的城门从三丈高的城墙上往里倒下,轰然一声,激起无数尘土。

定国公将兵马分开,两翼策应,南北夹击,攻城的攻城、排炸|药的排炸|药,翰墨带领东北大营士兵率攻打北城门,王亮则率禁卫军从城外水道潜入——南门外的两条水道,连通着城内数个排水渠。

王亮熟门熟路,由他带领禁军返回城内,城楼上戎狄武士还未察觉,就被嗖嗖亮剑结果了性命。

戎狄在草原上作战,多面对开阔平地。

于守城战上,他们没什么经验,在放过蛮牛、泼过金水、下过雷火弹后,就只懂得用弓箭、落石压制,眼看着城下汉人如潮水般一波波靠近,搭上来的云梯推也推不完,便只能愤愤后撤。

结果才退一步,就被王亮带人包围,牛角号声响起,北宁王府影卫如鬼魅般从天而降,帮着攻上城楼的禁军,收拾了最后的戎狄残兵。

那为首的头领还想跑,被索纳西拦住,几人合力,终于将他从马上打落、砍下了头颅。

头领被杀,戎狄武士溃逃,前来支援的伊稚查才走到景华街上,就看见了前方狼狈逃窜的武士,他们将城门附近种种告知,有些慌乱地问:“大王,我们、我们怎么办?”

伊稚查咬了咬牙,“简先生呢?”

“已经着人去请了,还、还没有过来。”

伊稚查怒极,扬起马鞭对着那群武士就是狠狠几鞭,他泄愤般地将人抽得脱形,才转身,带着最后几个大气不敢出的属下返回皇城——

宫禁的城墙也有三四丈高,伊稚查想得很好,他手中还有戎狄数十万的大军,这群汉人在北境多年从不是他对手,如今不过多点人数,又怎可能当真打败他?

如此一合计,伊稚查也不慌了,他吩咐下去:“不必同他们拼命,放他们进来,我们关门打狗。”

武士们见他笃定,便也稳下心神,纷纷往京城各地去传讯——

不过叫伊稚查没想到的是,他前往各地传讯的士兵,并没有走多远,只要落单,就会被突然窜出来的汉人百姓拦住。

这群汉人不知从哪儿来的底气,饿得面黄肌瘦、看上去矮矮小小的汉子,甚至还有老人女人,从前攻城时不见他们有多硬气,如今却敢握着菜刀、钢叉拦人。

戎狄武士嗤笑,觉得这就是汉话里说的“螳臂当车”。

然而还不等他们笑够,那群百姓就大吼一声上前,有一人带头,便有更多的百姓扑上来,他们的刀|枪棍棒虽舞得没有章法,但胜在人多,戎狄武士刚想反抗,就被这群愤懑的乱民给掀翻、推倒。

最终,双拳难敌四手,被憋着怒火的百姓们扎成了马蜂窝。

已走入皇城的伊稚查对此浑然不觉,还骑在马背上闲庭信步——他看着宫禁中的红墙碧瓦,总觉得中原皇廷的汉人挺会享受,或许他们戎狄将来也可以学着在草原上盖一个皇宫?

他这厢走着,全没注意到身后跟随的士兵越来越少。

而简先生已带着几个戎狄武士早早地等在了明光殿外,他身后还捆着一个妇人,似乎就是当初在他下令屠城时、简先生一力用命保下来的某个深宫贵妇。

“她是北宁王的养母,”简先生看着伊稚查,“可用她做人质。”

伊稚查“哦?”了一声,他绕着那妇人转了一圈,五十余岁的太皇太后已没了从前的明艳,他撇撇嘴,没什么兴趣地点点头,顺手就将人拽过来,丢给了身后两个勇士。

简先生看他还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暗中摇摇头:音单愚鲁,伊稚查同样好不到哪儿去。

“大王!简先生!不好了!汉人的军队已经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宫禁!”

“哈——?!”伊稚查愣了一下,“四面八方?!”

他不甘心地推开那个武士,自己往前跑了两步,结果远远就看见前方的定安门外升起浓烟滚滚,伊稚查咬了咬牙,“怎、怎会这么快?!”

简先生低下头笑,心说:这里是中原皇廷,听说那位禁军首领已经投诚,自然是没有比他更熟悉京城布防的人,有他在,这宫禁被破是迟早的事儿。

不过,面上他还是做出了一副担忧模样,建议伊稚查挟持舒氏太皇太后上城楼,然后他会想法找到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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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带着伊稚查脱身、返回北境去。

“回去?!”

“您的士兵再多,没有补给的情况下,您能守多久呢?”简先生反问,“当日屠城,士兵在城中烧杀抢掠,宫廷仓库内的美酒佳肴都被消耗了大半,如今城内的屯粮,只怕根本撑不过三日。”

伊稚查抿抿嘴,“那就同他们杀个你死我活!”

简先生还想说什么,又有一个戎狄武士跑进来,扑通一下跪倒在明光殿前的云龙浮雕上,“大王,事情不好了,摩提部落的小王子反了,他在漠北草原自立为王,与汉人约定划山为界、永不来犯!”

“你说什么?!”这次,伊稚查终于慌了,“他算什么东西?!他也配?!”

摩提部落在整个戎狄中连八大部落都不算,老头领从前还跪在他面前舔过他的靴子,后来老头领病死,留下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小儿子,当初南下时,他也因此没算上这个部落。

熟料,一时失足,竟酿成大祸。

那武士支支吾吾,还说中原汉人狡猾,在得到此讯后学了憋足的翟语往城内大喊,听得武士们人心惶惶、无心恋战,不少人更是直接弃城而逃,准备返还漠北草原、追随新王。

“反了……!他们当真是反了!”

伊稚查急得团团转,根本没想过还会这样,他拿起马鞭又放,最后恶狠狠地凌空抽了几下,愤愤地捉起舒氏就往定安门走,他一边走,一边喃喃道:“这中原不要……不要也罢,我得回草原、回草原上……”

简先生耸耸肩,没多说什么,他只推说自己还要安排守城,让伊稚查先走。

伊稚查心烦意乱,自然没有细想,只是带着人如简先生所愿上了城楼。

城下,是源源不断的攻城士兵。

他们的数量超乎了伊稚查的想象,而勇猛程度也同他在京城、云州遇到的全然不同,伊稚查还未来得及惊讶,面上就感觉到一阵劲风,一只箭簇擦着他的脖子,嗖地一声射过。

伊稚查只觉颈侧一痛,汩汩涌出的鲜血让他后背发凉。

这样精妙的箭法、这样顽强而强悍的士兵……

一些从前的记忆瞬间如水中巨鳄般浮出,一口咬住他的脖子——

只有、只有那支被他和大哥整个用计烧死在山中的中原汉人,才会……才会有这样恐怖的战斗力。

若无简先生帮助……

伊稚查后退两步,躲在了他最看不上的中原女人身后。

他唤了一口气,将自己从那种被恐惧支配的感觉中解救出来。

然后才正了正神色,扬声怒吼、吸引了城楼下所有士兵目光,他推着舒氏上前,朝汉人讲明白他的诉求——戎狄和锦朝作战多年,他倒不担心军中有懂翟语的翻译。

其实也用不上翻译,即使他们“母子”数年未见、容貌气质上多有改变,但凌冽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舒氏、这位他曾经真心敬如亲母的女人。

舒氏看着他,眼神依旧复杂。

淑仪宸皇贵妃生得比她美,儿子也这般出挑——他的腿又治好了,去南境一趟未死,反而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看得出来——过得不错。

再想到自己的儿子、孙子……

舒氏在心底苦笑,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命运不公。

伊稚查嚷嚷,用中原的孝悌之道来说,直言他要求不多,只想平安返回到草原去,等他顺利离开京城,就会派人将这位“母亲”送回。

众人看着站在城楼上的太皇太后,一时也没了注意。

舒氏在后宫无功无过,虽说外戚专权多因她是太子生母的缘故,但舒家造反之时,她已被小皇帝软禁在后宫中,即便再十恶不赦,也曾是凌冽养母,从三岁到十七岁,她也陪了凌冽十余年时光。

生恩与养恩同样重,此事旁人都说不得,只能由凌冽自己来考量。

红日高升,渐渐洒满了整个定安门,凌冽仰头,看着被日光刺得睁不开眼的舒氏,忽然觉得她同从前一点儿也不一样:如今被五花大绑推上来的,只是一个两鬓斑白、容色憔悴的老妇,眼中也没了那份高高在上。

他自然不想放戎狄走,但……

他看了一眼舒氏,在心里忖度着此事的后果。

“呿——”

不等他想清楚,身边的乌宇恬风忽然啐了一口,他仰头冲着城楼上的伊稚查骂道:“我当你们戎狄多厉害呢?不过是群缩头乌龟、躲在妇人身后,什么父母养恩,哥哥的爹娘早就去世了,你怕不是找人冒充的吧?”

他这一连串的话用的都是苗语,伊稚查听不懂,却隐约猜测乌宇恬风在骂他。

伊稚查也是受不得激讽的性子,他从舒氏身后探出脑袋,也指着乌宇恬风破口大骂,用戎狄翟语说他算什么东西,指指点点的凭什么替汉人王爷做决定,两军商议怎么容许外人鸟叫……

那翻译听得脸上青白一阵,犹犹豫豫,不知道要如何将这些污言秽语说给眼前的贵人们听。

结果,不等他开口,骑在黑马上的乌宇恬风就先勾起嘴角笑道:“你问我算什么东西?”

他策马上前两步,与凌冽的白马并肩而立,“我三媒六娉、明媒正娶,耗费了老大的力气,才好不容易从中原拐走了我们家漂亮哥哥回去!我们交换了合欢庚帖,还有天地日月神明为证,啧,怎么能算外人?”

小蛮王说的是蛮语,语速飞快,语调上扬。

若不解释,听不懂的人多半要以为他还在骂人。

“……”翻译看看小蛮王,又看看城墙上因听不懂而气得面红耳赤的戎狄大王,整个噎住。

比骂人,伊稚查明显不是小蛮王对手。

小蛮王虽是一国大王,但在阵前对骂这事儿上,他可太拿手了,知道戎狄大王听不懂苗语,他就来了兴致,脸上还是带着笑,神态动作都好像是在讽刺、调侃对方,但他说的,却是——

“嘿嘿,两个黄鹂鸣翠柳,哥哥赏月我喝酒。”

翻译傻眼了。

听懂的蛮国勇士们忍不住窃笑,他们一笑,更让听不懂的汉人士兵们以为蛮国大王在骂戎狄,于是他们也跟着笑,议论纷纷、直说骂得好——

伊稚查低吼一声,眼睛都气红了。

乌宇恬风再道:“窗含西岭千秋雪,同榻而卧好欢悦。”

翻译:“……”

凌冽:“……”

他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小蛮子,刚才心中难点犹疑也被他这么一番胡闹给打断,他看了看身侧这个骄傲而笑得十分灿烂的小家伙,摇摇头,“你还懂戎狄翟语?”

他在北境五六年,都没学会这个。

乌宇恬风却在同伊稚查“骂战”的间隙,笑着冲凌冽挤挤眼睛,“专门为哥哥学的。”

凌冽睨他,最终忍不住笑了。

定国公尹元看着这两人竟然旁若无人地在阵前打情骂俏,气得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他恼火地冲身边人下令,让人趁着伊稚查的目光被乌宇恬风吸引,找机会从两侧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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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去。

凌冽一笑,在城楼上骂骂咧咧的伊稚查反而愣了愣。

他从没见过大锦北宁王笑,他只见过在战场上拼杀的凌冽,那时候的他双眼似寒冰,总是寒着脸将他们的武士斩于马下,如今,伊稚查第一次发现,这个中原男人,竟然是会笑的。

而且,笑起来还那样好看……

他看得有些发痴,而后就被那蛮国的大王狠狠瞪了一眼。

一道金属光泽从那蛮国大王的方向发过来,伊稚查连连后退,堪堪避过了乌宇恬风的攻击,小蛮王于暗器一道并不娴熟,他抛出来的东西,很明显只是一枚衣扣。

“不许看!”他的戎狄翟语有些生涩,但音调却很阴沉,“哥哥是我一个人的!”

伊稚查愣了愣,而后他气得头顶冒烟,“你、你他娘的是故意的!”

明明就懂戎狄翟语,偏偏还要跟他讲什么苗语!

若非时机场合不对,乌宇恬风很想冲城墙上的戎狄大王扮鬼脸——谁让他蠢。

伊稚查怒气攻心,若非是身边两个武士阻拦,他就要冲下去和乌宇恬风理论了,他嗖地一下拔出长刀,正准备架上舒氏的脖子,整个城楼就轰地一震——

那禁军指挥使王亮说服了舒明义,两人一道儿,带着五千人的小队,从一处枯井中淌着水,进入了宫禁内——他从前在宫中被人排挤欺凌,便生了些报复心思,从一个老太监处打听了这条道路,偷了不少宫中东西变卖。

那老太监收下他的“买路钱”后,还叼着烟管,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头顶的天空。

他告诉王亮,宫禁看着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实际上,不过只是一方精美的鸟笼,里面的贵人都想出去,还接二连三地想跑出去。

当时的王亮太小,并没有明白老太监话里的深意,后来回想,王亮却懂了什么:

宫中曾有贵人,贿|赂了老太监,也从这条水道跑出去过。

不过事到如今,王亮也不会再去想,这贵人到底是谁了,三朝更迭、老太监也已经死了。过去之事,也就让它同这座已经满目疮痍的金鸟笼,一起湮灭吧。

枯井废弃多年,里面却还有一些腐臭的积水,他按着记忆穿过两个拐角,终于找到了向上的通路,他攀住了宫中井壁上的凹槽,一点点往上爬,然后放下了绳索,将下面的人一个个拽了上来。

王亮轻车熟路地带着舒明义找到了宫中的军火库,只可惜,经过戎狄一番劫掠,库中所藏的炸|药没剩下多少。王亮觉得可惜,舒明义却觉得刚刚好,他们只需引戎狄的主意力,就能帮助大军破城。

他们兵分多路,分发了剩下的火|药,在宫墙附近到处点火、焚烧木箱、旌旗,弄出了不小的烟雾和爆炸声。一边吸引着戎狄武士的主意,一边想办法帮助城外的大军破城。

王亮去了北城门,而舒明义则来了南城门,他远远看着城楼上他那唯一的姑母,最终,还是选择闭上眼睛,命人去点燃了他们最后的火|药。

四角燃起的浓烟让戎狄武士们心慌,就连伊稚查这个大王都有些乱了阵脚。

他骂了一声娘,然后一把掐住舒氏的脖子,“你们都住手!你们不管这死老太婆性命了吗?!”

凌冽还没说话,乌宇恬风就直接上前将凌冽挡在身后,他给身边的蛮国小勇士使眼色,他们会意地敲响了战鼓、吹起牛角号——

在那响彻天穹的号角声中,小蛮王冲伊稚查掏了掏耳朵:“咦?你——说——什——么——?”

伊稚查:“……”

乌宇恬风一摊手掌,“怎么恁是听不清呢?”

凌冽忍了,最终还是忍不住,在乌宇恬风身后侧过头,捂着嘴闷闷笑了:

他家小蛮子,可真是太可爱、太贴心了。

伊稚查腹背受敌,见自己实在是缠不过,便想挟持着舒氏离开城楼。

他想明白了——

那中原王爷或许还有顾及,可这个蛮子却半点没有,只要还有舒氏在身边,他就还能想办法离开京城、杀回漠北草原去。

结果他才拽着舒氏后退一步,身后就传出了一阵骚动。

伊稚查回头,看见简先生换了一套他从未见过的衣服:大红色的团龙纹绣在胸口,衬得他整个人器宇脱俗,而双手是白色广袖,额间扎了同样的红色抹额,日光一照,上头的白玉闪烁。

他从未见过这样打扮的简先生,一时又看得有些呆。

反是简先生先走过来,他冲还在怔愣着的伊稚查笑了笑。

他从未这样笑过,灿烂明艳如同高升的红日,也是到了此刻,伊稚查才发现,在他身边一直蒙着黑色斗篷的中原“先生”,有着一双好看的桃花眼。

眼尾,好像还有一颗浅棕色的小痣。

伊稚查喜欢美人,欣赏美人,他吞了吞唾沫,开口想说什么,却忽然感觉自己下腹一痛。

他低下头,赫然看见一柄弯刀没入了胸腹,而那只握着刀柄的手,手背上隐约能看见一点儿烫伤的痕迹。

简先生后退一步,看着伊稚查,讽刺地勾了勾嘴角,然后他扭头、再不看伊稚查,而是大喊道:

“戎狄恶首已经伏诛!还不速速攻城!”

伊稚查没看到,但城下的众人却看见了他动手的过程,一些个士兵不明真相,见他同伊稚查关系亲密,只当他是被戎狄霸占的可怜人,便纷纷跟着动手准备攻城。

冲天的喊杀声中,倒在血泊中的伊稚查往前爬了两步,他不甘地捉住简先生的下摆,双眼都快瞪出来,“为……什……么……?”

简先生笑笑,蹲下来,用城门楼的箭孔挡住他们的身形。

他笑盈盈地、摸了摸伊稚查脸上的血,“因为,我其实姓凌啊。”

他说的是戎狄翟语,翟语当中并没有“凌”这个字的读音。

所以,简先生用的是戎狄王室部落的姓氏做代称。

虽是代称,可伊稚查听懂了,他骇然地看向简先生,“你……你……”

他想问,是不是从一开始,简先生对他和他的母亲就是在利用,为的都是今时今日。又在想,若简先生想要的是中原江山,他又为何要帮着他们害中原人,他若是中原皇室,那岂不是也是那老女人的儿子……?

他想不通,口中鲜血涌出,脸上表情也更加狰狞。

而简先生却还好心地向自己这个“徒弟”解释,他压低了声音,手却顺势探到了那柄弯刀上,“因为我料差了蛮国大王这个变端,所以我现在判定……我那弟弟肯定不会当众杀那女人。”

他握住了刀柄,狠狠地抽出了刀,在伊稚查断气前,说完了最后一句:

“所以我需要你,为我铺平我往后的道路。”

飞溅的鲜血染红了伊稚查的眼睛,让他分不清哪些是血、哪些是简先生本来衣裳的颜色。他张了张口,终于瞪圆了眼睛躺倒在城楼上——

戎狄武士见他们的大王身死,还是那位用兵如神的简先生动的手,更加无心恋战、纷纷做鸟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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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简先生只是擦了擦脸上被溅到的一点红,反手甩掉刀上沾染的血渍,慢慢起身来到了城墙边,扶起舒氏,替她松绑,然后,他遥遥看着城下立在人群中策马的凌冽,笑着朗声道:

“七皇弟,许久不见了。”

他站在城墙上遥遥致意,冲凌冽点头道:“我叫凌冿。”

凌冽眯了眯眼睛,他早有此猜想。

六皇子凌冿,生母就是那个被废为庶人的丽妃紫氏。

听见此说的定国公一愣,慌忙抬手,而闻讯的士兵们也停下了动作,城墙上下安静下来,战场也陷入一片死寂,风吹动旌旗,传来阵阵裂帛之声。

凌冽开口,刚想说什么,站在城楼上的舒氏太皇太后却忽然动了动。

她讽刺地冷笑,然后指着挑眉看她的简先生大声道:“不,你根本不姓凌!”

作者有话要说:*《草木谱》已经失传,只是有此一说,但淝水之战和谢安、谢玄是确有其人。“八十万大军”是苻坚的虚数,实际上只有二十万人,淝水之战也是著名的以少胜多战役,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成语出处——

第91章

时值正午,红日当空。

硝烟滚滚成幕,几乎遮蔽了宫禁上方天穹。

舒氏这话一撂,仿佛平地一声雷,惊得城墙上下多少人瞪眼噤声。

简先生身处其中,他先是拧了拧眉,而后嗤笑道:“你胡说什么?”

舒氏神态从容地看他道:“你并非陛下骨血,根本不配姓凌,当年陛下便是查明白此事,才将丽妃车裂、紫家满门抄斩,令尔为庶人的。”

简先生愣了愣。

舒氏瞥眼看立在城下的凌冽,继续道:“陛下又非昏君庸主,哪会儿为了一个宠妃就当真不要自己儿子?他是觉得丢脸,不想皇家颜面尽失,才假托了淑仪宸皇贵妃的死,做得此局。”

简先生没开口。

凌冽却顺着舒氏太皇太后的话,想到其中关窍:

他母妃固然是宠妃,但容氏这个恶首都只是斩首、家族流放,丽妃贵为一宫主位、膝下还有皇子,没道理为此事牵连丽妃母子,还将整个紫家满门抄斩。

若在彻查之后,发现自己养育六七年的孩子根本不是皇家骨血……

那么,元徽六年父皇屠戮太医院,血腥地将整个紫家满门抄斩,明令史书工笔抹去“六皇子凌冿”的种种痕迹,便也有了道理。

丽妃秽乱后宫、混淆皇室血脉,所以被车裂。

紫家目无纲纪、欺君罔上,所以被满门抄斩。

而血洗太医院,为的或许并不是害死苏贵妃的汤饮,而是因“六皇子”身份的不妥、治了他们失察之罪。

“六皇子”凌冿出生在元徽元年,是父皇登基后的第一子,身份贵重无比。

若不用淑仪宸皇贵妃的死来掩盖,只怕这桩丑闻会成极大的笑柄。

紫家和紫氏死后,明帝也未对那孽子赶尽杀绝,只将他从玉牒除名,废为庶人送往北郡王府,从此不再相见。

没想,一念之差,酿下如今惨祸。

“此事,陛下只让哀家和几个亲近宫人知晓。经手的内官们,也在往后几年中被暗中处理,”舒氏太皇太后冷笑一声,“你娘当年在宫外还有一位意中人,她根本就不想入东宫太子府。”

简先生只犹疑了一瞬就摇头,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舒氏,“老太婆,你都说了,当年经手此事之人都被杀了,如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又凭什么信你?”

舒氏眼中尽是讥诮,“哀家何必骗你。”

简先生拧拧眉,心中有了一丝动摇——

莫说是身处其中的他,在场诸人想到元徽六年事,都多少存了疑——丽妃也曾盛宠不衰,国君即便是见一个爱一个,也不至于色衰爱弛到这样恨不得将对方赶尽杀绝、挫骨扬灰的地步。

念及此,不少将军看向简先生的目光中,已经带上了怜悯。

简先生却忽然大笑一声,“怎么?发现养子根本不杀你,便以为捉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你以为编造些谎言,就能动摇我的皇室血统?”

他说着,忽然上前,当众抽了舒氏一耳光,“老太婆,为了活命,你还有脸侮辱我娘亲?她性子纯直,从不愿参与你们宫闱内斗,怎会与人苟且?!”

舒氏被打得摇晃一下,最终叹道:“……自欺欺人。”

她确实没有证据,但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位紫氏美人根本不喜欢明帝,入东宫后就一直避宠,还在某日询问过身边嬷嬷如何避子。

那时的紫氏确实如简先生所言不懂争宠,对身边人毫无防备。

被她问话的嬷嬷惊惧,速将此事禀给了她这位“正妻”。

舒氏记得自己心中窃喜,然后前往紫氏所在的小院,听见了紫氏亲口告诉她——入宫只是家族逼她的,她心中自有心上人,不会同任何人争,也希望舒氏能帮她。

当时的舒氏虽为太子妃,但接连生女,太子府上还有不少姬妾,其中不乏诞下男孩的,虽然在往后的日子里,大多没过三五岁就夭亡,但接连入府的姬妾,还是给舒氏带去了不少的压力。

紫氏能主动避宠,舒氏也因此真心以礼相待。

但在明帝继位那年前后,紫氏竟被诊出了身孕,从此之后性情大变、与舒氏交恶。更在元徽元年诞下一子,此子身份贵重,紫氏也由此在宫中栽种毒花毒草、不与宫中诸人来往。

舒氏还记得,那时哥哥急急入宫,直言她是信了紫氏的花言巧语,才会叫这个小贱人钻了空子,忍辱蛰伏,就为了生下这个孩子、图谋储君。

后来,便是元徽六年。

舒氏记得明帝当时的愤慨,也记得自己胸口那块巨石终于落地的轻松。

细想当年,舒氏最后看了简先生一眼,“你娘死前,陛下曾到她的宫中见过她最后一面,她对自己种种罪行供认无讳,只求陛下开恩,让她前往皇寺中祈福,算是为你积德。”

简先生挑挑眉,觉得自己隐约记得这一节。

元徽六年,他已虚岁有七,平日要往学堂念书。苏贵妃死后,那段日子宫中风声鹤唳,父皇派了许多士兵守在后宫各殿门口,不少娘娘都被禁足,但那一日的娘亲却破天荒将他送到了学堂外。

他很高兴,比往日更认真地听了课。

可等他从学堂出来,却被宫人告知母妃去了皇寺祈福,让他先回宫休息。

之后没过多久,禁军就闯入了宫闱,将他带走、交到了后宫一处阴冷的偏殿中看管,仍由他哭坏了嗓子,都没人来救。他喊了父皇、母妃、皇祖母和皇后娘娘,最后却只是高热着昏过去。

再醒来,就已在前往北郡王府的马车上,听见了身边的禁军,面无表情地告诉他——他的母妃因谋害苏贵妃被杀、紫家满门上下被斩首,而他也被从皇室族谱除名、从此不再是尊贵的皇子。

“你若不信,大可以到皇寺中问问,当年你母妃是不是曾经在元徽六年到寺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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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祈福。”舒氏道。

他们这厢说着,那群戎狄武士们却找到了机会悄悄从安定门上逃离。

舒明义见势不对,忙提枪阻拦,城楼之下又闹杀起来,而在城北的翰墨却已带领东北大营的士兵截断了戎狄败退之路,将数以万计的戎狄武士围杀在了北宫墙外。

剩下的戎狄武士们进退维谷、四下逃窜,冲天喊杀声中,定国公尹元也回过神,他看了一眼凌冽和小蛮王,自带着士兵们去处理城内的戎狄武士。

伊稚查已死,这一战是他们胜了。

就在众人纷纷外撤时,忽有一匹白马穿过南城门,顺景华街来到了安定城楼下。

马背上驮着两个人,一个是当朝起居注虞书,一个则为新科状元郎季鸿。

季鸿被派往鲁郡后,不知得了什么高人襄助,竟提前囤积了粮草、巩固了布防,因此在戎狄南下时,给中原和江南争取了最多的时间。

在场的士兵对季鸿多有敬重,纷纷朝两侧退开给他们让出一条通路。

虞书坐在靠后的马鞍上,带季鸿到地方后,他就先下马闪身退到一边。

季鸿匆匆下马,先向凌冽和乌宇恬风一拜,然后才看着简先生道:“元徽六年,臣确实在皇寺中,见过一回庶……丽妃娘娘。”

季鸿是君子,行事端方温柔。

即便到了这一刻,他也自称“臣”,也换了“丽妃”之称。

简先生听了,却一点儿不领情,他睨着季鸿看了一眼,“元徽六年?你们要演戏也演全套好不好?找这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东西,元徽六年你几岁,你凭什么见过我母妃?”

季鸿顿了顿,却还是温言道:“臣元徽二年生人,时虚六岁,已记事,皇寺的明远大师,是臣的恩师。那时,我还是寺中的小沙弥,法名义直。”

凌冽又想起那件袈裟,羽书的来信上说过——

季鸿小时候曾在他师父的箱子里看见过一件写满了祖文的袈裟,他看了一眼远处的简先生,侧首想同乌宇恬风商量,要三部首领留在此处,他们往皇寺中一探。

结果,城楼上的舒氏又开口:“是了,你若不信,自可去问明远大师。你那娘亲,从前可最喜欢往皇寺里跑,你大可以去问问他,丽妃去皇寺做了什么,又是如何瞒天过海、怀上你这孽种的!”

这话说出来,就不仅仅是皇家颜面之事。

更干系佛门清净、皇寺尊严,让城楼下的季鸿都面色微变,“请施……太皇太后慎言。”

简先生一向沉稳老练,这次,也终于动了真怒。

他上前,一把扼住舒氏喉咙,“老妖婆,若我去了皇寺,发现你说的有一句假话——”

舒氏讽刺地看着他,即便整张脸都因窒息憋得通红,拉满了血丝的双眸中依旧透露着对简先生的讥笑,那样的眼神看得简先生头皮发麻,下意识就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老戎王死的时候,大太子音单被伊稚查活刮的时候;还有大太子的母亲、族人被伊稚查当真狗那般戏耍的时候;伊稚查下令屠城、对着宫中女子痛下杀手的时候——

他都不觉得可怖。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这些不过是他荣登九五之尊大位时必要的付出,只有将这整个污秽的朝廷清洗一空,才能迎来盛主明君。她们或者他们的牺牲都是必要的,等他顺利登基后,会追封她们、会给她们修缮最好的陵寝……

登基?

简先生呼吸一窒,终于松开了扼住舒氏的手。

这么一会儿功夫,舒氏已两眼发直,在他松手时,整个人就往后一仰,跌坐在地上。

“也好,”简先生咬咬牙,一面拿起了那柄染满了伊稚查鲜血的刀,一面重新将舒氏架起来,“去皇寺看看也好,那么,还请这位——义直大师,前头带路吧?”

季鸿被他突然叫了法名,一愣神间,简先生已利落地带着舒氏从城楼上下来。

他挺直了身子,即便在万军包围中也还是一派气度从容,只冲季鸿挑眉,侧身用下巴指了指前路,然后还挂上薄笑看凌冽:“皇弟也一同看看去?”

凌冽本有此意,便让三部首领留下来帮定国公的忙,自己和乌宇恬风策马跟上。

皇寺在宫禁之外偏北的祭龙山中,顺着宫禁后花园出,还需走上一刻钟。戎狄虽败退,简先生身边也还有他自己暗中培养的人手,那些人黑衣蒙面,看着像江湖豪客,只听命于他,倒同王府影卫一般无二。

他们很快在宫墙之外给简先生准备了马车,然后护在周围、跟着季鸿等人上了祭龙山。

山中微雨,林草青青。

山道泥泞,往上则是青石板路,马车不便,简先生就将舒氏拖出来交给自己的暗卫,然后自己跟着季鸿爬上了山道,凌冽和乌宇恬风也下马,羽书坠在最后,自然而然地吩咐人看管好上下山的道路和那些马匹。

长条的方石上布满了青苔,安静的山林中,只能听见阵阵清脆的鸟鸣。

乌宇恬风悄悄数过,上山的石板一共有一百九十七级,不算很多,但却足够让被五花大绑的舒氏耗尽最后的体力——她气喘吁吁,几乎是被那些暗卫提到了皇寺门口。

寺门口方正而庄严地挂着金子牌匾,因战乱而紧闭多日的大门如今却打开了,一个僧人提灯站在门口,远远看见季鸿一行人后,他便殷切地走上前来,先是一礼佛号,才执季鸿手道:“师弟怎么才来?!”

季鸿不解地看他。

那僧又开口,“师父算准了你今日会来,让我一早在此等候呢。”

山中微蒙的灰空下,僧人的脸被那盏灯熏得发亮,他对着季鸿在笑,看向他身后众人却只是点点头,不冷不热道:“师父也料定你会带人过来,佛门重地,几位带刀的施主,请在门外暂避。”

闻言,暗卫们看向简先生。

简先生点点头,将舒氏拽过来自己带着,这才跟着那僧人和季鸿一道儿进入了佛寺。

往日法相庄严的清净佛寺,如今院内挤满了从京城逃难而来的流民,他们三五成群地挤在一起,吃着寺院提供的斋饭,麻木地看着他们走进门来。

“……师父让僧人们都到罗汉堂中居住了,大殿和僧舍就留给百姓们。”僧人解释。

季鸿点点头,“师父和几位师叔伯呢,也在罗汉堂?”

僧人答:“没有,师父他们住回了后山旧寺。”

如今的皇寺是后来新建的,原本的寺院在悬崖峭壁中,与这边的新寺以一飞云木桥相连,桥下是万丈深谷,甚至能看到穿梭在其中的浅白色浮云,旧寺原本用来藏经,条件要差些,高僧们便主动居住到了这边。

僧人带着众人穿过飞云桥,远远在大雄宝殿外作揖,道了佛号。

昏暗的殿内,凌冽和乌宇恬风在人群后,只远远看见了一个半身佛像,佛头已经风蚀,下方破旧的蒲团上,跪坐着几个身披袈裟的老僧。

听见僧人的佛号,中央一个手持犍稚*的老僧顿了顿,他停了木鱼声,让身边的其他僧人也停下离开,自己才从大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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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步出来,冲着众人一揖,道了佛号,他先看季鸿一眼,古井无波的脸上总算露出一点笑容。

“师父。”季鸿上前。

明远大师点点头,看看简先生又看看凌冽和乌宇恬风,才道:“几位施主跟我来吧。”

古旧的禅院并不大,院内还晾晒着许多旧经书,明远大师带着他们穿过了重重书摊,来到了后殿的一处僧庐,他让季鸿和那僧人进屋,将里面的一只木箱子端出来,自己则站在门口。

他看了一眼简先生,然后又瞥眼看见太皇太后身上的绳索,微微拧了拧眉。

这时,季鸿也同师兄将木箱子搬出,明远大师将其上的铜锁打开,从层叠的僧服下取出了一件旧袈裟,暗色的布片上,隐隐约约可见不少字迹——

明远大师将那袈裟递给了简先生,面色平静:“令堂生前,曾将此物托给老僧保管。说若将来,老僧能再见施主,便要我将此物送交给施主,让施主无论如何寻个南境懂苗疆古语之人看读。”

简先生接过那袈裟抖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他根本看不懂的文字。

倒是凌冽远远一看,就从其中认出了好几个熟悉的祖文字词——这些东西他在南境译过很多,草草一眼,就能窥见一两个令人心惊词句:如“并非”,如“复仇”。

明远交托完东西,后退一步冲简先生一揖,忍了忍,最终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令堂生前虽非诚心礼佛,却对天下苍生心怀善念,施主既是她一力保下的,也该以黎民安定为念。”

简先生皱眉看着那袈裟,“除了这袈裟,娘亲就没有什么别的话?”

明远大师古怪地看他一眼,摇摇头,然后让僧人作陪,自己先回到了前院去看晾晒的经文。

倒是那个被季鸿叫做“师兄”的年轻僧侣,翻了个白眼瞪简先生一眼,“这么多文字不都在上面吗!让你去找个苗人来看呗!”

简先生一听“苗人”二字,下意识就看向乌宇恬风。

乌宇恬风却举起手来,“别看我,那是祖文我可看不懂。”

“祖……文?”简先生重复了一遍。

乌宇恬风哼着歌点点头。

简先生对凌冽在苗疆的经历虽不甚清楚,却大抵知道他帮助乌宇恬风平了叛乱。他转头,看向凌冽将袈裟递了过去,态度十分恭敬,“听闻七弟在南境多有奇遇,还要劳烦……”

凌冽没接,他只是看着简先生。

简先生也看着他的眼睛,读懂了凌冽的心思。

若没有这份袈裟,他同凌冽都是明帝的子息,小皇帝无子,在继承顺位上,他们两人都有一争之力。

此处懂得祖文的只有凌冽一人,若他有心在祖文上做文章,旁人也看不出什么。

不过,简先生微微一笑,道:“镇北军五年,我信皇弟为人。”

凌冽神色复杂地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接过了那件袈裟。

直到接过来,凌冽才看清楚——这袈裟上的内容,是祖文和苗文掺半写就,毕竟祖文中能用的词汇较少,紫氏也是精心挑选了,才写明白她想告诉儿子的意思——

原来,丽妃紫氏在京中有一位青梅竹马,她与此人两情相悦,最终却因为紫家而被迫分开,紫家在京中也是名门望族,以这小青梅的性命为胁,要紫氏入太子府为姬。

紫氏认命入府,不想为自己不爱的男子生儿育女,因此才会向舒氏讨要避子之方。

后来,她更发现了宫禁中有通往城外的水道,于是便贿|赂了老太监,从水道来回往返同青梅相见,一直到后来,明帝继位,紫氏注定要成为老死深宫的女人,她便大胆做出决定——

在明帝登基前,她约了青梅去到祭龙山中,一|夜|春|风后,她便给了青梅许多钱财,让他和家人赶快离开京城,远远地躲开紫家和朝堂。

然后,她返回宫中,性情大变,开始争宠,最后用苗疆毒草遮掩,生下了“皇子”凌冿。

念及此处,凌冽顿了顿,看了简先生一眼。

简先生没说话,可他垂在身侧的手,明显已捏成了拳。

之后青梅一家在南渡时,不幸遇难而亡,那以后的紫氏便日日梦魇,常来皇寺佛堂中忏悔,为青梅上香。因此也结识了在佛寺中的明远大师,大师看出了她心怀怨怼,一直悉心劝解。

紫氏执念虽深,但常日礼佛下,终于被大师感化,准备放弃那些仇恨,好好养育儿子长大成人,将来做个普通的富贵王爷,也算是一生富贵无忧。

只可惜,就在淑仪宸皇贵妃入宫那年,她意外得知心上人的死,竟是紫家为斩草除根、防备将来卷入政斗中被做人拿捏把柄,便提前在青梅一家乘坐的小船上做了手脚,让他们的船行至江中而散架。

听到这里,那僧人忽然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师弟你还记不记得?!”

季鸿偏头看他。

僧人道:“小时候,你记不记得有一天,我们练完功回来,寺院当中有个师傅从不给我们见的贵人,她不等我们清场就急匆匆闯出来,满脸都是泪痕,殿内,还有一整串扯断的佛珠!”

季鸿也想起来,那串佛珠是师父的朋友从南海带来的珍宝,见着同贵人投缘,才送给了她。

当时季鸿只是替师父可惜,经僧人这么一提,他倒想起来——

那位贵人可不正是丽妃紫氏。

凌冽点点头,指着袈裟上的文字道:“那便是了,她在此处说,那时便觉得自己白白礼佛多年,却叫杀人凶手逍遥法外……”

往后,紫氏便不再来皇寺中,一直在暗中筹谋如何才能让紫家付出代价。后来便想到利用这孩子的身世,只有秽乱后宫、模糊皇室血脉这事儿被揭发,才会让紫家付出应有的代价——

“……荒谬!”简先生终于忍不住打断,“她这样!难道就不会牵连到我么?若是父皇一怒之下将我也杀了呢?!”

凌冽没说话,倒是乌宇恬风点点头,“这倒像是苗疆女子会做出来的事。”

舒氏亦道:“在紫氏看来,若你能一起死,倒算是一家人团圆,根本是件好事。”

凌冽还想往下看,但简先生终于有些崩溃地抢了过来——

他根本不相信,他不是皇室血脉。

那他这么多年来,到底在忙些什么?!

舒氏见他抢袈裟,讽刺道:“所以我说,你是个可怜虫,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想着复仇——呵,不过也算是你替你母亲复仇了,她若看见今日京城饿殍遍地,定要赞你是她的好儿子呢!”

紫氏,从来都是疯狂的。

爱人不再,便要邀天地同丧。

这一点,倒是很有苗疆女子那股子狠劲儿。

乌宇恬风撇撇嘴,牵着凌冽后退一步,小声在他耳畔道:“哥哥放心,我知道哥哥心怀天下,就算要报仇,也绝不会牵连无辜。”

凌冽睨他一眼,这哪跟哪儿。

简先生却陷入了一种怀疑和疯狂中,他咬咬牙,瞪着凌冽,“你骗我的是不是,都是你编的,上面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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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就不是这样,我是父皇的儿子!我确确实实是父皇的儿子!你是为了皇位才这样说的是不是?!”

凌冽耸耸肩,坦言道:“我无心皇位。”

简先生却不肯信,他哈哈哈地后退:“怎么可能会有人无心皇位?!凌冽!你姓凌!你是中原皇室最了不起的王爷,你有威名!你还得百姓爱戴!你怎么会不想要皇位!你多憋屈啊!若不是我母妃和这个老太婆的一番设计,你本来就已经是太子了!”

凌冽点点头,“或许?”

他不否认自己从前怨过,也恨过。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笑着牵起身边人的手,“不过,还要多谢你们一番算计。”

乌宇恬风则是笑着看他,拽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

简先生瞪着他们交握的双手,最终哈哈哈大笑起来,“不、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我是父皇的儿子!我就是父皇的儿子!你们为了活命、为了皇权都在骗我!”

乌宇恬风看他发狂,拉着凌冽往后退几步躲开,他小声冲凌冽讲:“哥哥,还好你嫁给我了,不然留在中原,都会变成他这样的大傻子。”

他说的苗语,生怕刺激到简先生。

但简先生行迹已趋疯迷,他撕扯着袈裟,最终生生将这一件袈裟撕开了一个裂口,然后他发泄一般将裂口整个扯大,没几下就将袈裟给撕成了破布。

他哈哈哈大笑着,反过来将舒氏横在自己身前,一把长刀出鞘顶上了她的喉管:“你们骗我,你们都在骗我,这老太婆还在我手中,你们就动不了我!哈哈哈,只要我下山去,我还是尊贵的六皇子!我还是六皇子凌冿!”

说完,他就拽着舒氏太皇太后疾步上了飞云桥。

凌冽和乌宇恬风对视一眼,都没有上前,只觉得此人已经疯了。

而季鸿和僧人两个慈悲心肠,还上前拦了拦,结果,舒氏太皇太后只是深深看了凌冽一眼,在飞云桥上一撞简先生,趁他吃痛时,身子一歪,就从那只有膝盖高的木栏杆上翻了下去。

简先生一愣,只能虚虚捉住悬崖上穿过指尖的风。

而凌冽也被吓了一跳,同乌宇恬风两个急急上前,只看见舒氏闭着眼睛缓缓地坠向深谷。

没人知道这位在宫中盘桓了三朝的女人到底在想什么,只知道舒家所有人,都在从元徽朝到如今的变乱中覆没,一大家族,最终归于尘土。

简先生没了人质,他停留了一会儿,最后直起身子来,仓皇后退,也不理凌冽几个,自己踉踉跄跄地下山,山林间时不时传来他的哭叫声,不是在说“骗人”就是在喊“假的”,总之受刺激不小。

凌冽无奈,只能先谢过的大师,然后才同乌宇恬风一道下山去。

季鸿还想跟随,被虞书拦了,这位前起居注、实际是北宁王府影卫的好友冲他弯眼一笑,轻声道:“你多年未归,在寺中陪陪你师父和众位师兄弟吧。”

“可是……”

“王爷那边有我,”虞书眨了眨眼睛,“再说了,我们现在跟上去,‘王妃’多半要同你拈酸了。”

季鸿:“……”

寺庙之外,乌宇恬风果然快走两步到凌冽身前,他半蹲下身子,自己将金色长卷发顺到胸前,“天晚了,我背哥哥下山。”

偏西的夕阳将他的轮廓描绘出一道金光,而金色的卷发内吸满了晚霞最漂亮的金红,直到今天,凌冽还是觉得他家小蛮子闪亮亮得出挑好看。

他走上前,不赞同,“天晚了,山路昏暗,你背我多危险。”

乌宇恬风似乎等的就是凌冽这句话,他变戏法儿般从身后掏出了一个灯笼,“所以要哥哥掌灯。”

凌冽奇了:“这灯哪儿来的?”

乌宇恬风眨眨眼,小声道:“偷的。”

“啊?”

乌宇恬风却已经趁着他愣神,一扯手臂将人直接搬上了肩头,凌冽惊呼一声,最终认命地伏上了乌宇恬风的后背,手中稳稳地提着那盏白色的小灯笼。

“哥哥悄声——!”乌宇恬风缺德地直笑,“让僧人发现,我们可就没灯了。”

“……”知道还骗人家的灯笼?

凌冽拧他耳朵,“……小坏蛋!”

乌宇恬风露出唇瓣梨涡融融,一点儿没羞耻感,反而嘻嘻笑着带凌冽下山。

山风吹得灯烛摇曳,小蛮子过高的身高让那盏灯形同虚设,几乎只照亮了小蛮王的胸腹和脸颊一片。凌冽担心小蛮子摔着,从山上滚下去,可不只是屁|股开花、断手断脚怎么简单。

“要不我还是下来吧?”

“不要,”乌宇恬风往上托了托,“我能看清的。”

他鼻翼上有汗,眼睛却很亮很亮,身上偏高的温度暖着凌冽,他的声音也在山中隐隐传来回音,“我肯定稳稳当当地将哥哥带回家,不会摔着哥哥的。”

凌冽紧了紧手臂,笑道:“你牵着我走不是更好么?就这么喜欢背我?”

“哥哥又不重,”乌宇恬风停下来,看着远处已经渐次亮起明灯的宫禁,慢慢长吐了一口气,“背着哥哥,感觉到哥哥紧紧地贴着我的后背,就好像我现在拥有了全天下一样——”

他微微侧了侧脑袋,一双绿眼睛闪闪烁烁看进凌冽眼中,“让我觉得很踏实,很满足。”

灿烂的红日随着他的话音,终于沉沉坠入地面,湛蓝星幕缓缓垂落人间,凌冽勾起嘴角,回应小蛮子的,是缱绻落在他嘴角的吻,是衔住他的耳廓、搂紧他的脖子的一句:“好,那阿恬带我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犍稚:敲木鱼的锤——

快完结啦!——

PS.季鸿←和基友青猫团的《医食无忧》撞了名~不是一个人!

但是《医食无忧》好好看,是美食药膳小甜饼~!感兴趣的宝子们可以看一波涅~

第92章

星垂月上,蓝幕漫空。

死寂了数月的京城,终于在入夜后燃起了万家灯火。

躲在房中的京城百姓纷纷松了一口气,他们点起灯笼、打开大门,满脸喜色地迎接大军入城。

有定国公坐镇,戎狄残部很快被诛灭、俘虏,东北大营的士兵们在翰墨的主持下,驻扎在了城外北郊,守卫京城也防备戎狄出尔反尔、再起战祸。

城内几家酒楼拿出了自己所藏的最后米粮,在景华街上架起大锅,名厨们烹羊宰牛,庆祝胜利。

宫禁之内,损毁惨重。

定国公同王亮商量着,命熟悉宫务的老宫人收拾恢复各宫,再着人收敛了后花园内被戎狄草草掩埋的尸首,按着身份地位重新焚烧下葬。

明远大师和皇寺内的其他大师都齐齐下山,坐在熊熊烈火前替往生者超度。

安定门外,与景华街一河之隔的武王街上,三进的高大石牌坊后,锁闭多日的北宁王府,终于重新点燃了门前灯笼,灯笼有些旧,却没有破,蜡烛浅白的灯光透过泛黄的纸面,洒落下一片微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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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微凉,站在王府大门口,遥遥还能听见景华街上的热闹。

凌冽南去多日,从前昏君凌玜忙着同外戚、阉□□,自不会命人帮他修缮看管王府。府内地面积灰、散落着不少落叶,影卫们得了羽书之令,正在前忙碌收拾着。

枯萎的荷塘后,有一条九曲碎石小径,小径旁栽植着不少芭蕉,郁郁葱葱的蕉叶同白色的院墙相映成趣,可惜久疏打理,放肆生长的蕉叶挤满了整条碎石路。

“……看够了没?”凌冽无奈地拨开第三捧拦路的蕉叶,“王府荒废许久,到处都是残花败景,实没有什么意思。”

乌宇恬风牵着他,却摇摇头,认认真真辨别了方向后,一指前方的正院:“这个哥哥还没带我看过。”

正院在过厅和假山之后,刚才他们来时,羽书笑眯眯地挡了,说还在收拾,让王爷带“王妃”绕一圈再来,没想到小蛮王记性顶好——北宁王府这五进的院落,他走走停停,竟还能记住。

凌冽叹了一息,只能由他。

与其他几个小院不同,正院内,羽书着影卫专门收拾过:院内尘土被清扫干净,墙壁上的青藤被修建过,绿色的地锦顺着大理石桌案,在墙上爬出了如雀尾般的一扇翠屏。

屋内灯火通明、窗明几净,羽书笑盈盈立在院门口,夸张异常地冲他二人行礼:

“恭迎王爷、王妃回府——”

他就是这般性子,凌冽摇摇头,斜他一眼。

乌宇恬风却很喜欢这称呼,他将眼前的大屋子打量一道,问道:“这里就是哥哥从前睡觉的地方吗?!”

凌冽捏了捏眉心,正院内还有厢房、书案,并不仅仅是睡觉的地方,但此时也不好同乌宇恬风多解释什么,只能勉强点点头。

“那哥哥带我进去看!”

凌冽无法,带乌宇恬风进屋。

屋内,同一年半前并无太大分别,但若细细分辨,便能看出荒废痕迹:

床上是新换的被子,不是京中皇亲国戚常用的双面绣花锦,而是一床单面绣了大红色牡丹的棉被。

帘幔上的铜制吊钩少了一个,影卫们用普通的绳子系了,浅白色的纱帐欲垂未垂,后面的盥洗架上少了个铜盆,镜子是从外院挪过来的,半开的衣橱内全是积灰。

凌冽在王府居住的时间并不长,他未及冠就北上军中。在京设的宁王府是定例,从太|祖时就有,累经多朝修缮,才建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凌冽在这间宅院里睡的时间,还不如宫中多。

只是宫中三朝变迁,他从前的居所、母妃的居所都已经改建,太子东宫也被戎狄毁坏得乱七八糟,乌宇恬风不知情,凌冽也便不提,不想坏了小蛮子兴致。

恬恬既好奇,纵着便是。

乌宇恬风东张西望,摸着案几上的六壬镇纸都觉得新鲜,活像是个刚得了新鲜玩具的小孩。

凌冽跟着他,一一解释这些东西究竟是做何用的。

乌宇恬风认真听着,似乎透过凌冽的话,看到了在屋内行动坐卧的漂亮哥哥——伏案提笔、焚香抚琴。

最后,他一屁|股坐在床上,笑盈盈拖着双腮看向凌冽,“哥哥,今天晚上我们睡这里好不好?”

凌冽眨了眨眼睛,“……为何?”

回答他的,是乌宇恬风张开双手,一下仰躺在那张大床上,他环抱过来一个枕头滚了一圈,然后趴着冲凌冽露出梨涡融融,“因为这是哥哥从小到大睡过的床,我错过哥哥这么多年,只要在这张床上睡……”

他声音黏了一下,而后绿眼睛灼灼地看向凌冽,“就好像能把过去那么多年补回来一样。”

“……”凌冽噎了一下,心道小蛮子傻。

他走上前,戳了乌宇恬风的浅浅梨涡,戏谑道:“真要在这里睡啊?这里可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待会儿床塌了怎么办?”

乌宇恬风一愣,翻过身来,看见头顶床幔确实还挂着蛛网,想想凌冽的话也对,便有些悒悒不乐地站起身来,小声道:“……可是我缺席了哥哥这么多年。”

凌冽刮他鼻尖一下,“人生百年,我在京中不过五分之一的岁月,往后长久,不都是你的么?”

乌宇恬风看着他,眼睛眨巴眨巴:完了,他家漂亮哥哥好会说话。

他原本想在凌冽从小到大长大的房间中拥着哥哥好好睡一觉,结果中原人好大的规矩——小时候专门住一个屋子,长大了再换一个屋子,像哥哥这样有封地的,还要再盖一座房子……

在凌冽看不见的地方,乌宇恬风掰着指头数了数,一间房子一张床,哥哥在京城少不得有三五张床的位置。

小蛮王原本很是苦恼,觉得这样多的床铺总得要三五天才够。

没想到,凌冽一句话,就让他打消了所有念头。

人生百年,二十是一百的五分之一,他虽然没陪着哥哥从小一起长大,但他得到了往后的全部五分之四。

他可以和哥哥相携白首、同衾同眠。

想了想,乌宇恬风又笑起来,心里美滋滋的。

见小蛮王高兴了,凌冽便走上前圈住他,“走吧?这屋子荒废许久了,一股子霉味儿,你看也看过了,我们回军帐中睡自己的床不好么?再说了,羽书他们是影卫,不是洒扫庭除的小厮,别折腾了,好不?”

乌宇恬风哼哼两声,小声道:“那我折腾哥哥……”

正好,景华街上不知是谁点燃了一串炮竹,百响的鞭炮声噼啪,让凌冽没听清小蛮子混不吝的话,他在一片嘈杂热闹中回头,疑惑地提高了声音问乌宇恬风:“嗯——?”

乌宇恬风给他的回答,却是在那一片热闹的鞭炮声中,俯下身来,衔住了他的唇瓣。

缱绻深吻,一夕温存。

此战终了,天下太平。

等次日,凌冽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乌宇恬风到底说了什么时,他人已经被欺负得浑身酸软,躺在中军软榻上,根本连支起腰都难。

听见他闷哼,守在旁边的小蛮王便殷殷凑过来,替他揉腰捏腿、垫上软枕,端来蜜水——

“哥哥喝,甜甜水。”

凌冽横他一眼,好个全然熟练工。

听闻战事已定,江南不少官员、高门大户都匆匆启程,连夜赶往京城,城外的官道和水道上挤满了车队和船只,但定国公尹元却严令不许他们进门——

这帮人在遭逢国难时溜得比谁都快,如今安定了,又想回来当他们的老爷、做他们的太太——哪有这般便宜的道理?

定国公着手下两个膀大腰圆、黑面虎目的将领上城楼,直言城内事未定,请诸位稍安勿躁。

他们手中拿着长刀宝剑,自横刀立马,颇有一夫当关之势。

定国公原还想请凌冽来共商大事,但去请北宁王的人来回三次,都说北宁王劳累未起,惹得老国公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最后负气直言“不等了”,“日后别想再要我的回信”!

手底下将领们暗笑,在心中多少知道他们老将军就是孩子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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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国公将擒获的戎狄俘虏分派给翰墨,由熟悉北地情况的他押送往云州和东北大营,云州和东北两地苦寒,这群肆意侵杀汉地的外族,也该为重建两地的防御工事、防御城墙添上一份力。

朝中文武、京中高门,在大敌当前时,高下立判——

舒家因叛而诛,龚家仓皇南蹿。

段家是舒家姻亲,关键时刻却能留下来断后、开仓济民,家族虽在逃亡路上死伤惨重,但不少留在京城生还的百姓,还替他们守住了段家的宗祠。

沈家虽随流民撤出,却总在后方支援,调配了粮草、钱粮送给军队,还将族中的几个药铺的药材分发给百姓。那名曾与舒明义议过婚的沈家嫡小姐,也在江南专营了一间女子学堂。

江家随尹元北上,族中子弟皆参军,遇战骁勇,立下战功赫赫。

尹元看着城下的江东子弟、京城百姓,最终不问出生、论功行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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