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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凌冽和乌宇恬风都没想到,再次见到阿曼莎会是这样一番光景——
曾经骄傲如凤凰的圣女,浑身布满血污,白皙漂亮的脸蛋上横贯了一道从左边眼窝到右下颚的伤口,她形容憔悴、气息奄奄地躺在一副担架上,半睁着完好的右眼,用那灰色眼瞳静静看着两人。
一见她如此,乌宇恬风就沉了脸。
凌冽张了张口,最终心有不忍,别开了视线。
阿曼莎看了他们一会儿,颓然地闭上眼睛,声音平板而嘶哑,“我在摩莲城发现了乾达的踪迹,他与黑苗巫首见了面,意欲重启驭尸术。”
驭尸术?
凌冽单听名字就后颈生凉,中原编纂南境邪道的书中提过,说有几支苗人懂操控死人之法,能赶尸成军。
“先去请毒医。”乌宇恬风皱眉道。
阿曼莎愣了愣,睁开眼诧异地看向乌宇恬风,忍不住高叫道:“我说乾达他要重启驭尸术!”
乌宇恬风没理她,只示意几个抬着担架的勇士快走,别看他神态从容,凌冽却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在微微发抖。想了想,凌冽用自己的手背,轻轻蹭了蹭小蛮王的手。
结果,小蛮王立刻翻过手来握住了他,力道之大、让凌冽的掌骨都有些隐隐作痛。
“哥哥……”乌宇恬风小声呢喃。
凌冽回握,默默无言地陪他立在了夜风中——
○○○
几日后,在毒医的悉心调养下,阿曼莎的伤渐渐转好,左眼也渐恢复了视力。
只是,她脸上那道伤口太深,再怎么用药,也还是落下了疤。女子多半都是在意自己容貌的,何况是阿曼莎这样的天之骄女。乾达太狠,竟能对亲生女儿下此毒手。
后来,凌冽才从乌宇恬风口中得知——
自从乾达联合百越在殿阁反叛失败后,他就沿着榆川南逃,行至摩莲城时,残部皆被摩莲城主截杀。正当他走投无路时,位于边境上的黑苗族人,却偷偷闯入摩莲城将他救下。
黑苗巫首对乾达礼遇有加,希望同他合作,重启驭尸术。
驭尸术在苗疆是禁术,关于它的记载多年前皆被大巫焚毁。黑苗巫首拼了命,才从灰烬中抢回半本《驭尸秘法》。只可惜此书用十二祖文写就,黑苗巫首多年来也没找到一个能看懂的破译之人。
偏巧,乾达学过十二祖文。
如此,两人一拍即合、愉快地达成了协作,黑苗划定一小片山谷供乾达演驭尸术,恰巧阿曼莎流落至此,意外发现自己父亲正在做的事——
乾达对她表示了欢迎,但阿曼莎却因驭尸术的残忍同乾达爆发了剧烈的争吵。
结果,乾达痛下杀手、阿曼莎九死一生。她离开时,乾达已能令尸身起灵,只怕驱策百万尸兵,也是迟早。
伊赤姆忧心忡忡,闻讯之后就派人前往了摩莲城。
乌宇恬风则是不动声色地加派了一倍人手保护凌冽——黑苗比百越疯狂,也比百越狡诈。他不怕开战,不怕百万尸兵,也不怕死,只怕凌冽卷入其中。
他蹲在凌冽的轮椅面前,把玩着凌冽手指,眸色深沉地想了许多。
“对了,哥哥,阿曼莎说她想见你。”
“……见我?”
“嗯,”乌宇恬风仰头看着凌冽,“哥哥如果不想见,我们就不见。”
凌冽想着初相见时那个骄傲的女子,犹豫片刻后,点点头,“见见也无妨吧。”
等两人来到羁押阿曼莎的牢房时,阿曼莎已经可以下地,正扶着墙壁慢慢地练习着挪动。她面色苍白、脸颊上布满了冷汗,听见响动时,立刻就转头看向了打开的牢门。
乌宇恬风推着凌冽进来。
阿曼莎扶着墙壁,也缓缓回到了窄床上,她长舒一口气,“大王,我想单独同……华邑姆谈谈。”
乌宇恬风拧起眉,这个之前阿曼莎可没说,他忍不住戒备起来。
阿曼莎被他的眼神刺痛,脸色又白了几分,她垂下眼帘哂道:“乌宇,我已经这样了,你难道还怀疑我会伤害他么?”她深吸一口气,将姿态放得很低,有些凄然,“只是几句话,还请‘您’放心。”
见她如此,乌宇恬风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松开轮椅的把手,犹犹豫豫地退出去。
阿曼莎眼见她倾心恋慕半生的男人对另一个男人依依不舍,心里猝然升起一股酸涩,她揉揉发胀的眼眶,涩声道:“你瞧他……”
凌冽开口,想劝,“阿曼莎……”
女人却只含泪哼笑一声,似在嘲讽,又好像在惋惜,“他爱的奉若珍宝,他恨的、就要避如蛇蝎……”阿曼莎吸吸鼻子,狠狠一擦脸,“罢了,原是我自不量力、痴心妄想,怨不得旁人。”
身心俱创,这苗疆女子却瞬间就看开了。
她冲凌冽颔首,坦诚道歉,“对不住,从前种种,皆因妒而生。往后,我会真心向神明祈福,愿大神保佑你和大王,一生平安幸福。”
凌冽没想到阿曼莎会直白地说这个,脸上的表情一时有些尴尬。
阿曼莎不在意地笑笑,目光却看向远方,“乌宇这一路走来,其实都挺不容易的,坦白讲,从前我可瞧不上你,你看上去病弱不堪、身体还残疾,我觉得你虚有其表,再漂亮也帮不上他什么……”她顿了一下,摇摇头,“是我错了。”
对于阿曼莎直白尖锐甚至有些冒犯的话,凌冽倒没在意,他只是听着话中机锋,反问道:“他从前过得不好么?”
“……”阿曼莎呼吸一窒,“他……还没告诉你?”
凌冽遥遥头,别的事上小蛮王对他知无不言,但唯独提到过去,乌宇恬风严防死守、不露半分,总是藏着掖着,让他有些悬心。
阿曼莎盯着凌冽看了半晌,她本以为眼前这来自中原的男人已经同乌宇恬风心意相通、亲密无间,没想到,乌宇恬风却还没有将一切告诉她。
从过去一步步看着乌宇恬风走到今日,阿曼莎心中忽然升起一股骄傲,找回了些许属于曾经尊贵圣女的自信。她偷偷瞄了凌冽一眼,在心里慨叹了一句好事多磨,然后笑道:“那便等他愿同你说时候再说吧。”
又是等?
同样的话,阿幼依也曾经对他说过。
凌冽眉心微拧,这种众人皆晓、独他被蒙在鼓里的滋味,令他有些烦躁。
阿曼莎观他神情,又担心自己这话说过了,她经历生死,早已看透放下,刚才,也不过是性子使然的争强好胜。她怕误事,连忙补充一句,“他不告诉你,不是防备你,而是他对自己没信心。”
“……?”
“乌宇的身世有些复杂,也是因为这个,所以阿甲才会生出异心,”提到父亲,阿曼莎苍白的脸上闪过一抹痛色,但很快就被她掩盖过去,她想了想,一笑,冲凌冽眨了下眼,“您别担心。”
她笑的时候,牵动了整张脸上的伤痕,那笑容明艳,却总给人一种残破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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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冽抿抿嘴,只能还以无奈一笑。
即便阿曼莎努力补救,但言辞之间透露出来的信息,还是让凌冽生出了一丝迷茫:
他同小蛮王之间,其实并不算了解。
直到交换庚帖那日,小蛮王才知晓了他的姓名、字号,乌宇恬风并不知他同皇兄、同舒氏的恩怨,更不知他身上背负着两世隐秘,不知他一心要为二十万镇北军复仇的谋略算计。
而他对小蛮王,同样也是只知其名,却不知他的身世、过去。
结发为夫妻,同榻而卧,他们却如此陌生。
见凌冽沉默不语,阿曼莎也紧张起来,她张张口想说什么,却被门外等得不耐烦的乌宇恬风闯入打断,最终也没能再说什么。
直到那抹蓝色的身影消失在窄小的牢房门口,阿曼莎便后悔起来,大敌当前,她就不该逞一时的口舌之快!若给那两人平添矛盾龃龉,她的罪过岂非更重?
可是……
阿曼莎又想起曾经被鲜血染遍的王庭,还有前代圣女手持刀刃、身|下长裙红透的模样,她只能默默低头向神明祝祷,希望大神护佑怜悯。
乌宇太苦,只盼他往后无忧。
被推出牢房以后,乌宇恬风闷闷地走了一阵,最后还是忍不住停下,他气呼呼地绕到前面蹲下,将金色的大脑袋堆到凌冽腿上,绿色眼瞳一瞬不瞬地盯着凌冽看。
凌冽本来心神不属,被他这么一闹,那些幽暗的神思被驱散,他垂眸好笑地看着小蛮王,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那吸饱了阳光,暖烘烘的蓬松金发,声音放软,“怎么啦?”
“……哼,”小蛮王吸吸鼻子,声音委委屈屈,“她惹霜庭哥哥你不高兴了。”
“胡说,”凌冽戳了他一指头,“我哪有不高兴?”
乌宇恬风没有立刻作答,而是微微侧过头,认认真真地盯着凌冽看了半晌后,又将脑袋闷到凌冽腿间,用手指准确地点了点凌冽的胸口,道:“哥哥就是不高兴了,我都知道的。”
他指尖的力度不大,点在胸口也不过是轻轻两下。
但凌冽脸上的笑容却淡了,他微微直起身子,手指往后撤了撤,威风凛凛的北宁王不想承认自己心尖上那一点疼,也不想坦言自己刚才想到的“熟悉”和“陌生”,他只抿住嘴、没说话。
乌宇恬风等了半晌,抬起头见凌冽这样,一时发慌,“哥哥,你……”
凌冽张了张口,那边元宵却同伊赤姆大叔一起走来,伊赤姆大叔着急找小蛮王谈黑苗的事儿,而元宵手中则捏着盖有北宁王府印鉴的密信——
无奈,乌宇恬风只能站起身来,他后退一步,看着被元宵推走的凌冽,垂下的手捏成拳。
“和王爷吵架啦?”伊赤姆大叔问。
“……”乌宇恬风摇摇头,看上去有些疲惫,“老师,你说哥哥他会在意人的出身吗?”
伊赤姆大叔眉心一跳,讶异地看向他们家大王。
而乌宇恬风似乎只是一问,也没想当真从伊赤姆这里得到答案,他看了凌冽离开的方向一会儿,摆摆手,反而先一步朝殿阁的方向走去。
○○○
王府的密信来自北境。
这几个月,翰墨一直蹲伏,总算叫他寻着时机再次见到了那位神出鬼没的“简先生”。戎狄内部的纷争依旧不断,但明显支持二太子继位的人越来越多,而那位简先生也就借着休战时间,再次来了云州。
最近京城事多,翰墨听见手底下人来报,说看见简先生,也有些意外,毕竟黄忧勤没机会脱身。
然而这一次,那简先生来云州,似乎并不是为了见人。翰墨亲自跟着,见他登了附近一座名为凝光的山。云州已属边地,凝光山更偏北,山坡北侧就是一望无际的戎狄南草原。
往来,京中流徙罪犯,都是晓谕天下,道一句:逐凝光山北。
此山巍峨,峰峦险峻。
中原人认为此山不吉,而云州人更是将此山当成了荒山乱葬岗,光秃秃的山脊上,道路两旁布满了荒坟枯骨,其中不知有多少流徙路上、身死异乡的可怜人。
原本简先生身边还跟着几个戎狄猛士,他们在云州城里转了转,竟走入了几间香烛店内买了中原人祭告用的冥钱纸锭、香烛供品,然后简先生就独自一个人拎着这些东西上了山。
翰墨远远缀着,也不敢太靠近,简先生也没有专门拜祭什么坟茔,只在山顶对着东方三叩首,然后絮絮说了一些话、祭拜着。
凝光山上风大,他的话翰墨因为距离远没能都听清,最终落笔写在信笺上送到南境,也只有简单的“元徽五年上巳”和“简先生每年都会在六月前往凝光山拜祭”两句。
树屋距离羁押阿曼莎的监牢较远,凌冽现在是回到了从前他住过的南屋内。
他捏着信笺的一角凑到烛台上点燃,然后眯着眼睛,默默地看着那一张薄绢在炭盆中化为焦黑。
元徽,是他父皇的年号。
凌冽生在元徽三年,书信上提及的元徽五年,他才两岁,尚不记事,但后来听宫里人说,那年上确实发生过一件大事,牵扯他的生母在内。每每提起,那些嬷嬷们总是眼神躲闪,不敢多语。
后来他大了,渐渐探知,元徽五年,父皇的新宠容美人有孕,喝了一碗她母妃赏的汤羹后却落红小产,打下个已成型的男胎来。
一番彻查,只说贵妃并非故意,那汤羹是御赐,贵妃也是好心,但其中所用的汤料与容美人饮的一味药、药性相克。因此,父皇只罚了母妃一个月宫俸,处死了经手此事的宫人太医,又赏赐容美人宝物安抚,没再深究此事。
可惜,容美人一念生恨,终于埋下祸根,第二年上就找机会下毒害死了贵妃。
如此,才有了元徽六年的那场惨祸:牵涉其中的后宫妃嫔都落狱死罪,而太医院也被震怒的明帝血洗。如孙太医,若非早早被人使绊子暗害,只怕也会折在这场祸事里。
上巳……
凌冽揉揉太阳穴,那容美人的孩子似乎就折在二月末、三月里,倒是离上巳日很近。
至于六月……
他的母妃骤然薨逝在四月廿八,父皇悲痛之余,命亲信彻查此事。那亲信得力,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查清了幕后主使。
只是,在亲信往明光殿禀明此事后,明帝就骤然性情大变、将涉事人等悉数处死。
事毕时,似乎正好是六月。
凌冽抿了抿嘴,那位简先生若是每年六月都到凝光山上祭拜,他的家人必定是牵涉元徽六年案的人。只那一年被杀头、流徙的人太多:
太医院的家眷多半判了流徙,如那云州城门守卫背后的韩家;容美人被斩首,容家满门流放;剩下的就是被车裂的丽妃,还有丽妃背后曾也算京中高门、却被判满门抄斩的紫家。
凌冽想着,忽然生出疑惑。
明明下毒害死他母妃的是容美人,缘何事后刑罚更重的却是丽妃和紫家。
从前凌冽去查元徽年间事,只是想知道更多母妃的事,现在将自己摘出来细想,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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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从这一团模糊的宫闱血影中,窥见了一个若隐若现的黑色线头……
“王爷,喝口花茶吧,”元宵小心翼翼地用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袖,“孙太医说了,您不能太过忧思劳神的。”
南屋中一切如旧,与他初来时一样:案桌上搁着精致的琉璃盏,透明的小茶炉中燃着一抹橘色,将上头搁着的琉璃茶壶烧得氲起一层白雾,让里面浮浮沉沉的花草们更像是蒙在了薄纱中。
小蛮王挑的花草茶,其实很合凌冽心意。
他讷讷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想着乌宇恬风将他迎到南境以来这么几个月的种种,心中的那一点点痛,便骤然泛滥起来——
其实多年前,他在军中见过一位男妻。
那人是被他们从山中救回来的云州百姓,身条纤细、白白净净的一个小郎君,在云州一间药铺学徒,也懂些粗浅的医术。他跟他们军中一个副将关系很好,却也总会因副将的一两句话而红脸,气呼呼地抱着药箱离去。
两人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副将由军中老兵养大,而那小大夫则跟着药铺师傅。
边境上聚少离多,也没那么多讲究,老将军夫人见他们两人情投意合,便做主给他二人结亲。两小个欢天喜地地穿红袍拜了天地,然后军中热闹地摆了一整天的席。
后来,日子也同从前一样过,戎狄来来去去、仗打了又停。
犹记那年,镇北军中了戎狄调虎离山之计,大军深入南草原腹地,大本营却叫戎狄偷袭。戎狄掳走了军中全部女眷,包括老将军的夫人和郭家两兄弟的两位贤妻。
戎狄将这些女眷推到阵前,逼郭云投降。
老将军不允,戎狄就先拿老夫人开刀,然后当着镇北军的面,一个一个残杀了那些手无寸铁的女子。镇北军悲愤交加,反而一鼓作气、将戎狄击退三十里,杀敌数以万计。
胜仗归来,军中却哭嚎连连、愁云惨淡。
漫天纸钱白幡,皆是怀抱骨灰坛的红眼儿郎,北境棺木难寻,老将军忍着悲痛,最终主持将大家的家眷收敛、一并火化,一起埋葬在了云州境内的凤岭山上。
而那小大夫却因是男子,意外地在这场浩劫中活了命。
这本是幸事,可其他士兵的家小都惨死,包括郭家那个年仅三岁的小婴儿,也被活活摔死在阵前,众人悲痛欲绝,难保一两个忍不住的,对他们恶言相向:
“娶个男妻就是好啊,这种时候都不用死。”
久而久之,再深再热的情,也被这些流言蜚语逼凉——
某日酒后,那副将口不择言,只恼叹一句你怎么还活着,却叫那小郎君瞬间白了脸。他怔愣地看着那个醉倒在案上的男人,叹了一息,一如往常抱起了自己的药箱。
只是,他没回云州,而是一个人冒着风雪、走向了南草原。
第二日,副将酒醒,只等来了被山中野狼啃噬殆尽的半幅残躯。
从此以后,副将一蹶不振,终日醉酒,最后战死在了北戎山里。
凌冽长舒一口气,颤抖地放下了手中琉璃盏,他眉色沉郁,一看就是心里压着大事。元宵熟悉的王爷,素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即便在软禁中,也没有这般难看的脸色。
其他事上,元宵能插科打诨,但遇上镇北军的事,他是半句不敢多言。
见凌冽神色郁结,他心急如焚,即便心中不快,却还是选择到南屋外寻了个蛮国巡防勇士,他低语几句,让勇士尽快请小蛮王过来——
元宵抿抿嘴,一点也不想承认:那公狐狸精,其实比他会哄王爷开心。
○○○
巡防的小勇士去得很快,也原原本本禀了元宵的话。
只是伊赤姆这边的事情棘手,摩莲城的城主对乌宇恬风忠心耿耿,但就在阿曼莎归来、伊赤姆大叔派人前往边境时,他却突然害了急病。这位城主手底下四五个儿子,心思各异,一时城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城主夫人彻底没了主意,正好碰上伊赤姆派去打探消息的人,便急急将这事儿递了回来。
摩莲城不大不小,但位置要紧。
再往南黑苗聚集,又紧挨着蒲干国,如今城主急病,让乾达勾结黑苗巫首的事变得更加错综复杂。即便乌宇恬风念着凌冽,但他也要分轻重缓急,只能压下心中焦躁,耐着性子与几位首领议事。
凌冽不知元宵背地里有这么一出通风报信,想起从前事,他心情难免要差、精神也不济。
在南屋歇了一会儿,凌冽就恹恹地让元宵推他回树屋,晚饭没用几口,便早早洗漱了歇下。元宵心疼不已,又在心里暗暗编排起没有过来看王爷的乌宇恬风——
什么要紧事儿能比王爷重要?
前儿还当王爷是心尖宝贝似的要死要活地疼着,这会儿得了人,就不那么上心了!
哼!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果然就一点儿也不能信任蛮国的王八蛋狐狸精!
元宵着实冤了乌宇恬风,他从殿阁出来就一步不停地赶,可惜五部首领对黑苗和驭尸术的事上心,硬是拽着他聊到天黑,他晚饭都没顾上吃,就直扑树屋内。
凌冽已经歇下,乌宇恬风看着他压着的修眉,心口隐隐发痛。
他凑过去,第一次挤上了那张软榻。
在军中,两人一早同床共枕,拔营回来时,他还冲凌冽开玩笑称,想将那张宽大弥勒榻搬入树屋内。可实际上,回到树屋后,他就规规矩矩地睡了前屋牦牛皮,一点儿没厚着脸皮去央凌冽共枕席。
不是他要当登徒子、趁人睡着偷香。
而是侧卧在榻上的凌冽,用絮丝被裹紧了自己,整个人蜷成小小一团,眉头压着,眼皮下的眼珠子乱转,一看就是没睡安稳。而且,乌宇恬风进来时,凌冽明显被魇着,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
乌宇恬风从后面连着被子拥紧凌冽,轻轻哼起一首柔婉的小调。
这是从前,他偷偷从凤容阿娘那儿偷学来的。
他没有被母亲哄过,长到六七岁,才偶然间看见——凤容阿娘搂着熟睡的阿兄,手掌轻拍着阿兄的后背,哼着这首哄孩子入眠的小调,笑得幸福而满足。
而在他怀中的凌冽,听着这小调,翕动的睫帘渐歇,压着的眉心也舒展开来。
就在乌宇恬风以为凌冽要沉睡时,怀中人忽然舔了舔唇瓣,呢喃了一句,“恬恬……”
不是中原官话,也不是凌冽曾经模模糊糊说出的一句“甜甜糕”的那个“甜甜”。
而是他的名字,他的苗语名字。
是他所有的亲眷,甚至是六岁上给他赐名的大巫,都从未唤过的昵称:恬恬。
作者有话要说:阿恬为啥一个苗疆人会有黑皮和金发碧眼从这一章往后开始解释~
今天我们的哥哥即使是睡着了,也是甜甜的~——
PS.自动感谢总是坏_(:з」∠)_心好痛
感谢在2022-07-0518:05:13~2022-07-1107:28: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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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凌冽这一觉没睡安稳,总是梦到从前:
幽暗的宫禁,摇曳的奠灯,宫人们一遍遍擦洗着地面。他站在凄风冷雨里不受控制地走个不停,直到在长街尽头,撞上身披铠甲的郭云老将军:
老将军满身鲜血、双目空洞,身上扎满羽箭,凌乱的白发被雨水打湿,丝丝缕缕地贴着脸。
“家宝才三岁,三岁啊——!”老将军布满血污的手穿过重重雨幕,狠狠攥住凌冽双肩,“他会喊爷爷了,还等着爷爷回去骑大马的啊……”
凌冽颤了颤,忍不住后退一步。
结果背后亦是一副坚硬铠甲,回头,他看见只剩半个脑袋的郭家幺子:郭鸾邻青白嘴唇开合,踉踉跄跄地逼近凌冽,“好痛,我好痛啊……!”
凌冽待不下去,转身想从两人中间离开。
结果朝左一步,看见的是脖颈上开了一道血口、却笑得慈眉善目的郭老夫人;往右一步,则是胸口扎着戎狄枪头、眉眼弯弯的郭家大嫂。
“……”凌冽忍不住闭眼、抱住脑袋。
长街上的明灯渐次被雨扑灭,黑黢黢的街巷也拉长成滚滚浓烟,一个个披银铠的将士站起来,他们眼神空洞、满面焦黑,朝凌冽伸出手,一声比一声响地重复着,“疼啊,身上好疼啊——!”
“嗖嗖”箭响,让凌冽一个激灵。
他茫然地睁眼抬头,只见一道阴郁却有些熟悉的视线,然后胸口猝然一痛,利箭如前世般将他射个对穿。而那个在火海中冲他放冷箭的人,却在远处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他的脸就变成了他皇兄、文帝凌净的模样。
“……!!!”
凌冽一颤,从噩梦中惊醒,冷汗顺着整条脊梁骨浸湿内衫。
他僵在被中急促地喘了几大口气,眼前虚了好一阵儿,才看清了那扇屏风。他舔舔嘴唇,而后才感觉到自己被人从后整个拥住:
金发大个子委委屈屈地挤在软榻外侧,大半个身子都悬空。
小蛮王的偏高体温让凌冽难得有了些“重回人间”的安心,他轻轻往后贴了贴。
被黑苗和乾达的事儿纠缠了一日,加上没吃饭,乌宇恬风累得很,一时睡得沉,没主意怀中人这点亲昵。
见他没醒,凌冽暗松一口气,闭上眼睛静了半晌,等心境平稳,才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翻过小蛮王下床。看他都快掉下来的睡姿,凌冽摇摇头,想起乌宇恬风承诺,说,以后他睡外侧、伺候他一生。
凌冽坐在柔软的牦牛毡上,轻轻摸摸垂在地上的金色卷发:
可他们,真能共度一生么?
树屋中没点灯,凌冽在黑暗中默了一会儿,最终只是拉过絮丝被盖在小蛮王身上,并借着拉被子的力道,将人往里攮了攮。他则披上外衫,挪到面临榆川的窗口,拉起百叶窗——
夜幕下的榆川深蓝而静谧,揉碎的月光洒落点点银斑。
凌冽凝眸看着,思绪又飘远:和亲远嫁,原是他的脱身之计。
可这一路上,百越的刺杀坏事、阿曼莎的吃醋搅局,小小女童阿幼依又横插一脚、让他卷入乾达反叛,最终阴差阳错留在了南境苗疆。
固然有蛊毒作祟,但乌宇恬风一腔赤诚,他不是瞎子,不会看不到。
且小蛮王生得好,嘴甜会撒娇,愿意宠他、哄他,第一时间叫他开心,又总能给他惊喜,让他忍不住松懈、忍不住渴盼,想再留一会儿、哪怕只一会儿。
可镇北军……
他如何能忘记镇北军、忘记待他如子的郭云老将军,忘记那二十万与他并肩作战过的兄弟?他背负血海深仇,如何配拥有平安幸福、如何能贪恋一夕温存?!
凌冽垂眸,慢慢将脸埋入双掌中,身子微微发抖。
喜欢、心动?
其实,在阿曼莎说出那些话时,凌冽就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动摇。他不再从容不迫、不再置身事外,他在意小蛮王、也在意他们之间的种种。
不是毒蛊,也不是利益,更不是家国天下、黎民百姓。
而只是他的心,只是因为他的心。
凌冽抖得厉害,眼眶发胀,他狠狠咬住嘴唇,唇瓣因他发狠的力道而渗出了点点艳色——
他们没有未来。
镇北军的仇还要他去报,简先生和元徽年间发生的事儿还要他去查。
他终有一天要离开南境,他给不了乌宇恬风从今相守、往后余生。
他要做的事颠覆朝堂,他要行的路注定孤苦,阉党、外戚、皇室,三方势力、没有一股容得下他。乌宇恬风跟小太阳一样,照进他这方冰冻结霜的天地,莽撞又坦诚,却始终不是他的同路人。
凌冽心绪激荡,一点儿没察觉身后的小蛮王已经醒了。
乌宇恬风迷茫地揉揉眼,发现怀中人消失,他呼吸都停了一瞬,他急坐起来,很快就发现了在窗边缩成一团的凌冽,他立刻下床急走,两步后,忽然发现凌冽不对劲——
凌冽墨发披散、身子颤抖,脸埋在双掌中,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
乌宇恬风的心揪紧了,他转身扯过锦被,将凌冽虚虚圈住。
凌冽身子立刻僵了。
乌宇恬风将下巴磕到他肩上,“哥哥梦魇了。”
凌冽颤抖,口中一片腥甜。
乌宇恬风没盼着凌冽回应,他往前凑了凑,用自己胸膛隔着被子贴紧凌冽,双臂收拢,让人更深地契入怀里,“哥哥不怕,梦都是假的。”
凌冽想哭又想骂,最终只是用力一挣后,转过身来面朝小蛮王。
他寒星似的眼眸中墨黑一片,空空洞洞的,微微发白的脸颊上却升着病态的酡红,青白薄唇上渗着一抹妖艳又凄惶的血——
“哥哥你……”
“你……”凌冽舔舔唇瓣打断他,“想要我吗?”
乌宇恬风瞪大眼睛。
凌冽说完,木然地动动手指、将自己系得完好的衣带扯开,衣料窸窸窣窣掉落,在皎洁的月光下,乌宇恬风看见了如远处圣山一样洁白的雪肩。
“是……想的吧?”凌冽的手发颤,声音也嘶哑,他拉起小蛮王的手贴到自己身上,“我给你,你——”
话没说完,乌宇恬风便甩开了他。
凌冽跌坐在地,有些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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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宇恬风胸膛起伏半晌,终于伸出手,轻轻替他拉起外衫。然后,张开双臂重新拥人入怀,滚烫手掌抚着凌冽脊梁,“……哥哥不用这样。”
温柔的话语,让凌冽眼眶更酸。
乌宇恬风看着远处榆川,脸上挂起了梨涡,“哥哥你啊,跟献祭似的……”他摇摇头,啄了一下凌冽侧脸,“这样的我不要,好像下一刻哥哥你就要消失一样——”
凌冽不是三岁孩童,知道这世间本无不求回报的善。
他身无长物,能同小蛮王交换的只有自己。
熟料,这点心思也被看穿,凌冽挣扎,“……放开我!”
“不放!”乌宇恬风箍住他,突然道:“我不告诉哥哥我的过去,是因为我身份特殊,没有不信哥哥,你别胡思乱想!”
“我没……”
“我其实不是阿甲的儿子,”乌宇恬风打断他,直白地抛下这枚重磅炸弹,“他只是我名义上的阿甲,阿兄才是他和凤容阿娘唯一的孩子。”
凌冽挑眉,讶异。
乌宇恬风笑着去吻凌冽眼角,“我身份特殊又很尴尬,当年险些没活下来,若非大巫带我入雪山,现在哥哥可看不到我啦——”
凌冽别开眼睛,“……不许胡言!”
“我不告诉哥哥,是怕哥哥嫌我,”乌宇恬风用鼻尖蹭蹭他,半真半假道:“毕竟哥哥出生高贵,我却来路不明、身世尴尬,要是哥哥觉得我门第低了、不是良配,要闹着同我和离怎么办?”
“……”
听听,这都什么浑话?
教他诗书礼仪,他一向嫌烦记不住。
提过一句门当户对,他却放在心上,这会儿还拿出来戏弄他。
凌冽忍不住掐他。
乌宇恬风龇牙咧嘴,一双碧眼却盛笑,他揽过凌冽,将两人重新摆了个裹紧被子双双依偎的姿势。
窗外星汉灿烂、月色皎皎。
他虚扶着凌冽腰,将絮丝被盖盖好,“哥哥莫恼,其实我都知道的。”
“知道什么?”
凌冽没好气,乌宇恬风却语出惊人——
“我知道哥哥其实并不想嫁我,只当这门婚事是脱身之计;也知道哥哥来南疆后,时时刻刻都想着要跑,更知道哥哥记挂中原,身边那班厉害的勇士,不仅仅是来保护哥哥这么简单。”
乌宇恬风说完,动作姿态变也不变,眼角眉梢还挂着笑。
“你——知道?!”
“哥哥你别紧张,”乌宇恬风轻轻拍拍凌冽肩背,让他放松,“我没有怪哥哥的意思,只想同霜庭哥哥开诚布公——我不生气。”说着,他还有兴致冲凌冽挤眼睛。
“你……”凌冽非但没放松,反而声音高起来,“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
“待我这般好”五字,被他生生吞下,强忍着,没说出口。
乌宇恬风却像能听见他的心声,只俯身亲他发顶,笑道:“不管哥哥信不信,我待哥哥好,只因我一见哥哥就欢喜,并不想求什么回报。”
“……”
“那事,”他声音哑了几许,“我、我当然想要,只是不想要哥哥你这样哭着将自己献出。哥哥这样,我会难过、会心慌,会觉得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哥哥生气了——”
他一贯会讨巧撒娇,少年压低了声音委屈,总能让人心软。
这招百试不爽,凌冽自然上钩,下意识反驳道:“我没生气……”
乌宇恬风翘翘嘴角,压着声音继续道:“所以,以后哥哥不可以这样了,我只是年纪小,不是野兽猛禽。哥哥不要那样看扁我,我有自制力的!”
他顿了顿,摸摸鼻子微微红了脸,“而且,哥哥教我‘琴瑟和谐’、‘举案齐眉’,我想等一个‘水到渠成’,等哥哥心里没有芥蒂、真的想要我的时候,我们再、再行周公之礼……”
凌冽愣愣,这些话不仅仅是从小蛮王口中说出来,还通过他结实而温暖的胸膛、贴着他的后背传入胸腔,像直接对着他的心在说,他撇撇嘴,哂道:“……平时教你,怎没见你用得这般伶俐?”
“平时都是对着书,这会儿看着哥哥,自然要用好。”
凌冽摇摇头,压在心上的石块,悄然松动不少。
“我知道哥哥心里压着事,我也知道现在蛮国一团遭,蛊虫拖累哥哥跟着,但无论我在哥哥眼里怎么不当事,我还是希望——”他顿住不语,只等凌冽疑惑抬头,他才轻轻衔住凌冽唇瓣,含混道:“希望霜庭哥哥以后啊,多想着我一点,一点点就好。”
凌冽被他吻得失神,又听得这鲁莽无礼的蛮子笑嘻嘻地补充道:“其实我力气很大,还挺会打架的。我还有阿象、阿虎,有蛮国士兵和百姓拥戴,哥哥要是带我去打架,定不丢脸!”
即便屋内没有点灯,他漂亮的翠色眼瞳中,还是倒映出了万顷星光。
闪闪亮亮的。
凌冽鼻腔酸涩,心上压着的重石开始摇晃,他故意拧起眉、涩声道:“我的敌人可又多又难打。”
“嘿嘿,我不怕,”乌宇恬风扬扬头,“我能打!”
凌冽眼中蓄着的泪撑不住,缓缓滚下双腮。他刚要抹,手就被乌宇恬风扼住,小蛮王挂着融融梨涡、用舌尖一点点舔掉他的泪水,拿怪腔怪调故意逗他,“锅锅别不信呐,窝敲厉害哒!”
凌冽想瞪他,却最终绷不住、笑了。
“好啦,我都说这么多了,现在轮到哥哥啦!秘密交换,一人一个才公平,我们约好哒!”
他想一出是一出,孩子气的举动层出不穷。
凌冽好气又好笑,心道:刁滑的小蛮子,年纪轻轻满嘴谎话,他们什么时候约好过?
不过刚才发生的一切实在尴尬,乌宇恬风愿递个台阶,他也乐得简单同小蛮王聊天说话。小蛮王赤诚,他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与人相交,但看真心。对方都将一颗心捧给他,他没道理不好好接下。
于是,凌冽也想通了,他何必没事儿与自己较劲儿、钻牛角尖呢。
小蛮王说的没错,毒蛊也好、心意也罢,反正他现在离不开南境、也离不开小蛮王。日子怎么不是过,报仇的事重要,但他又为何不可同小蛮王一说——?
北境,戎狄,掩埋在茫茫白雪中的北戎山,还有惨死的二十万镇北军。
他一个人已经在黑暗中独行了太久,心上的巨石,也终于骨碌碌地从山尖上滚落,悄无声息地碎裂成渣。
凌冽挪了挪,换了个姿势,舒舒服服地靠到小蛮王身上,他叹了一口气,语调却难得轻松,“我是梦到了从前的镇北军……你应当不知道吧?镇北军是中原威名赫赫的一支军队,他们军纪严明、镇守北疆,还有他们的老将军——”
乌宇恬风认真听着,胸腔热热的:哥哥提起“镇北军”时,眼睛都在闪光。
而且,凌冽愿意同他分享过往,是不是证明,他在哥哥心上又重了几分?
这一夜,两人暖烘烘的挤在一张絮丝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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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凌冽说了许多从前事,他捡着好的、有趣的说,为了方便小蛮王听懂,也没用太多辞藻去描绘,只平铺直叙,说着老将军一家的好、说着虽然苦寒却充实的五年。
他提到了郭家那个胖嘟嘟的三岁小童,提到了能够使一手漂亮红缨枪的郭家二嫂柳氏,提到了军中豢养的一群猎犬,还提到了他在军中过的第一个年、迎着大雪放炮、包水饺。
老将军还从云州请来了一个因大雪无法归乡的戏班子,热热闹闹给众人演了一场《战马超》,军中十岁以下的孩童们,还每人都分得了一根洒满了芝麻的红圆糖葫芦。
而乌宇恬风怕他说得口干,动身取来一盏泡了蜜的水,温在一旁。
也不止是凌冽说,乌宇恬风也聊了不少苗疆事,如摩莲城主怕老婆、朗达部首领痴恋大自己十余岁的灵巫等等,又讲起他们午后的商议,殿阁要主动出击、命阚部首领南下擒拿乾达。
如若不顺利,只怕他们将来还会同蒲干国一战。
凌冽点点头,相应告诉了乌宇恬风不少中原皇庭的腌臜事,得了乌宇恬风一句慨叹,说幸好蛮国没有妻妾成群,否则,当真是要打得头破血流、尸横遍野。
两人絮絮说着,不知不觉、天光大亮。
到底噩梦费神,凌冽先撑不住,乌宇恬风眼看他眼皮打架,便主动将人打横抱起、送回软塌,凌冽迷迷糊糊,眼皮顺势被啄吻一下,“哥哥好梦,还有以后——不许偷偷哭!”
“……”凌冽掀起被子蒙住头。
乌宇恬风笑,大大方方地躺到了屏风外头。
次日,元宵看着眼皮浮肿,但精神、气色都好了许多的自家王爷,终是翻了个白眼,郁卒地回到自己的小树屋中,将写满小蛮王坏话的那页日记撕碎——
罢了,谁让咱王爷喜欢呢。
作者有话要说:心意相通啦~!
恬恬:今天也是温暖人间的小太……唔~?!
用被子将两个人捂起来的别扭中原哥哥小小声:只可以是我一个人的小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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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为了避免尴尬,也不想逼凌冽太紧。
自那夜把话说开,乌宇恬风便借口忙碌,一连三天都宿在殿阁中。
即便不见面,凌冽的案几依旧堆满鲜果,夜间,则总会有情意绵绵的小调。
小蛮王也不知立在树屋附近的哪一株高树上,自顾自地将一首阿妹想郎的歌儿翻来覆去地唱——
心像石子投进河,盼着阿哥来相会,苗山的阿妹唱情歌。
心像那石子投进河哟,只盼阿哥来许诺喂,阿妹想阿哥。
蓝染布,映月泉,倚着那槐树意惹情牵。
阿哥何时来看我呀,阿妹有好酒,对嘴儿送你尝哇,阿哥何时还*。
……
不学苗语便罢,学了苗语,反叫凌冽渐渐听懂了词句。
几晚后,他终于忍不住扯了两团棉花塞耳、拉高被子蒙头:那么大高的个子,真好意思当“阿妹”!
暑热未散,蒙在被子里的凌冽很快就捂出一身汗。
他热得意识朦胧,总觉得好像有人走进来将他的被子掀开、重新掖好,那人温情脉脉地碰了碰他的长发,而凌冽半梦半醒、睫帘扇动,隐约看见提着一篮子鲜果的乌宇恬风。
屋内漆黑一片,凌冽只当自己做梦。
他哼了一声,喃喃道:“在中原,这样的艳词|淫曲,你唱一回,就该抓起来浸猪笼!”
乌宇恬风半天才明白凌冽在说什么,他似懂非懂:苗疆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这么唱,难道这歌在中原有什么不妥?
他想问,凌冽却已阖上了眼睛。
乌宇恬风抿抿嘴,将“浸猪笼”一词暗暗记下,凑过去在凌冽颈边偷了个香,才放下果篮离开——
次日有雨,滚滚乌云将整个天宇压低,青白闪电甩下阵阵激雷。
雨前空气沉闷,元宵换了两次热水,凌冽才懒懒从榻上支起。
睡眼惺忪的北宁王墨发披散,松垮的中衣耷拉下一半,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肩颈。元宵将铜盆搁到架子上,转头瞥见王爷颈侧一道新添的暗痕,他当即黑了脸。
凌冽全没注意小管事心绪起伏,他取过帕子简单匀面就径自去到桌边用早点。
今晨这点心是殿阁嬷嬷新制的玉蜀黍粑粑,翠叶裹着煎透的浅黄色糊糊,吃起来酥软甜糯,还能嗅到一丝来自田野的青草香——
凌冽难得贪食,多吃了两个后便撑得有些发懵,看着窗外蒙蒙烟雨,思绪不禁飘远——
建元这一年上要发生的事儿他已处理得差不多,羽书也复函说交待之事悉数办妥:他以佛法经文接近几位高僧,僧人们被他的佛法造诣折服,每逢开坛讲经,都会邀他前往小住。
由此,羽书同寺中弟子混熟,其中有一名正待参加今年秋闱的季姓居士,与他最是兴趣相投。
归德将军郑铎被罚后,外戚和阉党偃旗息鼓,朝廷暂归平静。
翰墨没什么新发现,时局安稳,凌冽心情也放松,他揉揉肚子,俯身去翻书箱,才发现他从京中带来的书已看得差不多,手中一卷《蛮疆风物》也只剩小半本。
本想唤元宵,让他着人往西州或镜城买些新的,又念着今日骤雨,不宜出行。
书箱一开一合间,缝隙中又掉出两本题记“风|月”的薄册来,其中一本配有插图,看样子是上次焚书时的漏网之鱼,凌冽挑眉,见元宵在外忙碌,便拎起小册子,叠夹到《蛮疆风物》内。
此书分为一个序章、八个小节,序名“大道探幽”,每一节列在序后,皆分列标题,曰:察审、安置、意动、戏弄、添油、举要、戒忌和歌诀。
凌冽没多想,随手翻开一页,只见书页左侧画着一只胭脂盒大小的瓷盒,右侧则是蝇头小楷,细论男妻于此道上不同女子、无法自溢汩汩清泉,若不想血流不止,便应添油弄膏、以润谷道。
“……”
死寂片刻,凌冽“啪”地一声合上书。
屋外风雨大作,高贵从容的北宁王面色赤红,脑中嗡嗡、心中鸣鼓,他指尖发力,《蛮疆风物》无辜的书皮瞬间皱成了一团——
木木地瞪着蓝色封皮,理智告诉凌冽,他该像之前一样,将这荒唐书烧个干净,然而,凌冽梗着脖子僵了半晌后,却还是鬼使神差地重新翻开书,一行行认真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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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书寥寥五万余言,凌冽却看了一上午。
汗水顺脊梁骨将他重衫染透,一整壶花茶见了底,凌冽绷着脸、慢慢合上书。
进来布菜的元宵被他古怪的脸色吓了一跳,“王爷您怎么了?怎么出这么多汗,您不舒服么?”
凌冽一抖,半晌,才凝了视线、摇头,哑声道:“……无事。”
元宵皱眉,伸出手摸摸凌冽额头,“可您额心好烫,我去请孙太医——!”
凌冽心虚,便由得他。
等元宵彻底走远,凌冽才动动指尖,将那本书从《蛮疆风物》中取出,飞快地塞回书箱夹缝中。
后来,急匆匆赶来的孙太医,自然没能从凌冽已趋平缓的脉象中诊出什么。
老太医捋着胡子摇头,只当元宵大惊小怪,开了两副安神的方子后便提着药箱开溜。剩下元宵疑惑地捧着方子,总觉得自己漏了什么——
午后雨停,阳光明媚,游隼又从江南飞来。
小管事一门心思扑到舒明义的信上,便忘了凌冽微妙的异常。
○○○
殿阁内,明亮的阳光将乌宇恬风金灿灿的长卷发照得煜煜生辉,他脸上的表情却阴云密布。
“属下所言,句句属实,”单膝跪地的信使以手指天,发誓道:“如有欺瞒,不得好死。”
摩莲城主死了。
据信使所言,城主素无隐形病灶,见了殿阁使节,也是大摆宴席、热情款待。席间宾主尽欢,谈及剿灭乾达事,城主亦是一力支持。后来天色渐晚,众人便各自回屋歇息。
第二日清晨,城主夫人醒来,发现丈夫不在身边,而城内管事和其他臣子找不见城主,也跟着寻入内殿。众人一间间找去,却意外发现城主躺在使节的房间:
房内四扇窗户大开、使节不知所踪,城主喉上破个大洞,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如今,摩莲城暂由夫人掌控,但各方势力涌动,还需尽快找到失踪的使节和凶手。
“那使节是我看着长大的,”伊赤姆皱眉,“是个老实孩子,不像叛徒。”
“城主夫人对此事如何想?”乌宇恬风问。
“夫人虽信我们不会加害城主,四个儿子却心思各异——长子与幼子之间矛盾重重,常年公开拌嘴斗殴,而城主夫妻更偏疼文武双全的老三,其他倒没听说什么。”
乌宇恬风沉吟片刻,在脑中将摩莲城附近的城池疆域过了一遍,然后他挥挥手,让那个信使先起来,他转头看向伊赤姆,“此事需从长计议,还请老师传讯给附近的朱鸢、九德两城城主,请他们帮忙戒备黑苗和蒲干国。再遣一队人马南下,命阚部首领无论如何一定先稳住摩莲城,莫叫城内生乱。”
伊赤姆点头,一一记下。
殿阁内,还有被紧急召来的剩余四部首领,听乌宇恬风此言,朗达部首领问道:“大王您准备南征?”
乌宇恬风摇摇头。
东征百越,是因殿阁内有乌宇洛坐镇,他后顾无忧。此刻局势不明,他不能擅离首都。
无论此事幕后真凶是谁,他现在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并相信在前线的阚部首领能处理此事。
之后,众人又议了山洪事,结束时天色已晚,乌宇恬风听闻今晨小管事请了孙太医,便匆匆别了伊赤姆和四部首领,朝树屋疾走——
走到一半,却被阿幼依带着一个姑娘拦住。
那姑娘红着脸、低着头期期艾艾的,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乌宇恬风耐着性子,转头问在旁边无聊得踢小石头的阿幼依。
阿幼依戳了那姑娘一下,见她还是不敢开口,便主动替她说了,“大王,桑秀她是想托您给华邑姆带点儿东西。”
“给哥哥?”
阿幼依攮了那姑娘一下,姑娘小心翼翼地将背在身后的双手抬起来,她偏黑泛红的掌心中托着个胭脂盒大小的金边珐琅圆盒,盒上贴着腊封,一看就是从南洋来的舶来货。
桑秀声音细弱蚊蚋,她红着脸道:“这是我阿兄从南洋贩来的面脂,说是南洋一带贵人爱用的,能使肌肤嫩白细润,冬日里也不生冻疮、皲裂。我、我想着华邑姆也是中原的贵人,应、应当需要这个。”
乌宇恬风接过东西,却古怪地瞪桑秀一眼。
阿幼依撇撇嘴,有点嫌弃桑秀的怯懦,她跳到旁边较高的一块树根上,叉着腰、小嘴叭叭道:“华邑姆之前帮了桑秀大忙,挑了块您挺中意的蓝染布,正好桑秀哥哥回来,她就表达感谢、您别多想。”
桑秀迷茫地眨眨眼,一抬头看见乌宇恬风晦暗的表情,她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我不喜欢华邑姆,我有自己心仪的阿哥!”
说别的声音小,提到阿哥,桑秀的声音却又急又洪亮。
乌宇恬风放心了,脸上也露出一点笑,“这东西怎么用?”
桑秀缓了一口气,老老实实介绍,说这面脂用在每日两次清水匀面后,取适量于掌心搓开,在脸上薄涂一层即可,她开过一盒试用,见效果当真好,才想着拿来作谢礼。
乌宇恬风记下,谢过桑秀。
等他揣着面脂走远,阿幼依才扁扁嘴,小声骂道:“拈酸吃醋的小气鬼——!”
○○○
饶是乌宇恬风紧赶慢赶,他回到树屋时,凌冽还是已经歇下。
看着软榻上呼吸绵长的美人,乌宇恬风叹气,将那面脂搁到小桌上,他香香凌冽额心,自觉地走到前屋。
夜间又有急雨,伴随急雨而来的,还有从南边送来的加急军书。
乌宇恬风没吵醒凌冽,也来不及解释,只能冒着大雨返回殿阁——摩莲城的事儿不小,城主死后几日,城内便开始接连不断出现命案,奇的是死者死状皆与城主一致:喉管割裂、双目圆睁。
城主夫人快压不下此事,四个儿子也各自为政,隐隐有争夺城主之势。
这次阚部首领来信,倒没请他亲征,而是求派毒医或深谙毒蛊一道的人上前线,阚部首领怀疑摩莲城中怪事与蛊毒有关。
如此,等凌冽第二日醒来,便意外看见了那个精致珐琅圆盒。
盒盖上贴着腊封,边缘嵌金边,盒盖顶上描着漂亮的牡丹。这东西一看就是来自南洋,想到小蛮王同乔伊希的交易、乔伊希又多年在南洋经商,凌冽第一时间就确定这是小蛮王送他的东西。
凌冽坐在软榻边,将腊封剥去,掀开盖子后,发现里头满当当盛着白细的凝膏,闻着还有点不知名的花香。他用手指挖出一点抹在手背上,润润的,一会儿就在皮肤上化成一汩晶莹的水。
看着那洇开的水渍,凌冽脑中突然嗡地一声,捏着珐琅圆盒的指尖也骤然泛白。
他吞了口唾沫,面赤如火,眼瞳剧震。
“咚”地一声,珐琅盒被狠狠丢到了树屋另一头,原地转了个圈后,便噗地没入牦牛毡中。
小蛮王竟、竟、竟送、送他……这个?!
书中那行“添油弄膏以润谷道”的字浮起,“嘶”地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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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烙铁般落到凌冽心尖——
终致:“汩汩清泉,血流不止”。
作者有话要说:凌冽:!!!!!(会不会太快了一点!)
恬恬:哥哥皮肤白白,应该需要护手霜(雾)——
*阿恬唱的情歌是我编的,参看了一些苗疆山歌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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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晚些时候,乌宇恬风处理完政事,哼着小调回树屋时,正赶上凌冽用晚饭,他嗅着菜香从后拥上,“哥哥在吃什么好吃的?”
“呯”地一声,凌冽手中的汤碗应声而落,滚烫的汤汁四溢,顺着圆桌边沿往凌冽身上涌,乌宇恬风吓了一跳,忙将人往后揽,抱离到床边。
“哥哥你没烫着吧?!”
乌宇恬风低下头去检查他手脚,凌冽由他摆弄,紧抿着嘴、浑身僵硬,脸上表情严肃。
瓷碗在桌上滚了一圈,最终被流溢的汤汁冲落在地,“咔嚓”一声瓷片横飞,惊动元宵跑进来,他一看这场景,便也惊叫道:“王爷您没事儿吧?!”
乌宇恬风抱得快,凌冽没烫着,但一截袖口和下摆却被汤油打湿。
一阵兵荒马乱后,凌冽换了衣衫,元宵则尽快地收拾了屋内的一片狼藉。等小管事走远,乌宇恬风才摸摸鼻子,从前屋的屏风绕过来。
环顾屋内,他没多想,只当自己莽撞、吓着凌冽。
而凌冽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榻边,垂首盯着脚踏上的狐白裘。
相顾无言,乌宇恬风忽然想起桑秀送的那盒面脂,便一指空荡荡的小桌,问:“东西哥哥看到啦?”
凌冽指尖一缩,“……嗯。”
乌宇恬风偏偏头,细细端详凌冽的脸,“那哥哥用了吗?”
——桑秀不提,他都疏忽了。
漂亮哥哥白白净净的,必不能遭了炎炎烈日毒手。
被灼灼目光炙烤,凌冽心躁更响,他反问道:“……这秽、咳,这谁给你的?”
乌宇恬风看得仔细,一时没细听,“桑秀送的,就那天你指点过蓝染布的殿阁女官。正巧她阿兄从南洋回来带了不少东西,她就想着感谢你。”
他这么解释,凌冽的眼睛却瞪得更大了。
他知苗人奔放,却不知竟能浪荡至此!
桑秀此举,像极了宫廷里为无子无宠妃嫔劳心操肺的公公——今个儿挑唆主子换身鲜亮的衣裳,明个儿塞本春画、言之凿凿地教主子如何媚上,苦口婆心又僭越荒唐!
一个姑娘家,怎、怎么会送这等荡检逾闲的东西!
凌冽自忖,若元宵胆敢拿一盒子油膏同他说什么以润谷道的混账话,他必定毫不手软、赏板子重罚。但看小蛮王神情,被殿阁宫人送了这样私密的东西,他似乎还挺骄傲,还能笑成这样!
乌宇恬风东张西望,却意外地发现落在牦牛毡中的珐琅圆盒,他走过去,将那盒子小心翼翼地捧起来,“嗯?怎么落在这儿?哥哥你还没用吗?”
凌冽被他逼急,眼眶都隐隐泛红,“你……”
“嗯?”
“你……”凌冽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今天就要……吗?”
这时,乌宇恬风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凌冽语调发颤,他偏偏头不解。想了一会儿,他想到部落中那些涂个手油就动怒、觉得此举颇无男子气概的勇士——
“……”他眨眨眼,盯着凌冽红扑扑的脸蛋看了一会儿:哥哥底子好,一点儿没晒黑,皮肤也不粗糙。
一天不涂,料是……无妨吧?
“哥哥嫌麻烦的话……”乌宇恬风挠挠头商量,“可以明天早上再用?”
凌冽的凤眸却倏然更圆了:明天早上?白、白日就要宣淫?!
乌宇恬风也拧起眉:桑秀所言法子并不繁琐,哥哥的表情却好似碰上了洪水猛兽——又或者,因为哥哥是贵人,习惯要人伺候?
“唔,哥哥你不用动,明早我帮你涂便是。”
他自认说了句贴心话,凌冽却倒抽好大一口凉气,心跳都骤停,“你帮……?!”
“嗯,哥哥不怕,我肯定轻轻的,不会弄痛你的。”
“……”凌冽心神俱创,便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乌宇恬风只当他应了,便高兴起来,凑过来在凌冽唇边讨了个亲亲,“哥哥好梦。”
一句好梦,落在凌冽耳中就好像手持利刃的屠户、正目光慈善地看着即将出栏的肥猪。他唇瓣翕动,眼睁睁看小蛮王哼情歌绕出树屋——
次日清晨。
乌宇恬风没能等到凌冽起身,他才换好筒裤踏出大门,就被拎着军书急匆匆赶来的伊赤姆带走。
凌冽一晚上没睡好,脸色看上去憔悴异常,柔顺的墨发也因一晚上的翻来覆去、杂乱似鸡窝。他用热水匀面,在元宵替他通发时,目光僵硬地盯着妆台上的珐琅圆盒。
心中有事,凌冽也没食欲,早饭用得更少。
“王爷您……没事儿吧?”元宵问。
凌冽摇头,目光却时不时瞥向那个“面目可憎”的圆盒,他绞紧双手,颤声道:“……帮我备水。”
元宵不疑有他,转身去烧水。
凌冽则挪到妆台前,数次伸手又数次放下,来来回回折腾几道后,他还是摇摇头,闭目将那精致的珐琅圆盒推远——他过不了心里这一关。
他喜爱小蛮王的亲近,却没法在明知自己是待宰肥羊时,还兴高采烈地自己抹满蜜料:以指揩擦,展拓沁润。
那太淫-靡,也太浪荡。
凌冽深吸一口气,对着铜镜将挽好的发髻拆开,重新用木梳通着长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有顾虑,却不想委屈那金灿灿的小家伙。
此道不熟,他……会想着从他处弥补。
凌冽又唤元宵,让他晚些再备水,现下去一趟殿阁、确认小蛮王今夜会不会回。元宵领命,才走一步,凌冽又叫住他,“不,还是请他……今夜务必回来一趟。”
元宵撇撇嘴,不大情愿地领命出树屋。
行至半道,碰见阿幼依,小姑娘正同几个孩童玩在一处,远见了他,便热情地招呼他一道儿,元宵没见过他们玩的东西,心里也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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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还记着差事,“王爷命我去寻人呢。”
阿幼依:“寻人?找大王啊?”
元宵点点头。
“嗐,大王现在忙着跟其他首领讨论大事呢,泥锅去他们也不让泥进,倒不如跟窝玩,待会儿窝亲自带泥去——!”
元宵犹豫了。
阿幼依却直接塞给他一片涂满红绿颜料的小木牌,语速飞快地介绍起游戏规则来。元宵挣扎片刻,心思便被那其妙的规则吸引,想到阿幼依的话,想他一时也进不去殿阁,便留下玩起了游戏——
○○○
殿阁内,众人围着乌宇恬风争论不休。
前线传回的军书记:黑苗派重兵把守在摩莲城外,不许任何人出入他们的领地,就算是飞鸟,只要越过了边界线,也会被他们毫不留情地引弓射杀。想避免同黑苗开战就擒获乾达,成了不可能。
而摩莲城的事也愈发古怪:
自城内出命案后,夫人便着人加强巡逻,前天夜里,巡防勇士们走到一处商宅外,听得里头异动,进去查看时、正好碰上那凶徒。
其人身手矫健,面对一种勇士竟能全身而退,更飞檐走壁地脱出合围,直奔入城阁内。
勇士们担心夫人安危,便也跟着闯入城阁,却见那凶手熟门熟路地迈入正殿灵堂,直愣愣躺倒进棺材中,众人引燃火把,赫然发现——“凶徒”竟是已死透的城主!
城主面色发青,身上一点温度也无,分明是个死人。
可一众勇士和夫人都清楚地看见:这死人活动灵活,甚至能趁着夜色翻墙出去逞凶。
城主生时,亦是南方诸城中鼎鼎有名的英雄。
他善使刀,力气也大,年轻时赛摔跤、能连败数十名勇士夺魁,这事儿至今为南方百姓津津乐道。可惜,一朝横死,他那柄“英雄刀”却不知为什么人做嫁衣,成了一柄直朝百姓的“杀人刃”。
夫人为此哭了一夜,四个儿子也被前后召回了城阁内:
众人面对着横死的尸骸,还有城主尸身上的鲜血,皆是想到了“驭尸术”三字。
……
想到黑苗的疯狂,殿阁内的几位首领皆是义愤填膺,纷纷表示愿意跟随南征,趁乾达未习得“驭尸术”时,尽快将他同黑苗一网打尽。
乌宇恬风却摇摇头,用指尖点了点阚部首领剩下的两页信。
信中还提到,出事后,摩莲城主的四位公子表现不一:大儿子主张为了满城百姓,立刻将父亲遗体焚化;而三儿子、小儿子则站在母亲一边,认为只需加派人手看管,等毒医勘验过,再火化入葬不迟。
剩下的二儿子则是在天亮时分才被人扶入城阁内,他醉醺醺地冲父亲遗骸鞠个躬,哼哼唧唧地说醉话,说他见着一个从天竺贩来的漂亮舞姬,说他新买的南洋美酒香醇甘甜……
最终,被听不下去的夫人赶走,并命人给他醒酒、关禁闭,不许他再出去。
朗达部首领见乌宇恬风对出征不感兴趣,反对摩莲城这一家子的事儿上心,便直言道:“那大公子可疑得很,即便没有这些事儿,哪有老子死没三天,儿子就着急张罗将阿甲烧成灰的?”
风部和基宁部的首领也点点头,剩下遂耶部首领没说话,只将目光看向旁边的伊赤姆。
伊赤姆便道:“这些都只是表象。”
“那大王您怎么看?”朗达部首领追问。
他们已为摩莲城和黑苗的事儿吵了一上午,殿阁外乌云聚了又散,天也是忽明忽暗,乌宇恬风看看几个首领,又看看伊赤姆,简直一脑门官司——
摩莲城主夫妻从来偏疼三子,这时他站在夫人一边无可厚非;小儿子和长子矛盾重重,这时候自然要与大哥唱反调,至于心中如何想,还未可知;至于那大公子,听说他为人宽和,素得人望,提出火化,可能只是真心担忧百姓。
至于那位二公子……
他抿抿嘴,揉了揉干瘪的肚子,“……我们能去先吃饭么?”
伊赤姆和四部首领面面相觑,最终,众人畅快大笑起来,几位大叔勾肩搭背朝外走去,剩下伊赤姆陪着乌宇恬风在后,伊赤姆见自家大王委屈,好笑地直摇头。
众人到殿阁附近的小膳房简单用便饭,四位首领吃着饭闲聊,聊着聊着,又提起十二祖文。
此文是上古文,多用于苗疆祭祀典籍,也只传灵巫和贵族。
上古文是纯书面文,没有声调读音,被视为“谜言”,从前军令传讯时还偶尔会用。后来部落变迁,加上驭尸术横行,最终十二祖文被废弃,剩下的文字记载零散在整片苗疆大陆。
“华邑姆短短几个月就能听懂这么多苗语,”遂耶部首领叹道:“若将散落在各地的祖文拓来,他说不定也能极快学通呢。”
提到凌冽,几个首领脸上皆露出钦佩,朗达部首领捧着饭碗憨厚直言道:“可不,从前我以为华邑姆就光漂亮,没想到他这么厉害——”
乌宇恬风瞪他一眼。
几人说说笑笑,只把这些当闲话聊,伊赤姆却若有所思起来。
午饭后,他拉着乌宇恬风慢走两步,缀在几位首领身后。
乌宇恬风:“老师?”
伊赤姆斟酌了一阵儿,开口道:“摩莲城的事儿,其实您可以问问王爷。”
乌宇恬风眨眨眼睛。
“中原皇庭里后妃争权夺势,皇子们结党营私相互倾轧的事情多,王爷见多识广,摩莲城这些,在他眼里可能都不算事儿,您就当故事讲,说不定王爷能瞧出端倪呢?”
乌宇恬风明白了,他眼睛亮起来,一拍手,“我怎么没想到!”
伊赤姆还想提祖文的事儿,乌宇恬风却没给他机会,他一早受够了同一群大叔们聚在一起讨论没影儿的事,“既如此,劳烦老师您盯着,我这就去问哥哥的意思——”
“喂大王你——!”
乌宇恬风溜得飞快,正路都没走,撑着殿阁大理石柱一翻,就直越过灌木跑出老远。伊赤姆远远看着他那头在风中飞扬的金色长发,忽然想起了当年:
十余年过去,这孩子倒依旧不爱读书。
就当是他欠瑶索娜大人的吧,伊赤姆叹了一息,认命地朝殿阁走——
○○○
乌宇恬风回到树屋时,天刚下过一场骤雨。
屋门外用棕榈叶编的顶棚排水,滴滴答答下坠的水珠倒像新编的珠帘,隐约从中透出个匍匐的影子来——
乌宇恬风目力不错,一眼就瞧出那是元宵在罚跪。
他自知中原有贵贱等级之别,但凌冽平日待元宵极好,这情形他还是第一次见。
元宵眼眶通红,见他上来便没好气地转开脑袋,见元宵手背上又红又肿,乌宇恬风没由来地缩了缩脖子。
推开门,屋内堆着一只大大的浴桶,浴桶上雾气蒸腾,水温似乎还很烫,而凌冽马大金刀地坐在浴桶后,面容肃杀而冷峻。
大锦北宁王,曾也是威名赫赫的战神,能令戎狄闻风丧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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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真板起脸往那儿一坐,扑面而来的威压让乌宇恬风都心里打怵,他不知凌冽在恼什么,只舔舔唇瓣,唤道:“哥哥……”
凌冽挑眉,不冷不热地睨他一眼。
然后,衣冠楚楚的北宁王拆下脑后发簪,墨发披散的同时,他扯开衣带,冲小蛮王扬扬下巴,“脱衣裳!”
“呃……啊?!!”
“沐浴,”凌冽将外衫甩到地上,凤眸微眯,“难道你要穿着裤子洗澡?”
这时,乌宇恬风才发现,木桶很大,且并非凌冽惯用的那只。
檀香木制成的椭长圆桶,几乎将整个后屋塞满,吃饭用的圆桌被收到一旁,书箱和轮椅也被攮到角落上,凌冽言尽于此,只留给他一道一闪而过的白皙剪影,便整个没入了蒸腾热雾内。
虽不知哥哥为何突然邀他共沐,但乌宇恬风是个老实人,只呆了一瞬,便从善如流地拆掉长裤、跃入水中,溅起来一片水花,将附近一片牦牛毡都打湿。
热水是元宵准备的,这小家伙贪玩,若非是影十一从西州回来,凌冽还不知元宵忘记正事、同阿幼依混在了一起。他很少责打下人,戒尺敲元宵手背,也大多是因为心绪不宁在迁怒的缘故。
凌冽是男子,泡澡用水不掺花瓣。
但此刻,太过清澈的水,却还是让他第一眼就看见了他们叠着的双腿:一个病态泛白,另一个小麦色偏黑。乌宇恬风一动不动,看上去有些憨——
小蛮王很高兴,凌冽心里却依旧紧张。
他拨弄两下水面,深吸一口气朝小蛮王靠。乌宇恬风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骇得险些从浴桶中跳出,偏黑的脸颊也被熏出了两朵殷红的花儿来——
“哥……唔——!!”他只来得及捏住凌冽的小臂。
凌冽横了他一眼,却没停下动作。
这事儿,凌冽不爱做,但同为男子,他也不是不会,只是生疏。
偏他涩硬的动作,让高高大大看上去十分当用的小蛮王,一下就打了个激灵,一声闷哼委屈至极,他颤颤扶着凌冽小臂,告饶道:“哥哥别……”
凌冽脸上也烫,但昨夜他已想了太多,加上今日这么些时间,他便还能端起年长者的从容:“这么不顶用?”
乌宇恬风“呜”了一声,翡翠色的眼眸滴溜溜,“……哥哥欺负我!”
他不是和尚,也爱吃荤。
原打定心思吃上十年“素”,美人哥哥却忽然给他来这么“一手”,他又是高兴、又是惶恐,美梦似真还假,哪还能管什么顶用不顶用!
他睨着凌冽,满腹狐疑,却又被哥哥绕进更深的孽海里。
乌宇恬风低下头,将脑袋抵到凌冽肩头,等水中浮起一层浅沫儿,他才舔舔唇瓣,哑着嗓音怨了句“坏哥哥”。凌冽松了一口气,却没停下,缓了一会儿后,他反牵住小蛮王的手,轻声道,“换你……帮我。”
这次,乌宇恬风脸上的表情,已不能用惊恐来形容,称得上是觳觫*。
他浑浑噩噩地被凌冽牵着走,威名赫赫的北宁王从保守刻板到轻浮儇薄*,一个过场都没有,换了任何人,都要害怕、紧张、揣度。
……
一通礼尚往来,两人都出了身汗,凌冽更累得虚脱,被乌宇恬风从后拥住,他便干脆放松地枕到小蛮王结实柔软的胸肌上,看着水中乌宇恬风宽厚的手掌,他缓了一口气,问道:“这般……还满意么?”
“……嗯?”
反正丢脸痛哭的样子小蛮王都见过,凌冽也没了顾虑,“你送我那东西,我……现在还不想用,我能接受的,便只至如此,你终归年轻,也不能叫你总是……憋着。”
乌宇恬风眉头都拧成麻花,哥哥说的每个字他都听懂了,可连在一起他却一点儿不明白。
“……我暂时过不去心里那一关,”凌冽面色绯红,胸腔咚咚巨震,他尽量软了声音,抓着小蛮王的指尖紧了紧,“即便你来施为,我也是怕的。给我些时间,别逼我,成么?”
乌宇恬风彻底懵了。
哥哥到底在说什么?
见他不答,凌冽的心也沉了沉,他双膝有伤,再怎么撑着,说白了也是废人,若小蛮王当真要与他用强,他其实也一点法子都没有,只用手,凌冽就觉得被烧穿了心。
若真叫他全须全尾地吃下去,岂非生要了他的命去?
他这一招以退为进,端看从容不迫,其实也有赌的成分。小蛮王不应,他的心机便是白费。夫妻相处之道,他自小没娘没人教,嫡母更不会同他讲,所有经验,只能从书中看来。
乌宇恬风这样,莫不是……不满意?
他回头,有些恼地看小蛮王。
结果只瞧见那金灿灿的小蛮子一双迷茫翠瞳,“哥哥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不是你先送我那润……什么的膏吗?!”凌冽火大。
翡色眼睛眨了两下,乌宇恬风看看不远处的珐琅器圆盒,又看看怒不可遏的凌冽,瞬间明白了前因后果。想到现在还跪在屋外可怜兮兮的元宵,他喉结微动,忽然觉得自己的双手手背也开始隐隐作痛——
作者有话要说:凌冽:!!!
恬恬:哥哥你在想羞羞的东西哦~——
恬恬:唉,漂亮哥哥该乖的时候不乖,不该乖的时候又太乖,呜呜呜,他羞羞,但我喜欢~——
*觳觫:意指恐惧得发抖,恐惧颤抖的样子。出自《孟子·梁惠王上》:“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阿度百科)
*儇薄:指轻浮、慧黠,巧佞轻佻。出自《苕溪渔隐丛话·罗隐》:“罗隐见曰:『此我句,失之久矣,乃为吾师所丐得.』识者鄙其儇薄大甚。”(阿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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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是夜,住在望天树附近的苗民,都清晰地听见了一声巨响,像是震怒的老天,将雷鼓从云端踹下。巨响过后,便是一阵嘈杂,隐隐还能听见几声惨呼。
青白闪电划破长空,未等众人反应,墨空中就急雨又降。
高大望天树下,碎有数片檀香木板,半个可怜的木桶底顺着小路滚了两圈,而后噗呲一声倒在了泥地里。
殿阁的巡逻勇士,遇着了连夜冒雨搬回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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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的华邑姆。而抱着他的华泰姆,明明颊上浮着掌印、颈侧抓痕渗血,却能春风满面、笑得憨直。
勇士们面面相觑,不敢多言地唯唯退去。
那盒倒霉的面脂,终归还是回到了乌宇恬风的口袋里。
误会开解,无辜的树屋内却一片狼藉:软榻翻倒、案几倾斜、滚水四溢,柔软的牦牛毡吸饱了水,雪白色长毛皆软趴趴地贴到木板上,半人高的铜镜碎成四瓣,宣纸、毛笔裹着发带、木梳,混进茶叶里。
……
南屋较窄的软塌上,高高隆着一团絮丝“茧”。
重叠絮丝被下,凌冽满面炽火、凤眸圆睁,鼻尖上坠着细密汗珠,贝齿紧紧咬住一把指头。他蜷着双腿,面朝墙壁侧卧,震怒过后的身子微微发抖——
屋内脚步声不住,元宵和几个蛮国勇士在进进出出;屋外潦雨暴急,狂风卷着园内芭蕉棕榈簌簌。
待要紧的东西安置好,屋内也静下来。
凌冽听见了房门被轻轻合上的声音,屋内,却依旧坐着个人。
乌宇恬风点了灯,坐在距离软榻一丈远的圆凳上,他双手分开放在两膝上,腰杆挺得笔直,目光打量着絮丝茧、心里天人交战——哥哥还不出来吗?这样下去会不会闷坏了?
夜风突驰,掀开左侧一道未关严的窗扇。
裹在漆黑中的凌冽只觉脚边扑上一道寒气,而后地板整个震了两下,“吱呀”一声,木制窗户被紧紧合上。在重新安静的屋室内,他又听见一声轻叹。
凌冽慢慢松开了被自己咬出一圈红印的手指,闭眼缓了一阵,咬牙掀开被面。
结果,就将伸手过来扒他被子的乌宇恬风抓个正着。
凌冽:“……”
小蛮王讪讪缩回手,小声唤他“霜庭哥哥”。
凌冽眼眸微眯、修眉紧蹙,乌宇恬风不敢看他,只耷拉着脑袋,双手捏着裤缝儿跪坐到软榻边。
打也打过,骂也骂过。
其实凌冽也知自己这是迁怒,对元宵是,对小蛮王亦是。
他坐在床上沉吟半晌,最终只是身朝里卧下,“我困了。”
金灿灿的脑袋倏然惊喜地扬起,乌宇恬风一骨碌从地板上跳起熄灯,在南屋陷入一片漆黑的同时,他也小心翼翼地攀上了软榻。
凌冽一声不吭,在褥子陷下去一块时,往里悄悄让了让——
○○○
次日是个明媚的艳阳天,伊赤姆大叔啃着半个玉蜀黍粑粑到殿阁时,乌宇恬风正在广场同阿虎打闹。
——大王来这么早?这是转了性儿?
——或者,是摩莲城又出了什么大事儿?
伊赤姆张嘴快嚼下早点,疾步上前,还未开口,他便见了自家大王左颊高肿,伊赤姆眨眨眼错开视线,又瞥见大王颈侧两道已落疤的血痕。
伊赤姆:“……”
“老师来啦?”乌宇恬风将一个绣球丢远,他用手背蹭蹭下巴上的汗珠,“今儿天气真好!”
伊赤姆指指他的手臂:肌肉线条匀称的小臂外侧,有一圈圆圆的齿印。
“嘻,这是哥哥给我盖的戳戳!”乌宇恬风仰起头露出梨涡浅浅。
伊赤姆扶额道:“所以摩莲城事,您问王爷没有?”
“……”乌宇恬风蔫了。
他也想问来着,但昨夜他才一进门,就被哥哥“欺负”了一整晚,踢咬掐踹,好容易才在南屋混到小半张床。想到那盒子又回到自己身边的珐琅盒面脂,他低下头,“……我怕哥哥打我。”
伊赤姆奇了:“啊——?”
“哥哥案上的戒尺长七寸、阔一寸半分,用的是京中最好的黑檀,厚足九分,”乌宇恬风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看上去就好疼好疼。”
戒尺是中原私塾先生用来警戒不喜读书顽童的,伊赤姆只以为小蛮王是在学官话时胡闹。北宁王知书达理、断不会无故打人,他便也劝,告诉乌宇恬风读书习字要专心致志、不可多动贪玩。
乌宇恬风听着,却忽然想到了之前暗暗记下那词,他打断伊赤姆,“老师。”
“嗯?”
“‘浸猪笼’是什么?”
一听这词,再观看乌宇恬风神情,伊赤姆就知道了,“你……惹祸啦?”
乌宇恬风老老实实解释,说他只是远远站在树梢上唱了两句小曲,凌冽就背地里骂他、还说他这样的要被浸猪笼,他挠挠头,“老师,我唱歌很难听吗?”
“这个啊——”伊赤姆摸摸八字胡,“你还是亲自去问问王爷吧。”
乌宇恬风耷下肩膀,发出“呜呜”两声。
伊赤姆摸着下巴戏谑道:“这是你二人的相处,旁人可帮不上。总不能回回王爷生气,您都召我来商议吧?”
乌宇恬风想想,勉强认了这个理儿。
昨夜耽搁了,摩莲城事上他也没什么新的看法,去殿阁议事也只是老生常谈,乌宇恬风不爱去,干脆当着伊赤姆的面、带着大老虎溜了号,“他们若问,老师就说——我去给哥哥采发发啦!”
“喂你——!”伊赤姆追了两步,实跟不上那两只撒欢快跑的小畜生。
正巧四部首领前前后后走来,见他弯腰拄膝喘气,朗达部首领便开口打趣,“大清早的,您搁这儿运功呢?”
“……”伊赤姆不理他。
“大王呢?”朗达部首领又问。
伊赤姆咳了一声,他实说不出小蛮王的原句,只气呼呼道:“哄媳妇儿去了!”
○○○
今日天气好,乌宇恬风先带着大老虎去了榆川。
雨季的河水起起落落,白沙河滩上落下不少贝壳。小蛮王是个实诚人,只觉错了就要道歉赔礼:
漂亮哥哥是中原金尊玉贵的王爷,金银玉器他肯定看不上。
鲜果花茶他平日就在送,这会儿再拿,显得不够郑重。
倒是河滩上的这些小贝壳,色彩鲜艳、形状特别,若能挑些好,便能做成一串贝壳风铃,贝壳相撞之声不如铜铃、银铃清脆,却不显吵。
明亮的阳光将整条榆川照得波光粼粼,大老虎陪着乌宇恬风走了一阵,便被几只粉蝶吸引远——
没了阿虎捣乱,乌宇恬风挑得加仔细。
小时候,凤容阿娘送过他一串,虽然很小,用的也是最普通的虎斑贝,但那却是他长到七岁,第一次收到来自“家人”的赠礼。
即便后来那串风铃叫“她”夺去踩碎,但每年夏暑微风拂面时,乌宇恬风还是能想起从前那一刻的欢愉欣喜、想起叮叮当当的脆响,还有在凤容阿娘柔软温热的掌心。
用七角贝做顶,打眼、穿上长短不一的五道彩线,乌宇恬风择了海狮螺、黄宝螺两种做串,每一串的线尾又拴上一个颜色不同的夜光贝,整个拎起来——排布错落有致、色彩也光鲜整齐。
正好榆川上有风吹过,小元宝似的黄宝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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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在一起,发出阵阵脆响。
乌宇恬风满意了,一吹口哨叫大老虎回家。
他只顾着做风铃,全然忘了时间,到南屋时,凌冽已换好衣衫、躺到榻上小憩,恰好元宵不在,乌宇恬风便让大老虎守在门口,自己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
他原想挂好风铃就走,可才踏一步,软榻上就传来一道清冷声音:
“殿阁的事儿处理完了?”
凌冽拥着锦衾坐起,今日天气好,若非元宵坚持,他本不想睡这个午觉的。
乌宇恬风站在原地想了想,先将那串风铃藏起来,才走过去讲了摩莲城事,他在那张软榻边端正跪坐,“哥哥你怎么想?”
凌冽愣了半晌,眼神渐渐恢复清明,“你细说说。”
乌宇恬风便将他所知和盘托出。
听完,凌冽沉默半晌,反问道:“你呢,你怎么想?”
乌宇恬风没想到凌冽还会问他,他僵了脊梁,“我……怀疑是老二。”
就事论事、人之常情。
凌冽点点头,又问:“若依大公子所言,将城主遗体焚化,事又将如何?”
焚化城主尸身?
乌宇恬风顺着这个思路想了想,然后他摇头道:“事情会到此结束,城内的命案或许也会终结,夫人会将注意力放到找寻杀夫真凶和使节上。但——他们夫妻感情甚笃,夫人断不会如此做。”
“所以大公子提出的,是一件绝不可能成行的事,”凌冽笑,“你身为外人、远在殿阁都能知晓,他是夫人的亲儿子,难道会不知道?”
“……所以是大公子?!”
凌冽无奈地看着小蛮王,忽然有点明白伊赤姆大叔平日的心焦——这小蛮子在战事上精明伶俐,碰上家宅内斗,就是榆木脑袋、一窍不通,他耐着性子、循循善诱,“我再问你,大公子提出此事后,若夫人与他争起来——”
乌宇恬风骤然拧起眉。
他原以为,花园城主的死,多半和不受宠的二儿子有关,他从小爹不疼、娘不爱,这种时候若与黑苗或乾达勾结,便能一石二鸟、取得整座摩莲城的控制权。
但听了凌冽分析,他现在又觉得——这件事里,二儿子反而是最正常的那个。
他依旧该喝酒喝酒、该看舞姬看舞姬,半点没有受到阿甲死亡的影响,出了事儿,既不巴结百姓、也不想办法去劝阿娘,可见他对城主之位根本没半点意思。
倒是凌冽说的……
若摩莲城内起纷争,城主夫人最后多半会依着自己心意将整个城教给老三来管。
乌宇恬风明白了。
端他神情,凌冽便知他明白了,他闲闲地伸个懒腰,也不想睡了,掀开被子起身,顺便赶人,“得了,你也该回去殿阁议事了,着你的人也盯着那位大公子些,他这样知其不可偏为之,多半是受人挑唆。”
帝王权谋,朝堂朋党。
勾心斗角是一重,藏拙掩饰又是一重,再简单的事,京城人都能折腾出七八道弯来——摩莲城大公子受人挑唆,老三心机倒深,却一心贪恋权势、也不是什么聪明人。
凌冽看了乌宇恬风一眼,觉得还是鹤拓城殿阁里的人心思纯澈。
乌宇恬风却只叫来一个殿阁守卫,让他跑腿转达。
“你不过去?”凌冽有些讶异。
小蛮王却贴心小意地转过身来,取过鞋来伺候他套上,“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呢!”
他目光灼灼,凌冽却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他拿眼斜小蛮王,心道:如果这小王八蛋胆敢提一句“面脂”,他就要将人整个顺窗户扔出去。
乌宇恬风没注意凌冽小刀子般的眼神,他小心翼翼将做好的贝壳风铃拿出来,“哥哥,这个是我今天去榆川河滩捡的,送给你!”
凌冽一愣,目光顺势看向那串叮叮咚咚的贝壳。
京城和北境都是内陆,即便有河,也不产贝。他虽读过贝类名字,但拿到手里却辨不出哪种是哪种,只觉小蛮王眼光好、手也巧,圆白的小贝壳摸上去凉丝丝的,下头缀着的那枚色彩也亮。
乌宇恬风瞧着凌冽爱不释手的样子,松了一口气。
“先挂南窗吧,”凌冽摸摸顶端那只大海螺尖尖的角,“东窗和西窗风太大。”
乌宇恬风露出梨涡融融,道了一句“好”。
两人有默契,谁也没提面脂,谁也没说什么赔礼道歉的话,皆不约而同地将事翻了篇。等风铃挂好,凌冽也穿好衣衫,乌宇恬风就旁敲侧击地问了凌冽、是不是不喜欢他唱歌。
“歌?”凌冽睫帘微动,“什么歌?”
乌宇恬风便当着他的面儿,小声地将那首又是想阿哥又是嘴对嘴喂美酒的情歌哼唱了一遍。
凌冽:“……”
“哥哥不喜欢吗?”
凌冽噎了一下,他总不能直言自己觉得这小调放浪,想了想,威风凛凛的北宁王板起脸,一本正经道:“从前你独身,阿哥阿妹这么叫着没事儿,但现如今你成家了,再唱这些就……”
乌宇恬风眨眨眼,“所以在中原,这歌不好么?”
“不好,”凌冽吓他,“非常不好,你唱一句,就会被抓起来,五花大绑、浸猪笼。”
又听见“浸猪笼”,乌宇恬风竖起耳朵。
而凌冽则顺势,认真介绍了什么是“浸猪笼”,将族长宗正大家长叙得凶神恶煞,更将那捆人的绳索说粗了一倍,装人的小竹笼也缩小几寸。
乌宇恬风一开始还认真听,等听到“牌坊”、“小媳妇”和“偷男人”几样后,就忽然明白了——
待凌冽讲完,凶巴巴问他怕不怕时,他便假抖两下,眉眼带笑,捏着嗓子道:“唔,好可怕哦——”
凌冽哼了一声。
乌宇恬风突然伸手,一下将他扑倒,香了下凌冽睫帘,道:“哥哥说这么多,是觉得我唱歌勾人吗?”
凌冽又惊又臊,睫帘扇动起来。
乌宇恬风不依,用鼻尖蹭蹭凌冽,好不无辜,“那我勾到哥哥了吗?”
“……”凌冽想给他一拳。
小蛮王见好就收、笑靥如花,“那哥哥教教我,‘阿哥阿妹’不能用,以后我要怎么称呼‘哥哥’?”
凌冽恼了,“你混蛋!”
“混蛋是骂人的,”乌宇恬风啄他唇角,“不好不好,哥哥换一个。”
凌冽算是被他逼急了,手上也用了真力,小蛮王却不怕,与凌冽在软榻上半真半假地打闹,一边打,他还一边不停地说:“我现在成家了,哥哥又是我明媒正娶的,那我能不能唤哥哥一声媳……啊!”
凌冽一拳锤在他脸上。
“那哥哥唤我句夫……呜哇!!”
一记老拳,稳稳地灌进肚子里。
被打了,乌宇恬风脸上却笑个不停,他懂的中原官话不多,翻来覆去说了几个后,又换回苗语,直将下流话倒干净。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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冽被他臊得无可奈何,翻翻白眼、背过身去。
小蛮王也不生气,竟对着凌冽背影又哼起那首阿哥阿妹没羞没臊的歌来。
听着听着,凌冽却后知后觉地想——
小蛮王爱唱,是不是因为他也同曲中的阿妹一样,在盼着那份意惹情牵。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我山歌唱得多好听~!
恬恬:阿妹想阿哥惹QAQ~!
皇叔:(一拳)
但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会给小蛮王留灯、会给他让出半个被窝。
真是诡计多端的中原人——
附情歌全曲:
心像石子投进河,盼着阿哥来相会,苗山的阿妹唱情歌。
心像那石子投进河哟,只盼阿哥来许诺喂,阿妹想阿哥。
蓝染布,映月泉,倚着那槐树意惹情牵。
阿哥何时来看我呀,阿妹有好酒,对嘴儿送你尝哇,阿哥何时还——
第43章
几日后,摩莲城事有了变化:
阚部首领在接到殿阁传讯后,便大胆带兵进入摩莲城,以雷霆手段镇压城内不服势力,最终,竟在三公子的府邸上发现了失踪的使节。
那使节被堵住嘴、反绑着丢在一口枯井中,饿得已经皮包骨。好在性命无虞、休息调养后还能问话,他只记得自己在宴会上喝醉,醒来就发现被绑在了枯井中。
对此,三公子表示他并不知情,反指责负责宴会的大公子对酒菜做了手脚。
两人相争起来,阚部首领也不客气,直将两人一齐扣押。城主夫人听说后,伤心异常,便将城中所有事都交给阚部首领,在她放权的第二日,毒医和后援大军也赶到了摩莲城。
经过勘验,城主只是被蛊虫控制,并非“驭尸术”重见天日。
可惜凶手还未寻着,阚部首领也不敢掉以轻心。
……
随军书返还的,还有阚部首领送来的一些祖文拓片,说是在摩莲城内发现的。城内许多街巷都保留着原本的石碑,一共七十二块,上头残留的文字拼拼凑凑,也有约莫两三百字。
看着复杂神秘的祖文,伊赤姆再次提出请凌冽帮忙,其他首领也纷纷支持。
众人捧着羊皮卷和拓片来到南屋时,凌冽正同元宵在花园中晒太阳,听明白他们来意后,凌冽有些惊讶,但也乐意帮忙,他示意元宵将东西接下——
祖文是写意文,不能通过字形揣摩文字含义。但好在阚部首领这次送回来的文字量足够多,对照殿阁留下的藏书,应当可以破译出不少内容。伊赤姆和几个部落首领达成目的,谢过凌冽后就先回去处理政务。
剩下乌宇恬风没有立刻走,他转身蹲下来,托腮望凌冽,“为什么要答应?”
“嗯?”
“哥哥你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乌宇恬风噘嘴,“译书好难的。”
凌冽笑:“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可不,从前在军中,戎狄的密信也是王爷来译,”元宵插嘴道:“王爷天赋可高了!”
凌冽瞪元宵一眼。
乌宇恬风却还是不大高兴。
被他那忧心忡忡的目光盯无奈了,凌冽只好伸手揉他脑袋一下,“帮他们,也是帮你。”
乌宇恬风“唔”了一声,抿抿嘴,勉强接受这个说辞:就当是哥哥在意他的一种表现好了。
午后,乌宇恬风提前结束了殿阁的议事,匆匆忙忙端着嬷嬷新制的两道菜来凌冽处蹭饭,凌冽看着他捧着的两盆鲜粉,撇撇嘴,还是让元宵多添了一张凳子。
南境苗疆气候炎热,这里的土壤虽然没有江南丰饶,却从来没有荒年。
小蛮王带来的鲜粉,是用煮熟的大米碾成浆,然后放凉卷成一张张米皮,吃的时候切成一卷卷,堆放上新鲜的花果和酱料凉拌着吃,酸甜咸辣俱全,亦是苗□□有的小食。
三人坐在一起吃着,负责树屋那边重修的勇士们也来禀报、说大致已收拾好,预备将晾晒的家具搬回去。
乌宇恬风没多想,但凌冽观他们动作,却在那些人搬起软榻时,虚虚拦了下。
“哥哥?”
凌冽捧着尖尖一碗鲜粉小口小口地嘬着,他舔了舔被辣油洇红的唇瓣,轻声道:“换一张吧。”
乌宇恬风“咦”了一声,几个勇士也挠挠头。
“太窄了,睡不惯,”凌冽面无表情地放下碗,执起巾帕来拭过唇边,“你不是搬回了那张弥勒榻么?”
乌宇恬风瞪大眼睛,而后“呯”地一声从凳子上跌了下去。
不明所以的几个勇士吓了一跳,连连过来扶他。
凌冽看他这呆头鹅的样子,忍不住摇头,眼角眉梢闪过一抹笑,然后放下巾帕,招呼元宵,“走了。”
○○○
最终,凌冽还是在南屋又多住了小半个月。
那张带回来的弥勒榻太宽大,根本没法完整地通过树屋大门,小蛮王尝试几次后,最终选择重新仿造弥勒榻的样式,自己重新打造一张——
殿阁的中央广场,很快又被木刨花淹没,乌宇恬风哼的小调,也从“阿妹想阿哥”,换成了一曲《枫木歌》,唱的是苗疆的创世和苗人先祖,有许多“妹榜”、“妹留”的发音。
这歌殿阁巡逻的勇士和宫人们都会,兴致所知,也会跟着合唱。
如此,留在南屋静静译祖文的凌冽,有时也会停下,静静听他们唱一段故事。
“王爷,”元宵捧着新换的热茶,拧着眉冲满头木屑的小蛮王一努嘴,“您说,以后我是不是该管他叫‘王妃’?”
凌冽噗嗤一声乐了。
元宵却真苦恼上了,他放下茶盏,趴到凌冽旁边,目光纠结,“按例,王妃是要管家的,您说,就他这字都认不全的模样,他能分得清我们府上的田地契吗?”
“……他已经进步不少了,”凌冽忍笑,“他不错了,你刚来时,也不见得学得有多快。”
“哦,”元宵幽幽地看他一眼,“王爷您不反驳我他以后要管家这一点吗?”
凌冽戳元宵一指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我就想问您,您怎么就、就同意换什么床了……”元宵捏了捏手指,眼巴巴地盯着凌冽,他承认苗疆的公狐狸精有些手段,但……
元宵又偷偷看打量着凌冽劲瘦的身段,同塌而眠……他根本没办法想象!
从前在镇北军中,伺候郭家的几个小厮聚在一起,他总是听大公子家的说什么今天主子又要了两回水,听二公子家的攀比似的说什么他们家少爷一夜能要三回。
当时的元宵不以为意,还暗想——他家王爷比两位公子都年少,将来必定更加出类拔萃:一晚上要四回、五回、七回都不在话下。
没想,阴错阳差,最后真正用得上热水的,反而成了他家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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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管事怏怏不乐,闷声道:“您还真不怕他折腾您……”
凌冽摇摇头,展颜轻笑。
如此,重新搬回树屋那夜,北宁王府管事一夜没睡,巴巴伫立在树屋门口,一边烧水,一边竖着耳朵,眼中都熬出了血丝,也没听着一点儿异动——
凌冽不知门外杵着小管事,照常洗漱、换了寝衣翻身上床。
勤勉的北宁王习惯在睡前温小半会儿书,这些日子译书,这习惯便变成了看几页拓片。
小蛮王新制的弥勒榻编竹为铺,夏日里也不用垫褥子,像凉席那样舒适,分开的两个软枕挨在一处,絮丝被叠了两重,里侧三面的围栏上,则是小蛮王亲自雕镂的蝴蝶纹样。
乌宇恬风洗漱完,看着穿着绵软寝衣的凌冽,挠挠头,还是在腰间裹上一条棉布。
前屋和后屋中间,屏风的位置被换成了桑秀等人扎好的蓝染帘子,而后屋的格局也改了改,原本的屏风被移到了那张弥勒榻前,小蛮王同手同脚地摸到床边,他摸摸鼻尖,“哥哥我们休息吧。”
凌冽好笑地看他一眼,自然地将手中的拓片塞给他,小蛮王便乖乖地将拓片放到案几上。
“你熄灯。”
“喔。”
树屋橘黄色的灯光熄了,夜风拂响挂在窗边的贝壳风铃,小蛮王吹灭灯烛后,便默默爬上床,他蹭到凌冽耳边讨个亲亲,然后就规规矩矩地盖上被子躺平。
凌冽翘了翘嘴角,安心地闭上眼睛。
半夜,凌冽醒过一次,这些日子译书,他自己没觉着有多累,可小蛮王却难得和元宵“同仇敌忾”,只许他看半日便押着他躺下小憩,午睡时间长了,晚上就总会醒。
醒来时,小蛮王身上的被子已被他自己踹了下地,他隔着被子,将凌冽整个揽在怀中,双腿还不客气地挤进凌冽的被子里,将他冰凉的小腿夹在自己腿肚子里。
凌冽垂眸,并看不见自己脚面,却能看见扎在被面外、小蛮王结实的手臂。
即便在漆黑的夜色下,小麦色在锦缎被面上也十分明显,纵横经纬的肌肉鼓出一道流畅的线条,微微拢紧的手背上骨骼分明。
凌冽只看了一会儿便闭上了眼睛,因为他感觉自己胸膛起伏得很快,他需要时间来平复心绪,也怕吵醒身后的小蛮王——最近殿阁事忙,就让他睡个好觉吧。
次日清晨,靠坐在树屋门口睡着的元宵,被“咚”的一声巨响惊醒。
他吓了一跳,抹了一把脸便不管不顾地闯了进去。
掀开帘子,重新铺好的牦牛毡地板上,四仰八叉地躺着个小蛮王,他模样狼狈,金色的长卷发杂乱无章,腰上裹着的那条布巾也散了大半……
但他一双翡翠色的眼睛却很水亮亮的,脸上也是可疑的一片红云。
元宵皱皱眉,又巴巴去看自家王爷。
晨起的北宁王墨发披散、寝衣整洁,他坐在弥勒榻内侧,微微朝里别开脸,眉眼弯弯、唇角上挑,昳丽的面庞上是前所未有的好颜色。
由于元宵的闯入,小蛮王也不好继续赖在地上,他摸摸鼻子,飞快地换好衣服溜了出去。
而凌冽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忍不住笑出声。
看着自家王爷乐得身子都微微发抖,元宵一边伺候凌冽起身,一边狐疑地直泛嘀咕:“王爷,我怎么觉着——您才是欺负人的那个?”
○○○
摩莲城有阚部首领和毒医,殿阁内的事情便没有那么忙。
四部首领各干各的,议事殿内就只剩下伊赤姆。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今日的大王分外好说话,处理政务的速度也比往常快。他偷偷瞥了好几眼在羊皮卷后的乌宇恬风:大王人虽没笑,可翡翠色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想起昨日他们搬回树屋,伊赤姆摇摇头,脸上也现了点笑容。
这厢,两人正各自阅着奏折,门外却忽然来人禀报,说是百越国遣来了使节。
“百越?”
伊赤姆连忙让人领着使节进来,进来的使节是个戴铜面具的年轻人,进来之后先恭恭敬敬地摘下自己面具,然后跪下行了大礼,自我介绍一番后,就说他家大王大事已定,感谢乌宇恬风曾经的支持。
他是先遣使,只携带乔伊希亲手写的国书。
之后还有两艘大船,满载一些乔伊希的“心意”,说是希望两国重修旧好、永罢兵戈。
乌宇恬风亲自接过国书看了,确实是乔伊希手迹,他点点头,让那使节起身。
使节却摇头又拜,从怀中掏出另一份有些旧的小册子,双手奉上,“大王还听说近来贵国南边不宁,他在南洋时曾多次与蒲干船队交手,这些是大王从前查到的,希望能帮上贵国的忙。”
乌宇恬风将国书递给伊赤姆,伸手接过来。
小册子亦由乔伊希亲手撰写,上头的墨迹新旧不一,内容也从五年前一直持续至今,像是他在南洋的航海手札,却记载了许多蒲干、儋耳、九宸国的军务和风土民情。
乔伊希是个生意人,乌宇恬风实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卖自己这么大一个好。
百越使节完成任务,便重新戴好面具,恭敬地起身行礼退了出去。剩下乌宇恬风和伊赤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一抹犹疑——
乔伊希可不是峤烙那傻子。
这本小册子虽来得及时,也很当用,但背后又需要他们蛮国付出什么代价?
使节前脚退出去,后脚就又有勇士来传,勇士还没开口,他身后就疾步走来一个人,这人脸上的表情活像见了鬼、声音也喘,“刚才出去的那个是百越使节?!”
“阿兄?!”
急急跑进来的,竟是返回边境一段日子的乌宇洛。他没包头巾,身上穿件黑马褂,胸口肩膀上挂着汗。
“洛大人怎么回来了?”伊赤姆问。
乌宇洛充耳未闻,只扑上前来夺过国书,“百越狡猾,无论什么东西我们都不稀罕……”
国书上都是冠冕堂皇的大话,他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刚松一口气,又瞥见乌宇恬风手中的小册子,他拧起眉,又夺过去。只看了两页,面色渐古怪起来——
“……阿兄?”
乌宇洛捏着小册子,胸膛起伏,缓了一会儿才将那东西还给乌宇恬风。他深吸两口气,抹了一把脸,忽然低下头涩声问:“……殿阁内有没有酒?”
乌宇恬风顿了一下,将国书和小册子都递给伊赤姆,“阿兄想喝,自然是有。”
伊赤姆很有眼色地收拾了东西退下,并且让小膳房的嬷嬷给兄弟俩准备下酒菜。
自从乌宇恬风成为苗王,乌宇洛就很少长时间留在殿阁——他们兄弟感情要好,但架不住有心人挑唆揣度,加之从前血洗殿阁那事儿闹得大,如乾达,便是那会儿的遗祸。
吃着小菜喝着酒,乌宇洛只说他在边境上与乔伊希见过一面,两人之间有些冲突,但也没有闹到不可收场的地步,“我没当回事,但他却从那天起赖上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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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贵的东西一股脑的着人送到边境上,也不解释,就那样一箱箱地砸来。乌宇洛只要退回去一次,下回,他就要送更多。
乌宇恬风盯着哥哥看了半晌,忽然开口:“他不会是看上阿兄你了吧?”
“噗”地一声,乌宇洛喷酒。
“咳咳咳咳——”他呛得满脸通红,瞪着弟弟,“不要以为你自己有了华邑姆,便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
乌宇恬风嘿嘿笑,却忽然想起早上的事儿。
当时,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踢被子还有些不好意思,蹑手蹑脚刚将被子捡回来,凌冽就醒了,刚醒来的美人睫帘上挂着一点水渍,见他抱着一床被子,便忍不住展颜笑了。
漂亮哥哥笑起来好看,他也就憨憨地跟着笑。
可好看的哥哥却在一笑后,狡黠地冲他招招手,等他懵懵懂懂凑过去后,凌冽攀着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用只得他二人听见的声音,给了他之前那个问题的答案——
凌冽说:以后人前如旧,人后,我唤你恬恬。
作者有话要说:小蛮王:我也不想摔个屁股墩儿,但他叫我恬恬耶——
第44章
一个月后,夏暑消散、凉秋将至。
凌冽裹着桑秀几个新制的一件火狐皮袄子,倚在窗边,翻看着新送来的拓片。
初秋的苗疆与夏日并无什么大不同,除了天气微凉外,树木依旧郁郁葱葱。且与中原、北境不同,秋日苗疆依旧有鲜花盛放,鲜果和翠绿菜肴亦不断。
这一点挺让凌冽意外的,毕竟在镇北军中,秋日里他们只得酸涩的林檎,菜上也只可用干货。因着这个,凌冽如今的食欲反而不错。
前儿,他还吃到了榆川中开白花的一道海菜,口感鲜滑脆嫩,令人胃口大开。
“这些日子王爷心绪宁静,面色也好,”前来请脉的孙太医点点头,“之前开的那些药,大可以停了。”
他说的是之前给凌冽调理所用的两副汤水,一日两次地饭后饮用,元宵暗松一口气,点点头应了。
往常,老太医写完药方就会起身离开,今日,他却盯着凌冽的腿,犹豫了一会儿,毒医离开前,曾同他聊过苗疆的一种古方,能以蛊虫令人的断肢重塑。
凌冽的双腿髌骨被箭射穿,碎骨渣取了几个月才剔干净,膝弯上亦是经络尽断,这样的伤在中原定是终身残疾,但在苗疆——或许能有复原的妙法。
不过如今毒医并不在鹤拓城内,记载下来的过程非常痛苦,老太医想想还是没开口,若无万全把握,他也不想让王爷跟着忧心。
孙太医再拜告辞,凌冽却已注意到他神色异样。
正巧,今日来了密信,凌冽不用元宵伺候,便让同小管事言语一番,叫他追上老太医细问——
至于京中,秋闱将至。
在这关键的节骨眼儿上,舒家却出了大事:宣武将军舒楚修的嫁女,路上却被人劫亲。
舒家小姐下落不明,舒楚修一时情急,竟私动兵马去寻。虽然事后小皇帝并不在意,只将舒楚修禁足,但舒家兵力暴露,朝臣惶恐、纷纷上本弹劾,舒明义也受到影响,被从江南调回京中。
这事与前世不同,凌冽也有些意外。
舒家小姐他没见过,只依稀记得她前世嫁给了关中武将世家,夫婿官拜抚远将军。
再细查后,凌冽发现舒明义这个妹妹性子豪爽,从小喜欢舞刀弄剑、在京中女儿里颇具侠名,甚至曾扬言要建立一支“女儿军”、北上抗击戎狄。
由此观之,这姑娘恐怕并不是被劫走,而是自己逃婚。
凌冽想想,觉得这事儿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舒家被弹劾、若之后御史中丞舒楚仪在磨勘中被责,只怕外戚一党狗急跳墙,外戚一动,阉党势必不让,京中就会生乱。
他便给羽书、翰墨分别修书,命他二人务必盯紧,莫叫戎狄趁虚而入。
○○○
乌宇恬风一早去了殿阁议事,一个月的时间,阚部首领不负所托,完美解决了摩莲城事:
杀害城主的凶手,竟是夫妻俩未满十八岁的小儿子。
同样被父母宠爱,小儿子一直对屈居三哥之下心怀怨愤,使节来时,就被乾达派人煽动,先是在接待使节的宴会一事上想抢大哥的差事,后又是暗中在使节的酒中下迷药,想要杀害此人。
结果他在对使节动手时,却意外被喝醉酒、走错房间的城主撞破。
两人冲突起来,小儿子一时失手,便将父亲杀死,乾达的人连夜替他善后,绑了使节塞入三公子府中,做成了一石三鸟的计谋——
宴会是大公子主持,出事了必定要被责;使节在三公子府上,他也因此有了嫌疑;城主被杀、使节失踪,摩莲城和殿阁之间必定产生矛盾,乾达和黑苗便可趁虚而入。
可惜,百密一疏。
小儿子意外杀死父亲时,正巧被巡逻的大公子看见,这位仁厚的大公子不想母亲知道自己疼爱的小儿子弑父,他便想要焚毁父亲的尸身,替弟弟遮掩,并暗中调查是何人挑唆。
待他查到乾达和黑苗巫首时,对方已在摩莲城内做成了无数命案。
真相大白那日,大公子为乾达所伤、性命垂危,小公子则连夜出逃、投奔了乾达,三公子愤怒之中调集兵马,冲动之下就要南征黑苗,结果被那二公子轻松拦下。
向来吊儿郎当的二公子在阵前将老三结结实实教训了一顿,让他不要中了敌人的奸计、让母亲更加伤心。
……
阚部首领将这些事详细地记录在了兵书上,并且忍不住地赞了一句,说原来摩莲城的二公子才是性情豁达之人,劝下三公子后,照旧不愿理会城内俗务。
如今,城主夫人伤心、一病不起,摩莲城由阚部首领和三公子一道主持,乾达策动内乱失败,黑苗便聚集重兵到边境上、虎视眈眈。
伊赤姆合上军书,轻声道:“此战难免,大王您还是要早做决断。”
乌宇恬风看了一眼坐在各部首领之后的乌宇洛,心里多少有些犹豫不决——虽能将殿阁之事托付给阿兄,但黑苗危险,他若出征,因着那变异毒蛊的关系,必得带上凌冽。
见他不答,伊赤姆和几位首领对视一眼,朗达部首领是个直性子,开口道:“您若担心华邑姆,我自请出征,必定生擒那叛徒!”
其他三部首领亦点头表态。
乌宇恬风压着眉眼,屈起手指在案几上一下下敲着。
“华邑姆在摩莲城事上帮了我们不少,”遂耶部首领换了个思路,“不若您回去问问他的意思?”
乌宇恬风眨眨眼,想起凌冽案上堆着的拓片,长吐一口气:哥哥心软,他才不问呢!
○○○
摩莲城外,黑龙渊。
黑苗巫首盘腿坐在一块巨石上,遥遥看着往一口黑铁圆锅中添加紫蜈蚣的乾达。
铁锅足有一人来高,里面咕咚咚冒着黏稠的绿泡泡,腾腾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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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青色浓烟,锅边的乾达面色红润、眼冒精光。
“算上摩莲城的守军,我们要面对的可是五万余大军,”黑苗巫首皱皱眉,“我族可只有两万人。”
“您算的是活人,若此次成功,数以万计的尸兵可都由着您驱使。”乾达手上动作不停,圆锅中冒出的烟也愈浓,他话音刚落,铁锅就轰地一声炸开——
墨绿色的液体飞溅,几个躲避不及的黑苗勇士,被腐蚀得惨呼连连。
黑苗巫首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乾达看着碎裂开来的铁锅,也拧起眉,半晌后,他才讪讪道:“配方还是不对……”
黑苗巫首挥挥手,连眼睛都没睁开。
乾达站在原地沉吟半晌,眼珠一转,又殷勤上前,赔笑道:“实是您给我的《驭尸术》只有半本,不过您也不必着急,我听闻阚部那小子搞了不少祖文拓片,想必、想必鹤拓城那边有人能看懂。”
坐在巨石上的黑苗巫首没说话,像是没听见。
乾达站在巨石下方,面色难看地搓搓手。
微风轻拂过巨石上方的悬铃木,簌簌黄叶飘落,正巧坠了两枚到黑苗巫首头顶,他阖着的眼眸陡然一睁,指尖寒光闪烁,便将那宽大树叶撕成碎片——
“是那中原王爷,”黑苗巫首睨着乾达,“你在他手上可吃过亏。”
听见这个,乾达的脸色登时黑如锅底。
黑苗巫首眼中闪过一抹嫌恶,又阖眸道:“再给你半个月时间,若不能试出配方——”
乾达后颈上渗出冷汗,诺诺称是,退下两步,脑中又闪过一道光,他急急跑回,大声道:“有法子、有法子了!若能将那中原王爷诱来,不仅能叫他看《驭尸术》,还能因此掌控那小杂种!!”
“你说得轻巧,”黑苗巫首抛给他一记眼刀,“殿阁远在千里,他怎会轻易过来?”
“中原王爷受过伤、是个瘸子,小杂种一直在找能让他重新站起来的方法,”乾达暧昧一笑,“眼下大巫在闭关,您的身份地位与大巫其实相差不差,我们只需放出些消息,说边境上有这样的治愈之术,不信他们不来!”
这次,黑苗巫首低头深深看了乾达一眼,道:“那便去办吧。”
○○○
与此同时,鹤拓城内。
凌冽正听着孙太医解释毒医曾经提过的法子——苗疆古籍记载,说从前部落战争频发,不少勇士都会在战争中断腿断手,有位灵巫找到一种“腐尸虫”,将它种在士兵身上,便能令断肢重塑。
“他提过一句,最终被救活的勇士寥寥,后世大多用来入殓,”孙太医瞪了死死拽着他袖子的元宵一眼,叹道:“没对您明说,也是这个缘故。”
因腐尸虫剧毒,种下后如烈焰焚身、万箭穿心,没几个勇士能活着撑过这阵痛苦。
凌冽捧着温着的茶盏,整个人陷在厚厚的火狐绒中,他看着孙太医额心皱起的“川”字,翘起嘴角:“有法子总比没希望好,不是么?”
孙太医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怔忡片刻后,亦笑道:“您心境不同了。”
凌冽将茶盏搁到一旁,看着窗外没有一丝云的蓝天——此境山川秀丽,若可能,他当然想自己去走走看看。
三人正说着,乌宇恬风便带着一盆子新鲜的石榴晃悠进来。
见着孙太医,小蛮王先恭敬地冲老先生致意,然后才将石榴塞给元宵,教他细细剥来。他回来了,孙太医不便多留,简单应和两句便起身告辞。
“哥哥你们在说什么?”他蹭到凌冽身边跪坐下来,偏头看凌冽,“好高兴的样子。”
凌冽没多想,直将刚才孙太医所言一一告知。
结果乌宇恬风听着,却拧眉、瞪大眼睛,头摇晃得跟个拨浪鼓似的:“那可是腐尸虫!”
“特别大,还是特别丑?”凌冽逗他。
乌宇恬风却撅起嘴,“哥哥我没和你开玩笑!”
这种小虫子阴毒得很,从前大巫用过:那时他不过六七岁,人们在殿阁里抓着奸细。那人是个硬汉、受尽酷刑却一言不发。
大巫当着他的面,将这人剐了个血肉模糊,三千多刀下去,有些地方甚至能够看见森然白骨。
那人硬气,大巫手段也高。
趁那人没断气,大巫取出一罐子腐尸虫撒到那人身上,半晌后,乌宇恬风就看见那个人身上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奸细的下巴早就被卸掉了,人也被紧紧绑在架子上,腐尸虫沾身的同时,他口中就发出了凄厉的惨呼。嘶哑而尖锐,让年幼的他当场就吓得跌坐在地。
不用第二轮,奸细就招了个干干净净:直言自己是蒲干国的奸细。
那夜,是乌宇恬风第一次知道,人是能够被活生生疼死的。
剧烈的痛苦和折磨让奸细翻直了眼睛,整个人疯狂挣扎,将铁镣摇得叮叮作响,冷汗如涌泉,顺着他的双腿在刑架前和着鲜血汇成了一股红色小溪。
他被吓得瑟瑟发抖,大巫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告诉他,这就是叛徒的下场。
一段时间里,那都是他的噩梦。
凌冽看乌宇恬风眼睛憋红,脸色青青白白,这才敛去脸上的戏谑,微微坐正,他抬手蹭乌宇恬风脸颊,结果却碰到一手冷汗。
“……不可以,”小蛮王反过来紧紧攥住他的手,“腐尸虫,不可以!”
凌冽垂眸,他的掌骨被裹进一只湿凉黏腻的手掌,像是陷入沼泽,泥浆涌动压紧,让他丝毫挣不得。手掌的主人浑身绷紧,结实的胸膛起起伏伏,鬓边的金发也湿漉漉地贴上两腮。
小蛮王紧抿着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翠色眼眸中都浮起了雾色。
凌冽皱眉,他转头看看旁边还在认真剥石榴的元宵,忽然开口:“元宵,你转过去。”
“啊?”
“听话,背过去身去。”
元宵看看凌冽,又看看背对他蹲在地上的小蛮王,虽满腹狐疑,但还是依言抱着石榴盆子原地转了身。就在他转身的同时,凌冽抬起另一只空闲的手,轻轻地覆住小蛮王的眼睛。
“……哥哥?”
凌冽反客为主地将那只湿冷的手掌拽向自己,另一只掌心下睫帘扇动,像只仓皇的蝴蝶。
他垂眸,看着小家伙一开一合的饱满唇瓣,勾起一个模糊的笑来。
“唔……?!!”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呜呜呜呜呜,哥哥下次不可以蒙我眼!!
恬恬:谁说哥哥不会,他可太会了QAQ——
恬恬加油,下次哥哥蒙你眼睛偷亲你,你就捉着他的手,告诉他,你还要。
恬恬:(*/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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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瓶;???杨家??菇凉?、YYqianxi6瓶;53518025、惨绿少年5瓶;止见4瓶;未泷3瓶;太脆弱只能看甜文~~、婳婳、家庭伦理剧忠实陪看者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被微凉的唇瓣噙住,乌宇恬风如遭雷击,呼吸都静止。
凌冽给他的吻蜻蜓点水,他甚至还来不及反应,挡住视线的手掌便悄然离去,他只看见裹在一团火红中的美人哥哥,冲他笑得狡黠又温和。
“……”
唇上有些痒,他轻轻咬了一下,才嘟囔道:“哥哥你轻薄我。”
凌冽噗嗤笑了。
乌宇恬风有点恼,他往前凑了凑,攥住凌冽袖子,“哥哥你明明教过我——‘发乎情。''''、‘止乎礼’,你这样的,也、也是要浸猪笼的!”
“……?”凌冽忍不住,笑倒在火狐裘中。
乌宇恬风“唔”了一声,恼羞成怒地扑上去,“坏哥哥!”
凌冽脸上的坏笑看得他心里直发痒,他干脆伸出手去挠凌冽咯吱窝。
没想到小蛮王如此幼稚,凌冽闪转腾挪两下,就出了一身热汗,眼角都笑出泪花。
“……够了够了,不闹了。”凌冽告饶。
乌宇恬风却压着他不放,气呼呼地拿眼横他。
凌冽缓了一阵,这才抬起手来揉揉他脑袋,看着那双翠色眼瞳,戏谑道:“这不是看你快哭了么?”他又点点小蛮王唇角,“所以哄哄你。”
乌宇恬风一愣,明白前因后果却没有松手,反而蹭到凌冽耳边,压低了嗓音小声道:“那……不成,我、我还生气呢,哥哥没哄好!”
凌冽睨他。
乌宇恬风梗了脖子,眼神期待又畏怯。
凌冽叹了一息,在小蛮王骤然放大的眼瞳下,又凑过去香了香他的侧脸,“这次哄好没?”
“!!!”
一时间,乌宇恬风心里炸开绚烂烟火,不知应为“哥哥愿意哄我”高兴,还是应为“哥哥主动亲我”狂喜,他脸上浮起一个笑靥,当即揽着凌冽撒欢地滚了一圈。
凌冽惊呼刚出口,就被混不吝的小蛮子堵住。
乌宇恬风的体温从来偏高,像金灿灿的小太阳。
凌冽只觉压贴在自己嘴上的双唇烫得很,呼吸也炙热,激烈的感情被外化成重压,他还从没试过这样的接吻:整个胸腔都被掏空,眼前亦是眩晕。
乌宇恬风缠着他,甚至放肆地伸了舌头。
凌冽本能的挣扎,小蛮王却无师自通地用宽厚手掌慢慢拂过凌冽的脊梁,从后颈摩挲而下,麻痒感吸引了凌冽注意,方便小蛮王撬开他的唇齿。
“唔唔……”
凌冽好容易挣脱的手推上小蛮王肩头,意识却又被他绕进一片温软海洋里,推拒的力道顿松,倒像娇软攀着似的。他从不知:接吻能这般,更不知他会舒服、沉溺。
一吻终了,乌宇恬风占尽便宜。
凌冽躺在凌乱的火狐裘中,面色绯红、双唇洇湿、气喘吁吁。
“这才是哄哄,”乌宇恬风用拇指揩过唇瓣,眸色深沉,“哥哥要记住。”
“……”凌冽翻了个白眼,在心中骂:小王八蛋!
闹过一回,乌宇恬风见好就收,将凌冽从火狐裘中扶起——理好长发、整肃衣冠。待一切收拾好,两人才发现原本在屋内的元宵,不知何时已悄悄抱石榴盆子离开。
凌冽担心,支使小蛮王去看。
结果乌宇恬风走到门口,就看见元宵坐在树屋外平台上,轮着巨大木槌、一下下重重砸下。
滚圆的石榴连皮带芯尸横遍野,木盆里紫红色汁液飞溅,小管事始终面无表情:咚、咚、咚手起槌落,砸出一盆子紫色、白色、青色交接的糊糊。
乌宇恬风:“……”
元宵听见他的脚步声,回头露出一口森白小牙:“午饭我们喝石榴汁。”
○○○
又等了几天,黑苗巫首没得到他想要的消息。
乾达对驭尸术的尝试依旧失败,而他们放出消息后,鹤拓城依旧不为所动。没一个人从殿阁过来,亦没有听闻乌宇恬风要御驾亲征。
黑苗巫首肝火郁结,对着乾达没有好脸色。
乾达当面战战兢兢,背地里却脾气更加暴躁,闹得几个跟着他的黑苗勇士怨声载道,干活时也磨蹭起来,让乾达踹翻了黑铁圆锅、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他转身返回大帐内,坐在案几后生闷气。
半本《驭尸术》已被他来来回回翻看数次,上面的文字他已经倒背如流。可惜关键毒引处正巧缺页,让他一再于黑苗巫首面前丢脸。
乾达又取过放一旁的一张羊皮卷,上面列着他能想到的所有能用作毒引的东西,用过不成功的都被划了叉。
眼瞅着剩下没几样,乾达就更觉烦闷。
正待此时,大帐的帘子动了动,从外伸进一个脑袋,乾达一看,脸色更沉:“去去去,边儿去,我这会儿没工夫听你抱怨摩莲城的事!”
站在大帐门口的,正是弑父的摩莲城小公子——图鲁耶。
图鲁耶被骂也不恼,反冲乾达咧嘴笑道:“您帮了我不少忙,我这不是投桃报李来了么?”
说着,他也不管乾达愿意不愿意,冲帐外招招手,竟推进来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乾达原已动怒,结果在看见那人时,眼睛又陡然亮起来。
“我年纪虽小,”图鲁耶笑得暧昧,“但也听过当年事儿,您说,我送您这份大礼,够不够贴心?”
被图鲁耶绑进来的人,有一头卷曲的红色短发,面庞白皙、两颊上有许多雀斑,他身上穿着一件漆黑的长袍,胸口缀着一枚白银打造的饰品:一长一短交叠的横条上,钉着个卷发赤|身的小人。
乾达从案几后站起,盯着对方那双深蓝色的眼瞳,露出了笑脸——
“将人打晕送到摩莲城外,乌宇恬风,我便不信,这样你都不来!”
○○○
秋露霜至,在天气彻底转凉前,乌宇恬风又带凌冽去了热海。
与上回不同,这次两人大大方方地泡了同一个大池,凌冽甚至对着小蛮王露出了一些属于“七皇子”的骄矜:衣服要乌宇恬风帮忙换,鞋袜也要他帮忙收。
墨色长发披散,腾腾暖雾中的凌冽,倒有些像传说故事里魅人心魄的妖邪。
乌宇恬风舔舔嘴唇,用手掬水撩到凌冽肩颈,心中暗想:故事里的妖邪,可不会这般香软。
凌冽自然地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温热的躯体比坚硬的池壁舒服太多,若非情势所逼,威名赫赫的北宁王其实更想做个富贵闲人:懒起锦衾,卷帘观花。
秋日的热海温泉别有一番景致:灰岩山下枫树泛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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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林错落下的灌木和草坪依旧郁郁葱葱,草坪上各色鲜花盛放,远处两株枇杷树金果累累。
这样的四时美景共赏,只在苗疆能见。京中和北境的秋后都是万物凋敝,草地枯黄、花叶凋零。
中原词人总以秋主肃杀,然则苗疆的秋日却依旧生机盎然。
凌冽闭上眼长出一口气,将手脚都舒展——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苗人因故比他们豁达,遇事也没什么太消极的情绪,感情也外露。从阿曼莎到索纳西,凌冽在此境接触的所有人,都是爱憎分明、直白坦荡。
又想到小蛮王前几日那张委屈的脸,凌冽忍不住闷笑起来。
而任劳任怨给他当靠垫的乌宇恬风,其实也忍得可怜。只不过,凌冽忍的是笑,他忍的是欲。
神明在上,他真的已经很努力在心无旁骛地背经文了。
偏偏凌冽笑起来,微微颤动的身躯撩着水波荡漾,后背肌肤和着温泉水让乌宇恬风觉得胸口发痒,脑中那条名为理智的线嗡地一声绷断,再艰涩的经文也不顶用了……
凌冽笑了一阵,刚想转身打趣小蛮王两句,结果身子一动就觉出不对劲。
他俩这是在泡澡,并非比武打架,水面上白雾缭缭,凌冽却感觉自己被一根刀柄抵住了腰,他无言地往后退了一步,谴责地瞪向小蛮王。
乌宇恬风原本还有些羞赧脸红,被始作俑者瞪,他反而来劲。
——自那日凌冽主动“哄”他后,他的胆子也大了不少,骄傲叉腰,大言不惭道:“我年轻!我硬朗!我年富力强!”
凌冽:“……”
这小文盲!
前儿他心情好,主动教了乌宇恬风一首词,提到“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句,顺便就着解释廉颇老将军的盖世英豪、告诉小蛮王“硬朗”的意思。
结果这小家伙活学“滥用”,这时候竟有脸说出“硬朗”二字。
凌冽哭笑不得,忍不住直摇头。
乌宇恬风还挺自豪,站在水中,直摆着胯撩他。
凌冽本想纠正,结果目光一转,偏巧就落在了小蛮王“年富力强”的地方。
他登时臊红了脸,舔舔嘴唇、别开视线。
乌宇恬风挑挑眉,面色忽地一喜,他挺着胯往前,绿宝石般的眼眸中闪烁兴奋凶光——
“哥哥要吃吗?”
“……?”凌冽懵了,“吃什么?”
乌宇恬风没说话,眸色却已深得近乎墨绿。他胸膛起落,手臂上的肌肉也微微外鼓。
凌冽飞速思量:他们此番出来,身边无小厮勇士,只带换洗衣物,可没什么食物。
那小蛮王所谓的“吃”……!!!
他顿觉过来,像生挨了一记鞭子,一阵颤栗、头皮发麻。
凌冽急借着温泉水的浮力往后一让,结果没抓稳,腰上一软,便直接被温泉水没顶。
水面腾起巨大的水花,漾开的波纹中,还咕咚咚冒出好几个泡。
“……”乌宇恬风不闹了,忙扑过去,“哥哥!”
热海温泉的池子不深,但凌冽双腿无力,加上受惊过度,一时方寸大乱,呛了好几口水,挣扎中,还在小蛮王的胸腹和肩颈上,留下了几道抓痕。
“呼……”废了一番功夫,乌宇恬风终于将湿漉漉的凌冽从水中抱出,他让哥哥平躺在池边,扯过一条厚绒毯盖好,自己则担忧地趴到一边。
“咳咳……”凌冽呛咳两声,眼眶通红地拧他,“吃什么吃!!荒唐!”
乌宇恬风吃痛却强自撑着,等凌冽拧着他小臂外侧的肉转了半圈后,才委屈地“呜呜”两声:实不是他异想天开,而是哥哥待他太好,让他忍不住想歪……
凌冽躺着缓了一会儿,将乌宇恬风骂了几道。
可惜北宁王是个斯文人,颠来倒去也就“小畜生”、“小王八蛋”、“小混球”那么几样,骂得多了,反像打情骂俏,他摸摸鼻子,顿觉没意思。
乌宇恬风又等了一会儿,见哥哥确实没话好说后,才笑嘻嘻地开口赔不是。
那模样,就好像将你整个书案掀翻、宣纸扯烂,一爪子踩在墨汁里的大黄狗,明明你已抄起了戒尺,它却以为你要和它玩抛接游戏,兴奋地用大脑袋蹭你,身后一条尾巴摇得欢快。
“……”凌冽没脾气了。
乌宇恬风摸摸鼻子,他想劝凌冽再下来泡一会儿,结果目光一动、就被黏住:玉人出浴,香脸半开娇旖旎*,凤眸羞合、雪粉扑肌。
诚然,乌宇恬风不是大黄狗。
但他却能比大黄狗更狗一些。
他舔舔下唇,忽然将凌冽从岸边抱起,在凌冽一声惊呼后,衔住他的耳廓,含含混混地说道:“哥哥不吃,但我想吃,我想帮哥哥吃——”
“不用!我没有那个意……”凌冽的声音陡然变尖,尾音都带着哭腔,“呃——!”
此刻,他俩已重新泡在泉里。
乌宇恬风在雾气浓浓中挂上融融梨涡,“我会让哥哥有的……”
“你放……!”凌冽惊喘,眼睁睁看着眼前小蛮王潜下去,面前一片水面上浮起了一团金灿灿的“水草”。他双腿乏力,本就只能靠小蛮王支撑,这会儿更是嘴唇翕动、不可置信地看着水面腾起的浮沫——
……
折腾过后,凌冽累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只能逃避地抬起手臂挡住眼睛。而吃饱喝足的乌宇恬风却精神百倍,贴心小意地替他擦身、套上鞋袜衣裤。
穿戴整齐后,乌宇恬风将凌冽抱到薰笼边,取来布巾一点点帮凌冽拧长发。
看着小家伙认真,凌冽也不好再说什么。
薰笼中的炭栎辟啵,静了一会儿,凌冽困意来袭,他懒懒地打个呵欠,便自顾自地往绒毯里缩了缩。乌宇恬风眸色温柔,在他闭上眼后,主动拢好那条羊羔绒毯子。
温存不过片刻,热海温泉外就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华泰姆!”
乌宇恬风:“何事?”
凌冽睁眼,隔着屏风看见殿阁勇士戴银饰的双足。
那殿阁守卫稍定一会儿,平息粗喘后才说了叽里咕噜很长一段苗语。其他内容凌冽都听懂了,但那勇士说,阚部首领在摩莲城外发现一个“隆胎蒙”时,他却没明白。
这词凌冽第一次听,不是“奸细”也不是“敌人”。
同时,小蛮王在听见这个词后,整个人都绷紧了,手也无意识地攥成拳。凌冽闷哼一声,急忙抬手按住被他扯痛的头发,一抬眼,却又在乌宇恬风那双翠色眼眸中,窥见了前所未有的阴沉和恐怖。
作者有话要说:*宋.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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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宋.李清照《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沈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恬恬:O(∩_∩)O哥哥你想吃吗?
凌冽:你、你能不能做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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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回到殿阁后,凌冽看见了阚部首领寄来的画像。
羊皮卷上的“隆胎蒙”,是个皮肤白皙、蓝色眼瞳、红发卷曲的异族人。画师描得细:那人高鼻梁、大鼻头,眼窝深邃、两颊麻斑,一看就并非苗疆人。
所穿衣衫也是凌冽从未见过的异装:上头一圈黑色的短披风,下头却是一件阔摆长衫、一直遮盖到脚面上,他胸前挂着一个银质吊坠,一横一竖两道横杠上钉着个小人。
乌宇恬风看见画像后,脸色便更阴沉。
凌冽静坐一旁,听他们议论,才知道苗语的“隆胎蒙”指的是“番邦人”。
皇兄在时,西疆贸易繁荣,他曾在京中见过一两个番邦人,同样高鼻梁、蓝眼睛,留着卷曲山羊胡,赶着骆驼、驮着货物。
《南境风物》中亦记:蒲干国以西,是婆罗多居天竺,天竺外遍诸番国。番国有僧,或衣白、或袍黑,皆举刑架、宣异教,常入民舍、巧言令色筹措建番堂以惑众,惕之惕之*。
看完画像,殿阁陷入一片死寂。
凉风将悬垂在大理石柱上的帷幔翻得哗哗作响,四部首领一言不发,皆垂首立下。伊赤姆拧着眉摇头,数次想开口,却在接触到乌宇恬风那渗人的目光后,默默将话收回。
僵硬的气氛让人喘不过气,凌冽看着情绪异常的小蛮王,想到他与乌宇洛完全不同的外貌长相,想到他说的那句——他其实不是前任蛮王的儿子……
凌冽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突然,只闻风声的殿阁内传来“撕拉”一声。
那张绘有“隆胎蒙”的羊皮卷,竟被乌宇恬风生扯成了两半:断裂的豁口将那个番僧劈开,他掐着羊皮卷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暗红色的血。
凌冽呼吸都停了一瞬,双眸也陡然眯起。
“华泰姆!”
“大王?!”
众人被骇得脸色惨白,急急上前,伊赤姆大叔用力将羊皮卷夺下来。
“您这——!快去请巫医!”
乌宇恬风身体剧颤、双目燃火,想将那画像粉碎,却被众人压住,只能在喉咙中发出嘶嘶低吼。
眼看伊赤姆和四部首领拦他不住,凌冽转动轮椅上前,伸手、拽了拽乌宇恬风小臂,“……我饿了。”
故意放软的清冷声线,有种撩人的软媚。
乌宇恬风一僵,绿眸森森看向凌冽。
凌冽却只轻声道:“我想吃脆烧肉。”
“……”充满暴戾情绪的绿瞳转了转,乌宇恬风僵直的腰身终于松乏,他闭上眼,嗓音沙哑,“那个要先涂酱料腌上一会儿的。”
凌冽试着牵住他的手,那渗血的掌心还裹着汗,他笑笑,“没关系,我等着。”
乌宇恬风睁开眼,微微挣了挣,让摁着他的众人放手,然后他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来,“……再加上一个毛绿蕨,可好?”
凌冽弯下眼睛,“好。”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午饭时,乌宇恬风依着凌冽的要求亲手烤了外皮金黄酥脆、内里肉汁四溢的脆烧肉,小膳房的嬷嬷则素炒了毛绿蕨,佐上菠萝糯米饭:一桌子鲜辣酸甜俱全。
小蛮王难得在白日要了酒,他虽在给凌冽夹菜,但神色恹恹,就连在旁伺候的元宵,都瞧出他的异状。
凌冽见他如此,便给他夹了块肉,“别光喝酒。”
乌宇恬风放下了酒碗,明显心不在焉,吃掉烧肉后,却捧起空碗来扒拉,吓得元宵连忙给他舀米饭。
凌冽眉头压低,眼神晦暗。
用过午饭,乌宇恬风便借口天凉风急,不由分说地将凌冽送回树屋,让元宵照料午睡。他自己则飞快地攀着藤蔓溜下,只给凌冽一个仓皇逃窜的背影。
“……他又惹您不高兴啦?”元宵问。
凌冽摇头,无措地捏了下手掌。
夜里,鹤拓城下了第一场秋雨,淅淅沥沥的雨点洒落在树屋的棕榈棚上。
凌冽心绪不宁,一行十五字的经文,他反反复复抄了一夜,不是错字就是看岔行。后来,他干脆搁笔,命元宵提前点燃满室橘灯,裹上狐裘、倚到窗边听雨。
乌宇恬风回来得晚,他心里想着事,推开门对上凌冽清明双眼,还愣了一瞬。而后,他见凌冽双足就那么□□着踩在牦牛毡上,白皙脚面几乎被长软的牛毛覆盖。
秋夜寒凉、又有落雨,丝丝寒气能顺骨头缝儿沁入心脾。
乌宇恬风疾步上前,“哥哥又在胡闹!”
凌冽只觉脚踝一烫,双足就落入到一对宽厚的手掌里。小蛮王金发上沾着雨水,胸腹上蒙着一层水纱,骨节分明的手背上,却又横添几道可怖的擦伤。
“你手怎么……”
乌宇恬风却忽然咬他:“哥哥不乖!”
疼倒不疼,反像轻吮,湿漉漉的,凌冽摸了摸,最终叹了一息,“金创药在第二格柜子里。”
乌宇恬风顿了顿,点头没说什么。
熄灯睡至夜半,凌冽忽然被一声尖叫惊醒,他坐起来,意外发现原本揽着他入睡的小蛮王不知何时一个人瑟缩到了树屋的角落里,他抱着双膝、将脑袋埋下,金色的长卷发被他自己扯成一团乱麻。
“……恬恬?”凌冽揉揉眼睛掌灯,却在灯亮时,听见了一声低啜。
“我错了,阿娘你不要打我……”
凌冽连忙掀开絮丝被,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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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来到乌宇恬风身边。
躲在角落中的小蛮王被噩梦魇住,他抱着脑袋,疯狂摇头,“我不是,阿娘你看清楚,我不是他!我不是隆胎蒙!我会乖乖的,我会听话的!”
灯烛摇曳,从来梨涡融融的偏黑面庞上,清泪涟涟。
凌冽的心被攫住,他伸手,试探性地攀上小蛮王双肩,结果乌宇恬风翻身就拱入他怀中,急哭道:“我乖!我会乖乖的!阿娘你快放下刀!”
阿娘?刀?
凌冽眉心一跳,连用力摇晃他,“恬恬,醒醒!”
乌宇恬风的眼前却只有驱不散的浓雾,脚下是不断延伸的黏稠猩红,他颤抖着想跑,身后却总传来女人叫他站住的声音,他惊惶扭头,却看见十根涂满丹蔻的纤长手指。
那些手指青白而布满伤痕,翻卷的皮肉后,是一个女人苍白的脸。
女人的五官很精致,眉若远山、鼻峰挺拔,浅浅的美人尖下,一双杏眸却空洞而阴鸷。她的嘴毫无血色,下唇上有一行撕裂的牙印,朝乌宇恬风走来时,脸上尽是嗜血的疯狂——
“死!你们都得死!”
乌宇恬风惊叫,手脚都抽搐起来,他知道这是噩梦,却没法醒来。
“你毁了我一生,你怎么不去死!你为什么要出生!”
女人尖利的哭喊声,像凿入脑髓的长钉,一下下敲得乌宇恬风生疼,眼角涌出更多泪水来,“阿娘,求求你,别杀我,不要杀我……”
“不是恬恬的错……”凌冽抱着乌宇恬风,一下下轻抚他后背,“不怕了,都过去了。”
小蛮王似乎听进去了,颤抖的身躯渐渐安稳,他含泪噘嘴,如孩子般将拇指塞入嘴中舔吮,“阿娘……”
凌冽忽然想起以前——他还是七皇子时,无论是出于真心或算计,他的嫡母舒氏,曾学了江南哄孩子的歌,轻哼着、拍着他入眠。
吴侬软语,儒雅婉转。
他生母去世得早,那位艳冠后宫的贵妃,很多时候于他来说,只是个模糊的虚影。然而当这首江南小调响起,他还是会记起生母身上桂花熏香的甜,还有她笑着、柔婉地唤他七郎。
凌冽抿抿嘴,试着哼起记忆中的小调——
萤火虫,夜夜红,月亮哥儿跟我走。
羊羊跳,跳花墙,墙墙影儿伴月圆,月圆好梦眠*。
……
最后,也不知是这哄睡歌起了作用,还是小蛮王折腾累了,他含着手指,将自己整个蜷起来,苍白唇瓣开合,迷迷糊糊地唤了句“娘”。
凌冽从不唱歌,这小调也只记得两句词,但看小蛮王睡颜,他便硬着头皮唱了下去。
树屋外,濛濛夜雨中,阿幼依和元宵肩并肩撑一柄伞。
小姑娘找元宵玩过一次后,就将元宵当成了朋友,总在元宵差事结束后拉着他一起玩。今夜,他们去了附近的一个隐秘山洞,找到不少夜里会发光的荧光石。
明明元宵比阿幼依大,但玩起来,阿幼依反而像大姐头,周围总能吸引一圈孩子。
两人走到树屋下,阿幼依正准备约明天再一起,却听见树屋中传来歌声。小小的五圣使眼珠子一转,当即拉着元宵攀上去——
“干什么啊,你们大王经常晚上不睡觉唱……诶?”元宵说了一半,细听之下眼眸瞪大,“王爷?!”
阿幼依挤挤眼,她一早就听出来了。
元宵眼睛顿变铜铃,呼吸都放轻。他两个一高一矮地趴上门缝,只见两人抱成一团缩在角落里。
阿幼依听了一会儿,明白了,小丫头伸出食指刮刮脸,“大王羞羞,睡觉还要哄!”
元宵看着凌冽微红的耳根,长叹一息,顿觉自己又老了十岁,他戳了阿幼依一下,“那什么,你有没有助眠安神的熏香?”
○○○
最终,乌宇恬风还是决定南下。
阚部首领连日寄来的军书中,不仅仅提到了黑苗巫首的动态,还提到——他们在摩莲城附近的深山中,发现了许多废弃不用的番堂,虽已知会附近城主,但却不知有多少隆胎蒙在边境渗入。
临行前,一直对此事避而不谈的乌宇恬风,主动邀凌冽,再去看了藏匿在石壁后的蜜香树。
秋日水小,漆黑石壁上,曾经的万丈银涛变成了薄纱一重,轰鸣的水声也变成潺潺淙淙,河滩上露出不少滚圆的白色鹅卵石,浅碧色的草滩上则开满了浅黄色的花朵。
蜜香树所在的北侧滩涂上,白色树干下的金沙浅了不少。
弥漫水雾散去,曾经浅黄的树叶在秋日里变成深深的藤黄,午后阳光洒落,每片叶子都仿佛散发着煜煜金芒。参天巨树依旧没有结果,也没开出一朵雪白的花。
乌宇恬风推着凌冽,远远立于树下,他仰头看着这漂亮的金色伞盖,唇角微挑,“哥哥你知道吗?其实我曾经挺讨厌这一头金发的。”
凌冽侧身看他。
“小时候,我总喜欢往头发上扑灰,或滚到泥地里弄脏,”乌宇恬风蹲下身,抓起一把金沙,“我还偷拿过嬷嬷们染布用的蓝草和靛青,妄图将头发染黑。”
细沙穿过指尖,捏得越紧,沙粒便流失得越快。
乌宇恬风盯着从他手中散去的金沙,拍拍手又站起来,他往前两步来到蜜香树下,抚摸着浅白色的树皮,笑问道:“是不是很傻?”
凌冽没说话,推动轮椅靠近他。
“直到七岁,凤容阿娘打了一盆子热水,亲自帮我洗澡,给我换上干净的新衣衫,牵着我的手、带着我来了这里,她指给我看这株蜜香树,采白色香花别到我的耳畔,”乌宇恬风眼神温柔,“对我说,不是我的错。”
凤容,是前任苗国王妃之名。
凌冽伸出手,揉了揉小蛮王的头。
“那时我站在蜜香树下,才知道——”乌宇恬风笑,用脑袋蹭凌冽手掌,“金色原来可以这么美。”
“嗯,”凌冽顺他长发捋了捋,“是啊,其实我挺喜欢你的金发的。”
暖洋洋的,像个小太阳。
乌宇恬风闭上眼睛,似乎想起从前蜜香树开满白色香花时:金灿灿的河滩,漂亮的雪树,还有热闹挨挤在一起、伸手摘金蜜果的孩童。
再睁开眼时,他一扫眼底郁色,好像又变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小蛮王,“等处理完南境纷争,回来,我就告诉哥哥我的身世!”
而凌冽看着站在暮色四合、红霞万顷中的小蛮王,忽然想到:
灿烂炫目的明日,本就诞生于漆黑寒夜。
作者有话要说:*“蒲干国以西,……惕之惕之”句:我瞎写的,虽然多余,但是还是解释一下,用今天的话和地理翻译过来就是:缅甸往西,是印度,印度之外是众多的外国。外国传教士,或者穿着白色衣服,或者穿着黑色长袍,都举着十字架宣传基督教,需要警惕他们从百姓中筹款盖教堂。
*哄睡歌也是我编的,参考了童谣《萤火虫》和《羊羊羊》——
灿烂炫目的明日,本就诞生于漆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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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阿恬的身世,你们猜到了吗?——
从前恬恬宠阿哥,从今往后,阿哥疼恬恬~——
第47章
金桂飘香,八月正秋。
南下到摩莲城时,乌宇恬风已恢复如常。
从鹤拓城南下的这一路上,他缠着凌冽闹了几回,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家伙,仿佛只是凌冽的幻想。如此,阚部首领并摩莲城上下来迎时——
乌宇恬风精神百倍,凌冽却好似生了一场大病。
原来,在摩莲城北五里的深山中也有一处温泉。乌宇恬风撒娇地哄了凌冽去,说夜幕降临后,附近山中的萤火虫会飞过温泉附近,亮晶晶的虫群组成银练,如流淌灵动的星河。
凌冽信了他的鬼话,却在夜幕降临时,被他摁在池边折腾得近乎昏迷。
虽然这混不吝的小王八蛋依着约定,没做至最后,但他越来越花的手法,却让能张弓千钧的北宁王怀疑自己体力。而且,困在笼中的欲兽已如此可怖,若真脱了镣铐……
凌冽缩缩脖子,任由自己沉入黑甜乡中。
如此,凌冽是被乌宇恬风打横抱入摩莲城的。
黑压压单膝跪着的一众边境百姓,只看见了一团大红色的狐裘,墨发半遮面,垂在外的雪腕上箍着圣物银镯,繁复花枝纹下,银穗簌簌。
阚部首领和三公子都只敢看一眼,二公子却目不转睛盯着看了许久。
近半个月来,在搜寻隆胎蒙和番堂的过程中,摩莲城与黑苗族发生了几次冲突。
与之前遇战必死斗的态度不同,黑苗有所收敛,似乎在等待什么。想到乾达和那半本《驭尸术》,阚部首领片刻不想耽误,待众人安顿好后,就拉着乌宇恬风去议事。
凌冽一直在昏睡,三公子便将他们安排到了城阁内苑里。这位公子行事沉稳老练,将毒医也从城外接了进来,更留下一队勇士看顾。
除了王府影卫,此行凌冽还带了元宵和孙太医同行。
见到毒医,孙太医便上前说了腐尸虫事。
毒医听得小蛮王反应,摇摇头笑道:“大王也是关心则乱,我等又不愚鲁,若真行此法,必会用麻沸散之类,不会叫华邑姆生受的。”
孙太医却道:“若麻沸散有用,此法当年就可用,不会转而用作入殓。”
“……”毒医翻了个白眼,“臭老头,你是一天不和我吵架便不舒服么?”
孙太医:“老朽只是陈述实事。”
“行了行了,你们别吵了!”元宵从屏风后面绕过来,“王爷醒了。”
摩莲城地处边疆,城阁建筑风格和内饰皆受到境外诸国影响:圆顶立柱下,以浮光紫纱做帘,地板是南洋舶来的巨打花纹砖,就连床都是用绘有紫色曼陀罗的石块垒砌。
三人绕过屏风,只见凌冽坐在床上,不住地捏眉心。
孙太医上前请脉,元宵则给凌冽又倒了一杯热茶,毒医立在旁边无所事事,就说了不少摩莲城趣事。知道凌冽在帮忙译祖文后,又喜道:“那可太好了,几个废弃的番堂中,我们还找到不少祖文辑录。”
元宵拧眉,“王爷需要休息!”
毒医摸了摸鼻子,“我也就随便说说。”
阚部首领寄往殿阁的拓片,凌冽其实已看了大半,理出三十余个常用词。但连贯内容还是没法儿译,只能慢慢拼凑。元宵觉得费神,凌冽却只当是打发时间的消遣。
睡了大半天,凌冽这会儿也精神,便让毒医请人将那些辑录送来。
左不过小蛮王在议事,拿祖文来看看正好。
元宵劝了几句不成,只能愤愤瞪了毒医一眼,将手中的笔墨纸砚敲得叮叮当当。
○○○
因是战时,接风宴很简单:没有篝火,也没让满城百姓同乐,只在城阁小花园中摆下十来桌席,请小班弹唱。
开席前,城主夫人撑着病体来拜见了乌宇恬风和凌冽。看她形销骨立的模样,凌冽想象小蛮王在路上对他说的,这位夫人曾艳绝一方。
坐在下首的二公子,怀中靠着个天竺美女,名叫朱迪塔,她戴着镶嵌宝石的金色鼻钉,一双魅惑的棕眼睛藏在长鬃毛般的睫毛下,厚嘴唇上涂着殷红口脂,身躯凹凸有致、紧紧地贴在二公子身上。
她是被贩来的,一路上逃跑被打怕了,来到摩莲城,见此境男子待女子甚好,便安心留下,平日里在酒肆弹唱些小曲,遇上贵客,就跳跳天竺的传统舞蹈。
二公子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酒,用下巴一指凌冽方向,“你瞧——”
因是宴会,凌冽换上了一套云山蓝礼服:外袍上银线暗纹白鹤祥云,内衬斜襟青领的荷色衫,高束墨发,配了云母珠银簪。
朱迪塔依言偷看一眼后,就有些挪不开视线:那男子虽冷冰冰的,但气质斯文从容,称得上是她见过所有男子中最好看的一个。
二公子凑过来,压低声儿问道:“好看吧?”
朱迪塔点点头。
“好看也不能肖想,”二公子哈哈一笑,仰头灌下一大口酒,“这位啊,可是我们的华邑姆。是大王举全国兵力,才从中原请来的!”
朱迪塔的苗语并不娴熟,二公子的话她只勉强听懂一半,但“中原”二字,却让她瞪直了眼睛——天竺能见的大锦男子,多半皮肤偏黄、矮小猥琐,拐卖她的人牙,甚至就是个旅居天竺的汉商。
他们靠着说悄悄话,摩莲城首领们却按规矩上前敬酒。
三公子提前知会过,几个汉子上前,对凌冽只恭敬行礼,没逼他喝酒。因此,乌宇恬风也给足了面子,对每个人都是满饮一整碗。
二公子远远看着,目光也从凌冽的脸上渐渐挪动到他纤细的腰上,而后,他看着凌冽双膝上的狐白裘撇了撇嘴,叹道:“可惜了……”
朱迪塔也注意凌冽的轮椅。天竺姑娘美丽的大眼睛眨巴两下,最终收回目光,转而更亲密地贴到二公子身上。
宾主尽欢,摩莲城内却出现异动——
在外城巡逻的一队勇士,忽然听见一声尖叫,紧接着就有个浑身染血的妇人抱着孩子跑出来,她远远看见巡逻勇士,便白着脸朝他们喊:“救命——!救救我们!”
勇士们见她形容狼狈,正欲赶过去,结果才走一步,就感觉脚下的地面动了一下。
妇人明显也感到地动,她的脸变得更加青白,看着那几个勇士,忽然嘶声叫道:“你们快走!带着孩子快走!别过来!”
最靠近她的勇士一愕,怀中就被塞了个襁褓染血的婴儿。
小孩骤然离开母亲,扁扁嘴就大哭起来。哭声让妇人顿了顿,她凄惶地看了孩子一会儿,一抹脸,恨声道:“你们快走,尸人就要来了!”
“尸人?!”
妇人还想解释,她脚边的砖忽然“呯”地一声碎裂,一截白骨累累的手臂从描有巨大牡丹纹样的花砖中伸出,紧紧地抓住了妇人的小腿。
她闷哼一声,却还冲勇士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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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叫:“走啊!快走!”
抱着小婴儿的勇士犹豫片刻,反将孩子塞到同伴手里,他疾跑上前,抽出腰间苗刀,还想去救那妇人,结果刀刃还未碰到白骨,整个地面就剧震着裂开一道豁口!
红色松软泥从撕裂的豁口露出,一节节白骨像蛆虫般蠕动。
“……呕。”
“走啊!尸人是闻着血腥味来的!”妇人反推那勇士一把,咬牙将腿扯出,血腥味顿重,她抖着唇瓣嘶声道:“照顾好我儿子……”
“你——!”
妇人没再理他们,反转头,踉踉跄跄朝相反方向跑去——
孩童凄厉的哭声伴随着白骨碰撞的咔嗒之声,人间炼狱,不过如是,几个勇士深吸一口气,带着婴儿撤退——
与此同时,城阁内,三公子刚送完母亲回屋,才绕过小花园长廊,就被拦住:“三公子,大事不好了!”
“何事如此慌张?”
拦住他的勇士还没开口,又有两个前后急急跑过来,其中一个勇士脸上还留着一道可怖的爪痕:“三公子,尸人!城内、城内出现了大量的尸人!”
地震不断,深埋在摩莲城下的骸骨像受到了感召,纷纷爬出来,见着活人就攻击。而城内新丧的,也从停灵棺木中缓缓坐起,直接啃掉守灵亲眷脑袋。
急报源源不断,三公子只能白着脸走到乌宇恬风身边,禀明一切。
“尸人?!”乌宇恬风摔了手中碗,“这么快?!”
几个首领脸上也露出惊恐神色——
昔日《驭尸术》横行,除了火,被操控的尸人近乎无敌,即便砍下脑袋、剁成碎片,只要没烧成灰,白骨依旧会重新组合成尸人。当年为了战胜驭尸术,半个苗疆都被烧成焦黑。
“怎么办?”
“黑苗巫首不是只有半本《驭尸术》吗?!”
众人正乱着,城阁内忽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夫、夫人?!!救、救命啊——!”
城主!
三公子转头就朝着停灵的里间跑。
阚部首领忙站出来吩咐安排,等几位首领和城阁勇士纷纷领命离开后,他才走到乌宇恬风和凌冽身边,禀道:“大王,摩莲城内不安全,不若我先护着你们撤到城外?”
乌宇恬风点点头,正说话间,地又剧震,三公子跑去的那条路整个开裂下陷,露出松软黑土,土层翻动像起伏的黑浪,不知藏着多少白骨。
这次,一直躺在舞姬怀中喝酒的二公子也站了起来。
刚才还满满醉态的人,此刻眼中却是一片清明,他盯着那个黑黢黢的走廊看了半晌,忽然推了朱迪塔一把:“跟着其他人,到安全的地方等我!”
朱迪塔迷茫地眨眨眼,根本不知发生何事。
二公子没多解释,跃过黑泥海闯入走廊深处。
阚部首领顿了一瞬,立刻护住乌宇恬风和凌冽几个往外走。然而,通往城外的道路早被四散逃窜的百姓挤满,老老小小拖家带口,人头攒动、哭喊不断。
站在城阁高高的城墙上看了一会儿,乌宇恬风摇摇头道:“燃火把。”
“……大王?”
“眼下情境,我们也不便撤出,”乌宇恬风撩了一把自己金灿灿的长发,对着高空残月露出笑容,“再说,摩莲城百姓亦是我的子民。”
阚部首领张了张口,见自己劝不动,只好求助地看向凌冽,“华邑姆,您看……”
凌冽却摇头,冲小蛮王笑笑,“我等你平安归来。”
乌宇恬风重重地点头,冲阚部首领抛去一个“你不懂我”的骄傲眼神,然后就带着勇士下城楼。
阚部首领:“……”
○○○
黑龙渊内,黑苗巫首盘腿坐在巨石上。
即便摩莲城内已经火光冲天,他依旧是一副古井无波的表情,黑苗勇士们都兴奋地围在乾达身边,乾达亦是满面红光,他擦擦汗,走到巨石下方道:“您看,我已如约将摩莲城搞得大乱,您是不是也该出兵了?”
黑苗巫首垂眸看他一眼,没说话。
乾达挠挠头,又道:“城内大乱,那小杂种也被困在城内,眼下是最好的时机,您还犹豫什么?”
微风吹拂,残月下,黑苗巫首开口道:“乾达,若真如此,你又为何不动手呢?”他因常年接触毒物而变得青黑的嘴唇开合,“你不已能操控尸人了么?”
乾达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汗珠,“我……”
“收起你的那些小心思,”黑苗巫首闭上眼睛,冷道,“乾达,你已不是高高在上的辅臣了。”
乾达讪讪地低头,眼中尽是不甘和怨愤。
摩莲城内——
除了怕火,尸人没有弱点。
乌宇恬风点燃火把,很快就带人控制了局面,他偏黑的肤色和那头金灿灿的头发在火光中太突出明显,原本慌乱的百姓看见大王亲临后,都像吃了定心丸,纷纷安静下来。
摩莲城历史悠久,城内各个角落都有墓穴。乌宇恬风粗粗看过,便将百姓分成四个大聚落就近安置,每个聚落外都安排勇士持火把守卫,剩下几个落单的,他则亲自带队去搜救。
乌宇恬风忙碌,城阁内,两位公子也终于找到了气息奄奄的城主夫人:
城主尸体暴起时,正巧是人定时分,是她循例絮絮对丈夫说话的时刻。厚重棺盖被从里顶开,整个砸到她身上,靠得近的一个女官被咬掉半边肩膀,另一个双腿发软、半天才回过神来去救人。
结果,女官护着城主夫人没走几步,就被地上冒出来的白骨分食。
城主夫人又病又伤,根本走不快,但她还是凭着自己对城阁的了解,拖延了一段时间。
三公子赶到时,她已实在走不动,正虚弱地靠在正殿金座下。
“阿娘——!”
城主夫人抬头,脸上的表情却倏然变得很惊恐,“小心!”
三公子回头,竟见城主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阿甲熟悉的脸骤现,他没反应过来,直接被狠狠一口咬住肩膀。城主尸人一击得手,还想张口,尾随而来的二公子急忙一脚将他踹开。
尸人被打远,二公子连忙越过他,拽着三公子后退。
“……二哥?”
“发什么愣呢?!”二公子快速检查过他伤口,又冲城主夫人蹲下身去,“阿娘,我背你。”
城主夫人看着二儿子宽阔的后背,好像又看见了少年模样的丈夫,同样在她面前蹲下,红着脸问,能不能背她回家。
二公子等着,站在旁边的三公子却清楚地看见他们阿娘的手虚软垂下——
三公子慌了:“阿娘?!!”
二公子也急忙转身,只见母亲阖上眼眸,唇角带笑。
两人还来不及伤痛,城主尸人忽然发出野兽般嘶吼,跳跃着冲他们扑来。二公子深吸一口气,一拽老三,将金座前的一张案几踹飞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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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重的案几阻挡了尸人攻击,二公子忙拖起弟弟跑。
“可是阿娘……”
二公子瞪了老三一眼,忍不住吼道:“驭尸术难道还区分新丧吗?!”
三公子一愣,虽跟着哥哥走,但他还是忍不住落泪,“二哥……你什么时候都这样冷漠吗?”
二公子撇撇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将老三往身后一拽,抬起苗刀、砍掉一只不知什么时候跟进来的勇士尸人的手臂,“先出去——!”
两人在城阁内狼狈逃窜,摩莲城内的尸人也渐渐被乌宇恬风驱赶到了城楼下的广场中央。
尸人畏惧火把,但又渴望鲜血,他们张牙舞爪,嘴里呜呜发出吼声。而乌宇恬风的人,这时也终于将棕榈油给运了过来,这种油虽不能将尸人直接烧成灰,却能让它们不再前进。
“都倒出来分发下去,瞅准了泼,别伤及无辜。”乌宇恬风吩咐。
勇士们纷纷应是,远处城楼上,阚部首领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擦了擦额头、后颈上的汗,“还好大王没事——”
凌冽笑笑,目光却没从尸群身上移开。
被迫聚在一起的尸群看似群魔乱舞,实际上却能瞧出一些端倪:最外圈的都是有些年头的枯黄白骨,越往里越靠近尸群中心残骸也越完整,最中央一个,看上去甚至与常人无异。
“劳驾,”凌冽忽然对着阚部首领伸手,“能借下您的长弓么?”
阚部首领身后背着一柄牛角弓,是五六年前他摔跤赢回来的。此弓是硬弓,拉满能射三百步远,他眨眨眼,下意识看向凌冽双腿。
凌冽好脾气地笑,“我想试试。”
美人展颜,阚部首领立刻将弓取下来连箭囊双手奉上。
弯弓搭箭,即便坐轮椅,凌冽的姿势也很标准,他拉紧弓弦、箭头对准尸群最中央的小个子。
“嗖”地一声,羽箭划破长空,直接扎入小个子眼眶。
与其他被攻击的尸人不同,小个子竟下意识抬手捂眼,摇晃着往后倒下。阚部首领一时没明白,整个尸群却发出连连怪叫,原本还疯狂攻击,现在却一个个像耗尽力气般委顿在地。
就连戒备朝他们泼着棕榈油的勇士们,也被眼前的一切骇住。乌宇恬风一看那羽箭,扭头便看向城楼方向。与此同时,架着三公子从城阁内出来的二公子,也恰巧看到了这一幕。
“您……”阚部首领眼睛瞪得牛眼一般,“您做了什么?!”
怎么只射死一人,就能让整个尸群停下来。
凌冽抚着弓缘,眼神温柔,他叹了一口气,才将弓递出去,“那个不是尸人。”
阚部首领嘴巴也张大:“您怎么看出来的?!”
凌冽眨眨眼,盈盈一笑,“猜的。”
“猜……的?!”阚部首领还想问,凌冽却没给他机会,只让元宵推着他离开。
一抹远山蓝,劲弓破尸群。
——北宁王一战成名。
即便凌冽离开得早,事后,兴奋热情的摩莲城百姓还是将城阁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手捧着鲜花瓜果、牵着牛羊猪狗,一定要送给他们“美丽神秘又强大的”华邑姆。
震天山呼响彻苍穹,住在内城的几个首领更是殷勤崇拜地往凌冽身边凑。尤其是二公子,在安顿好三公子后,便亲自跪下冲凌冽行大礼,他没多说什么,但内心却为曾经的轻视汗颜:
神明的指引没有错,大巫也没有挑错人。
这位来自中原的北宁王,就是他们苗疆当之无愧的华邑姆。
围着凌冽的人太多,一开始,乌宇恬风还陪着站在旁边,到后来,他已整个被人群给挤到了外侧。
如此,晚些时候等凌冽回房后,就毫无意外地在屋内看见了个趴在床上、两腮都鼓起的小蛮子。凌冽好笑,摇摇头,让元宵先出去,自己转轮椅过去。
他揉揉小蛮王脑袋,戏谑道:“这般小气?”
乌宇恬风吸吸鼻子,却忽然拖长了声儿开口问道:“在哥哥心里——”
“嗯?”
“恬恬和天下哪个更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我和天下哪个更重要啊?
凌冽:???——
恬恬今天也在努力当好一个小娇妻()
感谢在2022-07-1809:38:17~2022-07-2108: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么么哒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卫小疯和他的close15瓶;械火10瓶;飞天小扫帚、皊丠、梨落千年雪、柯肆、三水5瓶;未泷2瓶;38667015、乱乱、Guh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凌冽看着小蛮王。
小蛮王大高的个子,身材结实火辣,某些时候却当真是个心思细腻的“阿妹”。他点了乌宇恬风的鼻尖一下,“别撒娇!”
“不行!”小蛮王却顺势抱住他手臂,“哥哥今天必须告诉,不告诉,就不让哥哥睡觉!”
“……小流氓,你这是讹上了?”
“告诉恬恬嘛。”乌宇恬风晃悠他两下。
凌冽偏着头想了想——天下平宁、海晏河清,从来都是他心中所系。但,眼前这个金灿灿的小家伙……他反手挠挠乌宇恬风掌心,轻笑道:“你们都重要。”
乌宇恬风噘嘴,“只能选一个呢?”
凌冽实不知何种情况须令他于天下与小蛮王间抉择,这小蛮子又不是灭世大魔王。他刚想开口,乌宇恬风却忽然用指尖摁住他的唇珠,道:“哥哥回答前,有要说。”
凌冽挑眉。
“建议哥哥选,”乌宇恬风一本正经,“能帮哥哥泡脚按摩,会给哥哥暖脚,能带哥哥去泡温泉,还能给哥哥找好吃的果果,会给哥哥打造轮椅,还能亲手给哥哥烤好吃的肉肉!”
他顿了顿,从床上翻身下地,骄傲叉腰道:“这些事天下会做吗?不会!天下只会给哥哥添堵。”
凌冽顺着他的,笑着问:“喔,所以恬恬还会什么呢?”
乌宇恬风想了想,便继续说:“有阿虎,有风景秀丽的山川河滩,有爱戴的子民,还有待很好的老师和阿兄!能给哥哥找到好的火狐裘、牦牛皮……”
细细数来,提到牦牛皮后,小蛮王福至心灵,他坐下来,拍了拍床,道:“夜里,能给哥哥暖床!还知道怎么伺候哥哥高兴!哥哥喜欢被摸后脊梁,腰窝上有颗小痣,只要舔那里哥哥就会……唔唔?”
凌冽凑过去,堵住他的嘴。
乌宇恬风嘴角翘了翘,伸出手揽住凌冽,一翻身,就轻巧地将人带上了大床。
“……脸不脸红啊?自己说这么多。”凌冽摇摇头。
“不脸红,这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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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仰着脸笑的小蛮王,凌冽终于笑出声,他亲亲小蛮王侧脸,“好好好,恬恬好看。”
乌宇恬风一顿,脸上微红,哼哼道:“那……当然!恬恬棒!”
凌冽靠在小蛮王怀中,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闭上眼睛,他扯扯小蛮王的银链腰带,道:“既然恬恬这么棒,困了,想睡觉——”
瞧着猫儿一样撒赖的人,乌宇恬风笑,他蹭过去香香凌冽唇畔,先将人塞进焐热的被窝里,“那哥哥先躺会儿,去打水,一会儿就回来伺候哥哥睡睡。”
凌冽闭着眼睛,嘴角翘了起来。
之后,小蛮王忙进忙出,取温热的巾帕给凌冽匀面、宽厚手掌按摩小腿,一件件解开凌冽繁复的外衫、长袍,给他换上贴身寝衣……
那一夜,凌冽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阳光灿烂、高天无云,广袤的青碧草原上梅花鹿成群,远处金沙滩涂中央,高大的蜜香树上盛放白花朵朵。
飞鸟掠空,站在树下的小蛮王金色长卷发在风中翻浪,如金羽般炫目。
○○○
黑龙沼,持长矛的黑苗勇士将乾达围在中央。
黑苗巫首负手,站在一株枯树的横枝上,“那中原王爷比你厉害多了。”
“……是轻慢了。”
“呵,这样的你已说了不下百遍,你不觉害臊,还听得耳朵起茧呢!”黑苗巫首冷道:“三次了,你已接连三次在这中原王爷手上吃亏。”
“您、您信,这次一定……一定,、已提前安排,将《驭尸术》的祖文拆开藏到番堂中,只要中原王爷看到,他译出来,们就能够得到配——!”
“啪!”他的没说完,黑苗巫首凌空给了他狠狠一个耳光。
乾达脸被煽向一边,他用舌头顶顶腮帮、合着血吐出颗牙来。
“已给了你很多机会了,乾达,现在要你收拾东西撤兵,听白了吗?”
“……听白了。”
黑苗巫首眯眼,没再说什么,转头吩咐众人拔营。
二天,摩莲城的城墙守卫就发现黑苗撤了军。
摩莲城上下都很高兴,三公子松了一口气,他肩上的伤虽不致命,但掉了很大一块肉,如今城内百废待兴,他真的忧心黑苗会再发动二次尸群。
难得,二公子在城阁中多待了一日,陪弟弟处理父母后事,他们将两位老人同城内其他白骨一道儿焚烧下葬。然后两兄弟坐于城楼上,温一壶小酒,远远看着朝霞下翻飞的滚滚浓烟。
“二哥你,真的不愿意留下么?”三公子问。
二公子端起酒杯浅浅抿一口,垂眸笑道:“二哥闲散惯了。”
“可二哥你……”他没说完,二公子就拿酒碗碰了他的,用这方式打断他的后,二公子却示意他看向城门下方——
北城门口,乌宇恬风正推着凌冽往外走,两人有说有笑,北宁王怀中抱着个篮子,而乌宇恬风金色的长卷发在风中翻浪,与初升的红日金芒渐渐融为一体。
“不是所有兄弟都能成为乌宇洛和乌宇恬风的。”二公子喟叹。
三公子倏然转头,却见兄长唇边释然一笑,他欲言,二公子却再道:“傻小子,与其想这么多,不如好好干,哥哥下半辈子的酒可就靠你了!”
老三瞪兄长一眼,终,放弃了让他共管城阁的想法。
这边,乌宇恬风将凌冽带到了城北面的一片浅水湾,浅蓝色的水清澈见底,细碎的灰色鹅卵石上,隐约能看见不少黑影,黑影大小形状不一,却能在水底灵活跳跃游弋。
乌宇恬风观察了一会儿,找到一处较高的河岸将凌冽推过去,“哥哥们就在这里吧?”
凌冽搂着怀中小竹篮笑,“没钓过,你定就好。”
“很简单的,”乌宇恬风从竹篮中取出一根只有小臂那么长的钓竿,“哥哥这么聪,一学就会了。”
凌冽没说,只认真观察他动作。
只见小蛮王灵活地用剪刀取下指甲盖大小的一片鸡肝挂上钓钩,整理好浮漂后,他就将钓钩丢到了黑影聚集的区域。水面波光粼粼,观那浮漂上下挪动两下,小蛮王就飞速地起了竿。
短短一截钓竿上,挂着只挣扎旋转的透沼虾,它长长的蓝色手臂在空中挥舞,妄图用钳子夹住线。
凌冽瞪大眼睛,“这么快?!”
“很简单的,”乌宇恬风将虾塞入他准备好的纱网笼子里,重穿饵,将竿塞入凌冽掌心,他绕到轮椅后面扶住凌冽的手,“哥哥试试?先将钩放到虾多的地方。”
凌冽依言,将那小小的钩子甩入水里。
黑苗撤退后,这几日无事,乌宇恬风似乎为了证他“真的很棒”,挑了个朗日就带凌冽出城“钓虾”——摩莲城地处榆川下游,附近水域里有许多斑节虾和沼虾。
从小生活在中原的北宁王只见过钓鱼,从未自己上手掉过虾,清澈水底,虾子们转着黑珠子般的小眼睛,沼虾更是伸长了蓝臂去够钓钩上那一点肉,凌冽看着,瞬间呼吸都放轻。
乌宇恬风握着他的手,带他将饵凑到那只虾附近,方便小东西用钳子将肉连钩子喂到嘴里。
水上的浮漂沉了沉,凌冽感到竿被拽了下,乌宇恬风等了一会儿,确认虾已被稳稳勾住后,就让凌冽拉竿。
凌冽依言一提,沼虾便疯狂挣扎起来,水面上洒落下一整串涟漪,乌宇恬风上前抓住鱼线,将虾取下,“哥哥你看,这不就钓到了。”
在他的刻意挑选下,这条沼虾很大,一对深蓝色的长臂张牙舞爪,数不清的腿儿凌空踢踹着。
凌冽看得心惊肉跳,“你……你快把它放笼子里,当心它咬你……”
“它们只是看着凶,”乌宇恬风用手抓着沼虾往凌冽面前递了递,“喏,哥哥你看,只要抓住这个地方,它们就怎么都碰不到你了。”
他修长而骨节分的手指捏在虾的背部,拇指和食指分开,摁住了虾头和后背交接的一个位置,凌冽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沼虾只是挣扎得动静大,但确实如小蛮王所言,一点儿碰不到他。
凌冽松了一口气。
乌宇恬风将那只大大的沼虾塞入笼中,蹲下去重给凌冽穿好饵,“哥哥自己试试?”
凌冽点点头,将钓钩抛入另外一群虾里。
乌宇恬风后退一步,静静地陪着。
虾群见着肉,都挨挤过来,几只大的还同小的发生了冲突,凌冽学着小蛮王的动作调整位置,将钓饵随着水流缓缓拽到了一只斑节虾面前。
斑节虾没有沼虾的长臂,隔着粼粼水光,不太能看清它的动作。
随着浮漂上下两下挪动,凌冽试着往上提了提竿,那条斑节虾往后挣动,两下之后,竟从钩上脱出,在水面上留下不小的水花后,就飞快地藏到了石缝中。
凌冽:“……”
“哥哥要多等一会儿,”乌宇恬风忍笑,蹲下来替他重穿上饵,“斑节虾狡猾。”
凌冽抿抿嘴,他清楚地瞧见了小蛮王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他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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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轻轻推了乌宇恬风一把,嘟哝道:“……知道了,你去钓你自己的。”
见凌冽耳尖泛红,乌宇恬风点点头,笑着拎着另一根竿走到一边。
钓虾其实不难,熟能生巧。
凌冽在又失败两次后,终于找到关键诀窍——饵要顺水流喂到虾附近、起竿时要等一段时间,而虾如果发现了钓钩,就要重穿饵、将钩尖隐藏。
他很快从水中拉起了一只只大大小小的沼虾,还有一条尾巴如扇、身体较宽的竹节大虾。
小蛮王不甘示弱,接二连三钓起不少。
他们带来的小笼子很快被塞满,沼虾的长臂都打架。
……
放下钓的一条小斑节虾后,凌冽取出手帕来擦了擦额角的汗,太阳渐渐升起,水面上的反光越发晃眼,他舔舔唇瓣,刚想转头找小蛮王,眼前就递来一截竹筒。
“哥哥喝水。”
竹筒中飘着一瓣青柠,乌宇恬风身后,则变戏法儿般用石板临时搭了个灶。台面上,放着几个清脆欲滴的小柠檬,旁边是一大捧苗疆特有的大叶香茅,绿油油的叶子后,则藏着四五个圆滚滚的红丹果。
“中午们吃虾,”乌宇恬风将装虾的笼子提起来,“哥哥等一等,一会儿就弄好啦。”
凌冽点头,捧着竹筒,小口小口地喝着那回甘又有柠香的水。乌宇恬风将放在小竹篮底的铜锅拿出来,打了清澈的河水上灶煮,透的虾子被倒进锅内,扑腾着、渐渐泛红。
乌宇恬风一边看着锅,一边在平整的石板上切香茅。
切碎的香茅和柠檬一起,和着苗疆特有的小辣椒用石臼舂碎,拌上盐后倒进两个小竹碗里——咸辣酸香,正好拿来蘸白灼鲜虾。
放凉的虾子被盛放在筲箕里,凌冽刚伸手,乌宇恬风就将一整个筲箕端走,“哥哥等着吃就好,煮熟的虾头刺手,哥哥不会剥,会被划伤的。”
凌冽其实在京中吃过白灼虾,但那时他是尊贵的皇子,自然有人帮他剥。
乌宇恬风这么一说,他便讪讪缩手,等在一旁。
这时,河对岸忽然传来人声,远远看过去,竟是阚部首领和伊赤姆大叔,两人似乎在争论什么,若非鲜虾的香味,他们根本注意不到两人。
见乌宇恬风贴心小意地剥虾,阚部首领还有些尴尬,伊赤姆却习以为常,他迈开长腿,直接淌水来到此岸,看着案板上整整齐齐的东西,他摇摇头,半开玩笑地打趣道:“说大王,这都火烧眉毛了,您和王爷好兴致啊!”
乌宇恬风哼哼,根本不理他。
凌冽多少有些赧颜——战时偷闲出来钓虾,这样的事本不该发生在他身上,他比小蛮王长五岁,更应劝他莫胡闹。可惜,他对金灿灿的小家伙根本没辙,只要小蛮王软了声音撒娇,他就会违背原则。
摸摸鼻子,凌冽冲两人点点头。
见凌冽不好意思了,乌宇恬风不满,“老师你们还不是在外头闲逛!”
“们哪儿是闲逛了,”伊赤姆摇头道:“们在争论黑苗和尸人的事。”
他这么一说,阚部首领便上前,“华邑……王爷,能问您件事儿么?”他原想叫王妃,许是见伊赤姆叫“王爷”,便跟着改了口。
凌冽笑,“你还是想问,那天为什么能看出中央那个小个子不是尸人吧?”
阚部首领红着脸点点头。
凌冽偏着头想了想,他那天搪塞说自己是“猜的”,其实并非假——阚部首领寄来的拓片很多,通过确定含义的三十余个词,凌冽知道《驭尸术》并非众人想得那般简单:调制蛊虫、操控死人。
和中原武林追求的那些高深武功秘笈一样,《驭尸术》分好几重。
那位将此禁术带到苗疆的灵巫,一开始跟如今的乾达一样,一步步摩挲尝试——摩莲城拓片上记载,说浅层的驭尸术只是类似傀儡术的操控,需要驭尸人到尸骸附近趋驭,且只能维持一两个时辰。
想到乾达只有半本书,那日,凌冽见尸群有异,便试了试——
后来,毒医勘验尸体,发现:乾达只是改进了苗疆现行傀儡术,混合傀儡虫和尸虫,命傀儡师混入摩莲城内,造成这场劫难。动荡虽大,但时效却不长。
阚部首领听着,又兴奋又崇拜,还想细问,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只青柠檬。
乌宇恬风瞪他一眼,站起身,用高大的身体隔开了他们,只将剥好的几只虾放到竹盘中递给凌冽,“哥哥别理他了,虾都凉了!”
凌冽念着正事,没理他,又对阚部首领说了几句。都是关于番堂内发现的祖文辑录,这些日子他译了不少,“手稿都在元宵收着,你们若着急,可以回去找……唔唔?!!”
嘴中被塞了一尾虾,滑腻细嫩的鲜虾肉软而不烂。
凌冽嚼了嚼,过多的柠檬汁让他整张脸都忍不住皱紧,“嘶——”
“好酸好酸,”乌宇恬风面色不善地瞪那两人,噘嘴道:“好不容易带哥哥来钓虾,还给哥哥剥虾,结果哥哥一眼都不看,呜,酸,好酸好酸。”
这下,伊赤姆待不住了。他和阚部首领尴尬对视一眼,忙找了托词离开。
看着两人在对岸河滩上近乎于奔跑的背影,凌冽端起清水来喝一口,忍不住拧小蛮王,“小心眼!”
乌宇恬风哼哼,又将剥好的几个虾子堆到凌冽面前,这次,他没蘸柠檬汁,而是将自己调好的酱料推过去,“这个是凤容阿娘教的,哥哥尝尝?”
与之前柠檬汁掉牙根的酸不同,这份蘸料酸辣适宜,正好能去虾的腥,香茅的清香让人食欲大开,捣碎的红丹果汁正好又中和了青柠的涩,应该说——凌冽从不知道白灼虾能这般好吃。
“怎么样,恬恬确实厉害吧?”乌宇恬风挤眉弄眼,活像讨赏的耍猴艺人。
凌冽忍了忍,终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俩一共钓起百来只大小各异的虾,见小蛮王忙着剥,半晌一只都没吃到,凌冽想想,还是冲小家伙伸出手,“自己剥吧,你教,会小心的。”
乌宇恬风却将头晃成拨浪鼓,将筲箕往后一藏,“说好了恬恬来伺候的。”
说着,他似乎还怕凌冽不同意,顺势又捏起一只虾喂到凌冽嘴里。
凌冽躲闪不及,唇齿开合间,不小心咬着小蛮王指腹,粘在虾上的汁液四溢,淌了小蛮王满手。他急忙去拿随身巾帕,乌宇恬风却没事儿人一般舔舔手,“哥哥没事儿,不疼,没破,就一个印印。”
看着他舔手指的动作,凌冽脸上渐渐烫了起来,他顿了顿,垂眸看着小蛮王面前都快堆起来的虾壳,终于,又冲他摊开掌——
“恬恬。”
“嗯?”
“教吧,”凌冽看着他的绿眼睛,“想剥给你吃。”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
别说我们哥哥不会哦,他喜欢你的时候可会了——
PS.钓虾真的挺好玩的。
第49章
午后,两人从城外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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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冽还是被沼虾尖锐的脑袋扎破了手,其实伤口并不大,只是一个小红点点,但乌宇恬风却因此垂头丧气,一路上都沉默不语。
眼看快走到城阁,勇士们正在帮他们打开内城大门,凌冽便唤他:“恬恬。”
“……嗯?”
“听过《鹿车共挽》*的故事么?”
乌宇恬风摇摇头,默了一会儿,想到自己是在凌冽身后,便道:“没听过……”
“鹿车共挽啊,说的是一个清贫男子,迎娶了一位富家千金。富家千金不仅没嫌弃他,反而还换掉自己华贵的衣服,同丈夫一道粗布麻衫,拉鹿车回家乡,乡里人见她如此,都纷纷称道呢。”
乌宇恬风挠挠头,“所以……哥哥是嫌我穷?”
“……”凌冽噎了一下。
乌宇恬风绕到轮椅前蹲下,捧起凌冽双手,认认真真道:“我不会要哥哥换粗布麻衫的。”
而且,乌宇恬风喜欢凌冽穿中原汉人的精致的衣服。
那层层叠叠的繁复衣袍,于他而言就好像是缠在礼物外的彩纸、绸带,完整拆下来能给他莫大的成就感。
再说——
他们苗疆的“粗布麻衫”……
乌宇恬风根本没法儿想象也不能忍受凌冽跟他一样:赤|裸上身,下穿筒裤。
哥哥会被人看光光的!
“……想什么呢!”凌冽及时戳了他一指头,“鹿车共挽讲得是安贫乐道,是‘至亲至疏夫妻’*!”他深吸一口气,“我的意思是,两人相处,没人应该一直一直付出,这都是相互的。”
乌宇恬风似懂非懂,这时内城门刚好被打开,他便推着凌冽朝里走。
一直到他们走进城阁内,勇士们夹道远行大礼时,他才恍然大悟。
小蛮王激动地停下脚步,“哥哥!你的意思是不是你有一点点喜欢我了?!”
“……”凌冽眨巴眼,心道:怎就绕到那边去?
他其实只是想劝劝小蛮王,小伤而已,何必那样伤心。且两人成婚、夫妻一体,他又是男子,实没必要当他是个易碎瓷器。
结果,见小蛮王绿眼睛亮晶晶,他便也不好解释,只含糊道:“……算是吧。”
乌宇恬风更高兴了,他蹲下身追问道:“有多大点?”
凌冽:“……”
这怎么衡量?
“有没有这么大?”小蛮王自己比划,食指、拇指捏起来,扁扁的,还没一两分高。
凌冽挑眉,“……不是这样算的。”
乌宇恬风想了想:“那……这样呢?”他捏个小青柠大小的圈儿。
凌冽张了张口,见城阁内匆匆走出不少人,且远处的勇士都在悄悄看他们。他嫌丢脸,便错开眼神,敷衍道:“……有吧。”
苗疆小青柠个儿不大,径长六分左右。
心意哪能用大小衡量,凌冽只当他胡闹。
结果乌宇恬风却梨涡融融,露出一小排贝齿,“真好!我还以为哥哥心里我只有树莓那么大呢。”
树莓?
那不是更小了,指甲盖大小一点儿。
凌冽心中情绪莫名翻涌,他拧眉刚欲开口,伊赤姆大叔就急急忙忙从城阁内跑过来,他脸色苍白、唇色泛青,扑倒在地——
“王爷,出事了!”
○○○
原来,伊赤姆他们从河滩回来,先到小膳房用过午饭,才有说有笑地往内间走。
刚到内间长廊,两人远远就闻见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
伊赤姆心中“咯噔”一下,忙朝凌冽房间赶。
只见镂空雕花的房门大开,元宵浑身是血、面朝下趴在门口地上,屋内桌翻椅倒、一片狼藉,书匣散乱,上好的龙尾砚四分五裂,一沓沓洁白的素宣上印满黑黢黢的脚印。
“元宵!”他扑下去将元宵拉起来,小管事腹部破开大洞,气息十分微弱,“去请毒医!快!”
闻讯而来的勇士领命跑出去,阚部首领也急忙下令,让城阁巡逻勇士守在房间附近,并快些去请三公子回来主持大局。
元宵靠在伊赤姆怀里,虚弱地将睫帘掀开一道儿缝,“译……文……”
“你快别说话了,”伊赤姆大叔紧紧摁住他伤口,“天大的事之后再说!”
“译文……”元宵却不依,他紧紧攥着伊赤姆前襟,一段话喘了好几口气才说完,“王爷译的……那些……都被、被……抢走了……”
伊赤姆一愣。
元宵则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元宵!喂——!”伊赤姆吓坏了,又催了两道,毒医和孙太医才前后脚赶过来。
而摩莲城的三公子姗姗来迟,他刚送走自己二哥,没想到吃顿饭的工夫,就出了这样大的事,他怒极,指着巡逻勇士破口大骂:“都怎么当差的?!闯入者到底是谁?!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儿?!”
阚部首领拉了他一把,“行了行了,现在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救人要紧。”
三公子忙命人打开隔壁一间房,将元宵抬过去。
两位大夫施救时,伊赤姆简单看了看屋内——
来人目标明确,角落立着的柜子和木箱动也未动,只翻书匣和案几,他们拓来的番堂祖文辑录皆被细细翻过,其中凌冽有过墨迹批注的皆被撕去,译出来的几沓宣纸更是全部被带走。
门口的花砖地板上,是元宵留下的一大滩血,凶手将刀子抽走时,飞溅的血花几乎将旁边的紫纱幔染透。
伊赤姆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转身去隔壁。
元宵面如金纸,毒医正将被子拉高盖住他上身,小家伙削瘦的胸腹缠着重重纱布,躺在宽大柔软的床铺中央,显得只有小小一团。
“伤口很深,但万幸没伤到内脏,”毒医擦了擦手,“性命无虞。”
伊赤姆这才跑出来,想到河滩边寻凌冽。
听完前因后果,凌冽脸都白了,待见着气息奄奄、人事不省的元宵,他隐隐颤抖起来。
乌宇恬风见凌冽如此,忙打岔道:“凶手找到了么?”
伊赤姆摇摇头,“三公子原派了一支小队守在附近,只是勇士们分成两班,换班时有那么一两柱香时间是无人的。且当时是午饭时间,接班的来得也晚了两三刻……”
乌宇恬风嗤地一哼,“借口而已。”
“……三公子已罚过了,大王您就别生气了。”见他动怒,伊赤姆连忙劝。
元宵还在睡着,重伤让他浑身都烧得滚烫,两个城阁的小宫女守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用竹叶掬了水喂给他。
两个姑娘胆小,凌冽就这样寒着脸往旁一坐,吓得她们弄掉好几次东西。
凌冽叹了口气,捏捏眉心,自己转轮椅出来,问伊赤姆大叔,“房间都看过没有?”
伊赤姆答道:“都看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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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维持着原样呢。”
凌冽点点头,“那我去看看。”
乌宇恬风则迈开长腿,“我跟哥哥一道儿。”
凌冽发现:
屋内虽凌乱,但血迹只集中在门口,窗下案几附近和散落的宣纸上都没有血迹。
而那几本番堂辑录,来人居然有时间将他批注过的一页页撕下来,而不是整本带走。
这一点,让凌冽觉得尤其古怪。
乌宇恬风在屋外观察一会儿,因尸群袭击缘故,城阁内许多地面都是新砌的,新的花砖表面有腊封、色泽也更艳丽,能留下每个人经过的脚印。
虽然来往走动的人较多,脚印已经无法分辨。
但乌宇恬风也敏锐地发现:花砖上并没留下血迹。
凶手刺伤元宵,鲜血都能溅到旁边的紫纱幔,房内也没留下凶器,显然,凶手是带着凶器离开的。
伤人后,凶手竟还能考虑到将滴血的凶器收好……
乌宇恬风摇摇头,觉得这凶手要么冷静得恐怖,要么就是早有预谋。
这次南下,凌冽没带太多影卫,且从决定要留下开始,他便将一部分人又派回了中原。
出事这段时间里,影卫们一部分在城外探查,剩下的则跟着他在河滩,根本没人目睹现场发生什么。
凌冽多少有些懊悔,他不该将小管事单独留下的。
见他失落,乌宇恬风忙推着他往外走,“哥哥别想了,我们先回去看看元宵吧?”
凌冽捏住鼻梁,疲惫地点点头。
○○○
日落时分,元宵醒了。
元宵张开眼时,凌冽正心神不属地坐在床边。
他左手捧着个天青釉的金边小碗,碗里是泡参的温水,右手捏着竹叶,盖了雪毯的双膝上,平摊着一本书。
虽然有书,可凌冽根本没在看。
他出神,竹叶上的水滴落都没察觉,只在那书页上落下了许多坑坑洼洼的水痕。
“……爷,”元宵虚弱唤他,嘶声道:“书……要泡……坏了……”
凌冽一惊,手中的竹叶整个掉落,书页连带着一整张雪毯都落在地上。
若非手中还有个碗,凌冽整个人都快扑到元宵身上,“醒了?有没有哪儿不舒服?伤口痛么?”他问了一叠,又伸手探元宵额头,“怎么还这般烫?!”
屋内动静太大,很快惊动了一屏风之隔的乌宇恬风。
他疾步进来,对上元宵乌溜溜的眼睛和干涩的双唇,小蛮王好笑地看凌冽一眼,忙取过那碗,往里重新兑了热水,见他还想取竹叶亲自喂元宵,凌冽终于红了脸。
他推他,“……你去喊大夫。”
等小蛮王离开,喝了水的元宵舔舔嘴唇,才清晰地叫了声“王爷”。
凌冽叹息,又给他喂了点。
这水是毒医亲自熬的,里头不知还有其他什么灵草。喝了一整碗后,元宵蜡白的小脸也渐有了血色,等乌宇恬风带着毒医和孙太医进来,他已能完整地说一长段话了。
毒医和孙太医看过,都觉得小管事的伤没什么问题。
“伤口瞧着可怖,但只要好好吃药换药,一两个月就能恢复了,没事儿哈。”毒医拍拍元宵肩膀。
他说得轻描淡写,元宵却差点一骨碌翻起来,“一、一、一两个月?!!”
“这还是快的,”孙太医点点头,“幸好眼下是秋季,天不算热,不然伤口发炎化脓、好得更慢。”
元宵:“……”
两位大夫实话实说,孙太医还煎着药,便提前告辞离开。
剩下毒医被乌宇恬风叫到屏风外,细细问了这些天元宵饮食起居上需要注意的事儿——
屏风后的元宵,眼眶却渐渐红了。
凌冽被他吓着,急问道:“怎么,伤口又痛了?”
元宵却突然握住他手,呜哇一声大哭道:“呜呜呜呜呜,王爷,这一两个月谁来伺候您啊?要不您还是将羽书叫过来吧?”
“……”凌冽挑挑眉,“羽书在朝为官,是暗钉,拔起来又要十年时间安排,别胡闹!”
元宵泪眼汪汪,“那、那让影五他们回来……”
“……影卫不是小厮。”
元宵皱皱鼻子,圆亮的黑眼睛盯着他,也不说话,就那样掉金豆豆,将脑后的青布枕洇湿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