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冽恼了,“本王又不是三岁孩童,怎么时刻需要人伺候?!”
元宵幽幽开口,道:“明真年,您看书入迷,喝了一夜冷茶,第二日起来就犯了胃痛。”
明真是皇兄的年号,凌冽嘴角一抽。
“之后在北境,”元宵目光幽怨,“您泡在浴桶中看兵书,水都冰了您都不觉,之后就高热得差点染上肺病,郭老将军和夫人都吓得不轻。还有,您经常赤足下地、贪凉还喜吃生食,夏日用冰也是……”
提起这些,元宵如数家珍。
说到后面,小管事都忘了哭,反而掰着指头一件件清算。
凌冽被他说得又羞又恼。
小蛮王也从屏风后面绕进来,饶有兴味地驻足听着。
元宵停下时,威风凛凛的北宁王已是一张大红脸,他咬着后槽牙,“……让你背书你三天就忘,记本王这些事儿,你倒很清楚哦?!”
北宁王礼贤下士,除非必要,甚少自称“本王”。
若在平常,元宵定能明白——王爷这是在发火。
可现在,小管事伤重且担忧,便没分心思揣度主子态度,他还是坚持,让凌冽无论如何找个人来伺候,不然他吃不好睡不好、伤也养不好。
凌冽:“……”
正在这主仆俩大眼瞪小眼的时候,乌宇恬风却走到床边蹲下,他牵起凌冽的手,冲元宵认认真真道:“哥哥我来伺候,还有你,我也会照顾好的。”
元宵一噎,差点被唾沫呛着。
“我伺候你们俩就是了,”小蛮王点点头,很郑重,“我会做好。”
元宵眼珠瞪出来,“我没做梦吧王爷,他他他他说什么——?”
凌冽看了这两人一眼,终于逃也似的,自己推着轮椅离开房间。
○○○
当夜,凌冽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照看元宵。
元宵本人死活不同意,哭得眼睛都发肿。
结果,乌宇恬风便命人多搬来一张大床摆在屏风后,“我陪哥哥留下。”
主仆俩一个撇嘴、一个皱眉,最终却都同意了这个折中的法子。
元宵到底身上有伤,又哭又闹得折腾了半日,洗漱完沾枕头就睡着了。
凌冽却翻来覆去,心里一直想着元宵受伤、译文手稿被抢走这事。
乌宇恬风从后拥着他,见他翻来覆去地烙饼,便恶作剧地挠挠他腰,“哥哥睡不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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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置太痒,凌冽缩了缩,却也觉得自己这样折腾不是事,便起身道:“我去看看元宵。”
“我去吧。”乌宇恬风将他摁回被窝,“哥哥躺着就好。”
为了方便照顾,屋内的屏风被往东挪了挪,正好能看见元宵的床。
凌冽被他埋到柔软絮丝被中,好容易探出脑袋,就见小蛮王走到床边探了探元宵额头,见他没发热后,才替他掖好被子。
其实,凌冽多少能察觉到,对他之外的人,小蛮王脸上的表情都很冷。
但偏就那样一张冷峻黑脸,在摇曳的昏黄灯火下,竟显出几分性感来。
凌冽裹着被子,不敢放任自己细想,否则——
他就会忍不住地想小蛮王胸膛上结实却柔软的胸肌,想他线条完美流畅的腰腹,想藏在闪烁光影中的金色长卷发,想他的暖烘烘的小腿肚……
越想,凌冽越觉得口干舌燥。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便认真开始想元宵的伤。
晚饭后,毒医来上药时,他在旁看了一眼,那刀伤一看就是苗刀留下的。
虽然苗人都用苗刀,但也还有些细微差别:
蛮国这边所用的苗刀是用百炼钢,黑苗却用水纹黑铁,百越那边则更多用青铜。
不同的材质留下的伤口,自然也不同。
当时凌冽担心,且他先入为主地认为凶手来自黑苗,便没有细想。
如今再回忆,却觉得房内种种疑窦,只要将“凶手来自黑苗”这点推翻,就能迎刃而解。
那边,乌宇恬风又给元宵喂了点儿水,才转身回来。
刚掀开被子,凌冽就眼睛很亮地开口,“摩莲城内有奸细!”
乌宇恬风将他揽住,只道,“很晚了,哥哥先睡,明天再说。”
“……”凌冽趴在他胸口,小声坦白,“睡不着。”
乌宇恬风低头,眸色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一伸手掀了被子。
凌冽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声音控制不住地陡然变尖,“你做什——呃嗯?!!”
隆起的被面让他倒抽一口凉气,小蛮王偏热的体温在这时候简直要将他烤熟,凌冽一手紧紧拉住被面,一手却无意识地绞住了絮丝被下的金色长卷发。
他紧紧咬着嘴唇,漂亮的凤眸开开合合,鸦羽般的睫帘卷卷舒舒。
夜风静静,暧昧声响不绝。
也不知过去多久,凌冽只觉累得喘不上气,眼前是一阵阵模糊。偏这时候的小蛮王爬出来,绿宝石眼眸深情款款,沾染水色的红唇微翘,餍足又淫|靡。
凌冽错开视线,胸膛起起伏伏,心中暗骂:小王八蛋。
被骂的小王八蛋却还有兴致用鼻尖蹭他,声音沙哑而低沉,“现在哥哥能睡着了么?”
……能。
必须他妈的能*。
见凌冽挫败地闭眼,乌宇恬风便笑盈盈地去吹屋内的灯。
“……我说,”不知何时醒来的元宵,虚弱地抬起一只手,“王爷、王妃,你们能……别当着我么?我还……没咽气呢……”
作者有话要说:*唐代李治(女)《八至》:“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虽然XX传已经普及了好几遍,但还是注明一下。
*鹿车共挽:共挽鹿车,旧时称赞夫妻同心,安贫乐道。出自《后汉书·鲍宣妻传》。
*之前有个小天使超级愤怒地跟我说古文里面不能出现“TMD”三个字,然后她的评论我后来翻不到了_(:з」∠)_我就姑且注一下:“他妈的”是一个口语语言,是脏话没错,但它最早出于《战国策·赵策》的《秦围赵之邯郸》,原句是:‘叱嗟,尔母婢也!’卒为天下笑。”后来累世变迁出现了主谓宾上的转化,才成了这个口语,并不是所谓的现代语,在白话运动里面鲁迅先生专门讨论过——
凌冽:你能不能别做这种事儿!
小蛮王:恬恬就是要吃甜甜呀~哥哥甜甜~
凌冽:……——
哈哈哈哈哈,元宵,你也有今天(不是)
恬恬:哼,哥哥就是馋我的身子QAQ——
感谢在2022-07-1817:38:35~2022-07-2308: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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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最后,凌冽和乌宇恬风连夜换了房间。
三公子也被吵醒,睡眼惺忪地重新安排人来照顾伤患。
如此,次日议事时:众人都在乌宇恬风肩上发现了一个不深不浅的齿痕。
小蛮王泰然自若,凌冽却耳尖绯红。
众人眼观鼻、鼻观口,立刻转移视线。
“咳……”伊赤姆忙打圆场道:“听闻王爷您有新发现?”
凌冽瞪了小蛮王一眼后正色,冲众人解释他昨天想通的关窍:
城阁内有好几支巡逻队,他房间门口更有拨派的一队专人,凶手若从城外潜入,必定大费周章。且凶手明显很熟悉房间构造,屋内其余东西都没被翻动损坏。
在小管事的伤势稳定后,凌冽问过元宵:
“凶手对我的饮食起居熟悉,也知那日我外出,只没想到元宵会留在房内。”凌冽摇摇头,复道:“元宵说他是被人从后偷袭敲晕的,对方本意只在东西,见他转醒,才动了杀心。”
“元宵昏迷的这段时间,凶手有大量时间去找译文。至于一页页撕辑录——我猜,是因为他的衣衫形制简单,整本辑录藏不下。加之事发后,大家尽力搜寻却没有找到一点儿闯入痕迹……”
凌冽抬眸,看了看站在旁边上身是对襟无袖马甲、下|身是阔腿黑色长裤的内城巡逻守卫们,他淡淡一笑,看向三公子:“因为这凶手,原本就在城阁之内。”
“……”三公子默了半晌,觉过味儿来,当即要召所有巡逻勇士问话。
“捉贼捉赃,”凌冽拦他,“且那人经过乔装改扮还蒙面,即便再见,元宵也不一定能认出来。”
“那怎么办?!”三公子急了。
凌冽笑道:“三公子只作不知,封锁内城不叫凶手脱逃便是。”
三公子还是不太明白,求助地看向伊赤姆,伊赤姆便问道:“王爷您……另有安排?”
凌冽答道:“凶手的目标本就只是那些译文,意外伤了人,现下正如惊弓之鸟。您若彻查,只会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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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惊蛇。倒不如假装揭过,让他放松警惕,那时才能出其不意。”
之后,凌冽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凶手杀人,凶器是随身用的苗刀,即便清洗,粘在刀上的血腥味儿三五天都不会散,眼下虽是秋日,但摩莲城地处整个南境的最南端,还是有不少蝇蚊*。
凌冽让三公子安排一场宴会,表面上是要让城内士兵表演“上刀梯”给他们送行。
实际上,却是要让凶手在不能抵赖的证据面前主动招认。
最近摩莲城虽有战,但对手是尸人和白骨,这些身上无血,能在随身苗刀上惹来苍蝇的,就是伤害元宵、盗窃译文的奸细。
众人听着,纷纷称妙。
三公子更是连连抚掌,忙着亲信安排下去——
之后,摩莲城百姓就得知了华泰姆和华邑姆要走的消息。
他们不明就里,多少表现出惜别之情,又准备不少礼物,黑压压的人群围到城阁门口,想要给他们的大王和“王妃”送上一些心意。
城内,三公子亦再三挽留,终于说服两位留下参加送别宴。
故此,内城琴声不绝,广场上也高架刀竿,巡逻勇士们聚集,按吩咐排演“上刀梯”。刀梯所用苗刀本有定制,但三公子借口战时不便调用,便命勇士们拿自己的刀暂代。
一众勇士并无异议,纷纷交出随身佩刀。
凌冽则远远坐在树荫下,小蛮王陪在旁,殷勤地给他切了半个寒瓜。
捏着银匙,凌冽还从没试过这样吃瓜:他捧着小半个瓜,学着小蛮王的样子,用匙直接舀瓜瓤吃,鲜红的汁水汪在中央,每一口都很凉爽沙甜。
从前吃寒瓜,宫人们都会将瓜皮切去,将瓜瓤理成整齐的四方小块,放在冰鉴中送予各宫。后来到了北境,镇北军没那么讲究,吃瓜都是切成大块,直接捧着啃。
凌冽倒没试过这样用勺挖的吃法,一时觉得新奇。
“哥哥吃这个,这个甜。”
正挖着,中央陷下去的一块“红色汪洋”中,被抛入了一块心形的瓤。
凌冽抬头,发现乌宇恬风不像他从中间挖,小蛮王将边上连着皮的一圈吃完后,就往中间掏,小心翼翼地掏出个“心”的形状,然后整片挖下来送给他。
谁都知道寒瓜中间最甜,凌冽抿抿嘴,“……吃你自己的,那么多我吃不下。”
乌宇恬风却很自然地换过凌冽手中只剩下一圈边的寒瓜,“哥哥剩下的我吃。”
“……”凌冽抢不过,只能闷闷低头,用银匙狠狠扎了那颗“心”两下。
两人闹着,那边刀梯已架好:高高的木架立于中央,秋日的高天很蓝,万里碧空中没一丝云,骄阳如火,很快将白砂石地面烤得反光。
凌冽的目光被吸引,最终还是吃完了那一颗甜甜的“心”。
微风吹过,勇士们都肃立于刀竿前。
三公子故意在开始前,说了很长一段话,烈日下,勇士们很快就被晒得汗流浃背,周围也渐渐聚起了不少蚊蝇,埋伏好的亲信们盯着,不一会儿,就往人群中准之又准地扑倒一个小勇士。
小勇士不过十三岁,比元宵还小上一岁。他脑门上箍着一条朱贝发带,蓬松的黑短发下蓄着长命辫*,他皮肤黝黑,双目赤红地瞪着款款走来的两人。
他那把落着苍蝇的苗刀,也被当做证物丢到了面前。
凌冽还没说话,小勇士就抬头朝他啐了一口。
乌宇恬风眼疾手快,忙拉着轮椅后退。
“妖物!”小勇士大骂道:“要不是你!阿甲和阿娘不会惨死中原!是你害死我全家!”
亲信们忙拿出绳子将他五花大绑,并强行摁着他跪下。
凌冽眯起眼睛,问:“那元宵呢?”
“什么?”小勇士没明白。
“那被你刺伤的元宵呢?”凌冽急言道:“他只比你大一岁,从来到城阁后就一直把你当朋友,他的父母亲眷同样也在战场上丧命,你恨的既是我,为何要对他下如此杀手?!!”
小勇士眼神一闪,却还梗着脖子道:“那、那是他活该!谁让他要突然回来!”
凌冽咬牙,三公子忍不住上前揣了小勇士一脚:“刀剑无眼,你爹娘都是摩莲城数一数二的英雄,你怎会办出这种糊涂事?!”
“什么英雄?!谁爱当谁当!”小勇士恨声喊道:“我本来爹娘俱全、家庭幸福,现在没有了、都没有了!都因为他没有了!他不是妖物煞星是什——!”
“啪!”三公子忍无可忍,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帮着外人!”他双手揪住小勇士衣领,“你难道不知黑苗族与我族的矛盾?!你难道不知你的祖父母、你的部落都是被黑苗杀害?!你、你怎会帮他们?!”
听到这些,小勇士脸上露出个古怪笑容,“……你懂什么?”
三公子被他的态度激怒,正雨再给他一耳光,乌宇恬风忽然开口问道:“是乾达么?”
小勇士面色一变,而后便扭过头、抿紧了嘴。
这样的态度无异于默认,伊赤姆也急了,“你、你怎能?!你知道乾达在做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小勇士不屑,“不就复活死人么?我觉得挺好,说不定我还能看见我爹娘呢!”
“……”伊赤姆被他的无知骇得无话可说。
小勇士浑然不觉,只冲凌冽恶意一笑道:“你就运气好而已!若无大王和城主护着你!你早就被尸人弄死了!我真后悔,那时候应该趁乱杀了你!”
这话,算是触了乌宇恬风逆鳞。
这蠢货竟敢当着他的面!!
他一伸手就扼住小勇士脖子,手背上青筋暴露,“你,再说一遍?!”
小勇士的喉管被捏得咔嗒作响,脸也涨红,但他还是挑衅地做了几个口型。
“你——!”
“好了,”凌冽拦了一把,等小蛮王将人摔在地上,他才冷冷开口:“你刚才说,想杀了我?”
小勇士“咳咳”两声,咬牙,“是!”
凌冽点头:“三公子,给他松绑。”
众人大骇,三公子更急了:“华邑姆?!”
乌宇恬风也不赞同地看向凌冽。
凌冽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揉揉手腕,他从袖中取出一包早前元宵给他准备的火山豆*——此物是苗□□有的一种坚果:药丸大小,外壳厚足六分,坚硬得能拿来当暗器使。
凌冽抛了抛火山豆,看向那小勇士,“我给你机会。”
小勇士被松了绑,那柄沾着元宵血的苗刀也被归还,十三岁的男孩犹豫片刻,最终一咬牙,持刀向凌冽砍去。
他自以为出手很快,但凌冽更快,小勇士只觉手背一麻,苗刀应声落地——
他一愣,而后用脚踢起刀再刺。
凌冽动也不动,指尖翻动,瞅准小勇士膝弯,又巧掷一枚火山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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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勇士“唔”地一声,膝盖一软,扑通跪地。
原本胆战心惊的众人,这会儿眼中都或多或少地露出了惊艳——勇士们更直了眼、兴奋地往前挨挤着。后来,在凌冽打中小勇士时,众人竟纷纷鼓掌叫好起来。
小勇士连连攻击,却连凌冽的衣角都碰不着。
“唷,刚才那么嚣张,”围观的勇士嘲讽道:“说什么要杀华邑姆,就这点本事。我看他爹娘恐怕也没什么本事。”“可不,弱者才会死在战场上,什么‘英雄’,我看根本是废物。”
……
听见这些,小勇士更加愤懑,刀法更乱。
他怒火攻心,凌冽却怡然自得,手中火山豆出手,咚咚略过小勇士周身关节,打得他连连后退,苗刀更是“咣当”一声再次落地。他站不稳,膝弯一抖整个人狼狈地扑倒在地。
凌冽面无表情,转着轮椅向前,俯身将刀捡起,“继续么?”
“……”小勇士恨极,一把推开凌冽,连刀也不要,转身就从人群的缝隙中蹿了出去——
“喂!你——!”勇士们反应不及,忙大骂着去追。
凌冽将火山豆一丢,反手借阚部首领长弓,搭箭满拉,“嗖嗖”两响,便有羽箭追着那小勇士而去。
大锦北宁王骑射一绝,箭法更称得上是镇北军中翘楚。
众人也见过凌冽于城楼上,三百里远、千万人中一箭毙命的绝技。
然而这次,北宁王连射数箭,每一箭都命中小勇士,但每一箭都不致命,直到整个箭囊掏空,小勇士也被扎成了刺猬,他才慢慢搭上最后一箭——
“哧”地一声,羽箭从后穿过小勇士脖子,将他钉上了城墙。
鲜血从小勇士的脖子中汩汩涌出,慢慢染透了他前面的灰岩石墙。
凌冽凝着雪眸,慢慢松开弓弦,上好的牛角弓发出了“嗡”地一声,像琴师绝弦时的筝鸣,又好似裂帛断锦。
将弓抛还给阚部首领,凌冽转头看向三公子,“对不住,弄脏了你的城楼。”
他神情冷漠,雪眸微挑,像白骨上盛放的暗红色彼岸花:残酷嗜血,冷艳轻佻。
阚部首领双手接弓,三公子更是愣了好一会儿,“……没没没,您说的哪里话!”
微风吹拂,广场一时肃然。
最后,凌冽遥遥看了眼那具尸体,转身,径自转着轮椅离去——
○○○
亲手替元宵报了仇,凌冽没回房间,而是一个人在附近逛了逛。
他穿过一整片广场,从坡道缓缓登上城墙,日头渐西,远处的尸骸已被取下,勇士们正打来清水、卖力地擦洗着墙面上留下的一滩血迹。
汩汩流淌的血水,顺着城墙根的暗渠汇入护城河。
城外汇聚的百姓对此一无所知,依旧热情地将盛满了瓜果的篮子举过头顶。
凌冽低头看看自己双手,因常年习武的缘故,他指腹、骨节和虎口处都有一层薄茧,指甲却被元宵修剪得滚圆透亮,隐隐还透着一点粉,他抿抿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晚夜微风掀起北宁王高束的墨发,他缩了缩脖子,下一瞬,身上就被盖上了一条绒领的墨色大氅。
凌冽回头,于落日金辉中,看见了同样金灿灿的小蛮王。
小蛮王站在逆光的阴影里,他胸膛起伏、气喘吁吁,赤|裸的上身周围都氤氲着汗水蒸腾的雾气。白蒙蒙一片的雾气被晚霞染过,裹着那头蓬松的金色长卷发,像从五彩祥云中款步走出的上神菩萨,叫凌冽挪不开视线。
乌宇恬风上前,这时,凌冽才发现他脸色有些发白:
“哥哥叫我好找。”
凌冽皱眉,那边城楼下方,几个勇士正好拿来了草席裹尸体。
乌宇恬风也看见了,他目光闪烁一下,然后错开了视线。
凌冽见他如此,双手无意识地紧了紧:“怕了?”
“不怕。”乌宇恬风答。
“那——便是觉得我残忍?”
乌宇恬风摇摇头,蹲下来,牵起凌冽双手,“杀人偿命,都是寻常,哥哥没做错。”
他低垂下眉眼,将眼中那些暴虐的情绪藏起来,也根本不敢告诉凌冽,刚才他回到城阁内,发现凌冽没在房间,自己内心有多恐惧,是如何发疯般的狼狈。
一路寻来,若非有个小宫女告诉他看见凌冽上了城楼,只怕他要调兵来寻。
乌宇恬风深吸一口气,轻叹道:“元宵对哥哥要紧,若换成是我,恐怕会让阿虎生吞了他。”
“……”想到那只吊睛白额的老虎,凌冽缩缩脖子,复问道:“那你刚才什么眼神?”
乌宇恬风掌心很热,两人的手交握到一处,很快就渗出一层薄薄的汗。
他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竟切换了苗语,小声道:“我怕。”
“怕?”凌冽也换苗语,“你不说你不怕么?”
乌宇恬风唇边泛起一抹苦笑,他自然无法诉说,他刚才的那份心情:
焦虑,恐慌,心上好像缺了一大块。
他怕,他当然怕!
即便有子母蛊,他也怕凌冽离开,怕凌冽突然告诉他不满苗疆一切,怕凌冽潇洒地抽身离去:
不告而别。
不告,而别。
……
这些,他不敢,自然也不好说出口。
沉默得久了,凌冽也便问得急,情急之下,乌宇恬风突然想起——今晨伊赤姆递给他的一封信,从殿阁寄过来的。他忙从随身的衣袋中抽出信笺,磕巴道:“……哥哥你先看看这个。”
凌冽接过来,发现此信是留守殿阁的基宁部首领写来的。
摩莲城事毕后,伊赤姆就给殿阁那边去了信,这封,算是殿阁那边的回信。四部首领又让“遂耶”和“风”两部的首领带队南下驰援。而五圣使阿幼依听闻元宵受伤,竟也专派了个小姐妹过来。
信上说,那姑娘十二岁,唤名阿米连,也是一位天赋极高的灵巫,虽是阿幼依的好友,但大方细心、成熟稳重,待人接物上,基宁部首领在信中都赞她老练,说她在用毒驭蛊上也不差,能在危机时护元宵周全。
读到此处,凌冽才稍放心下来。
接下去,信上的叙述就有些遮遮掩掩,凌冽看了两遍,才明白那些苗语的意思是——
阿曼莎打伤了守卫,深夜越狱。
基宁部首领担心阿曼莎南逃联络乾达,他请乌宇恬风示下——对阿曼莎是缉是杀?
“阿曼莎不会,”凌冽摇头,直言道:“那姑娘性子直率,嫉恶如仇,不会是非不分。”
见凌冽的注意力被转移,乌宇恬风松了一口气,他点点头,“是啊,我也这样想,所以我命人去追阿曼莎,让他们跟着,能劝回来最好,不能也暗中提供保护,莫叫乾达再害了她。”
凌冽点点头。
乌宇恬风却偷偷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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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冽一眼,故意做露出个如释重负的表情,小声嘟哝道:“哥哥没……就好。”
“什么?”凌冽没听清。
乌宇恬风欲盖弥彰地摆摆手,憨笑。
凌冽眯眼,又想起之前他们谈论的话题,便继续追问道:“你别岔开话题,这个和我问你的又有甚干系?一封信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乌宇恬风翡翠色的眼眸中,极快地闪过一抹狡黠。而后,他认真地看着凌冽噘嘴,“这都不怕吗?!她可是阿曼莎诶!”
凌冽没明白。
乌宇恬风站起来,跺了跺脚,他演戏演全套,甚至还扯了扯自己金色的长卷发,“阿曼莎——她!曾经稀饭窝诶!”小蛮王拖长了声音,眼睛睁得又圆又亮,“哥哥你——为森莫不次醋啊?!”
“……”
凌冽懵了。
乌宇恬风却低下头,绿眸沉沉地看着凌冽膝上的绒毯,忍不住地伸出手去揪上面翘起来的毛毛,“锅锅不仅不吃醋!还、还帮她嗦发!哼!锅锅你、你素不素根本不稀饭窝!不在夫窝?!”
其实,经过这么几个月,小蛮王的中原官话已经很娴熟。
而凌冽为了方便与众人沟通,也多用苗语。
凌冽半点疑心未起,只当小蛮王是着急,所以发音糟糕。
他愣了一会儿,然后笑着捏捏小蛮王鼻尖,“那你‘稀饭’她吗?”
乌宇恬风忙摇头,“我只喜欢哥哥!”
“那不就成了,”凌冽笑,“这有什么好吃醋的。”
乌宇恬风却不依,他大高的个子,竟噘着嘴,嘟哝道:“不行不行,哥哥怎么可以不吃醋。”
凌冽哭笑不得,刚伸出手想去拉小蛮王,那幼稚的小东西就起身大大后退一步:“哥哥不许动手动脚!”
“那……”凌冽哭笑不得,耐着性子问,“你待如何?”
“我……”小蛮王眼睛滴溜溜一转,点点头,“我要生哥哥一炷香时间的气!”
一炷香?
凌冽飞速地眨了眨眼睛。
乌宇恬风却又偷偷看着他,轻咳一声补充道:“所以待会儿哥哥再来哄我!”
说完,他便一阵风般消失在城楼。
剩下凌冽,坐在漫天红霞里:“……”
作者有话要说:*参看电视剧《法医宋慈》的《晒镰案》
*长命辫:就四周短,单独在后脑勺哪儿有一根长的那样,我们这叫长命辫,小孩祈福用的,不知你们那边有没有这种叫法~
*火山豆:这个参看“夏威夷果”——
恬恬:我生哥哥一炷香时间的气,哥哥待会一定要记得哄我!
凌冽:?要是我忘记了呢。
恬恬:时间到了,我不生哥哥气了。
凌冽:???——
谁不说一句,#醋精小蛮王好哄#呢?
第51章
几日后,殿阁援兵赶到,大军便离开摩莲城,南下落凰坪。
落凰坪是黑苗所在螳螂山下一片由海水冲击而成的滩涂,距离摩莲城有约莫两日的路程。
自从凌冽给小蛮王讲过《鹿车共挽》的故事,这一路上,他就跟吃错药般:不是借口“我还在生气”,就是嚷嚷着“哥哥哄得不对”、“哥哥哄得不好”耍赖撒娇:
每日晨起,无论是在战象上还是在军帐里,他都会侧躺到凌冽身边,以臂托腮,用他大半个身体挡住凌冽的光,当凌冽睁开眼睛,就会看见一道金灿灿的瀑布,瀑布中间则有两颗亮闪闪的翡翠宝石。
宝石主人的头一句话,准是:“哥哥早!”
然后,他的两颊、额心、鼻尖或下巴上,就会落得一个湿漉漉的啄吻。
紧接着,便有第二句。
这第二句,乃是一问,问的人却不论答案,只一味穷原竟委,喜欢抢在凌冽挑眉前开口,道:“哥哥今天有没有更喜欢我一点?”
……
哪有人天天这般问的。
每逢此刻,凌冽就会长叹,然后拧起眉瞪他骂他。
可晨起嗓音沙哑,慵懒带着黏腻,一记眼刀丢出去,落在乌宇恬风那里,都只是含嗔带怨的调情。
于是,小蛮王就会哼起歌来,然后混不吝地丢出第三句:“哥哥想好今天要怎么哄我了吗?”
凌冽:“……”
他算是被这小王八蛋讹上了。
一句“生气要哄”,生能利用三日。只要他提一句“你差不多行了”,金灿灿的小混蛋就会扑闪绿色大眼睛泫然欲泣:“哥哥要穿着漂亮衣服回去了吗?哥哥不要恬恬了吗?”
他提《鹿车共挽》*,他惯偷香窃玉。
偏偏,凌冽就吃这一套:没法儿拒绝泪眼婆娑的金发“小美人”。
——谁让他比自己小呢?
北宁王点点头,人为长者,理应恢廓大度。
如此,虚长五岁的中原“大哥哥”还是没能逃过南蛮“小美人”的连环套路:他们到落凰坪这日是夜里,凌冽累得很,勉强撑着洗漱,双脚还泡在热水中,就已坐着睡过去。
元宵伤重,留在摩莲城养伤,由阿米连亲自照顾。
影十一刚从西州回来,影五和影六虽跟着,但凌冽却不想让他们变成小厮。
最后,是随军的索纳西主动提出来帮忙,他在军中的差事做完后,就来帮着凌冽做点端茶倒水的事儿,并在凌冽准备拒绝时,硬用憋足的官话腔调,说他这是在“孝敬师傅”。
凌冽拗不过,只能默许。
看着昏睡过去的华邑姆,索纳西一时有些无措,他一面心焦怕铜盆中的水变凉,一面又觉得凌冽眼底淤青、既然好不容易睡着,便让他多睡一会儿。
好在这份焦虑并没持续太久,议事归来的乌宇恬风掀开帘帐,眼见漂亮哥哥小鸡啄米似的坐在床沿,嘴角便往上扬起来,他拍拍索纳西肩膀,“我来。”
索纳西行了礼退下,不过,合上帘帐前,他还是好奇回头——想知道大王要如何应对。
结果,小蛮王轻车熟路地款步上前,将凌冽一双白皙的长腿从铜盆中抱出擦干,然后他坐到床上,将那双腿都焐进自己怀里,偏黑的手掌在白皙的小腿肚上划过,一下一下认真揉捏,然后再到脚踝、脚掌。
昏睡中的凌冽被他碰到脚心,忍不住缩了一下。
而后,索纳西便听见大王压低的一句“哥哥是我”,刚才还轻轻挣扎的人,瞬间就奇迹般不动了,但还是咕哝了一句“好累了,别闹”。
闻言,乌宇恬风笑,凑过去香香凌冽额顶。
“……”索纳西关上军帐,面无表情地后退几步,然后俊白的小脸腾地红了。他伸出双手捂住嘴,往后跑出很远,才忍不住朝着山林“啊啊啊啊啊啊啊”地大叫起来——
大神在上,他从没见过这般温柔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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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大王。
当真是,活见鬼了!!
○○○
次日清晨,当乌宇恬风又要进行他的“每日三问”时,凌冽终于忍不住拧了他一把,趁他吃痛,凌冽起身下床,寒星般的眼瞳闪烁精光,“都到前线了。”
战场严肃,为君王者,当忌轻傲。
凌冽话里有话,乌宇恬风沉吟一会儿,翻过身来,他以双手托腮,满头金发层层叠叠地铺散下来,他眨巴着绿眼睛,脸上梨涡融融:
“我知道,但——我不是哥哥的小娇妻么?”
凌冽一噎,讶异地转头。
“书上这么说的,”乌宇恬风摸摸鼻子,犹豫道:“难道我……读错啦?”
初升的阳光穿过军帐的圆顶,在小蛮王身上镀起一层金辉,凌冽盯着这闪闪发亮的小家伙看了半晌,最终,公正严明、从不说谎的北宁王耳根红透,他错开视线、背过身去:
“……没读错。”
乌宇恬风便高兴起来,翻身下床,伺候凌冽穿衣。
今日凌冽挑的,是一件通体一色的深蓝色劲装,前襟和后背相对的位置上,以墨线绣了梅竹和莲花。凌冽对着铜镜,高束长发,他通过镜子看到身后等待而无所事事的小蛮王,便拉出木匣,“帮我挑簪子。”
属于北宁王的簪匣中,堆着各式材质的簪子。
大多是皇室赏赐、往来赠礼,十七岁北上后,凌冽就跟军汉们一样,长发只用发带扎,即便盘成髻,也只随便择个粗糙木簪固定。
挑选簪子、抹额这些琐事,原是元宵爱揽着做的,但如今小管事不在,凌冽便心存戏谑,将这差事交给了他新晋的“小娇妻”。
乌宇恬风挑挑拣拣,最终从木匣中择出一枚琉璃蓝纹鲤簪:此簪通体湛蓝,烧制的琉璃上雕镂了两条栩栩如生的锦鲤。
梅竹号君子,莲下戏锦鲤。
凌冽看着铜镜,任凭乌宇恬风小心翼翼地将那湛蓝色的簪子插入他挽好的高髻里,此情此景,他忽然弯了眉眼,忍不住吟了一句:“声气相投、诗书立心,名色相知矣*。”
“哥哥你说什么?”
凌冽笑,摇头,故意不告诉他——
恩德相结,谓之知己;腹心相照,谓之知心;
声气相投,谓之知音*;三者相合,便是相知。
正所谓“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凌冽没想到小蛮王中原官话说得稀烂,眼光却是不俗,行动坐卧更合他心。
凌冽不告诉他,乌宇恬风却心道:哥哥连念经都这么好听。
“哥哥,你念的这个……也有故事么?”
凌冽想了想,点点头道:“有是有,不过你应该听过了,是关于俞伯牙和钟子期的。”
这俩名字乌宇恬风听来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个什么故事,正欲缠着凌冽细讲,外面营帐就吹响了牛角长号——这是军中晨起集结的号令。
小蛮王撇撇嘴,只能不情不愿地推着凌冽往外走去。
○○○
落凰坪遍植红衫,海水自然的起落将这里的土壤分为天然两色:黑棕色的淤泥沼泽,在涨潮时会被海水淹没;而浅黄色的沙岛则岩质坚硬、地势高陇,大军也因此分散驻扎其上。
这里每日有两次潮涌:清晨潮,日落汐*。
退潮时,整个落凰坪会露出棕黑色的沼泽,林立其中的红杉木如同守卫着“百鸟之王”的忠诚士兵;而涨潮时,沼泽被淹没,湛蓝色的海水如柔顺绸巾,红杉林反又成了点缀其上的红宝石。
黑苗所在的螳螂山,在落凰坪以南,中隔一条丈宽的滚滚黄泥河,河中有黑苗豢养的沼泽鳄鱼和巨蟒毒蛇。
螳螂山高峻,又因其山石奇兀耸峭而名,是一处典型易守难攻的地形。阚部首领已率部前往多次,只要靠近,就会被黑苗架在山上的弩车和落石攻击。
原本,他也想用“围而不攻、攻心劝降”的法子:将螳螂山包围、静待黑苗弹尽粮绝。
可惜,螳螂山旁支蜿蜒数里,山中又有河道、暗渠,黑苗在此经营数年,山腹中早就遍布暗道,即便大军压境,他们也半点不慌,反而数次嚣张地阵前挑衅。
阚部首领不堪其扰,却实在找不出好法子攻山,着急上火,嘴角都生出两个大泡。
乌宇恬风听着,自然不好纸上谈兵,他还是想亲自往螳螂山探探虚实。几位首领自然跟随,凌冽却被他拦下:“哥哥你就不要去了。”
凌冽蹙眉,“……为何?”
此行凶险,黑苗的弩|箭已射杀了不少阚部勇士,乌宇恬风当然不会直言忧虑担心,他只神神秘秘凑近凌冽耳畔,低声道:“落凰坪不大的,这距离牵动不了蛊毒,哥哥乖乖在家等我,好不好?”
凌冽耳畔的肌肤被洒上热气,酥酥痒痒的,他微微拉开一点距离,“我不是女子。”
“我当然知道哥哥厉害,”乌宇恬风极快地啄了下凌冽小巧的耳垂,“所以,我把大后方交给哥哥嘛,哥哥心细又周全,万一黑苗袭营,你在,我会比较放心——”
“……”凌冽抿抿嘴,被啄吻过的耳朵整个烧红,但他哪里肯依,“敌人固守,哪会偷袭。”
一计不成,乌宇恬风只好瞪大眼睛道:“可那边都是沼泽地!沼泽的泥浆又黑又臭,里面还有□□、蜈蚣、臭虫虫!一步踏错掉下去,再捞上来、满身都会爬满蛆!”
凌冽一僵,捏着轮子边沿的手慢慢松开了,他咬了咬嘴唇,闷道:“那你自己当心。”
乌宇恬风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蹲下来,拉起凌冽双手,翠色眼瞳闪亮亮:“我当然会当心!晚上,我还要回来听哥哥给我讲俞伯牙和期……妻……妻子钟的故事!”
“……”凌冽哭笑不得,“是钟子期!”
小蛮王吐吐舌头,挥挥手,轻快地带着阿虎和部下们浩浩荡荡朝螳螂山而去——
他们去了半日,凌冽无事,便叫影五陪着,到沙岛附近看看。
水流不侵,沙岛土壤因故贫瘠,除了绿色的仙人掌外,就只有一株株灌木、刺葵。眼下是秋日,正是刺葵成熟的季节,一串串紫黑色的刺葵果,倒与仙人掌顶的鲜红色圆果交相辉映。
凌冽漫不经心地看着,忽然在那几株刺葵的下方,发现了一些挪动的小黑影。
一开始,凌冽只当那是移动的虫群,并不十分在意,可当那一团团黑影排成直线朝海边挪动时,他心头一跳,忙唤影五上前,将他推近——
他们在距离那株刺葵还有十步左右的距离停住,只见羽状线型的针刺绿叶下,有一堆破开的白色花纹蛋,花纹蛋径长六寸,一人小臂那么高,碎裂的蛋壳中还摇摇晃晃爬着几只小小的水龟。
小水龟身负斑点棕壳,四肢呈嫩红色,正费劲儿地摆动着四肢,缓缓挪动着。
看清水龟外形,凌冽眼睛亮起来:“这、这是斑溶龟*!”
影五不懂这些,只沉默戒备。
据《南境地志》所载:斑溶龟者,水龟也。居溶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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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枚岩间,壳斑鲜明,身纹红,常卵于砂岩、滩涂中,幼食岩间苔草,成龟曳尾海河,以鱼虾为食,能示溶洞*。
若凌冽没记错,这是种苗疆|独有的水龟,生长条件极苛刻,如榆川附近,就不得见。
看着那群摇摇晃晃的小斑溶龟,凌冽目光灼灼——斑溶龟产卵沙岛,说明附近有溶洞。溶洞只能在山中形成,落凰坪是一片滩涂,自然不能是这群小家伙的栖息之所,它们的出现,证明了螳螂山下必有溶洞。
而这种小水龟的特点就是,幼年期食草,必须倚靠千枚岩中夹生的一种苔草。
千枚岩极易风化、碎裂,是所有形成溶洞的地表中最脆弱的一种,一阵狂风骤雨都可能会让这岩层带着山上的树木草皮整块滑落,形成石洪泥流。
若如此,凌冽倒有了攻山的主意。
眼下虽是秋日,不若夏季多雷雨,但千枚岩风蚀后不存水土,稍有地动山摇,同样会整片脱落。若能将威力足够的火|药藏于山底溶洞引爆,山上的千枚岩便会整片滑下,石洪啸山,便能破螳螂山的易守难攻。
山石树木随泥流滚滚,就算手眼通天,黑苗也应接不暇。
有了主意,凌冽谨慎,还是让影五去请索纳西过来,确认确认这到底是不是斑溶龟。
结果影五才领命离开,凌冽就感觉身后隐隐传来一阵凉意,他毫不犹豫,袖中短剑出鞘,稳稳抵上了一块柔软的肚皮——
肚皮的主人满脸络腮胡子、通身着黑,一双灰色的狼目闪着异样的光,鹰钩鼻上抹了一道亮蓝色的油彩,他邪笑一下,举起双手:“王爷,许久不见了。”
“乾达。”凌冽道出对方名号。
他看了看周围,虽然现在他所在的位置远离中军大帐,但军帐内还有不少蛮国勇士在巡逻操练,他若扯开嗓子叫唤,定然能吸引来不少士兵。
而乾达,却胆大到孤身一人前来。
“王爷您也不必这样防备我嘛,”乾达反笑道:“我就想简单同您聊两句。”
凌冽不吃他这套,直取出一枚响哨。
“喂您!”乾达急了,“您怎么不听人说话?!”
尖利的哨音响起,很快就惊动了远处巡逻的士兵,正巧影五也请了索纳西过来,尤其是影五,他一见凌冽面前有人,立刻飞身扑了过来。
乾达“啧”了一声,眯起眼睛怨毒地瞪凌冽一眼,他后退两步,伸出枯瘦的手凌空一抓,那砂岩地面上竟然横生出一道虫墙,等影五被拦,乾达才急言道:“您、您难道就不在乎北境了?!”
听见“北境”二字,凌冽当场冷了脸。
为了操控虫群,乾达脸颊上渗出不少汗,但他语速却不减,“北境的事儿您就不管了?戎狄怎么样您也不在乎了?还有,那位神秘的‘简先生’您就不好奇了么?!”
“你怎么知道简先生?!”
眼看虫群拦人不住,乾达干脆往后退到了岸边、从怀中掏出一枚漆黑的竹筒,“我不仅知道‘简先生’,我还知道您许多事呢,比如——”
他说着,拉掉了竹筒上外露的一截绳索。
同时,影五和赶来的蛮国勇士们也终于拿来火把逼退虫群,影五的刀出鞘,乾达面前却滚滚升起浓烟。烟雾中,他留下两道阴恻恻的声音:
“苗疆先祖,曾有一支部落北上中原,累世经营,成了你们京中高门,其部名‘多楼。''''。”
“愿——这条消息能换下次见面时,您会愿意和我多聊两句!”
而后,凌冽听见扑通一声水响,影五快步上前,却只碰到了乾达的一点衣角。水性好的蛮国勇士们入水去追,却发现乾达早有准备,黑苗豢养的巨蟒一早等在水中,没一会儿就驮着他没了踪影。
见乾达离开,影五心有余悸,“爷您没事吧?”
凌冽摆摆手,面色却青青白白。
他学过苗语,自然知道“多楼”在苗语中是“紫色”意。
苗人以部落为姓,若是京中高门……
凌冽想起元徽三年,他的母妃惨死,父皇震怒之下:车裂丽妃,并判她背后曾是京城八大家的紫家满门抄斩。那一年太医院血流成河,给她母妃下毒的容氏美人,却只是斩首、其家流放。
两世的记忆在瞬间交叠,淫雨霏霏的宫禁,还有尸山血海的北戎山……
凌冽颤了颤,终于忍不住阖眸、抬手捏住眉心。
他的脸色太难看,骇得影五直接跪倒在轮椅旁:“爷?!”
凌冽咬咬牙,却道:“……让索纳西去看那小水龟。”
经过一番混乱,沙岛上哪里还有水龟的踪影,受惊的小家伙们纷纷钻入沙下躲避。不过索纳西还是在刺葵下的碎蛋壳中,找到了一只才破壳了一半的孱弱小水龟。
他细细观察过那小水龟的手脚,然后肯定地点点头:是斑溶龟没错。
凌冽松了一口气,缓缓放下手,将心里那些翻涌的晦暗情绪勉强压下去。
日落时分,小蛮王和三部首领归来。
乾达闯入的消息将乌宇恬风吓得不轻,凌冽看上去神色如常,但用晚饭时明显心不在焉,小蛮王逗他,他也只是随便应和,唯一一次主动搭话,也是没头没脑地问:
“‘多楼’是‘紫色’的意思,对么?”
“嗯?”乌宇恬风一愣,而后点点头“嗯”了一声。
“那你们这儿……曾有个多楼部落?”凌冽声音拔高。
乌宇恬风一时没明白,旁边的伊赤姆大叔却点点头,插嘴道:“大王年轻,这个他不太知道。多楼是古部落,他们在……大约你们锦朝延平年里就已离开苗疆了。”
延平?
这是晟帝的年号,已是他们族中不知多少辈往上的曾祖,算起来是近百年前。
可如此一来,如今的京中高门紫氏,就确确实实如乾达所言——是从苗疆迁徙北上的多楼部落,由此,也证明乾达还掌握了不少——他两世都没有弄明白的事情。
事关镇北军,凌冽心情沉郁。
用过晚饭,夜里,他第一次拒绝了教小蛮王习字,也没给他讲故事,只神色疲倦地看小蛮王一眼,合衣上床,轻声抱歉道:“我有些累。”
乌宇恬风凝眸看他,凌冽却错开视线。
“……”小蛮王低头,将眼中的低落掩去,他蹲下去,摇晃了一下凌冽的手,“那哥哥给我一炷香的时间好不好?我有礼物要送你!”
凌冽愣了愣,然后就看见小蛮王变戏法儿般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裹,布散开来,里头包着五六枚鲜红的仙人掌圆果。
凌冽皱眉:这算什么礼物?
乌宇恬风却抽出了苗刀,利落地刮去尖刺和细毛刺,拔掉外层红皮,将里面浅绿的果瓤剥出来,用小银叉子送到凌冽嘴边,“哥哥尝尝。”
凌冽神色复杂地看他,最终还是依言咬了一口。
虽然果瓤中有许多硬硬的小颗粒,但口感甜丝软糯,水分亦充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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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眨眨眼睛,有些意外:仙人掌果竟能吃?
军帐内烛火摇曳,明亮的火光给凌冽的面庞都镀上了一重淡淡的暖光,他寒星般的眸子因为惊讶而阴霾尽扫,看上去竟有些煜煜生辉,眼角眉梢的线条也柔和下来。
乌宇恬风看着,嘿嘿傻笑了一声,又剥了一枚递过去。
这次,凌冽没让他喂,而是自己接过银叉子,小口小口吃起来。
“哥哥累了,吃完这些就早点睡吧,”小蛮王忙着剥剩下的几枚,“然后我来给哥哥讲故事。”
讲故事?
凌冽看他一眼,满脸怀疑。
乌宇恬风却十分自信,他开口道:“从前呐——有个……嗯,小娇妻!他每天都变着法儿给自己的小郎君采新鲜的果子吃,可是他的小郎君呢,却总是悒悒不乐、愁眉苦脸,心里有事,也想着自己一个人扛着。”
“……”凌冽被呛了一下,“你还会用‘悒悒不乐’了?”
“那是,”小蛮王翘着嘴角,一本正经,“‘小娇妻’可是很聪明的!”
凌冽捏着银叉子,忍不住弯下眉眼,“然后呢?”
“然后啊——”小蛮王偏着头想了想,继续道:“小郎君偷偷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了,留下小娇妻以泪洗面、终日苦等,最后变成了、变成了……”
他其实不太会讲故事,中原的故事多半都是伊赤姆大叔讲给他听的,他听一半忘一半,总觉得还是苗疆的故事有意思,犹豫半天,忽然福至心灵:“变成了一口大钟!终日守在村口,等着他的小郎君。”
“……噗,”凌冽再也忍不住,闷笑出声,“大、大钟吗?”
“是啊,大钟,就跟‘望夫云’一样的意思,”乌宇恬风点点头,“这个就是《妻子钟》的故事。”
“……”
望夫云?
妻子钟?
凌冽坐不住,直扑倒进絮丝被里,乐得浑身发颤。乌宇恬风也笑,手上动作却停下来,慢慢跪到凌冽床前。凌冽笑够起身,一抬头就撞见了一双温柔小意的翠瞳。
“真好,哥哥终于笑了。”
凌冽一愣,脸上的笑容骤淡。
乌宇恬风抬手,似乎想摸摸凌冽笑出泪的眼角,但他想起仙人掌果有细小毛刺可能会扎手,便改成凑过去,用自己鼻尖蹭蹭凌冽,“今天,换我哄哥哥高兴!”
他才不在乎漂亮哥哥信不信任他,也不想去琢磨哥哥究竟遇到了什么,情愿一个人扛也不和他分担。
那一瞬间的心痛茫然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此刻,他还能让哥哥高兴。
那便很值。
凌冽看着他,小蛮王翠瞳澄澈,像涓涓流淌的榆川,里头又仿佛有漫天星汉,他唇瓣微颤,忍不住伸出手揉了那蓬松的长卷发一下,“……小傻瓜。”
乌宇恬风却反过来挺直身板,主动用自己脑袋蹭蹭他的掌心。
金灿灿的小太阳暖烘烘的,脸上的表情却很丰富,他故意嘟嘟嘴,将翡色眼睛瞪大睁圆,然后捏着嗓子嗔道:“是‘小、娇、妻’啦——!”
作者有话要说:*“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宋.王安石《明妃曲》
*潮汐:人类的祖先为了表示生潮的时刻,把发生在早晨的高潮叫潮,发生在晚上的高潮叫汐。(百度百科这么说的,虽然这里标注累赘,但我还是标一下~)
*斑溶龟:纯是我为了剧情编的,外形参看了泥龟和鳄龟。
*诗书立心:出自宋代陈着《长孺因吾二诗有负米分邻之语因又次韵饯其归二首其一》,全诗是:“声气相投玉应金,花闲话到翠成阴。一清门户无同脉,万古诗书可立心。母子要知乌哺反,夫妻应感白头吟。若言相谂早须觉,难得青春长似今。”
*声气相投、名色相知:化用自《警世通言·俞伯牙摔琴谢知音》:“这相知有几样名色:恩德相结者,谓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谓之知心;声气相求者,谓之知音;总来叫做相知。”——
娇妻恬恬:我最乖,我最甜~!——
感谢在2022-07-2409:00:00~2022-07-2508: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子亦有期50瓶;屯屯屯10瓶;林宁5瓶;Down3瓶;皊丠2瓶;酴茶、拦车,我上、浅浅一笑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商定攻山计策后,次日,小蛮王又择了数十名水性良好的勇士前往螳螂山,一探究竟。
绕远路躲过水道中的鳄鱼和毒蛇,勇士们果然在螳螂山下发现了四、五个大小不一的溶洞,其中两个完全被海水淹没,剩下三个错落有致地分布在螳螂山的东南、西北和正南方向。
溶洞潮湿,大半都淹没在海水里,洞壁上布满青苔和海草,石钟乳、石笋林立,却没有螳螂山腹连通。
勇士们返回,就地取材,用黑沼土重新捏了个沙盘,将溶洞的大小和位置一一标明:
东南方的溶洞最大,入口也最好找,只是水草较多,潜入时需百倍小心;西北方向的溶洞不大不小,里头石笋成林、洞口藏在两座珊瑚礁后,只容一人通行。
剩下正南方向的溶洞最小,位于螳螂山的正下方,入口窄小、通路曲折蜿蜒,内分有三条岔路两条死路,水性不好者极易憋死在内。
乌宇恬风看着沙盘沉吟片刻,便决定由阚部前往东南、遂耶部则往西北,而他作为首领,则率众佯攻正面,给两部争取时间。风部首领战场经验不足,但心细谨慎,便被乌宇恬风留下照料大营。
凌冽听着,补充了几句潜在的麻烦:比如海水涨落,水中的毒蛇、鳄鱼,以及天气变化等。
此战凶险,小蛮王自然不许凌冽前往。凌冽倒也没坚持,只无奈摇头,哄孩子般应承下。
乌宇恬风得寸进尺,趁人不防勾住凌冽小拇指,用只得他二人听见的声音,轻轻道:“那哥哥同我拉勾勾,等我凯旋,哥哥要给我讲之前欠我的故事!”
想起小蛮王信口胡诌的《妻子钟》,凌冽忍笑,点了点头。
○○○
次日夜,亥时三刻。
准备好火药的众人整装待发,乌宇恬风率部点燃火把,浩浩荡荡朝螳螂山进发。而阚部和遂耶两部,则于黑暗中潜行,由两翼靠近螳螂山,待正面开战,就背着火|药潜入水底。
这一批火|药是特制的,引线很长、且经过特殊处理:以赤蛟皮糅革制绳,内衬火绒,引燃时外能避水、内能久烧不灭,正好方便潜入溶洞布置的勇士们脱身。
虽然凌冽拒绝,但索纳西还是留下,两人目送大军离开后,就返回了军帐。
索纳西一边烧水,一边同凌冽闲聊,两人正说着,帐内的烛火忽然一动,凌冽的一句“小心”才出口,索纳西就感到自己面前投下一大片黑影,脖颈一凉,便被人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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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刀架住。
他手中暗器未发,那人就已绕到他身后,将他拖拽、挟持着后退好几步。
索纳西看不见,但凌冽却第一时间看清楚了来人,他眯起眼:“你还敢来。”
闯入者,自是那日被迫逃离的乾达。
乾达还是通身黑衣,灰眸闪着精光,冰冷苗刀紧贴索纳西脖颈,“生意没谈妥,自然还要来。”
想到他说的“多楼部落”,凌冽抿抿嘴,神色复杂。
索纳西当然不愿成为人质,他趁乾达开口说话,抬脚就狠狠踩他脚背。乾达吃痛,手中的苗刀一松,索纳西便趁机脱跑,反手就是几枚铁钉打出——
乾达闷哼,脸上闪过狠色,躲开暗器后,亦急急去抓索纳西。
两人很快缠斗在一起,动作之大,将大帐内许多东西都撞翻,正中央的沙盘亦未能幸免于难。
索纳西出刀数次,动作极快,但乾达也非善于之辈,他在凌冽出手前,从袖中打出一条深红色小蛇,小蛇动若脱兔,极快地扑到索纳西脖子上,蛇信嘶嘶作响。
“索纳西!”凌冽忍不住上前。
“华邑姆您别管我!”小勇士被制,却根本不惧生死,竟然转身,还想去抓乾达。
乾达被他这举动气笑了,当即就令那小蛇咬他,索纳西只觉颈边一痛,浑身就像被细小的虫群爬过般麻痒,他抽搐两下倒地,手却还想拿响哨叫人。
乾达哼了一声:“大人说话,小东西少捣乱。”
见索纳西躺在地上不动了,凌冽怒极:“你好大的胆子——!”
乾达笑了笑,用脚踢了小勇士一下,“您放心,没死。”
凌冽咬咬牙,手中的短剑嗡嗡作响。
乾达让小蛇回到袖中,他看了看翻倒在地上、碎裂成泥块的沙盘,灰眸中闪过数抹情绪,他蹲下身去,捡起一面象征蛮国的红色小旗子,忽然开口道:“王爷,不知我有没有对您说过?您啊,真的很碍事。”
凌冽只叹,幸亏沙盘已碎,看不出曾经捏过溶洞的样子。
“从大巫起卦没有选中我女儿的那一天起——”乾达站起来,收紧手指将红色旗杆生生捏断,“我便觉得您碍眼,之后桩桩件件,更觉您碍事!只要有你北宁王在,百越、摩莲城、驭尸术——我从没这般失败!”
他把捏断的红旗往旁边狠狠一扔,灰眸赤红,“就连阿曼莎!就连我最听话的女儿阿曼莎!她都要背叛我!你这该死的中原人、狡猾的中原人!你到底给她说了什么,竟然能蛊惑她关键时候坏我计划?!”
凌冽捏着袖中短剑,只道:“叛人者,人恒叛之,是你咎由自取。”
“……”乾达一愣,而后桀桀怪笑起来,“好一个‘叛人者,人恒叛之”!哈哈哈哈哈,不愧是大锦北宁王,不愧是你说出来的话!”
他笑了一会儿,抹掉眼角泪花,又冲凌冽鞠躬道:“没错,我不是您的对手,我承认。所以,我想同您谈一笔‘生意’,我给您您想要的情报,您则离开苗疆,回您的中原去。”
凌冽哼笑一声,没说话,只摸索袖中短剑。
“您看,您本来就是要走的,”乾达道:“从一开始的和亲,就是您的权宜之计。若非峤烙那蠢货搅局,您在金沙江上就已脱身离去,更不会有后来这么多事。”
“说得好听,”凌冽讽刺道:“不知是谁指使灵巫给我下蛊。”
乾达一听这个,便笑得更深:“果然!您还是……想走的吧?就是担心子母蛊是不是?您放心,这一层我已替您想到了,只要您答应,我便可以将解方双手奉上,毕竟这几个月,我在黑苗也并非一无所获。”
凌冽看着他浑浊不堪的灰眸,心里冷笑,面上,却问了另一件事:“你一心盼着我走,看来,你是不想要剩下的祖文辑录了?”
“你竟都译出来了?!!”
凌冽观他神情,了然道:“看来,确实是你故意将那些祖文辑录放到废弃番堂内的。”
“……你诈我?!”
凌冽耸耸肩。
乾达眯着眼睛,胸膛起起伏伏,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祖文的事就不劳您操心了,您还是操心操心您自己吧!”他绕过满地碎屑,径直来到凌冽面前,阴恻恻地开口,“您总觉得害死镇北军的敌人满手鲜血,您难道就没想过——您自己的原因么?”
凌冽想到他所谓的多楼部落,垂眸轻声道:“元徽六年,本王三岁,根本做不得什么。”
乾达却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王爷,我尊贵的北宁王爷,皇室,尤其是你们中原皇室,莫说三岁,哪怕未出生的婴儿,在娘肚子里,就可能带着杀戮和罪孽。”
凌冽沉下脸,终于还是不想再听他废话,短剑森然出鞘。
被那柄削铁如泥的短剑指着,乾达却不怕,反上前一步道:“您难道就不好奇?明明害死您母妃的人是容氏,为何丽妃紫氏却得到了那样重的惩罚?而太医院,只是去给您母亲请个平安脉,就落得被血洗的下场?”
“……你想要什么?”
“王爷是聪明人,”乾达一拍手,他用下巴一指沙盘碎屑,“我要行军布阵图。”
凌冽气笑了,干脆挪动轮椅后退一步,“异想天开。”
乾达却笑,主动卷卷袖子,“我可以替您研墨。”
案几和笔墨纸砚就在凌冽手边,他看了乾达一会儿,心念转动,垂下眼眸问:“你就不怕我作假?”
“那我倒要多谢您提醒了!”乾达想想,转身将地上的索纳西提起来,他手中银针一翻,又将他弄醒。
刚醒来的小勇士还有些状况外,乾达随手将人捆到椅子上,然后转过头来冲凌冽道:“您画吧,至于您画出来的东西有没有糊弄我,我自会判断。”
听见这个,索纳西一愣,他张口就要叫,乾达眼疾手快地塞住了他的嘴。
凌冽看索纳西,小勇士则疯狂摇头。
乾达似笑非笑,“听说中原这些日子不太平,磨勘之下朝堂动荡,您当真就不管啦?”
凌冽叹了一口气,脸上表情是索纳西看不懂的复杂,他松开短剑剑柄,缓缓抬手、执笔。
“唔唔唔!!!”索纳西剧烈挣扎。
凌冽只当没看见,泼墨挥毫,很快就在长卷上画出一副图来。乾达不动声色地看着,等凌冽笔落,他才拽起索纳西。
案几长卷上,寥寥几笔,绘了螳螂山和落凰坪。
圆圈为大本营,分开两个箭头直指山腹和西南水道位置。
索纳西暗松一口气。
结果,乾达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见他这般,便立刻上前、撕掉了这张纸。
簌簌纸片若落雪,乾达笑眯眯,不疾不徐地重新替凌冽铺上新的:“您请——”
索纳西瞪大眼睛,脸色刷白。
凌冽看了索纳西一眼,沉吟片刻后,重新挥毫,与之前不同的是,他将从蛮国大本营中延伸出来的箭头画成了三个,指向的位置也分别是东南、西北和正南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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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这个,索纳西忍不住瞪大眼睛。
他原以为凌冽会想法周旋,却没想到他直接画出了他们真正的计划。
情急之下,索纳西根本管不住自己的表情,也没有注意到——凌冽在行军布阵图上,落笔写下的几个汉字全是左右颠倒、上下相反的——
比如“山巅”的“巅”字,凌冽写的就是个“颠”在上、“山”在下的怪字。
索纳西不通汉文,乾达也没在意这几个字,他勾起嘴角看图,摸着下巴道:“嗯……兵分三路、两翼策应、夜袭,这一份看上去挺真的。而且,容我想想,来时只见正面火把,所以是——正面佯攻、两翼偷袭?”
凌冽没答。
乾达看了看地上翻倒的沙盘,又看看手中的布阵图,心中转几个弯:螳螂山易守难攻,蛮国有北宁王这个狡猾的中原人在,定是以十足把握出动。
攻山方法不外那么几种,乾达一路潜伏,也没在军中看见投石车、火炮一类,他便揣度是智取。不过不论什么方法,点燃火把浩浩荡荡前往螳螂山的乌宇恬风,绝非此战关键。
乾达将那布阵图叠起来、揣进怀里。
“王爷爽快,我也不拖泥带水,”他取出一张薄薄的莎草纸来,上面整整齐齐用苗文写了十八种药材和毒虫的名字,“这是能解您身上蛊毒的方子。”
凌冽挑挑眉,伸出手刚想接,乾达却往后一缩,灰色狼目盯着他道:“您若拿了,便是自愿与我合作,之后您离开苗疆时,我会再将所知的情报双手奉上。”
凌冽看他一眼,电光石火间,心中转出个大胆的主意。
乾达见他不答,便急道:“北戎和中原还有那么多事儿等着您,您难道就情愿二十万镇北军死不瞑目吗?您就愿意真凶逍遥法外吗?您细想想!”
凌冽心中了然,面上却露犹豫神情,半晌,才伸手接下那张莎草纸。
乾达一喜。
索纳西白了脸不敢置信:“唔唔唔——?!!”
“合作愉快。”乾达春风满面,退到门边儿,冲凌冽深深一揖,掀开帘帐消失在夜色内。
索纳西扭头,红眼看凌冽。
凌冽没看他,只将那莎草纸迅速地放入袖中,挪动轮椅往外走。
索纳西情急,挣扎着站起来想拦,沉重的椅子却连累他摔翻在地。
“咚”地一声,溅起无数黄泥。
凌冽终于垂眸,一双冷眼看不出表情,他看着索纳西,只是叹了一口气,就轻唤“影五——”,在小勇士惊怒交加的目光中,由影卫们带着,远远消失在了落凰坪的树林里。
○○○
这厢,乌宇恬风率部,很顺利就来到了螳螂山下。
子时刚过,螳螂山上严阵以待,远看过去一片灯火通明。火光中,隐约能见无数落石和弓|弩车。
乌宇恬风与两位首领约定,以蓝色烟花为讯,而两位首领若得手,则用红色信号弹回应,不然,则升白色。
看着山上戒备的黑苗,乌宇恬风也知此为恶战,同身边伊赤姆大叔对视一眼后,便下达了攻击命令——牛角长号应声而响,嗡鸣声瞬间响彻整个落凰坪。
蛮国勇士们披甲持矛,随号角声朝螳螂山扑杀而去。
岸边排布好的方阵,两两一组:举盾、拉弓,用箭雨掩护着同伴们前进。
呼哨震天,军中狼群也在几位勇士的驱策下渡河攀上山去——崇山不利战象,用狼却正好。这群狼算是被风部驯化的,为了奇袭之效,勇士们还故意饿了它们几天。
饿狼出笼,皆是穷凶极恶地扑向山中的黑苗勇士。
他们亦不甘示弱,葫芦笙笛音响,浑浊黄水中,忽然翻腾着涌出数条黑背沼鳄,躲闪不及的几个勇士当场就被咬住、拖入了水底。
沼鄂横行水道,除了河马少有天敌。
但在陆上——
“阿虎——!”乌宇恬风沉声喊。
吊睛白额的大老虎从军中冲出,它于阵前发出一声响亮高亢的虎吼,腥风吹卷,大军中竟源源不断跑出数头与它相较个头偏小、但同样威风凛凛的大虫。
它们追随着“阿虎”直扑入了黄泥水中,对准沼鳄就是一阵猛烈撕咬。虎为百兽之王,沼鄂被它们三五成群地拖上岸,三两下就口吐白沫、翻了肚皮*。
混战持续了一时三刻,黄泥水都被染成深红色。
事情很顺利,黑苗的大部分兵力都被牵制在正面,乌宇恬风和伊赤姆都松了一口气。
可惜,就在他们准备燃放蓝色烟花时,山上的黑苗却变了个样儿——
原本还对他们严防死守的黑苗士兵,竟开始且战且退,而藏在树下的弓|弩车和落石车,也被他们推着后撤。乌宇恬风心中一跳,未曾细思,东南和西北两侧,就先后出现了白色的信号弹。
凄清的白色将一片深蓝夜空都撕扯成鱼肚白,螳螂山两翼响起了隆隆落石声,火把如长蛇,瞬间盘桓到两翼山脊,将漆黑的树林都染成了大片橘黄。
“……不好!”伊赤姆慌了,“他们识破了!”
乌宇恬风看着夜空中渐渐散去的白色信号烟雾,咬了下嘴唇——此番攻山,他们势在必得,若失败,往后要再攻打|黑苗,便是难上加难,何况乾达掌握的《驭尸术》越来越多,难保时间耽搁,就会生变。
“老师,将我们这边的兵力分为两股,狼群和虎群都分派到两翼。您骑阿象回营,让风部首领尽快驰援!”
“那……您呢?”
乌宇恬风盯着对岸逐渐漆黑一片的螳螂山,沉声道:“留下五十个亲卫,再将那备用的火|药给我。”
伊赤姆倒抽一口凉气。
为防意外,他们其实多准备了几份火|药。只是正面水下的溶洞危险,且黑苗那边情势不明,他哪里能容许小蛮王去冒险,他攥住乌宇恬风,“大王!不可!”
乌宇恬风自点了亲兵,简单吩咐交待后,轻轻推开伊赤姆的手臂,用不容置疑的声音道:“老师,去求援。”
伊赤姆抿抿嘴,一抹脸朝战象跑去。
乌宇恬风身边的亲卫都是他亲自挑的,他们水性极佳、摔跤用刀都是各中好手,听得吩咐,其中两个主动背上了火|药和引绳,其他几人则持刀、张弓护在周围。
螳螂山正面山道上,黑苗虽退,却依旧留下小部分人防守。
且黑苗在暗他们在明,即便乌宇恬风第一时间熄灭了火把,但大军的动向还是很快被黑苗探知。
嗅着风中浓烈的血腥味和焦味,乌宇恬风抢的就是这一点反应时间:只要他们能暗中渡过河岸,将火药安排到山下的溶洞中,今夜的奇袭就不算失败。
可惜,就在勇士们绑着火药下水准备渡河时——
正面的山顶上忽然又窸窸窣窣地出现了不少人,被推走的弓|弩车又轱辘轱辘地架上山头,火把次第燃烧,两个身着黑衣的人,缓缓走出:
其中一个满面络腮胡子,灰色狼目似笑非笑;另一个则形容枯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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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面黑蓝色的油彩,看上去妖异而恐怖。
他们被一群黑苗勇士簇拥着,相较乌宇恬风满身狼狈,这两人显得尤为优雅从容,灰眸的乾达上前一步,站到螳螂山正面一处较为突出的巨石上,款款道:
“大王,许久不见了。”
乌宇恬风眯起眼睛,冷冷看他。
乾达居同样凝眸,人群中的乌宇恬风身形高挑、一头金色卷发被夜风吹乱,翡翠色的绿瞳依旧闪耀着宝石般的光芒。这人的外貌长相全不似南境苗人,即便身着筒裤、颈戴银器,亦是非我族类。
若非是大巫……
乾达暗中握紧拳头,透过乌宇恬风,他总是想起前任圣女瑶索娜,想起那位骄傲尊贵如凤凰般优雅的女子,头戴花环、手持灵杖,笑着将象征英雄的银饰赐给他。
他吸了一口气,恶毒地看着乌宇恬风——
是他肮脏罪孽的出生毁了一切!他又有什么资格成为他们的华泰姆!
“您一定很好奇吧?”乾达开口,声音阴险而怨毒,“螳螂山下有溶洞,黑苗在此经营数年都没发现,你们的计划天衣无缝,为何会功亏一篑?”
乌宇恬风根本就没打算理他,暗中同几个亲兵交换眼神,还准备潜入水下去。
结果乾达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勇士们才一动,乾达那边就下令,急促的箭雨从天而降,密集地布满整片河岸,带着倒刺的弓|弩甚至敌我不分地误伤了河中巨蟒。
吃痛的蟒蛇翻滚,溅起三丈高的黄泥水,逼得众人只得后退。
两翼首领分别被黑苗主力部队缠住,乌宇恬风孤立无援,只能尽量拖延时间、等待后援。勇士们亦不放弃,两两一组持盾,挡在河滩前沿。
他们这样的举动在乾达看来根本就是负隅顽抗,他冷笑一声,“放箭!”
弓|弩车连发,射出的羽箭威力巨大,最前一排勇士手中的几面盾牌都被直接射穿,乌宇恬风抵挡一会儿,也不得不下令,让勇士们后撤,远离开弩|箭射程范围。
“我劝您啊,趁早放弃,”乾达居高临下,“您当真以为,您这样肮脏下贱的受诅咒者,配拥有幸福么?您以为,那中原来的王爷,当真愿同您纠缠一辈子么?”
“……”乌宇恬风翠瞳微动,呼吸重了几分,“你对哥哥做了什么?!”
“瞧您,这说的是哪里话,”乾达邪笑着,“不过一桩生意罢了,您若不信,不妨看看这个?”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叠纸,遥遥从山上朝着乌宇恬风一掷,叠好的长卷被夜风吹散,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乌宇恬风目力极佳,还是很快就看清了上面熟悉的墨迹。
他胸口被重锤一下,一时有些喘不上气。
散落的宣纸如同垂死的蝶,摇曳着就要降落入滚滚黄泥,几个勇士上前想接,最终还是难比乌宇恬风的大高个子、大长腿,他一跃而起、将那卷宣纸抢到手中,胸膛起伏两下,才缓缓展开长卷。
两个勇士上前帮忙,持左右两端,将那长卷拉开,画面上——泼洒墨意勾勒螳螂山,细笔画圈表示了落凰坪,三道箭头,准确无误地指向了东南、西北和正南方。
勇士们看清图的内容,纷纷惊惶不安。
乾达唇边笑意更大,“您瞧,您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呢?那中原王爷本就是你抢来的,他在乎之事您清楚么?你知道镇北军为何惨死么?你又凭什么认为,他会放弃那些留在您身边呢?!”
乌宇恬风没说话,只低头细看那图。
周围嘈杂的声音让他的头一时有些痛,但乾达问的问题,却让他想起了树屋内,凌冽曾拥着锦衾对他讲起北境、讲起镇北军……
等等,镇北军?
乌宇恬风垂眸,行军布阵图上还有一些细小的字迹,方正的汉字一个个闯入他眼帘,其中许多都是凌冽捏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的,比如“山峦”、“峰巅”还有“左右”、“南北”和“东西”。
这些字,他学得认真,为了讨得哥哥青睐,一撇一捺、一笔一划他都谙熟于心。
可如今,这些汉字全都左右颠倒、上下相反,与他一遍遍抄写的字形完全不一样!
仔细辨认着每一个文字,乌宇恬风的翠眸越来越亮,他笑起来,冲乾达翻了个白眼,高声道:“为什么不会?哥哥待我极好,这次他就陪我来战场了。”
乾达哼笑:“您可真好意思说,那是因为子母蛊的缘故!这行军布阵图,就是我用解方同他换来的,他现在,只怕已拿着解药离开军中了——!”
乌宇恬风不慌不忙,他将那张宣纸叠起来,“没有毒哥哥也会陪我的,你懂个屁。”
“……”乾达挑眉,“我看您就是嘴硬,不信您现在派人回去看……”
“啧,我看有些人就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自己没老婆就见不得别人媳妇儿好,”乌宇恬风根本不让乾达说完,“哥哥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他待我可好了:会给我剥虾,会跟我一起泡澡澡、玩亲亲,还会唱歌哄我睡觉呢!”
乾达:“……”
几个站在乌宇恬风身边的勇士也惊呆了:……???
“嘿嘿,没想到吧?”乌宇恬风仰起头,他也是后来才听阿幼依小声告诉他的,“别看我家哥哥冷冰冰的,其实他可喜欢我啦,中原小调你听过吗?好听极啦,我现在唱给你听怎么样?”
说着,他也不管何时何地,更不理乾达拒不拒绝、黑苗愿不愿意听。
竟当真开口用不太熟练的中原官话,哼唱了那段凌冽用来哄让的江南小调——
萤火虫,夜夜红,月亮哥儿跟我走。
羊羊跳,跳花墙,墙墙影儿伴月圆,月圆好梦眠*。
“……”乾达的脸瞬间涨红,指着乌宇恬风,半天没憋出一个字来。
乌宇恬风旁若无人,甚至抬起手臂,大辣辣冲着螳螂山的方向晃悠了一下,“哥哥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给我盖戳戳呢!你有吗?你没有。哥哥咬得可好看啦,又圆又整齐!”
“……”众位勇士僵了脖子,半晌后才觉过来——他们大王说的是齿痕。
连带不少黑苗勇士,这回都忍不住低头烧红了脸。
“对了,你听过《鹿车共挽》的故事吗?”乌宇恬风高亢激昂,才不管大家爱听不爱听,他语速飞快、声音极高地将富家千金远嫁贫乡的故事复述了一道,“嘿嘿,哥哥才不会嫌贫爱富呢!”
“……你他妈,”乾达忍不住了,“给老子闭嘴!”
乌宇恬风才不听他的,反过来接着乾达之前的问话继续叭叭:“你问我知不知道镇北军?嘻,我知道得可多啦!哥哥跟我讲过很多镇北军的故事,他还给我说北境有得是漂亮的雪山!”
他双手环抱到胸前,丢给乾达一个挑衅的眼神,“你去过吗?你知道北境的冬天有多漂亮吗?你知道北境夏天的草原能长多高吗?你知道到了岁末,他们会吃滚锅、煮饺子、堆雪人,每个人手中还会得到一串亮晶晶、红彤彤,上面洒满了芝麻的冰糖葫芦吗?!”
乾达:……
围在乌宇恬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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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的勇士撑不住了,纷纷捂住脸低下头去。
只有一个年纪较小的小勇士舔了舔嘴唇,小声嘟哝了一句:“……冰糖葫芦,很好吃吗?”
他这话一出,直接打开了乌宇恬风的话匣子。小蛮王才不管眼下是不是阵前、战中,直接拉住那小勇士就开始讲凌冽给他讲过的故事,什么虎头鞋、虎头帽子,还有风筝、投壶和烤胡雁。
小勇士听得津津有味,乾达却忍无可忍,他走上前、一把抢过一个黑苗勇士的弩|弓:“死到临头!还这么多废话!”
箭簇嗖嗖,寒风呼啸。
几位勇士还来不及护着乌宇恬风后撤,就听见了乾达痛呼一声,众人抬头,惊讶地发现乾达的手背上鲜血直流,而他抢到手的弩|弓已经被射落在地上。
“死到临头的是你。”
哒哒马蹄若天外蛩声,于隆隆滚落的山石中,突兀而清脆。
众人回头,只见——
墨空黄云下,银鞍白马踏月来。
一身蓝色劲装的北宁王,高束长发、策马持弓,从螳螂山偏东北的方向赶来,他身后背着箭囊,白马嘶鸣踏着河滩疾驰时,他又五指一张、搭箭于长弓上。
凌冽眸如寒星点点,张弦满弓,又是一箭直取乾达胸膛。
一箭射出,地裂山崩。
乾达还来不及躲,山上就传来“轰”地一声巨响。
整个螳螂山剧烈摇晃,一直阖眸静静站在旁边的黑苗巫首陡然睁开眼睛,一回头,他就看见山顶的参天巨木像被某种神力推翻,接连不断的喀嚓声响起,山阳一面的树木都缓缓倒下。
“……!!”黑苗巫首从来眯着的小眼睛骤然放大。
巨大的轰鸣声如万钧雷炸响耳畔,脚下地面剧晃,一座山瞬间变成了波涛汹涌海面上的一叶扁舟,黑苗勇士们稳不住身形,纷纷狼狈地摔跌在地上。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山神震怒”,滚落的巨石就从天而降,裹挟着倒下的树木和岩层泥沙,像爆发的山洪般朝他们扑杀而来——
“山崩!”
“是石洪!”
慌乱的尖叫声将乾达的惨呼掩去,他胸口中箭,面色惨白、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的一切:越滚越大的泥流如食人怪兽,将慌不择路的黑苗勇士们一个个吞噬。
“北宁王,你——!”
凌冽架着长弓,面色霜寒、眸光清冷:“我同你说过的,叛人者,人恒叛之。”
前后两箭,让乾达再站不稳,他捂着胸口摇晃两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巨石上,他嘴中汩汩涌出鲜血,愤恨又不甘心地看向凌冽:“你难道就不想要北境的情报了吗?!你、你怎么能——?!”
“北境情报,”凌冽放下长弓,高束的长发在风中飞扬,“我自会去查,二十万兄弟的仇,我自会去报。镇北军固守北疆,军中不出不忠不义之辈。”
“……”乾达眯起眼睛,咬咬牙、攀着旁边的树还想说什么,可泥流滚滚袭来,大树也不堪重负,终于随着山壁一起脱落,将他整个人都卷入了沙石中。
见乾达被泥流吞没,黑苗巫首只是皱了皱眉,他一边撤退,一边遥遥望着月下白马上的人,涂满了蓝黑色油彩的面庞上,尽是阴鸷。
凌冽根本没理会黑苗巫首的眼神威胁,他极快地拉起缰绳,马鞭一扬、白色的骏马便撒开四蹄来到乌宇恬风身前。
白马很高,乌宇恬风站直了都要仰起头,月光给凌冽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银边。
“哥哥!”
看着小蛮王脸上的盈盈梨涡,凌冽伸出手,“先上马。”
乌宇恬风点点头,立刻握住凌冽略显冰凉的手,然后,他就被凌冽整个用巧劲儿甩上了马背。未等他回神,凌冽就牵着让他双臂环腰,“抱紧。”
南境的马矮小,多半用来送茶、送货。
实际上,这是乌宇恬风第一次骑马。
他恍恍惚惚地搂紧凌冽的腰,身前人却模糊不清地轻笑,清冷的嗓音带着一点因疾驰而生的气喘,慵懒、沙哑又有那么几分轻慢和戏谑:
“……我给你讲了镇北军那么多事,你怎么,就记得吃的啊?”
乌宇恬风脸腾然红了,刚才他半真半假的信口胡诌,也不知凌冽听见多少,他撅了噘嘴,凑上去咬了凌冽耳廓一下,“……哥哥坏蛋!”
作者有话要说:凌冽不在时,恬恬满口跑火车,叉着腰当众炫耀。
凌冽来了,恬恬捂住脸:羞羞(*/ω\*)——
感谢在2022-07-2509:00:00~2022-07-2608: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30248967瓶;林宁5瓶;yao、祁醉的youth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月下风啸,骏马如电。
凌冽带着小蛮王,快速策马撤离了河滩。
前往大营搬救兵的伊赤姆,此刻也率众赶回。风部首领身边还跟着面色苍白、眼眶赤红的索纳西,小勇士满脸怒意,远见策马拥立的两人,他又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不仅仅是他,听到“背叛”消息的风部首领、伊赤姆两人也是面露讶异。
凌冽嘴角微撩,眼中闪过一抹狡黠:
其实他在给乾达画行军布阵图时,就已打定注意:事出紧急,他当然能拖延时间周旋,但乾达一计不成、日后必会再出损招。敌暗我明,倒不如暂顺其意,让其自鸣得意、放松警惕,他再带影卫们奇袭。
此法与对摩莲城那个小叛徒的一脉相承,打仗对敌,从来都是攻心为上。
乾达狡猾,能通过观察索纳西神情判定布阵图真假。
索纳西年轻,又是纯善心性,当时情况不好瞒天过海,凌冽便从乌宇恬风那个《妻子钟》的故事中得到了启发——小蛮王能将“钟子期”这样好记的名字念反,关键时刻,应当能懂他的暗示。
果然,当他准备好一切策马而来,就听见小蛮子在阵前浑不知羞地胡扯。
想着乾达那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凌冽又忍不住闷笑一声,他牵起缰绳,冲面色惊疑不定的伊赤姆等人点头,然后便自然而然地吩咐道:“计策已成,诸君还不乘胜追击?”
伊赤姆恍惚着依言下令,蛮国三军勇士们一鼓作气,远远围着螳螂山,待石洪泥流停歇,好一举齐进——
凌冽不打算参与后续的战事,刚才匆匆一瞥,小蛮王身上似乎有伤,他便直带人往大营的方向赶去。
马蹄得得,漆黑一片的落凰坪上星幕低垂。
乌宇恬风圈着凌冽,将自己的下巴搁到凌冽肩膀上,双腿学着凌冽的模样夹紧马肚子——他的漂亮哥哥骑马真好看,只一眼,他就会忍不住地想:想当年在北境、骑射双绝的北宁王是如何奋勇杀敌的。
他闭上眼睛,忍不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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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下巴蹭了蹭凌冽,暗自发誓,一定要找到方法治好凌冽的腿。
凌冽被他金灿灿的蓬松发丝弄得有些痒,便轻笑问道:“还听故事么?”
小蛮王没说话,热烘烘的脑袋挪了挪,顶在凌冽后背上。
“可我没凯旋,”他声音闷闷的,“按约定不算的。”
凌冽好笑,看着前方一片坦途,海水刚好落潮,也没什么难行的道路,他便松了缰绳,让马儿自己寻路,他腾出手,轻轻贴到小蛮王温热的手背上,指尖有意无意地描着血管和经络:
“可你看懂了我在行军布阵图上的暗示。”
乌宇恬风情绪原本有些低落,听他这么说,又高兴起来,“我说过‘小娇妻’很聪明的!”
……又提。
还敢提!
凌冽忍不住拧他:到底知不知羞。
小蛮王吃痛,却憨憨笑,又将脑袋蹭到凌冽耳畔:“霜庭哥哥讲故事。”
凌冽拿他没辙,只能开口道: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举世闻名的琴师,名叫俞伯牙*,他在回家探亲的途中遇到了暴雨,他便躲到了一个山洞中,抚琴为趣。看着天色暗淡阴沉,他心气郁结,铮铮琴声便出崩山之音,而路过的一位樵夫,正巧也过来避雨,听见琴声,便说了一句‘巍巍泰山矣’……”
《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其实中原孩童大多都知晓。
凌冽也相信小蛮王听过,但他还是讲得很细、很慢,乌宇恬风听着,也渐渐进入了凌冽叙说的故事里——厉害的琴师在山中遇到了自己的知音,即便对方只是个不通文墨的樵夫,也愿结拜相约于中秋再续前缘。
“后来啊,到了他们相约这一日,俞伯牙在约定的地点等了很久,都没等到钟子期。打听之下,才知道钟子期不幸染病去世,临终遗愿,竟是葬在他们相约的汉阳江边,这样便还能听见伯牙的琴声。伯牙听了,愤而摔碎瑶琴,从此再不弹琴。”
凌冽回头看了小蛮王一眼,笑:“是谓:知音不在,伯牙琴绝。”
乌宇恬风听着,心中难免为两人未能成行的汉阳之约遗憾,却忍不住追问,“那我看出了哥哥的暗示,我是不是、是不是也算哥哥的‘知音’啦?”
凌冽看着他亮亮的大眼睛,其实这故事本就为解释他那日低吟的一句“声气相投、诗书立心、名色相知*”而讲。他看小蛮王,本想笑着点点头,却敏锐地在对方的翠瞳中,捕捉到一些别的情绪。
他们策马共骑,贴得极近。
加上,现在他转头,小蛮王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乌宇恬风虽在笑,可翠色眼瞳中的期许和小心翼翼,还是瞬间就让凌冽屏住了呼吸。
或许,小家伙从不像表面上那般自信。
眼看着营帐已近,毒医和孙太医一前一后焦急地等在拒马旁,凌冽便转过去拉缰绳、扬鞭让马跑起来,迎着夜风,他开口道:“恬恬。”
“……嗯?”
“你……吃过金蜜果吗?”
乌宇恬风不解地抬起头,想了想,下意识答道:“小时候吃过……”
北宁王笑看前方,似是答,又好像喃喃自语道:“可我还没吃过。”
乌宇恬风眨眨眼睛,没明白。
白马是影十一从中原带来的好马,脚程极快,没两步就驮着他们回到了营帐内。
乌宇恬风左肩靠后的位置中了一箭,刚才情势混乱,箭尾不知被谁砍断,剩下半截箭头深深扎进肉里,被卷曲长发一盖,他自己都无从察觉。
现在放松下来,乌宇恬风才觉刺痛钻心,连带着一整条左臂都抬不起来。
黑苗狠毒,所有的箭头都是三棱带倒刺的。
虽然伤口深、位置也险,但好在毒医检查过箭上无毒。拔出断箭需要用刀剜去伤口附近翻卷的血肉,毒医便急急着人将乌宇恬风搀扶进军帐内,然后烧热水、点火,准备需要用的刀具。
方才事出紧急,用轮椅太慢。
如今在军中,骑在马上的凌冽又不方便进入军帐内。
被搀扶的乌宇恬风有些委屈,巴巴看着他,发出小鸟一样的叫声,也不管旁边一群人围着,就拖长了声儿央道:“哥哥陪我,我害怕。”
正在将尖刀淬火的毒医听见这个,险些自戳双眼。
凌冽脸热,却不忍拒绝,他翻身下马,在影卫的帮助下重新坐上轮椅。刚来到床边,就被乌宇恬风捉住,牵他手的小蛮王翠瞳闪闪,唇色却微微发白。
毒医轻咳一声,便利落地下了刀。
即便见惯生死,那小溪一样汩汩流出的鲜血还是让凌冽掌心发凉,他眨眨眼,有些不忍细看。而乌宇恬风也疼得出了一身冷汗,即便如此,他握着凌冽的手也没用力,只虚虚握着,拇指还若有意若无意地挠凌冽掌心。
凌冽瞪他。
小蛮王浅笑,做个唇形:不是很疼,哥哥别怕。
……谁怕了!
凌冽恼火地转移视线,却瞥见:刚才河滩边激战,小蛮王身上沾染了不少黄泥水,这会儿水干了,泥块便乱七八糟地糊在他身上,就连金灿灿的卷发上,也可怜兮兮地粘结了不少泥斑。
想了想,凌冽转身请了个营帐内帮忙的小勇士,让他去烧些热水。
小勇士领命出去,没多一会儿,帐外就传来人响,大约是前线将士凯旋。
火光簇簇、人头攒动,很快就有高矮几个人影聚集到了中军帐前,他们靠近门口,却犹犹豫豫没敢进来。
知道索纳西、伊赤姆等人定然满腹疑惑,凌冽便捏捏小蛮王手掌,叹道:“我出去一会儿。”
乌宇恬风扁扁嘴,却也知轻重,乖乖点点头松开他的手。
凌冽揉了一把他蓬松的卷发,然后就掀开帘帐、转动轮椅而出。
帐外,整整齐齐站着的是三位部落首领,他们前面,则是抬了一半手欲掀帘的伊赤姆,以及他身边表情复杂的索纳西。见他主动出来,几人脸上神情皆有尴尬。
“王爷,那什么,我们……”
凌冽点点头,一指旁边燃着一盆篝火的空地,“这边说。”
他态度坦然,众人神情却各异。
阚部首领和伊赤姆自是不信凌冽会同乾达合作,但剩下三人却十分怀疑,尤其是索纳西和风部首领,两人看向凌冽的眼神中都带着试探和审视。
索纳西挣扎片刻,还是先开口道:“老师,您……”
凌冽将双手交叠到双膝上,浅笑睨他,“你还认我这个老师呀?”
索纳西噎了一下,而后声音带上了哭腔,“您、您……给乾达画了布阵图,还接过来他给您的莎草纸,还、还一言不发就走了,我我我以为您要抛弃大王了!”
风部首领跟着点点头,他记得自己在听见索纳西的话时,差点没当场昏过去。
凌冽看看这五人,最终将目光落回到索纳西身上——
他将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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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心中的顾虑和计策解释了一道,然后从袖中取出那张莎草纸,看也不看就当着众人的面儿丢入了火塘。薄如蝉翼的莎草纸淬火即燃,顷刻间就化为了灰烬。
“……王爷?”伊赤姆拦了一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上头的字迹被火舌吞噬。
他是开明人,总觉得两人要在一起过日子,总有个蛊毒横亘其中不是个事儿。若乾达真有办法,他倒希望两人能毫无芥蒂地在一起。
“您这,您就不看看?”
凌冽摇头,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给他一张冷面都染上了一层暖黄色的光,“乾达狡猾,我不信他。”
看着只剩烧得猩红的炭盆,索纳西舒了一口气,他扑通一声跪下来,眼中蓄满泪花,“我以为、我以为您……”他呜呜两声,抽噎着攥住凌冽衣角,“大王是最好的大王,您可千万别不要他。”
伊赤姆和其他几位首领被他此举骇住,纷纷大感丢脸地扭过头。
凌冽却笑小勇士赤诚心性,他拍拍索纳西肩膀,“放心,不会。”
○○○
螳螂山被攻下,黑苗惨败,此战死伤无数、俘者甚众。
黑苗巫首在众人的护卫下顺利脱身,几位首领率部搜遍了山中暗道,最终见其乘竹筏,于夜风中急速南下入海,似乎准备逃入蒲干国境内。
滚滚泥流将螳螂山阳面移平,裸|露在外的山壁光秃秃的,众人也没寻获乾达的尸体。
“不过他胸口中了您两箭,被卷入泥流,多半没命可活。”阚部首领道。
凌冽摇摇头,中原有一句俗语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螳螂山是黑苗盘踞的重要营地,此战之后,伊赤姆揣度,边境上不少跟着闹事的部落,会前后来军中投诚,“还有那群俘虏,也是祸患。”
被俘的黑苗勇士个个硬气,宁死也不俯首称臣,这样的干养他们在军中风险极大;着人送到摩莲城羁押,又要耗费大量兵马,伊赤姆想着便是一脑门官司,忍不住直叹气。
凌冽沉吟片刻,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妙计。
倒是风部首领小声提议,不如让摩莲城和附近的几座城池派兵来接。
“这主意不错!”伊赤姆高兴起来,点点头又捡了几件要紧事说起来。
……
营帐外议论纷纷,营帐内毒医也终于处理好了乌宇恬风的伤口,小蛮王出了一头一脸的冷汗,金色的发丝都紧紧地黏到了脖颈上。
“这些天左手少动少用力、伤口别碰着水,辛辣生冷都别吃,”毒医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细细嘱咐道:“药我明天再来给您换过,看伤口恢复情况,老孙头大概还会给你煎几副药内服。”
乌宇恬风摁着肩试着动了动,发现左臂胀痛得厉害、根本抬不起来。
一想到那又苦又涩,黑糊糊一样的草药,他便撇撇嘴,“你什么时候跟那位老先生混这么熟了?”
毒医将瓶瓶罐罐塞入口袋,不理他。
“你不是向来自诩医术高明吗?怎么还要我喝别人的药。”
“您懂什么?”毒医翻了个白眼,“中原医道博大精深,孙先生医毒双绝,我们这是切磋、切磋!再说了,您这伤凶险得很,内服药调理您身体正好!”
乌宇恬风亦用白眼回敬他,心想,你就是公报私仇,要骗我喝苦药。
“得了,您别抱怨了,”毒医看穿他心思,将医刀归入囊中,他理理衣衫,道:“凭您这股不要脸的劲儿,喝苦药不正好方便了您同华邑姆撒娇么?”
乌宇恬风一愣,而后,眼睛亮起来。
毒医撇撇嘴,掀开帘帐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蛮王乖乖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他想今夜、想骑在白马上披着月华的凌冽,想凌冽给他讲的《高山流水》,想漂亮哥哥的每一个动作、表情,想他说的每一句话。
他想到了金蜜果。
禁地内的蜜香树,其实很多很多年都没有再开过花了。
不开花,自然不会结果。
老人们都说,那株蜜香树已到了年龄,往后只会慢慢苍老,再也不会开花,也不会有金蜜果了。
可,凌冽却说,他还没吃过金蜜果。
因为受伤,乌宇恬风其实有一些发热,头脑也没有素日灵光,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好像固化成了一大片坚硬的泥土,土壤之下沸腾翻滚,总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金蜜果,哥哥还没吃过金蜜果。
僵硬的土层上皲裂开一道缝儿,金色的光芒一点点渗出,绿色的苗苗“哗”地一下掀开整片大地,将乌宇恬风的脑海整个都照得透亮起来。
他翡翠色的眼睛瞪大瞪圆,整个人都精神许多:
哥哥说他还没吃过金蜜果!
还没吃过金蜜果!
他激动地从床上一跃而下,将床上许多絮丝被都掀翻在地——
蜜香树在整个苗疆只有那么一株,就连拥有通天之能的大巫,在被问起蜜香树和金蜜果时,都是一言不发、止不住地摇头,不知那颗树什么时候会再开花、再结果,或许是十年,或许是五十年。
或许……
或许!!
乌宇恬风忍了忍,终于忍不住畅快地大笑两声,然后他整个将脑袋埋入了枕头里。
他抱着柔软的枕头,撒欢地在堆到地上的絮丝被中滚了一大圈,闷笑牵动着胸腹,让他肩膀上的伤口都隐隐胀痛,但——蜜香树、金蜜果……
这真是他听过最好听的情话!
○○○
凌冽和几位首领又谈了一会儿,到底挂心小蛮王的伤,便草草结束了谈话。
众人忙着善后,便各自散去。
凌冽缓了一口气,抬手捏捏眉心,转身掀开帘帐进入帐内。
门口,刚才被他支使去烧热水的小勇士,正端着铜盆、略显手足无措地挡在门口。
听见帘帐被翻动的声音,小勇士急忙回头,见凌冽进来,他便犯难地开口叫了一句“华邑姆”。凌冽伸了伸脖子,便看见他身后的“一片狼藉”——
软榻上的所有被子都掉到了地上,两个枕头一个七歪八斜地横在榻上,另一个被小蛮王竖起来抱在怀中。而小蛮王自己不知怎么滚在地上,将那一床床絮丝被弄得又是泥又是沙。
作恶的小蛮子双颊病态泛红,眼角眉梢却是喜气洋洋,唇畔都隐约有个梨涡。
“……”凌冽哭笑不得,沉默半晌,终于叹气伸手,“给我吧。”
小勇士下意识依言将铜盆一送,然后又急急忙忙收手,他红着脸,“我我我帮您端过去!”
他将铜盆放到床边,又找来帐外两个勇士一道儿,折腾着重新换床铺、垫被褥。
凌冽任他们忙碌,自己则执了巾帕、浸热水拧干,细细替乌宇恬风擦拭泥污。小家伙伤重发热,半昏迷中极不配合,凌冽好容易摁住他手脚,他却嘟嘟囔囔,苗语中原官话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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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
一会儿是哥哥,一会儿又叫锅锅,让凌冽臊得慌。
几个勇士不敢久留,收拾好床铺、将乌宇恬风搬上床后,就急急忙忙跑了。
凌冽给乌宇恬风掖好被子,本已经收拾巾帕准备更衣。
小蛮王却十分不老实,呜呜两声掀掉锦被,大长腿一踹,将搁在旁边的铜盆掀翻,汩汩泥水溅湿凌冽衣摆,在那件深蓝色银丝暗绣的劲装上,落下了泥斑点点。
凌冽好气又好笑,忍了忍,最终还是捏住小蛮王鼻尖:“……臭恬恬!”
作者有话要说:*鳄鱼的天敌:美洲狮、美洲豹,这里借用一下,再说我们阿虎这么厉害,不许说它打不过鳄鱼!(大雾)
*高山流水遇知音:此采明代冯梦龙后期编的故事,以“俞”为姓,而不用原本春秋战国的“伯姓”,大家看个乐就好。
*怕大家忘记:承诺在40章,凌冽哄小蛮王睡觉的童谣在47章,“名色相知”一段在52章——
臭恬恬在梦里,揪起地上一朵小花花,然后一瓣一瓣扯花瓣:哥哥爱我,哥哥不爱我,哥哥爱我……
凌冽在梦外亲他一口,我还没吃到金蜜果,吃到了我再走——
王爷今天也是含蓄内敛但是很宠恬恬的大哥哥呢。
恬恬:(*/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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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螳螂山,落凰坪。
山崩造成的泥流堰塞,几乎填平了河道。
明日高悬,淡蓝色的天空里无风无云,一群栖息于落凰坪中的白鹭,正在泥河中大快朵颐——拥堵的河道让大量鱼群没法儿洄游到海里。
沿着泥河南下,绕过螳螂山西南延展的支脉,地势便渐低走。
起伏的千层岩和泥沙消失,取而代之是广袤的草坪和大片深绿茂林,林中人迹罕至,溪水淙淙、翠鸟清啼。三叠落下的泉水中,隐隐约约浮沉着一团东西。
几头小鹿蹦跳着来泉边汲水,胆大的一头,还朝那东西靠了靠。
哗啦一声,那团东西整个从水中跃起,吓得几头小鹿四散而逃,仓皇的蹄声惊飞林中不少雀鸟,而那团“东西”急急喘了一声,伸出一只苍白而布满了血污的手,缓缓擦掉脸上的水迹。
他咳了两声,灰色的眼瞳浑浊不堪,满脸的螺塞胡也十分狼狈地结成一团。
胸口的衣衫破开大洞,上面隐约能看见一截断箭。射入身体的箭杆附近,一圈破开的皮肉已翻卷发青,露出里头嫩红色的肉,鲜血随着他的动作又丝丝缕缕地融入水里。
乾达没死,但也跟死了差不多。
他被卷入泥流中,浮浮沉沉中窒息过去,再醒来,就已被冲到了河滩下游。他身上的箭伤很重,但那些涌动的泥沙却正好覆盖了他的伤口,阴差阳错地替他止了血。
他勉强抽出随身苗刀,斩断了外面一截箭尾,还来不及上岸,就又被滚滚流动的沙河、带到了此处。
这已经是他泡在水中的第二日了,他试着想要从水里爬出,但左腿被巨石砸断,右臂也因紧抱树干而脱臼。他虽试着接了断手,可不到医治的手臂,如今已肿得有象腿那么粗。
他在发热,且几日来没吃上什么像样的东西。
水中的鱼他捉不到,附近的鸟兽他更没能力捕杀,只能摘了泉边草根大嚼,连路过的蜗牛也没放过。可惜,即便如此,他也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凉、脑子也越发不清醒。
就连刚才的小鹿,在他眼中都变成了火红色的古怪巨龙。
乾达晃了两下脑袋,咬咬牙,用左手从怀中掏出了一只小罐,小罐子藏得极好,外裹防水染布、罐口腊封,还用五彩绳索紧紧地系在脖子上。
这是他背着黑苗巫首偷偷炼制的一瓶药,能将活人转化为尸人。
在屡屡尝试操控尸人失败后,乾达早就转换了思路——
这药刚猛,他偷偷用来做实验的两个黑苗勇士都先后惨死:前一个服药后身形暴涨两倍,最后嘶吼着裂体而亡;后一个浑身都泛起尸斑,虽力大无穷、失去痛觉,却只活了两个时辰就抽搐毙命。
他依着这两人的死状改进,却因打仗,没能再进行第三次实验。
乾达捏着药罐子,在心里挣扎了一会儿:
服下这药,他可能就此变强,但也可能像那两个失败的黑苗勇士一样,撑上一时三刻就毙命当场。但以他的身体状况,不服这药,他可能连一时三刻都活不上。
他不想死,更不能这样窝囊地死。
乾达深吸一口气,刚准备咬开瓶塞将药一股脑灌下去,身后就传来了一声惊呼,然后他就听见了叽里咕噜一堆听不懂的话,他急急扭头,在不远处的树下,看见一个面庞白皙、鼻梁高挺的中年男人。
男人有着一头卷曲的红短发,身着一件盖过脚面的漆黑长袍,手中握着一本厚厚的棕黄色书卷,胸前则挂着一枚十字状银饰,而男人的眼睛,是乾达最讨厌的墨绿色。
隆胎蒙……
第一时间,乾达就明白了对方身份,他皱了皱眉,发自内心的反感这异邦番僧。
对方却浑然不察,见他还有气儿,便急急凑过来,中年隆胎蒙露出善意的笑,冲着乾达伸出手,他先试探地说了中原官话,想了想,又在乾达惊讶的眼神中,换了苗语:“没事儿吧我的孩子?愿神明保佑你!”
番僧力量很大,很快将乾达从救上岸。
看着他焦急关切的眼神,乾达撑了一会儿,便渐渐失去了意识——
当年,那个有着卷曲金发的绿眼睛隆胎蒙,大概也是这样骗得她信任的吧……
○○○
螳螂山被攻下,黑苗一溃千里。
如伊赤姆所料,边境上跟着闹事的部落们都前后带着厚礼投诚。剩余一些见机不对的,也连夜收拾行囊,南下迁入蒲干国境内。
接到伊赤姆的信,摩莲城、朱鸢城和九德城都派出了援军,将那群不愿臣服的黑苗俘虏们分批押送回去。三位城主原想将这群俘虏暂时羁押,可摩莲城二公子却出了主意:
他正好要下南洋办一批货,顺便将他爱姬朱迪塔老家的亲人带过来。
天竺蓄奴,倒可以直接将这群黑苗士兵贩过去,赚得的银两既能补贴军用,还能将这一股子好战的势力南引,可谓一举两得。
只可惜,摩莲城没有大船,装不下这么多俘虏。
愁了两日,百越国的乔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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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不知从何处得来消息,直命人将他自己的几艘大商船开到了落凰坪外港口,说一切都是为了两国友谊。
乌宇恬风伤口有些发炎,这几日都在高烧昏迷。
一应事情皆由众人商量着办,对乔伊希这番好意,伊赤姆虽戒备,但眼下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暂且接受,让摩莲城二公子带俘虏们出发。
派往蒲干国的密探也返还了消息,确认黑苗巫首入城,国王夫妻似乎还对他礼遇有加。
这消息,让一心想要彻底除掉黑苗的众人有些丧气,但打胜仗终归是好事,等乌宇恬风养伤的日子里,他们又大大小小收复不少失地,边境上原本被黑苗驱逐的部落们,也终于有机会重归故里。
用了三日猛药,乌宇恬风的高热终于褪去。
睁开眼睛的小蛮王并不安分,一直耍赖撒娇,缠着凌冽:喝药要喂、换药要牵,一到夜里更是不由分说一定要同塌而眠。
凌冽拗不过,应了他几次。
但人睡着以后意识全无,乌宇恬风的伤口也因此裂开过好几次,绑好的纱布被血染透,翻卷的皮肉上布满了干涸的血迹和黑色的药渣粉末。
凌冽想骂,但看见小家伙因疼痛而水汪汪的眼睛后,又狠不下心开口。
无奈,只能他每夜主动圈住小蛮王,扎手扎脚缠住,不让他乱动。
只是凌冽不知,夜深人静,他沉沉睡去时,窝在他怀中的乌宇恬风总是会拥着他劲瘦的腰肢,于漆黑军帐中缓缓睁开翠色眼瞳,目光借着浅浅月色细细描摹凌冽的每一寸肌肤。
然后,他会翘起嘴角狡黠一笑,将脑袋埋到凌冽肩颈中,嗅着漂亮哥哥身上好闻的味道,满足地闭上眼睛。
又几日午后。
毒医和孙太医依约前来给乌宇恬风换药、送药。
他们进来时,乌宇恬风和凌冽并肩坐在案几后:北宁王埋首于信笺上奋笔疾书,乌宇恬风则抱着一本中原孩童学语爱用的《幼学琼林》*读得津津有味。
一见他们俩,乌宇恬风皱了皱眉,而后便委屈地撅起嘴,整个扑入凌冽怀中,金灿灿的大脑袋紧紧贴住凌冽胸口,声音放得又软又轻,“哥哥我怕!”
凌冽还没开口,毒医就先嫌他道:“我说大王,您这伤虽深,但肉都差不多长好了,外面不过皮肉伤,您能别装了吗?”
乌宇恬风根本不理他,只在凌冽怀中抬头,将漂亮的绿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可是真的很疼很疼嘛——”
“……”毒医服了。
孙太医走过来,将还冒着热气的药碗轻轻搁到案几一角。
因内服药一日两服的关系,自从小蛮王醒来,孙太医可比毒医见过了太多这样的场景,他摇摇头,忍不住冲凌冽轻叹道:“您也太惯着他了……”
凌冽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他搁下笔,轻轻推了小蛮王一把,“两位大夫都说你没事了——”
“伤在我身上,”乌宇恬风埋头哼哼,“我说痛就痛嘛。”
毒医翻了个白眼,拿起手中的医刀和药罐子,冲凌冽直言道:“华邑姆,要不您和孙老先生先出去一会儿,您不在,我保证大王半声都不吭。”
凌冽挑挑眉,有些犹豫地看小蛮王一眼,心里却多少认可了毒医的说辞。
他看小蛮王一眼,有些犹豫地挪了下轮椅:“那我先出去?”
“不要!”乌宇恬风立刻大叫一声,双手紧紧箍住凌冽的腰,“哥哥你要是出去,我现在就哭给你看!”
毒医:“……”
孙太医:“……”
凌冽脸烫起来,忍不住戳了小蛮王脸蛋一下,“你……你要不要脸啊?”
乌宇恬风嘿嘿一笑,将那本《幼学琼林》放到案几上,摊开来的书页正好是“夫妻”一章,他用脑袋蹭蹭凌冽的颈侧,用只得他二人听得见的声音道:“我不是哥哥的小娇妻吗?‘拙荆’对‘良人’,要什么脸呀。”
“……”凌冽深吸一口气,心道这小家伙还真能活学活用的。
只是,“拙荆”是谦称,哪有人自己喊自己“拙荆”的。
他白皙的颈项上泛起大片红云,最红狠下心、板起脸凶道:“你能不能乖乖听话?!”
被凶了,乌宇恬风反而嘿嘿直乐。
他偷偷端详着凌冽神情,见漂亮哥哥眼角都憋得殷红,便懂得见好就收。
乌宇恬风松开凌冽的腰,改换成牵着他的手轻轻摇晃道:“那我乖乖的,哥哥会奖我糖吃不?”
……还要糖?
你是三岁小孩么?!
凌冽虽恼,却忽然想起自己现下还当真有糖——
影十一往西州办事,正巧遇上城内庙会。他给众兄弟都带了东西,至于凌冽,北宁王衣食不缺又是他的主子,影十一想来想去,最后给凌冽带了两包西州特有的花生酥饴糖。
南境鲜果众多,苗人也甚少制糖。
西州的花生酥饴糖用剁碎的花生粒添白糖、猪油、细米面炒匀,凝结成亮晶晶的方块,用油纸包起来。吃的时候敲成小块儿,酥脆可口、甜而不腻。
凌冽不爱吃糖,却多少感谢影十一心意。他收下两包饴糖,原想着等元宵伤愈分给小管事,让他自己去分给阿幼依等蛮国的孩子。
如今……
凌冽看着身边金灿灿的小蛮子,他叹了一息,左不过影十一带回来的饴糖有两包,“……奖奖奖,只要你乖。”
乌宇恬风立刻正襟危坐,示意毒医快点动作。
毒医撇撇嘴,恨不得将白眼翻到天灵盖,他拿着医到上前,“那大王你把头发撩过去。”
凌冽见乌宇恬风不闹了,便将孙太医拉到了一边。
老太医来到南境后就甚少醉酒,同毒医切磋技艺后,更是精神不错。虽然他腰间依旧爱挂酒壶,但多浅酌,并不酩酊。
孙太医观凌冽神情,捋了捋胡须,问道:“您是……想问我元徽六年太医院之事吧?”
凌冽点头。
若他没记错,在和亲前,孙太医和他的徒弟小柳太医被派到王府。
小柳太医曾提过,在父皇血洗太医院前,孙老被同僚构陷免职,阴差阳错成了元徽六年太医院事的唯一幸存。
军帐角落有一张凳子,孙太医将自己的药箱放到上面,他指尖有些颤抖,药箱的布带子都被洇湿一块,他鼻腔中重重出气,“原本,这事儿我是打算烂在肚中的……”
他说了半句,飞快看了眼乌宇恬风后,才继续道:
“您南下,远离京城那潭浑水,其实我打心底里高兴,但……如今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您同郭云将军一样,都是挂怀天下和百姓之人,即便来到南境,曲直是非、您总是要去论的。”
听他提起郭云,凌冽便问:“您同老将军也相识?”
孙太医点点头,苍老的脸上闪过一抹豪情,“我少时入北境,十年行医,您出生前,我曾是镇北军中军医。”
凌冽一愣,肃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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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敬!”
孙太医摆摆手,脸上闪过一抹痛色,“郭将军他……唉,过刚易折,不提也罢。您的影卫遍布天下,想必查了许多当年之事,元徽六年……”
这一年上,容氏美人挟私报复,下毒鸩杀了苏贵妃。
明帝震怒,彻查之后,将容美人斩首、容家流放边地,同时认定丽妃紫氏是此事的幕后真凶,并将丽妃生生车裂,并判紫家满门抄斩。是谓:天子一怒,流血漂橹。
这些关于生母旧事,凌冽或多或少听宫人们提过。
老人都说他母妃温婉和善,待皇后恭敬、对下人平和,是后宫数年来难得一见的大善人。宠而不骄、美而不妖,即便盛宠,也能时时劝诫皇帝勤政、劝皇帝善待宫嫔、孝敬太后。
而那两位“凶手”:
紫氏算父皇的潜邸旧人,在父皇还是太子时就已入府,后因年轻貌美而封了侧妃。宫人都说她骄矜刻薄、争强好胜,惯爱拈酸吃醋。而容美人,则多说她愚钝,说她误信丽妃谗言,才会不管不顾地做下滔天恶事。
生母之死,父皇已彻查。
所以凌冽从未将此事与镇北军的惨祸联系到一起,毕竟镇北军出事时,是建初年,累经两朝变迁,元徽六年的这些事已过去了整十九年。
若非乾达提起,凌冽也不会问起这事。
孙太医叹了一口气,轻声继续道:“元徽六年,时任太医院首辅姓韩,名惟德,京城人士。”
“……韩?”
凌冽的手骤然捏紧轮椅扶手——
当年,郭老将军派到云州求援的那位门生,亦是姓韩,原是京城人士。此人十余岁北上镇北军,拜在郭云老将军名下,他性格腼腆却骁勇,逢战必拼命。
他说他生父早亡、家道中落,家中只余年迈病弱老母和一个未及笄的妹妹。
在镇北军中拼命建功,也是为将来能靠着军功封个小官,好照拂家人。
凌冽对此人查了多次,只知他在返回云州求援途中吃醉了酒,后来便胆小怕事没敢回军。镇北军全军覆没后,他自请成为云州城门看守,母亲却在黄忧勤党羽帮助下,赁了京中繁华大街的二层小楼。
他从来只当这姓韩的叛徒投了阉党,却不知、不知身后竟然,竟然还有……
若是京城韩家,元徽六年前,他们也算京中高门。
韩家经营药材生意,子弟多半从医,安成帝*时,韩家人就陆续进宫为太医。凌冽之前调查姓韩的叛徒,也从未将他和这钻营医道的“韩家”联系在一起!
如今,孙太医这么一说,他倒是想起来,在羽书给他的卷宗上——
这叛徒早亡的父亲,姓韩,名惟生。
韩惟德。
韩惟生。
咔嚓一声,凌冽的指尖嵌进了轮椅的木柄里,“他、他是……”
孙太医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将他的手解救下来,“您别急,韩家是个大家族,韩惟德和韩乡晨虽有伯侄关系,但也是三代远亲,不是、不是您想的那样!”
韩乡晨,正是那叛徒大名。
“那乾达为何突然与我提元徽六年?!”凌冽反问。
若韩乡晨是为了韩家向皇室、向凌冽复仇……那镇北军的惨死,岂非、岂非皆是他的缘由?!
凌冽脸色刷白,险些将自己的下唇咬出血来。
孙太医忙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您别急,我还没说完。”
凌冽看他,身体都隐隐发颤。
“您……唉,”孙太医蹲下来,平视着凌冽眼睛,“元徽六年事不仅这几桩,还有一事,为您父皇雷霆手段镇压,前朝后宫没人敢提,史书和一应记录的痕迹都被大宗正院悉心抹去,您当时年幼……后来不知情,也是应当的。”
“……还有一事?”
“您在宫中行七,先帝行四,除开元徽七年坠马而亡的二皇子。您的其余兄弟在玉牒中,皆是未及冠而夭亡,是不是?”
凌冽点了点头。
孙太医吸了一口气,艰涩开口道:“其实您的六皇兄并非夭折,宫中所有关于他的记录,都是元徽六年篡改的。您的父皇不许人议论,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都不提了。”
“……六皇兄?”凌冽倒抽一口凉气。
他的六皇兄年长他三岁,生母,正是丽妃紫氏。
凌冽眼前一阵眩晕,身上也是一阵阵发凉,就好像重重迷雾即将要在眼前散去,却骤然刮来一阵狂风,将四散开的浓雾大团大团聚起——
他险些喘不上气。
“您……没事吧?”孙太医连忙去探凌冽脉门,他装疯弄傻多年,其实就是希望这位镇北军中出来的王爷能过得好一些,他可不想因为自己一句话,而让凌冽出事。
乌宇恬风也急,挣扎着就要过去,“哥哥——!”
“……”凌冽一口咬在唇瓣上,强迫自己镇定,他心中思虑万千,反手抓住老太医颤声问,“那后来呢?六皇兄没死,他之后、之后又去了哪里?”
孙太医犹豫,凌冽抓着他的力道之大,眼神也很恐怖。
他有些后悔将这事说出来,他应该像在京中一样,装疯卖傻,将这些宫闱秘辛都烂在肚子里。
“孙太医!”凌冽加重了声音。
“……丽妃被车裂后,六皇子废为庶人,着前朝后宫、史书中抹去其一切痕迹,”孙太医声音很轻,“陛下将他交给了北郡王约束养赡,但没过多久,北郡王府就起了大火,府内上下无一幸免,六皇子也不知所踪。”
“……”
凌冽后背上渗出了许多冷汗,表情木僵。
他忽然没明白了乾达为何要对他说那些话——
中原皇室,血亲倾轧。
父子反目、兄弟阋墙,从来都是寻常。
若他这位六皇兄还活着,必定会暗中筹谋为母族复仇,更要与小皇帝争夺大位、谋算天下。
“王爷,您……”
凌冽的掌心冰凉,此时此刻,他才发现,重生一世,他算到了外戚、算到了阉党,也知道他那个又蠢又坏的小侄子心性无常,却没想、没想到原来他们皇室,还有这样的秘辛。
他,竟然还有个不知藏在什么地方的异母兄弟?
咬了咬牙,两世筹谋算计的北宁王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朝孙太医摆摆手,“……我没事,您继续说。”
孙太医苦了脸,“我知道的就这么多,王爷您别急,忧思伤身呐。”
凌冽看了老太医一眼,最终垂下眼眸苦笑,他想平复心绪,却忍不住动念——待会要再写几封密信给羽书,让他想法查查他这位“六皇兄”。
他这样,老太医便更急,六神无主地东张西望一会儿,终于求助地看向乌宇恬风。
这会儿毒医已包扎好,正在收拾东西。
乌宇恬风瞧凌冽脸上郁色浓浓,心中隐隐发痛,他连喊两声凌冽都没回神,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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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能眼珠一转,让孙太医将那碗黑乎乎的药递给他。
孙太医依言照办。
平日里,一碗药他要骗着凌冽喂他小半个时辰,这次,乌宇恬风却痛快地仰头一饮而尽。
他擦擦嘴,端着空碗来到凌冽身边,他小心翼翼地牵起凌冽的手晃了晃:“霜庭哥哥——”
小蛮王手掌温度偏高,热乎乎地将凌冽的唤回人间。
模糊的视线中,渐渐出现了乌宇恬风金灿灿的脑袋、亮晶晶的翡翠色眼眸。
凌冽叹了一息,软声问道:“怎么啦?”
乌宇恬风扬扬手中空碗,顺便亮出包扎好的纱布,“我乖乖换好药、喝完药啦!”他抬起已经能动一点点的左手,掌心朝上地摊到凌冽膝上,“哥哥说好的,要奖我糖!”
凌冽睨他一眼,又看看孙太医和毒医担忧的脸。
他吸了吸鼻子,多少也知道乌宇恬风是担心他,所以才这般撒赖耍宝,左右孙太医就知道这么多,他着急也不能急于一时,只能暂且放下,从旁取出那一整块花生酥饴糖。
饴糖粘牙,凌冽便隔着油纸包将它都捏碎成樱桃大小的小块。
然后,他打开油纸包,正准备捻起一块塞给乌宇恬风,小蛮王的动作却比他还快。他右手松开凌冽,双指一夹就准确地挑中了一块花生粒最多的,然后笑着抬手,轻塞入凌冽唇缝内:
“我乖,所以今天,换我请哥哥吃糖糖。”
作者有话要说:*《幼学琼林》这本书是明清时期爱用的,这里架空嘛大家就不要考据啦~骈文写作,里头多成语典故,对古代的著名人物、天文地理、典章制度、风俗礼仪、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等诸多方面的内容进行了介绍,还挺有意思的。
*安成帝是我的古早黑历史旧文《太后男为》结局里的小皇帝,韩家的先祖就是那位番外里出现的韩青、韩太医,他们跟本文剧情毫无关系,就是想提(你够)——
恬恬:我给哥哥吃糖~
凌冽凑上去咬小蛮王一口。
恬恬:唔?
凌冽:这世上没有比恬恬更甜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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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深秋霜至,麦稻金黄。
摩莲城二公子顺利将黑苗俘虏带去了天竺,蛮国大军依旧驻扎在落凰坪。半个月里,阚部和遂耶部首领又打了不少胜仗,黑苗残余势力溃散:战死的战死、流亡的流亡。
凌冽晨起,同伊赤姆大叔议完事后,并未在大帐中见到乌宇恬风。
休息了大半个月,这小蛮子的伤明明已大好,他却总躲着几位首领。好在现下战事不紧,凌冽便由得他,只当他孩子心性,又跑出去玩了。
他转着轮椅,案几上还堆着这几日中原往来、他没有处理完的密信:
京中秋闱放榜,出乎凌冽意料的是,那位前世探花郎,今生竟高中了状元。
小皇帝亲自在东山行宫设宴款待,当众大赞其文章,朝中几个清流文臣传阅其卷后,亦赞不绝口,直言此人行文大气开阔,又有禅机妙趣,实乃朝堂不可多得的人才。
而秋中磨勘,外戚一党则大伤元气。
小皇帝虽未直接对舒家做什么,却裁撤了舒家、龚家的旁支和门生,并借口江南水患、从江南启了不少士人。江南富贵之家众,虽未动京中高门利益,但引入江南士族,无异暗中削弱京中高门权力。
羽书信中还特别提到:中秋家宴上,太皇太后终于“病愈”,草草出来与众人见了一面。
凌冽一边研墨,一边在心中冷笑。
帝王权术,制衡攻心。
他这小侄子,倒还当真不愧皇室子弟。
翰墨的密信则是这两日才到的,带来的消息同样令凌冽震惊:
戎狄那个废物大太子,竟找出了铁证,证明:老狄王并非病死,而是被二太子联合其母鸩杀。此消息一出,原本支持二太子的不少部落临阵倒戈,老狄王的亲信甚至绑架了二太子之母献给大太子。
大太子对这个狐媚小妈从无好感,直接斩下她的脑袋挂上旗杆。
由此,北境草原上的混战愈发激烈、一时难歇。
这对于凌冽来是个好消息,给他争取了不少时间。
不过,无论羽书还是翰墨,都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六皇子”的消息,毕竟“元徽六年”已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而且明帝又下令刻意抹杀过其存在痕迹,现在要找,也没那么容易。
凌冽执笔,细想前世种种:
建初元年似乎不会再有什么大事,倒是次年上,鲁郡起蝗灾,饥民肆虐、饿殍遍地,小皇帝派阉党赈济,却被外戚从中捣鬼,致使赈灾粮被劫。而后鲁郡饥民集结、盗祸四起,最强的一股甚至险些攻入京。
凌冽想了想,给羽书去信——
小皇帝、外戚和阉党的争斗他不在意,但他不想因这群人的蝇营狗苟,便使无辜百姓丧命。
○○○
一帘之隔,营帐之外,红杉林中隐约站着两个人影。
其中一个身量高大、蓬松的长卷发在日光下煜煜生辉,另一个则随身佩剑、面无表情地牵着一匹毛色黑亮的小母马。
“多谢,”乌宇恬风拱手,“我会让毒医尽快配药的。”
牵着马的影十一点点头,面无表情地将缰绳塞入乌宇恬风手中,几个起落消失在红杉林上空。
王府影卫经年训练,无论何种感情,脸上都是一派木僵。如此,便也没有人能够看出影十一此刻的尴尬和羞赧——他已被小蛮王缠了整七天,这位异国大王耐心极好,且无论他躲到何处,都能被极敏锐地找到。
每一次,乌宇恬风都是笑眯眯的,被他拒绝也不恼。第二天又攀上树梢,站在离他一臂远的位置,认认真真重复说,他不是胡闹、他是真心想要学骑马,希望影十一能教他。
影十一被他吓得险些从树杈上摔下去,直白拒绝不管用后,这位影卫队长头一次有些急地反问,问乌宇恬风为何不直接去找凌冽,让王爷亲自教他。
结果,小蛮王只是弯下他翠绿的眼瞳,笑道:“你不懂。”
影十一:“???”
乌宇恬风舔舔嘴唇,没多解释,递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后,才继续补充,说如果他愿意偷偷教他骑马,他就让毒医给所有的影卫都配上趋避毒虫、蛊毒的灵药。
王府影卫,不畏强权。
影十一瞥眼看见乌宇恬风臂上银白色的小蛇,沉默片刻,站起身来:“一言为定。”
之后,他给乌宇恬风挑了这匹个头稍矮,但通体毛色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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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心还有一枚白色星星印记的小母马。秋日不是马儿的发|情期,母马心性温驯许多,正好适合新手。
刚开始,影十一还担心乌宇恬风对这匹小母马不满,没想到对方一见,一双绿眼睛就亮起来:
“好漂亮的马!我……可以摸摸它吗?”
影十一后退一步,示意他随意。
乌宇恬风试探性地伸出手,摸了摸小母马的脑袋后,又顺着帮它理了理鬃毛。他的动作小心而温柔,马儿本还有些戒备,被摸两下后,渐渐放松警惕,甚至亲昵地蹭了蹭小蛮王。
“她叫什么名字?”乌宇恬风问。
“……雪星。”
“真好听,”乌宇恬风抱着小母马的脖子,毫不吝啬地夸赞道:“这名字很配你!”
他说的是苗语,影十一听不大懂。
但奇的是,那匹明明来自西州的小母马,却好像听懂了一样,黑棕色的眼瞳亮起来,动了动前蹄、更热情地用脖子蹭乌宇恬风。
影十一瞧这一人一马互动,摇摇头:看来无论人还是动物,说话好听总是讨人喜欢的。
乌宇恬风虽是新手,但他天赋奇高,影十一只示范了一遍,他就能学得有模有样。影十一观他动作纠正几个地方后,乌宇恬风便渐渐掌握了技巧——懂得在移动时放低重心,用腰部和腿部的力量主动去跟马儿。
又七、八日后,乌宇恬风已骑得似模似样,影十一也从一开始的胆战心惊,变成放心远观。
……
如今,乌宇恬风挂着一抹淡笑,看了影十一消失的方向一眼,然后利落地翻身上马,朝落凰坪西边的晴山而去——
晴山是螳螂山西北边的一条支脉,前几日,他偶然在其中发现了一池寒潭。寒潭水深,里头却有许多条肥美鲜嫩的红鲈鱼*,此鱼不常见,只生于崇山峻岭的深水寒潭中,肉质细腻、没有毛刺,用冰镇过,还能生食。
乌宇恬风问过,中原没有红鲈鱼,他想着这半个月来凌冽劳累,便早早策马入山,采了棕榈叶来到寒潭。红鲈鱼是食肉鱼,且不易渔,他便打算用棕榈叶编个陷阱捕捞。
将一捆棕榈叶编织成鱼篓状,上端较长的叶片反折进鱼篓内,叶片之间交错重叠,底部放上用作诱饵的蚂蚁窝,鱼儿从正面游进去容易,但再想出来,就会被棕榈叶收束挡住*。
一连做了三四个陷阱,乌宇恬风看日头渐高,便又急急策马返回了落凰坪。
他将黑马归还给影十一,然后自己去附近采了一捧嫩紫色的小花,笑盈盈朝营帐走去。
帐内,凌冽正好写完了最后一封给羽书的信。
他将叠好的纸装入信封,正思量着小皇帝启用的那些江南士人集团,手中的信就被从后抽走了。
凌冽整个人连带轮椅被拥入一个暖烘烘、饱含着阳光的怀抱里,乌宇恬风一边将信笺放到案几上,一边变戏法般将花束塞入他怀中,“送哥哥花花!”
凌冽好笑,接过那捧花来嗅了一下:花香很淡,更多的是草叶清香。花瓣内圈泛白,外围的紫色重瓣上还挂着一点新鲜的晨露。
“今天天气好,”乌宇恬风绕到轮椅前,眼睛眨巴眨巴,“哥哥……教我骑马好不好?”
“骑马?”
“嗯,”乌宇恬风双手托腮,露出脸上融融梨涡,“哥哥的大白马很威风!”
他一早都想好了——打下中原时,他可以骑着阿虎和阿象,但北境在凌冽的描述中,是一个草很高、雪山遍布的地方,那样的地方阿象和阿虎都不便成行,他学骑马,将来才可能和哥哥并肩而立。
他看着凌冽,心中流淌着数抹温柔深情。
凌冽没多想,十来岁的男子正是喜欢骑马的时候,他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笑着允了,“先说好,你让我教的话,摔了我可救不了你。”
乌宇恬风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然后握拳挤了挤上臂的肌肉,“我耐摔,哥哥不怕。”
话虽如此,凌冽见到影十一时,还是吩咐他分拨几人远远跟着。
影十一看看凌冽,又看看乌宇恬风,木僵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这次影十一从西州带回不少好马,伊赤姆大叔便专门在军帐中划出了一片区域来做马场。凌冽遥遥看着马场中跑着的一群马,认真道:“给他挑匹性情温驯的。”
影十一:“……”
乌宇恬风也一本正经上前,趴在栏杆边看了一会儿后,一指“雪星”道:“这匹好漂亮!哥哥我可以选它吗?”
凌冽看了看,他指的是一匹身量较小、一岁左右的小母马,除了额心有一撮星状白毛外,通体乌黑光亮,一双棕黑色的大眼睛又圆又亮,在马场中昂首阔步、颈背线条流畅。
“你喜欢就选吧。”凌冽说。
影十一看着乌宇恬风。
乌宇恬风眨眨眼睛,语气无辜:“怎么啦?”
“……”影十一深吸一口气,最终偷偷翻了个白眼,打开马场的门,将雪星牵了出来。
雪星毕竟已跟乌宇恬风混了十多天,远远看见他就高兴地奔过来,影十一都险些拉它不住。雪星跑过来,亲昵地将自己的脑袋蹭到乌宇恬风身上,然后还伸直了脖子要乌宇恬风替它理鬃。
凌冽有些惊讶,看着他们一人一马。
影十一暗中冷笑一声,环抱了双手预备看小蛮王笑话。
结果,乌宇恬风只是“呀”地惊呼一声,然后张开双臂将雪星揽入怀中,他一面用手理着鬃毛、回应马儿的热情,一面冲凌冽笑道:“哥哥!你看,她喜欢我!我们真有缘!”
影十一:“……”
凌冽不疑有他,浅笑着点点头,“好像小动物都挺亲近你的。”
万物有灵,南境苗疆的动物们许多都很亲近小蛮王,几头战象跟他的关系亲近,大老虎也总是围在他身边,他们在林中穿梭时,路过的梅花鹿会蹭到小蛮王身边,惊飞的鸟雀会落到他肩头。
就连胆小的兔子、松鼠,都会趁小蛮王睡着,悄悄贴着他金灿灿、暖烘烘的蓬松卷发躺下。
乌宇恬风点点头,一点儿不害臊:“当然,我那么好看!”
凌冽忍不住低笑,影十一却不忍卒视地别开头——他多少有点明白小元管事心境了,他家王爷还当真被这南境苗子吃得死死的。
看着乌宇恬风满脸骄傲的小表情,凌冽才觉今日天高云阔、风中都是淡淡的青草香气。他在几个影卫的帮助下翻身上了白马,拉起缰绳后,才冲小蛮王道:“行了,我教你上马,你拉住马鞍、稳住身形,踩住脚蹬用力。”
乌宇恬风点点头,依言动作。
影十一在旁看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明明已能独自策马入山的小蛮王,这会儿又变成那个手脚僵硬的新手,看他那副犹犹豫豫不敢用力的模样,影十一终于、抬手狠狠地捂住了脸。
……是他输了。
新手在初次上马时,总会担心自己身体的重量会将马匹拽翻,但乌宇恬风个儿高、腿也长,虽然看上去有些别扭,但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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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很稳地坐上了马鞍,伸开双腿踩住马镫。
“放松,别紧张,”凌冽拽着缰绳同他并肩,“挺直腰杆、夹紧马肚子,现在拉起缰绳,对,就这样,我们先慢慢走两圈——”
乌宇恬风依言,策马同凌冽在大帐内慢慢走起来。
影十一心里无奈透了,却因“拿人手软”,只能屈辱地将话都憋在肚子中。他远远跟着,看小蛮王假装不经意,实际上很故意地放开缰绳,让雪星朝军帐中人多的地方走——
他一面委屈地冲凌冽撒娇,说他控制不住马儿,一面又冲军帐中蛮国的老少爷们笑嘻嘻道:
“哎呀,你们在练箭呐?哥哥今天要教我骑马哦!你看这匹马漂不漂亮?”
“你羡慕啊?羡慕也没有,这个是哥哥专门让我挑哒!”
“哇,我跟你们说,骑马超级有趣的!哥哥教得真好,你看我初学都能骑成这样!”
“什么?你们也想学?啧啧啧,那你们肯定要排队了,哥哥每天都很忙,不过呢,他再忙都会先教我!”
“嘿嘿,你们看,我和哥哥的马儿配不配?一黑一白,正好同我和哥哥一样!”
“啊?你想摸摸,不给不给,万一你惊了我的马,我摔了哥哥可是要心疼的!万一他伤心了躲在被子里哭,我可哄不好……”
……
他每说一句,影十一就倒抽一口凉气,而被他搭话的蛮国勇士们,也是各个面红耳赤。若是有一两个年轻些的,多缠着问了一句半句,乌宇恬风便能勒住马缰,拽着人一通细说。
从上马、拉缰绳、到如何调整坐姿贴合马背,末了,还要补充一句:“都是哥哥教哒!”
那位被他拽着说了一整刻时间的小勇士涨红了脸,他犹犹豫豫地看了眼乌宇恬风,又看看马背上表情很微妙的凌冽,忙行了苗疆大礼,急道:“是是是,大王,您同华邑姆最是相配!你们一定天长地久!花开富贵!”
凌冽:“……”
乌宇恬风:“那是,还是你最有眼光!”
看着小蛮王那洋洋自得的模样,凌冽挑了挑眉:“你……是不是故意的?”
乌宇恬风瞪大眼睛,拨浪鼓似地摇头,然后咬咬下唇,“哥哥是……嫌我笨吗?”
凌冽:“……”
影十一:“……”
乌宇恬风撒赖耍宝,总算哄得凌冽暂时相信他并非故意,确实只是不会拉缰绳。之后,凌冽丢不起人,便有意引着他往营帐外面走,又在空旷处教了他几样控制身体的小技巧。
小蛮王这次学得很认真,很快就能自己拉着缰绳在沙岛上跑一个来回。
凌冽观察了一会儿,见他真的会了,才放心下来,带着他加快了跑马的速度。两匹骏马疾如闪电,马蹄点起河道中无数黄泥。
“哇——!”乌宇恬风忍不住高兴叫出声,“飞起来喽!”
凌冽看着他,摇摇头——乌宇恬风不过十七,尚未及冠,算得上小孩子。
他忍笑提醒道:“腰别绷那么紧,还有,双手别同时离开缰绳!”
乌宇恬风忙拉住缰绳,让马儿速度缓慢,他喘了一息,抬手撩了撩额前汗湿的金发,“哥哥教我骑马,中午,我请哥哥吃鱼怎么样?”
鱼?
凌冽伸长脖子往乌宇恬风身后看了看,没发现他偷偷带了什么鱼篓。
“哥哥跟我来。”乌宇恬风说着,就扬鞭策马往前走。
他将凌冽带到了晴山之中,寒潭附近的浅黄草坪被正午的阳光晒得蓬松,乌宇恬风挑了一块高起的巨石将凌冽抱过去,然后将两匹马牵到旁边的松树下拴好。
凌冽远远就看见寒潭中隐隐有无数鳞光闪动,他记得《南境风物》中确载:在这深山寒潭中有一种淡水鱼,新鲜的鱼肉呈鲜嫩的橘红色,没有毛刺,剔除中央一条鱼骨后,切片为缕、能冰镇做冷盘吃。
不过红鲈鱼生性狡猾,住在寒潭底上极难捕捞,凌冽瞅着乌宇恬风身上并无钓竿,一时有些好奇,“你要怎么拿鱼?”
乌宇恬风当然不能说他早有预谋、准备充分,他便神秘地冲凌冽挤挤眼睛:“用巫术!”
凌冽一噎。
“哥哥在这里乖乖等我,”乌宇恬风笑,“我去拾些柴火。”
他说着,动作很快地进入林中,挑选了一个凌冽看不到的方向,将自己之前布置的棕榈陷阱收起来,里面已经大大小小捕捉到三四条肥美的红鲈鱼。
乌宇恬风将较小的几条放生,留下两条大的,然后抱着柴火和火绒回来。
凌冽见他变戏法般捞到了鱼,挑挑眉没细问,看小蛮王生火,给鱼去鳞、剥除脏腑。
微风翻卷起小蛮王金色的长卷发,火塘中簇簇的火焰给他小麦色的皮肤镀上了金光,结痂的伤口在他的后肩膀上留下了一道月牙痕迹,结实的小臂肌肉起伏、将两条红鲈鱼的腹部各切下一块来。
寒潭水冷,乌宇恬风用洗净的芭蕉叶做成小船,将鲜嫩的片好的鱼肉铺到上面,以寒潭水作冰。
剩下的鱼肉他则用香茅草包起来,整个放到了火上烤。而鱼骨则被他放到了一只不知他从何处得来的大贝壳上,盛放了清水慢慢熬煮。
心灵手巧。
凌冽忍不住唇角微扬:还挺贤惠的。
见乌宇恬风鼻尖上挂着汗珠,便取出手中巾帕替他擦了擦。
小蛮王一愣,有些受宠若惊,不过他很快就甜甜地笑起来,“谢谢哥哥!很快就好啦!”
看着这个金灿灿、热腾腾的小太阳,凌冽终于还是忍不住想:如若没有北境和戎狄,能同这样一房“小娇妻”厮守,似乎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
从摩莲城到落凰坪的大道上,一头浅灰色的小象正顶着竹筐缓缓前行。
象筐内,元宵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汗流浃背,他瞪了一眼头顶火辣辣的艳阳,忍不住问坐在对面的阿米连,“我说,我们就不能早点走么?”
阿米连身着扎染的蓝短裙,赤着双脚,脚踝上还挂着一连串银铃,她在照顾元宵的这些日子里已同小管事混熟,便小心地拿了个果子啃道:“不能,因为巫医说早上天气冷,你伤刚好受不得凉。”
元宵扁扁嘴,“可是现在好热。”
“那还不是因为你不肯换衣服——”阿米连伸长手臂,她的短裙上衣无袖通肩,这么一动几乎能叫元宵能看见她的肌肤,吓得元宵连连转头、红着脸闭上眼睛。
阿米连只有十二岁,胸前的女性特征并不十分突出,她嫌弃地看元宵一眼,“我照顾你这么久,你身上什么地方我没看过,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元宵一噎,脸更红了,“男女授受不亲的!”
“那是你们中原的规矩,我们这儿不讲究这个,”阿米连翻了个白眼,“再说了,苗疆天热,男女老少都爱打赤膊,总不能你多看我一眼就要成婚吧?你们中原人才是太随便。”
元宵说不过她,气鼓鼓地背过身去。
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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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子!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是这样的浑不知羞!!
他当然感谢阿幼依和阿米连的照顾,但他是男子,这些姑娘家怎么一点、一点都不知避嫌?!
元宵攥紧怀中包裹,气呼呼地不理阿米连。
他在摩莲城养伤的这段时间里,实在无聊,就给舒明义写了不少信。舒小将军听说他受伤,十分担心,将能够找到的珍贵药材不要钱地往这里送,还变着花样给他送了许多点心。
元宵拒绝多次,后来实在拗不过,便都留了下来。
点心他都吃了,剩下补品,他念着王爷,便都带上、捆成了大大小小的包裹。
正想着,头顶突然出现一片阴凉。
阿米连不知从什么地方摘下来一片大大的芭蕉叶,编成一柄简易的小伞,撑在他上方。
“你这是……?”
阿米连用手蹭掉元宵额头上的汗珠,只是无奈又好笑地摇摇头,“你这娇贵的模样,还真像我妹妹。”
“……我比你大,还有,我是男的。”
“我当然知道你是男的,”阿米连揉了小管事的脑袋一把,忍不住说出一句和她年龄极不相符的话:“你们中原人呐,就是心思太多、活得太累了。万物有灵,神明自有法则掌管世人,你们瞻前顾后,倒不如我们,选定了方向,就一直无悔地走下去。”
元宵眨了眨眼,他在摩莲城,自然也听说了不少前线的事儿。
一开始,他很焦虑,听得多了,反而能够心态平稳地细思——觉得苗人确实比中原人坦荡,更爱憎分明。
喜欢就是直白滚烫的爱意,讨厌就是老死不相往来、不死不休的恨意。
情人之间没有斩不断、理还乱的纠缠,反而坦荡、赤诚,像那小蛮子对他们家王爷。
元宵其实已经在暗想:如果最终王爷当真要选择乌宇恬风……
他或许,能试着去接受并祝福这位异族王妃。
正思量间,阿米连却忽然想起来,他们离开前,摩莲城三公子、或者现在该说是摩莲城主交待的事:“之后见了华邑姆,你可要跟他提图鲁耶的事。”
图鲁耶是摩莲城的小公子,就是那个弑父投敌又连夜奔逃入黑苗的叛徒。
“为什么是我?”元宵不满,“你怎么不去给你家大王说?”
摩莲城让他们带话到前线——
如发现图鲁耶踪迹,还是希望能将他生擒、送回摩莲城。
阿米连神秘一笑,拖长了声音:“自然是因为——我觉得,家里是华邑姆说了算啊——”
○○○
落凰坪,晴山。
乌宇恬风的手艺极好,冰镇过的红鲈鱼鲜嫩爽脆,凌冽吃第一口的时候就瞪圆了眼睛——中原宫廷里的冰鉴墨鱼都没有这么好吃。
“生食不能多吃,哥哥喜欢我们过几天再来,”乌宇恬风塞给他一只温着的竹筒,里头泡着竹叶茶,“烤的也快好啦,哥哥也尝尝。”
红鲈鱼不用挑刺,鲜红的鱼肉可以一整块直接吃。
包在香茅草里添加了调料烤的鱼肉呈嫩白色,吃起来又是另外一番风味,凌冽正在心里转着怎么夸夸小蛮王,身后的草丛中却忽然传来一阵异动——
两匹拴在松树上的马儿似乎受到了惊吓,一并嘶鸣起来,疯狂地扯着缰绳后退。
乌宇恬风抬眸,意外地在远处的草丛中看见了两条灰狼闪着幽光的眼睛。
晴山是螳螂山的支脉,山上草木并不茂盛,按理来说并不会有狼群栖息。
乌宇恬风细细观察片刻,便发现那两头灰狼的脖颈上都有栓过项圈的驯化痕迹,他立刻站起身来,将凌冽挡到身后,压低了声音,“哥哥当心,有敌人!”
凌冽自然也看到了远处的两头狼,他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香茅草烤鱼放下,用巾帕细细擦拭双手后,暗中握住了袖中短剑。
两头狼似乎饿极了,它们呲牙伏低了身子就朝前扑。
乌宇恬风哪里会让它们伤了两匹马,臂弯上的银色小蛇飞出,一击将其中一头狼咬毙在地,他自己则手持苗刀、矮身,直扎向狼腹。
就在两匹狼发难的同时,寒潭对面的草丛中又扑出一人,此人头上叠着三个可怖的瘤子、半边脸上布满诡异青斑,手脚也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他走路一瘸一拐,速度却很快,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就来到了凌冽面前。
凌冽虽腿脚不便,但还是用短剑挑起了火塘中炭木,烧红的炭栎如暗器般打出去,直接烫上那人皮肤,“嘶”地一声腾起白烟,那人却没停下靠近的脚步。
凌冽眉头一簇,几乎瞬间就与赶回来的小蛮王同时道出了“尸人”二字。
他们都以为黑苗惨败,却不想还有尸人存在。
乌宇恬风急忙处理掉剩下的狼,反身回来将凌冽抱起、送上马,他自己则是手起刀落、将那恐怖的尸人给砍成了两断。第一个尸人倒下,草丛中又窸窸窣窣地跑出来更多的尸人。
尸人将他们俩和寒潭团团围在中央,虽然畏惧中间的火塘,却吱呀乱叫着、眼中闪着疯狂的光。
两匹马都或多或少受到了惊吓,凌冽一边安抚白马,一边在心中飞快地思考对策。
结果,乌宇恬风却忽然一跃上树,从树上拽下来一个用头巾挡着脸的年轻公子,他的力气极大,头巾落地、露出那人布满黑色浓疮的脸。
乌宇恬风被吓了一跳:“你——?!!”
那人怪叫一声,拿起手中的哨子还想再吹,却被乌宇恬风一巴掌甩飞——
他“呜哇哇”乱叫着,尸人们听见他的声音,竟开始不管不顾地超前挤来。
乌宇恬风当机立断,抽了这人腰带将他五花大绑,然后塞了嘴巴像麻袋似得丢上雪星后背,而后他牵起雪星马缰,将黑马栓到白马后,自己加快两步、一跃从后上了凌冽的马。
凌冽一愣,还来不及反应,就见乌宇恬风自然而然地扬鞭催马。
高大的白色骏马驮了两人也不见疲态,反在乌宇恬风的催促下,一跃而起、突出重围,带着雪星一前一后地奔下晴山。
一路上,乌宇恬风的动作极稳,该伏低的时候伏低,该起身的时候起身,且夹着马肚子的动作很标准,一点儿也不像刚学骑马的新手,两匹马很快返回了军帐内。
乌宇恬风先让影十一推来轮椅,他将凌冽放下去后,就将雪星身上的“怪人”教给了阚部首领,他自己则是点了亲兵、带着遂耶部首领,重新往晴山而去。
远远看着他熟练打马的背影,凌冽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什么。
他转头,凉凉看一眼影十一:“所以,其实他会骑马?”
影十一:“……”
○○○
实际上:“会骑马”和“骑射娴熟”,还是有一些细微的分别。
晴山中发现的尸人似乎只是一股残存势力,在乌宇恬风准确地找出他们的幕后操控者后,那群尸人就一直木僵僵地站在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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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遂耶部首领细致地带人搜了山,并没有再发现其他尸人存在。
乌宇恬风骑在马上来回奔波调度,一时情急就没掌握好力度,双腿夹得马肚子很紧很紧。等事情都结束后,他一下马,几乎是瞬间就趔趄着跪倒在地上。
而且大腿肌肉抽动,走起路来合不|拢腿,看上去就好像两腿之间夹了只木桶似的。
原本凌冽还预备对他的欺瞒逗弄发难,见他如此,便忍不住笑,帐外几个蛮国勇士也跟着低下头去闷笑。
乌宇恬风丢了脸,气呼呼地哼了一声,然后就圈着腿回帐中,拉高被子将自己整个藏起来。
凌冽跟着转轮椅进来,瞧见那鼓鼓一团被子虫,忍不住笑意更扬,他悄悄让影十一去取了他的药酒,然后便凑过去,坐到床沿上,隔着被子拍了拍小蛮王:“恬恬?”
“唔……”被子下的声音委委屈屈,“恬恬睡着啦。”
凌冽乐了,不由分说将小蛮王扒出来,一指头戳上他的腮,“你骗我不会骑马时,可不这样。”
乌宇恬风张口想辨,凌冽却抢先道:“影十一都告诉我了。”
“……呜,”乌宇恬风整个脑袋都耷拉下来,“哥哥欺负我!”
凌冽摇摇头,笑着选择不同这个小自己五岁的小笨蛋计较,他拍了拍乌宇恬风的腿,软声哄道:“好啦,我们都别计较啦,快起来,我帮你用药酒。”
其实,即便是镇北军中老骑手,天天这般骑马也会腰酸腿软。
为了不贻误战机,军中将士们到了夜里都会相互帮忙按摩,凌冽虽为王爷,却同普通军汉子们混在一处,学来的按摩手法和穴位都还记着。
乌宇恬风愣了一下,飞快从被子中钻出来。
……
如此,当元宵和阿米连到达军中时,他们远远就听见了军帐内传出一声声令人浮想联翩的低吟。小蛮王的声音沙哑而带着痛爽,饶是引他们前来的伊赤姆都愣住。
听见这个,尤其是白天听见这个。
元宵的大脑瞬间充血,一路上对自己的劝慰都白费,他怒火中烧,直接大踏步上前、掀开帘子——
只见军帐内:
凌冽坐在床沿,手中挖着一坨不知是什么的白色膏糊,而乌宇恬风皮肤偏黑的劲瘦长腿,正高高地抬着分开挂在凌冽的臂弯中——
元宵:“……”
伊赤姆:“……?”
阿米连:“!!!”
元宵飞速地放下了帘帐,并红着脸赶走了伊赤姆和阿米连。
他双手捂住自己的嘴,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好……好、好家伙!
原原原来,他们家王爷才、才是在上面的那个?
作者有话要说:元宵:我瞳孔地震——
*红鲈鱼:编的,理解为虹鳟鱼+罗非鱼的一种寒潭淡水鱼。
*棕榈编鱼篓陷阱:参看德爷(埃德.斯坦福特)的荒野求生系列节目,比如《单挑荒野》,这种捞鱼的方式真的好厉害——
第56章
微风吹拂,卷起落凰坪上淡紫色的小花。
元宵捂着嘴,小脸涨得通红,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狠狠地在帐前草坪上跳了两下。
“阿图……嗯?元宵?!”
身后的帘帐动了动,转动轮椅出来的凌冽本想唤常守在附近的蛮国小勇士去烧热水,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了草坪上背对着他手舞足蹈的元宵。
元宵僵了一下,深吸好几口气回头,讪笑道:“王爷。”
凌冽手上还沾着药酒,他没多想元宵那面红耳赤的异样,“正好你回来,帮我管他们要点热水。”
说完,凌冽就放下了帘帐。
留元宵一人在原地,脑中又忍不住想起从前镇北军中:郭家几个小厮聚在一起攀比两位公子的房|事,说什么大公子今夜要了两回水,那二公子家的一听,便红着脸争说他们主子一夜要三回。
热水……
元宵的耳尖红透,同手同脚地往前走。
待元宵再次端着铜盆进帘帐时,凌冽面色从容,正用巾帕慢条斯理地揩擦着指上药渍。
躺在床上的乌宇恬风被絮丝被盖得严严实实,他双颊绯红、绿眼睛里洇着水光,目光巴巴地看着凌冽,那模样怎么看、怎么像个新承雨露的小宠妃。
元宵默了半晌,吞了口唾沫,端着水盆结结巴巴走过去:“王爷,您要的热水。”
凌冽抖拢袖子,一边净手一边对身后的乌宇恬风道:“第一次都会痛些,加之这次你骑在上面,一时情急折腾狠了,这几日肯定都下不来床。”
乌宇恬风皱皱鼻子,一脸小媳妇样儿。
元宵却瞳孔剧震,骇然而露骨地看看乌宇恬风,以及,他身下躺着的床——
他知道他们家王爷厉害,但这……未免也太厉害了吧?
而且,王爷从内敛保守到开放儇薄,竟是个过场都没有:什么骑在上面,什么第一次,这些、这些都是能随便说的???
乌宇恬风躺着,目光却追着凌冽,“那——哥哥不生我气了?”
其实刚才凌冽给他按摩时,他就小心翼翼地解释过学骑马的缘由,这本是件正经事,结果落到他口中,却成了——
“前几日读书,我从《幼林琼学》中新认个词,叫‘夫唱妇随’。哥哥将来若是嚷着返回中原,我肯定是要随行的。中原山高路远、地形复杂,我若连骑马都不会,岂非给大锦北宁王丢脸?”
“……”凌冽无奈透了,一时不知该先揍这小混蛋一顿,还是该先给他解释解释“夫唱妇随”并不是他理解的那种表面意思。
细思心烦,凌冽干脆加大手上力道,引得小蛮王怪叫连连。
那怪叫声传到帐外,正巧被元宵几个听见。
凌冽并不知自家小管事误会了什么,他放下巾帕、转过身来,轻戳乌宇恬风脸颊:“看你表现。”
“什么表现?”
凌冽想了想,笑道:“如果今晚你能背出《幼学琼林》完整一篇的话。”
乌宇恬风脸上的笑容一僵,而后吐吐舌头、整个苦了脸。
站在旁边的元宵也摇摇头,看向小蛮王时,眼中平添了一抹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怜悯同情:
王爷真的好严格,第一次后,竟还要人背书?
真辛苦。
元宵看着小蛮王眨眨眼:我以后,一定对你好点儿。
○○○
用一本书,将不安分的乌宇恬风摁在床上休息,凌冽从大帐中出来才只知道——他们从晴山上捉回来的那个满面黑疮的男人,就是摩莲城那位弑父投敌的小公子:图鲁耶。
毒医检查过,他身上被种下了四五种不同的蛊毒,蛊毒之间相互作用,便令他变成了眼前这幅半人半鬼的模样。
在凌冽到来前,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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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围着他审问了几轮。
图鲁耶的精神状况很差,疯疯傻傻的,一会儿强烈挣扎着、发出尸人般嘶吼,一会儿又痴痴狂笑、看着众人露出诡异的阴毒笑容,用沙哑怪异的嗓音喃喃重复道:“你们都得死,都会变得和我一样、一样!”
毒医平生,最恨威胁。
他手指一番,竟生出一只紫黑色的小飞虫,小虫从他指尖弹飞出去,顺着图鲁耶张开的嘴就爬了进去。
图鲁耶一愣,而后剧烈地挣扎起来。
小虫灵活异常地顺着他的喉咙钻入了腹中,也不知折腾了什么,令图鲁耶的额头上瞬间就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在椅子上抖如筛糠,又止不住地哀嚎求饶起来:“快、快住手!我说、我说,我都说……”
毒医哼了一声,暂且放过了他。
原来,图鲁耶投了乾达,本以为能在乾达和黑苗的帮助下,夺得摩莲城主之位。没想,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自己所做的恶事被全部揭发、没了容身之所,更让整个苗疆百姓都对他恨之入骨。
图鲁耶从小受尽宠爱,哪接受得了这等落差。
他不过在乾达面前抱怨两句,便被乾达暗中下毒,将他当做重启“驭尸术”的试验品。
“你们以为,乾达和黑苗巫首只满足于,驭尸吗……?”图鲁耶笑了两声后,脸上的浓疮忽然像沸腾一样冒出大泡,他登时瞪大了眼睛,浑身剧烈抽搐起来,口中发出了渗人的惨呼。
毒医一愣,而后飞快上前,拨开了随身的罐子,一只紫色蝎子爬出,飞速蛰了图鲁耶一下。
图鲁耶满是烂疮的脸上迅速浮起了一层酱紫,而后那一团团血肉连带着外皮上黑色的浓疮脱落,图鲁耶的惨叫声更大,却在一阵虚脱后,渐渐恢复了神志。
“……”他虚虚地喘了两口气,看向毒医的眼神中原是怨愤,“你……还给我下毒?!”
毒医冷哼一声:“不用剧毒你死定了。”
图鲁耶却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话一样,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肉块更多地脱落,他眼睛血红,“死?我现在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啊?!又有什么分别?!”
毒医耸耸肩,一点儿没被他骇住,“想死挺容易,但就看你死前,想不想向那些害死你的人报仇了。”
图鲁耶的胸膛起起伏伏,眼中闪过数抹情绪,最后他咬咬牙,还是道出了实情。
黑苗巫首一直想利用《驭尸术》操控尸群,重现数年前尸人横行南境的盛况;而乾达拿着半本《驭尸术》反复试验、反复失败,最终与黑苗巫首产生了分歧——
他对操控尸骸、白骨不再那么感兴趣,反而生出了将活人直接制成强大“武器”之念。
他开始背着黑苗巫首用俘虏做试验,但都不算成功,那些被他用蛊毒培育出来的尸人各有各的缺陷:有的力量强大却不长命,有的服下蛊毒就爆体而亡,有的疯狂失控、险些当场啃噬乾达……
图鲁耶算比较幸运的,乾达给他下得蛊毒分量不多,没让他当场横死。
他趁着螳螂山开战时逃出来,在身体变得愈发虚弱前,图鲁耶意外发现了自己能够短暂地操控尸人,让那些“死尸”听他的话行动,可惜,时效却非常有限。
说了这么多,图鲁耶虚弱地长喘气,他低了低头,“我……就知道这么多。”
他脸上的血肉掉得差不多,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下面的白骨,毒医拧了拧眉,思虑片刻后,还是将摩莲城主的话带了给他:“你阿兄……我是说,花园城主,希望我们还是将你送回去。”
图鲁耶一愣,拉满了诡异紫色血丝的眼瞳动了动,而后他嗤笑一声,“……谁要他假好心。”
毒医还想说什么,图鲁耶口中就涌出了好大一滩黑血。
血顺着他那张残破不堪的脸庞缓缓滴落,黏稠浓黑的血珠落在衣衫上,竟嘶地一声烫出个大洞。毒医忙戒备地带着众人后退——
只见那黑血将图鲁耶身上的衣服烧穿大半后,就像什么活物般,极快地融入了泥土。
毒医从未见过如此奇异场面,半刻后,他小心上前,却发现图鲁耶已经彻底没了气息。
“……”
众人沉默间,帘帐翻动——
见进来之人是凌冽,伊赤姆多少露出几分尴尬,“……王爷。”
浑不知情的毒医和其他人,则是下意识挡住图鲁耶,冲凌冽行礼:“华邑姆”。
军帐内有浓郁的血腥味、焦臭味,凌冽皱眉,取出巾帕来掩住口鼻:
“这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毒医立刻将图鲁耶之事复述了一道。
凌冽忍着反胃恶心,遥遥看了一眼图鲁耶的残尸:乾达愈发丧心病狂,从“驭”尸变成了“造”尸。逆天而为、生灵涂炭。
正巧伊赤姆问他拿主意,凌冽便道:“图鲁耶的尸身,还要劳烦毒医和孙老两位看看,若无其他线索,便还是送还给摩莲城吧。至于之后如何应对黑苗和乾达……”他顿了顿,往后看了一眼大帐方向,“还是等他睡醒再说吧。”
眼下是午后,日光郎朗、天高云淡。
毒医几个听得此说,只奇怪大王近日如何这般躲懒,而知晓前因后果的伊赤姆大叔却由这一句话涨红了脸,忍不住地呛咳起来——
“诶?你这是怎么了?”毒医急急帮他顺气,“不会是中毒了吧?”
伊赤姆摆摆手,却咳得更重,眼角都憋出几分红,他同站在凌冽身后的元宵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涌起相似的情绪。
大叔心下郁郁,更忍不住在心中老泪纵横:像大王那般好的体力,竟会被折腾得昏睡过去!大锦北宁王,当真无愧是威震四境的战神!
○○○
螳螂山以南,淙淙流水涌入南洋。
丛山峻岭内,隐约立着一桩深灰色的尖顶石质小楼,石楼在墨绿的茂林中显得有些突兀,窗户不糊纸,而是五颜六色地拼贴了许多来自异邦的琉璃碎片,看上去色彩十分鲜艳。
石楼正门是上尖下方的拱门,木制漆黄的大门上,雕刻着繁复的花叶纹,中央镂空的四扇分窗上,则刻着纵横交错的十字。
整一栋小楼被环抱在茂密的丛林内,但它的后院内,却整整齐齐栽种着不少瓜果蔬菜。
乾达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于完全陌生的房间内:
除了他躺着的床,屋内没有太多的陈设,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幅描绘着隆胎蒙脑袋发光的怪画,床边放着一盆子清水,盆的里侧是一只烛台,烛台下面、压着一本棕皮的书卷。
乾达挣扎着想起身,结果才一动受,就感觉到腕骨处传来钻心的痛,他闷哼一声倒下,同时,房间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你醒啦?”
一个满头金发的隆胎蒙推开门,他有着一双如海般湛蓝的眼睛,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身上穿着一件款领口的白色中衣,外面套着一件形状古怪的皮质马甲,但他说出来的苗语却很流利。
乾达没说话,只是有些戒备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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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金发隆胎蒙挠挠头喃喃道:“神父不是说你是苗人么?”
这时,另一个声音从屋外传来,似乎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他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异邦话,而听见他声音的年轻隆胎蒙脸上神情一条,然后到了一句“门”还是“闷”什么的,就急匆匆跑了出去。
乾达不动声色,等他离开后,才细看自己眼下处境:
他双腿都被细细地包扎过,断掉的腿骨都被接上缠着夹板和绷带,脱臼的手也被妥善地治疗过,身上虽痛,但已经减缓了很多不适,而且他随身携带的东西一件都没有少,都整整齐齐地收在远处的凳子上。
乾达看了看周围,发现了一根立在墙根边的扫帚。
他用没受伤的手撑着从床上坐起,然后一点点爬到了扫帚旁,借着那木棍的力量站起来,十分勉强地凑到了窗口,只见两个隆胎蒙——
救他的那个中年红发的穿黑衣,刚才这个年轻的衣白,两人围着一个窄小的担架,同几个头戴斗笠、身穿墨蓝色筒裙的姑娘们在交涉着什么,姑娘们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还躺着一个姑娘。
两个隆胎蒙和那群姑娘似乎很是熟悉,姑娘们焦急地比划了半天后,那隆胎蒙就引着她们往屋内走。因为角度的缘故,乾达看不真切几个姑娘的相貌,却大约知道她们这种头戴斗笠的,大约是边境某个以母为尊的小寨。
思量间,乾达一垂眸,却讶异地发现:
躺在担架上的人,怎么看起来那么像、那么像他那个不成器的女儿阿曼莎。
○○○
乌宇恬风这一觉睡到了黄昏,揉揉惺忪的睡眼起身时,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肚子发出了咕噜噜叫声。他撇撇嘴,用手摁了摁空荡荡的腹部,伸了个懒腰就准备下床。
结果一用力就牵动了腰腹处很大一片肌肉,酸痛的感觉让他瞬间皱紧了眉头。
凌冽没在帐中,乌宇恬风深吸了一口气,咬牙抬腿下地。
涂过药酒的大腿根肌肉发紧,却没那么酸痛,但迈步时乌宇恬风还是有些别扭。
他慢慢挪到案几边,瞥见专门放在书堆最上头的《幼林琼学》,乌宇恬风勾伸出手,好笑地将那书拿起来,随手翻了几页——
其实他记忆力不错,这书又是中原孩童看的,加上字词押韵,他反复看的:《朝廷》、《文臣》、《武职》和《外戚》几篇,其实他早已烂熟于心。
而用来逗凌冽的《婚姻》和《夫妇》两篇,虽然字词上有些典故他看不懂,但大致的内容还是能说出来。
想到自己故意说错的“夫唱妇随”一词,乌宇恬风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露出一汪浅笑。
哥哥喜欢他什么,他其实早就知道。
被忽略的五脏庙,这时又发出了不满的咕噜声,乌宇恬风便放下书,预备往营帐外去找点东西吃,结果才走了一步,就听见帐外传来元宵和勇士们交谈之声。
小管事在摩莲城待了一段时间,日常交流的苗语学了不少。
听他流利同门口两个小勇士聊天,乌宇恬风想了想,后退两步、抓起桌上的《幼学琼林》准之又准地翻到《夫妇》一篇,然后闭上眼睛、趴到了案几上——
掀帘进门的元宵手中端着一个托盘,盘中是凌冽吩咐他煮给小蛮王的瘦肉粥。
军中晚饭用得早,凌冽吩咐煮肉粥,只是觉得肉粥方便,即便小蛮王没醒、放凉了,一会儿也好再热。
元宵端着肉粥却只在想,小蛮王这第一次当真激烈,王爷这次开荤当真如狼似虎。
堂堂蛮王,竟被折腾得只能吃软食。
掀帘进账的小管事,第一眼没有在床榻上看见人,他还吓了一跳。
而后瞥眼看见趴在案几上,枕着那本《幼林琼学》睡着的小蛮王,元宵心里又生出一些“同时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
从小不甚爱读书的元宵抿抿嘴,先将那碗肉粥放到一旁,然后他转身、走向他从摩莲城中带来的几个包袱处,翻了翻,终于在包裹底部、寻出个包得重重叠叠的小匣子。
他揭开匣子外两层布,从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只胆瓶。瓶口有腊封,但一拿出来就清香四溢,瓶身上还浅浅描了三个模糊的金字,帐内光线昏暗,只能隐约辨认出个“油”字。
元宵叹了一气,将那瓶子轻轻地放到小蛮王手边,脸上露出一种近乎于老母亲慈笑的表情。
乌宇恬风不明所以,紧接着身上就被元宵披上了一件凌冽的外衫。
等小管事轻手轻脚地离开,他才有些迷茫地抓着外衫起身,动动手指、捏起那只小瓶子。因光线太暗,乌宇恬风又燃起案上油灯。
迎着煜煜火光,乌宇恬风才清晰地辨认出瓶身上三个龙飞凤舞的描金小字,分别是:
“油”、“戏”、“秘”。
作者有话要说:元宵:王妃,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小蛮王:?好难哦,这个字我没看懂——
第57章
最终,凌冽并没有当真让乌宇恬风背书。
他从毒医帐中出来后就被索纳西请走,螳螂山一战后,小勇士受到黑苗弓|弩车启发,自制了一种轻便的连弩,想请他一观。原本在军中有些受人排挤的索纳西,如今身边也围着不少年轻勇士,见凌冽过来,纷纷恭敬行礼。
“做得不好,”索纳西脸色微红,将那枚只有小臂长的弩|弓递给凌冽,“老师您别笑话我。”
镇北军中亦用连弩,但远没有索纳西这只轻便小巧。
凌冽对着远处扎好的稻草人试了试,威力尚可,他看了看小勇士削出来的箭杆,想了想,挑了几种更轻便的材质,拍了拍索纳西的肩膀,让他再改进试试。
索纳西由此兴奋得小脸通红,表示将来一定会做得更好,给“老师”争气。
如此一番折腾,待凌冽再回大帐时,已是人静夜深。
帐前两个负责守卫的小勇士抱着长矛睡得东倒西歪,而帐内却还隐约能看见摇曳的灯火,凌冽挑挑眉,悄声挑帘,却正好撞见趴在案几上,金发映照着满室暖橘色光芒的乌宇恬风。
小蛮王被他惊动,揉了揉眼睛迷糊地抬起头,他脸颊上有个红红的压痕,身上半披的外衫滑落。
“唔……”翡翠色的绿眼睛陡然一亮,“哥哥你回来啦?”
凌冽转动轮椅过去,见案几上的一本《幼林琼学》被压得卷边,齐头一句“张敞为妻画眉,媚态可哂*”的墨迹上,洇着一片不明水渍。他好笑地看小蛮王一眼,先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外衫,才道:
“真在背书啊?”
乌宇恬风愣愣,顺凌冽戏谑的目光看见了那块墨斑。他呛咳一声,立刻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地将书页合上。
凌冽笑着摇摇头,先将外衫挂到木施上,然后取了巾帕洗漱。
乌宇恬风看着他的背影,抹了一把脸,跟过去给凌冽续上热水。他一直想等凌冽回来,在元宵离开后,他一边随便翻着书,一边把玩着那只白瓷描金的瓶子,大约是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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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最终还是撑不住睡着了。
这只白瓷胆瓶,让乌宇恬风想起初逢时,金沙江上凌冽给他的金创药。
金创药亦用白瓷胆瓶,上盖金印,但所用瓷胎远没这只精致,此瓶口虽封蜡,凑近却能闻见沁人心脾的清香。且此瓶高不过寸许,他摸索着瓶身上三个精致的描金小字,心里又转起曾经的念头——
金创药瓶太大,毒医也不帮他。
但这瓶“油戏秘”却足够小巧,或许他明天能找心灵手巧的阿妹们讨一枚项链?
这么想着,乌宇恬风将描金的白瓷小胆瓶收进了自己腰侧的小布兜里,然后才凑过去,与凌冽相拥而卧。
熄灯后,凌冽将图鲁耶的事告诉了乌宇恬风。
他背对小蛮王侧卧在罗汉床里侧,墨色长发散落满床,中衣的系带将他劲瘦的腰肢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乌宇恬风站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吞了口唾沫,才掀被子翻身上去。
“毒医从图鲁耶的身上发现了五种蛊毒,其中两种都是傀儡虫,”凌冽叹了一口气,“毒医说《驭尸术》中用蛊的方法,和他所学完全不同——这两种傀儡虫明明相生相克,乾达却有办法让它们在图鲁耶的身上共生。”
不仅如此,剩下三种蛊毒虽各有各的功效,但毒性都甚凶悍。按常理也不该放到一起使用,莫说生者,就算是死尸,腐蚀性极强的毒素会顺着血脉破坏皮肉肌理,毒医至今也没有想通各种缘由。
凌冽说完,沉默半晌,才道:“驭尸之疯狂,恐已不是常人能想见的,还需早做决断。”
乌宇恬风虚虚圈着他的窄腰,眉头亦是紧拧,“……老师前日已给蒲干国王阿奴律去信,请他协助我们缉拿黑苗巫首。”
“那乾达呢?”
乌宇恬风摇摇头,道:“遂耶部首领这几日顺螳螂山支流往南,都快到高黎山了,也没找到他的尸首。高黎山下的那曲河水流端急,想必……希望渺茫。”
那曲河在中原亦闻名,只因其两岸山峦高逾百丈,危崖奇耸、水急滩高。听闻,人只是蹲下去在岸侧净个手,一个浪打过来,就会卷得人尸骨无存。
凌冽皱了皱眉,“那——你是如何打算的?”
乌宇恬风想了想,他无意与蒲干国为敌,但对方若在黑苗巫首事上拒不合作,为南境将来计,他也只能考虑宣战,“不过,如果哥哥中原事急,夫唱妇随,我就陪哥哥回去。”
明明在说正事,不知为何,这混不吝的小蛮子又忽然提到这破词。
凌冽抿抿嘴,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这个词什么意思啊,就乱用。”
乌宇恬风无辜地眨眨眼睛:“不是夫妻齐心,丈夫做什么、妻子就跟着做什么的意思么?”
“……”凌冽忍了忍,反问他,“那‘夫为妻纲’呢?”
这个对小蛮王来说就太难,“纲”这种法纪在整个南境几乎没有,他摇摇头,抿抿嘴小声问:“那是什么?”
凌冽清了清嗓子,给乌宇恬风解释了什么叫“三纲五常”,并且告诉他,“夫唱妇随”的意思是:妻子对丈夫唯命是从,以夫君为自己的天、以夫君为自己的理,不可违背、不可置疑,常含贬义*。
乌宇恬风皱皱眉,心想中原的规矩还真多。
可他将这种夫妇关系代入到自己和凌冽身上后,却又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妥——
“可是,哥哥愿意管我,我还挺高兴的。”
“……”凌冽被他说得愣了一下,然后抿抿嘴道:“只是管你么?夫为妻纲、夫唱妇随的意思就是,我做什么你都不能反对,我要凶你就凶你、要……打你就打你!”
“唔……”
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凌冽还吓唬他,道:“我还会去找别的小老婆,宠着她们一起来欺负你,甚至因为小老婆漂亮又贴心,就直接休了你,不给你吃喝、不给你衣裳,大棒子把你赶回娘家去!”
乌宇恬风看着背对自己说得起劲的凌冽,唇边笑容扩大。
他的漂亮哥哥真有趣。
若真论起来,他们俩到底谁才是“妻”?
他目光深邃地浅浅描过凌冽的肩颈,然后紧了紧手臂,将自己咚咚跳动的鼓噪胸膛贴上凌冽后背,灼热的温度瞬间烫得凌冽一时失语,他轻轻挣了挣,耳廓上却被小蛮王轻轻啄了一下。
潮湿的热气让凌冽觉得有些痒,他忍不住抬手,轻轻挡了挡。
“哥哥喜欢我,我知道,”乌宇恬风语调轻快,“不会不要我哒!”
凌冽被他臊得满脸通红,忍不住转过身来怒视着他,“你、你哪里来的自信?”
乌宇恬风眼波流转,将自己的大脑袋搁到凌冽肩膀上蹭蹭,然后嗅着凌冽身上一点极淡的熏香,笑道:“我有证据哦,不过我才不告诉哥哥。”
证据?
还不告诉他?
凌冽瞪着眼睛,推了他一把,气呼呼地裹紧被子、又背过身去。
乌宇恬风也不恼,只闷闷笑,他拍了拍凌冽:“哥哥快转过来,不许背对着我睡觉。”
凌冽拉高了被子不理他。
乌宇恬风看那团隆起的絮丝被,长臂一展就将凌冽连人带被子地裹入了怀里,他趴在被子上面,隔着被子压低了声冲凌冽道:“哥哥要是再不转过来,我就要欺负哥哥啦!”
凌冽攥紧了被子,狠狠地闭上眼睛。
见凌冽不为所动,乌宇恬风便压低了身子,凑在凌冽头顶上絮絮道:“哥哥不信呐?我可是很坏很坏的哦,我会先把哥哥从被子里面扒拉出来,然后压着哥哥香香,把哥哥亲得晕头转向,趁哥哥喘不上气了,我就会偷偷扒拉哥哥的衣带,然后……唔?!”
他的胡话还没说完,就被恼羞成怒的凌冽一把掀开被子、反身压倒在床上。
凌冽挺直了腰杆,居高临下地骑在小蛮王身上,他面色绯红、双眼冒火,双手拧紧小蛮王颈项上的双|龙纹银项圈,“能不能老实点儿好好睡觉!”
乌宇恬风被他扼着喉咙,却因仰躺着的缘故,自下而上、看见了许多从前看不到的美景:
漂亮哥哥的胸膛起伏,一番混乱下,中衣的系带松了许多许多,借着不算明亮的清浅月色,他看见了凌冽精致纤细的长锁骨从颈侧延伸到肩膀,在垂落的墨色长发中若隐若现。
因双膝受伤无力的缘故,凌冽只能绷紧双腿,即便隔着被子,乌宇恬风也感觉到了那股强悍的力道。
北宁王的中衣以冰绡制成,柔软轻薄、色白如雪,下摆随着他的动作分开纠缠在红色的絮丝被面上,乌宇恬风看着,微眯的眼瞳中翠色便愈深——
他的霜庭哥哥如今伤着,若将来、将来能治好他的腿……
他是不是就能、就能看到:哥哥意乱之刻、攀着他的肩颈,亦是满面绯红、眼尾洇湿,水润的唇瓣印着浅浅齿痕,忍熬着与他起落、与他欢愉良时。
且他的漂亮哥哥习武,即便受伤不良于行,身上的肌肉线条也极流畅。观他骑射,便叫乌宇恬风忍不住地意动,他舔舔唇瓣,明明心里身上都灼烧得厉害,面上却只是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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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眨眼,冲凌冽笑了笑:
“哥哥,你好凶哦……”
“谁让你成天胡说八道的?!”
乌宇恬风却笑,漂亮的绿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凌冽瞧。
凌冽没看懂他露骨的眼神,只当自己的威胁起了效,他翻了个白眼,从小蛮王身上下来滚到一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后,他枕着长枕懒洋洋嘟哝道:“别折腾了,明日还要早起呢。”
乌宇恬风“嗯”了一声,却拍拍凌冽的肩膀将人转过来、面对面圈入怀中,而后他抖开了絮丝被、将两人严丝合缝地裹住,“哥哥好梦。”
○○○
钦敦江畔,蒲干城。
手提一盏灯的蒲干公主米莉亚*,正急急忙忙地穿过长廊,来到了她父王母后所在的大殿门口。米莉亚公主身上仅着一条圆花纹筒裙,呼啸的夜风险些将她系在脖子上的丝绢整块吹走——
她不得不停下来,将灯放到一旁,用手紧紧护住丝绢。
结果一低头间,就听见大殿内,传出了他父亲阿奴律国王的声音:“……只要能复活瑟鲁提,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米莉亚一惊,缓缓放下了预备敲门的手。
瑟鲁提是她的弟弟,十七岁时,不慎溺毙在钦敦江里。
大殿内,年过四十的阿奴律国王斜倚在金座上,而她的母后玛黑,正在给他添新的灯油。殿内的光线明亮起来后,玛黑才看见案几上摊着一张羊皮卷:“……苗人来信了?”
“嗯,要我们帮助缉拿黑苗巫首。”
玛黑一愣,而后脸上露出几分担忧,“那您打算如何应付?”
“瑟鲁提是我唯一的儿子,我自然不可能同苗人合作。”
玛黑微微松了一口气,但脸上表情依旧绷着,“可苗国势力强悍,您这样,若他们一举攻城……”
阿奴律叹了一口气,将妻子揽过来,“为了瑟鲁提,我会死守到底。”
玛黑伏在丈夫怀中,看着他坚毅的面庞,心中涌出一股感动,但她还是幽幽叹了一口气,小声劝道:“其实大王您正当盛年,国中又多好女,您何不封一位贵妃,又何愁没有王子?”
阿奴律皱了皱眉,“本王此生只得你一人,此事休要再提。”
玛黑动容地看着他,眼中蓄满了泪花,她轻轻点点头,将脑袋枕在丈夫的胸膛上,却还是忍不住道:“……其实米莉亚聪慧,能处政又善用兵,您何不……”
“女儿有什么用?”阿奴律却粗暴地打断了妻子,“将来都是要嫁人的,只有儿子,才是我蒲干王朝最合法的继承人。”
玛黑愣了愣,最终只是轻叹着,依偎在丈夫身侧。
两人相拥的身影,还有他们所说的那些话,全部一点儿不拉地落在米莉亚公主的眼中、耳里,她站在门口僵了半晌,而后缓缓地蹲下身去拾起了那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夜风扑灭的灯。
明明夜风已止,她却止不住地打寒噤。
任她再好,也比不过已经死去三年、刁滑顽皮的弟弟。
○○○
蒲干城外,钦敦江上游。
隔开南境和蒲干国的高黎山陡峭险峻、山脊高隆,并流的三江将南北蜿蜒的山脉纵切成极苗条的一缕。山风呼啸,布满茂林的山上漆黑一片。
山北靠近山顶的一片杉树林中,隐隐透着一星半点的火光。
火光来自一个依山而建的寨子,寨子的大门用秃杉树干搭建,正中横梁上悬挂着一枚木雕的上弦月,月亮两旁环绕着祥云纹和重瓣层叠的牡丹花,看上去简约又精致。
寨子不算大,容纳不过百人。
杉木制成的小楼和树屋中央,是一座下沉的圆广场,广场中央是一株漂亮的大树牡丹*。火红色的花朵即便在黑夜中,也是分明艳夺目。
树下聚集着几个身穿深蓝色沾染筒裙的姑娘,她们皮肤偏黑、身量瘦小,长发高高盘在脑后,脑门前扣着一顶大大的竹编斗笠,斗笠有疏密:稍稀松的、还能看见姑娘的脸,密一些的、便只能看见斗笠表面的彩绘。
“今天那个姑娘生得好美!”其中一个姑娘开口,“可惜受伤毁了……”
“不过她能被路易亲自照顾呢!”另一个双手拧在一起,语气有些羡慕。
“嗯?”前一个笑她,“那你再偷偷划伤自己腿一次啊?路易肯定会温温柔柔地给你拿药的。”
后一个姑娘臊得面显红晕,她恼火地追着姐妹打了两下,等人连连告饶,她才有些不甘心地坐到树下,靠着大树牡丹棕黄色的树皮,轻声道:“可惜路易终有一天要走,不会留在我们浅渊寨里。”
她的姐妹愣了一瞬,似乎不满她这样泄气,便蹲下来揪了她的脸庞一下:“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再说了,之前来的那些阿伯们多半到年龄都要回去的,路易至少还要待十多二十年,你还有机会!”
姑娘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心动,但又忍不住懊恼,“……今天我就应该留下帮忙的。”
“哈哈哈哈,那你晚归被寨主婆婆骂时,我可不帮你!”
“你讨厌!”
……
两人打闹嬉戏的声音在空寂的深山中尤为明显,很快就模模糊糊地传到了离寨子不远的一处尖顶小楼中。小楼用石砖垒砌,窗户皆用西来的琉璃碎片拼贴而成,正门木制,上头雕刻着繁复的花叶纹。
晚饭时,乾达终于弄清楚了救他的两个隆胎蒙身份:
将他从水中救出来那个红发绿眼睛的,能说一口流利的苗语,名字是约拿。而他身后那个金发蓝眼睛的少年,名路易,他们都是辗转从天竺来南境的传教士。
乾达在内心翻白眼,同样的说辞,他十七八年前就听过。
这种番邦异僧,信仰着一套与南境、中原完全不同的神明,直言天上有个全知全能的天父,为了拯救人间疾苦,竟将自己的独子献给了世人*。
只要是信众,这群番僧就会将你约为兄弟、亲人,他们面容和善、做事不求回报,只要你信奉天父和教义,就会得到他们无条件的支持和帮助。
约拿给乾达带来了食物,并给他带了一副拐杖、方便他行走:
“先生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对路易说。我们这里常年救助在山中迷途的旅人,药材、食物一应俱全,您且放心养伤就是。”
乾达沉默着点了点头。
约拿和路易对视一眼,他们来东方多年,从天竺到南境,可见过太多这样对他们充满敌意和芥蒂之辈。两人都没有生气,只是温和地笑了笑,然后约拿又说了几句天父会平等护佑众人的话后,才起身离开。
乾达独自在屋中坐了一会儿,看着自己被夹板固定的双腿,终于无奈地撇撇嘴——他如今的身体状况也并不宜折腾,能留在番堂中养伤也好,待伤好了、才能再图来日。
想通这一点后,他脸上也重新有了光彩。
约拿留给他的食物是一份羊酪泡饭,乾达端起来大口吃完后,就拄着双拐缓缓挪动到房子的窗户口。他所在的房间是番堂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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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窗口能够看见整个后院。
院内,那个名叫路易的隆胎蒙正在跟一个姑娘拉拉扯扯。
“啊这位美丽的小姐,”路易张开手臂拦住对方,“您、您还在发高烧呢!”
“……让开!”
姑娘一开口,乾达脸上的表情就变了,他挥动拐杖、急急上前两步,将自己半幅身躯都塞到了窗户中,即便番堂院内没有点火把、月光也不算明亮,但他还是第一时间就认出了:那姑娘就是阿曼莎。
路易被骂了,也不退让,为难道:“别这么凶嘛,我没有恶意的,您都昏倒在山下、被浅渊寨的姑娘们救上来了,就暂时先别乱跑了——”
阿曼莎的灰瞳中闪过一抹怨愤,她瞪着路易:“你懂什么?!”
她一路南下,暗中跟随蛮国大军见到不少尸人惨况,她根本没想过自己的阿甲会变成这样。在螳螂山一战后,阿曼莎就一直在附近寻找——冥冥中,她总觉得乾达没有死。
路易苦恼地举起双手。
“阿甲他……”阿曼莎摇晃了一下,她抬手摁了摁额头,“若我不尽快找到他,他会、会酿成滔天大祸的!”
“好好好,姑娘你先别着急,”路易不安地跟着她走,“你看这样好不好?今晚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明天一早我陪你一起去找、去找你父亲。”
阿曼莎眼神锋利地瞪着他,根本不相信这异邦番僧能安好心。
乾达遥遥看着她,忽然在脑中转过一个念头——
他这女儿是被大巫挑选为圣女的人,从小被喂食灵植灵药,身体远超常人,大部分的蛊虫和毒虫都不能近她身。
乾达眯了眯眼睛,悄悄攥紧了怀中揣着的那只小罐子。
如果——他用阿曼萨做引呢?
○○○
次日清晨,蛮国大军南下开拔,翻过螳螂山往钦敦江畔行进。
蒲干国王态度暧昧,并未明确拒绝伊赤姆的提议,却也并未答允要协助缉拿黑苗巫首。
乌宇恬风当机立断,决定陈兵钦敦江畔。
既然凌冽明言中原无事,那么解决黑苗巫首,就成了他们目前的首要大事。毕竟驭尸术危害甚重,若任由他在蒲干国做大,将来对整个南境来说都是祸患。
高黎山极险,大军用了整整一个白天才到达了山北的钦敦江畔驻扎。
黄昏日落,滚滚江水上泛起金光粼粼。
凌冽他们刚刚安顿下来,住在高黎山中浅渊寨的姑娘们,就带着做好的美酒佳肴翩然而至。
浅渊寨是蛮国边境上一个以渔牧采摘为生的小寨子,寨中以女为贵,只有百余人口。寨中的男子不常出门,女子多佩银、着墨蓝筒裙,头脸戴斗笠:未出阁的稀疏,成婚的极密。
时任浅渊寨的寨主是个年逾七十的阿婆,老人卸任在即,将目光放长远,她们虽隶属蛮国,但多年来与鹤拓城殿阁来往不多,如今难得华泰姆大军亲临,她便吩咐姑娘们带上新鲜瓜果和寨中秘制的浆奶腌辣蟹拜访。
并让下一任继任的姑娘穿上了寨中大典才用的五彩凤服,给大军献舞。
雪山林海,激流飞瀑。
悠扬的葫芦笙歌中,热情的姑娘们围着火塘,一边欢唱着苗语小调,一边拆下头脸上的斗笠做绣球,隔着簇簇燃烧的烈火又跳又唱地抛接,她们黝黑的脸上都闪着兴奋的光。
凌冽对这种异域的歌舞,从来都只是瞧个趣儿,既不会特别沉迷,也不会不给精心准备的姑娘们面子。他闲闲地靠在轮椅上,一边小口小口吃着乌宇恬风给他剥好的螃蟹。
浅渊寨捕捞的螃蟹都是海蟹,个头很大,整个放入铺满浆奶果的木桶中,再封上寨中秘制的辣椒,吃起来鲜香可口。
元宵本都已从箱中取出了剥蟹专用的八件工具,乌宇恬风却极自然地接手,只用一支蟹腿,就轻松地掏出了整条蟹肉、放到凌冽碗中。
小管事撇撇嘴,最终讷讷坐到了伊赤姆身边。
一舞毕,气喘吁吁的浅渊寨姑娘们上前给乌宇恬风行了大礼,为首身着五彩凤的姑娘名为苏妮姬,与殿阁女官的桑秀*是幼时好友,她上前来双手交叠在胸前,恭恭敬敬说明了寨主阿婆的祝愿。
乌宇恬风点点头,郑重谢过了苏妮姬。
苏妮姬记着寨主阿婆的话,起身之后便再拜道:“蚩尤大神在上,浅渊寨上下誓死效忠华泰姆,阿婆知道您和蒲干开战在即,若有任何需要我们帮忙的,浅渊寨万死不辞。”
这话,在凌冽听来就是客套。
毕竟浅渊寨都是些年轻姑娘,即便蛮国的姑娘们精通蛊毒、战力不俗,他也觉得没必要让浅渊寨掺和进来。
结果,乌宇恬风挑挑眉,当真开口道:“我确实有件事情想请姑娘帮忙。”
苏妮姬一愣。
坐在旁边的伊赤姆大叔亦是一惊,他忙站起身,“大王,这事我们可以容后再……”
乌宇恬风却全没当一回事,他擦了擦手、突兀地站起身来径直走向苏妮姬,而后一抬手就直取对方的胸口,那唐突的动作让凌冽筷中的蟹腿都整个掉落。
苏妮姬有一双顾盼生辉的美目,身材也凹凸有致,她被小蛮王的动作吓得花容失色,慌乱中忙喊道:“华泰姆!我、我是浅渊寨的人,不会嫁到殿阁去!
她喊完,却发现乌宇恬风只是捉住了她颈项上挂着的珍珠项链。
“……”
“……姑娘误会了,”乌宇恬风连连后退一步,无辜地举起双手,“我只是看姑娘这个小网兜制作的项链新奇,想请姑娘告知方法罢了,没有别的意思。”
刚才,苏妮姬初上前献舞时,乌宇恬风根本没注意她,只低头细致地给凌冽剥蟹。偶然抬头时,意外发现苏妮姬脖子上挂着个形状非常特别的项链:
项链的主体用珍珠串成,中央则用细密的白丝线勾出个小小的网兜,网兜中苏妮姬装了一枚巨大的蓝宝石,大小不过寸许,看上去与他兜中的小瓷瓶一边儿大。
苏妮姬:“……”
乌宇恬风又后退一步,“而且,我这辈子只要哥哥一个就够了。”
凌冽:“……”
伊赤姆:“……”
苏妮姬虚惊一场,看看华泰姆和华邑姆又暗中觉得好笑,她这个精致的项链兜是用秃杉蚕的蚕丝、以寨中渔网的专门手法编织而成。秃杉蚕不常有,积攒这样多的蚕丝也需数十年。
不过,苏妮姬想到自己余生都会在寨中度过,倒不如借机做个顺水人情。
她爽快地将项链取下来递给乌宇恬风,一边将小小网兜的由来道明,一边笑道:“华泰姆喜欢就拿去吧。”
乌宇恬风刚想伸手接,凌冽就转动轮椅上前,轻轻扯住他手臂。
这项链由来金贵,又是苏妮姬佩戴多年的爱物,凌冽虽不知小蛮王要来做什么,但君子不夺人所好。
凌冽先冲乌宇恬风摇头,然后又笑着对苏妮姬说:“姑娘厚礼,实不敢受。”
乌宇恬风抿抿嘴,退而求其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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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姑娘……能否教我编这小网兜的法子?”
苏妮姬想了想,更犯难:“此法……浅渊寨向来密不外传。”
凌冽不想让姑娘难办,便转而问乌宇恬风:“你非要人东西做什么?”
乌宇恬风眨眨眼,垂下眼睑,“我想要戴一个小挂坠。”
“什么挂坠?”
乌宇恬风便当着众人的面,从自己随身的兜里掏出了那只描金白瓷小瓶子,他小心翼翼地将瓶身托在掌心,“难得哥哥送我东西,我……想要好好珍藏嘛。”
凌冽疑惑,全没印象自己何时有这样的东西。
倒是正在同螃蟹钳子搏斗的小元宵终于顺利扯下了一块蟹肉,他美滋滋地抹抹嘴抬头,却骇然地正好看见乌宇恬风掌心的那只小胆瓶——
元宵:!!!
“我什么时候……?”凌冽有些疑惑,伸手,想要拿过来细看。
结果一道带着满身辣螃蟹香味的人影扑过来,飞快地从后拦住他的手,“嘿嘿,王爷,那什么,是、是我给他的……”
凌冽更奇,讶异地看向小管事。
“唔?”乌宇恬风有些摸不着头脑,“你给我的,和哥哥给我的,不都一样莫?”
元宵脸上涨成猪肝色,他又怎么会想到!小蛮王会当众将这东西掏出来!
元宵这样的反应让伊赤姆也来了兴趣,他走上前,想从小蛮王手中将那描金胆瓶拿过来,但元宵哪里会让他如愿,连忙扑上前抱住他的腰:“你……不许看!”
可惜,他拦下这一个。
那边,凌冽却已自转着轮椅再上前,在元宵还来不及反应时,就将那胆瓶捏到了手心里。他一边翻弄着精致小瓶,一边随口问:“什么东西啊?这样宝贝?”
乌宇恬风想了想,认真而清晰地吐字道:“油戏秘。”
元宵:“……”
“……什么?”凌冽没听明白,胆瓶此刻也正好转到了正面,他垂眸,三个描金小字映入眼……帘?
霎时间,站在火塘边的浅渊寨姑娘们,还有围着火塘吃饭的三部首领、各位蛮国勇士,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们素来清冷高贵的华邑姆,一张白皙的脸上腾满了红云。
凌冽指尖颤抖,手掌被要被烧穿,他咬了下嘴唇,飞速一记眼刀:“元!!宵!!”
元宵扑通一声从伊赤姆大叔身上滑跪在地,咚地一声将脑袋磕在地上,声带哭腔:“王爷我错了!”
凌冽回应他的,是狠狠将那瓶子塞回到乌宇恬风掌心,然后径自转着轮椅回了帐内。
看着凌冽的背影,又看看跪在地上哭丧着脸的小管事,乌宇恬风眨眨眼,将那小瓶子转正,递给伊赤姆大叔,问道:“老师,这到底是什么啊?”
伊赤姆一看那三个字,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小管事一眼,才哈哈打着圆场,将看热闹的浅渊寨姑娘们送出去。等众人都散了,他才将小蛮王悄悄拉到一边去: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等乌宇恬风再次掀开帘帐时,坐在床边的凌冽、正在闷闷地同自己的衣带较劲,看着平日里聪明精明的漂亮哥哥,此刻竟将自己的衣带活活打成了死结,乌宇恬风唇边的笑便又扩大了几分。
他走过去,蹲下身来,一面灵巧地替凌冽结着死扣,一面挂上梨涡融融、一双绿宝石般的眼睛迎着摇曳烛火,目不转睛地自下而上看着凌冽。
“哥哥——”他拖长了尾音。
“干嘛!”
乌宇恬风将衣带解开,顺势凑过去摘下凌冽腰封,他亲昵地蹭蹭凌冽耳廓,将那个滚烫的作孽小瓶子又塞回了凌冽手中,他的声音夹杂着揶揄和蔫坏:
“这东西,到时候是哥哥用,还是我用啊?”
作者有话要说:*出自《幼林琼学》的《夫妇》篇。
*桑秀:怕大家忘记了,就是44-45章给小蛮王送防晒霜然后被凌冽误会的那个姑娘。
*钦敦江、玛黑、阿奴律、瑟鲁提:等人名皆从蒲甘王朝的统治者中化用而来,与原人物并无直接关系。
*高黎山、秃杉、大树牡丹:皆来自于“高黎贡山”,青藏高原南部山脉,位于中缅边境,“高黎贡山”一名最早见于唐.樊绰著的《蛮书》。但由于这个山现在也还是很出名(大概?),我怕写完大家又说具有现实感,就还是采用“高黎山”称,毕竟“贡”在我们景颇语里本来就是“山”的意思。
*夫唱妇随:这词采用现代意看古代,毕竟都设定是男妻存在了,大家就不要纠结啦~
*“独子献给世人”化用自:《圣经.新约.约翰福音》(3章16节):“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恬恬:我用还是哥哥用?
凌冽:去你的!
恬恬:呜呜呜QAQ哥哥凶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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