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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只管撩拨
“……”顾衍僵立在地,未及反应,任她施为。
辛越摸不到什么,全是一片坚硬冰冷,只好先收回手,平静看他:“脱了。”
行,脱衣裳,辛越要他脱衣裳。
他飞速解下甲胄,发出细微哐啷声,再将银白甲胄搁在榻上。
在一大片的银光闪耀下伸手去解袍子。
辛越冷不防凑上来,凑得极近,哼哧哼哧地在他颈间身前嗅闻,两只手在他的背上、手上不停捏来揉去。
“……”顾衍只觉浑身被她碰过的地方坚硬如铁,一簇簇火花从体内燃起,直要烧向他的天灵盖。
在这个当口,辛越却锁着眉头松了手,站在他身前,抬头将手放他额上:“你怎么越来越烫了?莫不是受了伤发热了?”
顾衍脑中突然闪过云城城外荒漠中的巨石,满承风沙,昂然矗立,同他此刻也不差多少了。
扭扭僵直的脖子,顾衍忽然出手,一把将作了乱又不作完的人扛在肩头,三步作两步走到了床边放下,几乎粗暴地封住她的唇,大手按在她的束腰上。
“唔……”辛越被压在下面,动静发生得太突然,她不大明白。
如何就到这个地步了?
顾衍松了几分力道,将人压在身下,一手抚摩她的发丝,极轻、极柔地亲吻她,掠夺她的神智。
但另一只按在她腰间的手,摸索得有些急切,一时拿女子腰间这柔软又格外难解的结没有办法,侧头气息灼灼扑在她耳畔。
他哑声道:“我再着人给你做衣裳。”
“什么?”辛越脑子一团棉花似的,着实跟不上顾衍的脑回路。
刺啦一声,同时回应她的,还有腰间突如其来的清凉。
顾衍一手探进她后背扶她微微起身,一手握着一条破烂的束腰连着里衣往身后丢,就在掌心将将贴上不盈一握的细腰时。
“停!停!打住!”
辛越总算找回了神智,借力攀着他的脖子往上一使劲,顾衍顺势躺倒,两个人霎时翻了个面。
辛越身上只剩了件小衣,跨在他身上:“别动!”
顾衍眉头突突地跳了几下,他知道这个当口不能听辛越的,他也确实不打算听。
但他很想知道辛越今夜为何这般主动,这于他后半辈子的幸福十分重要。
顾衍按了下眉心。忍了。
两手松松枕在脑后,一副任尔□□的样子。
辛越整个人趴下去,小手摸的地方却不太得法,只在他肩头处捏了捏,嘟嘟囔囔:“没有血。”
再狐疑地看他一眼,扭头便跨下了床去。
“你就把你夫君撂在这儿?”他失笑。
这是闹的哪一出?他一回府,盔甲都来不及换下,就匆匆忙忙寻她,谁知竟被撩拨了一顿后置之不理了?
这不上不下的。
“阿越。”他懒洋洋地又催了她一声。
“别吵,”辛越蹲在地上,把里衣捡起来,研究那束腰,来回比划了好几下也不知道怎么绑回去,霎时两颊鼓起气来,“我衣裳都让你扯坏了。”
“过来。”
他一只手肘撑着脑袋,半撑起身子看她,方才一番动作衣领松了,垮垮地露出半片精壮的胸膛。
她扭头看了一眼,呆了一瞬:“你这副模样,莫不是在撩拨我?”
“……”
顾衍被她背上大片的如玉肌肤晃花了眼,直接下榻,将她抄着腿弯抱起,放倒在床上,咬牙切齿:“究竟是谁先撩拨谁?”
“我……我……唔……”辛越整个人趴在柔软的衾被上,脸闷在枕头里喘不过气,双手被扣在身侧,霎时便被捏着下颚转头,对上了一张薄唇。
吻得呼吸交缠,心尖颤颤。
她刚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后背又是一阵湿热。
顾衍眸底通红地看她的背,一大片白皙细滑上头,横着一条极细的大红色系带,中间一个精巧的绳结,落入她腰后一道背沟里,端的是瑰姿艳逸,显得腰如约素。
再忍,他就废了。
俯身,头一甩径直咬断,系带向两边落下。
一阵荒唐。
被折腾得心神涣散的辛越被扶着坐起身,磕磕巴巴解释:“我只是闻到了你身上有血味,怕是你受了伤,你怎这般恩将仇报?!”
声音浸了露似的,含辞慢吐,气若幽兰。
顾衍眸子里刚歇下去的红丝,眨眼又漫上,将手里的热帕子往后一丢。
一个跨身,额上的汗滴到她的脖子:“原是我误会了,阿越关心我,我要好好感谢你。”
辛越快哭了:“夫妻一场,不必客气啊……”
呜咽声幽幽娆娆,响到了半夜。
辛越只剩了个壳,魂被抛到半空。
顾衍抱了她到浴池里,二人落水时她的声音都在抖:“好汉饶过我罢……”
幸而顾衍只是一笑,随手簪好一头青丝,真是来给她洗身子的。
十足细致,十足清冷沉稳,实让人不能将他同方才辣手摧花的狠样想成是同一个人。
二人穿好衣裳,榻上摆了宵夜给顾衍。
辛越乏得歪在他身边,倚枕钗横鬓乱,一双欲眠似醉的大眼睛水光点点,瞪着他有气无力道:“你莫要使着美人计,就想蒙混过关,今日干什么去了?”
顾衍三两下吃完一碗面,道:“带着你摸遍了,没受伤。”
“……”辛越脸一红,龇着牙扑过去,“谁同你说这个!”
顾衍用臂弯接住她:“开春要下江宁,狗爪子要清一清。”
辛越将他的话放在心里来回过了两遍,拧着眉头往各个方向想,半晌,放弃,摊摊手:“你们这种权力尖上的人说话都这么,这么……”
想了半天,憋出一串词,“这么拐弯抹角、含含糊糊、话说半截留半截的么?”
顾衍摸摸她的后脑勺,又觉得手中簪环着实冷硬硌人,干脆帮她取了下来,落下一头乌黑的细发。
点了点头说:“这样显得我是个难以捉摸的高人。”
“……”
这夜,她抱着高人做了整宿的梦。
翌日顾衍照样卯时便起,打了一套拳后站在前院廊下擦手,长亭向他禀告山栀之事。
“身份上并没有错漏,人际往来也无异常,一切行为,只凑了个巧字。”
顾衍慢条斯理地擦着指尖,冷哼一声。
即便是最不设防的辛越,在前日的宴席散后,都知道问他,“这样一个人,真能随随便便就将一把水果刀,插在自己脚上么?”
这厨娘不管是因何缘故,削尖了脑袋要往侯府里钻,但既连辛越都不在意,都晓得顺水推舟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也不必将一蝼蚁看得如似大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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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府的人看着,料想也翻不出什么水花来。
顾衍沉声道:“盯着她和温灵均。”
长亭了然,若有人往夫人身上打主意,那就只管往最有动机的人去猜,侯爷这是要放小鱼钓大鱼的意思,随即道:“是。”
*
辛越心力交瘁地战斗了大半夜,却反常地起了个大早。
此时拖拖拉拉在屋子里给顾衍拿护腕,一边同他说起做了好几个光怪陆离的梦。
顾衍正弯身套着靴子,闻言回身戏笑道:“说来听听,为夫给你解梦。”
“我若是记得,还同你说这个,”辛越递过护腕,“今日也要出去很久么?”
“嗯。”顾衍起身套上护腕。
辛越低声道:“今日天气不太好。”
“嗯?”顾衍偏头,外头日光正盛,穿透琉璃窗格洒进来。
她的一双脚白生生,踩在华美瑰丽的金线底回纹地毯上,有点暖和。
“你看着,不到一刻钟便要下雪了。”辛越别过头,有点心虚。
顾衍走过去勾住她的腰,低头缱绻细语:“阿越竟是司雨之神么?”
辛越心道我若是司雨之神,这天立时就该黑了,绝然亮不到此刻,没了法子,只得闷闷道:“你要当心些。”
想来是昨夜银甲加身的阵仗吓着她了,他的唇角弯出笑意,柔声哄她:“没事,今日进宫。”
辛越不依不挠地埋在他怀里。
这时外头黄灯的声音响起,“夫人,老宅给您递话,想来看望您。”
辛越将头埋得更深。
真是上好的台阶。
可惜辛越此时还只顾着埋在他怀里,恨不得打个滚,全然没有领会到。顾衍只好替她接过台阶,还极细心地作势问了一句:“老宅来人,你要见么?”
“啊?”辛越茫然抬头,很快地拒绝,“杀到府里来了么?不见。”
顾衍把台阶铺到了她脚下:“那便委屈委屈你,同我入宫。”
辛越这才悟了,顺着他的话,一本正经点头:“侯爷日理万机,本夫人确实得跟在身旁,侍候笔墨,递个茶水。”
顾衍轻笑,直直盯着她,片刻后携着唇红齿白的小师爷出了门。
待到一群人浩浩荡荡离了府,三个小丫鬟坐在后头的青顶小马车上,嘀嘀咕咕地咬耳朵。
红豆十分佩服地对黄灯道:“你竟能想到用老宅来人,来让侯爷开口带夫人入宫,又给侯爷夫人创造了相处的时机,从前是我错看你了,你一点也不呆,长亭同你一比,都不好说自己是个情圣。”
黄灯一脸莫名,但她这人面上纵是带了表情也同没有表情一般,让人琢磨不出她心中的想法,只淡淡说道:“我不过是去前头传话时,老宅那婆子扰得我不厌其烦,随口说了一句罢了。”
“……”红豆芋丝齐齐哑声。
第102章、坟头草盖茅屋
很快地,辛越就感受到了,她今日没白进来。
早间顾衍在文华殿前殿同一帮大臣议事,不知议了何事,辛越听说有个老臣是竖着进去,教人横着抬出来的。
用午膳时,辛越便有意往他碗里多夹了些白萝卜丝,听说白萝卜清热去火,此刻当是很对他的症。
顾衍低头,看碗里冒出了个尖尖的白萝卜山:“把我当兔子喂了?”
辛越点头,她正有此意,道:“多吃些,对你有好处。”
他板起脸,沉下声:“没规没矩。”
辛越老神在在,不慌不忙,也不问他何事,笑眯眯地给他添了碗汤,白萝卜肉圆汤。
顾衍捏着眉心,难得有些精神不振的样子,道:“好了,不过是皇上欲封小郑氏为妃,寻了个老臣来当急先锋,一早在殿前咬文嚼字地扯了两个时辰,我不过没命人给他上茶,他费了口舌,累了身子,自个撑不住罢了。”
“小皇帝这么豁得出去?”辛越奇道。
顾衍简直要被小皇帝气死,啪地搁下筷子:“你看出来了?”
辛越:“自然,先前我们便说过了,那小郑氏浑身上下除了个姓氏,也没有什么出挑之处,小皇帝为何两次三番地为她出头,不就是为了捧个人出来替皇后挡枪,说来,小皇帝也确实算个情种了。”
顾衍冷哼一声,“不止小郑氏,刘氏,周氏都被笼到了皇后麾下。如今宫中人说到皇后,只会赞颂一句皇后仁爱,体恤圣心,倒是那些个新进的嫔妃,没头苍蝇似的斗得火热。”
确实,近来圣上的后宫陆续壮大了不少,从前只有皇后一枝独秀,如今四妃封了三个,余下的昭仪美人婕妤一类更是一溜儿封了不少,可谓是百花齐放。
人多是非多。
辛越想起昨日之事:“你昨日里,做了什么事,才惹得小皇帝今早来了这么一出?”
顾衍脸上又现冷意:“把宫里清了一遍,城里潜伏的灰羽卫全捏死了。”
“……”这般大刀阔斧,这般切齿凿凿,辛越放柔声音,“你将小皇帝吓着了,他哪知道皇后做了什么,只知道皇后触怒了你,此番不过是情急之下,想出了个馊主意,要将你的视线挪一挪罢了。”
顾衍捏着拇指指头,嘴唇紧抿,看着满桌菜食像鹰隼盯着猎物。
这番模样,倒很像有她爹爹看她课业的样子。
辛越心中对小皇帝油然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又往他碗里添了半勺萝卜汤。
顾衍定定看她,半晌,鼻尖发出一声气音,低低笑了出来,一笑满身寒厉尽散,才算得能好好地用午膳。
辛越自觉此趟来得对,否则顾衍连饭都吃不好。
她由衷地觉得,顾衍对着小皇帝,实在是爱之深,换个人这般跟他对着干,坟头草都能盖一座茅屋了,便是她,也是不大有把握不把他惹怒的。
但是小皇帝几次三番踩在顾衍头上,顾衍都只是捏着拳头自己忍下,再去寻摸旁的人出气,小皇帝属实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用完午膳后,顾衍连觉也没歇,风风火火地往前殿去,据说命人给那老臣请了个太医,感动得那老臣子涕泗横流,颤着腿就要跪下来叩谢。
不料又紧接着被一车书册砸晕了脑袋,顾衍着礼部给老臣子备了一车大齐法度条规,让那老臣子“浸淫些祖宗礼数规矩,莫要作出这等有损天颜之事”。
言下之意即是,小皇帝胡闹,他没劝下来,反而跟着一道胡闹,这事若是传出去,只会损了皇帝本就不多的圣名,老头儿还是回去多读读书吧。
老臣子当即就臊晕了过去,关门闭府,整整两月没来上朝。
这都是后话。
今日午后难得放晴,天高云淡,素雪凝园。
往日里辛越同顾衍入宫,大多都是待在文华殿,不爱出去走,因为顾衍这人着实有一大毛病。
他看着冷,实则确实冷,且是挺孤僻的冷,浑身的热劲全往她身上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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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外人,是冷得不喜与旁人同桌共食,不喜有人碰他,诸多条条框框,实在是个很挑剔的人。
他自己冷还不算,更不喜人冲撞她,这直接表现为,在宫里头,她但凡透了一点心思出来要往哪里去,他便会着人提前赶往清场。
底下人虽然机敏,寻了各种让人难以拒绝的理由,客客气气地将旁人请走,但辛越知道后,还是觉得十分尴尬,都没好意思往外跑了。
心下便觉得还是她们辛家的家风好,多么朴素,多么谦和,多么平易近人,从不搞这种场面事。
故而今日辛越瞒了顾衍,歇了午觉后便带着黄灯悄悄摸出了文华殿,特意捡了僻静的小路,往御花园走去,路过的宫女都没有几个,甚是清净,甚是满意。
她心里头惦记御花园西北角那儿六角亭的景致,那六角亭地势高些,往东可见群山覆雪,缥缈如仙境,美得很。
只是得爬两刻钟的石阶,妃嫔们等闲可不爱往那儿去找罪受,辛越心中更是合意。
惦记得紧了,步子便快了些。
谁知刚走过铺着信白石的花道,拐了个弯,便瞧着不远处五六个宫女簇拥着三个盛装女子款步而来。
辛越顿住了脚步,左右一看,皆是高高耸立的假山怪石,凹凸不平有如鬼怪之面,灰白之中苔藓成斑,将中间这石道掩得窄窄一条,两旁是积了残雪的泥地,泥泞湿滑,瞧来断断是容不得两路人马通过的。
眼前的一群人一下发现了她们。
那三个宫装女子见了她却有意思,刹那间露出的神色皆不大相同。
一个身量丰腴些的见了她先惊讶,再露了些许难堪羞涩之意。
一个长得秀致婉约些的,面上尽显探究和忌讳。
一个长得端正严肃些的见了她,倒是先惊,再挂了浓浓笑意。
有意思。
看起来识得她,她却一个都认不出来。
黄灯有意上前一步,同辛越一道慢慢往前走。
两边人很快就在石道中间打了照面。
三位宫装女子走到她身前齐齐福了个礼。
为首的一个端正严肃的女子朱唇含笑,作热络样,上前一小步道:“不曾想能在此处遇见顾侯夫人,嫔妾们正要往皇后宫中请安,顾侯夫人秀毓名门,听说自来是娴淑有礼,可要与嫔妾们一道同去?”
辛越微微含笑听着,原本她乃超一品诰命夫人,妃嫔品级不如她,朝她行礼也是应当的,她若客气些,自也可以回半礼,只是这妃嫔便要侧身略避开,你有礼我有礼,大家和和乐乐的也就过了。
但今日她这膝盖,却是不大乐意屈的。
这一席话夹着皇后带着她,火药味颇浓啊。
如今已经好几年没有人敢在她跟前出言放肆了,属实令辛越有些新奇。
她笑着受了礼,四平八稳地看着这三位发僵的脸色,饶有兴致道:“秀毓名门倒是不假,娴淑有礼么……传言不可尽信啊。”
话尾悠悠荡荡,挠得人恨得牙痒痒。
话音方落,一阵烈风呼啸而来,穿透高耸假山之中的窄窄石道,犹自多了几分凶厉,如一尾龇着利齿的风龙。
这风龙带了几颗冰凉凉的雪霰,滴滴答答落到了辛越的脖子根,冻得她一个激灵。
身后突有几道轻缓的脚步声传来,清冷的声音响起:“阿越叫我好找,眼看这天儿又暗下来了,怎的连个手炉都没带一个?”
辛越挑眉,回首一看,一道清丽姝婉的身影转过花道,亭亭立在一株白梅下。
她弯了眼角,看向来人:“清宁。”
汪清宁一袭白裘,信步而来,她生得极白,仿若要与满园雪梅相融,面容清雅淡然,声音也是平平无波,听来便有几分不客气的味道:“这三位是?”
辛越笑笑:“不知是哪个宫里的贵人呢。”
她的表情十足真诚,这三位同她打了个照面,就迫不及待要给她个下马威,可她确实也不晓得这三人究竟姓甚名谁。
汪清宁将一旁侍女带着的手炉往辛越手里一塞,眼尾也不曾扫过这三人:“噢,想来皇后娘娘近来忙碌了些,来不及教三位贵人宫里的规矩,如此遇了人还是避着些的好。”
说罢便挽了辛越的手,道了声:“劳驾。”
三个当场呆愣的宫嫔被黄灯拂到了石道旁的泥地上,辛越和汪清宁相携而过。
出了石道,二人立在一株白梅之下。
汪清宁“呼”地吐出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声音放得轻了些:“我曾听顾侯爷唤你阿越,方才一时急了,怕那三人为难于你,故而……”
一树白梅幽寒,横斜冷挂白玉条,眼前的美人一刻钟前还如这白梅一般清冷,如今面颊悄然爬上粉红,如染胭脂芳华。
辛越心中滚出趴墙往事,分心按捺下,摆摆手笑道:“若是不嫌弃,你也唤我阿越。”
“嗯。你可唤我阿樱,这是我的小名。”
“真好听,届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辛越眉眼弯弯,遇着美人就有些忍不住拽词。
“……”清宁白皙的面上,一抹粉红更是下也下不去了。
辛越反应过来,她这般做派,换成个男子,定然是要被说成调戏良家妇女了,小时候武安侯高聿其一个麻袋罩下来的狠样还在她脑子里盘桓,辛越不由讪讪一笑,转开了话题:“还是要多谢阿樱,过两日,请你来我们府上吃饭。”
“好,”汪清宁垂首,轻声道,“后日里我便有空的。”
辛越憋笑憋得肚子疼,清冷又耿介的女子,真是太可爱了,高聿其真是烧了几辈子高香啊!
当即道:“那便后日晚间,请阿樱赏脸。”
汪清宁入宫来给她的姑母齐太妃请安,二人不好在御花园里多聊,片刻后便散了。
辛越边踏着石阶往六角亭上走,边感慨,她同汪清宁的前尘,可追溯到小时候往首辅大人府上的一趴墙,再续上却是七年后的今日,当真是令人感慨。
爬上了六角亭,举目眺望。
寒山远阔,风雪慵慵。
辛越爬了一身热气,面若桃李,斜倚在美人靠上看远山覆雪。
她尤其喜欢这样高远疏阔的景色,在龙蛇影外,风雪声中,一动不动地,能看着出半日神。
直至手边传来轻拍。
辛越茫然回头,一双杏眼雾里带风,像朝曦刚刚挣脱云层,洒在高山静谧的湖泊上。
黄灯垂下眼,轻声道:“夫人,有人来了。”
辛越顺着她的手往后头看,来人浑身裹着雪白大氅,脚下露出一道明黄。
第103章、少年愁
几乎是见到那抹明黄的一刹那,辛越手脚自动自发似的,比脑子反应还快三分,立时起身行礼:“臣妇见……”
这膝盖还未屈下去,便被一道清亮声音打断,“快别多礼。”
随着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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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她手旁多了一只如女子般纤细莹白的手,在离她两寸的距离虚虚扶了扶。
辛越从善如流地起身,那内侍又回退到皇帝身旁。
不由暗叹,今日御花园是起了哪阵东风,吹来了三位宫嫔,吹来了汪家美人,又吹来了瑞气腾腾的少年天子。
很该翻腾一阵,将她吹回文华殿的。
心里这样想,口上却道:“皇上可是要来望山作画的?当真选了处好地儿,臣妇不便在此打扰,这便告退。”
说着就要行礼下山,小皇帝脸上乍现急色,匆促上前两步,复又觉得不合适,再后退回去。
指她身后:“小师母,山都要瞧不见了。”
“……”
辛越都不必回头,透过小皇帝看了眼天色,黑压压的铅云罩在穹顶,细雪如羽毛一般地在空中狂飘乱舞,小皇帝没有撑伞,雪白的大氅上头不知覆了多少雪。
本就是句托辞,如今看来小皇帝怕是知道她在这,才急三火四来找她救火的,怕为的还是今早那桩事。
辛越赧然,自动忽视他那声小师母,只道:“您还是进亭子来吧。”
小皇帝犹豫了一会,还是入了亭子,却始终与辛越隔着一张石桌的距离,瞅瞅两旁人,瞅瞅辛越,瞅瞅这亭子顶,手都慌得不知往哪搁:“老师会打死朕的……”
辛越下意识脱口:“他不会。”
心内嚎了句,你老师舍不得打死你的,会去找旁人出气的!
两人对视片刻,辛越指指石凳,怕这瘦弱温雅的小少年冻出个好歹,温和请他坐下。
一路爬上这六角亭,小皇帝也累得气息微喘,后头跟着四个内侍,空手的脱大氅,拿手炉的塞手炉,提食盒的端糕点,斟茶的斟茶。
须臾,辛越望着这满桌的茶点,再次肯定小皇帝是有备而来的。
她看着一身明黄常服的小皇帝,尚未弱冠,虽年少登基,但眉峰之下还是难掩天真温柔之色,像终年不冻的海面。
但今日这海的上空,却飘着些许乌压压的愁云。
她静坐不动,等小皇帝开口。
“师母,您尝尝御膳房新做的芋泥糕。”
“……”辛越差点没跌下凳去,少年天子开口的方式果真不同,竟不走开门见山的路数,上来就是曲折蜿蜒一通绕。
她艰难地拿起糕点吃了一口。
小皇帝又客气地请辛越喝了一杯茶,闲话了些天气。
她吞下最后一口芋泥糕,直言道:“皇上,您要再不说,侯爷就快到了。”
“……”小皇帝强撑起来的笑意颓然而散,怏怏道,“师母,请您帮我。”
他没有说朕,当是真的十分焦心了,然帝王家事,便是国事,辛越又能如何,最终这解铃、系铃的都还得是小皇帝他自己。
半晌,她提了一个问题:“皇上,您画过风吗?”
小皇帝支着下巴,蹙眉,道:“风如何画得出来。”
她又问:“您画过水吗?”
小皇帝:“画过,两道波痕。”
辛越微笑:“那是两道墨色线条,真的是水吗?”
小皇帝慢慢坐直身子,半知半解地看她。
“您画过风,您的一幅秋山枫林,漫山红叶飘舞,无风,不起舞。”辛越斟了一杯茶,推过去给他,“您也画过水,不过不是两道墨线,是落入水中泛起涟漪的石子,是咬钩破水而出的鱼儿,是层层叠叠波浪般的绿草地。”
她静看着愈发暗沉的天:“有些东西啊,看似无踪无影,其实都有迹可循。”
小皇帝沉默半晌,道:“我知道了……”
……搞书画的悟性都这般高么?这就知道了,她刚胡扯了两句而已啊。
“皇后做的那些事,朕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她只想要当皇后啊。”
漫天细雪下,小皇帝想起皇后初见他的那一次,那也是个昏昏暗暗的大雪天。
他刚登上帝位,母后安排郑氏入宫。他知晓那个规矩齐整、拘谨端庄的女孩子是父皇给自己定下的皇后,他的皇后看起来有点严肃,比宫里所有的老夫子加起来还要严肃。
只是,她不会逼着他看奏折、抄文书,她根本也不在意殿里满地板的画卷,不在意他脸上沾上的丹雘,她会帮他把掉到地上的画笔捡起来,问,“您能让我一直做皇后吗?”
他当时没有回答,说的是“你踩着我的画了。”
后来,她做了他的皇后,经常来帮他拾画,这些事,他从不假于人手,但她一日日来,拾得比他还清楚利落,她帮他抄写文书,摹出来的字体同他的也差不了多少。
他觉得,这个皇后很够意思,却令他生起了些许愧疚。他在愧疚和此生挚爱中,折中取了个法子,他这辈子是不能舍弃丹青的了,但尽力保她的后位,也不是甚难事。
隔了三重明黄帐帘,他看到里头隐约的人影,悄悄说:“朕在一日,你便在一日。”
不晓得她听到没有,不晓得时隔那么久,她能不能将这个回答同她第一回与他说的话联系起来。但那日,他们圆房了。
辛越无奈,想要当皇后没有错,郑氏确实是一个天大地大,尊荣最大的人,但她嫁的是一个无心朝政、醉心旁道的皇帝,外有独断专横、只手遮天的权臣,她无法拥有传统皇后所有的尊荣。
渐渐的,人心是会膨胀的,她的野心会不止于一个称呼,而要随之匹配的地位和权势。
诚然,到这一步也是没有错的,堪得是天经地义。
但是,将手伸到古羌,同外邦私下往来,暗中买卖矿石,铸兵藏器,置皇帝安危于不顾,这就是走了歪道了。
她从小皇帝的话中听出了惆怅,不由感慨,他不在书画堆里好好待着,竟想不开要来闯一闯情关,这情关既阻且长,上头还生着不尽的荆棘丛。
这般一想,心里登时软成一片,还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少年啊,她声音越发温和,意欲一语将他点醒。
辛越道:“谁说要把她从皇后之位上褫下来了,她什么都不做,反而能将这位置坐得稳稳当当。不知道谁给您出的馊主意,但您为了皇后,扶持小郑氏跟侯爷对着干,这属实……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小皇帝咬着下唇,从回忆中抽出来,似怅然似无助道:“师母……老师对您这般好,请您帮我。”
她百思不得其解,这叫什么事啊,小皇帝觉得顾衍对她好,她还觉得顾衍对小皇帝简直好到没谱。顾衍这厮,治国领军一等一的好手,是怎么把个孩子教成这样小心翼翼,惹人怜爱的。
少年皇帝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这真是……
让人很想将他捆巴捆巴,关到学堂泡三日书海。
二人对视半日,辛越败下阵来,一句点不醒,再来两句,再点不醒,就该出去浸浸雪水了。
她学着顾衍的样子,轻轻扣了下桌子,发出“笃”的一声,笑道:“皇上,侯爷他,非常在意您,别看他总是一副凶样,实则比谁都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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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您能挑起这面大旗,您内心里看重的,他就算是千般不喜,也不会动她根本。”
辛越衡量了一下语句,又道:“皇后做的,已远远越过一个国母的本分。您若要保住她的皇后之位,便要制衡她的地位,遏制她的野心,她不能越过您,威胁到您。您,明白吗?”
她这一番话边推敲边说,端的是心惊胆战,自小到大都没说过这般大逆不道之言,这话简直是同小皇帝透了底,管好你的皇后,若是她手伸太长,也会被剁掉的。
小皇帝领悟了她的意思,愣了半晌,眼眶湿漉漉地泛红,趴在桌上看她:“可我真不想当这个皇帝……”
身后四个内侍的身子晃了晃。
辛越扶着额头,扫过一眼内侍:“您这话,还是不要在他跟前说起。”
小皇帝又哀戚道:“老师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除了父皇,只是父皇已经不在了。”
辛越不知该如何安抚这个少年,他眼中漫出的情绪飘满了整座六角亭,浓浓如盖,郁郁入心。
小皇帝再叹了一口气,道:“这次,我只是想试试,老师能纵我到何种地步。”
辛越额头都要支不住了,艰难开口:“这话……您也不要在他跟前说起,自己心里盘算就行了。”
午时顾衍怒得心火烧的样子浮上脑海,她想了想,不为小皇帝,也要为顾衍。
当即郑重地开口:“皇上,您即便无心政事,也不代表肩上就没了责任,此时有人为您扛大旗,您遮荫避雨时,也不好将泥点子溅到旁人身上。”
小皇帝双手撑在身侧,一点点地坐直身子,似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我知道该如何了,老师替我管天下已经够劳累,我不会让老师再操这心了,请您告诉老师,我,朕,朕会……罢了,朕自己同老师说。”
好孩子,终于扭过来了。
不对,没说完啊,到底扭没扭过来……
辛越没敢问,按下心思,本着送佛送到西的原则,像个蔼然可亲的长辈一般循循劝导他:“皇上,这两个月来,您兜兜转转地将一句话转了七八道弯子,传到侯爷面前,变了七八分意思。若您有话,不如像从前一般,对他直言,想来他会很高兴,您也能如愿。”
说完霎时一阵恶寒,她忍不住轻轻振了振袖子,抖去满手鸡皮疙瘩。
再补了两个可能:“若是吵起来,您就来找我。若是打起来,您就……找您的前侍卫统领,他会代您挨打。”
小皇帝红着脸,羞怯道:“虽说,这一两年,老师不常举戒尺了,但他越来越不苟言笑,朕看着,有时候害怕……”
“……”辛越无言以对。
此时辛越视线中,亭子外的石阶上缓缓多了一颗脑袋,接着是玄色绣银纹的交领,雄健宽厚的胸膛,劲窄腰间的暗红色嵌玉腰带,修长有力的大腿……
谢天谢地。
不苟言笑的来了。
第104章、你行不行?
她蹭地起身。
小皇帝也蹭地起身,后背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不用转身也知道来人是谁。
“……”顾衍行至六角亭外头,看着两个不让人省心的祖宗。
清咳一声,恭肃地给皇帝请安。
“啊,老……顾侯免礼,”小皇帝转身,双手快速握了松,松了握,“咳,朕同顾侯夫人一道,探讨,探讨云徽上人的画。”
“……”辛越心里呕出一大口血,她上回才将那画批成活春|宫,小皇帝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果然顾衍的脸都黑了半截,小皇帝当下就愣了,不知哪句话说错。
辛越低了低头,给俩人救场:“皇上今日往鳞波池去了,不曾到过六角亭。”
“对对,不曾到过,朕先行回宫,不必,不必送……”
小皇帝几乎是落荒而逃,四个内侍追在后头披大氅的披大氅,提食盒的提食盒。
辛越忍不住发笑。
顾衍上前两步,恰恰挡住她的视线。
一路走来,他的发间、眉峰、眼睫都流连了些许雪花,辛越一贯晓得他长得不好惹,但此刻莫名地少了三分狠厉,倒有些许不似人间颜色的谦逊温润来。
说得不客气些,便是满头满脸的白雪,活像老了十岁。
辛越掏出帕子将他头上脸上脖子上的雪花拂去,若是再在亭子里待一会,雪水渗进发间便该头疼了。
另一手被塞了一个手炉,她听到顾衍低沉的声音,“天冷了也不晓得回去。”
“小皇帝……”辛越将湿了一层的帕子放到桌上,一握拳,道,“他还有话要跟你说呢!”
“无妨,”顾衍拉着她的手,眉头皱起,“让他自己拟旨。”
顾衍这别扭模样,显见的早上的气还未消散。一道荒唐的想法窜上她心头,她深感自己就是一个在多愁善感的儿子、凶狠霸道的父亲之间,夹成肉饼的可怜娘。
辛越将这大逆不道的想法抛到脑后,吃了小皇帝这些茶点,还是替他说两句好话:“小皇帝很怕你。”
顾衍眉头拧得更紧,早上那老臣子叽里咕噜一番话还绕在文华殿梁上,“没看出来。”
辛越深谙顺毛驴的撸法,先将他奉承一番:“你要在下两江之前,将宫里宫外肃清,保小皇帝无虞,保政事通畅,这是多好的事啊。”
又道:“但是小皇帝心思单纯,所在乎不过那几件事,画好,你好,皇后好,他就好。难得从满殿丹青中抽出神来,就发觉皇后连带郑氏一族都被你削了两层皮,他又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被些个有心人一撺掇,心里蹭出了些许叛逆,便容易做出糊涂事体来。”
须知提出一个忠直的谏言,除了要将问题点出来,还要将做法顺带告知对方。
辛越再道:“要我说,你将证据摆到他跟前,好好说与他听,小皇帝未必不懂衡量取舍。咳咳……若是能再送他些名家画册,当作敲门砖,他更会剖心剖肺地与你诚恳相谈。”
辛越说得口干舌燥,先前对着小皇帝劝了一箩筐话,如今又对着顾衍费了几句口舌,此时坐在桌上猛灌茶水,放顾衍一人背手望山。
她很满意这个反应,若她说了一大通话,顾衍却说,“说累了吧,我们回去罢。”她许会将他一脚送下这数千台阶。但他此时沉默不语地思考,就是对她说的话听进去了。
辛越出神,若她托生成了个男子,当个忠言直谏的御史大夫说不定能名垂千古。
但这样,顾侯爷就没夫人了,但!说不准,顾侯爷还会起个掳人回府,幽禁半生的念头……
片刻后,顾衍转过身淡声问她:“你在园子里让人冲撞了?”
这是不但听进去,还翻篇了。
辛越激动之余,从他话中反应过来,莫名道:“没有啊。”
顾衍沉默,御花园一段小插曲,早已有暗卫学舌般说给他听,许是在她的想法里,这不是冲撞,但他却觉得那三人头顶上的眼睛长得有些多余,挖了算了。
他眼中杀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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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太明显,辛越一下就想到了那三个倒霉的宫嫔,他们俩人对“冲撞”的理解真是天差地别啊。
“既无冲,也无撞,她三人客气有礼,就是太过客气要邀我往皇后宫中小坐。”辛越无奈地抚上他的眼睛,“我刀都未□□,清宁就来了,这点事情,随风吹吹就散了,你不许管,你一管那就成大事了。”
在辛越心里,确实只当这是件小事,但却也有人将它当成了件大事,且是件能来拿捏她的大事。
晚间,她和顾衍刚从宫里回到府门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就由远及近传来。
二人站在府门口,灰暗天地,簌簌白雪中,看到一名内侍翻身下马,利落地行了个礼,开了个头“娘娘口谕”。
之后洋洋洒洒一通话。
辛越不大听得来宫里传话的习惯,分明是简单的几句话,传出来时不知泡了几遍之乎者也,听得人头昏脑胀。
最后干脆命这小内侍将皇后的原话复述了一遍。
“听闻郑昭仪,周美人,刘美人在御花园冲撞了顾侯夫人,三位妹妹入宫时日尚短,对宫里的规矩还没学透,本宫自当好好教导,在这里先替三位妹妹向顾侯夫人赔个不是。”
长亭在旁悄悄报说:“三人都被罚在御花园跪了两个时辰,听说周美人当时就起不来了。”
辛越啧了一声,拉着顾衍入了府。
敌动我不动,这番战场她都忙不迭要退出来,皇后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端看今日小皇帝到底扭没扭过来吧。
小内侍被晾在风雪中,长亭上前去给他抛了个银角子,道:“回去吧,我们夫人知道了。”
小内侍张大了嘴,吃了满口冰碴子,哭丧着脸琢磨如何将这“知道了”三字镀上朱藻华辞,好进宫回话。
这仅是个开始。
皇后搭了个戏台子,锣鼓未上,红幕方开,小皇帝联合静妃就上去唱了一折。
听闻当夜静妃娘娘侍寝,在皇上跟前一番剖心泣血,谏言道如今宫里添了许多妃嫔,却是人心浮躁,今日三位宫嫔在御花园言行无状,互相之间出言不逊,传出去岂非堕了天家颜面?后宫不宁天下何安?!
说到动情之处甚至流下了两行清泪,皇帝感动不已,大赞静妃谢氏贤良克己,温厚恭顺,下了一道圣旨,晋谢氏为静贵妃。
紧接着第二道圣旨,体恤皇后辛劳,风寒未愈又被三个不懂事的宫嫔气坏了身子,好好在坤宁宫将养,后宫琐事都交给静贵妃。
至于三个宫嫔,降位一等,罚俸半年。
顾衍收到消息后,将它当作睡前故事讲给辛越听。
辛越感叹:“真是好响亮的一个巴掌啊!”
不但将皇后手上的权势收了,还贴心地顺带将她从这个风波中心摘了出来。
她更好奇的是,静贵妃如何能在侍寝的时候说这种严肃的话头,还能潸然落下两行泪,这真是一种修养,一种高段的境界,她比不上。
此番下来,辛越便知道,小皇帝,当真是扭过来了。
不过小皇帝忍痛打了两道响亮的巴掌,皇后也不是站着挨打的性子。
翌日,辛越坐在湖心暖阁喝茶,三个丫鬟一人捧着一把瓜子八卦。
红豆嘴皮子利索,说起小道八卦来更是精神倍增,噼里啪啦道:“夫人您都不知道,皇后娘娘啊,一早就让人把坤宁宫里的大鸟熏炉撤了下去,放了条老长的桌案,上面摆了个花篮子,您道如何?竟是今日一大早邀宫嫔们上坤宁宫赏花。”
“……”辛越扶额,“那不是大鸟熏炉,是凤鸟衔环铜熏炉。”
芋丝啐了一口红豆,说:“哪是赏花,那花篮里,正中老大一朵牡丹,旁边绿萼梅为客,白水仙、腊梅、瑞香衬在四周,夫人您可还记得嬷嬷教的插花之道?”
辛越手头顿了顿,颇为感慨地点头,她想起一位教她插花的嬷嬷,那嬷嬷确实是一位大师,控制人心的法子更是高超玄妙。
她先让你自由发挥,待你将满桌鲜花绿草插得满满当当,自我欣赏之时,便瞪着一双眼看你。
彼时还有两位远房的表姐妹一同学花艺,都被那嬷嬷吓得失了自信,当场流下泪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将自己插的花挑出十八般错处,并诚恳地向嬷嬷请教,那嬷嬷才开始自夸,居高临下地指点花艺。
仿佛不照着她说的来,插的花便既俗又艳,不堪入目了似的。
辛越却不吃这套,她当场道出了十八般好处,听得那嬷嬷一愣一愣,面色如猪肝似的涨得通红。
第二日,她换了一个温和客气的好嬷嬷,两位堂姐妹却再没来过。
不过因着这个插曲,她后来的嬷嬷没一个敢压着她,由得她心之所至,自由发挥,只要能说出几分意蕴来,便算得是合格,如今听芋丝说起这番样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皇后的心思简直不要太明显,倒是落了下乘,显出些许气急败坏。
辛越摸摸鼻子,一语点破:“赏花倒是其次,看看花中牡丹为王,百花为客。以花代话,撑住中宫体面才是主要。”
黄灯不爱嗑瓜子,用手剥了一碟子分给两人,道:“静妃谢氏倒是个性子孤高沉静的,昨夜得晋贵妃,虽然晋封礼未行,今日还是走低调的路子。”
“谢氏……”辛越模模糊糊想起点什么,“是江宁大姓,世家之首,那个谢氏?”
黄灯点头:“是。”
怪不得,辛越心道,两江世家中,谢氏清贵,难得的是没几个不孝子弟搅进税赋案中,顾衍对谢氏一族的态度也是“稳之”,并未打压分化。
怪不得此次上位的是谢氏的女儿,怕是已经向顾衍递了投名状,换来了这个贵妃位置,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未来的小太子,恐怕也得从这位静贵妃肚子里出来。
红豆又幸灾乐祸道:“听说这个静贵妃晋封的圣旨一下来,皇后命人将两道圣旨念了七八遍,都还不敢相信。”
芋丝捂嘴笑:“该,谁让她回回都朝着夫人扔软刀子。”
“……”辛越叮嘱了一句,“这些话今日说说就得了,不可在外多嘴。”
三个丫鬟齐应是。
这时暖阁外响起十七的声音,“夫人,来人了。”
辛越使唤起人来毫不愧疚,让这样一个身手绝佳的暗卫当起了望风人的角色,在外头守着她们闲话八卦。此刻一听来报,三人迅速起身,开门的开门,拾掇瓜子壳的拾掇瓜子壳,当木桩子的当木桩子。
红豆很快将人带了进来,是府中绣娘将春夏衣裳钗环的册子拟好了,来请夫人挑选。
……辛越愕然,她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差使。
红豆复又补了一句:“侯爷让人送来的,说是夫人您想挑。”
“……拿进来吧。”辛越想起来了,上回顾衍说他包揽了她里里外外的大事小情,辛越脑子一热放了话,她来她也行。
未曾想顾衍竟没有随便听听,此刻派了绣娘来,意思明晃晃便是,你行不行?
第105章、吐吐更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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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抖擞抖擞精神,让人将绣娘请进来。
然而……
看到那一本两寸厚的册子时,辛越的头皮一阵阵发麻,那叫册子吗?那叫板砖,这板砖,一左一右,还有两块。
辛越默默望了眼天,离春日尚早这话在喉咙口滚了滚,在绣娘殷切的眼神下又咽了回去。
她颤颤巍巍翻开册子,发现如今各行各业,委实将人逼得不得不多学些技艺才能站得稳,比方一个绣娘,竟能画出这样一笔好丹青,将衣裳首饰绘得宛然在目,跃然纸上。
辛越起先还感到新奇,随意点了件外衫褙子,再翻过十几页,对上头的抹胸小衣倒是多看了两眼,最后实在是看得眼花缭乱,一件衣裳作两件地在眼前晃,便随意挑了些搭配的饰物,糊弄着把这事了了。
结果她这般糊弄,顾衍晚间回来时却拎着两块板砖……册子,居高临下斜睨她一眼:“听说你挑了些衣裳?”
这个模样,活像是小时候女先生拎着她的课业,道“这是你的课业?”
再将她的课业翻开,里头第一页密密麻麻的剑招心法,第二页开始便全是歪歪扭扭的小人儿在对招。
呼啦呼啦地翻到最后,小人儿活灵活现好似在对打一番。
但这般精彩的剑谱,换来的是十下结结实实的手板。
她的画技起于此,巅峰于此,此后……唉,往事不可追忆。
如今顾衍这般模样站在她跟前,辛越低头看了一眼他手上的两本册子,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思虑一瞬,扑上去抱住他的腰。
对顾衍要用什么法子,她实在一清二楚,也太过简单,一抱二埋三啃脖子,万不得已不可动到第三步,否则伤敌一百,自损八千。
顾衍提着她的后领子,将人拎开,将册子放在榻上翻开折了角的一页,道:“一个春天,你就挑了这一件外衫?”
辛越对今日挑了些什么,已经没有多大印象了,现在回想起来,脑子里都是从两块大板砖中呼啦呼啦飞出来的人影子。
她拢着手,端端正正坐在榻上,同笃志好学的学子一般,正经道:“俭朴些,俭朴些好。”
他再翻到后十几页,纸上折起来的角厚厚的,斜着看倒是将这册子中间挖了个小口似的,顾衍似笑非笑道:“挑了这些……是打算一日换一件地,在床上穿给我看?”
“?”辛越顺着他的指头,看到册子上花花哨哨、无不绮丽艳|糜的小衣裳,脸上烧得一片火热,咬着牙说,“布,布料少些,俭朴。”
顾衍啪一声将画册合上,手箍着她的腕间,一使劲按进怀里,贴得严丝合缝。
附在辛越耳旁轻声说:“这个习惯很好,但为夫有个十分成熟的建议,不如再俭朴一些……”
此后再说了什么,辛越连回想一下都觉着要火烧天灵盖。
总归春日的衣裳是挑好了,但也折腾得满床都是朱色的墨迹。
第二日起来,她再没法直视那两本册子。
事实证明,术业有专攻这五个字真是至理名言。
有的人一攻百通,自然该多费心些,她这么给挑衣裳这事作了一个完美的句点。
顺带着连同往后一应大小事都交给百事皆通的顾侯爷时,他面色沉重,坐在床沿盯着她……的手。
屋里丫鬟来来去去,悉无响动,丘云子睡眼惺忪地坐在床边给她切脉。
芋丝颤着手,上前来将染了一小片血的衣裳抱走。
“真没事,吐血而已,又不是没吐过。”
天地良心,往常旁人同她轻描淡写地说“吐血而已”的时候,她真是恨不能跳上去将那人暴打一顿。
但这四个字如今在她身上应验出来,甚至于超过“吐血而已”的平淡,变成“吐血真不错”的诡异趋势。
她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吐一回血,身子轻盈舒坦一分,仿佛吐出去的都是些不好的浊物。
但是这事她自己这般乐观,看在旁人眼里却十分可怕。
尤其是顾衍,今早用饭时,温柔似水、眼含春色地给她端茶。
却在下一瞬间遽然变色,那口血呕出来,洒的却仿佛不是她的衣裳,而洒到了他眼里,一片通红。
辛越很能理解他,试问哪个人能承受得住心上人上一刻露出笑,下一刻便吐了一口血出来的?这得留下多深的心理阴影。
所以她此时才绞尽脑汁地找着话,试图分散一些顾衍的心神,但是屋里只响着她一个人的声音。
一个吐血的,安抚一屋子身康体健的,怎么看都是怪异。
“你别说话。”顾衍真是听不下去了,忍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看她一眼,都仿佛要少活十年。
这时丘云子按了半日脉象,终于收了手:“侯爷……”
辛越都忍不住了:“你就说吧!是好还是坏!?别掉书袋了!”
丘云子扯了一道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顾衍脸色顿时沉下去,却听他说:“侯爷,从前八分凶险,散瘀之后余五分,到得如今只余三分。”
“……”辛越扬笑,她果然没猜错,侧头看顾衍:“别担心了,这是好事啊。”
顾衍暗沉的眼风扫过她,语气更严厉一分:“你、别说话。”
辛越讪讪住了口,还是那句术业有专攻,如今攻这医道的是眼前的神医,还是交由神医去解释罢。
可是丘云子实在有苦难言,顶着夫人殷切的目光和侯爷阴翳的神情,他头上立刻就冒出了涔涔的冷汗。
若是月余之前,他还对自己的医术满怀信心,可是这一月看下来,夫人的好转,恐怕只有一二分是他的功劳。
他的话不敢当夫人的面说出口,只递给侯爷一个为难的眼神。
顾衍会意,垂下眼,道:“出去吧。”
“欸!是!”丘云子立即弹跳起来,难为他一大把年纪,扛着个药箱,还能哼哧哼哧撤得飞快。
辛越无奈地看他消失在帘子后头,转头时顾衍已经恢复往常模样。
她心中略感不大对劲,怎的丘神医一句话都不用说,便让他想开了?
她一早叽里咕噜地,说了这么久,他却只会让她别说话!
倒也不必这么欺负人,辛越气呼呼的,顾衍给她擦了擦唇角沾的一点血,“你怕不怕?”
“现在不怕了,我能感觉到,”她举着手,当空挥了两下,笃定地告诉他,“手上更有劲,气息更顺畅,你别怕……”
“好,总归是好起来了。”不管是什么原因,他心里压得最重的那块大石,总归在一点一点消失,其余的,交给他来操心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当顾衍到书房去,同丘云子交流了一番她服过的西越圣药后,再回到内院,看到坐在与星游楼底下的人时,头又是一阵沉迷一阵疼。
二月间,虽还是一派清寒,但春色蛰伏在深渊清谷中、冰床荒野下,已可见端倪。
积雪渐消,风刃已钝,轻风游过时,与星游楼上坠着细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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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风铃随风叮铃作响,彩绸随之起舞,将楼前的月白身影衬出些许飘逸之色。
嘀嗒。
辛越缓缓抬起头,看向顶上乱飘的彩绸,蛛丝一般滴下的水滴,喊道:“芋丝——!快来帮我换个位置!下雨啦!”
……
出尘脱俗的意境刹那消失无踪,顾衍嘴角笑意止不住,迈步走了过去。
闻声而出的芋丝见了顾衍,立刻又缩回屋里。
“没下雨,顶上积雪融化,风将水滴带落而已,”顾衍帮她将桌案往外挪了挪,“怎么在这写东西?”
辛越拖着椅子移到小桌案旁,说:“天气好啊,屋里闷。”
长亭眼疾手快,早早扛过来一把圈椅,顾衍拉过来坐在她身旁,凑过头问:“在写什么?”
辛越将笔搁下,扭了扭脖子,端陈皮茶喝了一口,道:“下帖子,前两日口头上请了武安侯夫人来玩,想想还是下个帖子显得庄重些。”
“嗯,”顾衍接过她的茶抿了一口,想起件事,道,“夫人介不介意再多几人?”
“……”辛越转头,“合适么?”
“不太合适。”
辛越奇怪:“那你方才说……”
顾衍:“虽然不合适,但是。”
辛越偏头,等他说完,顾衍不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准确来说,他懒得管这些宴来请去的事。
“但是,总有些不请自来的人。比如,耿思南。”
顾衍说着轻轻挑了下眉,最信重的几个亲信竟是这个德性,他很有些尴尬,神情上有些常年受此烦扰的窘样。
谁料他微感头疼的事,辛越爽快地应下,激动道:“太好了!我这就给嘉年也下个帖子!嘉年同阿樱也是相识的,这样一来就更热闹了!”
顾衍再次补上一句:“还有你哥哥。”这个才是最头疼的。
辛越的激动之色顷刻消散,磨着牙道:“这个就不用下帖子了,他自己闻着味儿会过来的。”
“嗯。”将棘手的事情解决了,他在桌案上的金漆福寿纹八方盒中抽出了夹中间的一本,翻开看了一眼,手一扬丢到身后。
垮啦一声,动静不可谓不小,辛越扭头看了一眼,提醒他:“这盒子里的是旁人给我下的帖子。”
“知道。”顾衍手下没停,看一本,丢一本。
第106章、花楼是去了
辛越停笔,偏头去看了一眼,再瞧顾衍时,目光就在他浑身上上下下打满“任、性、妄、为”四字。
那封帖子她方才看过,老宅送过来的,帖子上娟秀的簪花小楷上洋洋洒洒一片溢美之词,简单说就是新年新气象,你身体好了吗,我祝福你,我们全家上下都祝福你,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上门来瞧瞧你,落款是顾三太太。
顾衍不喜老宅中人,她也不喜,自然没打算将人往府里请,只是人虽然不走动,礼数还是要周全的,她留着这些帖子,预备着让老倪按着各家去送些礼。
谁料顾衍一来就都给她扔了,扔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辛越心道,多大的男人,还是有孩子样,这个孩子样,要么对着中意的人,要么对着讨厌的人。
顾衍扔完半盒帖子,抬脚架上矮凳,双手背在后脑勺,靠在圈椅上闭目养神。
这样看来,他不但举止上有孩子样,其实睡觉时的模样,也很有些孩子样。
他的眼睫毛很长,像一排卷翘的扇羽,鼻梁上一颗浅淡的痣,比芝麻粒还小,不细看都看不出来,他的眉峰、下颌最有杀伐味儿,此刻都变得柔和许多。
满身戾气和威严卸下,仿佛连这些年流逝的时光也不作数了。
像变成了她十二岁时,时不时出现在南门桥烟雨里、甜水巷口槐花树下、西山山头的那个少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南门桥下总有人撑伞,甜水巷口她会给他带煎西京雨梨,西山路上一匹马变成两边马蹄印呢?
她很开心,心里有种隐秘的窃喜,原来沉在琐碎时光里的,都是他们的冥冥注定。
辛越心情好,笔下便唰唰唰地写得飞快,没成想收帖子的人回应得更直接。
*
午后,刚歇完晌。
梅园中冷玉挂枝,幽馥冷香,和暖的阳光洒下来,拥着一片雪浪白潮。
一条青砖小道蜿蜿蜒蜒,从门口直延伸到园中就山亭下。
辛越同汪清宁坐在美人靠上,汪清宁正说起小时候她趴府里高墙的事。
辛越:“……”
美人如此与众不同,令她有些难以招架。
来赴宴的客人,同主家闲谈起的第一桩事情,不都应该从你家园子不错、鲤鱼养得挺肥、梅花好香啊,这些方面讲起吗?!
辛越半是羞赧,半是窘迫的。
但是汪清宁言语间只有轻快的笑意,莫说责怪,就是连半分戏谑也没有,当真是耿耿直直地同她讲起今日刚知道的一件趣事。
令得辛越的羞赧和窘迫也慢慢散下去,插了一嘴:“其实也没有那么顺利,这事我头一回做,也是生疏得很。”
汪清宁好奇得很,她也不知二人居然有这段前尘,讶然道:“可我竟没瞧见你。”
“大概是……”辛越想破头,找了个合适的理由,“你院子那堵墙旁边的杏花树种得不太妙,挡住了你的视线罢。”
汪清宁笑笑点头,却又轻轻摇头,脸上升起一片粉:“不对……”
辛越:“什么不对?”
“那棵杏花树,父亲原本要命人砍了,改一排花架,”汪清宁脸上粉色更深,垂首绞了绞帕子,“是我不让,因我时常能看到,那杏花树后头有个人影。”
辛越大惊,当真人不可貌相,大家闺秀在自家院子里看见人影非但没有高呼抓贼,还想要留着树为之遮掩,这若不是胆识过人,便是有些隐秘青涩的故事。
辛越倾向于后者,立即端正身子,拉过来几个小盘碟,边给汪清宁剥瓜子,便请她细细道来。
汪清宁瞥她一眼,捏了捏帕子,仿佛鼓起些许勇气:“他自来便是个恣情不羁的人。小时候家塾不但有自家姊妹兄弟,还有许多宗亲之子。”
原来她与武安侯也算得是青梅竹马。
汪清宁道:“那时,他便总往我书袋里放石子、树叶、飞蛾。”
这等顽劣行径,汪清宁回忆起来,面上并无不悦,反嘴角弯得甜甜蜜蜜。
辛越登时傻眼:“阿樱,你竟喜欢这个调调的……”
汪清宁极快地看她一眼,羞得脖子后头都泛起红:“长大些,他便总托我哥哥买东西,时常托着他的名义给我送时兴的首饰、当季的糕点、难寻的孤本。我坐在杏花树下念书,他便常坐在墙头听我念。”
“果然男人的手段都是一样的。”辛越感同身受,只不过顾衍是直接往府里送。
他同武安侯交好,许是也跟风考虑过托她哥哥送,只是……她堂兄,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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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那属实不是个能托付的主。
汪清宁接着看向远处,面色渐淡下来,轻声道:“后来,我们生了些误会,我对他说了些狠话,杏花树后的墙上再看不见人影。彼时母亲有意为我相看人家,我听闻他流连烟花之所,使了一时意气便答应了。”
“这个事……我略有耳闻,”辛越嘿嘿笑了一下。
汪清宁面色一变,薄红渐褪,看向她,目光里泛上几丝痛楚。
辛越微愣,怎的是如此反应?
她见不得美人垂泪,忙不迭往她手里塞了一把瓜子仁,脑子也不过,就急急地安慰汪清宁。
“他吹牛罢了,你莫要伤心,须知人都犯过糊涂,但这等嘴皮子底下吹出来的糊涂也不算什么的。”
汪清宁面庞满是错愕,眸子里有星点泪光:“何为嘴皮子底下吹出来的糊涂?”
辛越真是惊了,汪清宁竟不知道此事真相,当即噼里啪啦一顿解释。
“他哪是真流连烟花啊!不过是那时他当值,有一嫖|客在花楼里闹事,闹出了火,烧了半座花楼,他指挥底下人救火,自个也闯了几回火场捞人,便敢说自己万花丛中过,整条花街看了他的英姿都要以身相许了。”
寒风猎猎而过,满园飞白,远天清阔处一只苍鹰高高盘旋。
汪清宁的面庞本就清冷疏淡,此刻越听越苍白,只有鼻尖和眼眶一片通红。
半晌,泪花凝成玉珠,簌簌地滚落下她清冷的面庞:“竟是这样么……”
辛越也傻眼了,吹牛吹到这般持久的程度真是闻所未闻。
干脆心一横卖了顾衍,笃定道:“真的,顾侯爷亲口说的,童叟无欺!”
汪清宁转头拭泪,震惊得一时无言。
辛越心里有个猜测,半试探地问:“阿樱,你那时是不是这般问他,你可去了花楼?可抱了她们?可让她们衣衫半解钗散环落了?”
汪清宁倏地转头,惊愕看她:“你怎知……”
“哦,也没什么,”辛越摸摸鼻子,“话本子看多了罢了……如今你明白了罢?”
花楼是去了,抱许是也抱了,总不能在火海里将人拖出来罢,衣衫半解许也是解了,说不定人本来就没穿什么衣裳呢。
她心里默默为武安侯掬一把同情泪。
汪清宁又别过脸去,辛越忙递上帕子,她按了按眼角才转过头,嗔怨道:“真是傻子!”
这笑里含酸楚、无奈、经年的薄怨,笑意散后,面上就只余释然。
辛越点头表示同意。
这误会一波未消,一波又起,最后武安侯还能把汪清宁娶进府里。
辛越此刻感叹委实是二人缘深无比。后来顾衍却说是武安侯死缠烂打,婚后还宿了半年书房才慢慢敲开汪清宁的门。
“阿越,多谢你。”汪清宁认真地拉了她的手,“我知道自己性子别扭,心中向往潇洒肆意的日子,却不敢真正踏出一步,如今想来,他也有好几回想开口,许就是要解释此事,可我竟都不敢听,将他打了回去,真真糊涂。”
辛越:“怪他嘴笨。”
汪清宁微笑:“怪我心钝。”
汪清宁又看向远处,说:“白云满地江湖阔,著我逍遥自在行,从前书里的江湖意气,我很羡慕你离它那么近。”
辛越大体明白,汪清宁虽然是个沉静文气的人,但心底里是很喜欢这些飞来腾去、快意恩仇的东西的,不然她大概也不会看上武安侯。
但仗着身手好,趁夜爬墙这件事,一下子被当事者升华成江湖意气,还是令她惭愧了些许,便说:“离得近……也是要近出代价的,你不晓得我小时候练武被打折了几根棍子,不过也都是过去的事了。”
汪清宁一下想到了此话不妥,忙转了话题:“不说我了,你们府门进来时那条长廊真好,竟有这般的巧思,刚走进廊道,中院里那山石瞧着像迎客使,走了十步,分明是同个山石,景致竟就不同了。”
正哉!这才是最合适的做客话头呀,辛越当即作出端庄样,温声道:“那条是秋水长廊,这巧思也是府中管家想出来的,我不过取了个名。”
“名字也取得妙极。”汪清宁说完,两团粉云又飞了上来。
辛越瞧着活泼,实则挺慢热,但莫名地对汪清宁的印象极好,尤其是汪清宁时不时地脸红时,更让她心底生出了爱不释手的怪异感觉。
真想,真想揉一揉。
她按下了蠢蠢欲动的双手,开始同她谈起诸国见闻来。
这位名满天下的才女果然名不虚传。
辛越絮絮叨叨地说异国趣事,说他们与齐国迥异的风俗,汪清宁就含笑听着,偶一开口,引经据典,再用四五字便概括她的感受。
一人行千里路,一人读万卷书,相谈甚欢。
最后辛越挽着汪清宁的手臂,歪头靠在她肩上,欲哭无泪道:“我同你比,就是牙牙学语的孩子,同是一句话,我说出来时只带了五成意思,你说出来时便精精准准,若是我同顾衍吵架时能像你这般,也不至于次次让他梗得吐血。”
顾衍同高聿其从月亮门进来,走近就山亭时,恰恰听到了话尾。
第107章、抱腰
高聿其心里一声咯噔,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闻,侯爷果然是侯爷,是他们这些部下眼前一座不可跨越,仰之弥高的山峰。
当他们还在小意妥帖、挖空心思哄夫人开心的时候,侯爷竟然不走寻常路子,开始同夫人吵嘴,还将人梗得要吐血?当真是胆识过人,但也有可能是侯爷的一种情调,一种特殊关怀手段。
他想起前些日子,侯爷策马奔驰,直赴京郊大营,在演武场上挫了一整队新兵蛋子的锐气,最后被一只食盒勾着急冲冲地往家跑。那回恐怕就是侯爷占了下风。
再结合顾侯夫人所说,他们之间应是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互有往来,果然是妙哉!
高聿其很想回去试一试,若是能让阿樱给他送个食盒,那便什么也值了。
一时之间,高聿其望向顾衍的眼神便有如望着一个绝世大情圣,但,如今这位情圣浑身竟散发着阵阵寒气,他与之相近的手霎时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高聿其恍然大惊,这算得是侯爷与侯夫人之间的情趣,侯夫人同阿樱说起,那算是她们的闺房密话,被他撞破,那就是大大不该了。他当即握拳在口边,轻咳了两声,打断亭中人的对话。
美人靠上歪在一处的两人同时回头,一时间都愣了。
辛越尤其震惊,她方才嘴巴没溜好,话蹦得太快。
一不小心说得有几分夸大,但两个好姐妹凑在一块闲话家常,其中一个必要流程不正是撒着甜蜜劲儿嫌弃夫君。不知顾衍领会到她这个意思没有,看这样子……实在看不出来。
高聿其上前一步,同辛越见了礼之后,便急不可耐地领走自家夫人:“阿樱,你不是想看十八般兵器吗,要说起兵器啊,那肯定是定国侯府最全了……”
他半揽着将汪清宁带着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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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下就山亭的台阶时,汪清宁回头抱歉地看了一眼辛越。
辛越回她一个鼓励的眼神,目送二人转身消失在满园梅枝后头。
辛越收回目光,见顾衍还伫立在亭子外,长身挺拔,丰神冷俊,抱胸展眉,望远山长长。
她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远处。
远山连绵,纵横城郭之外,一绺绺似烟似缎的洁白云雾环绕,最后化成条条玉带盘桓而上。
北风狂狷,呼啸着打散云雾,云雾柔软而慢慢纷散,再重组成一顶厚厚的云帽,缓缓罩在山尖上。
还没看到那山尖从云雾中挣出头来,她身前就多了一双手,背后贴入一个温暖胸膛,顶上传来低磁声音,“就山亭,这名字取错了,该叫就我亭。”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辛越往后蹭了蹭,踮脚抬头在他下巴上讨好地亲一口,说:“我来就你。”
顾衍两手交错在她身前,二人静立一会,顾衍低头亲亲她的发顶,低声问:“喜欢武安侯夫人?”
“喜欢呀,”辛越不假思索,“她好厉害,一看便是先生最喜欢的,那种看书如吃书的学生。”
顾衍笑了一声:“什么叫,看书如吃书?”
“哎呀,这怎么不懂,”辛越转身坐在美人靠上,抱着他腰,“就是字字入眼,句句入腹,道义入脑,最后言谈见识都透着看过的书。”
顾衍僵着身子,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偏生这人觉得自己说得甚有道理,边说边翻面,边说边拿头往他腰间贴。
“你……”话出口,顾衍才发觉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像园里折落的枯枝拖沓在粗糙的青石板上。
果然辛越止了话,抬头茫然道:“你的嗓子怎么了?”
顾衍清了清喉咙,左右看一眼,确保没有不长眼的往这瞧。
才把她拉起来往外走:“没怎么,你自小性子太跳,能同武安侯夫人交好,我倒有些惊讶。”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我同阿樱挺合得来,”辛越踮脚往远处看了眼,“他们真上兵库去了?”
“嗯,”顾衍微露不齿,轻声补了句,“拿本侯的东西在自家夫人跟前显摆……”
辛越听他絮絮说着武安侯旧事,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宴客之处。
*
今日宴客,辛越命人开了梅园后头的望荷台。
顾名思义,望荷望荷,数十阶下便有一处夏日里可赏荷的池子。
但此时冬日,荷花影子都还未生出一个。
幸好池子里有活水,她便命人凿了面上薄薄一层冰,放了几百盏琉璃莲花灯到池子里头。
晚间天幕一罩下来,池子上几百盏剔透的莲花灯上点着莹莹烛火,烛光映透琉璃,投入水面,水面反出幽幽烛光,相映成趣。
若是天公愿作美,将那流云散上一散,一轮清月当空,远处白梅覆雪,再没比这更好的景致了。
结果先至的客人忒不见外,在定国侯府兵库里待了一下午,出来时据说二人一个赛一个的脸红。
兵库里头的各色兵器几乎都是上过战场、饮过血的,杀伐凛冽的煞气甚重,辛越佩服这二人能在里头对着冷峭的兵锋、晃晃的寒芒谈情说爱一下午。
若不是兵库两扇大门、四下窗户开得通透,她毫不怀疑二人能从面颊红到脖子根。
后至的客人更不见外,带着稚儿幼女,嘻嘻闹闹,在留山园耍了一个多时辰,才慢慢吞吞地往望荷台来。
此时天幕低垂,浮云飘得极慢,两个小厮抬走了门口的屏风,高台之上可见遥阔天际的点点星辰。
众人坐在席上笑谈。
望荷台位于百阶玉阶之上,坐落高处,外是一大片空旷露台,内是一处厅堂,原以屏风相隔。
台上席分两列,耿家一家四口在一列长桌案,对面是顾衍辛越、高聿其汪清宁的两张双人案。
此刻在厅中走来走去,忙碌非常的小家伙便是前几日见过的胖娃娃昀哥儿,他攀着桌子腿儿走得甚急,只是步子迈得不大稳,跌跌撞撞地让人时不时揪心。
揪心的只是辛越这个没当过娘的,江嘉年与汪清宁这两位过来人倒都相当放心。
在小胖娃娃摔了一跤又一跤后,辛越忍不住了,要命人去扶他起来。
却被江嘉年拦下,水葱般的手指头虚指着她:“你啊你,你小时候跌倒了可有人扶你?怎么如今到我儿子,却要人扶了?”
辛越愣了,这句话乍一听奇怪,然则细琢磨出来也有几分道理,江嘉年不是娇惯孩子的,怕是照着江御史的模样教孩子呢。
可是……这还是个一岁多点的小胖娃娃呀,便是要揉捏磋磨,摔跤跌打,也待他长大一些,现在这藕臂圆身的娇嫩模样,怎能下得了手。
江嘉年一旁端正坐着的小姑娘也说道:“姨母不要担心,弟弟经摔。”
“噗嗤”,辛越忍不住笑出来,可怜的小胖娃娃,娘亲与姐姐都致力于将你摔打成人,姨母只好在心里给你鼓鼓劲了。
汪清宁见状,也十分同意:“男孩子摔摔打打地大,也无妨。”
夫人说什么,高聿其都附和,当即道:“是这个理儿,我们家那小子,五岁便送到京郊大营去了,如今一旬里,五日上书塾,四日上大营,一旬能有一日休。”
这话给了耿思南极大的启发,他看着自家儿子胖歪歪的模样,联想他时刻缠着娘的烦人模样,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辛越环眼一扫,暗叹,这都是什么世道,如今这样玉雪可爱的小娃娃都不吃香了么。
小胖娃娃毫无所觉,歪歪扭扭走到门口,冷不防被脚下地毯绊了一跤,结结实实地又摔了个大马趴,前几回摔出经验了,这次跌倒倒是连嘴巴也没瘪,正要哼哧哼哧爬起来。
眼前却蓦地出现一双暗银纹黑靴,胖娃娃费力仰头往上看,正正对上那人低下来的一双冷淡的茶色眸子。
他心里顿感失望,小孩子还不会收敛自己的情绪,找了一圈也找不到黑衣裳的漂亮哥哥,眼前这个哥哥虽然也漂亮,但是太凶了,小嘴一瘪,嗷地就哭了出来。
说是哭,更像扯着嗓子嘶嚎,喊得震天动地,像是要将望荷台的屋顶都掀下来。
众人被这突然的变化转移了视线,朝门口看去。
顾衍拎起胖娃娃的后衣领,放到了臂弯间坐着,小胖娃娃一边嚎,一边偷看他,对上那张冷漠凶厉的脸,登时吓得不敢乱动,骤然拔高声线,嚎得嗓音都劈了几劈。
顾衍将小胖娃娃抱到辛越身旁坐下。
辛越揉揉耳朵,道:“你要哭,好歹将眼泪洒两滴。”
胖娃娃假哭被当场戳穿,人虽小,也是知道羞耻的,登时就挤出了些许泪花,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像夏日里从井里湃好的葡萄。
可不管怎么眨眼,泪水也落不下来。
辛越好心教他:“你这样不成,须得想些难过的事,譬如最喜欢的糕点吃了一半被抢啦,最喜欢的东西被摔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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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小胖娃娃一点都不在意糕点被抢,玩具被摔坏,眼看水润润的葡萄眼都要成葡萄干了。
辛越眨眨眼,又补了一句:“比如黑衣裳的哥哥不带你玩啦……”
小胖娃娃一愣,下一刻,泪花凝聚成势,哗哗地从脸上落下,眼睛鼻头红成一片,抽抽搭搭当真是哭得难过了。
满脸的鼻涕眼泪就要往顾衍肩膀上蹭,对面的耿思南和江嘉年惊得心跳都骤停了一瞬。
辛越眼疾手快将帕子按上了胖娃娃的脸,顾衍眉头一皱,接过帕子,有些生硬地给他擦拭。
“……”辛越早就看出来这小胖娃娃喜欢同十七玩,转头唤了一声十七。
黑衣少年从屏风后飘出来,果然小胖娃娃啼哭声立止。
顾衍黑了脸,沉声道:“带走。”
十七艰难应:“……是。”
小胖娃娃破涕为笑,手舞足蹈地被十七抱了出去,连娘亲爹爹姐姐都未看一眼。
“……”对面三人皆有些怔然之态,心里齐齐闪出斗大的四个字“小白眼狼”。
第108章、高调登场
最后小胖娃娃的姐姐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顾衍面前,递给他一块帕子,细声细语道:“顾伯伯擦手。”
辛越看着顾衍接过了璇姐儿手中的帕子,擦干手背上一点泪渍,竟破天荒地摸了摸璇姐儿的脑袋,垂首温言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不过五六岁,生得粉雕玉琢,头顶两团红揪揪,胸前挂一把闪亮亮的长命锁,像是观音座下的童子一般,歪头一眨眼,甚是可爱。
只听她道:“璇儿。”
“璇儿乖。”顾衍嘴角绽了一丝笑。
虽然很浅、很淡,一闪而过,但是辛越看到了,满屋子人都看到了,霎时屋里空气凝成一团,辛越默默转头看向小胖娃娃离去的方向。
他方才往顾衍臂上那一坐,就是顾衍待他最和颜悦色的时候了,往后顾衍见了他,态度只可能随着年岁的增长而呈反比,最后可能会发展成为像对待辛扬一样,毫不留情地打磨这孩子。
果然,男人还是喜欢小棉袄,最窝心。
须臾,璇儿揣着顾伯伯送的礼物欢快地回了自己的位置,朝爹爹娘亲扬了扬,笑容一派天真得意。
耿思南和高聿其对视一眼,一个像在说“看老子闺女儿多能耐”,一个不服气“老子赶明儿也生一个”。
汪清宁自顾红了脸。
江嘉年意味深长地看门口。
顾衍意味深长地看辛越。
辛越——辛越干脆端起茶杯,躲了这满堂乱飙的视线。
大家都专注在用眼神交锋,厅中一时安静。
她侧头,正看到顾衍养的那只鹰在低空盘旋,忽而振翅,发出破空的啪啪声,瞬间俯冲而下,气势凶悍朝望荷台掠来。
辛越心神紧张又期待,手里八分满的茶水遽然一荡,洒了一小片在她的手背上,一块轻飘飘的帕子立即覆上去,“烫不烫?”
辛越还未答话。
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只鹰,只见两只冷漠锐利的鹰眼在半空同她对视一瞬,微微偏了方向,疾掠之下只余一道黑影,门口立时响起熟悉的声音。
“好你个鹰崽子!小爷喂了你那么多肉,还逮着小爷扑腾!”
“轻点轻点!刚置办的行头,抵你十顿肉呢!”
刹那间,辛越心里有些醍醐灌顶的了悟,终于明白为何凡是宴席,总会请一二乐师抚琴弹奏,或是安排些许歌舞助兴,原来助兴乃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能缓和突如其来的安静,她悟得太晚,空余悔恨。
幸好她和她不成器的哥哥还有那么点血脉相通,他中气十足的怒骂声像在一池静水里投入千珠百玉,噼里啪啦一通响。
众人都跟着抿嘴而笑,其中以武安侯高聿其的笑声尤为嚣张肆意。
“……”辛越转过头,失望地擦了擦手背,叹道,“可惜,你这鹰都快成家雀了。”
顾衍很中肯地说了一句:“吃人嘴短这个道理,鹰也不是不明白。”
辛越点头表示同意,顾衍养的这只鹰,一开始同辛扬甚是不对付,只要他走进定国侯府,必然要用尖喙利爪问候他一番,后来辛扬将江宁世家的腐蚀精神发挥到鹰身上,一日复一日地扔肉喂它,一人一鹰之间结下了不解良缘。
二人说话间,雕花木门后头就转进来了一道身影,辛越差点被那浑身珠光宝气闪了眼睛。
辛扬今日穿了一身甚是花哨的绛红色百蝶穿花箭袖,腰间配了一块甚是豪阔的翠佛手佩,头上戴着一顶甚是闪眼的镶红宝赤金冠,手臂微曲,平举起来,肘间站着一只傲慢的鹰。
从上到下,不像是即将出发下江宁的,倒像是已经挖完金山回来的。
辛越没眼看他得瑟的样子,扭头瞥见顾衍面不改色,心中暗暗为顾衍的忍气功夫感到服气。
顾衍对辛扬的管教,说起来比他亲爹还多,当然,也比他亲爹更管用。
这么些年琢磨下来,辛越发现,顾衍待辛扬,大抵是抽一顿,再发落去干一场苦力活,最后再给点甜头,次次如此,老套但十分管用。
前两日辛扬还垂头丧气,今日就这副暴发户模样,她怀疑这二人之间又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辛扬已经到了尝甜头的那一步了。
高聿其挑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哟,收拾得倒快。”
辛扬脚步一顿,努嘴从口中发了个低哨,鹰翅疾如风,又扑扇着飞了出去。
他横扫了一遍屋子,最后坐在耿思南下首的单人桌案,有些不解地看向高聿其:“你怎么也在这儿?”
高聿其笑吟吟道:“今日顾侯夫人宴请的是我们两家,你一个不请自来的,倒是好意思问正经客人如何在这。”
辛扬嘀咕:“……早知顺路,出来时怎不知叫上我一起?”
辛越听得有些奇怪:“你如今又不当值,怎的和武安侯顺路?”
“这个……”辛扬面上显出些许尴尬,“都是公办,公办。”
辛越狐疑地看高聿其,再看看辛扬,最后还是找了个最靠谱的问:“怎么回事?他又闯什么祸了?”
顾衍捏着茶壶左右看,似是有些犹豫,闻言不甚在意地说:“小事。”
辛越拿过茶壶交给身后的红豆:“换一壶来。”这是方才胖娃娃在她这玩了一会,她命人上的蜜枣茶,他定是不喜欢。
又定定看着顾衍,重复问道:“落得要和武安侯同路,这是闯祸闯进京畿大牢里去了?”
“你哥哥说,他要下江南,缺点疏通关系的盘缠。”顾衍从身后接过茶壶,给二人都倒了一杯。
再要说时,余光已经瞥到一道红色身影过来了,大大剌剌往他们桌前一杵,道:“什么叫闯祸?小爷这是劫富济贫,匡扶正义。”
辛越幽幽道:“把自己劫到京畿大牢。”
辛扬挑眉:“这你就不懂了,此乃是劫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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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贫的必要流程。”
辛越眯了眯眼,很想让他感受一番清理门户的必要流程。
此刻听得一阵叮铃叮铃的轻响从门口传来,由远及近,伴随道道轻缓的脚步声。
开宴了。
辛越只狠狠剜了他一眼,道:“一会再同你算账,坐回去。”
不一会儿,山栀身后跟着七八个小丫鬟,从门口鱼贯而入。
皆是一水儿的红袄青缎背心,袖子扎得紧紧的。
众人到正中的长条案上站定,利索有序地将托盘里的物事一一摆出。
从辛越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几个高高的圆肚青花壶,一排白玉莲花高足碗,一排黄金杯,几排珐琅瓷盘,皆是九份,同宴中人数相符。
须臾,丫鬟们垂首而退。
山栀站定屈膝,含笑行了礼,继而抬臂提壶,往白玉莲花高足碗中一一倾入少许,辛越定睛一看,白玉高足碗中透出来的竟是些许殷红之色。
山栀再提第二壶,清透的液体沿着碗壁逐一倾入,片刻后,将白玉高足碗端至众人桌前。
辛越低头一看,温润半透的白玉高足碗中,沉底的殷红正丝缕化开。
一缕两缕,片刻后,在碗中交缠成缱绻之态,玉碗青润,碗中望之弥艳。
众人都被身前白玉碗引了心神,只听辛扬嘟囔道,“什么玩意儿?甜丝丝的,咦,好酒……还有什么味儿……”
辛越端起小碗抿了一口,啊,是樱桃酒,下边殷红的竟是樱桃果捣成的红浆,再细品,似乎还添了味青梅,还添了些什么呢?
一口品不出来,干脆再喝了一大口。
这一口下去,半碗酒都没了。
她喉咙口后知后觉地升起一缕火线,从鼻腔蔓延到胸腹间,脑子被冲得有一刹恍惚。
身旁探过来一只手,辛越顺着看去,顾衍脸色不太妙,沉了声叮嘱她:“上面的是府里烈酒,玉琼,这般豪饮,没一刻你便要倒了。”
“好。”辛越甜甜应道,又凑过去悄声道,“我这般听话,你拿什么赏我?”
“……”顾衍手里转着一串伽南香十八子手串,闻言停了稍许,有些头疼,才喝了半碗,已经开始说醉话了。
他将手串往她腕上一套,低声:“够不够?”
辛越恍惚看着腕上的手串,方才他的手指划过她腕间,套上手串时,说不清是套上了什么,道不明是划过了哪儿。
心底是觉得不够的,只是不知还想要些什么。
怔愣片刻,忽然听得对面璇儿的一声惊呼,“娘亲!彩色的蜜水儿!山栀姐姐太厉害了!”
原来山栀给璇儿和小胖娃娃各做了一碗各色浆果调制的甜水儿,里头五彩斑斓,简直不舍得入口。
小胖娃娃闻声而入,骑在十七肩头,两只小胖手上各端一盏鸡蛋大小的莲花灯,听了姐姐的话立时便闹着要下来:“蜜,蜜水儿,要!”
“嘿,小胖子,来叔叔这,叔叔这有蜜水儿,比你那个可好喝多了。”辛扬举着杯子哄他。
小胖娃娃屁股一扭,往辛扬那颠了几步,握着辛扬的手闻了一下,捏着鼻子道:“辛叔叔,喝怪水。”
江嘉年眼一横:“儿子过来,别跟你辛叔叔胡闹。”
仆妇立时上前来要将小公子抱到位子上,却被小胖娃娃一扭,回身看了一眼十七,不愿让那仆妇抱起,自己便拽着十七的裤腿走到位子边,豪爽道:“哥哥喝!”
“……”辛越木了,“十七不会变成他们家的护卫罢?”
“不会,”顾衍斜睨过去,“耿思南养不起。”
“阿越。”
两道声音同时叫她,辛越转头,端着白玉碗同汪清宁与江嘉年隔空碰了碰,三人偷笑着闷了一大口。
三个男人齐齐失语,顾衍直接将辛越的白玉碗端走,换了一盏茶水。
幸而方才散去的丫鬟,此时又从门口有序迈入,一一地端上杯碗盘盏。
片刻后,熟悉的一幕来了,山栀擦净手,方才抬臂提壶时的自信从容之态悄然退去,又变回了羞怯的模样,细声细语道:“山栀请赏。”
许是上回吃席还要赊账的事儿太过丢面,这回辛扬第一个叫了赏,“赏十金!小爷豪着呢!”
接着众人也一一赏过。
第109章、浴池里赏花灯
宴席过半,众人面孔中都流露着同一种满足。
孩子们吃饱喝足,便惦记着玩乐,一个骑在十七肩头,一个拉着十七衣角,嘻嘻哈哈地到望荷台下的池子中霍霍莲花灯去了,厅中众人正倾耳交谈。
汪清宁自己也办过不少雅集、花宴,但都未见过今日这等阵仗,脸上有种闻名不如一见的新奇,道:“我原听闻两江有此习俗,凡名厨大师受邀作席,愈是名头响当当的,愈是当堂叫赏,不曾想今日倒见识了一番。不但规矩有趣,手艺也上佳,菜式在京中从未见过,真是耳目一新。”
江嘉年笑着点点头:“不错,两江确实能将各色吃食翻出花来,厨娘都有这等底气,规矩大,气性大,本事也大。”
又忽然想起一事,看向辛越,“听闻你找了不少江宁名厨,预备着办一个六艺学馆?”
“是啊。”辛越放下筷子,按了按嘴角。
她知道江嘉年在江宁办了一个女子学堂,定有这方面的经验,便将原本预备立一个招牌,招揽江宁名厨,在京里贵胄圈中打出招牌,而后吸引中贫之家的女子入学馆习艺之事轻声说来。
说完还没忘夸夸这两日出谋划策、出钱出力的大靠山,指指顾衍道:“原本是我一个胡思乱想,他给扩成了六艺,除了膳厨,还有算术、丝织纺绣等,都是实用的技艺,同诗词歌赋、茶花香道还是很不一样的。”
“这倒好,”江嘉年立即赞道,随即提出关键一点,“如此进学馆学艺的女子大多不通文字,恐怕也需在常识文字、通俗道理中下些功夫。”
汪清宁接道:“技以傍身,文以开识,理以通途。”
辛越叹口气:“我正愁这事呢。”
汪清宁莞尔:“我可为你引荐一位先生,是我远房一位婶娘,早年间在文昌书院教学,如今回了京,为人爽直厉害,对女子有怜惜之心,若是听了你这番打算,定是肯再出山的。”
辛越大喜,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题到难时自然解,顿时笑得眼睛眯成一道弯月,赞道:“太好了!”
江嘉年一拍掌,也兴致勃勃地说:“女子贤良淑德是好事,见多识广是好事,有一技之长是好事,很不该一生都在被挑拣选择,从一道四方墙,再嫁到另一道四方墙。京中风气还是有些刻板,此次我一回来,便很是看不惯那些三姑六婆的嘴脸。”
耿思南默默饮下一杯酒,她看不惯的,都是他们家的三姑六婆,知道她在两江办女学,都奉了他母亲的命日日捧着女四书来劝诫。
三姑六婆劝诫嘉年,嘉年转头就拿女四书给他书房炭盆里加火,看来是时候该跟高聿其借一队人看管门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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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清宁侧耳,听得十分专注,此刻心中却有个顾虑,轻声道:“可是……束脩便能难倒大部分贫苦民家了。”
一旁的高聿其对这事略有耳闻,看了一眼顾衍,见他也并不避讳他们宴上谈这些事,便道:“侯爷已从国库中拨银。”
“对对对。”辛越愈发激动,兴冲冲道:“学堂也盖起来了,就在甜水巷过两条街,原先邹记糖水铺那儿,我眼看着他盖公印拨银子的,督造是工部侍郎。”
辛扬在那教小胖娃娃划拳,不知怎的这小胖娃娃悟性忒好,就喝了两口糖水,他倒是输了七八碗酒,已是有些上头,此时插话说:“嗨,那小子,就占了个实心眼儿,慢慢磨蹭,倒能给你造一座华丽丽的国子监出来,但你这学堂不走那路子罢?小爷给你荐一班工匠,保准又快又好!”
“辛扬你又带我儿子玩什么花样!”江嘉年怒了。
辛扬嘿嘿一笑:“男孩子嘛,打小就要浸淫些吃喝玩乐之事,你给他玩通透玩明白了,长大才不会玩物丧志!”
江嘉年还以他一道平静中带三分杀气的眼神,辛扬立时举白旗,歪歪扭扭地将胖娃娃还回去了。
顾衍本不爱搭话,只是一直给辛越布菜,惹得高聿其和耿思南频频往他那处看。
这双定人生杀夺与的手,如今挑鱼刺倒也挑得精准利落,嘎嘣嘎嘣一个个板栗剥的,跟捏人脖子的声音没什么两样,二人越看越觉心惊,越心惊越挪不开眼。
顾衍听到辛扬所说略思索了一下,问:“是盖青云堂的那班工匠?”
辛扬咧开嘴,拼命点头:“没错!青云堂那会都让宫里那拨人盖成什么花哨样了,中看不中用的,后来还是这班人顶上了,皇上才能在中秋前设青云梯,开青云台,否则啊你们要广开言路,还不得再过一两年。”
顾衍凝思片刻,道:“虽言过其实,然也能采纳一二。”
他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转身向长亭吩咐了一句,长亭立刻出去安排了。
辛越狡黠地眨眨眼,扬声说道:“此情此景,是不是该……”
顾衍眼角一飘,马上移走她的白玉碗,辛越汪着水濛濛的眼儿看他,已然带了三分醉意,顾衍怎能招架得住,心神立刻失守。
辛扬接话,喊道:“该,浮一大白!!”
一个恍神的功夫,辛越已从他桌上拿走了白玉碗,同众人隔空碰了一杯,顾衍轻笑着陪一杯,算了,喝个痛快罢。
好好的一个宴席,变成了半场朝会,偏生设宴的和赴宴的都乐在其中,唯一一个不请自来的也喝得快活,当得是宾主尽欢。
尤其是主家,一场宴席得了两个志同道合的战|友。
仿若一开始只是单枪匹马,开拓一片未知的疆土,哪怕你知道前路会是光明的,但是这也不知是多少年后的事情了,尽管有顾衍给她荡平荆棘障碍,任她翻腾任她闯,但如今得遇知音的快乐,同样无可比拟。
宴席结束,三个女子相约明日起共商六艺学馆之事,恋恋不舍地道别。
辛越醉了七八分,但在送客时却也还都持得住一派端庄的气度,除了面颊酡红些,言谈走动间丝毫看不出醉态。
只是客人方消失在梅林尽头的青砖小道中,辛越转身便歪歪斜斜地要将自己送入梅枝的怀抱……
眼看额角就要碰上尖锐粗糙的枝条,一只手横出来贴在了白皙的额头前。
辛越眼中、脑海都是一派雾腾腾,还待往前走,却发现额上似有什么东西抵着她,光脚下步子迈得欢快,实则存进不得。
她恼了,道:“我要走了!”
听得身旁一声低叹,“走错了。”
这声音又清冽又沉静,格外好听,是她的夫君,她转过身在一片雪白中轻易找到一道玄色身影,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啊,往这里走,对不对?”
她往前迈一步,额上的手就顺着滑到她手臂间,再一使劲,将她拽入一片温暖的黑暗,“对,你要一直往这里走。”
辛越鼻尖钻入一股熟悉的香味,低喃:“是什么……你好香。”
顾衍呼吸一窒,不急不缓地拎出探入他衣襟的手,淡然松开,带着准备秋后算账的语气,低头道:“第二次了,辛越。”
“有第三次吗……”
辛越从一片温暖的黑色中挣出来,看月华倾泻,白梅覆雪,世间三分白,全在眼前。
她的醉意散了些许,眼前清晰地映入一道锋利眉眼,渡着一层温润月光,她伸手去摸,在他的眉峰、颧骨、下颌一一描摹。
那一瞬间,她觉得此人很陌生,就像写大字时,盯着一个字写上半天,渐渐地就会觉得这个字好似变得自己都不认识。
此刻酒意作祟、白梅惑心、月华乱神,她对顾衍便生出了这种玄妙的感觉,陌生却又很熟悉,仿佛她从未见过这个人,却习惯他,熟悉他,依赖他,知道他同她命运交缠,难舍难分。
她的神态专注,迷惘又透着天真,顾衍受不住,额上青筋猛跳,哑声道:“很快,第三次,你给我受着!”
丝丝缕缕的冷梅幽香越发馥郁,辛越一下子挣脱了顾衍的手,往前蹿了四五步,踉踉跄跄站定,指着跟前虚晃的玄衣影子,大声道:“站住!”
那玄色身影果然站定不动,她满意地笑了一下,在雪地里打了两圈转儿,边问:“我今日漂亮不漂亮?”
顾衍负手站在原地,隔着两重梅花枝,饶有兴味看她:“很美。”
今日宴客,她少有地穿了华贵的长裙,手掌宽的珍珠腰链缠在腰间,勾得她纤腰楚楚。
纤腰之下,水蓝色的软烟罗在转圈时层层叠开,荡出一道清丽的蓝色波纹。
只是这越转越斜,便要往一旁的梅树上荡了。
顾衍上前几步将人揽回来,一手顺势勾住她的腰,一手托着她的后脑:“昨日是昨日的美,今日是今日的美。”
“你每个样子我都记得。”
夜半时分,皓月当空。
同是一盏一盏的琉璃莲花灯,却漂在了浴池之中,室内无风,水面竟翻腾得厉害,琉璃莲花灯漂浮不定,只在氤氲水汽里折出微弱光芒。
第三次时,辛越裹着宽大的袍子,坐在浴池边腿打哆嗦,瘪着嘴求饶:“我再不看灯了……”
“迟了。”
袍子角被微微一扯,辛越跌入温热的水池,脚下踩不到实处,袍子浸湿了水重得不得了,快哭出来了:“我要沉下去了……”
“抱着我的腰,今日不是抱得很好吗?”
辛越只好伸出手去抱他,不料身前失守,袍子绳结被解开,缓缓地浮到水面上,辛越只剩双臂还套着衣袍,登时羞红了一张脸,将他抱得更紧。
顾衍在水下的手托着她,往池壁靠,抵着光滑的池壁,她的呼吸潮湿,他的身子灼热,累赘的袍子被扯开,她的身子一轻,忽而一重。
耳边听到他喑哑的声音:“要哭,便哭大声点,今日你也教得很好。”
“你此刻的模样,我也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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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顾侯爷的三重脸
翌日,雪晴云淡,天光清寒,远山罩白裘,青松抖夜雪。
仆妇丫鬟低声细语,扫雪擦灯,捧壶端盏。
两重帷帐内,辛越又洗了一回身子,滚回床内,脸颊烧得火热,蒙头躲在被子里。
咬着牙动一动,腰都快断成两截,难以启齿之处又胀又麻,不时传来阵阵清凉。
当真是死也不给个痛快死法,非要大早上拿什么上好的药膏子来,故作正经地又弄她一回。
屋内琉璃床前,暖黄压金线的帘子卷起,天光透进内室,人影晃动拂开帐幔,些许日光漏进床沿。
顾衍眉目舒展,走到床边,面上俱是餍足得意,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指头,还在回味方才的美妙,她每回承不住时,似蚌闭合,又似骤然收缩的花盏,无意识地手脚并用攀住他,轻轻颤抖,脖颈后仰,弯成柔婉魅惑的弧度,手指在他臂上划过一道又一道。
摇摇头,顾衍把那绮思甩出脑海,悠悠道:“还不起来?没吃饭可不成,没吃饭便没有力气,没有力气便不能逞威风。”
那鼓成一团的被窝底下立刻顶出了一个尖头,旋即又消下去,恢复成一团厚茧的模样,显然是被窝里的人狠狠地踢了一脚。
顾衍坐在床边,抬起一只腿搁在床沿,双手背在脑后看帐子顶,慢慢道:“不能逞威风便要在下头,在下头便会被掐着腰肢,哦,在池子里也要被压在池壁上……”
“咦,起来了?”顾衍侧眼看她,眸中粲粲然,幽深深,带着笑意。
辛越恨恨坐起身,团着厚被子,小腹又是一阵不适。
“嘴都白了,”顾衍坐直,给她喂了一口水,“我给你穿衣裳,今日……穿哪件小衣?”
一个水红绣鸳鸯的软枕迎面砸来,顾衍伸手接下:“我看那中间坠红宝石的就不错,那个颜色很衬你。”
辛越面上酡红,看起来比昨日醉得还厉害,喊道:“普通的!最普通的最好!”
顾衍起身,从柜格里拿了一叠,从中抽出一件比帕子大不了多少的小衣裳,伸手就要来解她的里衣。
辛越扭身:“我自己来……”
“我穿得不好?”顾衍抽回手,拎着薄薄的淡紫色小衣,故意地,晃了晃。
辛越被压制了一夜,却也不是白白被压制的,得空喘气的几个当口,她也曾痛心疾首地反思过,为何总是被这般欺得说不上话,只得呜咽求饶。
这当中因由,除开不可抗拒,所以被辛越抛到一旁的体力因素之外。
还有两个顶顶重要的,一是脸皮,一是见识。
体力辛越是拍马也赶不上了,在后两者上她还打算努努力。
“想什么?”顾衍的手已经探进了被窝,把被子一掀,辛越满头的青丝蓬松凌乱,垂在身前,顾衍顺手绕起一缕把玩。
辛越抽抽鼻子,假作哭腔地铺垫道:“不拘是侯夫人,还是普通人家的主母,也没有天天到日上三竿才能起来的罢?”
顾衍手一顿,没反应过来,睡到日上三竿不是她成亲前便立下的豪言壮志么?
成亲第一日开始他便致力于帮她实现这个壮志,如今倒是哭丧起来了。
辛越见他果真出神,以为此法竟真有奇效,当即拿出她听戏看话本的粗浅见识,咬咬牙脸皮也不要了,抖着声儿便哼唧了起来:“我本是侯夫人,又不是花魁首,为何小腿盘腰,身穿男袍……?”
“唔……”
一只温热的,还萦着药膏子清凉味儿的大手迅速捂上她的嘴。
顾衍被惊得说不出话,脸上乍青乍红,回首飞快看了眼门口,确定无人,才松开手咬牙问:“胡唱些什么!哪儿学来的!”
辛越用力喘了几口气,磕磕巴巴道:“戏,戏里……”
闹闹腾腾的,内室中,一个盘算着命人往府外头再寻摸些话本子、戏折子,好再进益一番。
一个压着气盘算着怎么不露行迹地将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都扛到灶台去烧了。
这些闺房事体,只有他能教,旁的就算是白纸黑字,他也不想让她看上分毫。
好容易穿好了衣裳,顾衍在外间陪她吃饭。
辛越喝一口豆浆,啃一口包子,咬一口金丝枣泥糕。
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顾衍系上玄色藏金丝腰带,正中的一颗鹌鹑蛋大小的白玉散着温润的莹光。
手中动作利落,一看就是常年自个做这些贴身之事的,与时下的娇贵公子哥儿,衣来伸手腰带往哪扣都不知道的全然不同。
“看什么?”顾衍拉开圈椅,欣欣然坐在一旁。
辛越咽下一口糕,道:“看你帐子里帐子外简直判若两人,变脸之术让我望尘莫及。”
一点不夸张,帐子里没脸没皮,什么胡话都说,什么难为情的姿势都敢摆的人,出了那一方天地,便像是凭空套上冷铠冰甲,沉静冷厉的气度便油然生成,慢条斯理拉椅子,转扳指,不怒自威,真是又凶又撩人。
须臾,辛越把半碗豆浆推给他。
“不吃了?”
辛越啃了一个小包子,一块金丝枣泥糕,喝了半碗豆浆,战斗力大打折扣。
此刻颓然道了一句:“饿过头,不大有胃口。”
顾衍三两口喝完剩的半碗豆浆,垂首思索往后事毕是不是要让她吃点东西垫巴垫巴。
“对了,”辛越想起来一事,问,“辛扬昨日怎么回事?如何便惹到京畿大牢里去了?”
顾衍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确实是好事,不必担忧,可记得昨日我如何同你说的?”
辛越:“你说他缺点下江宁的盘缠。”
辛越百思不得其解,缺盘缠,缺到京畿大牢,还是好事?
“此次下江宁,让你哥哥辞了侍卫统领一职去,乃是让他转暗。明里我另派了杨珂锦以钦差身份南下。”
辛越瞠目,声音都提了三分:“恪亲王那不学无术、拈花惹草、胡作非为的小儿子?!”
顾衍笑了:“是。如今——他也并不算多么不学无术,起码吃喝嫖赌都学了个精通。”
辛越模糊有个猜想:“这杨珂锦,是糖粉,江宁那些犯了事的世家,是蚁虫。你把糖粉洒到江宁,等着蚁虫来沾惹是不是?”
顾衍真恨不能将她揉进怀里,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道:“不错。”
“围上来,围得最凶的蚁虫,辛扬就好举着金铲子一个个铲了,是不是?”
“不错。”
辛越:“但你还是没讲辛扬怎么进了京畿大牢。”
顾衍轻嗤一声:“不中用的东西。”
辛越犹疑道:“辛扬是不中用了一点,但是你这话,别在他跟前提起,他看着疏狂,实则是个极细腻敏感的少年郎。”
“……”顾衍揉了下眉头,“不是说他,是说杨珂锦,恪亲王托了王妃的弟弟与我说项。”
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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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恪亲王妃……
一派宗亲中,恪亲王妃乃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同顾衍的生母交好之人,顾衍母亲去后,恪亲王妃也时不时地看顾照料他。
此种照料,并不是明着送衣食用品去打顾府的脸,只是时常派人问顾衍的近况,让顾府,尤其是顶头的老太君知道,还有恪亲王府在看着这孩子也就是了。
若是没有恪亲王妃,顾衍的童年,过得应该会孤苦、凄惨数倍。
辛越沉入回忆中,顾衍对他的生母提得很少,印象最深的一次,便是在有一年中秋时,带她去了一处宅子,那宅子在京郊,十分偏远,路上人家都没几户。
但是宅子是他母亲住过的,里头收拾得清爽干净,屋前几丛□□,舍后数棵青松,院里有一株桂花树。
他们去时,圆月摇金,桂香盈院。
顾衍带她拜祭了生母,像闲话家常般,拉着她坐在条案前的蒲团上,对着他生母的牌位说了许久,说他们的相遇,说京中的景致,说近日的喜事和烦扰。
说娘,月亮圆了,桂花开了,茫茫大千,我找到她了。
那个夜里,她在馥郁的桂花香中,头一回看到了这人重重鳞甲下,柔软到不堪一击的心底。
他也并非生来无情、狠辣、六亲不认,不过是没有亲缘,时势造就罢了。
时至今日,在三年分别又再次重逢之后,辛越愈发感受到顾衍的变化。
分别前,他对她持着克制,护着爱着,珍重着。
重逢后,截然不同,他仿佛在燃烧自己,要她死在他的炽热之下,两人都化成同一捧灰,分都分不开。
他希望自己强大果决,说一不二,但他更希望,甚至最希望,他是有人爱,有人惦记的。
“辛越。”
她茫然抬头,眼前已经是一片婆娑迷雾,一片黑影向她靠近,温热又粗砺的手指抚在她脸颊,“别哭……”
“昨夜里,还哭不够吗?”
“……”辛越好容易伤一回春,悲一回秋,这情绪千八百年都不定酝酿一回,让他一张口就给霍霍没了。
顾衍知道她在想什么,摩挲着她的发顶,喉间却有些干涩,缓缓开口。
“乖一点。”
“留着,夜里再哭。”
……
过了一会,辛越稀少的泪痕不必如何擦拭,自己便已经干了。
顾衍仍是到里间拧了一条温热的帕子来给她擦脸,两人对坐无言,只是辛越拉着他的手指头,捏来揉去,不肯放。
门外忽地传来两声不合时宜的叩门声,顾衍看她已经神色如常,道:“进。”
第111章、外室?
老倪此前已经在外头转悠了小半个时辰,房顶的、树上的、廊柱后头的、假山底下的都拎出来问了一遍,“昨夜里……”
聪明人说话都不必挑明,几人心领神会地歪笑点头,竖起了个大拇指。
老倪大喜,这是说明侯爷顺心畅意,真是个报坏消息的好时候啊!
手里的帖子也不烫手了,当即便敲了门迈步进屋。
十七抱剑守在门外,冷眼看着,轻哼一声,不知死活。
屋里,老倪腆着笑将一张帖子搁到桌上,转身便要溜之大吉。
辛越一看这神色不对劲,往日里老倪不必她翻帖子,自个便把里头内容说与她听,还带分析人物关系、相交利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今日搁了帖子便要走,半句都不敢说,咯噔咯噔地将拐杖往地上怼得飞快。
她品出些许怪异,这老滑头怕是拿了个烫手山芋来给她,本着我不好你也别想往外摘的心思,当即喊住人,脸不红心不跳地道:“念念,我今日,不大识字。”
“……”顾衍单手摩挲着扳指,余光瞥过他,心头一滚也知道约摸是哪些事,老倪跟了他这么久,却丁点眼色都不会看,将这些烂俗破事往辛越跟前戳。
老倪心里叫苦不迭,几欲溢出两行浊泪。
本已走到了门口,只得拄着拐又转回来,顶着侯爷凉透的眼神,登时冷汗涔涔。
将帖子翻开,移到侯爷跟前,苦着脸道:“回侯爷夫人,老太君过寿,这是老宅一早送来的寿柬。”
顾衍的脸色随之冷下来,寒声警告:“往后夫人用饭时,再拿这些倒胃口的东西来,你自个掂量着。”
老倪瞬间了悟,慌忙应是。
“倒也不很倒胃口。”辛越看老倪的拐杖都要拄不稳了,开口帮了一句,又问,“什么时候?”
顾衍的眼波立时扫过来,不喜不怒,瞅得老倪揪起一颗心。
辛越是只在帐子里怕他,在外头丁点不怵,含笑道:“做小辈的,平日里忙碌些,不能侍奉在老人家身前,每年也就过一次寿,送个礼也很应该的。”
老倪颤颤巍巍补道:“不,不止要送礼。”
辛越颔首,她不理事,这些个繁文缛节她了解得不大透彻,许是还有更进一步的讲究,便道:“哦,那便上门道个喜。”
老倪拄稳了拐杖:“不止要上门道喜。”
顾衍凉凉道:“寿宴要办整九日,头五日宴请侯门贵胄,后四日设家宴,鸡鸣前到,夜深了回,你我既是侯门,又是小辈,你猜要如何?”
“……”辛越木然扭头,已经不识字了,如今再假装听不懂什么的,还来得及吗?
顾衍微不可觉地笑了笑,同老倪出了门,老倪在旁压着嗓子劝了句:“您何苦这般吓唬夫人,什么整整九日,您往年待一个时辰都嫌多。”
顾衍静默片刻,难得理会了一次这蠢钝的问题,反问:“你以为我吓唬她?”
老倪细细回想:“我瞧夫人脸色不大对。”
顾衍颇觉好笑:“这岂能吓唬得着她?”
果然,像是在应和顾衍所说,后头的正屋内传来辛越激动的喊声,“快把心肝接过来!厨房里的牛蹄筋可炖好了吗?”
“……”行,吓的是他这颗老心脏。
顾衍人一头扎进书房里了,留下辛越同心肝在府里跑了大半日后,猛不丁地看着心肝毛绒绒的脑袋,不知为何想起了倒霉催的辛扬。
在秋千椅上休息的时候,黄灯将心肝拎走了。
回来时给她带了个消息,关于辛扬。
昨日里辛扬确实将自己弄进了京畿大牢,也确实猛捞了一大笔,但这个因由,还同他暗里的竞争对象,杨珂锦有关。
当朝只有两位亲王尚在世,又以恪亲王为长。
杨珂锦是恪亲王的幺子,自小便被恪亲王与王妃,并上头四五个兄长宠着大,养出了些骄横性子,稍大些结交了一二纨绔子弟,心性一时没持住,便歪了些许,沾染了些风月艳事。
此次却闹得太过出格了。
恪亲王已给杨珂锦定下了一门亲事,但他却偷摸着养了一相好,正是新鲜的时候,爱得不像样,心知恪亲王妃必定不会让他未成婚便先纳妾,就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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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了外头,隔日便去瞧。
此事隐秘,连恪亲王与恪亲王妃都不晓得,只是短亭的情报网太密实,将他这条小鱼给网着了。
辛越听了,自言自语道:“也不知生得多么国色天香,是否也有那坎坷波折的身世,黄莺啼啭似的娇嗓,宛如柳条的腰肢……”
“……”黄灯面无表情道,“那女子确实身世波折,确实有一副好嗓子,听闻一曲黄梅调唱得极好,腰肢也甚是柔软,生得却没多么国色天香。”
辛越摆摆手:“话本子看多了,岔话题了。你接着说。”
黄灯继续一板一眼地讲起来。
说到顾衍便顺水推舟,卖了恪亲王一个面子,让杨珂锦去江宁协助调查税赋一事,其实也是为了让那些江宁世家有个可尽情腐蚀的对象,再让辛扬暗地里看哪家朝杨珂锦扑得最凶,悉数记下来,之后一一收拾。
这事一查出来,简直是瞌睡遇上了送枕头的。
缘由便是,顾衍需要杨珂锦同辛扬结仇。
因为年前辛扬抓税赋抓得太紧,简直像三年没开过荤的,逮着个空子就不放,在那些江宁世家中树立了太过“光辉、刚正不阿、不可腐蚀”的印象。
若是让他们知道,杨珂锦非但是个鼎鼎有名的纨绔,且同辛扬有仇,这样便能打消几分顾虑,让世家们更猛烈地往杨珂锦身上使劲腐蚀。
顾衍只是暗示辛扬借此事同杨珂锦闹一场,不成想在结仇这方面,辛家两兄妹简直算得上出类拔萃。
辛扬直接往杨珂锦外室的宅子门口一戳,待得两人开了门将要分别时,拎着戏班子里借来的锣鼓,嚷起喝了三日胖大海的的嗓子,就唱了起来。
“哟嘿嘿!有那风流倜傥少公子哟嘿!!春光满面出门来哟嘿!!”
锣鼓刚敲下一响,和着女子惊声嚎哭的尖锐声响,震得辛扬自个快聋了半边耳朵,那杨珂锦就目眦欲裂地冲上来同他扭打在了一块儿。
打着打着就遇上了“刚好”经过的武安侯高聿其,将二人都提溜进了京畿大牢喝茶。
杨珂锦眼看事大了,开始同辛扬谈条件,要财要物随便提,只是要将这事给遮下来。
辛扬当即坐地起价,要遮可以,辛小爷人品过硬,给出的保证绝不漏一个字,接着开出了一个天价,杨珂锦被架在火上烧眉毛了,没法子,只得应下,出门时连腰间的佩玉都没了,萎靡得如同丧家之犬。
辛小爷红光满面,立时出门置办了一身花里胡哨的行头赴宴来了。
事情很简单,不过是一个倒霉的纨绔,被另两个纨绔耍了一通,慢慢掉进了猎人的网子里而已。
辛越属实有些佩服黄灯,说起这等风流韵事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板正模样,要紧的是竟连语气都不动分毫,平平淡淡,忍不住教她:“你这说的,在二人扭打的时候便该激昂些,在说到那女子时便该哀婉些……”
黄灯难得对她投出了一个果真哀婉又为难的眼神,辛越一颗拳拳教学之心咵地就灭了。
……
晚间,栖子堂内院一片静谧,只有房檐檐沟上的积雪融化时落下来的细微声响。
嘀嗒,嘀嗒。
屋里,一只厚实温热的大手抚在细窄的后背。
一下,一下。
应和着屋外伶仃水滴声。
一刻钟后,顾衍极轻柔地放下臂弯里睡着的辛越。
转了转略有些僵的手腕,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穿过回廊,跨过内院的拱门,书房门口的两个护卫见了来人,肃然一凛,恭敬开门。
书房里头四张紫檀木扶手大椅上的人正在交头接耳地小声说着什么,见房门突被打开,齐齐起身行礼。
顾衍面色平淡,走到主座上坐下,略一抬手,四人又坐了下来。
坐在左下侧的青袍中年男子首先站起身,将手中一份泛黄的羊皮纸递上,恭敬道:“侯爷,三水十八弯的驻兵点、哨点都到位了。”
右下侧的灰袍老者随即起身:“粮草齐备,道途已疏,军马调动动静太大,若要隐秘,京郊三日内可动十万,其余……”
顾衍抬眼,面上看不出喜怒:“无妨,西南调了二十万。”
老者道:“是。”
顾衍翻了翻手中的羊皮纸,并未抬头,只如随口问道:“渭军如何?”
左手边的青年立即起身:“仍在渭水边,没有明显调动,只是驻扎、练兵,两个时辰一防,探子渗不进去,我们的人试探过去,对方也不与我们冲突。”
羊皮纸上的修长手指一顿:“嗯。”
对面的人也起身补充道:“年前到现在,拔了我们一百二十八颗钉子,还有四十二颗,已吩咐他们暂不要与我们联络,保住自身即可。”
顾衍将羊皮纸往桌上一放,眼中阴鸷遍布,低喊了一声长亭。
长亭从身后上前,垂首单膝跪下。
顾衍从怀里掏出一块血玉,抛向身前,长亭抬手接过。
顾衍平静道:“永夜五百。”
长亭抬首应是,接着便看侯爷的指尖点在羊皮纸上的四处,“各一百。”
“余下的,从西南府绕到渭国,散到国都四处。”
长亭:“是。”
顾衍屈起手指还待说些什么,忽地眼眸一缩,如剑的眼光射向门口,众人心下一惊,这般会挑时辰的探子?
凝神片刻,顾衍扫一眼长亭,长亭会意,立即带了四人从侧门出去。
侧门刚一关上,就听见正门“吱呀”一声,从外被轻轻推开了。
第112章、捆起来
“你怎么走了……”
辛越穿着暖白色中衣,一头青丝披散在脑后,边打哈欠边揉眼睛,慢慢吞吞往里走。
顾衍卷好羊皮卷的功夫,辛越已经走到他跟前,腿一抬,跨在他身上,直接将他抵进了圈椅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