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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水遥 容溶月 74192 字 2024-04-09

他的身形高大丰伟,坐在圈椅里本不留什么空位,她的身量小,这些年折折腾腾瘦了一大圈,这般跨在他腿上坐着,除了占他怀里的位置,倒也不挤。

不但不挤,顾衍还想更紧密些。

辛越环着他的脖子,把头往他胸口埋。

她难得有这样主动的时候,顾衍顺着她,把人往怀里压了一寸,不留缝隙。

“通常……”

顾衍等了好一会,没听到她接着说,便问了句:“通常如何?”

辛越声音蚊子般微弱:“困,还没编好。”

“……”顾衍道,“我抱你回去,你继续编。”

顾衍托着她的屁股站起,四下一看,没有遮挡的披风,若她明日里反应过来,他这般将她挂在身上抱回去,手指头怕是都得撅折三根。

顾侯爷十分惜命。

于是一手揽背,一手拉下她的腿将腿弯抄起,横抱着往回走。

辛越把脸贴到他身上,打了个哈欠:“通常,夜半私会的都是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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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少年和寂寞女子,你在私会谁?竟从本夫人床上溜下去了……”

顾衍脚步一顿,严肃道:“我觉得,平常人不会选在书房私会。”

“说不准就是个喜欢红袖添香的呢?”辛越想起一事,“你诓我给你磨墨的时候,就说过喜欢红袖添香这一款的。”

顾衍道:“那是因为,红袖添香的是你,窗下看话本的是你,捶背递茶的……罢了,是我。”

辛越想不到什么反驳的话,好容易逮了个机会,怎好轻易放过,继续逗他:“他有没有我好看?”

声音又娇又蛮。

顾衍爱得要死。

手上抱着她,也忍不住要在她手臂处轻轻捏一捏。

转身用背顶开房门,走入屋内,反脚一踢把门关上:“没你好看。”

辛越:“有没有我香?”

内室里留了一盏灯,拿灯罩罩着,团出一朵暖黄的光晕。

顾衍把她放在床上,埋下头在她肩颈处飞快一嗅:“没有你香。”

辛越一脸你被我抓住的样子,挑起声调:“啊……你就是私会人去了。”

“是私会,”顾衍脱了外衫,扔在一旁,“四个老头罢了。”

说罢把她轻轻一推,辛越当即翻了个滚,滚到床内沿去,衾被铺天落下来,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她探出一颗头,听见他说,“你先睡,别等我,我去沐浴。”

拿好衣裳后,若有所思道:“等我也可以。”

辛越在床上抱着软枕翻来覆去,帐幔落了两层,昏暗的烛光透不进来,她时不时撩开帐幔看,也未重复几次,人心一安定下来,便沉沉地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似是成了一团云,荡在空中,一时被烈日暴晒,浑身水汽蒸腾,轻飘得被一阵狂风吹得漫天乱舞,头晕眼花。

一时又被雨点浸润,整个身子沉甸甸,在空中飘也飘不起来,眼看就要以势不可挡的趋势跌入泥地,辛越立刻使了吃|奶的劲儿,将身子往上拔高。

跌入泥地可以,脸朝下可不行啊!

可却是徒劳,她的身子仍在飞速下落,耳旁刮过呼呼风声,满身云絮都被吹得七零八落,就在即将落地的一瞬,辛越伸着两团松软的手,捂着同样一团松软的面颊。

我的脸!

令人害怕的撞击没有到来,千钧一发之际,她的身子蓦然一轻,整个人腾空起来,感受到了令人安心的力量。

魂归其身,她唰地睁开了眼,呼吸急促得不得了,心头砰砰跳得极快。

“不怕。”

辛越整个人被顾衍横搂在怀里,一只手还在她背后温和安抚。

她还未完全清醒,嘤咛道:“你看看,我的脸还在吗?”

“在,你自己摸摸。”

辛越探出手,吓得脸色雪白:“软的……摔扁了吗?”

顾衍低低叹一口气:“你摸到被子了。”

他抓着她的手,往脸颊上摸了摸,辛越这才安心,慢慢又阖上眼。

顾衍轻轻将她放床上,正要起身,却被拉住了衣襟。

“别走。”

顾衍轻声:“我给你拿水。”

“不喝。”

“好。”顾衍拉严实帐帘,躺上来摸摸她的后背。她睡觉习惯极差,要么踢被子,要么将自己闷一身汗,半夜悄悄给她换里衣的事他都不知做了多少回了。

手上干爽,顾衍将她搂在胸口:“做梦了?”

“嗯,”辛越的声音带了鼻音,“什么时辰了?”

“辰时,你再睡会。”

辛越睁开眼,床上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他的气息清冽,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她鼻尖,甚是好闻,忍不住往他怀里钻了钻,“你沐浴了。”

“对,刚打完拳。”

辛越醒了大半,难得今日没什么起床气,攥着他领口的盘扣问:“昨夜发生何事了?”

依着顾衍的性子,没大事他是不可能半夜里偷偷跑去同四个老头私会的。

半晌,他低声道:“渭帝薨了。”

辛越:“你说过了啊。”

顾衍没有回话,辛越慢慢回转过来,他不会将一件事说两遍,那便只可能是……

“新任渭帝,又薨了?!”

这属实太过匪夷所思,前任渭帝,缠绵病榻数年,靠一口汤药吊着命,自是相当于把命交到把持朝政的国相手里。

国相被陆于渊架空,权力交迭更替之时,渭国几个皇子坐不下去了,顾衍趁乱推了一把,这才让他干干脆脆地断了一口气,解脱了。

但二皇子上位才没几日,又死了……渭国虽是世家的天下,皇权甚弱,但朝纲也得震上两震罢。

她喃喃道:“这是不是史上在位最短的皇帝了?怕是龙椅都没捂热。”

顾衍:“十四日。”

“是他的风格路数。”辛越叹了口气,两人都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

前任渭帝薨逝算得上突然,打了陆于渊一个措手不及,他匆忙赶回渭国,自然来不及阻止二皇子登位,但也不妨碍他再将二皇子从皇位上拽下来。

编个暴病而亡,或是栽赃其他皇子什么的,或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将前任渭帝之死推给二皇子,法子多得很,二皇子手上没有实权,便是坐在那个位置上,也是如履薄冰。

对陆于渊来说,只要他手里握着世家大族,握着兵权,把他脚底下那层冰凿了,是轻而易举的事。

想着,辛越脑中一道霹雳划过,她瞪大了眼:“他不会要称帝吧?!”

顾衍眼眸微眯,抬起她的下颌,贴近她下唇,慢慢游移:“没有,扶持了五皇子的小儿子登位,如今,已承了国相位。”

“……”

辛越推开他。

顾衍神色一滞,眸光晦暗。

辛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一片黑暗中,压根看不清顾衍的神色,兀自同他打着商量:“明日起给我多加派点人手,十七前头有没有个一二三四五六七什么的,多派点没事的,我怕……”

顾衍眼底的晦暗消弭于无形,片刻后轻笑一声:“好,拨给你。”

……

时间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流逝。

顾衍仍是在京郊、皇宫、府里三处跑,辛越送了他一幅字——栉风沐雨,朝乾夕惕,来自从他书房里翻出的《庄子》。

他回了辛越一匣子光滑莹润的南珠,乃是辽国进贡。

辛越宝贝得很,除了玩珠子,她近来仍是致力于在话本、书册中提高自己羞于启齿的见识,但没什么进展,甚是遗憾。

除了仍保持着诡异的吐血规律,生活再无什么可操心的。

但最近这规律还有往长里延伸的迹象,想来过个几年,也就延得同她的小日子差不多了,届时大可将它视作一项正常的身体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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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东风解冻,蛰虫始振,深谷寒渊下蛰伏的生机盎然欲发。

齐都冬日漫长,春天极短,且来得拖拖拉拉,反复不定地耍着人玩。

留山园的枯树都挣出了些许绿芽,前几日却又降了温。

西北风刮得像一个五内翻腾的妒妇,令辛越嘴皮子起了三两条死皮,手不老实地扯了下来,登时渗了点血,晚间便略略红肿。

顾衍放话说,敢再扯一回嘴皮子,就将她的手捆起来。

但她辛越何时被一句话就吓住,他越是不让,她越是在意嘴唇上一小道口子,抓心挠肺地想撕。

在一日夜里,顾衍扯了腰带,将她双手绑在床头。

唉,此事是她的一桩疏忽,她近来看的话本子书册子,竟都是些清汤寡水的,半点没有提及还有这般闹法。

为了一道小口子,辛越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这几日莫说撕嘴上的皮,便是抬手碰一碰嘴也是满脑羞耻告饶之事。

这道口子好得极快,这也是一桩疏忽,若是好得慢些,今日也不必坐在这马车上,在恼人的天气中,赴一场恼人的宴。

辛越抬头望天。

穹顶像房里新换上的青灰色釉面花瓶,斜风带着漫天牛毛似的雨丝潇潇而落,清寒之意顺着掌心的濡湿,透人心底。

下一刻,手上落了块雪白的丝帕。

半边身子被拉回,车帘啪地拉得严实。

她的眼前由一片青灰天幕,落回四壁昏暗之处。

第113章、故地遇新人

“别接了,再接帕子都用光了。”

顾衍给她擦着手心,顺带捏了捏她手指,冷得像几条冰碴子,脸色霎时沉下来:“给我省点心,顾夫人。”

辛越将手往他衣襟里探,笑嘻嘻道:“你这九转玲珑心,省来做什么?”

“省来喂你。”

辛越双手贴在他肚子上,摸到一块硬邦邦的肉,捏了几下只捏起一层皮。

抬头看他:“横竖都是为我,多操操心有什么不好。”

顾衍将她手按在怀里,闷笑道:“你是要同我辩上了。”

“……”辛越悻然承认,“最近在你跟前,赢得太少,我想找点场子回来。”

“也是,人之常情,”顾衍瞥她一眼,“让你陪我来老宅,委屈你半日,回去让你赢个痛快。”

辛越对他话里那个“赢”字颇为忌惮,同样一个字,她说出来是不甘落败,他说出来却带着征讨的意味。

她识相地摇头:“不委屈,一点不委屈。”

“好了,”顾衍将她的手拉出来,摸了摸已经暖了起来,边整衣衫边警告她,“再敢将手伸出去接雨……”

“今日你便捆在这马车里。”

辛越吸取前几日的教训,安安分分地将手揣在怀里,一路上并未再生什么幺蛾子,一柱香后,顺顺当当到了顾府老宅。

辛越撑着他的手下马车,一脚踩入柔软之处,眼神下滑,一条绛红色五蝠纹扎实柔软的地毯从马车下直直延伸直顾府府门口。

眉头微拢,今日下着小雨,虽说春雨绵绵细如丝,然而下了有三两时辰了,这地毯绝不该如此干爽,只能是……老宅的人湿了就换,湿了就换,打听到他们的马车到街口了再换。

这般张扬奢靡,马屁却是拍到马蹄上了。

辛越抬头看顾衍,他的神情敛得极好,不见什么变化,一如既往的万顷寒冰挂在面上。

正在略偏头叮嘱执伞的十七将伞往她那边多倾些,仔细察看她的肩头可会被斜雨打湿。

顾衍近来抢了红豆芋丝的活儿,喜欢操心她的服饰,今日给她挑了一身橘色如意纹织锦长裙,腰间一条巴掌宽的腰封,中间隔半指点翠绘云纹,并缀一枚溜圆的南珠,腰侧垂下四条带红珊瑚坠角的丝绦。

此刻风大雨斜,顾衍又给她披了件雪白雪白的银狐毛披风,正低头系着胸前的系带。

她再四下一看,心里一惊,周旁摊贩小卒全无,往来都是油纸伞下锦衣华服的客人,身后跟三两小厮,捧着红绸礼盒一茬一茬地往顾府里涌。

辛越讶然道:“这是封街了?”

“嗯。”

她心里略略过了一下,老宅里没什么当朝掌要职之人,都领着些虚衔罢了,怎有这能耐、这底气将整条街都封了,就为顾老太君做一回寿。

若是没有,那便是借的能耐、虚晃的底气,打着顾侯爷祖母过寿的旗号,撑出场面,各牟其利。

顾衍最是厌烦此事,近来他的养气功夫虽然做得不错,但不得不出席这种明晃晃打着他的旗子谋取好处的宴席,心里多少会闷着火。

闷着又不能发作,她心里生出了一点不合时宜的怜惜感。

系带系好了,顾衍的手自然垂下,领着她往里走,辛越反手牵上他。

在他微显错愕的目光下,将他的手握得更紧,轻声说:“敢松开我,把你的手捆起来。”

“……”顾衍失笑,被溟溟雨势浸润得冰寒一片的脸霎时转暖,蜷起手掌,宽袖之下,同她十指相扣。

几个不争气的酒囊饭袋,换她片刻主动,顾衍很满意。

二人顺着地毯往里走,十七一手撑一把硕大的六十四骨油纸伞,一手托一只细长礼盒跟在二人后头,小黄灯走在他身侧。

府门口俱是大红的鞭炮纸,落了一地,被雨水一浸,往来的人脚下都不免沾上些许红纸,看着喜气洋洋又有些滑稽。

顾二老爷、顾三老爷站在府门口迎客,二人皆是春光满面,乐呵得活似要娶第二十房小老婆,那笑容中说有三分是为老母过寿而喜都是他们良心大发。

顾衍说,寿宴要办整九日,头五日宴请宗室贵族,后四日是家宴,顾衍挑了第三日来,怎的这人还这么多?

辛越只投了个疑惑眼神过去,顾衍便微讽道:“来的十人里,有一个是正经祝寿的都算多说。”

明白了,冲顾衍来的。

辛越精准评价:“香孛孛。”

果然,二人一踏上台阶,顾二老爷顾三老爷立时迎上来,亲热无比:“衍哥儿来了,快进去,你祖母一早命厨房做了你最爱喝的甜汤,早打发人来瞧四五回喽!”

话语间亲热无比,真听不出这是一年才见一两回的亲戚。

顾衍神情冷淡,简单问候过,携她往里走,将一众虚浮的奉承抛在身后。

前头的丫鬟一路将二人引至顾老太君所住的永福斋。

行至永福斋院落门口,依稀听闻里头传出来的恭贺交谈声,辛越正要松开他的手,顾衍却一紧,不放。

她登时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方才在门口,二人的手掩在宽大的袖袍底下,外人看了也只是当二人走得近,如今要进屋拜寿,他再不松手,她可不好意思往里去。

辛越停了脚步,不肯再走,顾衍转头道:“记不记得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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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顾衍啧了一声,极轻,但不满之意昭然若揭。

引路丫鬟垂首站立,永福斋里飘扬的红绸后头,有几个妇人悄悄探头往这里看。

辛越心里生出些不自在,只好先安抚这个不情不愿的老男孩,道:“知道了知道了,请安,用饭,走人,你都说好几遍了。先放手呀,用过午饭我们便回去了,届时你想怎么牵便怎么牵。”

顾衍感觉到她误会了什么,但他乐意顺水推舟。眼神极具挑逗意味地落在一旁廊柱上的红绸,挑眉,没有开口,辛越却知道他在想什么,咬牙低声道:“做梦!”

“可惜。”顾衍这般说,手下却松了,辛越立时抽回手。

二人往里刚迈了一步,老太君身边的大嬷嬷瞅准时机迎上来。

永福斋正屋设了寿堂。

正中一副大大的百寿图,两旁挂着寿联,上悬寿幛,顾老太君坐在上首,今日着了一身棕红色对襟长褂,额前佩一条宽宽的银貂毛抹额,一贯无喜无悲的苍老面庞,难得带了丝笑意。

二人在蒲团上跪下,将早早定好的祝寿辞念了一念,倒不费什么心思,一长篇整整九页的祝寿辞,被顾衍删减得就四五行,顾衍念三行,辛越念一句,便结束了。

屋里有一时的寂静,好些人已经做好等半刻钟的准备,却结束得直接又突兀。

不过很快,顾老太君换上浅淡笑脸,命大嬷嬷搀她二人起来。

高门望族里没有几个不会见风说话的,族长夫人刘氏从门口迈入,爽利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气氛:“众位都在,正好,方才打膳厅里来,大老爷们儿都落席了,催我老请老太君过去,满堂儿孙都等不及要您分寿饼呢!”

一语出,众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地附和,气氛被烘得火热,往膳厅而去。

膳厅聚了满堂来祝寿的宾客,闹闹哄哄,宛如几百上千只蜂在堂上嗡鸣,浓烈的熏香扑面而来,辛越脑子有些眩晕,她到如今还是不很能招架这种太过喧哗的场面。

顾衍在袍子底下又攥住了她的手掌。

恍惚间想起旧事,小时候也跟娘亲来过顾府,也是为的给顾老太君贺寿,娘亲说老太君夸了自己一句“这孩子长得有福气”,结果这有福气的孩子便嫁进了他们家,老太君若是记得此事,不知作何感想……

辛越含笑同顾衍站在条案下首。

顾老太君由嬷嬷搀着站条案前,缓慢地说了些场面话,大体便是来者都是贵客,我感谢你,感谢你们家,希望大家吃好喝好。简单一句话,镀上之乎者也,芳辞华藻,愣是说了半刻钟。

末了补了一句,衍哥儿是个孝顺孩子,百忙之中抽空来给我这老太婆做寿,大家都是一家人,要互相扶持照料,光宗耀祖,添丁添福,云云。

前头絮絮铺垫,都是为的后头这一句,告诉各家高门来客,定国侯平日里只是忙,但还是我们顾家人,还是会扶持顾家的,至于有几分可信,就见仁见智了。

顾老太君年轻时其实也是个泼辣厉害的,嫁进来正逢顾家盛极巅峰之时,但顾家步步败落,夫君由意气风发、温柔体贴到失意颓废、流连花丛,一房一房的小妾抬进门来,最后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死在女人身上。

她撑起中庭,果决狠辣地处置了妾侍通房,几个庶子通通没能活过五岁,但大厦将倾,她无力挽回顾府的颓势。

直到从未正眼看过的庶长孙一朝起势,步步高升,夺爵位、迁侯府,两方几断往来。

她自知这庶长孙对顾府的怨愤,再多的讨好也是无用,只冷眼看着几个儿子卯着劲钻研,在外头虚扬声势,在他们闹得凶时提点一二。

年复日久,一边是如日中天、年轻体壮的庶长孙,一边是纵情声色、攀亲借势的儿子,老人家所有的心气早就磨没了,如今还撑着这副身子,不过为着几个孙儿、重孙罢了。

此时,外头有仆妇进来告知,即将开宴。

今日来的客人多,顾府将膳厅偏厅也开了,男子在正堂,女子往偏厅,中间隔着一道雕花木门。

众人缓缓而行,顾衍并未立刻动身,侧头同她低语:“黄灯跟着你,只吃她布的菜、递的茶水,其余一概别碰,还有,不准喝酒。”

辛越笑脸登时僵住,随即扯出一个更大的笑容来,柔声道:“知道了,侯爷。”

顾衍露了进屋以来第一道笑,很轻,只唇角微微扬起,眼角冰霜稍融,屋内众人不约而同别开眼。

片刻后,辛越手里揣着一只小巧的鎏金手炉,坐在偏厅首桌。

这桌上除了顾老太君,便是各府的老太君、亲王妃、郡王妃、侯夫人,幸好她娘亲机智,寿宴第一日便早早地来了,同他们错开,否则此时当真要双双对视无语凝噎。

长这么大,她头一回以侯夫人身份出席这样的宴席,往常的宫宴,最烦最冗长的,也有顾衍在身旁,这些唇刀舌剑扰不着她,如今坐在一厅女眷里头,言来语去的,全是陷阱机锋。

坐了不到半刻钟,辛越的心思便深沉了些许,开始考虑,顾老太君已然八十六高龄,端的是长寿有福的,若是年年都过这么一回寿,她是否要提些微薄的小建议。

比如说人这么多,不如开几桌抹牌呀,不如支个台子听戏呀,总比全杵在膳厅里好。

顾衍说的,这种叫分而化之。

她觉得,除开战场,在脂粉堆里也很是适用。

辛越微笑送走第八位前来问好的夫人,再回过头时,谢天谢地,终于开席了。

席上黄灯给她布了些什么菜她压根不晓得,味如嚼蜡四字体会出了人生新感受。

借着更衣之名,她悄悄躲了出来。

片刻后从更衣的厢房出来,心里浸润了些潮气,她难得有些怅惘,拖拖拉拉不想回席上。

黄灯在旁察言观色,轻声道:“夫人一时被外头客人绊住了脚也是有的,不必这么快回席。”

辛越一听乐了,真懂事,点头笑道:“对。”

二人走出几步,辛越想起来顾衍说同她初次相遇时,是在顾府,一片竹林外,需穿过假山,走过石道,才能看到,在那竹林外,她送了他一块虎头玉佩,管他叫哥哥。

她那时听了有些感慨又有些遗憾,感慨她那么小就晓得拿东西堵人的嘴,遗憾她那么小,细节早已全忘了。

不过此时兴致满满,尤其想往那旧地去重游一番,捡两片竹叶回去逗他,若是他猜不出来那竹叶的缘来,便将他的双手绑起来,让他尝尝一动不能动的滋味。

辛越顿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问黄灯:“顾府里哪儿有一片竹林?”

黄灯对顾府老宅十分熟悉,婢女是她的遮掩,暗卫才是她的正经差使,自然要将夫人即将去的地方摸得清清楚楚,此时小手一扬,指向了右手边的小石道。

辛越抬头一看,不远处一株白梅立在道旁,隐隐约约感觉没错。

她随手拿起一把伞,黄灯欲接过,辛越却道:“好久没自己撑过伞了,站过来点,别淋了雨。”

“……是。”

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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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即便乐呵呵地往那处走去。

“夫人往这处来是何故?”黄灯给她拨开横斜出来的树枝,此处已经较为偏僻,顾府能为寿宴将正堂花厅打理得堂皇富贵,却不会费心思来打理这犄角疙瘩的地方。

辛越笑眯眯道:“寻点东西。”

大抵是宴上人多,仆人都被调到膳厅、厨房去帮衬了,这处厢房连带外头的院子都没见到半个人影。

她们越往里走,石道越是湿滑,她一心看着脚下,身旁的黄灯蓦然顿住了脚步。

辛越也停了下来,疑惑看她,黄灯的眼神直勾勾盯着正前方,辛越顺着往前看去。

漫天雨幕中,苍青的竹林被微风拂过,摇曳成一片碧绿的汪洋,在那片碧绿前的,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玄衣黑发,身姿颀长,腰配玉带,袖口的银白护腕,是她今早亲自戴上的。

这是她的夫君。

若是此时情境合适,她撑着一把油纸伞,笑吟吟上前,在绵密雨丝下,同他说一句“时隔十六年,我们又见面了。”

当是多么浪漫的一件事,简直可以写入话本中,百世传看。

但他身前,此刻撑着油纸伞的,不是她,是另一个杏衣女子,浅笑盈盈,抬手欲要为他遮雨。

辛越恍然怔愣在地。

脑中噼里啪啦炸过道道烟火,心如擂鼓,双手双脚都不知往哪搁。

第114章、没眼看!

她低下头,捂住急剧跳动的胸口,有种感觉,若是这股翻腾压不下去,明日就该传出顾老太君寿辰,顾侯夫人当场撞见顾侯与一神秘女子相会,怒极攻心,当场吐血的艳闻了。

她不爱打探这类艳事,更不想成为其中的主人公。

黄灯一只手搀在她的臂上,感受到柔软锦缎下那只细软手臂隐隐的颤抖,当即就要开口,辛越反手扣住她的手腕,轻轻摇头。

再抬起眼,看向竹林处时,顾衍正转身往后走,那女子不知同他说了什么,两步上前,将伞又往他身旁推,自己倒淋了半身雨。

……

没眼看!

辛越松开黄灯,愤愤回头。

双脚却像被钉在这卵石路上,迈不出步子离去。

凭什么?

凭什么呢?

凭什么啊?!

她于此事没有什么经验。撞到自己夫君同旁的女子在隐蔽处相见,不知道那些有志气的女子是如何处理的,她心里模糊闪过两个想法。

或许她该端庄又优雅地上前,说,“姑娘可是来送伞的?本夫人手里有一把,可撑不了三人,劳烦你先请离去吧。”

或是凶悍悍地上前,喝一句,“臭不要脸!”

不拘什么都可以,但定是不该无声无息地离开,将辛家姑娘的志气丢到云霄外。

辛越猛一攥拳,十指之间突然的力道让她的脑子逐渐清明,攒起了满腔热辣辣、又怒又惊又痛的气势,猛地又回头,正要气势汹汹往那竹林走,脚下刚跨出一步。

那两道人影,却已消失无踪了。

苍青的竹林被雨汽笼着一层薄烟,一带清流从竹林深处盘旋而下,澄澈流水上漂着些许碧青的细长竹叶,一刻钟前的欢喜又巧妙的情思,此刻随着水流漂逝。

黄灯面上难得显出担忧,开口劝道:“夫人……侯爷为人,您是知道的,这当中必定有什么误会。”

辛越轻轻应了一声,顾衍不是那种会在宴席中半途出来,与别的女子相会的人,他犯不着。

他的性子,若是真瞧上什么人,会给她一个体面,给辛越也一个体面。

而辛越,也许会让他死得体面。

黄灯的话很有道理,这一幕呢,或许是巧合,更甚者可能是一出专程给她看的戏。

道理她明白,但她这时候不想讲道理。

只垂首道:“眼见不一定为实,但眼见定会让人不高兴。回去吧。”

不成想未回到席上,不高兴的辛越在半道上便被人拦了下来。

来人是方才席上次桌的顾府亲眷,顾二太太、顾三太太与几位婶子。

几人道席上已散了,顾三太太邀着辛越往一旁的亭子稍坐。

辛越垂首挑下腰下丝绦落上的一朵白梅,轻声道:“不巧,方才让雨打湿了鞋,这会便要回了,请恕不能多陪。”

顾三太太愣了一下,辛越待他们老宅中人虽然不亲厚,却也时常带着笑,端着不远不近的态度,尽管她心里觉着敷衍了些,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冷淡的模样。

辛越正要侧身离开,一旁的褚褐衣裳的妇人上前一步,道:“侄媳妇且慢!”

辛越举着伞,垂首缓慢扯出一个笑,转身去看,她对这位婶子倒有印象,温和道:“婶子慢着些,雨大路滑,摔着可不好。”

众人已是满府找了辛越好半日,此时怎可能放人,瞧顾侯爷的架势,怕是席散便要走了的,有些什么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这位婶子面上一派焦急,苦着脸道:“侄媳妇,婶子今日冒昧,想同你开个口。我们一家子,你伯父如今已然是仕途不成的了,就指着着儿子,可,可!”

顾氏似是说到了伤心处,竟拿拳捶胸,吓得一旁的顾二太太连忙拉住了她的手,温声劝了几句,她才哽咽着说:“可如今家业艰难,举家都没个差使,上上下下莫说挣个体面,便是维持也是难的!”

辛越敛了笑容,耐心听着其他人的连声附和。

“唉,我家那小子,成日里想着要给侯爷分忧,却不得法,话也递不到侯爷跟前去,若是侄媳妇能……”

“我家那个,前日里得罪了武安侯,如今还在牢里扣着呢,侄媳妇,婶子求你帮着说个情,好歹让人先出来,那等腌臜地方……”

哪有这般苦楚,顾衍从未限着按着顾家人的仕途前程,顾家小辈中也有两个出挑的如今在六部当差。

京中人对顾府老宅之人态度复杂,没有刻意交好,以免惹顾侯不快。

但也没一个敢落井下石的,人家头顶还冠着跟顾侯爷一样的姓氏呢。人家顾侯爷能教训自家人,但旁人若是下手,就是往顾侯爷脸上戳。

而官场之中,不针对、排挤、下绊子,哪怕态度只是平平,都是极好的了,所以,只要不是纨绔到扶不上墙,顾家人的仕途要比旁人好走得多。

众人还在各自念着各家的经。

一阵风带过,雨势愈发大,落在伞面上发出嗒嗒闷响,扰得辛越心中些许纷乱烦扰。

众人站在这梅树底下,一贯仪态端方的当家主母们像被北风摧残的花枝,重重油纸伞掩映之下,偶尔露出几张哀戚的面容,已是惹了不少下人的侧目。

辛越面上带着微微笑意,耐着性子听她们说完。

顾氏性急,见她不为所动,暗暗咬牙要使个狠的,猛然上前一步迈到辛越跟前,身子一矮竟是就要福身。

黄灯瞬间上前屈肘抵住她的手臂,止住她下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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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势头。

辛越属实被这动静唬了一跳,当即开口先将这一幕圆过去,否则双方脸上都不好看。

“婶子恕罪,我这丫头来自乡野,行止粗鲁些,方见您要滑倒,没轻没重的冲撞了您,我在这代她向您赔个不是。”

顾氏忙站直身子,也不敢再有大动了,抹着泪说道:“婶子只求侄媳妇在侯爷面前为咱们顾家人多说几句好话,我们内宅妇人,如何都能过得,但爷们儿没个正经活计,真是……”

辛越望了眼灰暗的天幕,道:“大家的苦处我也晓得,只是我们妇人只在内宅,侯爷再是好性子,也没有让我插手朝事的道理。”

见众人又要开口,辛越换了只手撑伞,微笑道:“侯爷如今就在府里,各位婶子们伯母们若有甚为难之处,我这便把侯爷请过来。”

话音一落,众人你瞧瞧我,我看看你,都不敢答话。

她们敢对着面善的小媳妇哭诉,却不敢真对着拿捏他们命脉的顾衍开口,只怕一句不慎得罪了顾衍,倒害了全家人。

女人,在为难女人的时候是会更加理所当然。

“找我何事?”

一道声音从辛越身后传来,她呼吸一滞,脑中一时走马灯一般闪过许多画面,背对来人,没有回头。

有坠在后头的丫鬟反应快,连忙躬身行了大礼,“见过侯爷。”

众人这才猛然惊觉,来人被挡在三四把油纸伞后,看不到身形,顿了一个呼吸后,两散开来,让出一条路。

顾衍缓步上前,向她们微微躬身问好。

有辈分小的连连回礼,辈分长的也都迅速挂起了得体端庄的笑,一时间又成了亲近和蔼的长辈,同方才以弱迫人的模样截然不同。

辛越的脊背挺得僵直,她感觉到顾衍走到她身侧,极其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伞。

她的五指紧紧攥着伞柄,攥得骨节发白。

顾衍的手覆在她的手背。

顿住。

他略按了按,辛越登时回神,收回手,拢入袖中,油纸伞自然地移到顾衍手里,将二人罩在伞下。

顾衍心里微觉有异。

听着他的声音,辛越没有回身;

他到她身旁了,她甚至头都没偏;

他接伞,她竟出神得连手都忘了放。

确实有异,倒像是——使性子。

“婶子们方才同侄媳妇闲话呢,今日在府里,咱们一家媳妇和乐融融地聚了一回,大伙都盼着往后也这般多聚聚,毕竟是一家人!”说话的竟是之前当场洒泪的顾氏,此刻手里捏一张皱巴巴的帕子,面容早已收拾妥当。

辛越听着和乐融融四字,心下一梗,真是八面玲珑。

此时身后又有小厮跑来,道:“席已散了,二爷三爷请侯爷过花厅呢。”

“定是老太君,一早就命人给侯爷熬了甜汤,咱们这便过去吧。”

“到底是老太君疼孙子。”

眼看着众人的香衣云鬓慢慢地绕过回廊,消失转角,顾衍转头道:“受委屈了?”

他的声音很低,一如既往的沉稳,二人同罩在一柄伞下,他微微倾身过来时,身上的伽南香带着春雨的清寒。

她垂着眼,没搭理他。

余光瞥到他身上罩着的大氅被雨濡湿,显然是在雨中或站或行了许久,看来那把伞到了也没给他遮到雨。

一阵微风把三两清寒雨滴拂到她的面上,她抬手用指腹拂过,这当然不是委屈。

委屈是一人受到些不公平的对待,心中难受,乃是一股十分憋闷的心绪,她若因这等破事就自怨自艾、憋闷愁苦,当真是辱没辛家家风,姑奶奶是不高兴!来脾气了!

她要,秋后算账!

辛越拔脚就走,风风火火,恨不能快快喝了那劳什子的甜汤,回到府里,用……用这红绸子将他双手绑在浴池的麒麟兽首上头,再去兵库里挑一根软鞭。

抽一下,问一句,敢不敢了?

辛越拔脚的一瞬,顾衍的伞就如影随形,始终撑在她上头。

黄灯早已经蹿到廊下等着了,见夫人三两步走过来,侯爷跟在其后,同侯爷眼神交汇的一刹那,她抬手指了指梅树的方向。

顾衍略微蹙眉,回首看了一眼,目光悠远,望到梅树后头,月亮门下一条幽静的羊肠小道,那条小道,直通竹林。

……他悠悠然地叹了一口气,嘴边不知为何,忍不住挂上笑意。

她确实不高兴了。

且,是冲他来的。

第115章、夫纲如此

外头雨势愈发大,已能听见天边滚滚闷雷响,仆妇都往廊上走,见了他们三人便垂首退到一旁。

辛越拔腿走了两息,到廊下脚步就慢下来,同顾衍并行。

一个身子好似分裂成了两人,心头忿忿盘算如何收拾他,举手投足却仍然记得优雅又端庄,她心中觉得自己很有长进,又添了个临阵不慌的好品性。

只是,心里忿过头了,如今……如今,她看着这碗甜汤,半点胃口也没。

顾衍何时喜欢喝什么甜汤,不过是大年初一时,他喝了她碗里剩的半碗甜汤,乃是这些年破天荒第一回在顾府里吃东西。

久远的一个因,种下了今日的果。

且是一个天大的误会果。

他这人,在吃食上的讲究与旁人迥异,旁人有的喜食大肉,有的喜食鱼虾,他则不,他于吃食上,只讲究一点,便是——地点。

只要是在家里吃的,不拘什么,都有胃口,若是加一味辣,那是锦上添花。但很可惜,如今在他心里能称得上家的,一是定国侯府,二是辛府。

老宅么,端看他此刻巍然不动的模样便够了。

辛越浅浅喝了一口,装作没看到顾衍时时缭绕在她身上的眼神。

此刻花厅里一片安静,众人不是沉默喝汤,就是沉默地互换眼神,方才席上的热闹劲全消,像是往炭盆里浇了一壶茶水,安静得像一盆死灰。

没有人敢问一句,侯爷这甜汤是不合您胃口吗?这话问出口,要人如何答,他若说是,扫了顾府人的脸,若说不是,那他为何不喝。

怎么问都是死局,只能默默忍着,喝自己跟前的。

辛越就不太想忍,说实在,她有点坐不下去了,因为她的余光瞥到隔壁桌,不起眼的角落处有一道杏色身影,不正是方才竹林外,同顾衍站在一起的女子吗?

她的心里火烧似的,一股气按了又按。

片刻后,绿衫红褙的丫鬟将瓷碗撤下,端上茶水点心,从这一桌花花绿绿看来,是要长谈的模样。

顾衍给她移过一颗板栗,剥好的,看起来……似乎就能感觉到它在嘴里香香绵绵的味道。

辛越心里豁然开悟,她还是端庄得太过了些,顾衍这人精,说不定已经看出来她心情不好,如今拿着她爱吃的东西讨好于她,腐蚀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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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耻!

可辛越很有骨气,暗暗告诉自己,此时不是接受敌方示好的时候。

非但不接受,还可以借机还击一番,好让敌方晓得,她也不是一点吃食就能糊弄的。

辛越慢条斯理地抬手,在那颗板栗同茶杯中间稍稍停顿一下,须臾,转而端起了茶杯。

故意的。

耳畔传来一声极低的气声,像是轻笑。

“好了。”顾衍挪过她的杯子,满桌人霎时齐刷刷朝她看过来。

顾衍顺势起身,道:“还有公事要忙,孙儿先告退了。”

顾二老爷忙挽留道:“用点点心再回不迟。”

众人也哗啦啦起身,劝道,“是呀,外头正下着雨呢,晚间便在府里宿一晚,您的院子都还拾掇得干干净净。”

顾衍微抬手:“不必。”

再朝辛越伸出手掌,轻声道:“走吧。”

辛越没有犹豫,在外人面前还是不能落他面子的,将手放了上去,借着力站起身,同顾老太君与众亲眷道别。

再要抽手,袖袍底下的男人手掌跟焊铁一般,将她的手焊在掌心里,挣都挣不得半分。

众人纷纷挽留,顾衍面上无甚表情,到花厅门口便请大家止步。

顾大太太扯着帕子扭身上前来,艰涩道:“衍,衍哥儿常回来看看,你弟弟常说要跟你学本事。”

“是,是,咱们都是自家人,自家人用起自家人才安心。”

“不错,再没有比一家子同胞更稳妥的了!”

最后有一道声音,“表哥要照顾好自己身子。”

表哥……

辛越抬眼看过去,正是那杏衣女子,半边身子掩在雕花大门后头,看不真切。

“哦,这是常莹,”见她看过来,顾大太太忙扯了那杏衣女子出来,“衍哥儿的表姐,嫁了我们顾家江宁顾实叔公那一脉的哥儿,如今……如今刚回京,从夫确实该叫声表哥了。”

从门后走到人前,辛越一打眼便看到她梳的妇人发式,这名唤常莹的女子一身气度落落大方,笑容明艳地看着辛越,屈身福了个礼,道:“顾侯夫人。”

叫顾衍表哥,叫她顾侯夫人,委实将说话的艺术在偏见这一途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不过,她还挺受用,毕竟,她是顾侯夫人。

辛越感觉自己赢了一筹,顿时端出温雅笑容,矜持地点了个头,话都不带回的。

二人交锋不过两息,很快又被淹没在七嘴八舌的话语中。

顾衍显然不欲与他们多废话,撂了句不必送了,便攥着她的手往外走。

辛越此时心里思索两件事。

一,秋后算账的时机来得太快,她还未想好,究竟要如何盘问。她于此事上经验少得可怜,上回遇到此类事情,主人公还是师青,在南门桥楼船上。彼时她也未看破陆于渊的狼子野心,同他喝酒浇愁去了,只是后来发现是一件乌龙,有些许尴尬。

二,辛扬常说,若一个男子,有个黏黏糊糊的表姐或表妹,那多半这会黏糊他一辈子,手腕高明些的,黏糊出正经名分,手腕低些的,囫囵个通房丫鬟,若是遇到这种男子,趁早快跑。但他没说,若是嫁了这种男子,究竟该怎么办。还有,表姐确实黏黏糊糊,如何判断表弟是否黏黏糊糊?

情之一字,真是……千古难题。

这个千古难题引申出的两个小问题她还没有考虑好,便被压在了马车壁角落里头。

面前铺天盖地的黑色,夹着带了潮湿气的伽南香强势袭来。

“我猜猜,阿越生我气了。”

辛越的右手和他相扣,从方才在顾府里就没松开过。

她的两个问题没有思虑好,不想开口,一开口,她总觉得要落在下风。

“不说话,”顾衍笑了下,欺身往前,离她的面颊仅有一寸,满身的清冷,口鼻间喷薄出的气息却是灼热,薄唇渐渐压近,“不说话也可以。”

辛越别开脸:“给我一条九节鞭,我才同你说话。”

顾衍抽身,坐回她身旁,笑容越发明显:“阿越是要行家法了?”

“……”辛越一愣,马上豪气冲天,“是!”

“是要用鞭子捆我,还是抽我?”

辛越哼哼一声:“先捆再抽。”

“那得要两条鞭子。”

辛越立刻道:“确是要的。”

“所以阿越也去了竹林。”

辛越鼻子冒火:“那是……你!”

此人竟敢套话!她怒而转头看他,却不期然被捧起脸,灼热气息扑面而来,她的双唇被含住一瞬,一抹湿滑在她的唇瓣上轻轻扫过,一瞬,就离开。

顾衍笑说:“我只说了三句话,谁、不必、告辞。”

不用辛越开口问,顾衍继续道:“宴开一刻,我想你定然吃不好饭,不如不吃,着人去侧厅请你。”

“那时,我已到了竹林外,白七告诉我,你去更衣了,我只好往回走,亲去带你来。”

“不料林子后头,有道声响。”

“我问:谁?此是我说的第一句话。那人从林子后头出来,她道来给我送伞。”

“我说,不必。此是我说的第二句话。常莹与我母亲有旧,我给母亲几分面子,听她问安。”

“我说,告辞,此是我说的第三句话。”

“阿越,我独身前往,独身离去,头顶青天,漫身雨丝,能与我同撑一把伞的,独你一个。”

他在解释这些的时候,没有半分心虚,就像是夫子讲学讲到最有把握的一章时,不慌不忙,语气闲适,徐徐道来。

辛越知道他们必是没有什么,可他详尽地将这“没有什么”解释得清清楚楚,一丝误会都不愿意她生,她有些高兴,可心里却还憋着一股气,一股从未遇过的气,还有一丝隐隐的担忧。

她嘴唇抿得笔直,眸子清凌凌,圆润的脸庞飞霞带粉,忽而启唇。

“诚然,”顾衍还是不给辛越开口的机会,唇瓣磨上她的,辗转了一会,以示让她别开口,“这是我的一面之词,阿越嫁我数载,何曾见过我身旁单独有过什么女子,此是一不该。”

“第二个不该,便是不该在你我二人的旧地,同旁人废话,你若是来了,见着这一幕,心里不定如何气我,怕是连踏也不愿踏入那林子一步了。”

辛越方一张嘴,又让他堵上,指腹拂过她耳后的肌肤,气息交缠,深吻许久,湿热缠绵。

辛越心跳快得不得了,扑通扑通,像夏日电闪雷鸣下的暴雨。

半晌,她道:“让不让人说话了?”

顾衍无声地笑,轻轻点头。

她先肯定了对方:“你认错认得很好,很及时,我也想不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顾衍:“这便是说我还是有错,夫人还是不能放过拿鞭子捆我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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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辛越无畏地点头,“但……道理我知道,我就是不高兴。你方才说了,我冒雨前去,本想回味一番,寻一寻你我十六年前的回忆,想同你说一句,时隔十六年,我们又见面了。”

顾衍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

“时隔十六年,我们又见面了”。

辛越不知道这句话于他的意义,小时候的她,是离他极其遥远的,二人完完全全,是两个世界之人。

他身份尴尬,窘困清苦,是落魄高门的庶长子;

她粉雕玉琢,可爱慧黠,是清流门第的掌中宝。

她突如其来地闯入他的世界,在他心里留下痕迹。

他在很久之后都不明白其意义,她小时候的模样早就随时间淡去了,他唯记得住的是她头顶的红珊瑚发髻,偶尔摩挲那块虎头玉佩时,能从那圆呼呼的虎头上想象些她小时娇憨的模样。

但在城门口与她再相遇时,他心中忽然透彻,她于他是一盏灯。

那盏灯照出了他世界中,黑暗的四壁之下并非无门,他只要闯出一道门,就有另一番天地。

他想要她那样鲜活的世界。

十八岁时,也想要她这个人。

第116章、招架不住

辛越没察觉到他的出神,还在摇着他的手臂,继续说:“我挑的时辰不太对,早一刻,或是晚一刻都是极好的,但是,偏是那一刻,我见着她往你头上举伞,简直……简直没眼看!”

辛越说着,把他的手臂一拽,一扯,气汹汹地拍了一掌,以作泄愤。

顾衍抓她的手心捏揉,顺带着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若是他处在当时境地会如何,一片刀光剑影的胡思后,沉吟道:“若是杀上来,也无不可。我……挺喜欢你那般。”

“你竟也这般想!?”

辛越微惊,当时境况之下,她确实被突如其来的当头一棒打了个晕头,心里是被些许愁丝绊了心神,但云开雾散之后,她升起的正是这份心思。

她心里登时涌起一股得遇知音之感,激动片刻,想到彼时,又黯然惋惜:“我反应也挺快了,可惜你们走得更快,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顾衍心中思索,如何让她挽回这点遗憾,看来只能牺牲一番,让她拿鞭子将他捆一捆了,届时她过了瘾,他再捆回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这一停顿,辛越更加萎靡:“你是不是觉得,我平日里这般看得开,末了遇事第一刻竟退了一步,我那时心里有些害怕,此时心里也有些害怕,我是不是再升不起从起那样的意气了……这是我今日不高兴的因由。”

“这有什么,”顾衍开解她,“意气这东西,经久不用,生疏些也是有的,日后若有个什么小性子,只管使出来,今日在老宅,你使得就很好,令我差点招架不住。”

招架不住?招架不住!?

辛越很是激动,能让顾衍招架不住,看来她宝刀未老,英雄气概尚在。

顾衍点头,侧身双手穿过她腰下,把她抱起面对面放到自己腿上。

辛越挣扎两下:“你这般……我有点招架不住。”

她这一动,顾衍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变化,哑声:“你再动,我也招架不住。”

辛越忙不迭自己滚下来,坐回去,道:“你不觉得丢面吗?”

“这等虚无缥缈的东西,要它做甚?”

辛越一噎,这是她说过的话,如今他倒是还给她了。

顾衍继续道:“不过,往后你须得在其他地方使使性子了,像今日这般的事情,本侯痛定思痛,幡然醒悟,往后里,你必是见不到我同什么女子相处了。”

辛越讷讷:“你对我捏酸吃醋这事,是不是还挺乐见。”

“一开始,的确如此,”顾衍坦荡承认,“但想到你心里会难受,我那点子窃喜早散了。”

“窃喜!”辛越心喊离谱,“堂堂定国侯,不会觉得这种事情实在是无理取闹吗?”

“怎会是无理取闹?”顾衍轻轻转了下扳指,平静道,“若是你见了那场面都无动于衷,我才要慌。我爱你爱得像个毛头小子,宠着你哄着你还不是为了让你鲜鲜活活地同我闹,同我耍,难不成要将你拘成一个呆子?”

“……”

外头的雨线织成细网,淅淅沥沥罩在车顶,好像头脑上蒙了一层油纸,顾衍的声音透过这层油纸,半实半虚落入耳中,辛越好久没能转过神来。

一时之间车厢中只余二人清浅的呼吸声,同寒风细雨绵绵交缠。

马车转过一条街巷,辛越微晃了下,直愣愣盯着轿顶,一时恨自己拙口钝腮,只茫然地喊他:“顾衍……”

他明显地不自在了起来,别过脸看车窗,自顾说着。

“为国、为大家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道墙,像把刀,像支箭。”

“为你、为小家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个人。”

辛越咬了咬唇:“顾衍……你方才说什么?”

倏尔利落转身,袖袍生风,用力将他的脸扳到正面:“你再说一遍!”

“为你、为小家……”

辛越一口咬上他的唇瓣,严肃警告他:“不是这句。”

顾衍扣住她的后颈,加深这个吻。

“爱你啊。”

天外云凝,远岫飘丝,马踏清沙软泥,行人信步笑语。

唇齿纠缠间,辛越听到了第一句爱你。

唇齿分离时,辛越忍不住告诉他,爱这种事,除了用做的,多说说,也有助于夫妻感情精进。

仿佛那句爱你耗空了顾侯爷的精气神,他难得沉默着没搭理她,耳根子悄悄热起来。

辛越磨着他不撒手,他只好无奈道:“说不出口,做的比较容易。”

辛越鼓励他:“做侯爷不能畏难的呀,你方才说得多好。”

顾衍臂弯被拉开,腿上坐上来一个香喷喷的小娘子,他把她挪挪好,突然以退为进道:“要如何说?”

没想到辛越摆出了为人师的激情,道:“先是按顿说罢,三餐各说一遍,睡时说一遍,沐浴时说一遍,意境不错的时候也可说一遍,喏,现在这意境就不错,佳人满怀……”

“……”下一刻,佳人被从他腿上拎开,坐回了她自己的位置。

顾衍以退为进计策失败,装不经意地转了转护腕,再次岔开话题:“你方才说,常莹之事,我须得同你提一提。”

果然,辛越立刻正襟危坐,竖起耳朵,道:“你老实交代。”

“她原是江宁人氏,后嫁给张起思手下一员大将,那人也是顾家旁支子弟,数月前病逝,她带着孩子回京,族长对她母子多有看护。”

辛越啊了一声,“也是身世堪怜。”

“阿越。”顾衍不大满意她的反应,这人就是这般,旁人同她真刀真枪,她倒是不惧。但旁人若是动点心眼子,一示弱哄个三句两句,她就被迷得七荤八素。

辛越完全没感知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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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其不争,抓到了关键一点,问:“你方才说她同母亲有旧?”

“嗯,”顾衍支了下侧额,“她比我虚长几岁,小时候母亲带过她几日。她说要去宅子里给母亲磕头上香。”

辛越炸毛了,差点在车厢里站起来,被顾衍好悬拽住,她反手握着他几根手指头,凑过去逼问道:“你让她去给母亲上香了?!”

顾衍这回很满意她的反应,不紧不慢地说:“自是不可能。”

那地方,他只带辛越去过一次,怎能让旁人沾染。

“你忘了?我只说了三句话,定国侯夫纲如此,我怎可能让她去给母亲上香?”

辛越低头发觉自己攥太紧,随即在他手背上安抚似的轻轻摸了两把,哼唧道:“这还差不多。”

不过以她细腻又机敏的心思揣度来,竹林外头那一幕,还有花厅门口道别时那一幕,常莹透出来的心思简直不要太直白,她就是对顾衍有心思。

思及此,辛越转头告诫顾衍:“离她远一点!”

顾衍嘴角含笑,抓着她的手放到自己衣襟,诱|哄道:“攥着,再说一遍。”

“……”辛越木然道,“我这段时间,在市面上都寻摸不到香|艳一点的话本子,全是清汤寡水的,那些东西,是不是都被你买走了?”

“什么?”顾衍面容僵得犹如石像。

辛越觉得很有可能,手攥在他衣襟上盘问:“否则你为何,为何懂那么多,玩得那么野,那日,那日还将我……”

辛越羞于启齿,扑上去跨坐在他身上,突然的力道将他往后压,背抵靠在车壁上,捧着他的脸。

重重地,在他前额撞了一下。

“……”

“……”

辛越满眼泪汪汪,“疼……”

她撞的是脑袋,外头驭马车的长亭和黄灯却只听了这一声哭喊。

二人皆是一呆,转瞬抬臂,手下发狠,马儿吃痛,嘶鸣一声往前飞驰疾奔,辛越坐不稳,一下子又往他脸上撞。

顾衍对她的动静琢磨不透,但对于外因,还是反应得很快的,当即一手固住她的腰,一手扣着她后脑。

带满襟伽南清香,强势地吻上她的唇瓣。

当夜,定国侯府那匹拉车的骏马多吃了半槽上好的豆子草料;

顾侯爷命人从兵库里取了十几条上好的软鞭给夫人玩;

浴池的灯火燃到四更天。

第二日,侯爷难得没有起来打拳。

北地的春日来得拖沓,南地却早早地吹起了和暖微风。

三月初十,渭国临尧城,陆相府。

清晨,薄雾侵裘,盘圆的日头从东山之巅升起,耀耀天衢,满院轻雾散去。

中庭,蓝衣相爷站在高处,手中执一只玉骨毛笔,笔豪处一抹鲜红。

底下青霭平缓的声音响了许久,最后道:“秋将军已于牢里自尽,如今青、珑、渊、华四军,临尧城的五万守军也已落入您手,当是后顾无忧了。”

“嗯。”高高木梯上的主子没什么反应,仔仔细细地在树上纯白花瓣上涂画。

青霭迟疑着,终是开口:“秋家小姐还在绝食。”

陆于渊:“随她去。”

“……是。”青霭知道相爷不待见这秋家小姐。

公子甫一回临尧,遇到两路人马下死手的阻挠,一路是顾侯爷安在临尧的暗卫,一路是二皇子的人,也就是掌临尧城军防的秋将军。

秋家不是个坚定的二皇子拥护者,乃是个没根骨的墙头草,只看东风西风哪股更强盛,便往哪头靠。

这回公子气势汹汹杀回来,领着二十万军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驻兵临尧城下,这东风就朝西风压下去了,秋将军暗中命人寻了公子,打的是利用女儿,以姻亲关系笼络相爷的主意。

其实在他看来,公子有一条更快更轻松的路子可走,只消受了这示好,哪怕是让秋家小姐做妾室,或者甚至是做个样子,先应下来,再将人悄悄处理了也不是甚难事,但公子偏不。

秋将军恼羞成怒,彻底倒向了二皇子,费了公子不少功夫,公子身上更是因此添了两道深极的刀伤。

后来他才知道,这秋家,乃是顾侯爷送给公子的一个方便,也是一柄双刃剑。受了,能更有把握、更安全地将二皇子拉下皇位,但公子就彻底失了在辛姑娘跟前说话的机会。

公子啊。

静默半晌,忽听木梯上的人问道:“那边如何?”

青霭立刻反应过来:“人已经搬出侯府了。”

陆于渊手下不停,一头松散的青丝被晨雾浸得微湿,此刻落在朝阳下如一匹柔亮的黑缎,随口问:“顾衍干的?”

“不是,是……辛姑娘。”

一片花瓣被扯落,顺着长指飘落地面,一半纯白,一半新红。

陆于渊稍显疲累的脸上有了一抹笑意,停笔咳了两声,似是没想到:“她真是……没把人留在府里做厨娘?”

“没有。”青霭几句话禀了一遍辛越借着山栀的手,开了六局学馆一事。

陆于渊收了笔,站在木梯上,笑了半天,最后才收了笔说:“爷费心费力布的局啊,让这小东西一下就从头给我扯坏了。”

从七八阶木梯上跳下地面,弯腰捡起那片半红半白的花瓣,问:“她高兴吗?”

青霭:“应当……是高兴的,近来传的消息都是辛姑娘同两个交好的女子早出晚归,忙那学馆之事。”

陆于渊把笔往一旁的石桌上一扔,“行,她高兴就行,没白忙活。”

青霭有些迟疑:“相爷,常莹怎么处置?”

“一枚想脱线的弃子,处置什么,”陆于渊摆手,“给她一条体面的退路,不走,她既不甘心要往顾衍门上撞一撞,本相就当礼尚往来送个陷阱给顾衍,”

“您,”青霭十分错愕,“您不是为着借常莹让辛姑娘难受,难受了再同顾侯爷吵一吵,伤伤心,您好趁虚而入?”

陆于渊怔了片刻,失笑,眼角眯得一片清艳,“爷看不上,爷要她……要么真心喜欢我,要么到我身边,慢慢喜欢我。”

“相爷,”青霭实话道,“道阻且长。”

陆于渊渐渐凝神:“对,那么就先走到江宁罢,走到江宁,就近了。”

“你看,临尧的春日到了,她喜欢温暖干燥的日子,天水的竹楼也修好了,就等她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新副本,江宁

第117章、春来

齐都的春是在冷风暖流的不断拉扯中,不知不觉来临的。

皇城外,东风解冻,迤逦连绵的山峰褪下满身白袄,只罩一顶雪帽羞望都城;

皇城中,时人惜春,南门桥上箫鼓沸声连天,朝阳街里宝鞍骄马纵驰,风传花信,贵女画上新妆,柳腮花鬓带香风,往来皆是踏青人。

栖子堂里的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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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妇都换上了簇新的春装,连廊下抱剑的少年,一身黑黢黢的衣裳上都多了几条银边滚袖。

内室安安静静,东墙是顾衍新作的千里云山画,巍峨磅礴,是他一贯的风格。

垂下的帐幔是新换的鲛绡叠绫绸,绫绸上绣的云山同东墙新画相和。

帐幔上的云海略略翻腾,一只手从轻合的帐幔中伸出来,骨肉均匀,指甲圆润,渡一层淡粉。

接着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帐子中摸出来,一身月白色的罗缎短衫长裤,行走间衣衫平整,隐有流光。

正是辛越,她光着脚轻走十来步,熟门熟路地绕到床后,不起眼的角落处有一只半人高的红木小柜子。

她打开柜门,里头正正躺着一只沉香木盒,木盒的铜扣被拉起,里头的物事多而杂,凌凌乱乱放着两本红纱覆住的话本,一只没打完的络子,一只翠镶金的大扳指,一把象牙丝珐琅柄的宫扇,一张素笺隐约可见细小字迹,还有两只巴掌大的瓷盒。

她照常摸黑细细理了一番,点了点数目,满意地笑了笑。

忽然,背后传来轻微吱呀声。

她手一抖,盖盒子,拿衣裳,关柜门,站起身,一气呵成。

转身就撞上一个冒着氤氲热气的胸膛,顶头沉静声音响起,“你最近倒是起得早。”

辛越讪讪笑道:“自然,自然,春日苦短,不可虚掷在梦中,且为人妻子,偶尔也要服侍夫君穿衣洗漱。”

顾衍挑眉,往下看了一眼一身刚沐浴完穿上的中衣,“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

辛越抱着衣裳往前走,眼角偷偷打量他,见他的眼神扫过床后的柜格,停了一瞬,一颗心高高吊起。

回过头来,放好衣裳,从铜镜看他时,已经转身朝她走过来,一下从身后抱着她,双手十指交扣放在她肚子上,下巴光溜溜往她颈边细磨。

辛越直视铜镜,看到镜子里投出自己诚恳的面容:“今日。”

外袍被放在小几上,辛越和顾衍在镜子里对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顾衍低笑一声:“是你服侍我穿衣裳,还是这衣裳自己服侍到我身上来?”

“……”辛越挣扎片刻,还是颇有自知之明地婉言道,“今日刚养成的习惯,先给夫君将衣裳拿好,服侍穿衣什么的,我资质粗陋,还须得修炼几年。”

顾衍咬住她的耳垂:“几什么?”

轰然一声,辛越最要命的就是耳垂,登时全身发软,热意顺着耳根往脊背滑落。

她艰难道:“几月?”

顾衍舌尖在她耳垂轻扫,含糊道:“没听清。”

辛越顶不住了,“几日?”

顾衍将她的身子往妆台上抵,辛越双手撑着台面,从模糊的铜镜中看到自己细软乌发披散在左侧,英朗的眉眼靠近她的右耳,挺拔鼻峰之下,淡红薄唇压近小巧耳垂。

重重一吻,辛越脑子里闪过七八道绯艳画面,口中不自觉逸出嘤咛,挣扎着转过身,脖子微微后仰,眸角染绯:“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

一刻钟后,辛越看着他身上搭拉半截的袍子,上下错开的盘扣,露了半截的小腿,累得瘫坐在圆凳上,违心道:“虽然不三不四,但有个词叫反衬,以我看来,你一身气度更胜以往。”

顾衍实在沉得住气,被捯饬成这副鬼样子竟然还在一手执着书卷,映着窗格中刚刚漏进来的日光细看。

待她不动之后,他才放下书卷,在镜中打量自己:“尚好。”

辛越自己开的口,自己作的孽,自己扯的胡话,若是被一盘否了才叫正常。不成想当了一刻衣架子的顾侯爷本人竟说尚好,莫不是被气昏了头?这副模样,出去任谁一看,也会以为是往那烟花柳地流连了十日十夜的公子,且是风流得衣裳都没了的公子。

顾衍在镜子前左右稍稍转了一下,似要看得更全面些,声音平平淡淡:“果然需要几年的修炼,往后每日里为夫都牺牲片刻,想来一月后这盘扣就能扣准,半年后这外袍也能穿上另一半,一年两年后这裤腿也能拉下来,不至于教为夫的身子都让外人看了去。”

顾衍越说,辛越的脸越是红,半是被挤兑的,半是被他那一月、半年、一年两年的过渡给吓的,半晌,气冲冲地诡辩:“你自己穿好了!作什么挤兑我,我若能将男子衣裳穿得明明白白你才要头疼呢。”

“啊,也可。”顾衍双手上下扒拉,穿上了半截外袍,拉好了裤腿,配上枣红色玉带,扣好护腕,不过十几息的时间。

辛越看得目瞪口呆,只见眼前手影纷乱,衣袍猎猎,银光一闪,就又是那个冷厉沉肃的顾侯爷了。

讷讷道:“你,若是哪日失势了,去街头变戏法必定饿不死。”

顾衍继续拿起书卷,唤了芋丝进来给她换衣裳,翻一页书,看一眼屏风后头的人影,道:“下午便启程了,可还有什么没准备好的?”

辛越在屏风后喊:“没了!都准备好了!”

“……”顾衍再翻一页,“不是问你。”

“……”

红豆道:“禀侯爷,都已齐备。”

府中带的物事并不用她操心,前些天春光正好时,她同顾衍回娘家小住了几日,同几个好友道了别。

让她真正挂心的,是六局学馆之事,此事开始得极快,准备完全,有一众幕僚帮着提点,万事俱备,东风却迟迟不来。

京中平民家中,一开始都心有顾虑,抱着陈习陋见,不愿送孩子去抛头露面,更不觉得女孩子学了这些东西有何用,不照样要在适龄之年出阁,犹如一盆泼出去的水,到时还替别人家做了嫁衣。

所以六局学馆落成后,一度比旁边的糕点铺子还冷清,辛越第一次感受到“门可罗雀”四字在学馆门口的生动体现。

但越是如此,辛越越是不急,从小就缺的耐心像是都攒到了干大事的时候,连顾衍都试探了她好几回,她就是八风不动。

她深知,要改变一个人的成见,难如登天,你能让他一时认可,却难让他一直认可。

更何况,她要改变的是满京城,甚至天下人对女子的成见,甚至于,是女子本身对自己的成见。

这不是她此生能做到的事情,许要百年,千年,但她很乐意做一阵风,先轻轻吹起人们心中的涟漪,年长日久,他们自会荡漾出些许心潮,若哪一日这心潮开始澎湃卷涌,不必他们记得她,只要这阵风仍在即可。

所以她一步步地安排,静静添砖加瓦。

等山栀的名头在冬去春来时传遍了高门贵族,收的宴贴跟雪花似的,一摞一摞堆满她的案头。

等大街小巷的摊贩、酒楼开始学着她在宴上漏出的菜食样式,却连个皮毛都学不像样。

等朝廷官文下来,聘了山栀作六局膳厨馆的教习先生,顾衍开了先例,因是官家学馆,故而学馆里的先生都能得一品级,从六品到九品不等,算是真正吃官家饭的。

如此吸引了一波教习先生,顾衍又免了学生三年束脩,若是要再深造,三年后按着不同技艺、不同先生收银子。

此后开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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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第一个学生,辛越对她的印象十分深刻,她小名叫豆芽,将将八岁,看起来倒像五六岁的模样,父母在南门桥卖下酒菜,煎肉粉羹一类。

夫妇俩人到中年,家底薄,只得这么一个孩子,担心二人去后,孩子没个手艺也无人看护,山栀当下一看就将人收了,她道,那活脱脱就是另一个她,既然江宁能有个千锤百炼独身闯出来的厨娘山栀,没道理在京里不能有个由厨娘山栀带出来的厨娘小豆芽。

有了第一个,很快,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东风拂遍大地时,六局学馆在京里声名大噪,传出来的两江菜式风靡全京,有玳瑁楼的厨娘上门求学,六局破格收下,所有厨娘都不惧手艺被学去,她们求之不得,江宁便是这样,在激烈竞争中,才有新菜式新花样出来。

除开学厨之人,陆陆续续来得更多的是习绣艺、术数的女子,学馆又开了几门冷门学类,包罗万象,蔓发生机。

有人辱之,有人旁观,有人跃跃欲试,有人踊跃投入,好歹,第一阵风,刮起来了。

辛越又有些怅惘起来,她同顾衍说了心中隐忧:“这是不是以前程、银钱、名声为先驱,扣开平民的房门。”

顾衍以为正常,宽慰她:“这是基础,人若是吃不饱,没有银钱,看不到前程,就不会想要有虚无的精神,不会长得了见识。”

辛越放下心来,第一阵风刮起来,她便清闲下来了。

而宫里头,这两月也有件大事,且乃是国之大事,静贵妃怀了身子,太医院即刻上奏,京中每年春日都会起春日咳,为保圣体安康,以及让静贵妃安心养胎,二人已经挪去行宫了,倒不失为一个简单粗暴的法子。

万事齐备,辛越十分激动,她同顾衍,终于要一道南下,去往江宁了。

作者有话说:

过渡一下

第118章、离京

万物逢生,细草绿茸茸,摇曳春风中,玻璃水面细细浮动。

马车一路驶出京城,天色透黑时,空中飘起小雨,车四角的铜铃丁零当啷地响,撩开车帘往外看,车队行得慢下来,火光映透下,漫天的雨丝覆了层光,撒盐似的淅淅沥沥往下落。

“雨天泥泞又湿滑,今夜是不是要就地扎营了?”

此行路途远长,同上回辛越被带出京时的境况不同,彼时一路轻车简从,疾行回京,此次悠哉游哉,车马慢行,甚至连府里的厨子都带上了几个。

顾衍正拿一只小铜火箸往手炉子里挑,神态细致专注,没有丝毫白灰扑出,闻言道:“不必,照常行路,明日晚间便能到渡口上船,若是今夜扎了营,你明日还要在马车上过一夜。”

“其实也还好罢,”辛越指指身下,“马车上不是置了矮榻嘛。”

顾衍蹙眉,把手炉盖严实,套上一层针脚细密的海棠花纹手炉套,塞到她手里。

“要不要从现在开始算算你会从这榻上滚下来多少回?”

“……”辛越看着这能睡三四个她的矮榻,退一万步,就算滚下来也不过三寸高,她能不能滚醒还未可知。

不知他究竟认真的,还是在笑话她,亦有可能是认真地笑话她。

马车中一时安静下来,忽地整个车厢轻轻一颤,顾衍飞快倾身,托稳她的手臂。

初春的雨夜,天色如泼墨般浓稠漆黑,林木萧萧森寒,一队安静的车队行驶在山间,戏折子里多少杀人越货的勾当都发生于这等时刻。

辛越面色凝重,须臾,缓缓地,扯出一道狡黠的笑容。

“我赢了。”

顾衍微侧头看她,边听一道踢踢踏踏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边顺着她的手指头看小几上一盏八分满茶水边洒出的两滴水,忽而一笑,从袖袍里掏出一件晃亮亮的物事抛给她。

这马车是经过改造的,又宽又大,正讲究一个稳当,顾衍自一大早上马车起,就同她叽叽咕咕地介绍车上的机括,边说边一个劲地睨她,好似课业最好的学生在学堂上答了一道难题之后望向夫子的表情。

辛越却不是个正经老道的夫子,她心里常常持有一颗好奇和探索之心,譬如说,这马车你说牢靠便牢靠啊?多少要有点证明,二人便打了一个赌,放一杯八分满的茶盏在上头,十二个时辰之内若是一滴不洒,便是他赢,反之她胜。

她要的赌注是一把锋利精巧的袖箭,佩于腕下,一共三发,扣下机关,两三寸长的精钢小箭便飞射而出,可达十丈远,杀伤力巨大。

她曾捏在手里玩过一回,隔着书房一道木窗把外头梅枝击折在地,满树白雪悉数落下,那日洒扫庭院的婆子多了一项活计,她多了一下手板,打的是左手,因为她的整条右手臂都被震得发麻,缓了大半个时辰血气才通。

辛越开心地把玩手里精巧的袖箭,手指头忍不住在那处机关来回抚摩,看得顾衍额头青筋蹦跳。

长亭叫停马车,推开车门,夜风裹着山间潮气扑进来:“侯爷,路上多了许多碎石。”

碎石啊,这有什么?辛越不以为意,哪条路上没有些碎石。

嗯?不对,碎石?

怎么会?这段是官道,开阔又平坦,而且顾衍早早就安排了两队人,时刻领先车队十五里、五里之处,将前路扫平荡清,一来为着安全,二来为着平稳,路上又怎会无故多出碎石来呢?

莫不是有人在夹道两旁扔进来的?辛越将这荒谬的念头往外扔,同定国侯过不去,京里若有这等胆识过人的壮士她定要去拜访拜访。

思量间,马蹄声在车前缓下,马儿嘶鸣一声,接着几声细碎踏哒响,蹄声渐息,一人的声音在车前响起。

“禀侯爷,代名山上千淼湖葫芦口被炸开,冰面迸裂,大量湖水涌入四条河道,冲刷河床泥沙碎石,前方十五里处已有道路被泥沙巨石所掩,有一二丈高,是人为。”

来人的声音尤为粗犷,夹着不时起伏的喘气声,又湿又急地打入耳里。

千淼湖是一片浅湖,在代名山上连通四条河道,因为湖面的形状像一只葫芦,大汉所说的葫芦口正是湖水流出之处,极为狭窄,导致水流缓且细。若是细窄的葫芦口一被炸开,可想而知冰层底下、葫芦肚的水都会一泻而出,幸好是一片浅湖,且有这四条河流分担水势,否则河道两旁泥沙石土都会被席卷而下,这官道就不是被盖几重泥沙那般简单了。

这样嚣张的大手笔,辛越脑门上差点凝出冷汗来,幕后人简直呼之欲出。

从车门往外看,马上的护卫井然有序,各持一把松脂火把,两条火龙从车前延伸向道途远处,肃杀又隐隐带着刺激。

辛越握紧拳头,心里生出一股护犊子的冲动。

顾衍轻飘飘提走她手里袖箭,把身后的绒毯往她肩上一盖,整个包成一团护在怀里。

那大汉紧接着问:“侯爷,可要改道而行?若是改道,比原行程迟三个时辰,若是不改道,有一个时辰便可将道路清干净。”

顾衍道:“不必,往前走。传令下去,一队回京通报,一队往两旁山地勘探,若发现地况有误立即来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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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关上,马车缓缓驶出,顾衍把手炉子提到她手里:“冷不冷?”

“不冷。”辛越从毛毯中钻出头来,口鼻间才好受些,正要开口,又听得一声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来人还是那大汉,在车窗旁报:“侯爷,前方有一队车马翻了,老七去探,说是您的旧识,问是否要将人带来?”

顾衍顿了一顿:“什么人?”

“姓顾,女的,带着一孩子,两三岁,丁点儿大。”

“……”辛越瞥一眼顾衍。这般惊山动河的局,难不成就为了把常莹送到他们跟前?

寒天雨夜里,英雄救美,端的是老路数,却十次有九次都能成事。

一来,帮一帮只是顺手,不费什么事便能得个感激;二来这个感激很容易就衍生出情愫,以身相许的戏码大多出在此处。试问有多少男人会拒绝这等主动撞上来的落难美人?

却不料,顾衍堪堪是那十分之一,且是个顶顶不解风情的,弱女稚儿兼旧识什么的,打不动他的铁石心肠。

这设局之人脑筋不是打了死结,便是想往自己的生路上打个死结,嚣张地炸湖是陆于渊的路数,可是送个女人过来,实在不像他。

顾衍眉头皱起来,似是不耐烦这点事也要回来报一趟:“不必,派两个人,把他们马车扶起来,让他们自己走。”

大汉应声而去,车队继续前行。

辛越偷眼打量顾衍,见他看过来时,骄横一探头,把毛毯撩开。

袖箭被收了,双手在身旁一阵摸索,榻上乱七八糟放着的是她打发时间的物事,九连环、话本子、围棋,榻下连琴都有一架。

顾衍看她摸起一本书,便又点了一盏琉璃莲花灯盏,将车厢照得亮堂堂:“便是没有你,我也不耐烦管这等闲事。”

辛越哼哼两声,面上骄着,身子却往他那靠过去,头枕在他腿上,翻看起一本江宁城柳橙县的县志来。

“起来,”顾衍把她头托起,靠在车壁上,“躺着看坏眼睛。”

说着拿出车壁抽格中的一盒糖烤板栗,一颗一颗剥起来。

顾衍剥一颗,她吃一颗,故而他也不敢剥太快,如此刚刚吃了十来颗,熟悉的踢踏踢踏声又传入耳里。

辛越同顾衍对视一眼。

这一夜,还没完了。

那大汉也是暗道,今夜这差使,恁的折腾人,回回往前跑不到一半,又接了新消息还得往后头跑,活活将人当驴使。

马儿急急在他们马车旁一刹一扭转,又是那道粗犷嘹亮的声音响在车窗旁:“侯爷,前头那马车车轱辘裂了,那女子抱着娃娃,娃娃直哭呢,老七让来问您一声,是不是把后头放置细软家什的马车腾一架过去?”

顾衍慢条斯理地擦手,道:“可。”

“侯爷,”长亭在车前敲了敲车门,“今日泥泞难行,后头载着辎重的马车吃重更深,走得更慢,约摸还得有小半个时辰才能赶上咱们。”

“那便不……”

顾衍话还没说完,辛越出言打断:“把人请过来,来我这车里避避,等后头马车到了,再请下去便是。”

“是。”

顾衍面色不善,辛越朝自己膝头比划了一下,“丁点儿大,若是淋着雨,生了病可怎么好,大人不晓事,大人该吃教训,稚子却是无辜。”

再者说,她心想,这是一项算计,且是明晃晃的算计,不管是不是陆于渊的手笔,有人费了这么大心思送常莹过来。

一次两次,她不接,第三次还不定生出什么幺蛾子。

况且如今两拨人又暂被困在此处,分隔不开,斩草除根这种法子对着稚儿弱女也使不出来,干脆将人喊到眼皮子底下。

她思虑得很周全,甚至让人去后头将黄灯喊了过来,以保万全。

如此,她占着天时地利人和,在自己的地盘上若是还出个什么不妥,那她当真拿颗板栗仁将自己噎死得了。

顾衍冷哼一声,下车时掏走了水晶小碗所有剥好的板栗。

辛越:“……”

大约过了一刻钟,辛越同黄灯各执一子,在棋盘上厮杀,耿直如黄灯,让棋是不可能让棋的,饶是如此,两个臭棋篓子都杀得难分难解,分外眼红。

辛越拧眉深思时,外头长亭来报,常莹带着孩子已经到车队前头了,这会正寻侯爷要请安问好。

手里黑棋子一滑,落在了细长柔软的绒毯上,她扒拉半天,才回说:“把人带过来,到了姑奶奶的地盘还敢找我的人。”

“等等!再让丘云子那边,给那孩子熬一碗……姜汤或是驱寒药什么的,一会给他灌下去。”

常莹的心思实在不大好琢磨,她已是嫁了人,虽然夫婿已亡,但还算是顾家旁支的媳妇呢,且带着孩子,同顾衍又无甚情谊,顾衍连她长什么模样估摸着都记不得了,为何一而再地往他们跟前戳。

若说是想把她挤下去,自己当顾侯夫人,还不若趁着雨夜好眠,做个春日大梦比较实际。

辛越思来想去,想不通,便同黄灯探讨了一番,黄灯认真道:“许是个人喜好。”

“……”辛越想不到什么理由反驳,只得勉强同意,最后用荒谬二字作了个总结。

第119章、银簪翠尾

说话间,这一夜动乱的荒谬源头便到了车前,二人互视一眼,黄灯拉开车门。

常莹抱着孩子进了车内,在雨夜中停驻许久,又策马夜奔,二人一进来便扑了辛越满脸春夜清寒的湿气。

虽有些微狼狈,但女子面上的倔强和明艳不改,携着一身飒爽气势,脊背挺得直直,抱着孩子欲给她请安。

若是只她一人,辛越当然是大大方方就受了,但辛越盯着她怀里小小的孩子,当真丁点儿大,搂着母亲的脖子瑟缩又害怕,在马车内张惶顾盼。

她这受礼的心思就淡了,指指马车上临时置的长条宽椅,道:“不必多礼,坐。”

然而常莹却充耳未闻,固执地抱着孩子蹲身行了礼。

辛越没甚话同她说,她这一番客气其实不是真客气,但常莹的真客气却仿佛带着一股气。

她看一眼黄灯,后者将柔巾、毯子、一碗驱寒汤药并一碟子雪花糖球递给了常莹。

后者迟疑一瞬,又客客气气地道谢接过。

辛越边摆弄着手里的玉环,时不时撩眼打量常莹给孩子喂汤药,看下来心中愈发疑虑丛生。

从她的一番动作中也能看出是个极细致妥帖的母亲,她自个身上大半都淋了雨,孩子却只湿了一角衣摆,又将汤药吹凉了给孩子,晓得孩子一次只喝半勺,喝半碗便拍拍他后心,防着孩子呕出来。

这样一个人,如何会将孩子当作敲门砖,就为了打进他们跟前。

如此想来,常莹的思量应当比个人喜好要更深一层,她来这一趟,有许多可能,要么是为着这孩子,要么是心底里埋的执念,亦有可能,两者皆有。当然,想得歪一点,她这般作态亦有可能是装的。

辛越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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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那,整个人犹如一个大大的谜团,忽然,她怀中的孩子轻轻咳了两声,她反应极快,立刻拿起一盘的白巾按在孩子嘴边,边哄边擦去他嘴边溢出来的药汁,只是这一侧身一俯身,辛越看到了她发鬓间的素银簪。

她突然开口:“你这簪子,倒是素雅又细巧。”

常莹神情自若:“是。”

辛越弯唇,笑得人畜无害:“勾着翠尾吧?”

辛越这话一出,率先上前劈手摘下常莹簪子的是黄灯,黄灯左手握簪,右手食指在簪柄处滑过,在三分之一的尾处停顿一下,小小的手一掰,银簪的机巧现于人前。

上半端的尾巴勾出一道弯弯的弧度,这簪子若是没入人的身子,再一旋、一拉,就这一把细细的簪子,也能扯掉一大块肉。

黄灯的长处就是速度奇快,下手极狠,毫不犹豫,一番动作不过短短几息时间。

常莹反应过来的时候,神情未见什么变化,手中小勺却直直落入毯中,怀中稚儿露出懵懂神情。

半晌,她自嘲一笑,没有辩解什么,将碗往小几上一放,一下下拍着孩子的背。

黄灯面色不善,脑子里已经给常莹设计了七八种死法,但当她杀意凛凛,浑身绷紧,像一匹蓄势待发的猎豹,就等着撕碎敌人的喉咙时,却听到夫人清脆的、毫无所谓的声音。

“还给她。”

黄灯没有犹疑,将那发簪折断处套好,递了回去。

有她在,莫说一支簪子,就是给常莹一把大刀,都不见得能近夫人一寸身子。

常莹收过簪子,插回鬓间,垂头沉默不语。

大抵人的劣根性就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不撞南墙不回头,往往一个人在犯下弥天大错时,结果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有一个渐进的过程,辛越觉得,在这个犯错过程的第一步,若是有人将错处拎出来,是一件幸事,但常常很多人想的是逃避、狡辩,甚少有人从犯错的开头就悬崖勒马、改过自新。

不知道常莹还在期冀什么,她能一眼看出这簪子的机巧,因为这簪子她在渭国时,就有一箩筐,只不过都是用那种晶莹剔透的晶石做的,里头勾的是青蓝色的尾,才管它叫翠尾,后来这个样式流出去给陆于渊手底下的细作按着各个材质的打造了不少,常莹是谁的人,结合今夜的动静,结合这把簪子,简直猜都不用猜。

她的身份已然清晰,那么目的又是什么?

“女子孤身一人在外不易,何况还带着个孩子,有个能傍身的物件儿也好,”辛越摸了摸鼻子,给了个诚恳建议,“若能淬个毒就更好了。”

她的意思很明白了,不管这簪子是来对付她的,还是真用作防身的,如今为了常莹自己,还有这孩子,这簪子都只能是个防身的物件。

“……多谢。”常莹应得有些艰难。

辛越有些头疼,常莹心防怎么这般重,双方心知肚明,她就差把窗户纸捅破了,这人都不愿意自己交代。

她又悠悠道:“只是这个样式,北地少见。”

常莹的背弓了些许,看起来是把孩子抱得更紧,却也借孩子挡住了自己的脸:“江宁与渭国相近,仿渭国的样式造出来也没什么奇怪。”

“啊,”辛越笑了下,“确实不奇怪,但是我何曾说过这样式是渭国来的?”

一句话让常莹自己亲口将身份彻底暴露,她浑身一抖,神情自今夜上车以来,第一次出现了崩溃的煞白,抱着孩子的手不自觉收紧,泛青,直到怀里稚儿“哇”地大声哭出来。

她忙将孩子放横抱在身前,低头轻声哄起来。

辛越到此时才发觉有一点不对劲,那个孩子,自上了马车便没有说过话,若将这归结于孩子怕生,那方才倒能解释,可如今都哭出来了,怎么也该喊一两声娘,偏偏,都没有。

她缓了缓气,试探道:“这孩子……”

常莹微抬起头:“恒哥儿还不会说话。”

片刻后,辛越才幽远道:“孩子开口迟些也是有的。”

黄灯从柜格中拿了一只琉璃盒,里头装着三色糖粒儿,递过去。

这孩子才慢慢止住泪,被那盒子吸了心神,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抬头看母亲,得了母亲的点头之后,才伸着两只白嫩的小手接过来,绽开一道纯真无邪的笑。

辛越心情复杂,常莹何止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她这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身份已经被当场戳穿,还是一副全副武装的刺儿头模样,辛越看着她怀里的一小团,心里按捺了一下,道:“明人不说暗话,你又等在路上,又弄坏马车的,为了什么?”

常莹面色复杂,扭头看向辛越,没有立时回答,目光落到她身旁一小筐板栗壳上。

辛越顺着她的眼神,往下睨了眼,扶额道:“你饿了?但这板栗没了,你若喜欢,车里还有些糕点果子。”

不能怪她以几之心,度人之胃,而是常莹对她的心防也太重了,她完全猜不到对方想做什么。

常莹却冷笑一声:“我欲求见顾侯爷。”

辛越心道,还不如做个春夜大梦呢,她直接告诉对方:“他不会见你。”

本还想补一句,顾衍今夜本都没打算让你们过来,但想到此话有炫耀之嫌,常莹的心思太重了,还是能简则简,否则不知要将她一句话解读出多少重意思,此又得多添几桩麻烦。

常莹果然不屑于信她的话,固执地说:“若顾侯夫人指条明路,我未必不能见到侯爷。”

辛越挑眉,她晓得常莹对自己的处境判断有些偏差,但没想到偏得这么彻底,同真相正正好一个东,一个西,她笑道:“黄灯,给她一把伞。”随即看向常莹,“你去吧,祝你马到成功。”

常莹看着辛越轻松又笃定的神情,心头的嫉恨再也按捺不住,转身打开车门,接过伞柄,看到两条绵长火龙中间,大马金刀跨坐马上的男人时,目光爆出惊喜和狂热,口中喃喃:“我十五岁起,就是为他而活的……”

她忽然转头,看向辛越时,眼中的怨毒和不甘喷薄欲出:“你不应该回来,你不回来,再过两年,他会忘了你,他会活得像个正常人!”

辛越啧了一声,只觉今夜这一番口舌全都白费了。

她摇摇头,不疾不徐地,对这荒唐得令人不齿的论调作出中肯的评价:“你可能有些许误会,但事实上,是他把我求回来的,但这个话,你若想在他跟前提起,我劝你慎重。”

“常莹,把目光放长远点,别盯着过去不放,你是什么样子,你的孩子便会是什么样子,难不成你想让他变得同你这样疯癫偏执?”

常莹听着,痴痴地笑,笑得满面泪水,一颗两颗,落到怀里孩子的衣裳上,懵懂的孩子立刻丢了手里的琉璃盒,慌手慌脚地摸娘亲的脸,嘴里咿咿呀呀,不成语句,却能通人意。

半晌,常莹才终于撑不住的样子,一把搂住孩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撑着伞,无畏又决绝地冲入茫茫雨幕中。

——她是一枚棋子,如今是一枚弃子。

在她十五岁时,接到一项任务,接近定国侯,打入定国侯府,做定国侯的女人。她在日复一日针对他的训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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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知他的性格,熟知他打的每一场仗,熟知他善用的武器,她一直在等,等着任务开始的那一天,在等待中,交付了自己一颗心。

作为棋子,任务尚未开始,就将一颗心丢了,便再也没有存在的必要,她不懂,他背后的主子却懂。

她被放弃了,她被安排嫁给了顾氏旁支子弟,一个病秧子,心高气傲的她怎能受得了这种落差!她的丈夫病逝之后,她不顾族里人风言风语,带着孩子进了京。

此刻,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在她身前的道路上,朝她缓缓而来。她要让顾衍看到她的心意,她要告诉他陆于渊的盘算,她要为她的孩子挣一条生路。

黄灯下车时,把车门带上了,阻隔了不远处马上缓驰而来的人的目光,也阻隔了常莹艰难地抱着孩子向他走去的场景。

想都不必想,常莹定然是连顾衍身周三丈都近不得的。

在多年后的数个初春雨夜中,辛越偶尔想起今夜,都会有些感慨,若是常莹能少一分偏执,少一分偏见,往后的很多事都将有得转寰。

但此刻,辛越独身一人待在车中,有点累。

她看着很威风,甚至有些混不吝,晚上的话也说得挺不客气。

但她也有一颗再平常不过的、肉长的心,常莹的话偏执又没道理,却有一句准准地将她击了一击。

她不知道老天爷为何这般戏弄于她,分明是一条笔直的人生线条,老天爷非要将它折了往旁道岔,岔了一分再将她硬生生地扭回来。

这时她还没有想得通透,不知道这正是老天爷最大的意趣,没有人能活得一帆风顺,更不可一味在坎坷不平中思索人生的意义,而忽略了人生本身只是一种体验。

万事开头难,在离京的第一夜,她就感受到了来自陆于渊的嚣张阻力,而这份阻力,需要她扛上并化解,最好还能反击,缘由无他,顾衍病了。

第120章、挑起大旗

顾衍什么时候生过病呢?辛越靠坐在床边,试图从记忆中找出些顾衍生病脆弱的时候来。

却发现,除了年前相逢时,他为她中的那次毒,躺在床上睡了一夜,第二日早就醒了却装昏吓唬她之外,真想不到他半点脆弱的样子。

便是如今,他躺在床上,额头覆一条冰凉凉的白巾,嘴唇苍白,闭目休憩,眉目也如锋利如昔,像一把出了鞘的寒玉霜剑。

她看了一会,悄悄站起身,右手一紧,抬眼看到顾衍双目间微紧,蹙成两道小褶子,他不让她走。

辛越左手覆上他的手背,俯下身在他耳旁说:“我去给你端药呀。”

他的手这才一点点松开,辛越心里塌软一片,在他手背上胡乱亲了两下,起身到外间。

今日已经是离京第三日,前夜那场雨下过之后,空气中骤然潮湿许多,一呼一吸好像都滞慢下来。

顾衍便是在昨日清晨发热。

那时辛越迷迷糊糊,在一场噩梦中醒来,梦里她像小乳猪似的被串着签子,架上烤炉,一只黑手拿着把扫帚一般大的刷子在自己身上涂料汁。

涂一遍,念一声年年有余。

再涂一遍,辛越活生生被吓醒。

当下却骇得心头猛跳,仿佛没有从梦里醒过来,因着背后的人活似一只大火炉,滚热热的气息扑在她肩颈处,身上搭着的一条手臂就像一只滚烫的铁钳。

她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当机立断地以自己身子不适为由,命人喊了丘云子。

如今想来,真是有几分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从容气度,这是她给自己加的第一道功,陪顾衍喝药时,认认真真写在了小册子上,待他好了再一条条讨回来。

顾衍发着热,但只要不靠近他两寸之内,感受到那股滚烫的温度,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醒了之后,面色如常,气度如常,只是看起来更冷沉两分,连长亭都不敢随便往他跟前凑。

辛越便干脆将他撂倒,自己挑起了大旗,首先做了两件事:一、封锁消息;二、在昨日晚间弃车乘船。

此刻,辛越转过屏风,迈出船舱,看丘云子披着大袄坐在船头一张小板凳上,在一只小药炉子前扇扇子。

守炉子熬药这事,他丘云子这辈子就没干过几回,想他天纵奇才年少成名,百家请万户拥,抓药熬药这些小事自有底下药童去办。

但侯爷生病,夫人封锁消息,一条船上下两层,哪怕都是他的心腹,知道此事的也只有一掌之数,自不可能喊什么小药童来给他熬药。

丘云子扇一回,叹一口气,身旁猛不丁蹲下一个人影。

他唬了一大跳。

今日雾气深重,江天一色,浩浩合烟,溶溶迷日,半丝日头也透不出来。

这贸贸然的一个动静,差点把他老人家吓得歪下板凳。

辛越忧心忡忡,回头看了眼船舱紧合的门,压低声音问:“以您看,顾衍这病何时能好?”

丘云子也压低声音,伸出两指:“两日。”

辛越愣了下:“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您莫不是哄我?”

“老朽不敢,”丘云子手里的蒲扇举起来摇了好几下,解释道,“侯爷身子强健,早年受的暗伤都调理得不错,不是大碍。只是这些年……侯爷心内郁结,凡事都将自己逼得太紧,心里的弦一刻都未松下来。”

辛越忽地感觉一片水雾漫进了她的鼻腔,酸胀潮湿得不像话。

“有您的消息时,数日不眠、长夜奔波都是常事,没您的消息,便将自己关在厢房,抑或不拿自己当人似的投到朝事中。”

“几次有些发热的苗头,都让老朽开一副药,生生给压下去。”

辛越别过头,用力眨眨眼睛,将那股潮湿压下去。

丘云子长长叹口气,有种熬出头的松快:“您回来后,老朽一直在等这日,由这一条病星子,引着这些年压下去的病星子一并发出来,痛痛快快病他一场也就好了。”

辛越听得一愣一愣,忽然伸手抓住一晃一晃的蒲扇:“那还喝药作什么?”

“这您就不懂了,”丘云子神神秘秘,悄声,“这药是让侯爷这病发得快些,否则侯爷还犟着脾气同自个身子斗呢!”

辛越醍醐灌顶,心道到底还是年纪大的人阅历长些,就是更有法子,当即佩服地附和:“熬得浓些,怎么苦怎么熬,务必要让这病星子一次被激个彻底。”

说话间,长亭从木梯口转出来,无声朝辛越行礼。

正事来了。

辛越眼神示意他先下去,转头对丘云子妥帖交代了一声,“一会我上来拿。”

辛越随长亭一道走下底层,问:“如何?”

四下的守卫皆识相地散开。

长亭拿出一卷卷轴,摊开在桌上。

上头密密麻麻是此行南下的路线,当中一条加粗黑线是他们真正的路线,当中一粒大大的墨点是他们此刻所处的位置。

周旁还有八道细小的红线,是辛越派出去混淆视线的船只,上头同样点着他们的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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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辛越昨日临时做出的安排,他们出行的消息没瞒过陆于渊。

若是往常倒还罢了,但顾衍正养病,她不得不费些心思让他养得更安心些。

“果然不出夫人所料,”长亭指着左手边两道红线,“一队、四队先后遇了试探的船只,我们的人按照夫人的吩咐,只派了底下人去回话,对方还在跟着。”

辛越在桌旁转来转去,片刻后才下了决心:“传令下去,再跟半日,一队就烧了跟着的那船。”

“是!”长亭肃然。

辛越越那股凛然气度没有维持多久,摩挲着黑色墨点前方的两条河道犯起了难。

黑色的路线是出京前定下的,原定计划要在前方百里处的渡口换客船,混在众多南下的商船中行两日,到曲横江渡口再换船。

长亭在一旁看着,问道:“夫人,可有何不妥之处?”

辛越指着那两条河道,问:“为何不走右边?”

长亭:“当初走这条道是属下提议的,左边河道会经二十一个镇县,商船多,可掩人耳目。右边河道清净,沿途仅六个县,走的大多是快船,较为显目,且河道稍窄,容易设伏。”

辛越颔首,却转了个话头问长亭:“渭国那边的消息如何?”

长亭:“半月前探到陆相在临尧,此后再无消息。”

“人已经来了。”她悠悠道。

目光铺在整张卷轴,食指在山岭流水、密集城镇中缓缓移动。

“笔。”

宽大的长案,泛黄的卷轴,如瓷的纤指,浓重的墨色。

窗外熏风微暖,吹得辛越的鬓发纷飞。

她全神贯注地看手下的卷轴,深灰浅灰,浓黑赤红,道道水波,绵延山脉在她眼中似乎徐徐地浮动。

良久,撩袖落笔,在他们前方的河道分岔处画了一道,将原先的墨线往右边延伸,再到一旁的山地点了数点。

如此一来,两条河道,两条路线。

辛越又在一旁空处执笔,洋洋洒洒写了十数行,交给长亭:“去吧。”

顾衍同陆于渊二人交手多次,对彼此的路数都十分了解,陆于渊的目的不知是什么,但没下杀手,只是致力于给顾衍下绊子,将他的步伐拖在这崇山峻岭、绿波漾漾中。

但陆于渊不知道,同他在这青山绿水间对弈的,不是顾衍,是她。

在这分岔的两道墨线中,辛越仿佛能看到那张俊逸到妖魅的笑脸,一寸寸崩开。

姑奶奶的步子,可没那么好拖。

辛越一番安排,得意洋洋,哼着小曲儿端着苦药,一路晃荡进了二楼的船舱,一进去,便见着顾衍坐在床头发呆。

此情此景,见所未见,辛越手里的药差点就端不稳,汤勺和碗壁发出清脆的相碰声。

顾衍猛然转头,眉峰如剑,见了是她,眼神才也未有多少缓和,甚至愈发不满。

辛越小碎步迈过去,“起来做什么?快躺下。”

顾衍双眉之间拧出深深的两道沟壑,“怎的去了这么久?”

他喉咙沙哑,话里带浓浓的鼻音,像是撒娇一般。

辛越听得心头又软得不像样子,恨不得把他搂进怀里好生安抚,于是出口的声音愈加轻柔:“像我们这等喝药如喝水的好汉,都知晓一个道理,好药还须慢火熬,你尝尝看。”

“……”顾衍接过碗,一口闷下。

辛越心道还好方才在门口吹了老半天,否则他许就会成为大齐上上下下,第一个被药汁子烫死的侯爷了。

她将空碗往桌上一放,腻腻歪歪蹭到他床边坐下,照例摸摸他额头,还是一手滚烫,心里过了一遍丘云子的话,这碗药下去,许是得让病气一齐发出来,心里有点担忧他的身子能不能扛得住。

“怎么了?”顾衍见她忽喜忽悲,不由问道。

辛越脱口而出:“担心你的身子,不知能不能撑住。”

顾衍默了一下,不知想到什么,脸色难看得很:“要不要试试?”

辛越心里又沉了一分,看这喝完药,脸色都不大鲜活了,当即心疼地摸摸他下巴上长出来的青茬胡子:“这有什么好试试的,你看着都不大行……”

了字还未落地,辛越整个人被从侧边放倒在床上,顾衍沉沉覆在她身上。

满江的大雾瞬间漫上辛越的大脑。

他的气息异常灼热,耳后异常发红,喘气声异常嘶哑诱人,身上的伽南香浓烈得让她头脑发昏。

头脑一昏,手脚就不大听使唤,她勾上顾衍的腰,腰腹一使劲,扭身将他压在了下方。

“嘘——”

顾衍的眸底一片猩红,握着她腰的手在嘘声中慢慢松下来,胸口起伏不定,某处迅速弹起。

辛越一件一件给他脱衣裳。

拽下外袍,扯下腰带,裤子……辛越看着那顶起的一大个包,脑子里轰隆轰隆滚过数道春雷。

她脸上飞上两片红云,不自在地转过头:“你自己,自己把外裤脱了。”

顾衍露出了今日第一道笑,透着病态的脸庞苍白,站起身,慢条斯理解着裤子。

但下一刻,他的笑就僵在了脸上。

辛越哗哗哗地连丢三四件衣裳给他,边丢边道:“穿上穿上,快些,裹严实点。”

作者有话说:

大家端午安康

第121章、心机顾侯

傍晚时分,苍林笔直,幽敛暝色。

远天寒幕带着溟溟雨丝,铺天扬洒下来,落在刚刚萌发新生绿意的树林中,一层一层润湿山间小道,留下两道直直的车轮印,很快又被数十道马蹄印覆盖,片刻后,被雨水濡得再看不出行迹。

一个身披蓑衣的农夫在不远处,正划着溪水冲刷脚上的泥土,听见动响举目望去。

只见烟雨缭绕中,一辆黑黢黢的马车行驶在山间小道上,前后跟着数十个头戴斗笠,身着青色劲衣,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壮汉,斗笠上都有巴掌大的一个红字,像是个镖队。

估摸着是一队护送马车南下的镖队,且是顶顶不好惹的镖队。

个个体壮如牛,衣裳都紧紧地绷住胸口、手臂处粗壮的肌肉,面色狰狞,眉宇凶悍,目光如鹰隼左右扫视,手还时不时往腰间大刀摸一摸。

这一眼望得他腿肚子发软,一下跌坐在了溪旁泥地里,溅了满身泥疙瘩。

壮汉们拱卫其中的黑黢黢马车外表看着不起眼,内里却是豪奢。

一个白衣男子盘坐在绒毯上,身前小条几上一副棋盘,左手方落下一颗白子,右手又捏起一枚黑色棋子。

身旁一圆脸俏丽、鲜灵果儿似的小公子一惊一乍地扰着棋局,一下喊左手君落了下风,一下嗔右手君欺人太甚。

就算被这般相扰,白衣男子还是一派沉静,落子不慌不忙,左右手有来有回地对弈。

不消说,沉稳落子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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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衍,观棋乱语的假君子是辛越。

先前在船上那一场闹腾辛越是赢了,破天荒地赢了。

虽说顾衍的脸仅在接衣裳的那刻显露了一丝狼狈之色,随后这狼狈敛得很快,换好衣裳从屏风后出来,面色连同小山包一起平缓下来,平静地顺着她的意思临时改换路线,平淡得半句二话都无。

但辛越从他微红的耳后根、攥着她发紧的手掌心,这些隐秘之处还是感受到他的难为情,到上了马车,便忍不住逗他。

这等机会实在太难得,得同时赶上顾衍生病、情动、被压在下头、被逗弄,这四者缺了一个,都跟抹牌桌似的,成不了局。

但顾衍方输了一招,此时愈发高深莫测,八风不动。

辛越扰他下棋无果,只好往后头一滚,棕色车壁与米白绒毯在眼前从左往右一掠。

又从右往左一掠。

她被拨了一个转,打了个滚躺回他身旁。

头顶是一大片被烛光映得暖融的白袍,顺着丰伟身形往上,是浓墨刻画一般硬挺的下颌线,凌厉的眉眼。

辛越爬坐起来,一只滚烫烫的大手紧紧扣着她腰侧,她凑过去揶揄道:“小郎君可是舍不得我?”

顾衍没搭理她的话,垂眼看棋局,左手执白子,右手从她腰间往上挪,有意无意搭在她肩头。

辛越嘿嘿一笑,两指捏他下颌:“给本公子笑一个。”

顾衍慢悠悠抬起眼帘,微微歪头,下巴轻抬,极缓极缓地挑起嘴角,眼神带一丝挑衅。

辛越的头顶瞬间没入一道闪电,游蛇一般窜入脊骨,流达肢骸,最后在心头重重一击,又麻又酥。

胡乱丢开手,恶狠狠叮嘱他:“往后不准对旁人这般笑!”

不一会又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低喃,“真是要了命了。”

她心里头还在砰砰乱跳,手上热感未散,忽地半跪起来,探手将掌心覆到他额头,还是滚烫一片,再用自己的额抵靠过去,却被一只手按在原地,辛越听到他的声音低沉又沙哑,带着浓浓鼻音:“别这么近。”

辛越不以为意:“要过病气早过了,你别动让我碰碰。”

说着掰着他肩膀,固执地拿额头去碰他的额,果然不但额头比自己的滚烫许多,鼻息还是一派灼热,像小火炉上煨的汤滚出的热气。

辛越算着时辰,如今该是最难受的时候了,她跪坐着,显得高一些,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把他的头往自己肩上按,口中却温柔道:“是不是很难受?头晕不晕?借你靠靠。”

顾衍一点也没不好意思,眼里笑意流淌,顺势靠她肩头,哑声,“晕。”

难得褪了玄色衣衫,换上一身白衣的顾衍,面容透着病态的苍白,嘴唇如清淡月华洗过,乌发披散一半,恰恰遮住锋利如刃的下颌,把煞气全掩了。

这样虚弱靠下来的模样,让辛越心中荡起万千豪情,只想划一片山头,将这病弱郎君拐到寨中做压寨夫人。

心中如此激荡,手上越发温柔地拍着他手背:“要不要我唱歌给你听?”

“……”顾衍犹豫了一瞬,“念诗吧。”

“我唱歌也很好听的呀,”辛越暗道他不会挖掘自己的闪光点,“其实好些诗也能唱的你知道不,就书里那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虽说少一支篙子,但也挺适合现在。”

“阿越,”顾衍忍不住劝,“想想你看过的戏折子,如今日暮时分,荒山野岭,阴雨漫天,女子歌声从马车中传出,若山间有甚山魁树妖,便捉……”

话未说完,顾衍的头就落了个空,霎时坐直身子,怀里果然埋进来一只小脑袋。

他轻笑,胸口起伏,咳了一声,无声地拍她的背。

顾衍的耳朵免遭荼毒,辛越脑子里都是挥之不散的那出《山隗记》,二人紧紧靠着,阖眼歇了一阵。

子夜时分,细雨将歇。

长亭从前头拍马而来,车队在预计时间内到达了小镇外的客栈。

近来春雨连绵,守夜的小二已经有好几日不曾见过客了,偷着懒在柜台后头打盹,乍听到急促的马蹄声,惊得额头重重在柜面上磕了一下,霎时清醒,也顾不上头上是不是鼓了个大包,抄起伞就笑呵呵地往外迎。

一出客栈门,就着门口两盏透晕光的红灯笼,看到几十个大马金刀的壮汉汹汹上前,吓得腿打哆嗦,连往后退两步,被门槛一绊,双脚往前翘起,身子往后倾倒。

心道这下完了,也不知这几十个牛犊似的大爷是不是要将自己踩成稀泥了。

预想中的疼痛却未到来,一面善的年轻公子扶了一把他的手,往里走去,“小哥,有空房吗?”

小二死里逃生,心下大幸,一看这年轻公子像是这群人的头,心下又是大定,忙道:“有,有,如今多雨时节,南来北往人少,本店正好都是空房。”

长亭噗嗤一声笑,往那小二手里抛了一锭银子,“都要了,我们自己上去,劳烦小哥烧两桶热水,一会我叫人来提。”

“欸,欸,您就请好吧。”小二捧着银锭子,乐不开支,颠颠地往后院去了,开后门的一刹,他回了个头,瞥见门外徐徐迈入两个白衣男子,一身形高大,面若寒霜,一双眼厉得像冬天的冰锥子,让人看了头皮都发麻。

他身旁的另个白衣男子好似没那般可怕,看身量就要小上甚多,只堪堪到他胸口位置,顶上的油纸伞未收,投下了一大片阴影,看不清样貌,许是哪个世家贵公子带着幼弟出门游玩罢。

片刻后。

“失策了失策了,大大失策。”

一踏入房内,身量矮些的小公子辛越就不住念叨。

长亭抱着一个大包袱入内,熟门熟路地开始拾掇。

“怎么?”顾衍打量了一番屋子,觉得挺好。

辛越指着自己脚下,懊恼道:“话本子看多了,就不该学人穿什么白衣裳,你看,风度翩翩在下雨天,全变成了黄泥点点。”

再看他脚下,一片雪白,只有鞋面沾了点雨水,惊道:“你,你的衣裳怎的这么干净?”

顾衍静了一下,若是他走这两步路都会溅上泥点子,他就该回炉重造一番了,但这话说出来恐要挨眼刀子,只道:“武功练来,不正是为了在这种时刻耍个威风么。”

“……”辛越无言以对,片刻后勉强同意,“你说得有道理,但你师傅听了可能想打死你。”

长亭麻利地收拾好屋子,置放好主子们惯用的物件,从底下提了两桶热水放在屏风后头,正要退出去,不扎眼是一个贴身侍卫的基本素养。

却不料被夫人喊下来。

正事来了。

辛越打了个哈欠,把顾衍往床边推,“去歇歇。”再转身道:“图纸。”

长亭从后腰拉出一直背在身后的卷轴,铺在粗糙的四方桌上。

站在桌前,就着油灯,辛越渐渐拧起眉头,全副心神投进来,仔仔细细地推演思量。

“炭笔。”她头没抬,摊开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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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黄纸包了一层的炭笔放入她手心,辛越点着他们如今的位置,道:“如今我们已过了那两条河道的分岔口,在右面山地,再往南经过来阳镇,就能上曲横江。”

她伸手在如今所处的这座小镇画了个圆圈:“这是我们如今的位置,对方的人马定然大多扎在两条河道,及近旁城镇搜寻,有什么消息传回来没有?”

长亭手指点在左侧河道:“七队后头跟着一条小客船,老七上去摸过,上头是两三个练家子,其余还无消息。”

“嗯……明日叫他们停船靠岸,咱们的人放出来到镇上透透风。”辛越道。

“是。”

辛越确认一番:“买什么东西安排下去了吗?”

长亭几乎倒背如流:“姜丝梅子,山楂糕,冬蜜,其余随意挑拣三四样。”

辛越满意了:“非常好,下去吧。”

“夫人,”长亭迟疑道,“明日的行程?”

“明日啊,”辛越又打了个哈欠,轻飘飘回,“明日早上好好休整。”

长亭想的是,这两日夫人好似在同对方抢夺时间一般,一时弃船,一时转山道,将整队人马换了一层皮,作出镖队模样,还派出八队商船客船到河道混淆视线,使了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但居然不一鼓作气,赶到曲横江渡口,他有些不能明白这位主子的心思。

辛越搁下炭笔,发现长亭竟在出神,清了清嗓子解释道:“对方想不到我们走这条道的,就算有人在山道打探,以我们如今的样子也能遮掩过去,毕竟,定国侯藏在一队镖队里由人护送,谁能想到呢。”

长亭应是,反手关门时,听到侯爷问夫人,“东六营那些兵,头顶戴的斗笠上,画的什么异兽?”

“啊,什么兽?”

侯爷再问了一遍,“嗯?什么兽?”

长亭捂着脸跑了,脑子里浮起来的是夫人提着朱笔,在一顶顶斗笠上豪气冲天地画个红圈,在红圈中写下一个笔画复杂大字的模样,那哪是什么异兽,是鬼画符一般的“镖”字……

辛越到屏风后稍梳洗了一番,收拾干净出来时,见顾衍坐在床沿,握着一支火钳拨弄炭盆,丝丝热气驱散雨夜的潮湿清寒。

她轻手轻脚依偎过去,顾衍伸手把她拉到两腿之间坐好,握着她的手一道烤火。

双手手心朝着炭盆,手背贴着顾衍的掌心,身后的人还有些微发热,辛越浑身也跟着暖起来。

她回转过头,额头碰上他的下唇,自然地往他唇上一靠额,顾衍也往前微倾,落下一个扎实的额吻。

辛越突然问:“你怎么都不问我,这两天如何安排,为何不照着你原定计划南行?”

顾衍别过脸清咳一声:“不必,你一定做得很好。”

一定、做得很好,这样大言不惭的话,她自己都不敢说,辛越有些心虚,“若是我搞砸了呢?”

“如何叫搞砸?”顾衍反问她。

“……”辛越盯着炭上覆的一层白灰,认真地想了想,“譬如把我们的行踪暴露了,害我们不能准时抵达江宁,或者更严重点,半途遇袭害你受伤之类。”

她一说完,顾衍便剧烈咳嗽了几下,辛越忙扭身,抚他的胸口,给他顺气,却听得那急促的咳嗽声中似乎逸出笑意。

果然,抬头一看,顾衍嘴角翘起,正看着她说:“阿越可知,我的计划正是你所谓的搞砸的做法。”

“呃?”辛越懵了。

顾衍把她的脸掰回去,抄起她的膝弯,让她的小腿抬起,弯膝坐在床沿,握着她冷冰冰的脚,皱了下眉,先警告地说了句,“不许再光脚。”

顿了一顿,才说起正事:“原计划是一路南行,前后铺人,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敢在大齐境内同本侯作对,简直是找死。”

“……”辛越木然,这确实是顾衍的路数。

但若是让她指挥一群暗卫、悍兵对敌,她可能只能说出一句,兄弟们上!然后放任一众身手高强的暗卫各自御敌,甚个阵法排兵她都使不出来。

原先八人结一阵,可抵百军,可若让她来用,八人……就只是八人单打独斗。

她只能把自己代入对方,提前设想他会如何做,再将步子走在他想不到的地方。

“然,”顾衍声音放柔,下巴磨了磨她的发顶,“此法还是稍显暴力,不若阿越的法子平和,又能显出你神机妙算,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

“你说得不错,”辛越都听不下去了,出声打断,“不过不必再说了。”

“且,陆于渊已经抵了江宁,这一路上处心积虑探我们行踪,意欲拖慢我们行程,却不知同他交手的人是你,他,最终要败在你的手上。”

顾衍的嘴唇贴在她的耳廓,本就嘶哑的声音透出缠绵,笑了下,“而我,阿越,你护着我,将他打得一败涂地的样子,我很喜欢。”

男人么,面皮甚么的,都要看得开些,看得淡些。

辛越听出来了,这才是他的心里话,脑子一热,差点就要掏出大刀,不可置信道:“亏我这几日将你护得宝贝疙瘩一般,不忍教你操心半点,你竟打着这种歪主意!你可是顶天立地的顾侯爷!”

顶天立地的顾侯爷下巴在她肩窝里蹭了蹭,带着鼻音,尾声拉得老长:“头疼——”

就算是心里坏得冒泡,辛越还是对着他的虚弱模样生不起一点气,旋身卷进被窝:“罢了,我的人,罩你一路也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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