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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你搞事,我护航
顾衍的手指点在纸张上,将探得的消息串在一起:“元嘉十三年秋,辛越到云城,元嘉十三年春,辛越留了这张纸,烧了乌邢的浮屠谷,继而被截杀令追杀。”
“收信的人应是急得很了,才没有来得及烧毁这张纸,留了半截,让我们的人在西越查了这么久才只得了这点东西。”老倪点头,分析道。
短亭想起一桩疑惑,道:“有一奇事,陆公子原有两名贴身侍卫,一男一女,入京之后,却只见得他身边跟着青霭,那名女侍卫……”
顾衍凝思,半晌问:“近日陆于渊的踪迹如何?”
“无异常,大多数都在宅子里,偶尔出门拜访古羌、西越、辽国使臣。”
“这几日,给他找点事做。”
“是。”
顾衍靠坐下来,看着桌上的红木匣子陷入思考,片刻后心中已有模糊的猜测,抬头道:“传十七。”
十七脚程极快,不过几个呼吸便到了书房门口,推门入内时侯爷正在站着写折子,见了他便指着桌沿的一叠纸吩咐道:“西越的所有消息,你和黄灯都要烂熟,这两日,夫人若有什么吩咐照做就是,记住……”
他抬头,语气慎重:“万事,安全为首。”
少年心思简单,将顾衍的话参得通透:
夫人和西越人有仇。如果夫人用得上他,他就上;夫人用不上他,他就待着,待夫人打不过,他再上;夫人若是将人收拾了却没收拾干净,他得扫清尾巴。
此时的辛越还不知道,自己的前路、退路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她同顾衍在府里玩了两日猫捉老鼠。
那夜的积食第二日起来就好了,顾衍偏不肯放过她,不知抽了什么邪风,逮着她就往榻上扛,耳鬓斯磨间一遍遍地让她喊他的名字。
她起先喊了一声,就刺激得顾衍杀红了眼。
她再不敢开口了,顾衍更是发了狠地摧残她。
事了她气不过,沐浴时抬脚就将他踹下池子里,转眼就被揽着腰拖进了池子,又是翻来覆去地一阵折腾。
这模样,活像她欠了顾衍百八十万两银子,大爷催命似的要债,生怕将她榨得不够彻底。
辛越醒来就悟了,顾衍这乃是冬日里抽了春风。
她跑不了,幸而还能躲。
顾衍在书房,她就上留山园,顾衍来了留山园,她就上花厅,若不是顾衍发了话,得在府里养两日肠胃不得出门,她早就溜回了家。
如此躲了两日,想了一筐又一筐的借口。
却又一次被扛到了床上,辛越双手紧紧地揪着衣领,好歹记着明日就是同辛扬的三日之约,不顾自己还被紧紧压在床角,便一脸严肃地胡扯:“别,我肚子疼。”
顾衍不慌不忙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肚子上,点点这里,又碰碰那里,故意问得缠绵蕴藉:“哪儿疼?”
他的手指经过的地方像着了魔,按得重了,她那处便滚烫发麻,按得轻了,她的肚子便酥酥痒痒。
脑中仅剩的理智坚守着最后一丝清明,她继续扯:“你碰的,哪儿都疼。”
被撩拨得香风软软、乱人柔肠的声音飘入耳朵,她自己都忍不住抖了抖,心里哀嚎一句,还不如闭嘴!
半晌没等到顾衍的回话,她壮着胆子撩眼看他。
一双茶棕色的眸子就在她上头,幽幽发红,藤蔓似的缠着她。
辛越同他对视半晌,终是抽了抽鼻子,认命地将手摊在两边,赴死一般壮烈说道:“来吧!”
来的却是一声低沉的嗤笑,接着笑声越来越大,变成肆无忌惮的朗声大笑,传到门外,守夜的十七和黄灯互视一眼,同时别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
一股火热自头顶腾起,熊熊直烧到脚,辛越蜷起脚趾头,艰难地翻了个身对着墙。
默念:“谋/.杀亲夫是大罪,谋/.杀亲夫是大罪,不值当,不值当……”
才念不到几句,忽然整个人自腰间一腾空,帐子顶从她眼前划过,惊叫声还在喉咙口就被堵住了。
被迫趴在顾衍身上接了长长的一个吻,中途好几次都软得差点从他身上滑下来。
顾衍托着她的腰侧,半日才把她松开,放着她趴在自己肩头喘气,竟还嫌弃她:“怎么这么久还学不会换气?”
辛越竟被质疑技术,怒道:“比不得您天赋异禀!”
顾衍拍拍她的腰后,辛越顺势滚下来躺在他身旁,揪着他领口的盘扣,听到他说:“今夜不闹你。”
辛越当真大喜过望,双目亮晶晶地看他,这表情让顾衍气不打一处来,咬着牙道:“你若是很失望,为夫也不是不可以。”
辛越将头摇成拨浪鼓了,连声说:“不失望不失望。”
在男人越发危险的眼神下立刻又改口,十分贴心地拍马屁:“我怕你累着。”
顾衍憋出笑来,还不如不说!
顾衍有个好品质,言出必行,昨夜贯彻得尤为彻底,让她舒舒坦坦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日起来时,人也不见个踪影,她心中暗道,难不成是什么良辰吉日,这厢预备着干坏事时,好消息倒是一个接一个地来。
翻开一本黄历,映入眼帘三个字,忌出行。
啪地把黄历盖上,将那三个字抠出脑海,暗暗念叨“我没看过,没看过,不知不罪,不知不罪。”
本着谨慎的态度,她还是问了一嘴:“顾衍人呢?”
芋丝倒了玫瑰露给她净手,又用帕子细细拭干了,再涂上一层香膏推开,闻言道:“侯爷一早便出了门,留话给您说不必等侯爷用饭,须得晚间才回府。”
“嗯。”辛越沉吟,倒是巧了,否则他要是问起今日出门干什么,她要怎么回,如今倒是免了一番口舌。
“梳个利落的发髻,莫要簪七簪八的,换那套束袖的短衫,再把那件银狐毛的披风拿出来。”
红豆打了帘子进来,听见话尾,示意芋丝先给夫人绾发,自己到紫檀嵌花卉瓷面的柜子里拿出衣裳,问道:“夫人今日要出去?”
辛越嗯了一声,又说:“把黄灯叫来。”
红豆将衣裳搁下,出去叫人了。
芋丝手上一停,小声问道:“夫人不带奴婢们?”她指的是她和红豆。
辛越道:“你们今日在府里,顾衍若打发人回来问起,说我去找辛扬了,让他别担心。”
“……是。”芋丝犹豫了一会,还是恭敬应了。
辛越心里装着事,急匆匆带十七和黄灯出了门,麻利地爬上马车,“走,去催雨林。”
在踏哒声中她时不时掀起帘子,黄灯默默看她,只觉辛越是心里着急。
没想到快到催雨林时,辛越撩开帘子望了一眼前方左右两条交叉路口,敲了敲车壁,说:“往左走。”
十七手下一扭,马儿偏了个身,拉着马车就往左边的道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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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灯忍不住道:“夫人,催雨林在右边。”
辛越转头笑眯眯瞧她一眼,突然说:“黄灯,后面的人你们能甩掉吗?”
黄灯脸色一白,夫人说的是跟在暗处的暗卫,她咬了咬牙,想起侯爷的吩咐,老老实实说:“奴婢不成,十七可以。”
辛越微微抬了抬下巴,黄灯就上前掀了车帘子附在十七耳边说了几句。
辛越马上就感觉到马车偏了方向,接着在城中绕了七八圈,中途还换了一辆马车,半个时辰后,十七的声音在车前响起:“夫人,甩干净了,现在去哪儿?”
少年的声音里没有一点惶恐,还带着兴奋。
京郊,长亭手里捏着一封密信,慌里慌张地进来:“侯爷,十七将我们的人都甩干净了。”
抬头看着侯爷挑起信,打开扫了一眼,竟然没发怒,还笑着说了句,“真是长进了。”
不知道说的是十七还是夫人。
他站着等吩咐,侯爷不加思索吩咐:“继续跟着吧,藏严实点,别露了馅。”
说着自己也起身往外走。
回头见他还怔愣在原地,顾衍皱着眉斥了一句:“傻站着干什么?”
长亭头皮一麻,跟上前去支支吾吾问:“侯爷……都被甩干净了怎么跟?”
这回长亭是听清楚了侯爷的笑,带着几分戏谑和感叹,“连你都唬过去了。”
见长亭真不明白,顾衍又点了一句,“备马,去催雨林。”
长亭这才恍然,拍了一下脑袋,夫人是杀了个回马枪啊,谁能想到!
……
催雨林外,辛越撩起一角帘子,这个旧马车坐得她有些犯晕,熟门熟路地指挥着十七左拐右绕,一刻钟后就停在了一条小路口。
三人下了马车,走到一处小院子外头。
左右一看,都是死胡同,前方还有一座酒坊,帆幌猎猎,人来人往,高高的空坛子和柴堆草垛将这处院子掩在后头,倒显得这处僻静荒凉。
辛越抬手拍门。
不多会木门从里头拉开,辛扬咋咋呼呼地拉了她进门,瞥见后头两个,一愣:“怎么还带人来?”
十七和黄灯目不斜视,辛越摆摆手:“没事,人呢?”
“在里头,你瞧,”他拉起袖子,上头数道殷红的鞭痕交错,有一道尤其深,尽管伤口简单处理过,却还在往外渗着血,袖子一下被放下,辛扬骂骂咧咧道,“瞧她给我打成什么样了!这婆娘下手是真黑!”
辛越啧啧两声,往屋里走去,突然又停下脚步,拉起辛扬的袖子。
“你干嘛?疼着呢!”
辛越仔细看了两眼,指尖勾了一抹血放到鼻尖嗅,看了眼辛扬:“这血味道不对啊,你闻不出来?先找个大夫吧。”
“……”
辛扬愣在原地,骂了声娘,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胡乱抹了抹,“还是跟着你吧,里面那婆娘太危险了,你现在这纸老虎的样,我怕你被撕了。”
第82章、夫人丢了
见他带着药,辛越也不多话。
站在房门口,深吸了两口气,辛越好生调节了一番心绪,才转过身对十七和黄灯吩咐道:“你们守在外边,听到什么动静都别进来。”
二人只犹豫地看她,辛越又指指辛扬,“有他呢,没事。”
辛扬小声嘀咕:“还真是把小爷使唤到底了。”
二人这才应是。
辛越这才回转过来,捏拳,松拳,伸手,推门。
撩开帘子,一股甜香扑面而来,她皱皱眉看向辛扬,辛扬朝她摆摆手,示意没事。
主要还是药效太强,里头的人药性发作了。
这间内室无床无榻,十分简单,只有一扇屏风搁在中间,将内室一分成两半,辛越就站在屏风前,看着屏风后透出被五花大绑缚在圈椅上的人影,若有似无的呜咽声从她口中漫出。
即便看不到屏风后的人影,也能从那呜咽声中感受到无边的魅意、压抑的痛苦。
辛越静静地等。
辛扬抱着剑蹲在一旁。
待得那呜咽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糜,被缚在椅子上的人也开始蠕动挣扎,辛越定了定神,开口道:“乌、灵。”
声音嘶哑,带着一股她自己都没察觉出来的杀意。
屏风后人影突然停了下来,细细碎碎的声音从口中吐出:“是谁……”
辛越发出一声低笑,“七星散的滋味怎么样?”
屏风后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有些声嘶力竭:“你是谁!”
辛越脸色平静,不为所动,将乌灵欠她的,一桩一桩数来:“七星散,还你;绑人,还你;你数数看,还欠我什么?”
乌灵还未回话,身旁突起激变。
辛扬锵地抽出佩剑,狠狠用剑身抽向乌灵的脸颊,直抽得她的脑袋往左边偏去,肿起了高高的一层,反手将剑一扛,小声絮叨:“好妹子,为了你,小爷连女的都打了……”
心道:好像还打的是脸,罪过罪过……
辛越怔了怔,哭笑不得:“你干嘛?”
她这一问,辛扬的声音马上就高了起来,那股罪恶感来得快去得更快,恨不能杀乌灵以泄愤:“她敢给你下药,小爷抽死她都是轻的!”
……
“谁说她给我下药了啊!”辛越扶额,把他推到一边。
“不,不是你啊……”辛扬悻悻,颇有点表错功的尴尬,抱着剑又蹲到了一旁。
辛越被他打断了思路,片刻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想不起来了么?欠我一个人。”
“你将她,带到哪里去了?”
乌灵脑中已失了清明,仰头面朝屋顶,双目赤红,浑身炽热难耐,脑中荡着一道沙哑的声音,“你欠我一个人,我终究是要找到你的。”
那道声音,同今日听到的这道,重合在一起。
“是你……”
看来疼了一下,有助脑子清醒。
辛越缓缓上前两步,抬腿,猛力踹了一脚屏风。
“砰”的一声巨响,屏风整个砸在乌灵侧身,将她连着整张圈椅掀翻在地,当下就喷了一口血。
辛扬也吓了一跳:好家伙,好在是个绣屏,若是个实木的琉璃的,不得直接将人弄死。
他还没反应过来,辛越平平淡淡朝他走来,他下意识地举起双手,腰间的佩剑被抽出。
辛越拖着剑往前走,踹开绣屏,抬起剑横在乌灵颈间,咬紧后槽牙,极是艰难地吐出那个名字:“红佩……在哪儿?”
乌灵呜咽着,浑身没有一处不热,没有一处不麻,意识本已散了九成,头重重磕在地上,剧痛让她清醒了几分,突然咯咯地笑起来。
笑声嘶哑瘆人,像半拉锈斧子磨着废铁,还带着无端的媚意,辛扬都忍不住恶心地抖了抖。
辛越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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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就是她清醒,抬手,剑锋在她身上划过,缚身的红绫陡然松开,乌灵整个人往侧边滚落下来,蜷缩在墙边。
辛越居高临下看她:“红佩是死是活?”
乌灵喷出了一口血,“她死前都在惦记你们。”
佩剑锵啷落地。
辛越的身子晃了两晃。
辛扬忙上前稳住她一只手臂,辛越缓缓道:“我不信……从前也有人说我死了,可是你看,如今我好好地站在你跟前。”
乌灵半晌没有回话。
辛越挣开他,蹲下身,捏着乌灵的下颌:“她……怎么死的?”
乌灵猛地一仰头,呸出了一口带血的断牙,辛越狼狈地往边上躲过,眯起眼看她,却听得她凄厉地低吼:“一只烛台!”
“多尖的烛台啊……她怕黑,我燃着给她,她就用那烛台,扎,扎……”
话到最后,哽咽囫囵,说不出口。
辛越白着脸,一把拉下她遮眼的轻纱,心头乱跳,杀意喷薄欲出,厉声低喝道:“你作出这副样子给谁看!若不是你,红佩怎么会死?你几次朝她下手,红佩都没有同你计较,没有她,你的脑袋早让陆于渊挂在青城城墙上了,还容得到你在他头上蹦哒?”
“可你呢?你掳人的时候可有想过?你没有……你压根就没有心肝,你自私毒辣,想要什么只会偷,只会逼……你有什么脸流泪,你该流血,你该还她才对!”
乌灵整个人仰倒在地,双目流出两行泪,无声地,哀艳地。
大红纱衣裹着她白皙丰盈的身体,瘫得像一朵巨大的、颓糜的血色花朵。
“她死前,可留了什么话?”
辛越吼道:“说话!”
乌灵看她一眼,似在透过她,看什么人。
眼神霎时软下来,乌灵嘴唇一张一合,将那些红佩倒在血泊中说的、教她夜不能寐的话,一句一句重复出来:“青霭,青霭。”
想想,你那般深爱他,却一丝一毫都不敢教他知道,连要死了,都只敢,若有似无地喊两声他的名字,这有什么用呢?人生在世,爱就要大声说出来啊,去爱啊,去抢啊,像我对你这样啊……
“公子啊,请好好照顾姑娘。”
“姑娘,夜里莫要害怕……我偷偷告诉你啊,公子他,当真很喜欢你……我死了,请不要让公子孤零零一人,哪有那么多妙手回春,不过是公子豁了半条命,将你换回来……”
“青城,埋骨地,霭霭,红尘香……”
“青城埋骨地,霭霭红尘香……”
……
辛越瘫坐在地,胸腔嘶哑难鸣,她要喘不过气了。
辛扬顾不得去思索这女疯子说的是什么,手忙脚乱地在怀里掏着药瓶,急着问:“怎么了?说个话!”
辛越用力甩头,指尖冰凉,细细的恐惧不安爬上她的脊背,她抓着辛扬的手臂,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额头靠上去,大口大口地呼吸。
姑娘的身子纤弱,低头靠下来的时候脊背弯曲,随着抽噎一下下耸动,真是……什么时候见过她这般可怜模样。
他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哄她:“没事啊,乖了乖了,哥哥在呢,哥哥替你杀了她。”
辛越摇头,以手覆面,泪水涔涔从指缝中流出。
无声地、极端压抑地哭了半日。
才抬起袖子擦擦眼泪,站起身蹒跚往外走。
辛越已经出了门,辛扬回头看看地上瘫着几乎没了气息的女人,忍着将人戳出七八个血洞的冲动,将剑一收,也追了出去。
一手拉开房门,刺眼的阳光打在她的面上,辛越不由眯了眯眼,抬手挡在额前。
十七和黄灯互看一眼,面色凝重,抬脚跟上神思恍惚的辛越。
不知发生了什么。
辛越走到门口,突然抓住小院的门框,扭头对辛扬说:“你回去吧,过几日我再找你,再,再告诉你这些事。”
辛扬拍拍她的肩,“不说也没事,你自个好好的。”
不远处一座三层木楼上,长亭伸着脖子眺望一处小院,突然眼睛一亮,道:“出来了,出来了,侯爷看!”
顾衍站在他身旁,淡淡应了声。
路都走不稳了……唉。
算算时辰,进去两刻钟,看来事情还不小。
若搁从前,他早就在发现一丝苗头之前就将事情抹平了。
可是她的小心翼翼、遮掩、顾虑、踌躇、试探,让他选择了旁观。
这是他第一次放手,远远地看着她竟是一件这么难的事情。这两刻钟,他有数十次想冲进去的念头,都被他按下了。
他知道这件事是她的心结,他等,他等她解开心结,再朝他奔过来。
然而——也有人在等,在等顾衍袖手,在等一个将千丝万缕的细网扯在一起的契机。
长亭还在拉长脖子看十七的马车,心里嘀咕,跟着夫人就是豪横,侯爷也给他拨太多银子了吧!
忽然眼角一抽,门口处的几道人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无踪,一角蓝袍飞快从门内闪过,小院门立刻被重重关上。
长亭惊叫:“侯爷!”
转头一看,身旁早已经没人影,他连忙一个翻身,跳下楼往小院掠去。
辛越此时一口气还噎在喉咙口。
有什么比大悲大怒的时候突然被袭,扭头一看,三个能打的全悄无声息倒在地上更可怕的事情。
她抚额无力道:“迟早被你吓死。”
陆于渊笑吟吟给她披上一件宽大衣袍,顺便在她腰间打了个结。
“什么味道?”
陆于渊:“障眼法。”
辛越还没缓过来,无奈地说:“放我下去。”
陆于渊撩开马车帘,辛越头也不回地往下跳,还没看清周围景色,又被一手拉上了另一辆马车。
“……你们干偷袭的,是不是都挺费马车?”
陆于渊笑笑不语,摸出一块红玉来,静静看着她。
辛越登时鼻尖酸楚,淌下两行泪来,她覆住脸,将头埋在膝上,“陆于渊……红佩死了……”
背后多出一只手,在她的背上停了一下,又抬起,又停一下,又抬起,似乎很不习惯做这样的事。
“红佩真的死了……都怪我……”
耳边传来一声轻叹,“怎么都爱往自己身上揽,红佩之死怎又能怪上你?说来说去说到头,还是我将你们都带到青城去。”
辛越方才在小院里只是绷着哭,如今见着与红佩相关的人,那三年里的记忆潮水似的一阵一阵地涌来。
从她刚被陆于渊捡回去时,为了方便照顾,陆于渊将红佩给了她贴身照料。
她全身糊了药膏,缠着白巾,痒得抓心挠肝,几欲赴死时,红佩也用白纱缠了一头一脸,露着两只水灵灵的眼睛,给她唱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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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生还是在半夜里,吓得她恐惧大过了疼痒,熬过了最难的一夜。
她腿骨断裂,艰难复行时,红佩陪着她同样拄了两月的拐,待她能下地行走了,红佩的腿却七八日都放不平。
她脑疾复发时,昏睡数日,一朝醒来,红佩却轰然昏睡过去,陆于渊说她昏睡几日,红佩就不眠不休守了几日。
那是个温柔似水的女孩子啊……却被一个恶魔掳去,不堪折辱而死。
渐渐地,哭声越放越大,背后的手抬起却再不放下,过了一会才突然将她的肩膀扳起,一手快速捂着她的嘴,在辛越泪涟涟的眼神下摇头。
“别哭了,再哭该把人招来了。”
辛越呜呜地低咽,她就是故意的啊。
可是太快被看破,嘴巴一下被捂得严严实实,像焊了一张面具似的,她使了全力都掰不动分毫“。
第83章、夺妻这种事
辛越被捂着嘴,止了泪,睁着一双婆娑的泪眼直愣愣看他,抬手就往头上摸。
沁凉温润的触感一入手,辛越一颗心直直坠到地底。
陆于渊逼近她,噙着笑帮她抽下簪子,泻下一片如瀑乌发,那钝钝圆润的玉簪尾莫说作个凶器,便是挠个痒,力道都怕是过于单薄。
她越懵,他笑意越甚,颇似遗憾地说:“啊,今日戴错簪子了,恐怕连衣袍都划不破,你说呢,辛越。”
轻声细语,说到一半,甚至挑衅般拿簪子尾在胸口处比划了两下。
辛越由衷地觉得很遗憾,点点头。一时又觉此情此景太过窝囊惨淡,立刻摇摇头。
陆于渊将玉簪往旁丢开,不知从哪掏出一柄巴掌长,全身通透,只中间一抹游动萦蓝的匕首,正是那日在宫里没送出去的。
一把塞进她手里,绽开笑来:“用这把。”
辛越的手碰到那抹冰冷坚硬之物就是一抖,往后缩了一下,匕首落到她的脚边,她又手忙脚乱地去摸索,触手却只是毛绒绒的毯子。
不由怒目看向陆于渊。
马车里光线不甚明朗,他叹了口气,将匕首举到她眼前:“送你的呢,就好好拿着,但是,丢了的东西,我不会让你捡第二次。”
这话说得慢条斯理,不知套着多少重心思。
看着辛越几欲喷火的目光,陆于渊道:“想说什么?”
辛越指了指嘴巴。
“不能放你,放了手你会不会喊?”
……辛越心里破口大骂,废话!当然会!
脑袋却摇得拨浪鼓一般,表示不喊,绝对不喊。
陆于渊似在思索,顷刻又见他扬起笑:“好吧……”
辛越眼睛一亮,下一刻又暗下去。
“还是不能放。”
辛越一脚踢出去,被陆于渊弯膝压住,脸上的笑十分耐人寻味:“再乱动,我就将你捆起来。”
此话一出,辛越顿时安分下来。
安分得有些不寻常。
她整个人重新抱膝缩在马车一角,也不怒目看他,也不掰他的手,也不妄想咬他,安静得仿佛……十分可怜。
陆于渊的心被猛地揪了一下,随即别开眼,笑意淡下来,依旧是捂着她的嘴坐在身侧。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整齐的踏步声,夹着兵刀盔甲行动之时铿铿锵锵的声音,辛越的心里砰砰砰急跳,抬起手欲拍击车壁。
不料手刚抬起来,整个身子被往后一拖,一只手臂锢着她的身子,一手还封在她嘴上,辛越整个人动弹不得,瞪着眼听那希望之声越来越近,同她擦身而过,再渐行渐远。
直到消失在耳畔。
马车继续咯噔咯噔地响,起初还是踏在砖石地上,后来马蹄声变得钝下来,应是走到了泥地,再后来,马蹄声变软,应是上了草地或是雪地。
陆于渊这是,要把她拐到哪里去?
一开始辛越还能打着十二万分的精神同他无声抗衡,后来实在太久了,久得她眼皮打架,久得马车帘子从透光到完全暗沉下来。
昏沉之间,辛越被摇醒。
她猛然睁眼,呼吸顺畅,面无束缚,好机会!
立刻扯开了嗓子,“啊——————”
“啊——————”
“啊——————”
陆于渊挠了挠耳朵,摇头笑:“随便喊。”
说着自顾下了马车。
辛越比他还快,猛地蹿了跳下去,这一看,立即全身从头凉到脚。
头顶月色朦胧,四周一马平川,茫茫白毯从脚下直铺到天边,半点灯火人烟气都无。
“那个……”辛越开了口,方才嚎了几嗓子,声音有些哑,猛咳了几下才又说,“方才那样,会不会引来狼群什么的。”
陆于渊一愣,笑道:“不会。”
“你这是把我拐到哪了?”
“平县。”
疑??
惊!!
辛越转头看他,从那张始终如一的笑脸上看不出玩笑之意,“当真?”
当真把她拐到京郊最远的一座县城了?
陆于渊笑笑不语,径直往一旁的农家小院进去。
辛越看向马车一路驶来的车轱辘印、马蹄印,暗暗想,顾衍他们,应能顺着这么深的印迹追过来吧?
陆于渊把她的神色看在眼里,站在门里笑着喊她:“别看了,马上就要下雪了,就这点印子,一刻钟就盖没了。”
“……”
辛越丧气地走进去。
丧气地从一桌好菜里挑了半个馒头,丧气地配着茶水啃完,再丧气地洗漱一番上了床。
她和衣躺在床上,喃喃自语:“果然是败军之相,诸事不宜,尤忌出行么?”
门外传来敲门声,她冷哼一声,“走开。”
“我怕你饿死,出来吃面。”
“不吃。”
门外立时静了下来,她松了一口气,却瞥到门板轻轻一摇。
立即坐起身,看着被一张圆桌、四张木椅堵住的木门,轻轻摇了一下就不再动弹,冷笑:“看你还能怎么样!”
下一刻,她的笑真真冷在嘴角。
哆嗦地指着眼前的蓝衣身影,“你怎么进来的?”
陆于渊指了指身后,走过去将桌椅归位。
辛越探头瞧了一眼,顷刻被风雪扑了满脸,满脸愠色斥道:“你怎么还能翻窗?!”
他将面碗放在桌上,走到她床前,抱胸笑道:“哦,强抢臣妻这种事,我也是第一次干,不太熟练,想着从翻窗开始也算个好头。”
辛越没话同他讲,转过身去躺下。
床板一陷,她立刻弹起来,冷眼看他:“你究竟!究竟!究竟想做什么?”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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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该做什么?你猜不到么?”
“啪!”
一声脆响,陆于渊头微偏,俊美得近乎魅人的脸上登时多了五个手指印。
再看向她时笑得越发明朗,“啊,对,巴掌也是该有的。再下一步呢?”
辛越:“你敢!”
“我都将你绑到这来了,你说我有什么不敢的。”
辛越眼眶通红,“左右不过一条命,你敢,我就还给你。”
陆于渊的笑意一点一点消失殆尽,话语缠绵悱恻,语气却让人发寒:“好啊,我已经选好一处风水宝地,届时同你葬在一处。”
“啪!”
又是一声脆响,偏偏还是打在那半边脸上。
须臾,陆于渊用拇指抚了一下脸颊,凤眼挑起,笑得妖异:“你说,当过了今夜,顾衍会怎么看你?”
辛越忽然浑身发冷,眼前的人从头到脚,连笑起来眼角折起的弧度都那么熟悉,却像换了个核一般,透出来的偏执和轻狂让她害怕。
她扯过被子挡在身前:“他自是,自是看山是山,看我仍是我。”
“辛越啊……”他摇头,“你愿意为了顾衍,活得糊涂且快活,顾衍却不会对你三年的际遇毫不介意,他要的是你这人,你这心,通通系在他一个人身上。你对我无情,这不用你说,我知道,我无所谓,我们相遇之始,你心里就惦记着另一个人,我早已习惯。”
“但顾衍呢?这三年来我们经的每一件事,怕都会是梗在他心里的一根刺,最终这刺会爆出来,将你扎伤。你对我再无情,在他眼里,都是有意。”
陆于渊说了很多,他实在是个将人性参得通透的人,尤为难得及可怕的是,他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卑劣和欲望,坦然地接受自己的不择手段,非但对自己不加掩饰,也要将旁人一同拽到青天之下。
然而世上之事,终究不可能全然随心所欲,有些人性格底色上就有一道道分明的线,越过了,就不是她了。
“所以啊,我不想做好人,不想做君子了,这回呢,把我看清楚点。”
陆于渊欺近一寸,辛越紧咬住唇,手上攥着那支钝钝的玉簪。
陆于渊再欺近一寸,辛越扬起了手,立时被握在半空。
他笑得漫不经心,从她手中抽走玉簪,啧啧两声:“捏着这玩意睡觉,也不怕戳死你。送我了,你早点睡吧。”
辛越愣着看他走下床,在桌边叩了一下,转头对她笑道:“没毒,放心吃吧,没吃饱怎么跟我斗?”
说完便转身从哪来,又从哪出去,顺带着还把窗户给关了起来。
辛越抱着被子在床上坐了半天,慢吞吞摸下床,吃了两口面,又将桌子推到门口堵着,再费了老半天劲将四把椅子高高垒起,挡在窗户前。
这样的话,只要她没睡死,有点什么动静,应该都能让她惊醒。
躺在床上将头埋在被子下,要从陆于渊手底下逃走,她想想就觉得是极其渺茫的一件事情,除非老天爷开眼,且开的这眼必须让她脚步如风、身形如电,在陆于渊反应过来前就先跑得无踪无影。
……不如做梦罢,怕是老天爷在梦里都不会给她开这匪夷所思的眼。
如何能让陆于渊心甘情愿放她走呢?或是,哪怕慢一些,给顾衍争取一点时间也好啊。
她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情,少不得思索得周全一些,将逃跑计划一一翻出来,再一一演练,最后一一推翻。
如此越发消沉灰心,只觉三十六计都不够用。
睡意悄悄漫上,她翻了个身阖上眼,低低呢喃:“顾衍……”
“顾衍!”辛越惊叫一声,猝然醒转。
弹坐起身正对上一双冷淡的凤眼,周身微微摇晃,四下一扫,顿觉头疼,“你要把我带哪儿去?”
“漱口,吃饭。”陆于渊点点小几。
辛越琢磨半晌,靠坐过去,含着水漱口,一股清凉直达天灵盖,混沌的神思顿时激灵灵地清醒了过来。
不但换了一辆马车,撩开帘子一看,路线也越发偏僻,一马平川的不知往哪赶。
漱口水在嘴里含了半日,辛越尴尬地四下看,吐哪儿?
犹豫间,身旁一只碗大的玉质三足小鼎递过来,辛越忿然接过,将嘴里的漱口水吐出,一低头发觉不对劲。
不知是没用早饭反胃,还是吃坏了肚子,胸腹之间一股气劲上涌,她按着那股气劲,越按捺,反涌得越是厉害。
毫无意外,她猛地捂住胸口,哇地一声呕了出来。
眼朝下看的这一刹,她头皮发麻,端着玉鼎的手剧烈地颤抖,上下齿咯咯噔噔颤得打在一处。
一只白玉般的手从侧边伸出来,接过小鼎,拍拍她的背笑道:“吐血而已,没吐过?”
可去你大爷的吧!
第84章、有孕
她犹自沉在震惊中,飞快摸摸头,摸摸胸口,发现除了吐了一口莫名其妙的血,再没有别的异常。
唯一的异常。
她看向身边的陆于渊,“你做了什么?”
陆于渊懒懒散散地靠在车壁,语气平静到近乎漠然,“下毒啊,下药啊,下蛊啊,你离了我十步就会死啊。”
“……这等好东西你用在我身上,真是,真是暴殄天物。”
辛越抚着胸口,突然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这人莫不是披了一张假皮出来劫走她的罢?
她脑筋骨溜一转,突然问道:“你记得我屋门前那棵树吗?”
“记得,怎么?”
“那棵树上的花……是什么颜色的?”
陆于渊双手撑在软枕上,隔着一张小几看她,“白的。”
辛越眯起眼睛。
他又打了个哈欠,软绵绵道:“后来……你糟蹋我的树,把半杈白花涂成红色,我趁你睡着,干脆让青霭把整树白花都点成了红。”
辛越垂下眼,可真愁死人。
“怎么?试探我?怀疑我是假的?”
辛越庄重点头,“现在,此时此刻,我想吊上那棵树。”
“哦,那先吃饭,饿死鬼可不好看。”
辛越明白过来了,人还是那个人,这吊儿郎当欠抽的模样全然没变,只是,对她的态度,变了个彻底。
她抓起一只梅花香饼啃,眼角时不时觑向陆于渊的方向,见他只是眯着眼,拿着梅花香饼的手一顿,缓缓将手里的饼放了下去,以手握拳轻咳了两声。
假寐的人一动未动。
辛越又重重咳了两声。
假寐的人别是真睡着了。
辛越将他用力一推,“醒醒!”
陆于渊撩开半拉眼皮,似笑非笑看她:“又想着什么好主意?”
辛越作严肃状,一本正经道:“我有孕了。”
陆于渊瞳孔骤缩,惫懒之色退得干干净净,敛容沉喝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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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
这招这么好用?辛越暗道,这脑袋早干嘛去了。
庆幸激动之余没忘了按捺住心中的激动,面上仍是持着严肃认真的模样,再接再厉道:“我如今,不好舟车劳顿,不劳烦你送我回京,你就把我放这就行。”
陆于渊猛一起身,拉过她的手,动作称得上粗率又着急了。
双指指头按在她的腕间,一双凤眼难掩复杂地看她,半晌又一点一点松泛下来。
辛越心中紧张,料想这脉象也乱七八糟,若是他把不出来,也有理由好搪塞他:例如你个擅施毒的,又不是杏林圣手,怎么把得出喜脉?
又如我许是脉象不稳,时日尚短,你把不出来也是有的,我府中丘神医已给我盖了戳,确实是有孕的。
不料陆于渊倏地松开她的手腕,从容地朝她丢了个雷:“哦,确实是滑脉。好极,回了临尧城,生下来,管我叫爹。”
辛越的脸色陡然变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腕,还是那样细圆柔滑,白生生的,将双指也放在上头一阵乱按,摸破了天也没摸出什么所谓的滑不滑的脉象。
这,谁能想到胡诌也能诌出个孩子来,这孩子也太,太不会挑日子了!
“你莫不是诓我的!?”
陆于渊施施然看着她:“你不是信誓旦旦有孕了么?我又诓你什么?”
辛越真是一口血梗在喉咙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直堵得心头发慌,攥住陆于渊的袖子,道:“我方才胡说八道,你告诉我,是不是真有了?”
陆于渊默了许久,轻轻点了个头。
嗷——
辛越心里大拗,急得要哭出来,声音都带了些许哭腔:“我的孩子,凭什么管你叫爹!你这一路颠簸,难保就将他颠出去了,又拿什么赔我!”
陆于渊重新靠坐回去,又打了个哈欠,疲色甚重,道:“一点颠簸算什么,你再不安分点坐下,把东西都吃了,孩子才保不住。”
辛越没有怀过孩子,身旁也没有谁怀过孩子,唯一的嘉年也远在千里之外,只在信笺传递中偶尔说一二句,字里行间全透着喜,也没说些女子怀孕时的避忌。
辛越对于此事的了解着实有限,乍一听他的话也确实在理,她召了一道天雷,却拐了个弯滚滚劈向自己,脑中真是一派混沌糊涂,又喜又惊,又慌又悲,当真百味杂陈。
一时之间也没甚力气折腾,盘坐在小几旁呆呆愣愣地将早饭全吃完了。
陆于渊掀起眼皮,扫了一眼,复又阖上眼,嘴角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远处一轮红日缓缓下坠,天幕低垂,渐渐向平地的枯树逼近,歪风四起,扑着暮色和寒气涌入车内。
“女子有孕,忌吹风,伤寒了可不好用药。”
这一整日,她发着呆,陆于渊便说女子有孕,忌多思伤神,硬拉着她下了两盘棋,美其名曰陶冶孩子性情;
她靠在马车上打盹,陆于渊便说孩子想歇息,都当了娘怎这般不体贴,惹得她摸着肚子默默道了好半日歉,再躺下睡了个午觉;
她下车方便,陆于渊警告她,若是乱跑跌了摔了,孩子可就保不住了,吓得她方便完一步都不敢多走,乖乖地回马车;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此刻她默默地放下车帘,感慨道:“作女子真是太不容易了。”
“又有什么弘论?”
辛越:“积点德吧,让我揣着个孩子赶夜路。”
陆于渊举起折扇,掩面打了个哈欠,带点鼻音道:“累了?”
“疲乏至极。我看你也累得不成样子,不若就地扎营,明日再走。”
陆于渊斜眼睨她不语。
辛越无奈道:“我想方便。”
陆于渊含笑警告她:“山野荒林,可别乱跑,让野狼发现了你还不够一口吃的。”
一刻钟后,辛越慢慢腾腾起身,抬头看着月色朦胧,洒在林间,她一步步小心地往回走,生怕踩着石头落枝,摔个好歹。
落脚又轻又稳,将将迈出十来步,耳边忽而传来几许高喝人声。
辛越心头一跳,立即站定闭目细听,却只有耳旁呼呼风声。
她抬眼四望,此处是荒郊野林,马车停在山脊平坦处,左右都是低矮山坡,她因着方便,绕了一段到山坡上,此时往下看去,他们的来路隐隐有星点火光,一小队人骑着马沿路赶来。
一时之间,辛越心跳都漏了两拍。
拔起腿就往山坡下跑。
跑了两步又缓下来,捂着小腹疾步而行,眼看那队人马就要从山坡下掠过,她的心跳随着渐近的马蹄声应和得也越来越快,辛越顾不得许多,加快了脚步小跑着往山下去。
山地湿滑,一颗拳头大小的浑圆石头等在她的必经之路上。
辛越提起裙摆往下跑,就要踩上那块石头时脚步一顿,抬脚就将那石头奋力踢开,恨恨道:“拦路石,看你还能拦住我!”
不料另一只脚落地的瞬间,却踩住了湿滑的泥土,不受控地往前高高抬起,整个人的重心倏地往后倒去。
身后一道慢悠悠的蓝色影子摇头笑了笑,足尖轻点,稳稳当当地提住辛越的后领,“告诉过你,不要乱跑,听到哪去了?”
辛越并未搭理他,一口气吸在喉咙口又吐出,站稳了再往下看的时候,那伙人马掉了个头,朝他们疾驰而来。
老天沉睡了这些时日,总算开眼了,辛越顿觉气势高涨,笑容荡漾开来,喜意掩都掩不住。
却听得头顶的声音笑意盈盈:“放心吧,不是来救你的。”
“……”笑意僵在嘴角。
一行人飞快地打马而来,领头的中年男子翻身下马,直直地就朝陆于渊行了个礼:“公子!”
“……”嘴角慢慢抿平。
这一声公子直喊得辛越上了马车都缓不回神,老头果然开了眼,不过是开到敌方去了,己方损了精神耗了体力,赔了夫人又折兵。
恹恹蜷在马车里,感伤了一会又爬起来,颓然地问:“孩子不会有事吧?你再给我把一把脉。”
陆于渊低头看着那截细白的手腕,勾起唇角将手指搭上去,半晌慢悠悠地“嗯……”了一声。
尾音吊得老长,急得辛越慌里慌神,道:“没,没事吧?”
“嗯……没。”
辛越白了他一眼,抽回手,又听他慢悠悠补了一句,“没了。”
辛越如遭雷击,愕然回首,“什么?!”
陆于渊拍了拍她的肩:“本想用这个理由将你按几日,没想到你却这般执拗。”
“……”辛越懵然往回躺下,脸上阵青阵白,“我再信你一句话,我就不姓辛。”
身后轻笑声响起,“无妨,我的姓冠给你。”
“难听。”
陆于渊道:“安分一点,这一句话我要同你说多少次,就算我让你走一个时辰,逮你回来都不用一刻钟。我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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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没发现,你这般将生死置之度外?”
辛越沉默良久,道:“我不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将生死置于顾衍之后。”
身后再无人声传来,辛越翻了个身,沉沉入了梦。
梦里群山草木都衰尽了,一道玄色身影星夜奔驰,从她身旁如疾风刮过,却不曾有丝毫停留。
第85章、快哭一哭
与前两日一刻不停的折腾相比,辛越今日难得老实,除了撩车帘看路,就是摆弄小几上的棋盘。
老实得陆于渊都有些纳罕。
他捏着扇柄,时不时便看她一眼,辛越散着一头青丝,头发细滑柔软,铺在身后,将纤细的上身笼了一层黑丝一般,半道日光透过车帘,洒在她滑如凝脂的侧颜,若雾绕白玉,晃晃生光。
她生得同国色天香有些差距,与倾国倾城也搭不上边,只是一张脸儿圆圆,像夏日里一颗鲜灵的果子,眸子波光潋滟,狡黠灵透,上方山回光返照那一眼,教他沉溺至今。
陆于渊看着,突然抬起扇柄,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
“做什么!”辛越回过头,语气相当不逊。
“下去走走。”
辛越当即丢下棋子,陆于渊还算有良心,每隔几个时辰就放她下去走一会,否则血液不通,她的腿时常发麻。
然而撩开帘子,看到一男一女两张脸,辛越的额头就抽了抽,在那侍女的陪伴下慢悠悠散步。
散了一刻钟,侍女提醒该回去了。
辛越转过身,回程的路走得慢吞吞,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你家主子给你多少月钱?”
那侍女朝她看过来,眼中似有疑惑。
她眨眨眼明示:“我可以给你更多。观你身形,是北地人吧?何苦背井离乡呢?我的夫君是定国侯啊,你把我带回去的话说不定能让你,呃,想要什么都可以。”
侍女目视前方,一张脸极为凝重,仿若这句话个个字凝成一把长刀,横在她的脖子上。
怕是个视钱财如粪土的!
辛越忙悬崖勒马,换了个方向同她分析道:“你家公子必不可能将我藏多久的,只要在大齐,总有一日会被找到,不过是早或晚的问题。一看你就是个忠心的,我十分欣赏你的品性,不忍你这一颗拳拳忠心最后付之东流,我更要给你指条明路。你看,你若早把我放回去,一来救了你们公子,二来得个忠心的好名声,三来得定国侯一句承诺,这是多么一本万利的买卖,你若是为了你们公子好,真该考虑考虑的……你能不能回句话呀?”
“考虑什么都可以吗?”
“是啊……”辛越答得飞快,没看到前头五六步开外靠在树上的人。
“什么都可以吗?”他又重复了一遍。
辛越的笑慢慢凝固在脸上,翻脸怒道:“闭嘴吧你。”
上了马车,陆于渊笑眯眯看她:“策反我的人,想法不错,对象找错了,你该挑个软柿子,怎的找上了硬茬子。”
辛越往软垫上一坐,“出师未捷。”
陆于渊补刀一句:“非也,你已一路溃败。”
“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谁知道呢。”
陆于渊点头,看她的眼神意味深长,“不到真正盖棺定论的时候,谁知道呢。”
辛越顿了一下,随即低下头作羞涩状:“先别盖棺,我……那个,葵水。”
陆于渊摸出折扇,在掌心拍了一下,挑起一边眉毛:“哦?昨日有孕,今日葵水。”
“真的啊。”
如果此时有一面铜镜,她敢保证,她的面上绝对是一派正经,真诚得不能再真诚。
白芒一闪。
一柄小小的西洋镜横在她面前。
她镇定地移开:“怎么?”
“是不是觉得自己演得很好。”
她继续镇定:“没演,不信的话你等着血染,血染这绒毯,给你染成红毯。”
陆于渊打了个哈欠,这一日不知打了几个哈欠了,仿佛一夜没睡的样子,声音也倦怠:“好啊,你自便,染到我这里的时候叫我一声,我给你挪位置。”
“你是不是人!”
陆于渊躺了下去,双手枕在脑后,“不是。别想了,我是不会慢慢走的。”
辛越午后吃下去的东西全被他气干净了。
就如她同那侍女说的,两人都心知肚明,她此番绝无可能出大齐国境,然而他这般称得上昏聩糊涂的举动,且有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撞北墙的势头,让她很是无法理解。
明知死路,还要马不停蹄奔赴。
辛越抓起软枕,隔着小几躺到另一边,迷蒙之间,身上一沉,暖意从头兜到脚,她直接沉入了梦里。
半梦半醒时,她口干舌燥,喉咙火烧火燎的,眯着眼哼唧了一句,“水……”
紧接着一只手穿过她的肩后,将她扶坐起来,辛越靠在一个怀里,清润的蜜水顺着喉咙滑下去,“顾衍,还要……”
肩后的手倏然松开,她缓缓睁开眼,旋即坐直,身子却晃了两晃。
“你发热了。”
辛越点头,“嗯。”
她撩开帘子,心道:看来今夜又要星夜赶路。
冷风嗖地钻进她的衣领,冻得她打了个寒战。
一只手马上从身后探过来,放下了马车帘,顺带着将车窗关了个严实。
“……”她又躺下去,背还没贴到绒毯,便被一只手拽着坐起来。
陆于渊倾身过来,捏着辛越的下巴,“太聪明了。”
辛越面无表情看他,“过奖。”
“撩帘子看啊看,装着看路,实则吹风,葵水没法控制,风寒还是能控制的对吗?”
辛越拍开他的手,将他推远一点,“对啊,该停下来,找个医馆,让我将养两日了吧。”
陆于渊笑笑道:“真聪明,知道唯一能拿捏我的就是你自己。可惜……”
“可惜什么?”
“喝了药睡一觉,明日就好了。”
辛越抬起下巴,斩钉截铁道:“绝对!不喝!”
陆于渊笑得更放肆,眼里水波清涟,语气像在哄小孩子似的,指着小几上的杯子说:“你喝过了,辛越。”
辛越坚决的表情崩开,一寸寸垮下来,“你真是禽兽,水里也要放药。”
“对,我是禽兽,你将我认识得越来越透彻了,继续,还有什么新认识,说来听听。”
“我怕我会恨你。”
陆于渊慢慢坐起身,手肘靠在小条几上,良久才说:“这也好。”
辛越简直要被逼疯了,喉咙口哽出哭声,“你真是在找死……到最后为难死的不过是我一个罢了……太欺负人……”
他仍是看着她,不笑的时候,是那样冷漠又阴郁,“是啊,那怎么办呢?只好请辛姑娘,多恨恨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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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越将眼泪生生地憋回去,头昏脑胀,烦得一塌糊涂,心里堵得好似塞了一团棉絮,棉絮又渗透了水,又堵又沉,难受至极。
一晚上的,在马车上翻来覆去地也睡不好。
依稀感觉到半夜时被迷迷糊糊地扶起来,又喂了一杯水,这杯水喝下去,她顺顺当当地睡到了第二日。
辛越大致也能猜到他们是往哪里走了。
因为平原越来越少,渐渐地他们需要爬上丘陵、山地,漫过水流、乘船过江。
如今他们正坐在一条朱绘华焕、五脏俱全的船舱里头,数数日子,已经离京五日了。
这五日里,没有半个追兵,没有遇到任何路人,陆于渊将手下人分在前后二十里,前者开道,后者除迹,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
同陆于渊待在一块,这五日生生过成了五年一样。
她靠在窗边,同今日一早就同他们汇合登船的青霭闲话。
青霭温文一笑:“想来公子也是这般认为。”
辛越撑腮的手一滑,目光瞟到他腰间佩剑,浑身一凛,“红佩的玉……”
那佩剑剑柄上嵌着的,确然是红佩从不离身的玉。
长指抚过那块红玉,青霭垂首看着它,话中有怀念怅然:“是红佩的玉。”
辛越看他半晌,红佩对他的心思,辛越知道,陆于渊知道,青霭也知道。青霭对她的心思,她却不知晓。
两人终日处在一块,原本终会有雨过天霁的时候,不成想造化弄人,造化着实弄人,如今阴阳相隔,未出口的话不能飘过江水,飘至天边,飘过奈何桥。
已经去了的人满怀遗憾,还在世上的人睹物怀人。
辛越感慨道,“你后不后悔?”
青霭俊雅的面庞泛白,轻轻点头:“后悔,”片刻后又说,“您也会后悔。”
这话让人听不明白,辛越拧着眉头,略微疑惑地看他。
青霭:“您也会后悔,公子……”他话说了一半,又摇头,笑笑转身出了客舱。
辛越回头一看,陆于渊果然斜斜靠在木梯旁,辛越怀疑这人生来没长骨头,便是长了一根半根,也全是歪的、硬的、硌人的,决然没有一身正气傲骨。
看着他,辛越忽又想起绑乌灵那日,从她口中掏出来的话,红佩临死前说,陆于渊豁了半条命,换她的命……是什么意思?
出神间。
恍然不觉那道蔚蓝身影走到了她面前,陆于渊晃晃手,“看傻了?”
辛越脱口而出:“什么叫,你豁了半条命,换我的命?”
陆于渊怔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懒散不羁的笑模样,“谁同你说的?”
“乌灵,她说……红佩死前说的。”
他嗤讽一声,“那妖女的话你也信?怎么不见你平时多听听我的话?”
辛越反呛:“怎么不见你反思反思,为何说出口的话比妖女的还不可信?”
他却突然一笑:“我认真的时候,你又不信。”
辛越哼一声,点到即止。
两人这五日来口齿交锋不计其数,窄小的马车里常有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杀意横飞,她被逼急了便会吐出一句两句真正伤人的话,陆于渊却只变了一次脸,之后便总是挂着那副神思懒散的笑模样同她打太极。
辛越将他撂下,转身沿着青霭离开的方向走过去,心里挂着那两句话,什么叫豁出半条命?陆于渊看着也没比旁人少什么,也不像个孱弱早夭的样子,倒是一张嘴能把人气走半条命。
什么叫她也会后悔?青霭为人谦和温敏,从不扯谎,这样说的依据是什么?
然而她找了半日,青霭要么躲在自己的舱室里,要么就是微笑不语,拿他没有半分办法。
入夜时,辛越站在船头思忖。
云中漏出几颗疏朗的星辰,江面黑沉得仿若一张深渊巨口,他们这条船徐徐往那张巨口里行驶,每过一刻,辛越心里头那捧小小的烛光似的希望就弱一分。
忽然身上一重,眼前罩下一片黑暗,她拉开大氅的兜帽,不动声色道:“南边的风都似云,哪有那么冷。”
陆于渊一手斜靠在船边,看着她说:“再吹下去,你晚上又要喝糖水了。”
“……”辛越瞪他一眼,忽然勾起狡黠的笑,“果然是到了南边?”
这几日无论她如何问,陆于渊就是不说他们已经到了哪里,即将去往哪里,她只是有个模糊的猜测,今夜倒是让她套出来了。
谁料陆于渊并没有被戳破的神色波动,仍是笑道:“快到我的地盘了,你还不快哭一哭?”
“……是该哭了,我酝酿一会再哭。”
“别酝酿太久,否则没机会了。”
她一愣,“什么意思?”
陆于渊只挑了下眉头,转身往船舱里走去。
第86章、夫妻双双把江跳
半夜里船底板咚咚咚震起来的时候,辛越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一阵乱响,简直像是以底板为鼓面,无数鼓槌不要命地击打在上头。
她闻声几乎是瞬间惊醒,立即弹坐起来,那咚咚声顷刻消散,快得像是她的幻觉。
幸而是和衣而睡,她快速翻身下床,举着灯盏打开门,空气中飘荡着浓烈的酒味。
辛越皱了眉头左右一看,过道里半个人都不见,只尽头处有炽盛的火光,心头一惊,莫不是起火了吧,可怎的没有半丝烟味?
她轻手轻脚穿过过道,往甲板走去。
站在舱首与甲板的交界处,辛越被前方宽阔的江面上横的一条火龙晃了眼,不由拿手挡了一下。
再凝神去看时,只见得江水汤汤,暮霭冥冥,火光照彻半边天。
在一片通明之中,辛越看到百丈远的地方,正中飘着一条二层大船,两旁横了一排小船,船上火把密集有序,牢牢占据江面,强横地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多日来的恐惧、担忧、着急、思念在看到船头立着的黑色身影时,交杂在一处,给她心里那捧微弱的亮光浇了一勺油似的,噼里啪啦地壮大了不少。
这五日,真过得像五年!
她高高抬起手,顾衍亦抬起手中银弓,遥相呼应。
这一刻,江游万潮生,弯弓如弦月,晃得她眼中热泪满盈。
辛越不自觉往前迈了一步,却忽地被身后多出来的一只手猛一拖拽,拦腰拉进了黑暗的首舱。
一时间懊恼不已,她竟忘了如今还是在一条贼船上。
舱门砰地关上,一股浓重的酒味扑鼻而来。
陆于渊捞着她的腰,将她抵在门板上。
灼热的呼吸喷薄在她的脖颈处,辛越大喜又大惊,浑身发凉,手脚并用地猛烈挣扎。
陆于渊将她的手反扣在头顶,单腿制住她的双脚,锁骨处立即传来湿热的刺痛,辛越闷哼一声,那道湿热随即离开她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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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辛越只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急促又纷乱,心口起伏难定,酒味却不是从他身上散出来的,莫不是,中了下九流的药?
“觉得我疯了?我有病?我该死?我中毒了?”
嘶哑戏谑的声音响在头顶。
“我宁可你是疯了。”辛越冷道。
一声轻笑,半室冷幽。
陆于渊松开手,嚓地在手中亮起一支火折子,道:“辛越,听好,一会不要怕,开了门你就往船头走。”
辛越:“我自是要走的。”
“也是,等这一刻你等了五日了。”话音一落,身后舱门复又打开,辛越飞快往外蹿去。
意外地竟然没有遇到拦阻,辛越跑出了十来步,见那艘二层大船已往前独行到江中,心下微定,又略感奇怪,不由顿住了脚步。
脑中翻腾着青霭和红佩的话,翻腾着这几日陆于渊时时打着哈欠的倦怠模样,翻腾着火折子亮起的一瞬他苍白的脸色,翻腾着舱室中呛得人发晕的酒味。
辛越猛一回头。
陆于渊走了出来,站在她斜后方的甲板上,一手持火折,一手抛着两颗蓝珠,见她回首,眼中异色微闪,笑道:“往前走啊,难不成真想跟我回渭国啊?”
她拧眉停了一会,似在思忖。
与此同时,一支利箭像是带着怒气,以迅雷之势激射而来,在辛越身旁带起一声疾啸,擦过陆于渊的右臂,钉在后头的船板上。
两颗蓝珠骨碌碌落到地上。
辛越吓了一跳,当即暴跳起来,指着陆于渊血流不止的右臂骂:“你不会躲的啊!站着当靶子啊!”
虽然,十万个虽然,但是,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啊。
陆于渊啼笑皆非,催促道:“快走,往前走。”
辛越却反身往回走,刹那间,一支利箭比她的步子还快,裹着腾腾杀意破空袭来,砰地扎在他头顶的木板上。
“进去!”辛越惊声高呼,声音尖锐带怒,尾音荡在江面上竟有些抖。
随即疾扑上前,用整个后背将他挡住,双手推着他往舱室里去,急乎乎地说:“陆于渊,你为我做的,一定比我知道的还要多,也许多到我无法承受,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你要我为你死,我眼都不会眨一下,但这心吧,不听你的,也不听我的——”
她指了指身后的大船,道,“见着他,才欢欣雀跃。今日有我在,这半江兵马不会动你,但顾衍就不好说了,我看他是真想杀了你,你就别在他眼前招摇了,给我活着回到渭国,此生不要再踏入齐境一步!”
“咻咻咻”三四声急响,几支箭扎在她身旁的船板上,似在警告。每扎一次,辛越的心就重重地跳一下。
陆于渊巍然不动,像是完全没将她的话听进耳里,从容道:“这几日被气坏了吧?顾衍给你报仇呢,泄不泄恨?”
辛越:“你死了我就没处恨了,祸害都要遗千年的,你这祸害怎么一点自觉都没有。”
“哦,可能是我这个祸害比较招人恨。”
声音四平八稳的,倒比她还平静,辛越刚想开口,便被一股大力推开,跌在甲板的沙袋上。
上头一道厉了数倍不止的啸声从远处划破江风飙来,辛越猛然回头,眼看着一道比方才细小数倍,却尖锐数倍,闪着嗜血寒芒的袖箭掠过桅杆,掠过头顶,擦过陆于渊的左肩,“咔”地一声将后头的船板击碎了一块,木屑翻飞,血流如注。
他手中的火折子倏然落地,滚到舱室中,清冽蓝衣身后霎时燃起熊熊大火。
辛越脑子发懵,手脚却比脑子快,飞身上前接住了陆于渊的身子,陆于渊反手将她往一侧的船沿带,叹道:“你啊……”
火势蔓延得极快,不一会船板便开始发烫,燃起道道青烟。
辛越回头看了一眼,顾衍离他们已是极近,约摸只有十来丈,近到辛越仿佛能看到他铁青的脸色。
她低声快速说道:“气是一回事,看着你死是一回事,横竖,我做不到,这是我欠你的。”
陆于渊半个身子倚靠在船沿,笑而不语。
火舌卷过船身向他们逼近,灼热燎得她的发丝隐隐有烧焦的味道,辛越猛地咳嗽起来,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突然,陆于渊拉起她的手放在她心口处,辛越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陆于渊,头顶飙起烈烈怒火,心里冒出的话就是。
大胆!
陆于渊笑着轻声说:“好好的。替我照顾好她。”
谁,照顾谁?
她听不明白,就见他霎时收了手,直起身,身子靠在船沿,上半身倾斜出去,已经是极度危险的动作,稍有动静他就会落下江去。
浓黑发丝在夜空中乱舞斜飞,火光照得他的容色浓烈到艳丽,话里带笑:
“下次再吐血,不要怕,吐完就没事了啊。”
“这次本也没想带你走,只是想让你送我一程,不过……我们还会再见面。”
“下次见到我的时候,记得再说点对我的新认识啊,恨什么的,最好放在心里不要说出来,我还是会心痛的。”
……
“我爱你啊,很爱的那种。而且……抢也要把你抢回来!”
“现在,回头,顾衍来接你了。”
最后一个字刚落,身后一道震怒的声音响起,“辛越!过来!”
辛越转过头,一道黑色身影纵跃过来,一手攀上船沿栏杆,翻身而上,落到甲板的一瞬冲入火光,朝她飞奔而来的同时抬起手,一点寒光在袖中若隐若现,倏地飞出,朝她身后打去。
辛越瞳孔骤缩。
只听噗的一声,回首却见陆于渊的左肩被袖箭穿透,巨大的力道将他往后冲击,他整个人霎时如一只蓝蝶折翼,翻下栏杆。
辛越飞扑上前,柔软的衣袍滑过她的掌心,巨大的水花之后,那抹蓝色没入一片黑沉江水之中。
“扑通。”
“扑通。”
“扑通。”
有一瞬间,辛越全身的力气被抽空,只能感觉胸膛一颗心在有力地、沉闷地跳动。
一道黑影倏忽而至,勾住她的腰,往栏杆外翻,二人前后环抱,发丝在空中交缠,眼前是熊熊火光,身后是泠泠江水,腰间是铁钳般的手臂。
寒冷的江水浸透她的身子,水从鼻腔、喉咙钻进去,瞬间夺走了她的意识。
……
朦胧间,辛越感觉很冷,冷得浑身发抖,头上却发烫,烫得要将她的脑子烧成浆糊,她的双眼像被牢牢粘在一块,能听到身旁隐约的人声,能感觉到有一只冰凉的手覆在她的额上,却没法睁开眼。
直到有什么柔软的物事贴上了双唇,紧接着一缕缕苦涩的药液被送入口中。
倏地,她心口处一阵剧烈的跳动,似在反抗,似在驱逐,熟悉的反胃感又漫上来,方才顺着喉道流下去的药液,顷刻汹汹而上,一下子吐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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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手托着她的身子侧趴,轻轻放在她的头上,拿着一块帕子按了按她的唇角,又将她横空抱起,换到了另一个柔软之处。
将她轻柔放下时,辛越下意识地揪紧他的衣袍。
听得一声低喃,“阿越……”
话音轻飘得如江上薄雾,日头一升,便散无影踪。
第87章、她的判官
天色静好,窗扉半开,远岫窈窕绵绵。
辛越靠坐在床沿,透着窗扉的缝,看外头蔚蓝的天空,偶尔有雀鸟扑着短翅,啾啾而过。
眼角余光瞥到一道黑影徐徐迈入,辛越侧头,接过瓷碗看了一眼,又推回去。
来人也不多话,端着碗又往外走。
是个沉默寡言的侍女。
一个时辰前,她醒过来,同这侍女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只是沉默地上前探她的额,沉默地端水,沉默地端药来再端药走。
甚好,因为,辛越也不能说话了。
醒来的时候她头晕脑胀,张嘴想喊人才发觉喉咙干哑难当,十分努力了才能挣出一丝锯木般的声音,旋即放弃。
想是让烟熏的,或是发热,将嗓子烧坏了,这事她小时候也有过,左右养两天便好。
如今还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她身上发冷瘫软,额头滚烫,显然还发着热,没有力气下床。
只能靠着偶尔闪过的景色天光及耳边潺潺的水声判断,她是在一条行进的船上。唯一能见到的一个侍女,却是个严肃的锯嘴葫芦。
真是惭愧,被劫一遭后,她沦落到这等几乎是任人鱼肉的境地,都没想着要搏上一搏,反是十分安然又认命地坐在床上。
忽又觉得好笑,似乎牢底深处,等着宣判的犯人便是她这样的。
只是不知,她的判官又在哪?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真适合叹口气。
叹走霉运,叹走舛途。
福自天来,事不须求。
只是一口气叹出,便有一事须求了,那侍女拿走了药,却忘了给她端杯水,如今她的喉咙口就跟放在火上炙烤也差不离了,又烧又钝又痒又哑。
默默等了一会,门口还是一派天清,只有几只盘桓的雀鸟,啾啾啾地似在看戏。
人总不能被一口水逼死。
辛越动了动,勉力地将双手撑在床板,缓缓将腿移到床沿,双脚触地后,就费了她大半身力气,好生喘了一会儿,鼻尖呼出的气都是发烫的,浑身的肉都酸麻不已。
勇气可嘉,再接再厉,世上无难事,只要可起身,一番激励下来,她苦笑着给自己头上印了个戳,身残志坚!
不过心境确实拔高了数倍不止,再次深深吸一口气,暗自蓄力,力施,身起,一步两步,拖曳着沉重的步子,终是将双手撑到了桌前。
心下大喜,喉咙口喘着粗气,热辣辣的灼烧起来,她将前头的杯盏一拿,霎时愕然,杯盏哐当落地,半滴水都没有。
再将茶壶一提,一晃,杳无声响。
蓄起来的一股气轰然消散,哐当扑通,一人一壶一道倒在了地上。
辛越由衷感叹,幸好发着热,痛觉不甚敏锐,否则这得疼成什么样啊。
没等她再振作精神爬起来,一双黑靴蓦地出现在她眼下,抄着她的腿弯,飞快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辛越仰头看到那又瘦削了几分的硬挺下颌,心道:昨夜,那双手也是你吧?
还有,早来半刻多好啊!
顾衍将她放在床上,凝眸看她:“你在干什么?”
挺普通的一句话,隐隐的薄怒却听得人心里发寒。
辛越鼻子酸涩,在这五日内她想过许多次与顾衍重见的场景,要么是他如天神下凡一般救她于水火,要么是他温柔缱绻地哄她莫怕,要么是她一头埋进顾衍怀里像从前那般耍赖撒娇,却没有一个是如今这般。
她吸了吸鼻子,抬手指指地上。
顾衍沉沉看她一眼,便转身出去了,片刻后,端着一只托盘入内,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她。
辛越咕咚咕咚两口喝完,再将杯子递给他,如此循环喝了三杯之后,顾衍直接将茶壶提到床边。
辛越将茶盏牢牢攥在手里,任凭二人之间气氛再是尴尬,她也再喝不下第四杯水来圆缓了。
顾衍的性子,她摸不明白,一向摸不明白。
你说他狠戾肃杀,确然如此,月头月尾的,哪地官员偷鸡摸狗偷奸耍滑,被他逮到京城述职,一言不合当场便拖下去杀了都是常事。
但他的这一面,甚少在她跟前显露过。
如今二人静静对视,几日不见,他憔悴许多,神寒形削,一双眼睛里满是血丝,锐利如鹰隼,疲惫又阴鸷。
这样一双眼,朝你望过来,便很是有几分顾侯爷的威重模样的。
辛越将他望着,感觉到他仿佛有很多话想说,但真不是个时候,此时她无法开口,若是接不上,意思难免就会被曲解到天边。
可她不会手语,只能笨拙地指指喉咙,将这意思透出去,看他能不能明白。
顾衍坐过来,微微凝眉:“饿了?”
……辛越一怔。
真是,多么要命的刻板印象啊。
这一出神,顾衍已经出去让人端饭了。
不一会,那沉默寡言的侍女便提着食盒入内,七七八八摆了一桌子,顺带着一地碎瓷都收了个干净。
辛越靠坐在床头任由顾衍给她拭额,擦手,拉起袖子、裙摆细细检查有没有被碎瓷划伤。
分明还是那样细致温柔的动作,脸上却是冰冷又淡漠的。
顾衍:“哪儿磕到了?”
辛越摇头,顾衍眼里闪过她看不明白的情绪,只觉十分晦涩复杂。
片刻后将她打横抱起,放到桌前。两人在无声沉寂的气氛下吃饭。
辛越的面前是有七八只碗,面、馄饨、白粥、白饭、汤包,心道:真浪费。
她拿了一碗白粥,安安静静地喝完。
顾衍也放下筷子,没说什么,移过一只茶盏给她。
辛越看向他,手点了点其他的碗,摇摇头,示意她吃不了这么多。
她心想这番动作直接又好懂,他这么聪明,一定能领会到她的意思。
不料顾衍根本没看她的手,冷茶色的眸子盯着她的眼睛,迅速垂下看一眼茶盏,再盯着她,也不作声。
辛越心道:我是真不能说话,您倒是开个尊口啊。
她犹豫了一下,看着那只茶盏,忽地脑中灵光一闪,指尖往里探,想在桌上写字。
手指头刚伸到杯盏上空,一只手横过来将它移开,辛越听到他不悦的声音,“喝。”
她默默叹气,心道还是喝了再写吧。
端过来抿了一口,随即惊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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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的?
她放下茶盏,抬起头看他。
顾衍面无表情道:“在你衣裳里掉出来的,既然咽不下药,就喝完它。”
辛越默然推回去。
顾衍也没逼她,静了半晌,突然开口:“辛越。”
“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回头?”
像是有什么情绪憋在话里,他带着这股情绪穿过峭壁、淌过大泽、跋涉荒漠,一开口却像站到悬崖之前,面前是一片已知的深渊。
辛越心道:这我也想知道,诚然是我疯魔了罢。
风月不可解,晚星不可解,唯有疯魔可解。
但她说不出口,眼眶蓄起一层水雾,仓皇垂下眼。
看在顾衍眼中,却是她逃避他的表现。
他忽地起身,将她放倒在床上,一手探入领口,拉开她的衣襟,火热的唇覆下来,在她身上沉怒低吼,似一头困兽,
“为什么,火势这样大,你还要回头?你自己想过没有?!”
辛越在朝陆于渊飞扑过去的那一刻,顾衍意识到他真真切切失去了她三年,那三年里,她努力忘记他,努力将他从生命中剥除。
她与另一个男人产生了千丝万缕的羁绊,尽管无关风月,却能让她在生死一线的时候不顾自己的性命。
要命的是,在那个时刻,他害怕她的奋不顾身,会让他连接下来的数十年都一并失去。
“你有没有想过我?你有没有想过,我差一点,就要像三年前那样来不及,就要像三年前那样失去你……这回我又要到哪里去找你?”
……
辛越没有推拒他,她温顺得像一只绵羊,软软的,乖乖的,任劳任怨的。
只是,她很想告诉他,能不能温柔一点啊,她真的很疼啊,疼得想哭啊。
他的唇齿流连在她的肩骨之时,她好似真的受不住,落了几滴泪,喉咙口哽出一缕喑哑的哭腔。
那股子炽热倏地离开,顾衍拢起她的衣裳,面沉如水地往外走。
江上的夜也弥漫着水汽,她的鬓发飘起时,不似风吹,却似云拂。
她睁着眼躺在床上,心里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顾衍做不出这种事的……他再气,顶多,咬她两口,就当把她吃下去了。
可是,她在此刻,灵台无限清明。
她知道陆于渊为什么要费这番事了。
从她回京开始,雪中相救逼她走、大殿之上说出求药之事、敞开的殿门前的冒犯唐突,也许还有更多她不知道的,一连串的事都是陆于渊埋下的线。
搞不好,连乌灵都是他抛出来的,算准她不会让顾衍插手此事,用乌灵引了她出来,将她带离京城,在她锁骨上留下痕迹,包括昨夜放火烧船,顾衍的三箭,以他的身手要避开、抵挡并非做不到,只是他不避,他算准她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他算准顾衍在千里奔袭来救她,却看到她不要命地往火里冲的时候定会震怒。
这桩桩件件,陆于渊要算计的,不是她,而是顾衍,他要引顾衍和她离心,要引顾衍对她失了从容,继而让她伤怀失望,二人渐行渐远。
算计人心,陆于渊当真是个中好手。
他给他们埋下了一颗惊雷,就算他不在京城,也要搅得他们不得安生。
第88章、小衣给我穿上!
南下时,先乘马车,再换船只。
回京时,自然先乘船,再换马车。
翌日清早。
辛越坐在熟悉的白虎毯上,和着马车挞哒挞哒的声音,手里握着一块云片糕啃,顾衍执着一卷书在看,二人还是没有说话。
辛越是说不了,顾衍……大概是不想说。
啃着啃着,嫌弃云片糕太干,噎在喉咙口下不去,辛越拿起杯盏欲灌一口水顺下去。
然而杯沿刚贴上嘴唇,辛越突然间全身一滞,脸色微变,熟悉的感觉涌上来。
手里的杯盏哐当落下,她抬手捂住胸口,顾衍的手飞快贴上她的手臂和后心,问得急促:“怎么了?”
辛越转头看他,刚要扯个笑,却猛地低头咳了两声,一口鲜红的血夹杂着点点白糕,洒在他的黑色衣摆上。
完了,顾衍本就不高兴,还将他的衣服弄脏了。
果然,顾衍当即暴吼一声:“停车!”
冷了两日的面容刹那间崩裂,震惊、担心一览无余。
辛越缓过一口气,心道顾衍不是拘这等小节之人,忙拉住他的手,嘴唇翕动,艰难吐出两个字:“没……事……”
她的声音嘶哑至极,几乎没有音调,像一捧沙石划过枯木。
感谢这口血,让她干涩受损的声带得到短暂的润泽。
话出,顾衍猛地回头,面上震惊之色更甚。
辛越朝他点头,指指自己,再摆摆手,表示真的没事。
吐血而言,据说多吐吐就习惯了,据说是她吃下的药的缘故,从前她没什么见识,不知道有这等奇怪的药,这几日跟着陆于渊长了点隐僻的见识才放下心来。
顾衍坐回来,马车挞哒挞哒又开始往前奔,他凝视着辛越的脸,心中百感交集,“此前也吐过?确实没事?同你吃的那药有关系?”
这三个问题问得极好,答案全是统一的,不费她什么功夫,辛越重重点头。
顾衍拿出帕子将她唇边的血渍擦去,良久才开口:“说不出话?”
辛越点头,比划着这两日说不出口的郁闷,激动得手舞足蹈,眼前却突然一黑,整个人被拉进一个泛着清冽香气的怀抱,顾衍的双臂箍得很紧,紧到些微的颤抖都清晰可感。
“为什么……”
辛越猜,他是想说,为什么不告诉我?又想到,她都已然开不了口,怎么告诉他?
想到此她莞尔一笑,又渐渐收敛,双手始终垂在身侧,没有如往常一样将他拥紧,再撒个娇。
她须得缓缓。
顾衍像也感觉到她的反常,但他也反常,这几日的事更是反常,辛越自觉她的反常也很正常。
她听得头顶顾衍的声音低沉沉响起:“阿越……记不记得我说过什么?”
辛越摇头,心道:你说的话那么多,我岂能每一句都记得?
顾衍并未指望她回答,自顾自道:“你这般不听话,我只能……将你绑在身边了。”
辛越在他怀中一抖,挣扎出来,拧紧眉头将他看着。
他那时说的是“你若是敢往什么险地去折腾,敢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敢同什么不该往来的人搅和在一起的话,届时,我就不会管你是哭,还是闹,还是气,我从前说的话,皆不作数,你只能被我绑在身边。”
她的心中升起凉意,忽然抓着他的手臂,在桌上虚虚写下“辛扬”二字要他看。
顾衍森然看她,静默不语。
辛越急得乱了章法,再飞快写下“黄灯”、“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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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衍手指抚过她写过的地方,道:“黄灯十七护主不利,鞭五十,囚永夜。辛扬,削职,囚永夜。”
辛越呆怔,疑心她听错了,须臾十分紧张地跪坐起身,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勉强发出一个声,“不……”
顾衍反捏住她的手腕,冷然逼近:“辛越,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的错事受到惩戒。”
可是,他们有什么错?他们不过奉命护她罢了,这有什么错?!
辛越无法接受旁人因己受罚受难,她自来就是这个性子,自己说话自己扛,自己做事自己担,自己作的自己受。
辛越眼中爆出冲天的怒意,一双眼睛瞪得充血发红。
顾衍抬手放她眼上,轻轻压下:“你明白了吗?明白我的怒、我的恨、我的气了没有?你往回冲的那一刻,我就是这个感受。”
“辛越,我不能将你如何,但总有人替你受过。你若敢再这般不顾性命……我要往江里填个把人还是容易的。”
“自始至终,乌灵、西越,都不足为道,你要找哪个找哪个,要杀哪个杀哪个,你教人劫走,我总会找到你,但是辛越……你不该越线。”
*
这一次的争执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诚然,是顾衍单方面的告诫,辛越剖肝泣血的愤怒没有出口,光凭瞪眼的话,威势自是比不过他。
偶尔能对她说两句话的是那个严肃的侍女,这个侍女简直将惜字如金四字发挥出了精髓,辛越数了数,一共说了二十八句话,他们便回到了京城。
马车直接驶进府里,停在栖子堂门口。
辛越自顾撩开车帘,下了马车往里走。
红日西坠,她拖着一道细长的影子迤逦而行,在正屋门口时却顿住了脚步,一张脸煞白。
顾衍在她身旁擦肩而入,声音冷淡,像在下通碟:“往后就是她们服侍你。”
她避过一个丫鬟伸过来扶她的手:“让开。”
辛越的嗓子日前便好了,只是一直不说话,对着冷面侍女的那张脸她也没甚好说的,故而此时开口,还是一派呲呲辣辣的喑哑。
顾衍的身形顿了一下,随即回身看她,欲言又止。
辛越早已撇开眼,气冲冲入了内室,撂下话:“谁都别进来。”
外头四个丫鬟不敢动,可又哪里阻得了顾衍。
他迈步而入,在辛越愤怒的目光下坐在她对面,沉静地看她。
辛越思忖着,既然来了,干脆说个清楚:“顾衍,你会生气,这也是应当,你若冲着我来,我没甚可说的。但你对他们三人动刑罚,这万万没有道理。”
顾衍平静道:“我如今不同你讲道理。”
辛越噎了一下,声线垮下来:“顾侯爷,你关他们几日,我就关在这里几日。你抽他们五十鞭,也给我五十鞭,你若是下不了手,给我,我如今甩个鞭尾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一番侠肝义胆,颇有几分慷慨就义的决绝,顾衍却是听完后便起身而出。
辛越等了半日,连鞭子影都没瞧见,只等来了午膳。
她转了念头,既然无法在肉/.体上体现她的义气,便致力于在环境上与他们三人同甘共苦,但转头四顾,顾衍用的全是精巧至极的物事装点她的卧房,除了四壁,看不出有任何地方和大牢相似。
心里不由沮丧,只好从膳食上体现一番义气,于是从七八道佳肴中,忍痛挑了几片菜叶子,和着米饭吃了。
又想到他们三个被关在永夜,定是像三朵凄凄惨惨的小白花儿似的挨着打,许是连饭都吃不上,便连剩下的半碗也不敢吃,收了起来放到屋内,留着晚上再吃。
这个消息由长亭报给顾衍时,他正坐在顾府别院中庭的石凳上,辛扬坐在对面,对着一桌珍馐美食眼里放光,手上抓着一只油腻腻的鸡腿,挑眉问他:“带回来了?人没事吧?”
顾衍耳旁听着长亭的传话,再斜眼看辛扬,眉头就是一阵乱抽。
彼时辛越被陆于渊带离,他事先安排了十多个同辛越一般身形的混淆他的视线,城门封锁不及,加之有人从中阻挠,让他带着辛越一路出了京之后,顾衍便一路快马南下,封锁了通往渭国的曲横江,守株待兔。
今日才来得及细问辛扬,那日在催雨林小院中都发生了什么。
辛扬这几日让顾衍按在这别院里,过得滋润非凡,好酒好肉供着,偶尔想起下落不明的辛越,又想起,能有能耐带走她的,估摸着是陆家那个新家主,仅剩的一丝担忧化入酒液,穿肠而过,半滴不留。
顾衍走后,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从旁边厢房中走出来,白了一眼辛扬,一道加入了对酌之中。
*
顾衍要对辛越动一回气,着实是很不容易,这回算是天崩地裂下,熊熊烈火里,滔滔江水中,将他心里按兵不动的阴暗占有欲全然翻出来了。
他头一次对她生出恨不能将她按在身下,让她哭,让她求的龌龊心思,却在她落下的泪里悄然而灭。
此刻看到她坐在妆台前,发尾濡湿,翻着身上四五条衣带乱七八糟地系着时,他狠狠吸了口气,走进去拽起她。
辛越茫然回头:“谁让你进来的?”
“你就这样穿?”顾衍咬着牙摸到她一后背的水汽,“来人!”
四个丫鬟慌忙入内,皆抖着身子跪在地上,一句求饶的话都不敢说。
辛越闷声挣开他的手,她越挣,他捏得越紧。
四个丫鬟刚进来,就听到一声冷厉的“滚!”
复又垂首而出,大气都不敢多喘,心下暗暗庆幸。
顾衍直直将她拽到屏风后,从柜子里抽出一张白色柔巾,随手一扬罩住她的头,辛越手忙脚乱去扯,就听“刺啦”一声,一股凉意从后背直达后腿,整件衣袍自背后被撕了个口子。
她的手僵在头顶,隔着柔巾看那模糊的身影黑压压地立在她身前。
粗砺的手抚到她的后背时略略顿了一下,不耐烦的“啧”响在头顶,接着浑身一凉,辛越倒吸一口冷气,整件衣袍自身前被扯下,滑落地毯。
随即一双手左右撑开柔软的毯子,将她团团裹住,一把扛起。
辛越就算是自小天赋异禀,在花粉堆里泡大,也没想过能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后知后觉地被扛起之后,头发披散,实实在在的怒发冲冠,抬起手在他后背重重拍了一下,忿忿地喊:“放我下来!”
顾衍果然将她放到了妆台前坐下,扯过白巾吸她发尾的水泽。
辛越攥着身前快松开的毯子,裹得紧了些,又因为手伸不出来略感窘迫,只好用言辞警告他:“你别碰我!出去!我可以自己来。”
顾衍当真停下手,道:“你来。”
若非顾衍的性格算得上端严沉肃,她都会疑心他此番进来是瞧她好戏的,瞧她白日里一番义薄云天、赫赫义勇,末了连衣裳都穿不好。
可此时听他的话音,确实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
莫不是吃错药了?此时被当戏看、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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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又丢里子的人仿佛是她罢?
辛越一急一羞,脑子便不大好使,抓着一个点重复道:“你不出去,我怎么来!”
顾衍默了片刻,往身后柜子里取了一套里衣,放在屏风后,道:“自己去穿。”
走到门口时,低低喝了一句:“小衣给我穿上!!”
辛越面上刚飘下去的红云立即又升起,捏了捏手心,强自镇定道:“出去。”
顾衍轻嗤一声,到了正屋。
辛越忙歪歪扭扭蹦到屏风后,褪下长长的绒毯,手忙脚乱地穿上衣裳,低头一瞧,盘扣的,上下分开的,甚好,省得她找不到系带的地方。
扣盘扣时又是一愣,心道,一定是巧合。只是她近日流年属实不利,方才拿的恰好是系带的罢了。
穿好了衣裳辛越摸摸发尾,已然干得七七八八了,于是拔腿麻溜地往床上一滚,缩到最里头阖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
十七、黄灯、辛扬:……小白花儿?
辛扬扒拉着鸡腿:……小白腿儿。
十七提着酒壶:……小白酒儿
黄灯眼珠往上滚,小白眼儿
第89章、弯刀拄红阶
辛越再是迟缓,也知道如今二人正是陷入了男女之间最剪不断、理还乱的尴尬境地中——冷战。
但顾衍似乎不晓得。
她拥着衾被坐起身,已是睡了一觉,此刻强打起精神来揣摩他的意思:“你要睡这?”
顾衍没说什么,脱了靴子便坐在床沿,脊背弯着手肘撑在膝盖上,捏一张书信看,眼神都未向她倾一倾。
辛越好生纠结了一番,默默移到了床尾,再默默地将双脚放下去,准备默默地站起来时,左手腕被忽地钳住,轻轻一拉,带得她整个人又栽回衾被中。
辛越立即弹起来,对上他沁凉的眼神,压下的起床气差点没当场燎原。
深呼吸了几口气,好声好气道:“你要睡这,床让给你。”
顾衍收了信,坐直身,声音带着冰雪冷意:“让什么?”
辛越诚恳建议:“我们现在这般关系,不适合同床共枕。”
顾衍:“我们现在什么关系?”
辛越不知竟有这样的人,摆在明面上的自己不看,倒要从别人的嘴里追根究底问个分明,她胡乱扯了个词:“山崩地裂的关系。”
崩……裂……??
这四个字属实穿透了顾侯爷巍然雄厚的沉静屏障,直直戳进他的心坎里,顾衍气得眼前都要发黑,面上差点持不住,勉强压下火气,一字一顿:“山崩地裂你我也还是夫妻,若是你要往外头睡,我少不得命人扛着床,你到哪,床到哪,我到哪。”
辛越人傻了,她掐了把大腿,疼得抖了一下,既然不是梦,为何这般迷/.幻?这等泼皮无赖的话,是冷静持重的顾侯爷能说出来的?
她这一番小动作,顾衍没眼看,转头想起一件事,问道:“晚膳吃了什么?”
辛越恍惚答:“吃了饭。”
顾衍的眼神顿时锐利,“吃了多少片菜叶?”
“啊,”辛越回过神来,道,“五……六片。”
顾衍霍地站起身,居高临下看她:“你以为我没给他们饭吃?”
“……”这话就不好接了。
幸好顾衍也不用她接,直接将她拽起来,按坐到正屋膳桌上。
对着一桌子饭菜,辛越忙摆手:“我不饿了,真不饿。”
顾衍移给她一个小碗,里头是她喜欢的三鲜馄饨,讥讽道:“永夜的牢饭冠绝京城你不知道?”
辛越心道,这可难为人了,呐呐:“不太知道,没这个荣幸。”
“……”
顾衍真是恨不得掐死她,咬着牙说:“吃完,我还你一个丫鬟。”
辛越眨巴了两下眼,“当真?”
顾衍凉飕飕看她一眼,辛越飞快从他手里接下勺子,三两下吃完了一碗馄饨,咽下最后一颗后,忙道:“能不能商量一下?”
顾衍:“你还要跟我谈条件?”
“谈!”
顾衍好整以暇坐着:“你说。”
辛越小心探问:“能不能换一个,罚得最重的出来?”
“……”顾衍心里闪过别院里那三个人,幽幽道,“没有罚得最重的。”
辛越心道不好,估摸着都挨了五十鞭,“那就换黄灯吧,她是个姑娘家。”
顾衍沉声道:“芋丝。”
见她还要开口,凉凉瞥她一眼,“再说连芋丝都没有。”
辛越沉默半晌:“谈了半日,还不如不谈。”
顾衍略过她的话,沉下脸警告她:“不吃饭就加刑,十鞭子打底,你自己掂量罢。”
……?
辛越平静的神色慢慢冻住,须臾,无声坍塌。
抬头看他不似作伪,话里话外的威胁意味甚浓,顿时悲愤又绝望地将勺子往他身上一扔,夺步回了内室。
躺在床上时,顾衍客气又疏离地同她隔着五掌的距离,辛越将被子垒成了座高墙,缩在里头的沟壕里愤愤睡了。
*
顾衍屈尊睡了一夜窄床,也没发怒。
第二日就将芋丝送回了她屋里,傻丫头除了抱着辛越哭了半日之外,倒没什么不妥,从她口里,辛越才晓得他们回来前一日,顾衍才将红豆芋丝挪到了偏僻的小院,拘起来不教她们乱走动。
辛越由衷地在心里问候了一遍给顾衍传道授业的先生,竟教出了这么个无耻之徒。
她昨日里赌气要将自己囚在这屋子里,同他三人共患难,然而却只是个不得已的下下策,实际上除了饿了一顿,其余什么也解决不了。
顾衍警告的话音还萦在耳边。
傍晚时分,她盘腿坐在榻上,两靥生愁。
屋里一黑衣大汉委顿地坐在绣墩上,心尖泛苦。
辛越伸手拨弄着小几上的核桃仁,一颗一颗地数,数到最后幽幽道:“咱俩在这盘算了一日,奉我的命去提人出来也不成,往里递东西也不成,探一探他们究竟伤势如何也不成,你们侯爷,防我当真跟防贼似的。”
黑衣大汉白七哭丧着脸,他只是暂时被侯爷拨来保护夫人的,谁料一大早就被夫人唤进来,卷进了二人的交锋中,心里只暗道侯爷神机妙算,提前一步将路封死了:“侯爷吩咐,不可打探十七与黄灯下落,不可擅自靠近永夜,属下等也是奉命行事。”
辛越支起下巴,看外头清蓝的天空,可叹半日过去,救人的好法子一个没想到。
在不得已的情况下,馊主意也只得派上用场了。
将白七的话放在心里琢磨几遍,辛越摸着鼻子,道:“顾衍呢?”
白七:“侯爷……也没着人传话回来。”
“这么说,他是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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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辛越看到天赐的好机会在向她招手。
白七:“是。”
辛越循循善诱:“说起来,我是你们的主子吧。”
“……是。”
辛越一锤定音:“护着主子往自己的地盘巡查一番,是你的职责吧?”
“……”白七肃然,“责无旁贷。”
*
一个时辰之后,辛越春风得意地出现在京郊一地势宽旷之处。
暮色已然黑沉,抬眼看去,正前方一棵枯树只余两根粗壮枝杈,乍一看像是倒插入地的“人”字,在那左边的一道枝杈中,又横生了一小节枯枝,上头正正托着盈盈弯月。
若有才情横溢的文豪路过,怕是要赋诗一首——
枯掌托玉钩,弯刀拄红阶。
后半句之所以一派肃杀,正因这枯树边上的庞大建筑,是定国侯的根基,永夜。
永夜永夜,永远隐没于夜色,是顾衍不可见光的一把弯刀。
这连绵十几座山头之外,层层设卡,重兵明暗驻守,外人不可窥见,十几座山头之中,藏的是大齐国脉,军报兵甲金银铜铁、盐茶香瓷林林总总,顾衍收拢的能人志士大多散在这些山头上,像一个个精巧的齿轮,缓步护持着推动着大齐的繁荣。
顾衍是军功起家的,他曾说,战乱的时候百姓需要他,但若是安生久了,十年、二十年之后,他们便会说他暴戾嗜杀、功高盖主、动摇乾坤,所以他需要永夜,将人性隔绝在绝对力量之外。
辛越对他的抱负和志向毫不怀疑,她一度以为他不会娶亲,而会将一辈子心血都浇在这国土苍生上,没想到最后居然是她将这么个九天之上的人拽下了滚滚红尘,而顾衍手里这么庞大的东西,居然在除夕那日……说给她就给她了。
这得是多……缺心眼啊。
辛越甩甩脑袋,此时此刻,她该感恩这份缺心眼,否则她如今也站不到永夜底牢之外。
守门人见了她,一惊,忙恭敬打开重重大门。
辛越问道:“白七,过了多久了?”
白七:“回主子,一个时辰又一刻钟。”
辛越迈入大门:“不是一个时辰吗?”
白七:“您方才看了一刻钟月亮。”
“……这种事就不必说了吧。你可以说主子在对月思索对策什么的。”
白七:“主子可思索出来了?”
辛越摊手:“没有,”
她看着脚下殷红的石砖,犹豫地问,“这真是血浸出来的吗?”
白七:“……不是,您别怕,侯爷吩咐上了漆,好唬人的。”
“……”
辛越脚下一个趔趄,不知踢到了什么,低呼:“什么东西?”
这地方果然古古怪怪,诡异莫名。
二人踏入长长的石道中,四壁都是石砖,每隔五步有一盏昏黄的灯。
走了一会儿,看到不远处一道极高的铜门,这应该就是白七说的底牢刑讯之处了。
她不由加快脚步,走到了铜门之前。
一时又有些愁眉不展,她还未闯过底牢,不知是个什么章程,这铜门有五个她这么高,上下透着阴寒血气,古朴厚重,有如巨兽之首,她一脚下去,怕是踹不开的。
辛越只好抬起手,屈指,在铜门上客气有礼地敲了三下。
……里头一派寂静。
莫不是太轻了?
辛越又抬起手,准备抡拳扎扎实实来三下。
白七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道:“主子,属下僭越,这确实不是您该来的地方,此地囚的都是重犯,刑讯之下的场面您见所未见,属下斗胆请入,您在此地稍等,若是找着了人,属下再请您定夺。”
一番话推心置腹,字字妥帖,辛越叹口气:“你去吧。”
铜门缓缓打开一道缝,登时有一股难以描述的味道从里头传来,像是什么东西腐烂又被封在臭水中,只飘出一丝,辛越都几欲作呕。
半缝黑暗中,隐隐透出的尖利哭嚎、凄厉嘶吼更是让她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白七闪身而入,铜门倏尔关上,那股子凉意都还绕在她头顶,久久不息。
真是……还好来了,否则,他们仨得被折腾成什么样啊。
辛越站在铜门口,左右长长的石道皆无人,莫名地一股心悸爬上脊背,她搓了搓手臂,左右来回地走。
走到第十个来回时,左边石道尽头出现一道身影,不高,清瘦,见了她微微一顿,继而几步快奔到她跟前,不可置信道:“夫人?!”
辛越收回手,颇有种被识破计划的窘迫:“短亭。”
短亭大惊失色:“您怎么在这儿?”
辛越不好意思道:“我让白七带我来的。”
短亭脑子一阵一阵抽着疼,他今日一早右眼便开始跳,终于在此刻应验了:“侯爷,侯爷知道吗?”
“不知道。”
“七怎么敢……”
辛越摆手:“你来得正好,我在府里盘问他半天,他只说不知道辛扬、十七、黄灯被关在哪,你可知道?”
短亭愕然:“他们三个怎么了?”
辛越略感棘手,这事顾衍办得这么隐秘的么,只好简单说了一遍:“顾衍告诉我,他将他们三人关进了永夜。”
短亭脑子简直要炸开,急三火四地说:“夫人,这事且交给我,您先出去吧,去山上也成,这地儿不是您该来的,侯爷若是知道……”
辛越微微笑道:“我没想瞒着他,再有一个时辰,他就会知道。”
像是老天在应和她的话,石道尽头,来路的方向,一道沉怒的喝斥声如滚滚惊雷,在狭长昏暗的石道中传来,
“辛越!!——”
两旁的灯火都颤了颤。
辛越的心尖也颤了颤:“怎么这么快……”
她的余光瞥到那道高大的黑影往这里奔时,铜门再次缓缓打开,发出低沉浑厚的嗡嗡声。
辛越又惊又忧又庆幸,她今日是无论如何都要将人带出来的。
然而铜门被拉开了半扇,出来的却不是白七,两个灰衣侍卫拖着一道……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辛越骇然后退两步。
两个侍卫也不知是何境况,皆是一愣,四人僵在了铜门门口。
第90章、本侯偏不
借着昏黄的烛光,辛越只看到一团红色的血人,头顶本该浓密的发丝斑斑驳驳,面上满是血污,以至看不清长相,腰及以下,两条腿弯成一个不自然的弧度,被灰衣侍卫拖着前行,发出些许叮铃声。
其后,还跟着十来个侍卫,皆是这般,两人拖着一个犯人,血腥气和难以言喻的腐败脓液交杂在一起。
她踉跄后退两步,猛然转头,扶住墙壁,弯着腰干呕起来。
“滚!”顾衍一声惊怒高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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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气掠出,数息便到辛越身旁,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半抱半扶地带着她往外走。
辛越被托着臂弯,脸色惨白,却反手握住他的手腕不肯走,急巴巴问:“辛扬他们……”
顾衍顿足,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活像要吃人:“他们不在这儿!”
趁她松神的当口,干脆将她腿弯一抄,直接将人打横抱起往外走。
没了令人作呕的气味和撕心裂肺的吼声,辛越靠在枯树底下匀气,形容狼狈,顾衍负手站在一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托着的玉钩已经升到头顶,投下不甚清朗的光辉。
这个时候,顾衍必开不了口数落她,辛越按着额头,抓紧时机问:“他们在哪?”
“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