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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水遥 容溶月 72268 字 2024-04-09

辛越一怔,霎时抬头,目光如剑地看他。

“旁边的宅子里。”

辛越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吓我一跳,”

继而想到了什么,又直起身惊诧地问,“你竟真的没罚他们?!”

辛越着实惊呆了,顾衍治军治下严明是人尽皆知的,否则她大伯母也不会日日念叨着将辛扬送进东六营去磨一磨性子。

顾衍对她身旁的人看得尤其紧,就连她身边的三个大丫鬟,跟着的十七,犯了什么岔子有时报到辛越这来,她都不当一回事,可顾衍转头就会将人罚了。

且此次顾衍连着几日都没给她好脸色,更是将道理全然沉到曲橫江里喂鱼了,按着数术规律来算,辛越若不是真担心他们在顾衍手里脱一层皮,也不会半夜跑这一趟。

结果他竟然只是虚晃一枪?

顾衍目光沉冷,嘴唇抿得发白,半晌才松开吐了两个字:“没有。”

片刻后再次斩钉截铁道,“没罚。他们过得比你还滋润,也就是你,竟敢闯底牢!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顾衍越说越忿然,面上沉冷之色散尽,回想她苍白震骇的样子,周身的血气再次上涌,蹙起眉头上前来拉她的手。

他的指节僵硬冰冷,让辛越想起那道铜门,猛不丁地往回缩了一下。

这一缩,两人都有些怔愣。

顾衍默然后退两步,将手负在背后,声音已经恢复平淡:“回去吧,明日,我会将人都送回去。”

辛越不知该对刚才的失控作何解释,便先搁到一旁,迟疑着道:“白七……”

顾衍牵过马,跨上马背,侧头看向她:“无妨,你不是主子么。”

“嗯……”辛越尴尬地笑了一下,临时扯出来的馊主意,她这可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拿着令箭胡天胡地了。

辛越朝他走去,伸出一只手。

看到顾衍攥着缰绳的手指微动,似在抑止。

她干巴巴地解释:“方才……你的手太冷,我想到那门……有点害怕。”

顾衍心念微动,语气不若往常平稳:“我手冷,铁血,残忍,那道铜门之后,就是另一个我。你还要我拉么?”

辛越收回手,顾衍面色骤变,扭头眼底一片赤红。

“啊气!”

辛越收手以袖掩面,扭头打了个喷嚏,才复又伸出手道:“手很酸,你拉不拉?不拉我自己有马。”

话音方落,一只冰凉的手掌将她往前一扯,立即松手揽过她的后肩,辛越轻轻松松落到了马上。

她将手贴上他的手背,轻夹马腹,马儿甩了甩鬃毛,往前哒哒地跑。

和着这踢踏声,辛越说道:“请容我放肆一下。”

顾衍声音闷沉:“准。”

“顾侯爷。”

“……叫我什么?”

辛越抿唇道:“顾侯爷,你先是顾侯爷,再是我夫君,我如果不知道你赫赫功名下,堆的是尸山血海,如果不知道我安稳高堂上,覆的是雷霆手段,我也不会嫁给你。”

闭了闭眼,道:“我都知道的,我不怕,你是我的剑。但我的剑,不对自己人,听见没?”

耳旁夜风呼啸,身后人迟迟没有回音,辛越吃不准自己一番剖白传进他耳朵没有。

轻声嘟囔了一句:“若是没听到,我可不讲第二遍,须得有弦月,有夜风,有铜门,有冷手,才能酿得出这样酸唧唧的话来。”

半晌,久到辛越都放弃了,却听到头顶传来低斥:“手收回来!风寒还没好,大冷的夜骑马骑了这么远我还没同你算账!”

辛越莞尔。他听到了。

二人一路骑过城中大道,京中夜不眠,当垆酒倍香,调皮的孩子顶着红髻穿街走巷。

拐过几条街,远远看到了占地广阔的定国侯府,四下才安静下来。

回到栖子堂,已经月上中天了。

辛越坐在帐子里,手里托一只瓷瓶,挖了一块滑腻清冽的药膏子往大腿上抹。

忽然间,身后细风微动,一只手探上她的肩膀。

“啊!”

辛越今夜本就有些受惊,有些事情,知道与亲眼所见是两回事,此刻被这手吓得一哆嗦,瓷瓶落在衾被上,慌手慌脚拉起亵裤回头道:“吓死我了,你不是沐浴去了吗?”

顾衍木然站在床边:“……你在做什么?”

辛越尴尬地转身,又羞又窘地小声解释:“骑马骑太久了。”

“……”顾衍按了下眉心,他的马鞍确实硬了些,不知是不是将她磨伤了,闻言伸出手说,“我帮你。”

辛越一迭声道不用:“我抹好了。”

顾衍靠在床上看她,狐疑道:“真抹好了?没抹匀不是顽的,明日里你路都走不了。”

辛越就差没指天发誓了,连连保证:“真抹好了。”

顾衍接过药瓶,撩开帐幔放到外头小几上。

回头时辛越已经滚到了床里头,活像昨夜里板板正正地睡在角落的模样,看得他好气又好笑。

顾衍拍拍她:“今夜不拿被子垒个高墙了?”

辛越沉着镇静的本事修炼得并不到家,此时脸上飞上两片红云,抢白道:“不垒了,你自别越界就是。”

“怎么越界?”顾衍侧过身,再伸过手,勾住她的腰,“是这样?”

手上再一使力,将她往后拖了大半个床,顾衍将她扳到正脸,摩挲着她有些恍惚,不若往常有神采的脸,柔声告诫:“别什么脏地方都去闯。我是气你不为自己想,不为我想,才诓你,令你急上一急,下回再冲动行事前也好冷静一些。”

辛越头顶压着的三座大山移了,此刻安心不少,顾衍这一番安排,确实令她心里有了些许新的长进,她一面梳理着心头冒出的想法,一面将晚间的疑惑抛出来问他:“晚上那门后的……是不是乌灵?”

顾衍:“是。”

他们两人的行事做派果真是一个天,一个地,辛越道:“那日我本想让黄灯将她丢回朝阳街,后来就……转身他们仨都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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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一番才问:“你竟将她关在永夜,不怕西越人知晓么?”

顾衍不以为然,淡声道:“知晓什么?西越长公主前些日子偶感风寒,此刻已经在回西越的路上了。”

“……”辛越想到乌邢那睚眦必报、阴毒险恶的样子,“乌邢能咽得下这口气?”

“阿越,”顾衍把她揉进怀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王室更甚,乌灵是一个弃子,被人以利益交换带入京,如今目的已达,还会有人管她生死吗?”

辛越从顾衍怀里挣出来,两人的气息少于纠缠,令她清醒了一些:“那你准备如何处置她?”

顾衍:“回到西越之后,暴病而亡。”

“……”辛越指的不是这个,“我是说,真的乌灵。”

顾衍凝目看她,没有回答。

辛越枕在他臂上,低声道:“给她一个痛快吧。”

顾衍看她的目光深重起来,她明白,这是拒绝了,便无奈道:“好吧,我不干涉。那……你从她嘴里掏出什么了?”

顾衍手缓缓落下,罩在她后心,半晌吐出三个字:“浮屠谷。”

西越人有三个特点,好黄金,好美人,笃信神明。皇室为求血脉纯正,只在皇族内通婚,千百年来,子嗣自然一代比一代凋零,连大齐最不通达的深山古寨都知晓,三代之内不可通婚,西越人却将这陋习延续至今。

西越大皇子有龙阳之好,浮屠谷就是他的秘库,兼他驯养娈宠之地,暗卫曾进去探过,里面除开大量金银宝物,便是些不堪入目的淫/.邪之物。

辛越点头,顾衍要掏的,无非是她和陆于渊那些旧事,那些事由旁人口中说出来还不若她自己说一遍。

她思索片刻道:“我和陆于渊曾在浮屠谷被困二十八天,捣了他十几间污秽的密室,放了被他囚起来的人,将乌邢的秘地搅得天翻地覆。”

“顾衍啊,类似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但是经历是经历,人心是人心。那些事,除了令我更坚强一些,懂事一些,没有什么不同。”

“他于我而言是个很特殊的伙伴,好比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辛扬,我没有对他升起什么绮思。更好比,我无法将夏季的日头存到冬日,好教冬日变得和暖。”

顾衍闭了闭眼,良久才哑着声说:“我明白。只是……那几年,你过得惊险,并且也是真心要忘了我。”

“只是不想想起来,忘是忘不掉的……”辛越转身环抱他,“顾衍,我再遇到你之后,解开心结之后,也是重新再爱上你一回。你看,你占尽先机,这个先机,是姑娘我,多年前亲手给你的。我的意思,你明白没有?”

顾衍微敛眉目,低沉看她半晌,在辛越面色渐渐凝起的时候忽地将她揽入怀中,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的意思,你明白没有?”

“……我怕我会错意,你还是再说一遍吧。”

顾衍一下下抚摩着她的长发,说的却是:“他的意思,你明白了吧?他要激得我将你看起来,关在这四方宅子里,同个妇人一样捏酸喝醋,与你生分,但他算错了,本侯偏生不让他得意。辛越,我失了你三年,再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的了,怎会将你往外推?”

辛越哽着声点头。

顾衍敛眉郑重告诉她:“阿越,听好了,你别再搅进这档事了。这事演变到最后,若是牵扯到国本苍生,江山局势,你又得为难成什么样?我答应你,留他一命。这个包袱,我替你背。还有,他这样玩心眼觊觎你、对你包藏祸心,你不必同他客气,照死里弄,本侯来吊他的命!”

在顾衍心里,除了辛越,其余什么都可以量化。陆于渊救她,他替辛越给一个承诺,到得日后陆于渊便是将这天下搅出几个窟窿,有定国侯一诺也算还他一个因果了。

顾衍说得时而激昂,时而温和,时而杀气腾腾,辛越在他怀里闷得透不过气,挣出来追根溯源,做了一个甚有实际意义的反思总结:“我不给他犯浑的机会是最好的,便不会有这么多事……往后我再出门,必不会将人甩掉了,你还是多派些人跟着我罢。”

闻言,顾衍先是一怔,随即笑着拿额头点点她:“你倒是知人善用,还晓得让十七将人引开。”

辛越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一头埋进他怀里,揪住他领口的盘扣。

二人将话说开了,便开始絮絮地翻起前事,顾衍道:“那日,小皇帝在宫里遇刺,御林军和京防兵马出城抓捕贼人。”

“啊!”辛越讶然,不知竟还出了这等大事,“小皇帝没事吧?”

顾衍:“他自是没事的。”

不知为何,这话听起来隐约有些不悦,有些怒其不争。

辛越恍然道:“我听到有士兵经过的声音,但是……”

她没说,顾衍也猜到了。

辛越继续道出她这一路的折腾,说到她被陆于渊骗了以为自己真有身孕时,顾衍倏地弹坐了起来,半晌将她搂在怀里:“我知道你一定盼着我来救你,阿越,我总会来的,你只要等我就好,好好地等我,别折腾,别将自己至于险境中。”

第91章、祸水啊

翌日,顾衍坐在帐子前穿靴子。

后腰贴上一只娇嫩嫩的脚掌,他反身捉起,捏了两把,心里很有些见不得光的想法。

辛越却拥着被子坐起来,打着哈欠同他商量:“你能不能等我一等?”

顾衍道:“我今日去永夜。”

她挪了屁股,坐到他身旁,微笑道:“顺路,送我一程,兄长受了委屈,我去别院亲自将人请出来。”

这个亲自、请,三字咬得尤为清晰,字正腔圆。

顾衍抚掌大赞,欣喜得差点要亲自帮她换衣裳。

连带着早膳都吃得飞快。

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连绵群山下的一片精巧院落。

辛越撑着顾衍的手跳下马车,特意问他:“你看我这般端不端庄?”

顾衍上下扫她一眼,目光拂过一身玫瑰红衣裙,窄袖银纹,身前几条垂下来的辫子编得极细,缀入了颗颗红珊瑚,一只九节鞭绑在腰间,娇俏可人,意气飞扬。

他上前一步摸了摸她的头,将九节鞭解下来递到她手中,道:“千万莫客气,给这鞭子开开荤。”

辛越点头,似受了大将鼓舞的新兵,雄赳赳气昂昂往前走,后头顾衍似是不放心,补了一句:“前日里你要我给你五十鞭,辛扬么,在别院吃了我五十只鸡,阿越莫要算错了。”

辛越一个踉跄:“甚好,姑奶奶还为了他一碗饭作两顿吃,两顿就啃了几片菜叶子。”

顾衍满意离去。

别院大门自内拉开,黄灯和十七一个赛一个快地奔出来,站在辛越面前想跪又不敢跪地纠结,最后只干巴巴地齐喊了声:“夫人。”

辛越将二人上下细看了一番,不但没伤,隐隐地似乎还白了些许、胖了些许,她心内洒下一大捧泪,果真是过得很滋润。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感慨道:“你们受苦了。”

“……”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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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时红了脸,“没受苦,属下护主不力,羞惭欲死,侯爷却不肯降罚。”

黄灯站在一旁,也是一副愁苦模样:“还要给属下涨月钱……”

“……”辛越恍然大悟,于十七和黄灯来说,抽他们五十鞭,皮肉之苦和内心愧疚不安相抵,他们倒还是能好受一些,但若是将他们好吃好喝地关在这别院中,虽无皮肉之苦,却日日都受着良心不安的磋磨,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

顾衍说是没罚,事实上却是,诛心啊。

属实高段。

但是这招的前提乃是实施对象要有一颗赤诚的良心,对于缺了这一点的人来说……辛越捏捏手里银光锃亮的九节鞭,心道,还是需要非常手段。

她迈步往里走,转头安抚两个臊眉耷眼的尾巴:“敌人奸滑,手段百变,一时失察也是有的。下回……算了,别再有下回了。”

“……”

三人沉默着往里走,一路上,雕栏画栋琉璃瓦,水榭亭台珊瑚树。

辛越突然停步问道:“你们在这,没见到过什么女子罢?”

十七不加思索:“有的。”

“……”辛越猛一回头看他。

黄灯隐约明白什么,补上一句:“侍女。”

“……”辛越差点要扶上一旁的廊柱,道,“这……储没储着什么国色天香的闺秀啊、歌女啊、风韵犹存俏寡妇啊、卖身葬父的可怜人什么的?”

二人齐声:“没有。”

黄灯再次贴心补上:“属下将府里摸了一遍,干净得很,夫人放心。”

辛越拍拍黄灯的肩,还是女子明白女子。

再看一眼一脸莫名的十七,这少年日后怕是不好娶媳妇啊。

说话间三人便到了一处厢房前,辛越捏着九节鞭按捺了半日,想着该是一脚踹开房门,还是破窗而入,或是寻摸个梯子爬上屋顶来个从天而降。

片刻后,她后退一步,淡淡瞥了十七一眼,十七即刻会意,上前两步。

抬腿朝着房门就是一踹,“砰——”

“挞——”九节鞭掷地声紧跟着响起。

“咵拉——”

三人齐齐转头,辛扬站在中庭目瞪口呆,脚下是碎裂的瓷盘,手里是新鲜热乎的鸡腿。

……

一刻钟后,辛扬歪在院中石桌前,撩着袖子露出纵横交错的几道结了疤的鞭伤,含冤负屈地扯着嗓子道:“小爷为你被那毒婆娘抽了这几鞭子,好歹算是工伤罢,吃几个鸡爪子怎么了!没听过以形补形?”

辛越啪一声将鞭子掷在桌上:“你我好歹是穿一条裙子大的,姑娘我为你也啃了两顿菜叶子,这事扯平了。”

辛扬简直不敢相信:“几片菜叶子,换我一手伤,谁不知如今姑娘家都挑剔得很,我这一身细皮嫩肉白玉无瑕,如今多了几道疤,往后阻了我说亲,我娘第一个不放过你!”

辛越若有所思:“原来你是为着这个,才不肯上药的,丘云子说依你这体格,你这皮肉,这伤到今日都该好透了,决然不可能留什么疤。”

辛扬一愣,扭过头看天:“小爷我一片好心,忠肝义胆,舍己为人,人人欺我,我为人人……”

辛越好整以暇地看他:“继续啊,我给你打着节奏呢,编不下去了?”

“……”

“我给你续一个,”辛越收鞭端坐,肃容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辛扬几欲仰天长呼:“姑奶奶,你究竟为何这般看我不顺眼!”

辛越一口气提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一手伤是乌灵打的?人家都告诉我了,乌灵府外散了十几人助你一臂之力,你倒好,上来就偷袭友军,让人防备不及之下才甩了你这几鞭子。”

“友军?我以为是西越国的守卫来着,我说呢,一个个的贼头鼠目趴在墙上,”辛扬默默盘算了下,“你方才说什么?我们扯平了?确实扯平了好,扯平了好。”

二人一见面,不掐两回就不能好好说话。

刚一静下来,后头黄灯捧了一只莲瓣青瓷碗上来,放到辛越跟前,辛越闷头喝完,口里仍有余味甘甜,“若是所有药,都熬得这般该有多好啊。”

辛扬愣道:“你喝什么药?”

辛越摆摆手:“不是什么药,润喉的汤水罢了,前几日让火熏坏了嗓子,又泡了江水,这几日喉咙总不大舒坦。”

“……”辛扬化入酒肠的担忧此刻隐隐地浮了上来,回头喊了一声,“来人!上菜!”

再扭头对辛越道:“快,说说你这几日怎么过的?”

辛越差点要将手里的鞭子喂到他嘴里。

好歹忍下了,先将她同乌灵的一番怨仇说给了他听。

吃完午饭后,两人各捧着一盏茶,坐在石凳上,辛越简单陈述了一番被劫那日的事,道:“我扭头就见你们仨全倒了,被陆于渊带上车,往南奔了五日才被顾衍捞回来。”

“……”辛扬腹诽道,真是言简意赅,她这短短一句话,京里天地都掉了个个,想了想又叹了口气,“没想到我们辛家竟出了一个祸水。”

辛越拧眉睨他,“好歹将红颜两字加上,”再将茶水一抿,“谁是祸水?”

辛扬一副诧然模样,“你不知道?”

“什么?”

见她是真懵,辛扬将她被劫后京里发生的事一一道来:“你被劫那日圣上被刺,紧接着全城戒严,武安侯高聿其挨家挨户搜人,揪出来不少探子。第二日太后寿宴,太后、皇后担忧圣上,齐齐病倒,圣上蔫蔫巴巴的,出来念了几句就走人了。”

他说着越发幸灾乐祸,“宴上就坐了半殿人,北辽使臣吃喝纵乐,古羌使臣乌龟似的到处贴脸,渭国使臣换了个老头坐着屁都不敢放一个,西越国师脸色青得好似被歌姬抽干了精血……咳咳,整个寿宴整得跟丧宴似的。”

末了感慨了句,“顾衍人都追出京城了,还不忘给你出气。”

辛越呆愣道:“出什么气?”

辛扬恨铁不成钢:“你以为陆家公子为什么能带着你出城,还不是宫里有人动了手脚。”

辛越凝思,这个手脚只能是太后、皇后其中之一,或是两个都掺和了一手,辛越倾向于皇后。她想到顾衍提到小皇帝时的语气,那是恼他妇人之仁,枕旁躺了一只豺狼还要尽心护着,护到哪一日这豺狼说不准还要反过来咬他一口。

辛越心中又难免担忧起来,这回寿宴,外人看来是小皇帝被刺,全城戒严,太后皇后忧心病倒,使臣们一个赛一个不寻常,但其实都不需七窍玲珑心,只消多品几遍,就能品出波云诡谲的味道。

辛扬站起身打断她的思绪:“话说你同那陆公子究竟什么关系?”

“……债主。”辛越抿了一口茶。

“欠了钱?还是欠了人?”

辛越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好容易咽下去咳了半天,“什么叫欠了人?”

辛扬往侧边挪两步,确定离开她鞭子的攻击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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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我以为你俩……三年嘛,就没生出点什么?人生在世,须尽欢时得尽……”

辛越砰地放下茶盏打断他:“什么都没有!”

“好吧好吧,你倒也不必如此恼羞成怒……”

辛越气冲冲起身:“什么叫恼羞成怒,你嘴里能不能蹦一个好词!”

辛扬咻地就往外头跑,辛越提着九节鞭拔腿跟上,转过墙时经过一道黑影,步子刚蹿出两三步,就手里的九节鞭尾就被一阵力道拉住往回扯。

她整个人像个弹簧,往前绷到最紧之后,存进不得,刹那间被往回拉扯,落入一个温软的怀抱,后腰被勾住,头顶沉稳戏谑声传来:“夫人还是心慈手软了。”

从怀里抬起头来,看到男人凌厉的下颌线,辛越可惜道:“让他溜了。”

顾衍笑笑,两指捏住她的下巴,往侧前方轻轻一扭。

辛越“噗”地笑出声来,方才春风得意的辛小爷站在一堵灰墙前,一左一右被锁着手,呲牙咧嘴地乱嚷一气。

顾衍淡声道:“扭送回宫。”

“不是削职了吗?”辛越疑惑。

灰墙旁的人嚎了声:“是啊!小爷如今是自由身!”

顾衍牵着辛越的手往外走:“你是带罪身,作为侍卫统领,圣上遇刺你护驾不利,愧对天颜,一路将贼人追到城外,擒回贼人后在圣上跟前跪求请辞,圣上掩面不舍,苦言相劝,赐了你皇家别苑养伤,你如今该回宫谢恩,再次请辞了。”

“……”

“不是没活口么?”辛越愈发疑惑。

灰墙旁的人嚎得更大声:“是啊!不是没活口吗!全是灰羽卫搞的鬼,连刺杀都没有!刀都没亮出来,就让你的人拿下,话都没蹦一句就自尽了不是吗!你他娘的哪个幕僚给你编的这段话,竟敢把小爷说得如此娘们唧唧……”

顾衍回头望了一眼,平平无奇的一眼,辛扬霎时住了嘴,只低着头瘪着嘴踢脚底下的小石子。

辛越心有不忍,道:“你看他这么可怜……”

手被捏得紧了紧,“还是让他到京畿大牢里反省反省吧。”

辛越在马车上昏昏欲睡时做了个总结,所谓历史,自来就是由强者书写的,谁的拳头大,谁的事迹就辉煌,顾衍的拳头比辛扬大,他就只能从一个赤胆忠心的侍卫统领,变成娘们唧唧的白身。

第92章、狂野

顾衍唤她的时候,辛越将将醒了一半,在他怀里嘟囔着埋得更紧:“困……你抱我。”

“母亲怕是不乐见。”

辛越迷蒙着抬头,“什么?”

顾衍扶她坐起,抬手按了按她脸上的睡出的印痕,轻声道:“回家了。”

辛越撑着顾衍的手跳下马车,站在熟悉的府门口才反应过来,他这个回家,指的乃是辛府。

走上台阶时,辛越脚尖点了点地:“我瞧着府门口这几阶台阶也该整饬一番了。”

顾衍:“果然被踏平了不少。”

“你还笑!我可是要拿侯府府库来贴补娘家的,正好砌个赤金的台阶。”

想象了一番辛府府门口几阶金光闪闪的台阶被人流接踵踏入,来去都自带金芒的样子,顾衍笑道:“父亲的品性怕是不爱金阶。”

“玉的如何?府里恰有整块的汉白玉,原是想给你打一张榻,夏日里好歇晌。”

辛越脚下一歪,差点没磕倒在石阶上,将它染成个红阶。

管家老辛满面红光迎上来,问了安后,挺着腰板儿在跟前引路。

辛越和顾衍对台阶要砌个什么样儿的讨论一直持续到堂屋门口。

辛母手里捏着一颗剥好的栗子上来,笑眯眯道:“说什么呢?”

“见过母亲,母亲安好。”顾衍行礼,恭敬道。

“说我们府门口台阶呢。”辛越摆摆手,接过栗子道。

门外哐地一声响,辛越回头探了一眼:“怎么了?”

老辛扶着额头,忙不迭道了声无妨,感情这两位主子讨论了一路甚个金的太俗、玉的太滑,说的是台阶啊……

辛父抚着美髯,闲适道:“老辛近来操劳,很该补一补。”

辛越走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下父亲,心道这垂到了喉咙口的胡子贴得挺匀称,挺合宜。

辛父光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心里头在想什么,扭过头板起脸斥了一句:“没规矩!”继而得意道,“为父好容易蓄长的,如今京城时兴着呢。”

辛越心里油然生出敬佩,并想到此后若是有人不晓得“吹胡子瞪眼”这五个字的意思,端去看她的老父亲和小皇帝就够了。

四人闲话了一会家常。

长亭从门口进来,手里抱着一只酒坛子,四人转战膳厅。

辛家一向是个严以对外,宽以对内的家风,在外行止吃喝皆要优雅得宜,有大家风范。在家吃饭却可以闲话家常,无甚劳什子规矩束缚。

因着这优秀又机变的家风,辛越挖掘到了顾衍的另一面。

要说他属实是个人才,虽身处高位,养成了一副生人勿近的冷厉气度,然而他真心要对谁好,便能准准地好到那人心坎里,使人难以招架。

譬如此时,他同辛父一时探讨着怎么让美髯富有光泽、浓密顺滑,一时又说起前朝茶道孤本。

嘴里说着,怀里掏着,双管齐下。

一柄碧润莹透的小玉梳掏出来,辛父面上虽还矜持着,耳朵根却悄悄儿地红了。

辛越诧异地听了半日,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只好剥着栗子同娘亲咬耳朵:“他俩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

辛母拿帕子按了按唇角,道:“这些年你不在,衍儿一直派人关照府里,那时你父亲还未如何,待他真将你带回来后,他才一气儿开了衍儿这些年送到府里来的物件儿,乐得几日都睡不好。喏,这屏风,这画,还有你手里这杯子,都是衍儿送来的。”

“……娘,你叫他什么?”

怎么就成衍儿了?叫她不是还叫皮猴儿吗!怎么他就成衍儿了?

辛母嗔她一眼,给捧着托盘进来的丫鬟使了个眼色,对顾衍道:“衍儿来,我瞧你最近清减了不少,这酒是娘自个浸的,浸了……咳,一些滋补之物,于你身子好。”

“……”辛越手中板栗掉下了桌,愣愣看着顾衍手里的酒杯。

娘啊,您催外孙的手段,倒也不必这么狂野吧……

辛父辛母同顾衍举杯畅饮,辛越捧着一盏茶略抬了抬聊表心意。

顾衍一面同岳父大人说话,一面给她移过一碟剥好的板栗,顺带着将她桌前那颗剥得坑坑洼洼,也没露出半分肉的板栗收了,道:“你在养身子,不能喝酒,乖一点。”

“……”

闻言辛母嘴边的笑意挡也挡不住。

二人出府时,残霞未散,淡雾沉锦。

辛越心里一派沉重,回到定国侯府先让人给顾衍上了一盏凉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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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暮冬时节,春的气息都还未从枝头上绽出,要喝一盏凉茶确实有些折腾人。

然辛越以往却不是个爱折腾人的性子,顾衍一不留神明白了她的意思,将人往怀里一捞,将她的手往脸上按:“凉茶压不下去。”

辛越摸到了一手的滚烫,惊疑道:“确实,一盏凉茶怕是不够的。”

怕是需要将他剥光了丢到外头雪地里去镇一镇。

顾衍闷笑,抚在她的肩骨上:“阿越莫怕。”

怎么能不怕,看到娘亲后头命人送的一车药酒,就更怕了。

末了一盏凉茶也没喝上,她战战兢兢地睡了。

半夜里却被人从床最内沿的角落里捞出来,幸好顾衍顾念着她风寒一场,且还未好透,便换了个路子,教她手把手作了这壶药酒的解药。

辛越自小是个通透灵慧的学生,于这一途却不知晓还有这般花样,一时新奇盖过了羞臊,磕磕绊绊地试了一次,就让她有些疲累发酸。

然她的授业老师却乐此不疲,致力于让她一夜速成,抓着她从床头到床角,翻来覆去地榨,辛越多次生出欺师灭祖的念头,却还是折折腾腾地到了午时才再睡下。

事实证明,夫妻欢/.好这种事,无论以何种方式实现,那都是极累人的,且永远永远不要相信男人在床榻间说的“就这一次”这种鬼话。

第二日辛越坐在床上反思。

她这些年真是有些倒霉,大病大灾没断,小病小痛常有,老天爷给她一巴掌打成了个多愁多病身,却没给她个倾国倾城貌。

不知是嗓子本就没好透,还是昨夜顾衍实在太热,像个滚动的火炉一般,又非要卷着她睡,导致辛越夜里醒了好几次,将被子踹开才能入睡。

总之,第二日从床上坐起身,喉咙又干又哑。

芋丝进来时,才告诉她都过了巳时了,瞧芋丝的模样,怕是再不醒就要进来掀帐子了。

辛越打着哈欠,指了指茶壶:“茶……”

芋丝手还捧着烘热了的衣裳,听到这道嘶哑的声音,大腿一颤,差点就要滑倒。

一时也顾不得四五六的,忙放下衣裳,匆匆到耳房去唤了红豆和黄灯来服侍夫人洗漱。

再让脚程快的十七去请丘神医,最后让小厮去前院请侯爷,一番安排下来,又随手叫了个嬷嬷去厨房将夫人的早膳换成温软好克化的。

待她再要进屋子时,就瞥见侯爷匆匆从前后院的垂花拱门过来了,一阵风似的进了内室。

红豆和黄灯很快就退了出来,她扯过红豆的袖子,悄悄问夫人如何。

红豆抚了抚胸口,也是一副惊吓未定的样子,拉着她二人到耳房小声说:“我瞧着是风寒,同上次不一样,我还特特在蜜水里多加了一勺蜜,夫人一下就喝出来了,说早上这水甜了点。”

芋丝一下就安了心。

内室中。

丘云子问了些这两日的起居,按着辛越的腕脉,慢慢吞吞说:“夫人这些时日太过劳心劳神,积食伤了脾胃,”

辛越小声道:“不过是半夜的事,早也好了。”

顾衍横她一眼,辛越立时噤声。

“……”丘云子继续数来:“心气大起大落,忧思过度,于养身不宜。”

辛越辩白:“喜的时候更多,身子养得倒也挺有精神。”

顾衍不知想到什么,耳根有些发烫,倒没有说话。

丘云子背了个神医之名,摊上了府里这两位主子,真有一世英名即将随水东流的预感,清了清嗓子:“又奔波数日,火里来江里去,样样挑出来都得钉在床上养两个月。”

“……”辛越收回手,不让他再把脉了,再把下去这年都不用下床了。

丘云子站起身去写方子,嘀咕道:“如今只是嗓子反复哑着已然是上苍有好生之德了。”

写好了方子,想着差不多该退了,便说:“将养两日便可。”

在侯爷黑沉沉的目光下忙又改了口,“考虑到夫人旧伤在身,喝不下药,还是好好将养半月吧。”

辛越听了,一下就黑了脸,看着顾衍,两人一起黑脸。

丘云子摸着一脑袋汗,识相地挎着大药箱弯身行礼,以要盯着小药童到府里药库抓药为由,急不可耐地退了。

红豆进来将一碗鸡丝粥放到床边矮几上,也退了出去。

辛越要起身去拿碗,嘴里嘟嘟囔囔,“吃了饭,让我去园子里散散我自己就好了,非得关我半个月。”

顾衍把她按回去,拿了碗舀起一勺吹了吹,不接她的话,只淡淡说:“你这样,我怎么带你去江宁?”

“江宁?”辛越看了眼淡得出奇的鸡丝粥,别过了脸,诧然地扯着他的袖子问,“真要去吗?什么时候去?去做什么?”

顾衍举着勺子放在她嘴边,一副你不张口,别想我张口的样子。

辛越小声说:“不想吃这个,我想吃馄饨。”

顾衍无奈,又有些松下心来,还能挑食,那就没甚大碍,转头唤了芋丝进来,让她把粥端下去,上一碗馄饨来。

辛越一下就来了精神,喊着芋丝说要香菇鲜肉馅的、鱼糜馅的、三鲜虾皮馅的,一碗里最好搁上七八种口味。

最后顾衍沉着声给她否了大半,“鱼虾不可,只给夫人上个香菇鲜肉的,再上一碗润喉的汤来。”

辛越想想也就算了,只顾拉着顾衍问,“这下可以告诉我了吧?”

见她果然兴致勃勃的,顾衍把她按了回去,同她说了些两江驻军调动之事,直说得她云里雾里,茫然若迷,最后总算抓了个重点,那便是,四月启程,去江宁。

出发时京里老枝抽芽,花苞颤颤,待得到了两江就该碧树连天,满岸花重影了。

辛越的早膳就是沉浸在惊喜中吃完的,顾衍听了她“多愁多病身”的论断,驳了一句,道她是没那个金刚钻,硬揽瓷器活,结果反把自己又雕又琢。

辛越被喂了个大饼,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还是得被关半个月。

第93章、宠妻大法

第一日头晕着倒是很快就过了。

第二日顾衍便着长亭搬了张小些的书案,就放在辛越的妆台旁,对着窗下。

她在打盹、翻书,他就一直在窗下批着折子,看着公文,时不时地让她念句诗。

诗念到词,词念到赋,赋念到……

辛越捏着手里一卷礼部拟的祭天祷文,喉咙一阵紧巴,破罐破摔丢到榻上道:“顾衍,我干脆排个戏折子唱给你听好了。”

顾衍头没抬,仍在背对着她写得飞快:“可以。”

还真敢应,辛越走过去在他背后绕了一圈,既不敢扰了他心神,又不甘再念这卷祷文,想了想坐在榻上说:“我的嗓子一点都不哑了,方才那样长一篇赋,念到尾巴声音都没带变。”

越说越觉得自己连这半个月都是不必拘的,着重补了一句:“我看这屋子也不必待了,累得你同我一起待在这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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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里,政事都耽搁了不少,你这么忙,大大小小的事都得管。对了,那永夜的地也该重新漆一漆了,斑斑驳驳的……”

她自觉这话有理有据,推己及人,妥帖熨帖得直到心窝里去了,顾衍没理由拒绝。

没想到顾衍放下笔,扭了扭腕,看她的目光里却有疑惑:“什么漆?”

“……”辛越心道,您老抓重点能否抓准点,专挑话里最偏僻的问,但辛越还是顺着答道,“就那地上的红漆啊,白七说你漆来吓唬人的,倒也是个好法子,攻心为上是不是?”

顾衍默了默,似是艰难地应了一声,随即起身去扒拉了一下她看的话本子,自然而然地移开话题:“中午想吃什么?”

“馄饨!这回想吃酸辣汤的,”顾衍眼波悠悠荡过来,辛越立刻改口,“酸汤的,酸汤的。”

话头在辛越无知无觉的时候就从出去变成了吃馄饨,顾衍将她按在桌前:“你这吃一样东西,就要吃到怕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回来时便发现她爱吃芝麻类的小点,芝麻酥,芝麻核桃糕,芝麻酱,芝麻丸子,芝麻汤圆吃了个遍,到现在榻上的莲花六角食盒都放着两味芝麻点心。

前几日夜里吃了碗馄饨,这几日膳桌上就没少过馄饨。

辛越茫然:“不吃喜欢吃的,难道吃不喜欢吃的么?”

顾衍被她说得无法反驳。

辛越吞下一口馄饨,又说:“一日就吃三顿饭,闲了用点点心,当然要挑喜欢的吃了。”

顾衍把一肚子话咽下去,转头就吩咐了厨房变着花给辛越做馄饨。

到得第三日,辛越是真待不下去了,一大早就趴在顾衍的背上,认真同他掰扯:“真关半个月,就春天了,我不想冬天就在屋子里过完……”

“我陪着你。”顾衍站起身了,辛越还是挂在他背上不肯下来。

辛越立刻道:“我也可以陪着你,像之前那样你走哪将我带哪也好哇……”

顾衍背上挂着她,衣裳有些滑,眼看就要掉下来,顾衍一只手托着她的屁股往上颠了颠。

走到贵妃榻旁拿起护腕戴在手上,还真认真考虑了一番:“我今日要去趟京郊大营。”

“我也去!”辛越一下就从他背上跳了下来,却又立刻被掐着腰放到了榻上坐下。

“鞋袜都没穿,想来是还没关够。”顾衍眼神凉凉,手里却往矮几上去拿她的鞋袜。

辛越讷讷:“有地毯……”

顾衍也不说话,蹲在她身前只平平看她,看得她自己就把话收了。

顾衍蹲下身时,她就勾着脚尖,磨他的小腿肚,不无感慨地说:“娘亲算过一笔账,家里给我请先生的花费远不如请嬷嬷的多,若是让她们看到此番模样,嘴边挂的金字招牌怕都得嚼碎咽了。”

顾衍一把抓住她的脚,搁在他膝盖上,把袜子套进去,顺她的话,也想起前事。

成亲前三月她被关在府里绣嫁衣、学规矩,几乎是填鸭式的恶补。见她一面十分不容易,实在想得抓心挠肝了,趁夜里翻进了尚书府的墙,隐在树枝上看着小丫头给她捏脚,嗷嗷地控诉嬷嬷今日又罚她站了一刻钟,捏到了痛处,就龇着牙骂他,直言若是嫁进定国侯府日日都要受这罪,她便不嫁了。

一番话听得顾衍心惊,往日里四平八稳的身形一晃,差点栽下树去。

回府深思了好半日,在顾及岳母大人爱女之心和让辛越脱离苦海之间,找到了一条折中的路子——多选了十来个嬷嬷,专司绣功的、专司人情往来的、专司管家理事的,拐了七八个弯,借恪亲王妃的手送进了辛府,对她进行放养式管教。

辛越有兴趣了听几句,没兴趣了,嬷嬷就逮着她身边的大丫鬟芋丝教,最后这三个月,瘦了一大圈,学了一箩筐规矩的是芋丝。

至于嫁衣……顾衍想起都不忍直视,辛越每日里绣半个时辰,一朵花都要绣三日,他只好命人每日里在她的嫁衣上这添一点,那添一点,她竟一点都没发觉,不到一个月便乐颠颠地捧着嫁衣去向岳母大人交差。

最后他召来老倪,大刀阔斧地改了府里的规矩,管事理家一类全交给了他,将“夫人就是规矩”六个字自上贯彻到下。

这时想起就不由打趣她:“三个月临阵磨枪,嫁进来一朝便丢了个精光。”

“……”说起来她也好笑,成亲时娘亲同顾衍明暗交锋,从那十个嬷嬷身上意识到辛越若是嫁到定国侯府,简直是纵虎归了山,放鱼入了水。但做娘亲的,怕女婿只是一时宠溺不能长久,便再买了四个嬷嬷陪嫁进王府,嘱咐了务必要好好看着她。

这四个可是特意挑出来的四个好手,个顶个的严格,绷着脸的吓人程度简直能止小儿夜啼,但是进府第一日便开始碰钉子了。

姑娘成亲第一日懒床,嬷嬷要去叫,一脸凶相的长亭横在门前道侯爷不喜外人叨扰;

姑娘吃饭时不侍候夫君布菜,嬷嬷要提点,侯爷直接让人将嬷嬷带了出去,道有下人杵着让他没胃口;

姑娘第一次直呼侯爷名字,将一屋子嬷嬷下人吓得跪了一地,嬷嬷抖着唇刚开了个口要劝,侯爷就乐颠颠地携了姑娘出门。

最后这四个嬷嬷被打包送进了宫,听说如今混得极好,宫里大选进了许多新人,她们四人一扫颓废,在熟悉的领域发光发热。

辛越说起这四个嬷嬷,笑着补了句:“原盘算着在侯府里大展身手,没成想明珠蒙尘。”

顾衍:“让你按着条条框框过日子,才是明珠蒙尘,规矩是给旁人的,不是用来拘着你的。”

辛越眉眼弯弯,两人说笑着到了京郊大营外。

隔着老远,辛越听到天边传来闷雷一样的整齐喊声,探头往外看,远处的校场一片黄沙漫天,高喝声涤荡天地,震得这边的地面尘土都隐隐作颤。

回头问了一句:“这是在练兵?”

顾衍手里还在翻着一本薄薄的名册,闻言抬头:“想去看?”

辛越连连点头:“想的,想到那哨塔上去看。”

顾衍:“嗯,那便想想罢。”

“……”

马车直直驶入,离校场越来越远,到他的院落外了才停下,他将名册放入袖中,拉着她进了院子。

大营的屋子就没有府里那般复杂精致,以实用为主,且盖这院子时工匠也从未想过会有女眷进来,故而院中只有一间正屋、两间厢房,东厢房堆了顾衍的兵器,倒也不是什么重地。

而西厢房只放了一台沙盘,还有数张地图,却是时刻有两明两暗的人把守。

如今虽不起战事,然这厢房从不荒废,有时候顾衍带着几个大将,在西厢房一待就是一夜。

说来也巧得很,辛越没少来京郊大营,但几乎都待在外头。后山有一大片的密林,她喜欢在那窜来窜去,十二岁之后,她的轻功进步神速,有大半就是在这林子里练出来的,追野兔、撵山鹿,满林子的小动物见了她都跟见了山大王似的。

除了后山,她还喜欢溜到东北角最高的一处塔哨,往左可以看底下校场的演兵,往右可以看演武场的人对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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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气好时,还能看到顾衍亲自上阵,那就不叫对打了,那是单方面的以一对一串,上台时是一串,倒下时也是一串。

就是没来过顾衍的院子。

辛越跟着顾衍走进正屋,屋内清一色的灰墙石砖,屋子不深,但左右却极宽,整个呈一字型,用木门隔成两间。

左面占了三分之二的是他办公之处,和家里的书房差不多,一张大书案,上头早已快马送来了需要批复的奏折和密信,下头置了四张扶手椅,要说与家里书房有什么不同,便是多了满墙的兵器。

顾衍却拉着她往右边走,推开一扇木门,里头是他休息的地方,没有置拔步床,只放了张榻,窗下有一张高几,配着一把紫檀八角宫凳,正中一张圆桌,几把圆凳,一架山水屏风,十分……简朴。

“你……”辛越想到自己的卧房,再想到他的性子、行事作风,心思发散了些,“你其实就喜欢这种简朴的罢,为了我,将我们府里装点得仙宫似的,真是太难为你了。”

“辛越,我们府里的一园一池,一亭一阁。”顾衍关上屋门,静默了一下。

辛越时刻准备着感动飞扑,帮他补充:“还有我们屋里的书画摆设、奇花异草,还有你要打的那张白玉榻……”

“其实都是我喜欢的。”顾衍看她一眼。

“……”

他把辛越僵直的双臂拉入怀里,放到自己后腰,额头抵着她:“你这性子,再精巧豪奢的东西给你,都是当寻常物事用,拿百金一两的茶叶做茶叶蛋,前朝的玉骨碟让你装板栗壳,云徽上人的画让你批成活春/.宫……”

“好了……”辛越倍受打击。

顾衍:“你及笄之后,四季衣裳、配的首饰钗环,敷脸的面脂、净手的花露、揩齿的膏子,都是我挑的。”

辛越耷拉下眉眼,“……十个辛府加起来都没你管得精细。”

他拉着她坐在榻上:“虚长你几岁,自是要为你思虑得妥帖些,还有你今日穿的小衣……”

“闭嘴!”辛越绯红了脸,将软枕按在他怀里。顾衍略挑眉眼,满是戏谑。

外头黄灯敲了两下门,得应之后捧了个匣子进来。

辛越一看,怎么有点眼熟?

顾衍简单嘱咐了几句:“都是你这两日看的话本子,还有一本画册、描红本,够你打发一点时间,若是烦闷了同我说,你还病着不可溜出去玩。”

顶着顾衍“我把你看透了”的眼神,辛越乖顺点头,“好!”

在府里顾衍连房门都不让她出。

今日能跟着到京郊来,她闷了两日的心绪早就松泛多了,便起身推着他往外间去:“你去忙你的罢。”她早就听到外头密密踏踏的脚步声了。

辛越拿起一本画册,捏着一支笔站在窗前高几上照着描画。

琴棋书画之中,她能抚两曲琴,棋艺也尚过得去,一笔字练得最好,然而绘画却一塌糊涂,到如今也只能照着画册画几枝呆板的红梅。

原以为画完这枝也差不离了,前头突然传来一道清脆的碎瓷声,惊得她手一抖,红梅下登时就多了一滴血泪。

第94章、挺疼的

她扭过头,黄灯站在门边,脊背微曲,头垂得低低的像只小鹌鹑,正要出言安抚。

木门忽然自外被拉开,顾衍黑沉着脸,周身阴鸷暴戾外显。

黄灯闪身而出,迈出门槛的瞬间脊背兀自挺起,仿佛还抚了一把胸口。

“……”一刹那的场景,跟小鬼见了阎罗王似的,辛越不由扶额。

阎罗王匆匆走进来,揽着她的肩时才柔缓一二:“吓着你了?”

辛越点头,低头看画,画了大半日,才得了两枝僵硬无神的梅花,这一滴上去,甚妙!直接连她的眼睛也不必荼毒了。

一边想着将画揉起来,一边说:“吓着了,这是怎么了?”

“小事。”顾衍揉揉她的头发,抚着后心,一下就看到了红梅旁凭空多出来的一滴红色。

他握着辛越的手,环在她身后,寥寥几笔,一滴红泪便成了飘落的梅花瓣。

搁下笔才略微懊恼,附在她耳边说:“一时忘了你在这。”

这梅花瓣画得形神兼具,她乃是个又不懂画又挑剔画的,此刻都不得不摸着良心说一句,这一片梅花瓣,加上她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加持,瞧着赛过了那册子上满枝头的梅花。

一时衬得她画的两枝梅枝更加呆滞。

辛越心生困顿,这究竟是扔还是不扔呢,正待怼近了细瞧,却被顾衍拉到了桌前坐下,黄灯提了两只食盒进来,正往桌上端菜,辛越只好趁机打量打量顾衍的脸色。

其实为官做宰,且做得稳稳当当的,大多已能将脸皮的变化修至臻境,作出来的面色,都是七分真,三分假罢了。

试想你的神情若是明明白白摆在脸上,不管是下属或是上峰,都能轻易将你的心思探出来,那你便成了既被下属糊弄,又受上峰摆布的人,除开你是拿来摆设的贵重的花瓶,辛越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能让这类人在朝堂上生存下去。

而顾衍,与花瓶二字是绝然不相关的。

因此方才那声脆响不过是在动静上令她吓了一跳,之后她想的倒不是顾衍为何发这么大火,而是他心里又猫着什么坏水儿。

但他此时低眉阖眼的样子,令辛越心里不由多思,莫不是真的气着了,莫不是心里正极力压着、忍着,只是不欲教她瞧出来,不欲教她担忧?

想着辛越学着他,一下一下拍着他的手背,试探着哄了一句:“……乖。”

再轻声地宽慰他:“气坏了不好憋着的,你去外头寻个木桩打两圈就好了。”

“……”顾衍撩起眼皮,茶色的眸子浅浅盯着她,微微有些疑惑。

她不大擅长小意温存这种事,不知旁的女子都是怎么哄人的,只好收回手,边吃饭边慢慢琢磨。

见顾衍眉目笼着一层若有似无的霾,不碰饭菜,拿着一只勺子,时不时看她,半天才喝一口汤。

犹豫间便放了筷子,拉起他的手,想想娘亲怎么哄自己的,便轻轻在他的手上呼了呼气,柔柔道:“不气了啊,给你吹吹。”

“……”顾侯爷从未被人哄过,此刻后知后觉,辛越竟是在哄他么?

辛越来回吹了个遍,顾衍也没有什么反应,辛越略微悟到哄人这种事情,也是需要天分的,她许真的不是这块料,讪讪地正要收回手。

顾衍轻咳一声,换了只手放到她跟前,淡淡开口:“是这只手。”

“……”辛越也呆了,好一会才机械地拉过来,放到嘴边竟还忘了呼气。

顾衍目不转睛看着她,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一本正经道:“挺疼的。”

“啊,”辛越回过了神,连忙吹了好几下,定睛一看,指腹上还真有一道红印子,想是握着杯沿握得紧了,她抓着他的手左看右看,突然站起身,“我去让黄灯拿个药膏子来抹一抹。”

顾衍反手抓着她:“不必,快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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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因着起了身,辛越眼角瞥到了屋外落了几个影子。

今日暖阳高照,融融如春,顺着青砖石上的影子往上看去,就得见两个身着藏青色外衫的男子跪在屋外,瑟瑟缩缩。

屋外风大,和着暖阳,一冷一热的,加上心底惶惶,教他们的额上都冒出了冷汗。

辛越被顾衍拉着又坐下时,认真端详他的脸色,真真半点愠色都看不出来,才问:“是外面那两人惹你生气了?”

“无,杀鸡儆猴罢了。”他平平应着,答得却很快,“是你,吃饭也不好好吃,东看西看什么?”

“……”辛越心道,还不是看你。心中还是好奇谁是那个猴,想着便问了出来。

顾衍悠悠往她碗里夹了一片笋:“南地军情,三水十八弯有异,驻军将领张起思拖了一月才报。”

三水十八弯,三水是承平河、静阳河、大清河。

十八弯便是两江与渭国交界的蜿蜒青山,因为山路曲折,鸟道羊肠,人烟罕至,故称十八弯。

齐、渭两国以山水相隔,天堑难攀、怒水汤汤。因此自古以来,大齐与西边的古羌、西越,北边的辽国都是战乱不休,但渭、齐两国因着天险,倒是冲突最少的。

辛越三两口吞下青笋,用帕子包了块盐炙排骨,怪道是军营,这排骨都是长长一根,烤得焦香酥脆,里头香软,一口下去汁水横溢。

她边吃,边听他说着三水十八弯的由来。

啃完一根方道:“你已经知道了?”

顾衍点头:“嗯。”

“可他明知瞒不了,为什么还要迟一月才报?”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一目了然的么,在朝为官的哪有不知道顾衍手段的,糊弄一二小事顾衍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这等军国大事也敢瞒,除非。

辛越脑中电光乍现,忽然照彻,笃定道:“除非他不是要瞒你,是要让别人误以为你不晓得这个事。你们俩联手糊弄别人!”

顾衍感叹:“你果真养病养得太闷乏了,竟能分出心神思索这些事。”

“……”

辛越当他在鼓励自己了,也不斟酌,全当着闲聊,把心里的猜想说出口,想到哪说到哪:“最有可能的当然是你们要糊弄渭军,他们在三水十八弯活动,你们当作不知,让敌方真以为你没做准备,你好在那更顺利地施展手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辛越说着上了手,恶狠狠地比了一个手刀。

顾衍忍俊不禁,点头:“继续。”

辛越不好意思道:“续不下去了。”

他摸摸她的头作抚慰:“三水十八弯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然天险难越,如今齐渭两国以此为界,各自相安已经有百余年了,渭国再次打上三水十八弯的主意,也属正常。”

顾衍缓缓说:“三水十八弯地势险要,但密林深处有避世不出的族群,要论地形熟悉程度,没人能比得过土生土长的。多年前我率兵收复南地沿海,插了一支五百人的私兵进去,收复了半数族群,如今该到起用的时候了。”

辛越笑不出来了:“真会起战事吗?”

“大的战事起不来,”顾衍沉下脸,“但渭国野心勃勃,频频把手伸过界,不一次把手剁了,总归是个隐患。加之,阿越记得年前我派辛扬下两江的事么?”

“记得啊,”辛扬刚从两江回来时,那叫一个财大气粗,一车一车地往府里给她捎东西,“不知道的,还当他去的不是江宁,是去洗劫国库了。”

“江宁就是另一个国库,”顾衍意味深长一笑,“过年了,渭国四十万兵马驻在边境,与江宁就隔着三水十八弯,若你是江宁世家,会怎么做?”

“呃……”辛越手指头不自觉绕着垂下来的头发丝,“把钱藏起来,或者搬家,怕打仗么。但是动静太大了,牵一发而动全身,最好先确定一下打不打仗。”

“对,”顾衍赞许地看她一眼,“那你说,要不要适当给世家一个贿赂官员,换取消息的机会?”

“要的。”辛越点点头,恍然大悟,“所以,你把张起思放出去,让他稳住两江世家,年后再自己到江宁去一锅端了?”

顾衍颇带暗示地捏了捏她圆润饱满的脸颊:“阿越果然是我的小师爷。”

“……”辛越执筷的手顿在半空,闭上眼想象了一番筷子扎得他东逃西窜的样子,一息之后神色如常地夹了一筷子姜片到他碗里,须臾,想到了什么似的犹疑地问,“一个月前……陆于渊一个月前就在南边给你找麻烦了吗?”

顾衍趁她托腮看墙思索时,将姜片塞到米饭底下,拨弄拨弄,外头再看不出来,“嗯,此子心眼甚多,甚歪,所以渭帝薨逝之后,我推了渭国二皇子一把。”

辛越的筷子掉在了地上:“渭帝死了!?”

“吊着一口气罢了,里里外外多得是人想要他的命,我不过……顺水推舟,二皇子继位新君,同陆于渊一向不睦,他不回也得回,省得日日将心思打在你身上。”

顾衍语气渐渐阴戾,“但没想到他将乌灵推出来,借皇后的手搅浑了水将你带出京,临了也不忘惹事。”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如今陆于渊在渭国同二皇子斗得风生水起,但愿他会喜欢自己送的一份大礼。

“……”辛越倒真没想到里头还有这桩事,怪不得陆于渊这般一路急行,她接过顾衍递来的筷子,“私心里,我希望他不要再踏入齐境一步。”

顾衍没说什么,二人都知道这只是个妄念,往后还有不尽的麻烦等着他们,如今还是好好吃饭罢,她的目光移下:“你……你碗里的菜都吃了?”

“都吃了。”

辛越有些狐疑,侧身看了看他底下的地板,又看他的桌子:“真吃了?”

顾衍风轻云淡:“真吃了。”

“……”辛越心里蓦地升起一点愧疚,给他舀了一碗汤,“那个,压一压辣。”

一顿饭吃下来,辛越碗里干干净净,顾衍难得剩了点饭底。一问,顾衍才说他虽是做样子,但十分怒里有三分倒是真的,辛越听得心疼,陪着他歇了个晌。

起来时顾衍已经去了校场。

辛越端着一盏茶看话本子,听黄灯说门口那两人教打了二十军棍拖下去了。

二十军棍下去,只怕路都走不了了吧。

她这么说时,黄灯沉静的脸上现了一丝不屑:“软脚虾罢了。”在黄灯心里,她进进出出时没有踹他们两脚都当得是极有涵养了。

辛越看了两本话本子,抖了一地鸡皮疙瘩,便在高几前继续画那幅被顾衍盘活了的红梅,直到天色晚了,顾衍还没有回来。

她听到了外头呜呜咽咽的风雪声,打开窗格,被扑面而来的雪霰迎头打了个激灵,手一抖就将窗格合上了。

黄灯点好灯,转头急忙过来搓了搓她的手,道:“夫人,莫要开窗。”

顾衍推门进来正好瞧见这一幕,眉头一皱,有些不悦,低喝道:“下去。”

辛越被他拉到身边,笑着搂住他的手臂:“你也太凶了,黄灯不过是担心我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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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衍不喜旁人碰她,此刻却有些羞于启齿,只是将她的手贴到了自己里衣和外衫之间,眉毛蹙起来的时候,上头一片雪花融成水滴落在他的鼻翼:“怎么这么凉。”

辛越伸出手按在那滴水珠上:“画画。”

顾衍偏头去看,窗下高几上放着两本话本子,画纸上除了两枝歪扭的红梅就是稀稀拉拉几丛兰花、几株无节的歪竹,还有一团氤在一起的,“那是……太阳?为何画在底下?”

“……”辛越跳起来,手指点在那团橘色上,“你看好!看好!四君子还缺了什么?”

大罗金仙来了也看不出那是朵菊花……

第95章、黑衣少年胖娃娃

第四日,辛越没再黏着顾衍东跑西跑,江嘉年回京了。

老倪估摸着日子,早早地寻了武安侯高聿其,京中的卫戍、警备和治安保卫都归他管,只稍稍提了一句,两江总督耿思南大人即将入京,他夫人与自家夫人乃是最要好的手帕交,高聿其便懂了,当即吩咐下去。

这日天高疏阔,万里无云,寒风不再像刀子似的割人的脸。

城门口一裹着裘衣、折頞广额、身高八丈的中年男人走来走去,身后坠着两个点头哈腰的小兵。

一小兵问:“头儿,您都连着巡了五日了,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人物?”

“去去。”裘衣男人不耐烦,伸长了脖子往城外瞧。

忽而眼前一亮,宽阔的石道尽头缓缓现出一队车马。裘衣男人前几年打仗时就是个哨兵,眼神极好,那队人的车马属一品规制,打头的几人文质彬彬,一股子酸秀才味,一瞧就是江宁那些儒士。

他猛一攥拳,低低骂了一句:“奶奶的,老子在城门口守了五日夜,人再不来,婆娘都该提刀来撵了。”

转头咧开了嘴向后跑去牵马,又朝跟上来的两个小兵一人踹了一脚,“还不去迎!”

小兵倒退五步,傻傻问:“头儿,您等了五日,不去迎啊?”

裘衣男人啐了一口:“迎个卵蛋!”脚下一夹马腹,飞驰着划过了喧嚣初始的长街。

辛越在用早膳时,老倪便掀了帘子来报,道两江总督耿思南大人的马车已入了城门。

她一下就搁下了筷子,旁人数年未回京,到家第一日,定是在家中拾掇,但嘉年,哪怕是天王老子拦在她跟前,她回京第一日,也定是先杀到定国侯府里来。

顾衍慢慢吞吞地给她添半碗米汤,摇头道:“看来今日不能把你揣在兜里带着走了。”

他这几日尤其儿女情长,说这话时日光恰好透过琉璃窗投在他脸上,分明没有什么情绪的脸,没有什么起伏的话音,却像是染了一分冬日的朝曦,暖融融地教人想将他按在怀里。

辛越手随心动,将他拉到身前,随即推推赶赶地轰出了府。

随后坐在花厅里头,手里拿着一张膳食单子,心神不知飘到了哪重天,一会笑一会愁,变脸之快,令人瞠目之余不禁发笑。

芋丝是当中最知道因由的,她走过去给辛越端了一杯热茶,笑着打趣:“夫人不必担忧,嘉年姑娘吃不了您!”

辛越放下单子,揉着额心头疼地说:“嘉年饶不了我。”

她、嘉年、辛扬三人的家都在同一条街,三人从小一起长大。辛越辛扬都是祖传的调皮捣蛋,辛扬猴得纯粹,辛越好歹还披一张淑女皮,只是大了后辛夫人由着她不在贵女圈中交际,待她和顾侯爷的亲事定下,京中众人才惊觉有这么一号人。

嘉年就不同,打小就是贵女圈里头出了名的温婉娴淑,哪怕最娇蛮任性难说话的高门小姐都会卖她一个面子。同首辅家的嫡女汪清宁双姝灼耀,一个占了娴名,一个占了才名,求娶的人从南城排到家门口,可惜最后便宜了耿思南。

但只有亲近人才知道,嘉年的性子不若表面柔顺。女肖其父,江御史铁面刚直,嘉年的性子底色也是要强的,遇上自己在意的人事,是一步也不让。

她成亲又早,耿思南那厮比嘉年大了六岁,费尽心思求娶,自也是宠着爱着,虽有个刻薄的婆母,也是分隔两地,故而婚后她的性子倒是更霸道了几分。

辛越想起那一箱笼的书信,不霸道也写不出斗大的四个“老娘来了”。

她登时寒毛竖起,手里的单子也不看了。

刚让人打发小厮去看耿家马车到了哪,就又有一个小厮抹着汗进来,扑通一下跪着报说:“禀告夫人,耿家马车已经到了街口了”。

红豆上前领了人出去,往那小厮手里塞了个银角子,小声道:“下回别动不动就跪了,夫人不爱这规矩,老老实实站着回话就是。”

小厮还在抹着汗,挠着头,咧嘴笑得憨厚:“诶!谢谢红豆姐姐,夫人像画里出来的神仙样儿,我一看就傻了,当观音娘娘拜哩!”

红豆噗嗤一声笑,瞧他生得憨厚朴实,心里升起几分好感,便给他指了个好差事:“夫人有客来,你且到廊下等着,一会厨房李婆子来问什么时候上点心,你就告诉她,点心备两份,一份送园子里暖阁去。”

“欸!!”小厮嘴角咧得更大了,三两步站到了廊下,门神似的杵着等人。

红豆笑着走进花厅,正好夫人打发芋丝到府门口接人,见夫人朝自己招手,她忙快步过去。

辛越素净圆润的指头点着膳单上的几样,道:“这几样去了,桂圆这类核儿都太大,怕孩子噎着,还有,她家孩子吃不得牛乳,乳饼也去了,换红豆糕、栗子糕、桂花糖来。”

“是,夫人,”红豆应下了,又笑道,“奴婢已吩咐了人打扫暖阁,一会您和耿夫人说话,小公子也好有个玩的去处,一应点心也是齐的。”

辛越想了想,夸了一句:“红豆真机灵!”

一盏茶的滚滚热气刚歇了三分,门外人声喧哗由远及近,嘈嘈切切,匆忙而行。

江嘉年提着裙子杀进来了。

侯府下人惊了一片,头一次见有人煞气腾腾地进侯府,还能喘气儿。

十七蹲在树上拿捏不定,手按在腰间佩剑,干脆一跃而下,朝花厅内走去,垂首道:“夫人,人来了。”

辛越捏着一颗蜜桔,心不在焉地放在手心滚来滚去,乍听十七的话,蹭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去。

秋水长廊迂回曲折,一道身影突兀地停下,随即蓦地加快,奔着朝她而来。

“辛越!”

江嘉年提着裙子跑得飞快,二十几年养的规矩礼数、端庄矜持通通抛到身后。

带着腾腾的煞气、思念、惊忧扑到辛越身上,全化成了江宁的水雾,一激一凝,二人潸然落泪,哭成一团。

身后的几个丫鬟都悄悄别过脸去,眼底泛红。

好一会,才被后头急急赶至的稚嫩声音打断,“娘亲!娘亲!”

小胖娃娃被仆妇抱在怀里,双手不住挥着,见娘亲哭得伤心,怔得傻乎乎,嘴巴一瘪,要哭不哭地不知怎么办。

二人这才分开,止了泪。

辛越濛着眼儿,看向多年未见的好友,江嘉年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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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穿的是一身杏黄色如意云纹的衣裙,是她在闺中最喜欢的颜色。高髻顺滑,一丝不苟,头上仍是像从前一样簪着一小朵清妍的小花。

看得她心头发酸,热泪一涌,差点又滚了下来。

都进了花厅坐下后,接过丫鬟递上来的热巾子擦了脸,敷上面脂,两人这才相视着笑了。

“娘亲,要抱!”方才追不上娘亲的胖娃娃落了地,摇摇晃晃地走向江嘉年,到得了她身前,被一把抱起放在腿上。

“这是我们家昀哥儿,如今两岁了,”江嘉年笑着告诉辛越,又对怀里的胖娃娃道,“快叫姨母。”

辛越的一颗心方被泪水泡得酸软,如今又被小胖娃娃奶呼呼的一声喊得直接化了,爱不释手地逗了一会。

复又抬头问道:“你们家姑娘呢?”

江嘉年露了愁容:“他姐姐赶路时犯了晕症,方才先送了她回府里。”

芋丝捧着紫檀玫瑰托盘,将早早备下的见面礼递给辛越。

辛越伸手将上头的一枚莹润通透的古玉挂在胖娃娃身前,没忘刮刮他的幼嫩小脸,逗着他道:“昀哥儿再唤一声。”

“多谢姨母。”胖娃娃奶声奶气,她真是越看越爱,伸过手去也想抱抱他。

胖娃娃却瞅着她身后,大眼睛水汪汪的,伸着小手像是要往前又有些踌躇。

辛越一愣,回头看,十七还站在身后。

黑衣劲服,剑眉冷目,单手抱剑,凛然不可轻犯的样子。

便想孩子对人身上的气息感知最是敏锐,十七这种瞧着清俊,却是在死人堆里滚出名堂的,加之年少轻狂些,身上煞气敛得不大好,怕是将昀哥儿吓着了。

还不待她说话,却见昀哥儿伸长了藕节似的手臂,咿咿呀呀地叫唤:“要,哥哥,漂亮哥哥,抱!”

江嘉年僵了,辛越僵了,十七的剑掉在了地上,哐当一声。

昀哥儿趁机滑下娘亲的膝头,扶着椅子走到那黑衣哥哥身旁,拽着他的袍角,费力地抬头,软软地撒娇:“抱。”

十七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小胖娃娃急得打转,眼泪汪在眸子里。

胖娃娃的娘亲笑得前仰后合。

辛越接收到十七的求助目光,却笑着将他往坑里推,指着昀哥儿说:“十七,你抱抱他。”

少年没见过这样白嫩的小孩,脸颊手上豆腐似的,仿佛一戳就破,不知从何下手。

然主子命不可违。

少年蹲下身子,伸出手试探了两下,从背后拎起胖娃娃。

辛越笑得肚子疼,泪花都渗出了眼眶,上气不接下气道:“你得两手把着他的腋下,抱起来,对了对了,再拿一只手托住他的屁股,哈哈哈哈,十七抱得真好。”

胖娃娃称心如意,振臂高呼一声:“呜呼!冲!出,出去玩!”

江嘉年也含笑望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儿子趴在男子背上,朝自己扮个鬼脸,她也弯弯唇笑得宠溺。

待一大一小两人消失在了门边。

江嘉年的脸一下就拉下来了,目光锐利上下扫视辛越,“怎的瘦成这副样子,定国侯府养不了你,就让顾衍趁早滚蛋!”

厅中上点心茶水的七八个丫鬟还未退下,一听这话大不敬,呼啦啦跪了一地。

江嘉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要的就是话传进顾衍耳中。

第96章、不原谅

辛越忙让红豆带了人出去。

待花厅门关上,四下无声之时,辛越扭头,江嘉年的脸上已是泪水涟涟,同方才狠巴巴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辛越抽出帕子按过去,声音也有些哽咽:“你再把我招哭了,就要水淹侯府了。”

江嘉年被她说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隔空点着她的脑袋命她老实交代:“你说!怎么回事!三年里都吃了什么苦?”

坦白从宽什么的,自打辛越回了京,便做得十分熟练了。她对着江嘉年心虚,将这些年的事简单与她说了一遍,包括如何受伤,伤后去了哪,又为何不联络家人好友,大大小小的,想得到的全和盘托出。

打头第一句,江嘉年弯如新月的眉头便开始皱起来,说到治伤时她的脸色更是难看,再讲起她回京之后的事,江嘉年的脸拧成了一团。

絮絮说了许久,茶壶都唤人进来换了两回。

最后辛越自己总结了一句,时也命也,她辛越从小积福行善,同老大爷买一包西川乳糖都会多给一个铜板,各路神仙都看着,如今也该苦尽甘来了。

她这样豁达的模样,不论是真心还是作出来安慰人的,江嘉年都只觉得心疼,知道她这些年必过得不好,却不知竟这般跌宕起伏,拿帕子按了按眼角,飘了一句叹息:“你这不是死了一回,是死了被拽回来,阎王爷气不过,只好一巴掌把你脑子拍坏。”

这人嘴怎这么毒?

辛越幽怨地看她。

江嘉年无视她幽怨的眼神,又一叹:“唉,那会都说你嫁得好,可我却担心,你嫁得太好,也太险。”

“你既回来了,做的那些混账事想来你爹娘已教训过你,”江嘉年再想起她宁可独个在外扛着,也不肯联络任何一个亲人好友的事,眼神淬了刀狠狠剜她一眼,“我只告诉你,这事在我这可没完,你若不好好养着身子,且看我怎么收拾你!”

辛越从小被江嘉年压一头,视她如长姐,此时自然更是诺诺:“知道了。”

江嘉年转念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在她身上打了数个来回,眉头拢起,满面忧愁的样子。

辛越刚有些犯人蒙赦的侥幸,便又叹了声女子心绪果真瞬息万变,苦着脸豁出去了,说:“我都老实交代了,你怎还愁得这样,如今我身子骨虽不大结实,经不得你像从前那样收拾了,但你打我一打也还是受得住的。”

“你如今……”江嘉年提着眉梢将她觑了一眼,颇有些瞧不起,“还是算了吧,再给你打散架了我也凑不回去。我只问你,当真打心眼里原谅顾衍了?不管怎么说,一剑当胸……你再是皮实,也还是个半大的女孩子……”

辛越一愣,呆怔着伸手去接江嘉年面上滑落的泪。

温热的碎玉打在她手上,辛越蓦然惊觉,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就连她也没问过自己。

此时此刻,花厅门外,闲庭阔步的玄衣身影倏然顿住,单手屈指举起,离那门框只有一寸距离,却迟迟没敲下去。

长亭悄悄后退十步将探头探脑的黄灯拎出去,清场。

顾衍转而将双手负在身后,静静站在门外,思绪不受控制地乱飘,里头的人迟迟没有回答,她在犹豫?还是在摇头?

里头越是无声息,他气息越是紊乱,胸口激荡着一片激烈情绪,连门框都不敢直视,只垂头看地上青砖,背在身后的指尖交缠,扯得厉害。

从云城带她回京时,在帐子里,她说的也是“没有喜欢你,没有原谅你”。

彼时他满心只要她回到他身边,便是不喜欢,不原谅,也要将她留下,那如今呢?他的姑娘爱他,又愿意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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谅他吗?爱和原谅,从来都是两件事情。

辛越捏着手指头,面上并无纠结异色,倒像是恍惚回忆往昔的模样,片刻后浅浅淡淡笑了一下,道:“自然是……”

“不原谅。”

门口的身影顿时如石头般僵硬,眼看就要道道开裂,碎上一地。

里头声音传出来,清灵的声音和着细风,在半空辗转数道,才歪歪斜斜一个字一个字扎进他耳里,“要让他记一辈子。”

顾衍遽然抬头,周身气血腾起,满腔又热又酸,猛一紧拳,对!我的好阿越,不原谅,让我用一辈子还。

顾侯爷在自家花厅门口听了一句墙角,便转身抬脚离开了,来去皆如一阵风,携着濛濛水汽而来,踏着七彩飞虹而去。

花厅里头的人还在细细交谈。

江嘉年拍拍她的手背,半是服气半是怨恼:“我原瞧不起顾衍,他铁血手腕雄掌天下,却连你都护不住,但这三年,我瞧他也过得不像个人,我既是恨他,又不得不承认,没有人能做到他那个地步。”

“说一千道一万,他若是没有把你找回来,再多的狼狈颓苦都是虚的,但他将你找回来了,这份情意才落到了实处。”

辛越同她一起感慨:“老天爷待我狠了点,却也没捉弄我的姻缘。”

江嘉年瞧她半晌,转头想起另一桩麻烦事,她附到辛越耳旁问:“像那个黑衣守卫一样的人,还有没有?”

辛越一愣,点点头,又连忙小声道:“十七是专护着我的,算是在明面上的,暗里不知多少呢,怎么了?”

江嘉年话噎在喉咙口,压低声音:“你在渭国待了多久?”

原是这事,辛越轻咳两声,说得同做贼似的,压得她嗓子都哑了,随即落落大方点头道:“一年余。”

江嘉年眯着眼看她:“你也知道,两江同渭国只隔了个三水十八弯,商贸往来极是紧密。我也是听说,传说陆国相家的小公子有一红粉知己在渭都临尧城。”

辛越点头:“这我知道。”

喻霜嘛,极讨喜极厉害的姑娘,都传她是陆公子的红粉知己,陆公子护着她把持临尧城的丝绸生意,但陆于渊只给她行了几次方便,换了几味药回来炼药丸,实则整个生意都是她一个人撑起来的。

辛越在临尧城待了一年,同喻霜也处得很好,她还替喻霜抱不平,姑娘家如今自食其力地做点什么事,都容易被冠上个靠男人,靠家族,靠关系的说法,重点是喻霜很该趁机讹陆于渊一笔,赔偿一下她随风而逝的清誉。

江嘉年斜看着她:“传说他为这女子顶撞国相,将人放在宅子里藏着护着。”

“这么宝贝?”辛越冥思苦想,喻霜天南海北地跑,怎么也不是个需要藏着护着的,关在宅子里的……

辛越头顶一道霹雳打过。

江嘉年添上一把火:“传说这女子身患顽疾,他为了这女子搜罗天下奇药。”

哐嘡一声响,辛越的茶杯落在地毯上。

江嘉年从桌上的乌漆茶盘中又翻过一个杯子给她倒了杯茶,眼光莫名:“我原以为是个国色天香的奇女子,谁成想……”

辛越摸摸自己的脸,国色天香奇女子,她也只沾了个女子二字。

她端起茶杯,坚定地摇头:“传言不可尽信,临尧城里传的,飘过三水十八弯就变了味了。你先头说的,同你之后说的,定不是一个人,前头说的红粉知己我知道,很好的小姑娘,同陆于渊也亲近,后头那个身患顽疾的才是我。”

江嘉年翻了个白眼:“但能让他陈兵边境的可就只有你了吧。”

哐嘡又一声响,这套和田白玉的茶杯算是保不住了。

江嘉年干脆往她手里塞上一个蜜桔:“四十万兵马陈在渭国边境,如此看来,竟是他的退路,可叹这个年,两江没一个人过得安稳。辛越,我没想到这个因由竟会是你,过年时一日三餐地按顿骂了你不知多少回,你,不要同我计较这些。”

“……”辛越笑容都有些扭曲,“不,不计较……但是!按顿骂,会否过分了些?”

江嘉年一通插科打诨,让辛越回了一点神采,那陆家小公子没有直接打过来,除了顾虑两国天险、齐国兵力强盛,恐还思虑着给这多愁多病身的红粉知己积点阴德,那四十万大军,多半驻给顾衍看的。男人么,怎么折腾都是他们的事,她只希望,阿越能苦尽甘来,清清静静地圆满此生。

两人一起出神,厅中一时寂静。

窗外北风忽然啸啸而来,打得窗棂扑扑作响,满堂静思顿散。

辛越一拍脑袋,立时想到自己脑袋不能拍,又拍了一下大腿,不拍拍哪儿,总觉得胸腔中扬起的激动显不出来。

她扯着江嘉年的手道:“我们开春说不定能一起南下。”

江嘉年呆了呆,忙问怎么回事。

辛越将顾衍欲带她一起去江宁的事说了,她一番激昂,却见嘉年眉目惆怅,不解地问:“怎么了?”

江嘉年的神情垮了下来:“我婆母要昀哥儿在京中开蒙,怕是不让我带着回江宁。”

辛越没想到这一层,一腔激动顿时凝固。

“不提她,”江嘉年淡淡扯了扯嘴角,“她自个压不住丈夫、儿子,就想来把持我儿子,做她的春秋大梦!”

……自古恶婆婆便是拦路虎,辛越自个没受过磋磨,听了她的话胸中慨然升起一股义气:“届时要打起来的话,管我借人,我将十七借给你。”

两人玩笑了一阵,门外传来敲门声。

黄灯候在外头,看着日头升到正头顶,又缓缓划过,怕是两位夫人一时谈得忘了用饭时辰,便敲了门进去请。

辛越今日过得十分开怀,心中隐隐轻松了许多,午间和胖娃娃一道胡闹,都不由多吃了一碗饭。

江嘉年带着胖娃娃恋恋不舍回府后,黄灯陪着辛越消食,二人在留山园走了半圈,额上沁出薄汗,就近走过湖上木道,在了然亭上坐下歇脚。

她接过帕子,往额上按去,雪白丝帕一上一下,将她的眼帘遮了一瞬,丝帕再落下来的时候,辛越看到了一个鬼祟的身影。

那身影在木道尽头的梅树下探头探脑,鬼祟得让人想看不到都难。

她和黄灯互看一眼,后者道:“夫人,奴婢去看看。”

辛越颔首,黄灯转身而去。

了然亭上四面透风,坐了片刻,额上薄汗尽消,冷意嗖嗖地钻入她的脖领。

辛越拢紧脖子的披风软毛,鼻头一痒,第一个喷嚏打出来之后,十七从亭子旁翻了上来。

被吓了不知多少次,如今她已经能习惯这个样貌俊秀、行止鬼魅的少年,一度认为若是夜半恶鬼都长这个模样,怕是有不少人愿意被勾魂的。

她还未开口,少年将一只金珐琅九桃小手炉放到桌上,转身。

“咳咳……”

十七又回头,正经地问:“夫人可是不适?”

“不是,你,”她忍笑忍得肩膀微微耸动,指着少年的身子,“回去换个衣裳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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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一愣,扭身去看,后背几个明晃晃的小脚印显在黑衣上,尤其引人注目。

少年涨红了脸,翻身下去了,来去如风。

她笑笑,拿过手炉,黄灯快步走回来,开口就让她愣在了原地:“夫人,倪总管使那小子传话,耿夫人带来的女子如何安置?”

第97章、小厨娘山栀

黄灯正欲再说,芋丝和红豆一人捧着披风,一人捧着手炉子穿过湖上木道而来,三人叽叽喳喳,将江嘉年带来个女子一事东一道西一道地凑了个整。

大体便是江嘉年此番回京,打的是待上至少半年的打算,他家两个孩子在江宁生,在江宁大。小的还好,耿思南娇惯女儿,将女儿养得挑嘴得很,她便带了厨娘上京来,问题就在这厨娘上,这厨娘并不是耿家家生子,而是签了短契的江宁名厨。

上京时他们在路上遇着了飞远将军庞开雄的小儿子庞宁,庞老将军与张起思两人隔着一条曲橫江,一东一西地镇守两江十余载,是耿思南的左膀右臂。

此番渭国除了散四十万大军在边境,还令派了探子往国界处探,庞老将军手底下的哨子探到了几个,好生确认了几回,折了几个好手,才确定了消息,同张起思两人一商议,决定把这消息一路报给总督耿思南,一路快马送回京。

谁料张起思个贼老匹夫,当着面应得好好的,道都包在他身上,转头就将奏报压了一个月,庞老将军深感老实人被狗欺,当即派了小儿子快马飙进京来,务必要在顾侯爷跟前将张起思一层皮掀下来。

谁知庞宁在在路上便遇着了老爹的顶头上司,耿思南一家。

自家暴跳如雷的老爹是耿思南的左膀,张起思是耿思南的右臂,右臂扇了左膀一巴掌,庞宁作为左膀的小指头,自觉有些丢面,讪讪地下马去将老爹的盘算全倒给了耿思南听。

此一番惭愧和激愤先且不谈,他半路被耿思南截下,在耿家帐子里一道用饭时,被耿家那小厨娘驯服了五脏庙。

进了京办完事之后,对那小厨娘……的厨艺念念不忘,不知打哪打听来那小厨娘同耿家的短契这几日便到了,趁着还在京里,就想对那小厨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人带回江宁去。

今日嘉年一回京便上定国侯府来了,小厨娘是个半自由身,得了主家一句许可,便上京里最有名的酒楼玳瑁楼摸底去了。

庞宁动之以情动到了玳瑁楼,许是少年家年轻气盛了些,言辞间有些没拿捏住分寸。

据探来的消息,那庞宁将小厨娘堵在了玳瑁楼贵宾厢房,上来就是扯衣裳。他自打吃了小厨娘的饭菜之后,再吃旁的饭食都是味如嚼蜡,直欲让小厨娘数一数他肋间都瘦出了几根排骨。

吓得小厨娘当场便亮出了随身的水果刀,庞宁身后的亲兵一见这阵仗,慌了神地要上来夺刀,庞宁在后头大喊,“莫要伤了她的手!”

慌乱之间水果刀从小厨娘手里掉了出来,好巧不巧,正正扎在她的鞋面上。

一声惨叫传出来的时候,江嘉年正好经过玳瑁楼,直直将庞宁捆巴捆巴,扭送给了耿思南,伤了脚的小厨娘便顺路带到定国侯府来了。

走的时候……小胖娃娃闹得太厉害,她一时忘了将人领回去。

辛越听完当即十分不雅地笑得捧腹,一笑庞家小子当真是耿介憨直,二笑竟这般巧,一把小水果刀正正扎在了小厨娘的鞋面上。

笑出了朵朵的泪花,辛越赶忙接过帕子,按了下眼角,随即敛笑端肃起来,对黄灯说:“黄灯啊,往后说话呢,轻重缓急,重急往前,轻缓往后,千万莫要再颠倒了。把人带来我瞧瞧……”

想到这小厨娘伤的是脚,又改了主意,“算了,还是我去看看吧,人在哪儿?”

芋丝本能地就觉得不合适,堂堂定国侯夫人,怎能纡尊降贵去见一个不入流的厨娘?当即劝道:“倪总管着人带了去杏子楼了,您何必过去,便是要见,着人用暖轿抬了来回话也就是了。”

辛越笑笑,抬手指前路,道:“带路,慢慢走过去。”

芋丝话里透出的不以为意,也实属正常,这乃是她下意识将江宁小厨娘同府里家生子厨娘混为一谈的缘故。

然而说到厨娘又是一桩南北地不同的社会习惯,北地以齐都为例,贵胄之家,家家户户都有厨娘厨子,几乎都是家生子,一家老小都靠着主家吃喝。

然两江一带截然不同,尤以江宁为例,地方富庶,提倡工商皆本,丝纺、茶盐香草等行业兴盛。

女子办学、行商亦是不少,有许多女先生、女杂艺人、女当家、绣娘、厨娘。

两江民间不少人家养闺女,也极少较真针线活做得好不好,长得是否婉约若水,而十分看重培养姑娘的厨艺。

一块软绵绵的精致香帕,便是绣上了龙凤瑞兽,也绝没有一盘豰薄丝缕、轻可吹起的鱼片吃香。

养一个好厨娘也不容易,但若能打出名堂,一个厨娘就能养活一大家子吃喝,且江宁的好厨娘也甚是自由,想签长契便签长契,想签短契便签短契,非富绅之家请不起。

辛越在渭国待了一年余,两地风俗相似,絮絮说着,三个丫鬟都听得十分新奇,时不时插一嘴,很快就走到了杏子楼。

十来岁的小药童头上顶着青色小髻,巴巴地站在杏子楼门口张望,见了她们一行人立时蹦得老高,几个箭步冲上来请安。

红豆与这小药童最熟,往来拿药熬药时都是他跟在后头,这时便上前问:“药生,上午时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呢?”

药生见了辛越有些拘谨,为方才请安时候不够沉稳感到后悔不迭,生恐堕了丘神医的脸面。

此时努力走得板正昂阔,作出恭肃的模样来,一板一眼道:“山栀姑娘在西侧间,伤口已上了药,包好了,只是流血太多有些虚弱。”

说着往前几步撩起门帘,引众人鱼贯进入。

只见里头一个穿豆青色衣裙的姑娘躺在榻上,生得清秀可人,羞羞怯怯,面色有些苍白,见了辛越便用双手撑在榻上要向她请安。

辛越略偏头,芋丝忙上前去搀住了,让她半靠在枕上。

药生忙拉了一把紫檀八角宫凳,上头垫了软和扎实的猩红色椅垫,辛越朝他微笑颔首,坐下对山栀道:“你伤着脚,不用讲究这些。”

山栀脸色微红,声若蚊蝇:“多谢顾侯夫人。”

“嘉年使人抬了轿子,来接你回耿府,可我看……”辛越指了指山栀被裹得包子似的右脚,“你如今不大方便,还是留在这养伤吧。”

“这如何使得?”山栀脸色更白了三分,急忙说,“山栀非侯府人,怎好多叨扰。”

辛越接过茶,呷了一口。

红豆爽利的声音响起:“山栀姑娘,你现在伤了脚,也去不得哪里,我家夫人同耿夫人乃是从小的交情,你留在这养两日伤也没什么的。”

山栀低头犹豫:“可是……终究不合适……”

“也是。”辛越笑道,“我这府里,给你看伤的是神医丘云子,用的药无一不是上佳,若算起来,确实不大合适。”

三个丫鬟连同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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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齐变色。

山栀却欣喜地抬起了头:“正是,于您不过是随手,可山栀不可凭白欠下您一桩恩情。”

辛越笑眯眯:“听说你同耿家的短契要到了?”

山栀犹疑地点头。

辛越:“山栀姑娘要留在京里,还是要回江宁?”

山栀细声道:“留在京里。”

辛越讶然,随即从这小厨娘的话里明白过来,她跟着一路上京,听闻京里和江宁习俗迥异。

京里的好厨子虽说也多,但除开各个酒楼里的大师傅还有些流动性之外,高门大户里的厨子厨娘几乎个个都被钉在了府宅之中,

须知各行各业,若想要有长进,想翻出新鲜花样,定是要有个对比的。

府宅之中的大厨伺候惯了主子,对主子的口味拿捏得一清二楚,做出来的菜式也就是这么几样,再好的厨子也泯然于漫长的岁月和毫无比照的舒适环境,使得王公贵人们多少都有点审美疲劳。

无怪乎京中酒楼越开越多,生意越来越好,家饭终究是没有野饭香。

山栀在江宁过五关斩六将,在数不尽的对比厮杀中拿下了江宁一等厨娘的称号,才入了耿家的眼,被聘入府中做厨娘。

见了京中境况,一时看到了金山银山在朝她招手。

自然生出了些许想在京里打出名堂的想法,故而才有今日去玳瑁楼这一遭,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辛越一听来了兴致,两人聊着聊着便坐到了一个榻上。

山栀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掀了开来,正是自己做的姜丝梅子。

辛越正要捻一条,黄灯眼疾手快,上来劈手就夺开:“主子,不可。”

“……”辛越差点忘了,还好反应尚快,行云流水拨了下耳后的头发,镇定地解释,“府里规矩如此。”

由山栀将盒子递给黄灯后,黄灯拿了盒子出去查验。

山栀这才小声道:“我原也是要给她的,谁料您的手实在太快了。”

“……”两个丫鬟忍笑。

辛越头发也不拨了,自然地转过话题:“你若是要将算盘打在玳瑁楼的头上,却是不大妥当的。”

山栀道:“我原想的是,看看京里都时兴些什么菜式,再行定夺。”

辛越拍了下手:“是极!不过你这想头,倒是十分可行的。京中王孙贵胄遍地都是,但豪奢多在其表,好比一户人家今日有一百两,定是要花八十两在行头上,出门必要光鲜亮丽,否则便会被看作是寻常中流之辈,二十两里能花在吃食上的大抵只有一半。”

又转头打量了一番这厢房陈设,“只有那真正有积淀的钟鸣鼎食之家、清雅矜贵之户,才会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地有一套完好的规矩讲究。”

辛越娓娓道来,山栀一时听得入神。

就在这时听到芋丝与红豆的请安声,老倪一手拄着拐,一手端着只白底彩秞的碟子进来,难为上头的姜丝梅子一点都没挪位。

芋丝忙上前接过来,放到桌上。

老倪扫了一眼山栀,转头对辛越道:“夫人,侯爷回府了。”

辛越正说得起劲,随口敷衍道:“知道了。”

转头捏了一条姜丝放入口中,同山栀继续交耳相谈:“但江宁就不同了对罢,江宁人自来是今日有一百两,五十两都要祭了五脏庙的。所以依我看呢,你这盘算与其打在同酒楼一争高下,不如打在京中贵胄之家。”

山栀若有所思。

第98章、顾侯独家教学

另一边,栖子堂内院正屋里,顾衍脱了靴子坐在榻上,握着一卷书:“夫人还在杏子楼?”

老倪抹着汗:“是。”

顾衍手里书页翻得哗哗作响:“可告诉她了?”

老倪就差没跪下了:“说了,说了您回府了。”

“夫人呢?”

“夫人说知道了。”

顾衍将书卷一搁,“她们在说什么?”

“就是些吃喝,夫人教那女子如何……”老倪回想一番,“如何让京中人家将五十两祭在五脏庙上。”

“……去将人请回来,”顾衍说着看了一眼渐沉的天色。

却又俯身套上靴子:“算了我去。”

人还未从榻上起来,就听得外头一阵喧哗,辛越说说笑笑的声音,叠着一连串的请安声响起。

老倪忙给辛越撩开帘子,乐呵呵道:“见过夫人。”

辛越含笑点头,转身进了里屋,见了里头的人讶然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顾衍手里捏着一只靴筒,脚上穿了一只,坐在榻上起也不是,坐也不是。

辛越矮身去拿他的靴子。

顾衍怎会让她干这种事,侧身一避,一手将靴子脱了,搁到一旁,绕到屏风后净手,才问:“怎的去了那么久?”

外头没有声音传入。

顾衍正待回头,腰间忽然多了一双手,辛越从背后绕过他的腋下,将他的腰腹环住,小小的身子贴在他宽厚的背上,手指头还摸索着拍弄盆里的水与他捣乱。

顾衍一把捏住她的手,转身将人抱起颠在怀里,“搂好。”

辛越双腿盘在他腰上,双手搂在他脖颈,整个人又挂在了他身上。

顾衍扯下柔巾擦过手,随手搁在紫檀架上,便托着她的屁股绕过屏风,微微俯身,辛越自个便滑了下来坐在榻上。

同他说起山栀之事,末了道:“京里若有山栀这般的江宁厨娘,总归不是坏事。须知京里人情往来甚多,今日你开宴,明日我设席,府里没个好厨子的,都不好意思将人往府里请,总往酒楼里跑,吃来吃去也就腻了。”

想了想,爬到顾衍腿上坐下:“你可知江宁的厨娘做一桌席面,银钱几何,赏金几何?”

顾衍看着她乱动,一手撑在身后的软枕上,升起几分兴趣:“几何?”

“像山栀这般的,一桌席面五十两银子起步,赏金五两打底。”辛越打了个哈欠,转而道,“京城中,玳瑁楼里,一桌最好的席面也才二十两,赏金,那是没有的。不是京城中人没钱,而是南北对花钱的态度不大一样,对不对?”

辛越说的是坊间事,他想的却是天下局,道:“这些年调整官员俸禄,除增加之外正俸,还增其餐钱、薪炭钱、马匹刍粟。至于民间,京中百姓收入日均约为一百文,南方百姓收入日均约为一百三十文。”

辛越道:“差得也不多,京里人也有钱的啊。”

顾衍颔首:“不错。”

辛越又问:“那为何南北两边对花销的态度如此不同?”

顾衍慢慢坐起身,同她面对面,另换了一面提点辛越:“年前辛扬同温灵均等人下一趟两江,所查税赋差额巨大,饶是如此,两江呈上来的税赋都是其余诸地方加起来的数倍,阿越说说看,南北之间还有什么原因让税赋差距如此之大?”

辛越想到了:“你又爱又恨的那些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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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衍失笑,确实是又爱又恨:“是。大齐往前数十年都不大安宁,战事频发,最不安宁的时候,战火甚至烧到了京城,部分京中名门往南边搬,这些年才有举家迁回的。而南地已有百多年不曾起过战事,且尤其是两江一带,积世累代的财富,带动本地服食器用之业繁荣,贫民亦生活无忧,财税收入亦多。”

辛越恍然,把他说的换成人话:“原来是这样,京中人打仗打怕了,一部分人流到了南边,留在京里的人呢要么存着钱,要么花出去的钱在实、要妥,恨不能花了钱立时就见了实处。譬如我娘亲,前些年就爱买地买庄子,还往南边买,可你也买地我也买地他也买地,哪有那么多地可以买啊,大多数也让朝廷给圈起来了。”

“除了买地买田庄,京里官员也多,花钱打点、疏通上峰又是一项,装点自个门面、撑出面子也是一项,但总归比起来,南北两地,塔尖最顶上的都差不离,最底下的民众生活差上些许,但是中间层的就差得大了,京里大多的中层人家甚至普通官宦人家,生活上远不如南地的世家精致讲究,南地人甚至是花了钱听个响也高兴的。”

“怪不得之前你要推个什么法,在京里寸步难行,非要南边推得顺当,京里却见了成效才开始动。”

“嗯。”顾衍把她放自己腿上坐正,捻着她的发丝把玩,“恤商法令。”

辛越想了一会:“所以,就是说,南地有钱,大富之家豪奢,带动着小贫之户劳作,财生财,你富我富大家富,最终流入国库。”

“但是……你愁南地盘子太活,那些世家心大了,有些镇不太住,都敢往税赋上搞鬼了。又愁北地盘子太死,北地人束手束脚,将银子攥在手心里,你想让两边中和一下,对不对?”

顾衍这些年忙活的便是这事,但此时听了她的话,抓到几个不太寻常的字眼,不像她寻常能接触到的,眯起眼道:“盘子……这话谁教你的?”

“哈哈……”辛越忙不迭转话题,返回来说起小厨娘的事:“那你说,若是有这么个行当,收拢了各大厨子、厨娘,若是哪家设宴,便下帖子来请,可行吗?”

顾衍轻哼一声,才点头:“你这是要帮那女子?”

辛越:“也不全是啊,我去了那么些地方,发觉越是繁荣富庶之地,于女子束缚越小,两江多得是山栀这般自食其力的女子。京里虽刚起此势,却可以推它一推。我小时候往寺东门大街后头,有条甜水巷,见到许多平民百姓之女,多是绣绣帕子,帮衬家里长短,若是能像山栀那般,该有多好。”

她顿了顿,喝了一口顾衍递到嘴边的茶水:“且若是一下子要将山栀这样的厨娘聘回府里,除了像你这样的败家子,怕是京里没多少人干得出来的。所以这样一宴一聘,许也是个法子,要是有厨娘和主家看对眼了,签个长契短契也自随他们。”

“嗯,此法不错,你回头拟一份奏报,推得好我给你行赏。”顾衍自动忽视败家子那三字,败下来的全使在她身上了。

“这就不对了,”辛越攥着他的衣襟,“我想的主意,若是你们朝廷推起来了,本夫人给你论功行赏。”

顾衍一本正经地点头,嘴边带笑问:“夫人准备给我赏些什么?”

辛越哪还理他,已经开始想如何推行之事,喃喃道:“招纳些两江厨娘好不好?总要先打出名堂。”

“可。”顾衍的手抚上她的背,她的身形娇小,同他的体型差距甚大,此刻坐在他腿上,令他生出些许旖旎绮思来。

手里不由使了些力,薄唇印上她的脸颊,气息渐沉。

“别咬了……”辛越嫌痒,搂着他的脖子扭身躲,“你说,是不是还需招些女孩子来学,可是……”

灼热的唇瓣从香软的脸颊一路偏移,带过一道暧昧湿痕,最终停在珠玉般的耳垂上。

辛越正说到:“可是养一个好厨娘不容易,耗时又……啊!”

薄唇呼出热气,一口含住她的耳垂,轻吮慢咬。

辛越脑子轰然一声,炸开一片星星闪闪的焰火,“耗,耗,耗时……”

二人交颈叠坐,辛越双手紧紧攥住顾衍颈后的衣衫,呼吸急促脸颊发烫,眼睫忽地扬起,眸底流光淌过,转身在他的耳垂上有样学样地咬了一口。

耳边灼热顿时消散,下一刻她的屁股被托起来,身后多了两条腿,整个人往前滑到他怀里的时候感受到了一股不寻常的炽热。

短衫下头也探入一只不安分的大手。

辛越吓了一跳,攀在他脖子后的双手慌慌忙忙去制止他,将衣襟里的大手扯出来贴到自己脸上,蹭了蹭。

有些不好意思道:“别……我饿了。”

极低的叹息声在耳畔响起来:“行,先喂你。”

半晌,顾衍往屏风后洗了把冷水脸,出来时将满脸水渍往辛越脸上蹭,惹得辛越大惊,满屋乱窜,笑闹声传到外头。

廊檐下的琉璃灯盏将将点起,门外听着动静的长亭识相地收了敲门的手,小老头似的双手背在身后,恰好撞上路过的黄灯。

黄灯朝他使个眼色,长亭抬脚走过去:“怎么?”

黄灯将他拉到台阶底下,悄声问:“那人可有问题?”

“暂时查不出来,”长亭摇头,“底子挺干净,江宁土生土长,小家小户养出来的厨娘,厨艺确实好,两江一带都是出名的。”

两人对视一眼,眼里都升起同样的凝重。

能被耿家看中,带着进京,还能在玳瑁楼恰好让耿夫人遇上,带入侯府,又能对了夫人的脾性,留在侯府。

巧合多了,就是最大的问题。

第99章、摸摸根骨

定国侯府开府以来,便没有迎过小住的客人,难得来了一位,还是个娇怯和顺的小厨娘。

小厨娘在定国侯府里养了几日伤,堪堪成了侯府一景。

是日,辛越晃着羊皮小靴子躺在院子里晒太阳,躺椅一晃一晃,顾衍坐在一旁的圈椅看书,背靠上头,两只脚搁在躺椅的下方,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压着。

小厮捂着头顶的发包跑过来,在廊角下喊:“禀侯爷夫人,山栀姑娘去大厨房啦!”

辛越翻着话本子,故意将脚架到顾衍的脚背,顾衍眼皮子都没撩,信信翻过一页书。

半刻钟后,小厮头顶的发包散了一半,一手捂得更紧:“禀侯爷夫人,山栀姑娘切的豆腐,就跟那头发丝似的哩!”

辛越打了个哈欠,一阵风吹过她编得细细的辫子,垂落到躺椅下头,上头缀进去的米珠颗颗圆润,莹着柔软光辉。

一刻钟后,小厮来回地跑,头顶的发包全散了下来,不知谁给他出了个好主意,用根竹筷将发髻挽在了头顶,倒也结实:“禀侯爷夫人,山栀姑娘颠起了二十多斤的大铁锅呢!”

“好了好了,”芋丝笑着将人往外轰,将一盅血燕端到躺椅旁边的小几,“山栀姑娘真是不可貌相,我昨儿过去,真真那般瘦弱的身子,将那海一样的大锅说举就举,要颠就颠,奴婢都怕她教那大锅砸破了头。”

黄灯惯常严肃冷淡的脸,亦闪过一丝佩服:“不但力大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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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对力的掌控极好,刀功精细无比。将豆腐雕成花这种事,奴婢从前以为是个传说,如今传说竟就在府里。”

红豆附和道:“是呢,前日山栀姑娘央您派人从耿夫人府里带回来的器具,都是黄白之物做的,看着就,就知道山栀姑娘为何出价这般贵了。”

长亭不知从哪冒出来:“要说贵也有贵的道理,一条鱼,竟只用腮边那最软的一处肉,青菜,只用里头最鲜嫩的一截,她一道菜做下来,剩下的食材能给府里厨子再做三四桌。”

辛越道:“怪不得这两日你们眼看都长肉了,十七今早在树上都被我发现了,少年人啊,还是要克制些。”

十七从树上飘下来,低声辩了句:“今早蹲的乃是一颗枯树,您发现是很应当的。”

“……”

顾衍翻完了最后一页,将书一合,四下人皆都垂首退下去。

辛越话本子遮了下半边脸,盯着他若有所思。

顾衍也不问,就静静瞧她。

果然,她自己便绷不住了,将话本子一扔,兴冲冲道:“你瞧我这样的,什么时候能修炼到你那般,一个动作,一个眼色,旁边的人便全都懂了。”

“嗯,”顾衍合了合眼,作深思状。

挨到躺椅边坐下,伸出手,“还是让为夫瞧瞧你的根骨。”

“啊!”辛越惊叫一声,紧接着在躺椅上扭成一团,笑着叫着推他的手,“哈哈哈哈哈哈哈……”

辛越一口气还没匀过来,顾衍手头的动作倏然而止,捏起地上的一粒石子,咻地就往左侧打去。

一道喊疼声从廊道尽头兀地响起。

紧接着是男子聒聒不休的怒斥:“喂!你们干嘛呢!白日宣{淫也到屋里去啊!真是有辱斯文啊有辱斯文……啊!”

第二颗石子直直打在了他的鞋面上,辛扬顿时抱着一只脚边嚎边跳了起来。

辛越坐起身,抚着胸口,笑意还没消下去,霎时又乐得肚子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金,金鸡独立。”

辛扬一瘸一瘸往里走,到小矮凳上坐下就要脱靴子。

辛越捂着肚子制止:“转过去!”

辛扬的脸立即涨红,暴躁地吼道:“小爷洗了脚了!”

说话间便将靴子一把扯下,翘在阳光底下,白皙的脚拇指肿得有鸡蛋般大。

“……”顾衍没眼看,“真不经打。”

辛越点点头,万分同意,顺带着提了个建议:“脚趾头就没他身板结实,下回打身子试试。”

“好。”

“……”辛扬仰面望天,意欲把眼泪都往肚里咽,声音哀怨愤懑:“小爷今日丢了官,虽说小爷坚强,但你知道,侍卫统领一月月俸多少吗!?知道我费了多大忍劲才没把皇上桌上那方价值连城的砚台顺走吗!?知道小爷主动请辞的时候心里碎成了多少瓣吗!?”

辛越倒是想好好数数,他这心一年要碎个千八百回的,如今究竟还有多少瓣。

脑中补出一幕小皇帝同辛扬在殿中不舍分别的模样,忍不住给他补刀:“那砚台……远远不如皇上腰间缀的南珠宝石珍贵,听闻圣上与你抱头痛哭,分外不舍,那南珠宝石缀了几百颗,你竟没有趁机摸两颗下来?”

“你不但身手退步,心智谋略也要回炉重造一番了。”

“你们俩……”辛扬眼里凝了悲怆泪光,横向他二人,“小爷怕回家让我娘给打出来,原想到你们这来寻个安慰,你们,你们竟是两个没良心的贼夫妇!”

“到定国侯府寻安慰……”辛越心想他落到这般地步,当真一成莽出来的,一成傻出来的,余下八成她还是个引子。

难得心软了一下,辛越怕这八百年才生一回的心疼之情散得太快,忙拽了拽顾衍的袖子。

顾衍回身看她一眼,辛越的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压根不用多揣摩。

他笑了笑,转头又是另一副生冷面孔。

顾衍以掌撑膝,上下打量他一番,道:“回去收拾收拾,过半月去江宁。”

辛扬抱着脚,一时忘了疼:“给,给钱的吗?”

顾衍年前派了辛扬去两江,只是初初查得两江税赋不对,扯出了个苗头,两江世家也不是傻的,自然晓得抱成一团想主意。

想出了个弃卒保车的法子,将去年一年缺的税赋全补上了,只是只字不提前些年的,反而精明似鬼地想要把前些年的账做平。

幸而辛扬回来后,顾衍还派人在两江世家中操作了一番,该稳的稳,该分化的分化,该换人的换人,初见了些成效,年后他打算亲去一趟,辛扬也就是他抛出去的探路石。

顾衍点头:“给你一把尚方宝剑,你自去撬,能从那些世家手里撬多少全凭你的本事,撬得多了,攒个好声誉回来,我还附送你个官职,二品以下随你挑。”

顾衍的话太具诱惑力,可以理解为我送你一座金矿,给你一把金铲。你自己挖,挖多少算多少,反正你一人也吞不进去,挖得多了奖你一个官职,挖得少了把你自己埋在那。

辛越想象了一下辛扬长身玉立,站在一座金山上,舞着金铲挥汗如雨,一大把一大把的黄金被撅起,金山下时不时地探出几颗世家大族当家人的脑袋,他一铲子下去,打倒一个,再接着将那处挖个底朝天。

顾衍打的大致就是这个主意,两江世家盘踞,你派个秀才去同他们讲道理,他们能同你扯到盘古开天辟地,你我同根同源,何必相互戕害。

但你若派个辛扬这般的,大字略识几个,刚被迫辞官,一身武力常年被顶头上司压迫,怒气怨气攒了满腔,财气和气全然没有,一股胆气横冲直撞,定能将两江搅个底朝天。

她不自觉地将金山顶上那个挥斥金铲的代入了一番,怀着满腔期冀弱弱举手:“那个……你看我根骨怎么样?”

风暴正中心的辛扬,被一座从天而降的金山砸得七荤八素,闻言遽然回神,两眼恶狠狠盯着辛越,仿佛饿狼盯着抢食的小奶豹:“不怎样!”

话毕迎着顾衍凌厉的眼风,立马又挂了一张笑脸,轻声柔语:“如此小事,怎好劳烦顾侯夫人,您老歇着,我来我来。只是……我不大会算。”

这兄妹俩的心思一个赛一个好摸,顾衍冷哼一声:“温灵均与你同去,上回派给你多少人,这回原班人马全给你。”

“娘啊!太好了!”辛扬拍拍胸口,喜极而泣,“这回总算不用怕被我老子吊起来打了,说不定还能攒个老婆本。”

心头巨石落下,顺带着砸得胃肠颤了两颤,辛扬想起一事,道:“我方才从你们府后门摸进来的,这一扇一扇的猪,一头一头的羊往你们府里抬是怎么回事?要开宴?”

辛越心道,怪不得敢往定国侯府上来,原来是看到府中采买下人了,心念一转,便将小厨娘一事讲给他听。

说一句,眼看辛扬屁股底下的矮凳就下陷一分。

说完后,那矮凳已经入地三寸拔不起来了,就同辛扬一样,打算扎根在他们府里。

“今日大喜临门,小爷就不多折腾了,借你这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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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你的厨子,借你家的酒,设个宴,就当你们给我践行了。”

辛越磨着牙道:“还有半个月,践哪门子行?”

辛扬满面春风:“谁说践行就践一日?此乃你孤陋寡闻了。小爷此去千山万水,将历千难万险,要挖千金万银,践半个月不行?”

辛扬定了宴,下午便要去请同行的温灵均。

偏生伤了一只脚,在栖子堂里跳着蹦着,踢翻了两个花盆,推倒了一座落地琉璃灯盏。

在顾衍的脸黑下来之前,辛越忙吩咐十七用一顶轿子将人塞了进去往温府送。

不到一个时辰,眼看一顶红轿子抬到了花厅门口,其上下来两个人,一前一后,中间一道三尺白绫连着两人的手。

前者温和清隽,白衣飘飘如谪仙,浅笑盈盈地向她拱手问好。

后者龇牙咧嘴,左摇右晃地跳下轿子,白绫绷到了最紧才堪堪站得稳。

辛越的眼神飘到白绫上,不知辛家列祖列宗看到用白绫送来的不孝子弟会不会乐意接收。

心头默念了几遍佛号,按捺下来,辛越微笑着将人往里头请。

第100章、银甲加身

“听说府上来了一位江宁的厨娘?”

温灵均定是在轿子里听了一路关于这厨娘的传说,辛扬此人,从不知晓低调谦和为何物,不知将山栀描绘成了什么三头六臂的厉害模样,但辛越此刻却觉得这夸张来得很是时候。

便笑眯眯坐下道:“稍后一见便知。”

辛扬还拽着白绫的一边,单腿跳过门槛,堪堪站定。就感觉到背后一阵阴风刮过,一道黑影从眼角出现,再反应过来,他已经坐在了膳桌前。

“再撞倒我的桌子试试。”

顾衍声音一如既往的沉冷,辛扬心中警惕又后怕,多年来他的身手并无退步,虽然宫里甚是安稳,除了前几日闹的乌龙,并无宵小敢不长眼地往宫里刺探。

但他在京中树敌不少,这些年来明暗里打的架不知几多,身手甚至略有长进,却仍是被顾衍一脖领提了进来。

这只能说明两点:

一,顾衍年长日久地压榨他,已然让他形成了不敢反抗的心理压力;

二,他的长进如龟慢爬,顾衍的长进如豹迅猛。

他看着对面眉眼含春,低头给辛越剥板栗的男人,呸,两点他都不想承认。

除开辛扬,在座大多都是正常人,温灵均收了白绫,拢进袖口,抬手向顾衍行了个官礼。

“顾侯爷安好。”

顾衍勾了下唇角,抬手示意他落座:“看来温大人已经考虑好了。”

“下官愿供侯爷驱使。”温灵均点头笑答。

辛越一愣,上次见面还是白身,顾衍果然说到做到,说让他入朝为官,放在眼底下看着,就真将一株野草变成了家花。

但愿这家花能安分些,莫要带着她家的狗尾巴草,双双往天边歪。

说话间,绘了千山飞雪的折式屏风后头有些许声音传来,丁零当啷,似在提醒,接着传来一道轻盈的脚步声。

众人齐敛容。

一豆绿裙衫、高髻束袖的清秀佳人从屏风后头出来,正是山栀。

清瘦婉约的小姑娘手上却端着有她两臂长的托盘,上头密密麻麻,放着十几个盘碟,让人不忍多看,怕下一刻这托盘就砸到了她脚下。

然山栀信步走来,手上稳稳当当,还托着硕大的托盘屈膝福了个礼。

辛越没有这个荣幸亲自去观瞻一番山栀颠大锅的场景,但是如今看到山栀端大盘,也是油然生出一种人不可貌相的感觉,若是貌相,一定不能只貌一次,多貌几次才能貌出名堂。

“咦?你怎么也是瘸的?”

辛扬大奇,这姑娘手上功夫虽稳,走过来时左右脚却稍有不平,没听说四体不健还能作厨子的。

温灵均侧头看了眼辛扬,他立即反应过来此话冒犯又唐突,毕竟是个姑娘家,且怎好议论人的短处,实是不该!实是不符合他谦和知礼、翩翩贵公子的气度!

辛扬慌忙起身做了个揖,道:“抱歉啊,小……我口无遮拦,你看你要怎么同我计较都成。”

辛越头皮发麻,同顾衍对视一眼,透出个意思“有这么同姑娘家说话的吗?竟让人同他计较,怎么计较都成?!”

顾衍递给她个看破红尘的眼神安抚她,似是想说“你早该看破,他定是讨不上媳妇的。”

二人眼神交心只是一瞬。

这边山栀听了辛扬的话,霎时红了一张脸,嗫嚅道:“我……伤了脚。”

辛越干咳一声,从中圆缓:“山栀姑娘受了点小伤,过两日便好了。”在辛扬恍然之后补一句,“但人家不用拿条白绫带路。”

“……”

山栀定了定神,捧着托盘来到桌前,交给来帮衬的十七。

抬臂端盘的一刹那,座上众人都感觉到她的气势凛然一变,在熟悉的战场上,脱了娇怯和顺的外皮,露出自信从容、专心致志的模样,真是很有名家大厨的派头。

山栀慢举轻放,颇有秩序地将托盘里的杯盏盘碟一一摆到桌上。

四人都静静看着,山栀每换一个身位,辛扬就发出一声捧场的惊呼,待盘碟都摆上之后,连辛越都呆了。

眼见圆桌上的盘碟中,盛满菜食,煎炸煮烩脯样样都有,难得的是每道菜按了色泽、食材拼成了林木流水、山川河海、奇石异兽,每人跟前呈的景致都不同,合起来,却是……

四人齐齐往一侧的屏风看去,正是合成了一幅千山飞雪图的样子。

这时,连温灵均的脸上都不免出现了讶色。

山栀轻声道:“诸位请。”

就等此刻了,辛扬执起筷子,正欲朝身前薄如蝉翼的鱼脍下手,就听山栀又说:“请……请给赏。”

辛扬的脸抖了抖,好歹握住了筷子没丢人。

辛越从惊讶中回神,大手一挥:“赏十金。”

顾衍:“同赏。”

温灵均:“赏五金。”

“……”辛扬:“我……刚丢官,能不能,能不能赊着,等我从江宁回来给你?”

“……”辛越想,辛家列祖列宗一定不会嫌弃由一条白绫送来的不肖子孙的。

末了,辛扬的赏金还是温灵均给垫了。

山栀退了下去之后,辛扬捏着筷子,怎么自己蹭个饭,竟还倒欠了五两金子,这都抵得上他大半年的吃食开销了,不解道:“怎么还没吃就惦记着赏了?”

辛越:“这乃是厨娘对自个厨艺自信的体现,在两江一带是一种传统,越是有名的厨娘,越敢于要高赏。”

辛扬一筷子夹在跟前的金齑玉脍上,心里还在想,若是在京城里,敢这样叫赏,早让人给掀下去了。

一筷子入口……这五金给的还是值的。

一餐饭下来,除了顾衍,个个吃得腹圆如球,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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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而出。

辛扬被一条白绫拉着,跳都跳不动,让温灵均扶着走了,辛越被喂了一颗山楂丸,被顾衍诓着揉了半日肚子。

*

第二日,温灵均来下了帖子,请山栀于五日后到温府作一席。

“真上道。”辛越得了消息,给了温灵均一个极高的评价。

黄灯在旁听了,不置可否,在她看来,一个不能有过去,不一定有未来的人,除了牢牢抓住能让他有今天的人,也没有旁的路可走。

如此看来,小厨娘就即将在京里打出名号了,温灵均请的必是亲顾衍一派的权贵子弟,待得宴上山栀一战打响,其余招来的两江厨娘也该入京了,辛越想象着越来越多的小姑娘抡起大刀,撩起袖子,洗手作羹汤。

其实做什么都好,她想的也不过是前人之路,希望姑娘们能有更多的路子走,不必囿于四方天地。

不过说来她毕竟还是个门外人,发散得还是窄了点,顾衍却是已经命底下人拟了一份奏折,以厨娘这一道为起始点,设了专司教导女子技艺的六局。

与女子学堂相似,不过六局教的显然不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这些锦上添花的才艺,而是厨艺、针线绣纺、术数此类实用的技术,京中女子及笄之龄以下,都能入学。

想到顾衍,辛越看了看天,问:“顾衍怎么还没回来?”

遥天万里,乌压压的暮色看不到半点星子,压得她的心口发闷。

她这么没头没脑一问,若是寻常人都得被她问倒,然而顾衍却是每回出门,隔一个时辰就必使人回来报一趟行踪,但今日午后却再无消息传回来。

黄灯道:“奴婢去问问。”

辛越摆手,进屋往榻上一歪,百无聊赖地捏着本话本子看起来。

那书上写,一身形健硕、膀大腰圆的大将高喝一声:“呔!兀那小贼往哪里跑!”被其后攀附而上的软鞭缠了脖子,绑在马后一路拖行。

……真是太暴力了。

换一本,书上又写,抚远将军哀声连连,拄着一把大刀跪在汴河边,迎着漫天箭雨,仰天长呼:“璇姬负我!——”

……怎的都箭雨了,还能说出话来。

再换一本,中间“战死”俩字映入眼帘,密密麻麻的字体中,“苦命鸳鸯、白衣素缟”等字针尖似的扎入她的眼里。

啪一声,辛越心头乱跳一阵,将话本子合上,唤芋丝:“这都是些什么?换一篓子来。”

“夫人别看了罢,”芋丝将榻上散落的话本子一本一本叠起来,无奈道,“已经亥时了,您该歇息了。”

红豆拧了热帕子给她擦手,道:“奴婢给您铺床,您先睡下,再醒来啊侯爷定回来了,不是比此时挨着困等更强吗。”

……辛越竟无法反驳。

刚磨磨蹭蹭爬上床,外头黄灯撩了帘子进来,道:“侯爷已到府门口了!”

三人眼前一道白影闪过,辛越蹿出了屋子,三人待要追出,又见辛越跑回来:“快!披风!鞋子!”

几个丫鬟一通忙碌,披风的系带都还未系好,辛越便扣了兜帽往外头跑。

一推房门,劲朔的暮冬夜风拂落她的兜帽,满头青丝在风中飘扬起来,辛越心头不安,步子迈得飞快。

一路疾行到栖子堂门口。

“哈?”辛越本要推门的手,力落了个空,门被自外拉开,她的脚下刹不住,直挺挺往前磕去。

眼前寒光冷芒闪过,她的身子将将斜了三分,就被稳稳扶住,抬眼便看到一身冷硬的银白甲胄。

顾衍眼中微讶,下意识扶着她的肩,这才没让她的额头撞到自己胸前的盔甲。

“你?”辛越这才反应过来,大惊,“你怎么这副打扮?出事了?”

顾衍把她脑后乱飘的乌发顺好,拢到一处戴好兜帽,眼神轻飘飘地扫过身后跟着的三个丫鬟,低头柔声道:“回去说,你的脸都被风吹红了。”

辛越最近五感恢复得甚好,嗅觉尤为敏锐,鼻尖分明捕捉到了极淡的血腥味,此时兜帽罩着她的头,毛茸茸的银狐毛扰她的鼻尖,辛越低头由他牵着,难得沉默,一语不发。

栖子堂门口到正屋这一小段,顾衍走出了人生最漫长的一段心路。

一路上都在用余光看她,此刻后悔将她的兜帽盖得这般严实,身旁人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垂首敛眉,他的视角看下去,仅仅看到她卷翘的眼睫,小巧的鼻子露出一截。

心不在焉却是很明显的,他牵着她,避过了垂花拱门边上的石壁,稳了两回差点被门槛绊倒的身子,又拉她同廊下新换上的琉璃灯座错开。

进了屋子,不待顾衍开口,辛越瞬间转身搂住他的胳膊,扒开衣领。

顾衍被她突如其来的热切惊了一惊,随即心底有些莫名的了悟,她竟是喜欢这种装扮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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