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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水遥 容溶月 66871 字 2024-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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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死要面子的人,表面最是不羁

不知为何,辛越莫名地感觉到,她和顾衍的感情自她从沉睡中醒来后有些许变化,她自顾地将这种变化理解为升华。

这个升华体现在他从一言堂,变成了兼听则明。

虽然目前还是只兼听她一人的话,不过辛越还是十分动容。比如搁从前,他是绝不可能和陆于渊这样心平气和地待在一间密室里的。

如今,辛越坐在一张小马扎上,顾衍冷冷坐在她身旁的六角宫凳上,他那样的人,是不可能屈尊屈臀和她一样没脸没皮地坐在小马扎上的。

辛越仔细地看这两人之间,自打同处一室之后,逸散出若有似无的隐秘的张力。

那是两方极致隐忍的杀意。

她观察半天,两人间最大的动作也就是顾衍被她拉着坐在宫凳上时,陆于渊的手指跳了两下,一抹极淡的冷蓝幽光一闪即逝,好歹没打起来。辛越稍稍放了一点心。

她不晓得这诡异的和平因何而起,又会在哪个时候消失,只能大胆地猜测两人同时吃错了药。

目光移回到这密室中,陆于渊摸了一圈,给这密室的四个暗角点上了火,霎时就明亮起来。

“咳咳。”辛越清了清嗓子,两道灼灼的目光同时向她移来,她脑子一空,“我忘了要说什么了……”

陆于渊拍了拍手里的灰尘,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二位也是来这建章宫消食的?”

“我还没吃饭。”辛越摇头,脱口道。

“……”两人齐齐沉默。

辛越这才反应过来陆于渊的意思,默默站起身,若无其事地打量这密室,耳根悄悄腾起两朵红晕。

一片古怪的寂静中,辛越踱步到左侧的一张平角条桌旁,条桌很高,上头齐齐地摆了十几个乌木盒子,她一边踮脚探了探,一边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你怎么进来的?”

在云城时,陆于渊让她进守备府也是探密室的入口,如今也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建章宫里的密室中,辛越不明白,一个渭国贵公子,怎么对他们齐国的密室这般执着?

陆于渊垂头,不知在思索什么,闻言道:“你们怎么进来的,我就是怎么进来的。”

辛越晃晃脑袋,为大齐的宫防感到无比忧心,突然“呀”地一声,发出低呼,转头朝顾衍招手:“你看,都是那破布。”

顾衍起身上前几步,却见身前的小身影猛地扑过来,把他往后撞得退了好几步,堪堪稳下身形,一手箍着她的腰,眼角盯防着几步开外神色莫测的人,问道:“怎么了?”

辛越埋在他怀里,扑得太猛了,一时有些头晕,甩甩脑袋指着后面那排盒子,说:“都是那种灰布,会不会有毒?”

“要有毒我还能在这待那么久?”陆于渊的声音从侧边响起,有十分明显的不悦和讽意。

辛越朝他翻了个白眼,“那我哪知道,你不是浑身都带毒么?”

顾衍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带着她往条桌那走,身子巧妙地隔绝了灼灼看向她的视线,到条桌前略扫了一眼,最后停在最右侧,空空荡荡的盒子上,目光幽深幽深。

辛越随他的眼光看过去,“这个怎么是空的?”

“在他手里。”

辛越转头一看,陆于渊靠在墙边,手里把玩着一条金红编绳挂着的玉佩,微抬下巴,斜睨着他们,眼角不笑的时候,眯起来的弧度其实有些冷意。

辛越心里有很多想法,跟春日里洒过春雨,蠢蠢欲冒的芽儿尖一样,探着探着头,就是顶不开那层土,少了那么点力,便见不到真相。

她左右看了看,三人都无言,两边人隔着单桌寡凳,一时之间气氛又有些凝滞。

但辛越知道自己是被隔开的那个,那两人搞不好一个眼神交错、试探的时候,就能从对方的微末动作表情中捕捉到许多信息,只有她夹在中间,半知半解。

她突然就压不住心底那股不舒坦了,分明,她才是受害者。

辛越指了指身后,“这到底是什么玩意?”

顾衍同陆于渊的视线断开,道:“先皇的灰羽卫。”

“穿灰色衣裳的?名字倒是取得很写实。”辛越嘟囔。

“……”

顾衍还未回答,一声嗤笑就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顾侯爷果真神通广大。”

顾衍抬眼,脸上显出不屑,冷声道:“过奖。”

不知道这俩打什么哑迷,辛越在心里将线索捋了捋,若是太后是三年前云城的那只黑手,她要置顾衍于死地,这太正常了,顾衍把持朝政,除掉他,就能重掌大权,那太后碰不过顾衍这块铁板,拿她下手虽然卑鄙了些,也不失为一个直接有效的手段。

可这跟陆于渊有什么关系,他不就是在云城捡了她,他是如何得知云城守备府底下有那样错综复杂的地宫暗道,太后又为何要帮他设慈宁宫那个局,还让他进入建章宫这个密室,他和太后……

辛越本能地看陆于渊,他靠在石壁上,脊背的弧度微弯,在滞闷的暗室里显得有点儿落寞。

她的心里滚过一个想法,眨了眨眼,被自己惊了一跳。

沉闷的密室,连烛火都在静静燃着,不曾跳动一分。

陆于渊突然看向辛越,看到她脸上的犹豫不决,他的脸色蓦然白了白,“你别乱想,上方山做手脚的人不是我,我捡到你也属实是你命不该绝。”

辛越脑中嗡了一下,随即归于平静,她抚着胸口:“吓死我了,若是你将我炸个半死,又将我救回去,那陆于渊,今日我不让你交代在这我也不姓辛了。”

闻言,陆于渊脸色煞白煞白的,就开了口:“那,若是我的亲人对你下的手,你会恨我吗?”

辛越一脸莫名,没什么所谓地说:“那又不是你的决定,我恨你做什么,可这同你爹有什么关系?”

“不是我爹。”

辛越接得飞快,“对啊,对我下手的分明是太后,可……”

说到这,辛越脑子里滚过一道惊雷,她震惊地看向陆于渊,“太后是……”

陆于渊神情荒溃,十分难堪的样子,终是点了点头,“她是我母亲。”

辛越感觉到自己的腿一软,顾衍环着她肩头的手不自觉收紧,抬眼直直看向陆于渊,冷肃的面容平添几分煞气。

顾衍接着陆于渊的话说:“我本不大能确认,但不成想你自己撞了进来,倒解了我心里的一个疑惑。我原本想,先皇留了一支灰羽卫给太后,太后把他们分成了两拨人,一拨给了郑家,同我制衡,但是郑家这些年着实不像扶得起来的样子,那只有一个可能,她将灰羽卫一分为二,她留着另一拨人,究竟想做什么。”

他看着陆于渊手里那枚玉佩,嘲讽道:“原是给了你。”

辛越看着一侧的烛火,闷闷想着,怪不得,怪不得在慈宁宫,太后会帮陆于渊设局让她进宫,不过是陆于渊开了口,或是同她做了什么交易,让太后不惜将顾衍得罪死也要帮他。

她又看向陆于渊,目光些许复杂,她所了解的陆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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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肆意,张狂,不羁,骄傲,不惧世俗,不畏人言,但他要面子,死要面子。

如今在她面前,把身世揭给她看,看,我是一个私生子,我母亲自打我生下来就不承认我,我父亲从来不管我,只想揽权,被我反了之后还要杀我。

他那表情,就仿佛在说,你看我可笑不可笑?

声音十分晦涩,“你会不会恨我?”

她心里酸酸涩涩的,轻轻摇了摇头。

还未开口,密室里的火烛突然跳了几下,她整个人突然被顾衍扯到身前,一只大手托住她的后脑,死死埋在他的怀里。

“侯爷!”

辛越刚提起的心就松下来了。

挣开他的手便见得长亭从密道中窜出,一眼扫到了自家主子,气都没喘匀,就先上来确认他们是否安好。

天地良心,侯爷和夫人进了密道,不要人跟,他们守在外头又突然受了几个黑衣人的袭击。那些招式奇诡不已,喷毒烟,耍障眼法,怎么下九流怎么来,被他们缠了好一会,才得以脱身进来,如今看这俩主子神情虽然不太妙,好歹没出事就成。

顾衍按在腰间软剑上的手松下,目光沉炽扫过陆于渊。

后者偏着头,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模样,一手朝他摆了摆,一手按在墙上,身后蓦然出现一个黑洞,他的双唇动了两下,话音淹没在机关滚动中,随即往后一跃,消失在众人眼前。

辛越怔在原地,他说的是,抱歉。

长亭掠上前去,只摸到了迅速合起的石墙,回头看向他们,神色凝重:“侯爷,机关毁了。”

“嗯,走吧。”

辛越被他圈在臂弯里,整个被带着往密道里去,好半天思绪都回不过来。

眼前昏昏暗暗,像来时一般,只有一只火折子,一星点暖暖的火光。

但她的思绪已同来时截然不同。

她知道了谁是伤害自己的人,知道了皇宫秘辛,知道了陆于渊心底的难堪。

他抱什么歉啊,辛越心底冒起火丝,做错的分明是扯着情之一字的旗子,纵了情却不晓得善后的父母罢了。

她幽幽道:“守备府底下是个四通八达的兔子窝,建章宫底下也是个四通八达的兔子窝,看来太后是属兔子的。顾衍,找个时候把这填了吧,免得哪日……萧墙起了祸。”

“好。”

“好在其实不是我倒霉,是太后要针对你,结果差点弄死我。”密道还是好黑,她拽着顾衍的衣裳。

“是我连累你。”

“对,那你顺便答应我,找该算账的人算账,别算错了账。”

辛越蹬鼻子上脸这招是跟辛扬学的,家族绝学,顾衍觉得她简直青出于蓝,好在他动了动脑子,没有应下。

作者有话说:

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辛扬快出来了。

第62章、把你在心里埋了埋,树了块碑

回府的路上,顾衍看她怏怏,思索了一下,寻了一个她往日里喜欢的话头:“晚上想吃什么?”

“让他们看着上吧。”辛越慢腾腾说。

话音平平,竟无什么波澜。

“……”搁往常,她能掰着手指头给你数个五六七来,顾衍看了眼车顶,他不太擅长这个事,便又干巴巴问:“炙牛肉好不好?”

“这么晚了,口味太重了吧。”辛越很奇怪,闹这一出,都将近子夜了,哪个好汉能有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食欲。

不过许是他累了?最近他确实陪着她清汤寡水吃了好多日,连辣都戒了,便十分妥帖地补了一句,“若是你想吃,我陪你吃,你是该补一补的。”

“……”需要补一补的顾侯爷看了她半天安静的侧颜,脸皮在这个时候也不算什么了,靠在车壁低着头哼哼了一声。

狭小的空间内,和着外头咯噔咯噔的马车声,这声哼哼显得有点沉闷,有点痛苦,有点耐不住,有点渴望,难为他将一个声调哼出了这十八般花样。

辛越今夜头一回偏了头看他:“你今夜怎么话有点儿多?”

“我伤口疼。”

短短一句话,传入驾车的长亭耳里,传入车底的十七耳里,默契地掉了一滴冷汗。

辛越脑中狐疑,却第一时间靠了过去,伸手摸了两下,手中没感觉到濡湿,还是不大放心,“给我灯盏。”

顾衍眼底染上笑意,反手将她揽到怀里:“不疼了。”

辛越的手从他后肩上落下来,鼻子里全是清冷的伽南香,她打了个哈欠,似有感慨地说:“顾衍,你同以前真的很不一样,是不是同辛扬厮混久了,染了点不良习气?”

“我以前什么样?”顾侯爷每次便只抓一个重点。

“你以前啊,这么说,我们第一次相遇就是去了慈恩寺你记得吗?你威胁我,还说要去拜访娘亲。”

顾衍试图给自己找理由,道:“我那是把你送到岳母身边,你一个小姑娘家,兵荒马乱地到处乱跑。”

辛越反口道:“可我怎么记得你朝我射那两箭,离我的脑袋,我的手就巴掌远?”

“……”顾衍默了默,道,“你方才说慈恩寺,慈恩寺怎么了?”

辛越回过神,缩在他怀里,“慈恩寺啊,我觉得从前的你就像慈恩寺后山宝塔顶上宝珠一样,照彻乾坤,印透山河,天生就是个只可远观的人,我没想到我竟成了那个近而亵玩的……”

她又打了个哈欠,突然反应到她说得有点歪了,“这个亵玩,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我继续说了,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太摸得清楚你在想什么,诚然现在也不太摸得清楚,你这人说话,太,太像个高人,我大半还得靠猜。但我此前是绝然没想过,你竟也会这样装伤口疼,说罢,你想做什么?”

“我想让你看看我。”还有,不想让你想旁的男人,后半句他识趣地吞回去了。

“你喊我一声不就好了。”

“我说了好几句话,你都不搭理我。”顾衍平平说着,话音越来越低。

辛越反思了一会,解释道:“我在想今晚的事,”末了,往他怀里钻了钻,“于我们而言,也算是个结果。不怕你笑话的,我从前想过三十六个招式奉还给对我下手那个人,对了我说的不是你,我那时候恨你,但三年还不够我生出胆子来对抗你,我只是稍微把你放在心里埋了埋。”

缓了缓,一直打哈欠,声音变得软绵绵,“但是现在吧,太后那种段数太高了,她也不是针对我,只是对付你,把我当突破口了,我倒霉得没道理,记恨得也没道理,她呢,就留给你对付了。”

顾衍掌心虎口都有茧,磨得她的脸颊有点痒,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睛。

听到顾衍极淡地嗯了一声,追着他有兴趣的地方问,“那你埋我的时候,给我树了个什么碑?”

“你怎么知道?”惺忪的眼突然睁开,惊讶的眸光在昏暗的马车内跳出惑人的光感。

“远离顾衍。我树的这个。”

“……”干燥松软的唇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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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的眼皮上。

希望现在磨平出来还来得及。(本来想说把碑□□)

“阿越。”

辛越眼皮痒痒的,应了一声。

“你方才说的这种事,我做来虽有些不习惯,但尚算得上一桩新鲜体验,你若喜欢,我回头再找高聿其取取经。”闭着眼,男人的声音坦坦荡荡,理所当然,低沉又温和,荡在马车内,倒比角落的暖炉还让人暖和。

说完了最要紧的事,顾衍又捡了一些今夜没说到的讲与她听,免得她一知半解,还要多想几遍,多想几遍事就要多想几遍那个男人,顾衍忍不了。

他开口道:“太后十七岁入宫,二十岁诞下长公主,三十岁才生出皇上。别看如今避入慈宁宫,不问世事,一心礼佛的样子,她年轻时,倒也是个人物。”

辛越低低嗯了一声,太后简直太是个人物了,在背后匿了这几十年,出手寥寥数次,却都次次能掀起轩然大波。

顾衍将手放她头顶,慢慢抚着柔软细滑的发丝,说起:“太后出生两江世家,与渭国只隔了三水十八弯,如今已无可考究,他二人是不是年少便有情,但后来太后入了宫,从婕妤爬到皇后的位置,战事起时跟着先皇四处征战时,在西越生下了陆于渊。”

辛越一愣,抬头时脸上有些许迷惘,些许了悟,“原来,原来他是在西越出生的,怪不得他说,他的根,在西越。”

顾衍冷眸微眯,心里多了几分成算,心神偏了一瞬,很快又转回话题道:“嗯。西越离云城近,四年前云城一战,太后的手要伸到云城再容易不过了,她同陆旨衡有这样一段,岳母大人身上留着渭国永王的血,她要探到这些消息,其实也很容易。”

“说到底,太后就是不击则已,蛰伏多年,一击必要打得人头破血流。这点,陆于渊还确实就是她儿子,俩人都是这样的。”突然想到了什么,辛越坐直了身子,问道,“初一那日,埋伏我们的人……是郑家啊?”

“准确来说,是皇后。”顾衍颔首。

“小皇帝……”辛越踟蹰起来,那个天真的少年,知道他枕边躺着的人心底长什么模样吗?

顾衍深深吐了一口气,这傻姑娘,光操心旁人。

“无论如何,皇帝是皇帝,皇后是皇后,必要的时候,换一个也不是不可以。”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容冷峻到近乎透着煞气,辛越再没开口了。

……

翌日。

辛越早起便觉心有惴惴。

顾衍坐在床头,心里默默过了一下时间,今日迟了半个时辰才起来,他总要看到她醒,才能安下心处理一日的事务,捏捏她的脸,柔声嘱咐:“今日我就在府里,你自己用早膳,午膳我回来陪你。下大雪了,别出屋子。”

辛越恍恍惚惚,拍开他的手,唔了一声倒回到床里,开始了每日的滚床环节。

顾衍拍了拍鼓成一团的被子,无奈笑着出了门。

今日一早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阻了许多人的出门拜亲访友之行,可拦不住一个母亲的爱女之心。

辛越很快就知道了自己心里头那股惴惴从何而来。

他们初一那日遇袭,这几日折折腾腾,大大小小的事折腾得她没正经回一趟娘家。

虽然前日夜游了尚书府,但,夜游,爬墙,这个理由告诉娘亲,她怕是会当场祭出鞭子。

故而今日,辛越刚刚用完早膳,便听得小厮来报,尚书府来人了。

夫人娘家来人,定国侯府的小厮无人敢让人多等,一路放行了进到栖子堂。

来的是娘亲的陪嫁柳嬷嬷,她来不及梳妆打扮,只穿了件素绒绣花褙子,清清淡淡的藕色长裙,发上斜斜插了一支点翠蝴蝶簪。

柳嬷嬷一路杀进来,见着她便是一愣,双眼立时红通通一片,太太前些日子做了噩梦,按捺了几日打发她来瞧姑娘,果真是母女连心。

柳嬷嬷别过脸去,拿手背抹了抹眼,声音都是哽咽,“瞧着瘦了些,姑娘身上可是不大好?”

“嬷嬷莫要担心,瞧着瘦了,是我今日穿得素净,你等我换一身桃红的来,准还你一个娇若桃花的大姑娘!”辛越扬着笑,有些许心虚。

柳嬷嬷一贯严肃,话不多,是个实干的。

将她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通,没什么外伤,只瞧着面色有些发白,又瘦弱了两分,柳嬷嬷絮絮叮嘱了一些事,命小厮将三四抬红木箱子抬到了栖子堂后厢房,里头俱是各色辛越自小就爱吃的补品,并做了些带温补食材的糕果给她日常吃着。

辛越满口应下,当着柳嬷嬷将榻上小几的六角莲花瓣食盒全装满了家里带来的小点,道:“嬷嬷回去告诉娘亲,我明日就回家给二老拜年。”

柳嬷嬷把她按在榻上坐下:“姑娘还是多养几日,府里如今客来客往,也不方便,养好了再回去瞧太太,太太也安心些。”

一席话,除了想让她好好将养身子,还道出了如今辛府门庭若市,不敢攀定国侯府的,全转了道借着新年往辛府使劲。

作者有话说:

顾侯(哪怕你想个七十二招对付我呢?我也好一招招还给你啊,结果竟然是把我埋了?埋了还树了一块碑?感谢在2022-04-1017:50:36~2022-04-1113:49: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新裤子乐队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你要同谁和离?

雪后初霁。

枝下淡光金杲杲,晖晖冬日微。

风止时,廊檐下,温吞浅笑低垂。

红豆坐在绣墩上一下下,“咔嚓咔嚓”地给辛越敲核桃仁。

她敲核桃仁很有一手,手起锤落,核桃壳顺着缝隙一分为二,露出中间饱满的仁儿,将剥得干干净净的核桃仁放在柳叶形的青瓷小碟中,不多会儿,就堆出了一座小山。

再往上放,可就掉出碟儿了。

红豆纠结了一小会,旁边躺椅上的辛越掀起眼皮子,浅淡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生出氤氲光辉。

“怎么不敲了?不是说了我不怕这声音,还挺助眠的吗?”

红豆笑着起身,脆声道:“再敲这小碟子也盛不下啦,夫人稍等,奴婢去拿个大圆盘子来。”

辛越一笑,打了个哈欠,今日真是困得迷迷瞪瞪,软绵绵道:“别忙活了,坐。”

红豆复又坐在绣墩上,辛越看着天边一卷白色浓云,问:“头上的包还疼吗?”

红豆将柳叶小碟递给辛越:“不疼了,丘神医的药真神了,如今这看着红肿,一点儿也不疼!”说着神情愤愤,瘪了嘴抱怨,“算起来那陆公子也是,打奴婢两次了!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他倒好,次次往人脑门上打!”

辛越将核桃仁分她一半,闻言一愣,“还真是……”

她脑中莫名闪过那日苍茫的天,昏沉的宫殿,冬日朔风一般,劲且哀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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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核桃仁滑了一颗,唤回她的神思,辛越含糊说了一句:“噢,他确实算不上正经的君子。”

而后又轻声道:“不过,日后你们应当见不到了,放心。”

红豆仿佛不觉她出神,脆生生应了声欸。

将双手负在脑后,辛越微微眯着眼睛,追逐那片被风揉散的浮云,说:“好红豆,待你哪日想出府了或有了意中人便告诉我,我给你做主。”

“欸,多谢夫人,但红豆就喜欢咱府里,喜欢您,喜欢芋丝。出府有什么好的,若嫁了人,遇上负心,遇上个恶婆婆,遇上个爱挑事的小姑子,遇上一家子掰扯不清的,那才真真是遭罪呢!”

红豆说得正儿八经,倒像是遇着了这么个事儿似的。

辛越慢悠悠道:“前些天那篓话本子,全落了你手里了吧……诚然世事难料,你会于什么时候,遇上个什么样的人,你此时遇上的人,若干年后还会不会是这般模样,都尚未可知。不过……咱们定国侯府出去的人,不说雄霸……咳咳。”

为了不吓着这个小丫头,辛越还是决定委婉些好,“不说让人高看一眼,可也不能让人欺负了去,你是我房里的大丫鬟,我给你备一条退路,若哪一日呢真有那心眼让油糊了的,你只管回来找我,找这府里任何一人都成。再说了,咱们齐国也不是不能和离的嘛。”

“和离?你要同谁和离?”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不满之意昭然显于话中。

辛越扭头,一道乌沉沉的身影走过来,边走还边解下大氅,大手拂了拂落在衣袖上的白梅,随手挂在臂弯。

见辛越的眼神看过来,便挑起一边眉头,眼里有隐隐的戏谑和威胁。

红豆连忙站起身请安、躬身、接大氅、后退,行云流水。

定国侯府历练出来的人,于跑路都很有心得。

躺椅宽大,辛越继续看天,拍了拍底下道:“来。”

顾衍眼底的戏谑散了些,坐了下去,屈起一边腿,手中捏一小颗核桃仁,斜睨着辛越:“嗯?同谁和离?”

胡说八道被当场抓包,辛越“啊”了一下坐起身,认真答道:“和离,不就只能和自己夫君和离吗?”

“咯”的一声,手中的核桃仁被弹到桌上,他捞起辛越的腰肢,将她双腿分开放在自己腿上,一手扣着她的后脑,时轻时重咬着她的唇瓣,威胁的意思越来越重:“你再说一遍?”

男子的气息澎湃强硬,辛越脑中晕晕然,吞了一口口水才说着:“我说,我说红豆,若遇上了负心汉,便只同他,同他和离便是了。”

顾衍眸光深重,将轻咬改成慢啄,一点一点地深入她的唇。

有女发馨香,随风断人肠,待将手边月,从容换金光。

半晌,辛越红着脸喘着气,靠在顾衍肩头将手轻轻放在他的伤口处,故意问:“还疼吗?”

声音缠绵,带着动情的喑哑。

顾衍将手放她后腰,使了力往前一压,闷笑:“不疼。”

辛越嘤咛一声,伸出一只手按住沿自己腰线往下探索的大掌,咬着牙道:“就该让你疼!欸欸,你收敛着些,莫要再乱动了!”

顾衍若有似无地哼哼了一声:“我不动,给我靠靠。”

撒娇似的,辛越的心一下被冲得软了一片,豪情当胸一起,把他的头一把按在自己肩上:“很累么?”

“不累,就是想这般靠着你。”

“怎的说了这许久?”

“密道都处理了,你哥哥不在,宫闱的守卫、京中的安防都要重新换过,还有西越、北辽的使臣也快入京了,说得久了些,你困了?”

“不困。”她答道,靠久了,肩上有点沉,费力地托着他的头换了一遍肩膀让他靠。

顾衍转头时,薄唇故意拂过她喉间,辛越的手刀差点没提起来。

侧了脸靠在她肩头,一节白净的脖颈落在眼中,还有其下黑色阴影中的若隐若现的脊骨,大手抚在她的背后,一节一节,顺着她的脊柱轻轻安抚。(审核,是按背而已。)

“别按了……”她有点儿急了,挣扎着扭了一下。

“嘶……”

她这一动,顾衍顿时头皮发麻,热意勃勃欲发,埋到她颈窝重重咬了一口,“别动,再动我可救不了你了。”

辛越的嘴唇立时就抿紧了,肩背挺得直直的,颈窝的热气夹着些微疼痛,蔓延出些许陌生又熟悉的悸动。

良久,顾衍才松开手,她一骨碌翻下他的腿,眼睛都没敢往他脸上瞟,拔腿就跑。

身后一阵疾风刮过,带着一声嚣张的轻笑。

她被拦腰拖回了躺椅,高大的影子将她笼在身下,逆着日头他的耳垂环着一圈金色光晕。

薄唇启合,金光跳动。

“现在就把人叫过来你看看?”

顾衍弯下身子,手掌覆在她的脸上揉了揉,“发什么愣?”

辛越怔怔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今日第几回出神了,当真是困得迷糊,便问:“你方才说什么?”

“……罢了,”顾衍叹了口气,喊了一声长亭,一颗猥猥琐琐的脑袋在廊柱后头探出来。

顾衍淡声道:“直接把人叫过来吧。”

“谁啊?”辛越抬头问道。

顾衍站在她身旁,懒得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辛越的后槽牙咬紧了:“女的?”

顾衍颔首。

“……”辛越心中百感交集,千八百本话本子的情节往顾衍身上套了套,痴缠的公主、娇媚的花魁、仇敌之女、故交之女……

直到一个小身影绕过廊柱,扑通一声在她身前跪下。

辛越倒吸一口凉气:“连孩子都有了?”

……

顾衍紧了紧拳,吐出一口浊气,额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再胡言乱语试一试?”

辛越忙端正坐好,温声叫起。

那张稚嫩的小脸抬起来的时候,辛越心中还是一阵似一阵的茫然,抬头看了一眼顾衍,全然不似要做什么解释的样子,便在心底想了想,问道:“好孩子,先起来,你来这儿做什么?”

“伺候夫人。”那张小脸平静且冷淡,全无十来岁孩子的天真活泼。

“顾衍,”她惘然喊道,朝顾衍伸出手,这是玩的哪一出……

“你扶我一下。”

顾衍对上她呆滞的脸,弯下身托着她的手拉她起身,“怎么?”

她将顾衍拉到一旁,前言不搭后语道:“你,你老实交代,人都到我跟前了,什么事我都能接受,别,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顾衍莫名地捕捉到一个不悦的话头,“我交代什么?什么叫,什么事你都能接受?”

对上他茶棕色的眼眸,方才对红豆说的话有多么豪情万丈,此时搁到她自己身上就有多么难以启齿。

她别过头去,松开顾衍的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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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衍盯着她良久,后退几步,声音冰冷寒凉:“你自己说,你是谁?你多大?”

“回侯爷,夫人。”小身影站在廊下,声音沉稳无波,“奴婢今年二十四岁,十二岁时中奇毒,后身形便一直如此。奴婢十四岁入永夜,十七岁领第二队,属精刺卫队……”

“等等,”辛越摆手打断,脑子浆糊似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方才说了什么,误会了什么。

心里油然生出些许尴尬来。

她确实只是长得身形矮小,像十来岁的孩子,脸色却成熟又稳重,辛越脸上微红,为自己的误解感到羞愧又懊恼,真诚道:“抱歉,我方才想岔了。”

“奴婢不敢当。”小身影垂首道,“奴婢此来,乃以丫鬟身份,保护夫人,一护终生。”

“……”肃然的话语,让辛越也顿时庄重起来,点了点头,“如此,便辛苦你了。”

“奴婢不辛苦,”小身影说着就要跪下去。

辛越忙道:“别跪了,我这没那么多规矩,你先下去吧,去找芋丝,她会给你安排好的。”

又笑着朝她摆了摆手,“让她给你先找一身衣裳换了,不行,这院子恐怕是没有你能穿的衣裳,这样,你让她找人给你做几身好看的衣裳,慢慢学了规矩再来。”

“是。”

看着小小又利落轻盈的背影离去,她盘了腿坐在躺椅上,忽然想起来:“对了,我还没问她叫什么名字,顾衍……”

她回头一看,身后早就空无一人,几片枯叶在地上打滚,窸窸窣窣地嘲笑她。

……

作者有话说:

打油诗即兴发挥,捂脸走了

第64章、追个夫吧

辛越在书房找到了顾衍,他正站在桌前提笔写字,听见她的动静头也没抬。

嗯,这是,不高兴了。

她幽幽地荡过去,在桌旁瞄了一眼,偌大的纸张上,一个“忍”字,上半部若龙蛇腾跃,气势汹汹,下半部蜿蜒回转,点点柔肠。

“写得不错,回头放到屋里,挂起来。”辛越由衷赞道。

顾衍手下一顿,最后一个点活生生往斜下方一撇,下一刻,整张纸被揉成一团,丢到了身后。

辛越抬眼一瞧,地下密密麻麻全是纸团,思量间,白纸军团中又多了一员。

眼看他又提起笔,辛越立时低声喊道,

“顾衍。”

他搁下笔,静静看着她。

他倒要看看,她还能说出什么浑话来。

辛越被他盯着,喉咙有些干哑,半天才说:“有点浪费。”

顾衍的喉咙上下滚了滚,眼皮子垂了下来,手中湖笔随意丢在桌上,抬步往外走。

辛越犹豫着不知是不是要跟上去,还是等他气消了再说吧,今日她精神头不太好,胡言乱语的再将他气出个好歹来。

可是心里这般思量,双脚却有它们自己的想法。

抬步跟到了书房外,见顾衍的身子在门口停了下来,身前一黑衣侍卫恭敬垂首站着,他的手上捏着一张纸垂头细看,从她的角度看过去,顾衍像是皱了皱眉,很快将信往袖中一塞,快步往外走去。

她默默站在门口,发了好一会呆。

半天后又有一颗猥猥琐琐的脑袋出现在她身前,辛越陡然回神,“长亭。”

长亭挠着脑袋,瞅着夫人没听见的样子,便又说了一遍:“夫人,西郊大营来人传话,说有急事要侯爷去一趟,您不如先回屋里歇歇吧。”

辛越嗯了一声,抬脚往回走。

长亭看着,突地眼皮一跳,快步上前拦在了她跟前,往边上指了指,“夫人,是这边。”

“……”辛越点点头,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内院。

窝在榻上,辛越捏着认认真真地思考,她今日,究竟。

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

芋丝恰捧着托盘上前来,将托盘上一只小盅放下,轻声道:“夫人,该喝药了。”

“……”

辛越闷闷拿起小勺子,不大乐意地搅了搅,“这药将我吃傻了。”

芋丝神色如常,夫人这几日喝药时都不大干脆,时而嘟囔两句,时而摇头晃脑念几句酸诗,能拖个一时半刻就拖个一时半刻,侯爷在的时候夫人还收敛些,侯爷一不在,这药都得熬个两碗。

芋丝思索着,想说些新花头散一散夫人的心思,余光瞥到门口一抹嫩黄,扬了笑朝门口招招手,边对辛越道:“奴婢已将黄灯姑娘安顿好了。”

“谁?”辛越搅着浑浊的药液,一脸茫然。

随即一个小身影缓步走了进来,膝盖一屈就要跪下,被芋丝一把拉住,口中嗔着:“夫人不喜人见了就跪,往后好好站着回话便是。”

“黄灯……”辛越喃喃念了一下,“这身黄色的衣裳倒是很适合你。”

“属下……奴婢不懂,夫人说好看便是好看。”黄灯面上有些红,她还从未如此打扮过,当然,执行任务时除外,但那时细软绫罗下藏的都是冰冷杀器。

“……”本想招朵解语花,不成想来了个闷葫芦,芋丝想起一早倪管家交代的那番话,这看着十来岁的小女孩,实际上却是侯爷手下的一把好刀,心中一时也不知是否要给她派些差使。

犹豫了一会便道:“侯爷让黄灯姑娘跟着夫人,那你可会一些基本的照顾人的活儿?斟茶倒水,脱衣篦发一类?”

黄灯迟疑了一会,道:“奴婢会斟茶倒水,给您脱脱外衫不成问题,篦发……奴婢不擅长。”

辛越大致明白了,就是能把她自己拾掇到能见人的程度,一应日常活计没问题,但真正内宅深闺女子的繁琐生活打扮不大擅长。

她点点头,对黄灯道:“我身旁的丫头若是不会伺候人,多少有些扎眼了,这两日你多跟着芋丝学一学,不要你真做得精通,只是出门了要哄得过旁人,狼扮羊嘛,总要扮得像一些。”

黄灯深以为然,正要同芋丝出门修习一些,顾侯夫人丫鬟技能二三事,又被夫人喊住了。

她回过头,看夫人满面纠结,眉头轻拢,两靥生愁的模样,试探着上前问道:“夫人可是有事要吩咐奴婢?”

辛越斟酌了一下语句,轻声问:“通常,京郊大营突来的信件,会是要紧的急事吗?”

黄灯道:“是。”

却见夫人的精神头眼见地颓丧了下去,脑中灵光忽地闪了闪,道:“往常侯爷忙起来不一定用得上晚膳。”

辛越懒懒地应了一声,黄灯便也只好退下了。

片刻后,栖子堂三剑客聚在垂花门下。

异口同声。

“夫人今日有些困顿。”

“夫人今日有些迷糊。”

“夫人今日有些疲乏。”

……

三人齐齐沉默,身后冷不丁摸出来一道小身影:“我若是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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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会想想,侯爷知不知道这事?”

长亭讪讪:“侯爷下午去了京郊大营,今晚上都不见得能回。”

“不回吗?”身后一道微讶的女声响起。四人齐齐回头。

夕阳余晖下,辛越披着件雪白无暇的毛领披风,道道金光落在她的身上,极纯净的白和暖黄,身后还站着一个黑衣高挑,冷面提剑的少年,少年手中提着一只六角食盒。

“备马车,我去找他。”

……

与来时的满腔期待相比,在山道上,漆黑的夜幕中,远远看到京郊大营亮彻半边天的火光时,辛越一下就有些没底。

她急急喊了一声停,马车停在了半山,堪堪能看见大营的位置。

黄灯疑惑道:“夫人?”

辛越沉默了一会,不大好意思承认自己一鼓作气,再而衰了,便道:“十七,去打探打探顾衍在哪儿?”说着还补了一句,“别叫人发现了。”

十七轻功卓绝,来回不过半刻钟,将顾衍的行踪打探得一清二楚:“侯爷处理完了急报,此刻在演武台。”

“演武台?”辛越皱着眉头想了想,额上不由生出一二冷汗来,她从前也被顾衍提溜来京郊大营过,一下就想起来是个什么地方,倒没想到他气成了这个样子,到了要用武力泄愤的时候。

辛越拿捏不准,此刻贸贸然进去会不会惹得他怒气更盛。

然转过头来,想到根源还是自己白日里的一番胡话,既然想着解释一番道个歉,追到了京郊大营也算得开了个好头,遗憾的是她没什么追夫这方面的经验,真正有经验的辛扬此刻还不知奔驰在两江的哪座山头,只好摸着石头过河,先将姿态做足了。

民以食为天,想来用食物来叩门是再合适不过了。

想罢便道:“把食盒提过去,等……算了,默默放演武台边上吧,等他打完了,吃完了,准备回家了再说。”

十七的身影又消失在茫茫夜色下,黄灯终是忍不住开口:“主子,那您就等在这儿?”

辛越转头问道:“他回府时,只有这条路罢?”

黄灯犹豫着,确实是,便点了点头。

“那就行了。”辛越轻松下来,靠着车壁望起天边的圆月。

那厢十七暗自琢磨着夫人说的,默默放演武台边上是怎么个章程,是人默默过去,东西大喇喇地摆在草垛上呢,还是东西默默放过去,人再报一声,夫人给侯爷送饭来了。

最终他还是默默地将食盒放在了草垛上,默默地离开了。

……

大营灯火通明,即便入夜了,也是沙地玄兵,列队井然,提膝掷地,飞沙扬砾。

高聿其嘴里叼着一只枯草,斜斜靠在草垛子旁,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灰衣大汉,下巴努了努演武台上那个黑衣身影:“欸,你说,他在台上打了多久了?”

灰衣大汉眯着眼看去,演武台上,一身黑衣短打的男□□风劲劲,抬腿横飞,额上浸了汗将几绺黑发濡湿一片,贴在面颊上,也丝毫不影响他出拳的速度。

不由咂咂了两声,“我来两个时辰,他就已在上头了。”说罢一手拎过旁边经过的新兵蛋子,“顾侯爷什么时候来的大营?”

“属下见过武安侯,见过年将军,侯爷下午便来了。”身形瘦弱的新兵不过是奉命往上峰帐子里送个信件,没成想竟被黑心黑手的年将军逮了个正着,哆哆嗦嗦地回话。

“软蛋!”高聿其抬起脚往这瘦弱小兵的臀上就是一记踹,“老年,将他丢到东六营里去,待不到一个月不准出来!”

“行嘞!小子!享一个月福去吧!”灰衣大汉提溜着小兵的衣领子,昂首阔步地就往东六营去了。

高聿其看着二人的背影,余光瞥见不远处的草垛上放着一只精致的食盒,嘟囔了一句:“什么玩意儿?”

捏起盒盖,里头放着一盘麻辣兔肉。再看下一层,麻婆豆腐。再往下,夫妻肺片。又骂了一遍:“什么玩意儿!”

他不食辣,掀开盒子这股子辛辣味呛得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军营里,只有一个人爱这玩意。而能把这食盒悄没声送到军营里头来的,也只有他家夫人。

第65章、荒唐事,荒唐言

高聿其勉为其难地准备做一回传情的鸿雁。

吐掉嘴边的一支枯草,提着食盒慢慢悠悠地晃过去。

台上的人眼角都不曾瞥向他。

他懒懒散散将手肘往演武台一靠,还未上场的士兵顿时一寂,继而爆出一阵震天的欢呼,纷纷作鸟兽散。

顾衍扭了扭护腕,微喘着气,额上的汗顺着高挺的鼻梁往下滑,居高临下俯视高聿其:“怎么?想来一场?”

“你看我像吃错药的?”

“那便滚。”顾衍面无表情,转身往后头台阶去。

“行,滚,本侯带着麻辣兔肉滚了。”

他懒洋洋地才转身,一道劲风就从身后袭来,黑影撑着演武台围栏一个翻身,利利落落地立在他身前,看这眉头就没松过,紧紧盯着他,准确来说,盯着他手里的食盒。

“什么时候送来的?谁送来的?人呢?”

顾侯爷要命的三问,高聿其有些讶然,而后嘴角咧得更大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扎扎实实地气回去,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过呢,饭菜,早凉、透、了!”

老年才刚刚把那软蛋新兵丢进东六营,吹着小曲儿晃晃悠悠地回到草垛子旁,却见演武台已然空无一人,顿时傻眼:“人呢?”

高聿其老神在在地颠着一柄袖剑,闻言道:“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回府了呗,为着谁来,就为着谁回去了呗。”高聿其拍了拍灰衣大汉的肩膀,“脸色都变了,老子还没见过他这个样呢。”

手上一翻,往前一掷,一道银光划破清冷夜色,扎扎实实没入草垛中,才慢条斯理地拍拍手,长长感叹一声,“唉……美人关难过啊,前些日子封城找人,今儿连丝火气都不敢撒在家里,巴巴地来演武台打这几圈,听说还去挑了只狗哄夫人?狗崽子没收拾好他都不敢回府?”

老年砸吧两声,“你俩不是一个德性?”

二人说笑着走远。

顾衍快步回到院落中,扫了一眼正屋,脚步不由自主往那迈,“吱呀”一声推开门,里头空无一人,只余屋檐下两盏白石灯盏无声跳动。

“侯爷。”

顾衍转身,暗卫七幽然出现,一一道来:“来人是十七,两个时辰前,仅老六在岗哨上探到,夫人没有入过大营。”

他翻身上马。

十七,没他允许,自来是寸步不离辛越。

他绝无可能自个跑来送个吃食,他的傻姑娘,如今也不知在哪儿,怕是巴巴等了两个时辰。

冬日夜里,寒气深重,院子中都浮着一层薄雾,他额上的汗渍还未干透,心里却早已生出懊恼,白日里被她几句胡言气得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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懵,离府前都没来得及同她说一声。

在大营里一忙就不知时辰,窝着一股火在演武台上都没散去半分,如今被寒夜冷雾环绕,倒是将他心中的怒气消得干干净净。

她还病着,怎的就与她计较起这些小节来。

诚然,那句“我什么都能接受”让他心底很有些不被信任的受伤,大丈夫,哪个心里又不带点伤,带点伤又能如何?

一夹马腹,马蹄声阵阵,一声急似一声,掠出院门,跨过石堆,冲入了茫茫雾色中。

顾衍心无旁骛,只手下的空鞭不停,转过山道时,倏地停下了手,急急拉住缰绳。

马儿被拉得前蹄高高抬起,他整个人往后仰了仰,数十步开外,分明闪着两点暖色光晕,在雾霭中不甚分明,却真切存在。

辛越缩在马车绒毯上睡得昏沉时,做了一个梦,梦里顾衍手持长剑,串着一只六角食盒,斜斜挑在她跟前:“菜都凉了,你吃一个我看看。”

吓得她一个激灵,睁开眼时马车内一片昏暗,空无一人,抬眼,马车帘子被掀开一角,缓缓翻腾的浓雾中立着一个黑衣身影。

“顾衍?”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瞧得不甚清楚。

顾衍站在马车前,定定看着她,双唇翕动了一下,到底没开口说她。

“你怎么不上来?是不是还在同我生气?饭菜吃了吗?啊,若是凉透了便不要吃,不然坏了肠胃会肚子疼。”

她絮絮念着时,声音有些刚睡醒的沙哑。

马车不比家里,虽是置了暖炉,却也有些冷,她紧了紧兜帽,道:“我今日有些糊涂,你若生气了,我这便回府,我就是来,来同你解释一下。”

“还有,我说,我什么都能接受,乃是一时嘴快,话本子里贤惠大度的正室都是这么说的,我自来没有这个品质,便想从言语上挽救一二。然我,我认真想了一下,我不能接受的。你若是对不起我,我是一定会走的……”

说着声音越发低下来,“好像这话你听了倒更要生气。罢了,顾衍,我胡言乱语,很是抱歉,你生完了气自己记得回家。”

“走?你走去哪?你不抽我一顿?”黑影终于翻上马车,撂下车帘,同她隔着小几坐着,眉眼似乎还萦着山间白雾,看着她时像是柔光,又像是冰霜。

她下意识就将真心话吐出了口:“你怎知不是抽你一顿再走?”

“……”

顾衍闷出笑来。

他这一笑,辛越顿时生了些云消雨霁的松弛感,便大着胆子往前凑,不料被一只大掌定在原地。

啊,她瘪了嘴,又是细雨绵绵了。

然而下一刻就听得他道:“我身上凉,还出了一身汗,又臭又冷,同我的脾气一样,你就坐在那罢。”

“……”

直到回到府中,顾衍到底也没让她近他的身,只是下马车时,她的手在他坐过的那片毯子上撑了一下,摸到一手沁凉的水。

毕竟是,山间雾重。

辛越盘腿坐在榻上,顾衍沐浴后出来时她还在发呆。

他停在帘子前,她也没注意到。

顾衍立时皱起眉头,转身退了出去,芋丝正守在门口,慌慌张就要请安。

顾衍轻声叫起,问道:“夫人今日如何?”

芋丝垂首道:“回侯爷,夫人今日瞧着不大有精神,实是困乏了的样子。”

没听见侯爷再问,芋丝垂首只看那双黑色绣云纹锦靴略停了停,迈步而入了。

顾衍再入内时,辛越已经歪在了榻上,迷迷蒙蒙地看着虚空某处。

他弯身将她抱起,辛越倏然回神,顺势勾着他的脖子,“喝了姜汤了吗?”

“嗯。”

二人躺在床上,辛越侧身扯着他襟前的盘扣。

顾衍笑道:“别扯了,多少衣裳的盘扣都被你扯掉了。”

辛越脸一红,却也没缩手,还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小心问道:“不生气了吧?”

顾衍似在思索,双手枕在脑后,半晌无言,些许尴尬气氛荡在帐子里的方寸天地中。

令辛越有些萎靡,神色渐淡下来,指尖一松,就要收回手。

突然手上一热,一只大掌覆住了她的手背,往他的胸前放。

一双茶棕色的眸子望下来,“阿越,我是不是个混账?”

辛越呆愣,这个话题委实转得太诡异,若说个是,会不会被丢出帐子去?

就愣了片刻,顾衍已经自己答了,“我是个混账。”

他翻过身撑在辛越上头:“阿越,你来找我,我很是欢喜,只是往后莫要再这般了。我便是被你气得狠了,你招招手,我便过来了,你若是不搭理我,我也要回来找你的,所以……你不必低头,哄人这个事,交给你夫君。”

辛越惘然点头,又摇摇头,“可今日你都让我气走了。且我说的话,我自己想起来都觉得有些荒唐,你会伤心,我不想你伤心。”

顾衍亲了亲她的额头:“又胡言了,怎么是你将我气走?若无京郊那档事,我是连栖子堂都不敢出的。”复又笑言道,“男子汉伤个心又如何,让姑娘来低头才是件荒唐事,你合该将大门关上,让十七将我打一顿才是。况且,气得人跳脚,这不是你们家族绝学吗?别教它断了传承,好好保持下去,给你夫君练练心境。”

一张诡异的馅饼砸在辛越头上,难得有人主动说,你来气我罢,而不是提着鞭子来抽她。

含糊应了声,后几日想起来时很是后悔没有教他立个军令状。

要么字条也行啊,她觉得,按她这么个德性,很有可能会用得上。

顾衍一夜未眠,满脑都是重重浓雾中,蜷着身子睡在一团白色毛绒中的姑娘,揉着眼睛絮絮地同他道歉,极其认真,又前言不搭后语的样子。

天刚蒙蒙亮,他便起来打了一套拳,舞了一会剑。

直到批完折子,看了眼日头,已近午时。

他走到内院时,看到门口静悄悄守着,大气不敢喘一口的侍女,才皱了眉往屋里去。

撩开帐子便见着辛越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

他坐在床沿,揉了揉她的脸蛋:“起来了,否则晚间该睡不着了。”

辛越呆呆看向他,忽地说道:“顾衍,我是不是好不了了?”

顾衍脸色骤变,心头无端用上恐慌、失措、懊悔的情绪,不过顷刻又恢复淡然模样,拉过她搂在怀里:“你会好,且在好。告诉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时而觉得有点糊涂。”

譬如这两日,她便有些昏沉,记忆中的片段时而无端跳出来,她常常会陷入分辨那些片段究竟是何时何地的事情的怪圈。

她将这些奇异的感觉告诉顾衍,顾衍沉吟了一会,声音温和地安抚她:“阿越,你如今便像是饿了三日的人,乍然吃了一顿饭,胃肠已然饱了,然脑中还未感觉到饱腹,如此说你明白吗?”

辛越点头,他说的是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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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散去脑中瘀血时,一时劲儿太猛,她的身子不大受得住,糊里糊涂丢了一日记忆,再想起来时又是一下刺激,脑子里不一定能一下子盛满她的记忆,总之还得慢慢来。

第66章、辛扬

栖子堂,朱檐覆雪,檐下一串串的冰坠玲珑剔透,映出廊下嬉笑玩闹的大小身影。

“快点,快点!来,小家伙!”

穿着樱桃红轻罗百褶裙的女子在银白的雪地上打着转小跑,身后跟着一只毛茸茸的灰白色小狗,蹦来跳去,女子边挥着手往前跑,边“咯咯”地拿手中的软骨头逗弄着它,廊檐下,还立着两个丫头并四五个黑衣守卫。

这只小狗是栖子堂的新客。

京郊大营设有犬铺,前几个月刚下了一窝小崽子,顾衍昨日亲去挑了一只,仓促离开时忘了把它带上。

今日长亭便以一只竹篓,两块红绸,送小媳妇般将这小灰狗送进了栖子堂。

辛越当即便用一块小软骨和这小家伙建立了坚定的感情,一下午都在与星游旁边的空地上玩儿得不亦乐乎,笑声直传到前院,令顾衍批折子时险些写下狗爪子烹煮煎炸二十四式。

此时辛越的双手扶着膝头,气喘吁吁地看着雪地里蹦蹦跳跳的小身影,晃了晃手中的软骨,引诱它,“快来!”

小家伙看眼睛一亮,哈着嘴开始铆劲就要往她这扑过来,又突地一个急停刹住了两只前爪,尾部高高抬起,前爪低低压在雪地上,灵活地一扭身子往另一端跑了去。

辛越不由抬头,廊檐下其余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了下去,披了件鸦青色大氅的顾衍双手拢在袖中,施施然站在雪地上,一只毛茸茸的小狗绕着他脚下打转,时不时地直立起身,将白白的爪子往他的靴子上一挠,一扑,留下小小的梅花印湿痕。

顾衍平日里的形象太沉肃,此刻乍然有肉乎乎的可爱小狗在他脚下一扑一扑,凭空添了几抹平易近……近狗。

辛越走过去半蹲下身摸摸它的脑袋:“小小年纪,见异思迁倒是学得快。”

小家伙似是听明白了话里的打趣,竟突然转头往她的膝盖上扑来。

辛越低呼一声,一个不防屁股便往后坐去,灰蓝的天空、结了冰吊子的廊檐迅速从她眼前掠过,不过须臾之间,便有一只意料之中的手掌捞住了她的腰。

世风日下,姑奶奶她竟然被一只三四个月的小狗偷袭了。

她的身子并未着地,忙撑起身,道:“雪地软乎,没关系的。”

“嗯,下意识的反应,脑子还未动,手便先伸了。”顾衍仍是半蹲着,给辛越仔仔细细拍了拍裙角的雪沫。

辛越伸手拉他。

顾衍抬头,将手放在她的掌心,倒不借她的力,只是捏了捏她的指头就站了起身。

始作俑者端端正正地坐在雪地上,歪着一边脑袋,似是知道自己做错了,耳朵往后偏倒,圆咕噜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们。

顾衍牵过她的手若有所思道:“这狗同你还挺有缘分。”

“嗯?怎么说?”

“你们犯错认错的样子,都是一样的。”顾衍回看了她一眼,笑道。

辛越毛了,抓着他腰侧的衣裳,将脸怼近,让他好好看着自己:“我给你个机会重新说一遍。”

“好,好,你们不像。”顾衍心思电转,淡笑道,“我训训它,它便也改了。”

辛越圆圆的眼瞪了起来,“你是说我不改?”

“哈哈——”

辛越对这只小狗儿的喜爱直接体现在了行动上,着人开了定国侯府里的藏书阁,在里边埋头看到入夜。

出来时神情激动,扯着顾衍的袖子要他定主意,“看了这许久,我想好了三个名字,你且替我做个决定,是叫霸下、白泽、还是天狗?”

“……”顾衍瞥了一眼桌案上的《山海经》。

你哪怕换一本书看呢……

拉着兴致盎然的姑娘出了藏书阁,他提了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跟谁姓?”

“啊?”辛越认真想了想,恳切答道:“一人姓一个,狗跟我姓,日后我们的孩子跟你姓。”

“……”顾衍思虑半晌,勉为其难地同意了,顺便取了个名字,“那叫心肝吧。”

“听着不像我的姓……”辛越有些犹豫。

顾衍冷哼一声,“它还真想沾你的姓?能得个同音便不错了,长得狗模狗样,半点气势也无,就晓得缠着你撒娇。”

“……”她这才觉察出来,她的夫君同一只狗吃醋了。

幸而辛越对心肝的兴致到第二日便戛然而止。

缘由无它,比心肝更狗的人,辛扬回来了,给她传了话,约她老地方见。

辛越同顾衍坐在马上时问他:“他怎么不上府里来?”

顾衍木然,道:“因为他三年前提着一把剑闯定国侯府,不到半刻钟连人带断剑被丢到了墙外。”

堂堂定国侯当了半日马夫,由着夫人纤纤玉指打了东便往东,指了南便转南。

七弯八绕的,穿过繁荣的街市,拐入幽坊小巷中,再从窄小巷子豁然而出,便到了一处宽静清幽的山间小路。

辛越喊他慢点走,顾衍听话勒了缰绳,马儿的步子渐慢下来,一下一下,挞哒挞哒,悠哉游哉地往半山腰的茶亭走去。

“怎会找到这个地方?”顾衍四下打量,周边一片碧青之色,冬青劲柏疏疏立于道旁,姿态劲直,昂首矗立,往最高的树顶处看去,还有星星点点未化的积雪。

疏朗开阔,宽畅清旷。

“小时候常常同嘉年和辛扬他们过来,这地方,冬日有苍松负雪,夏日里流水叮咚,这亭子后头,桃花树下,还有我们埋下的十八坛酒。”

她指了前方的无名亭,示意顾衍往那靠去。

顾衍下了马,将马儿栓在一旁的冬青上,负手环视,这亭子朴拙,连块匾也无,清清简简落在半山腰,同这满山松柏一呼一应,颇有点返璞归真的超脱意味,随口赞了一声。

辛越得意地笑笑:“我们三人自小一处混大,如这般的秘地,还有好几个呢!”

“来,站着干什么?”她贴着亭子往后头的桃花树走,转过身却不见人,顾衍落在了她身后四五步处,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听得她的声音,回过神,两步上前,牵了她的手便往桃花树走去。

不料二人刚绕过半边亭子,抬头就见桃花树后头,一蓝一白两个高挑身影从羊肠小径中走来。

顾衍身子一僵,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像是凶兽暴走前积蓄全身劲力,只为打出致命一击。

突然,身旁的人儿就松开了他的手,高高地跳起来,还边扬起手,高呼了一声:“辛扬!”

两道身影从桃花树后迈出,那抹蓝色显露出来,顾衍的身子才寸寸放松。

辛越什么也没发觉,欢欢喜喜地搂了他的胳膊往前一指:“瞧,说谁谁就到。”

顾衍由她拉着胳膊,往桃花树下而去,放在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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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剑处的手自然垂下。

风过了无痕。

桃花树后,两道身影并身向前,蓝衣男子率先拱手朝顾衍做了个揖,“见过侯爷,夫人。”

辛扬这才也懒洋洋朝顾衍点了点头:“侯爷。”

顾衍早就见惯了他的冷脸,自他瞧上了辛越,辛扬这护短的就没少给他下绊子,三年前,他没将辛越好好地从云城带回来,他更是提着一把剑一路杀进了侯府。

就这个狗脾气,若是没有他兜着,早让人从侍卫统领这个位置上踹下来了。

顾衍今日给此间疏朗之景三分面子,不与他计较,直直略过他,朝着蓝衣男子微点了头算是致意。

“这位是?”辛越看着蓝衣男子,这人面容秀美如好女,点点星眸,长眉入鬓,一身气质温润超尘,看着就如秋日清爽的蓝天一般舒适。

同辛扬站在一起,活生生将他衬成了个纨绔。

“他啊,”纨绔偏头瞅了眼,摊了摊手,“就是个打算盘的。”

“哈?”

蓝衣男子微微一笑,拱手说道:“在下温灵均。”

这一笑如春风化雨,辛越走南闯北这些年,也颇长了几分见识,于识人一途上亦有几分心得,此时心里竟对此人生不出半点警惕,温灵均的温润仿佛是直达人心底的,太过顺畅,太过简单,她的纨绔兄长怕是被此人吃得透透。

不过听他未称下官,就知道是在野之人,辛越含笑道:“温公子瞧着不食人间烟火,怪不得辛扬会带你来这神仙似的地方。”

辛越只是客气客气,随口一说,却没想到温灵均竟然耳朵尖都泛了红:“夫人谬赞。”

辛扬不耐烦地摆手,不乐见这番俗套的对谈。方才一出来就瞧见辛越气色不佳,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怎的混成这般模样?”

辛越一张笑脸顿时垮了下来,拳头直痒痒,“好歹我晓得三年没见你,在房里对着镜子很是练习了一番怎么笑得温和又可亲,盼着你我再见时能生出些温馨的感动来,如今看来倒是我对你太和善了些。”

“温馨?咱们家竟有这等稀罕物?”

温灵均微不可觉地看了辛越几眼,心里泛起几丝莫名的奇异,面上却丝毫不露,只劝着辛扬:“辛扬,顾夫人身上有伤。”

辛扬反而吊着眼斜睨顾衍,“小爷知道,我们辛家好好的姑娘给他了,丢了三年不说,回来还我一个病秧子。”

若只有他们三人,辛越倒也不介意看辛扬被顾衍收拾一顿,他这人,横竖是个刺儿头,不削一削真能顶上天。

不过此时多了个外人,辛越就有些不大好意思让家丑现人前了,只好勉强勉强,披挂上阵,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做病虎还有三分余威。

第67章、买断一个过往

辛越思量着先寻了个允当的由头,捋捋耳边的发丝,笑盈盈道:“这桃花树下还有我们小时候埋下的十八坛酒,今日就起一坛子出来如何?”

“这个主意倒是不错。”

鱼儿很快上钩,遑论是只馋酒的纨绔鱼。

要起酒坛子,先得有工具,然而四人环顾周旁,小厮随从一个没带,辛越不好意思喊出不知在哪个角落猫着的十七来,眼儿一转,拉着辛扬往林子里找粗枝去了,两个作陪的坠在后头,慢悠悠地跟着。

白雪松软如绵,踩在上面印下一道道大小印子,顾衍负手看着远处的兄妹俩,一个意气风发,一个灵透娇憨。

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这俩是一个祖宗的,两人的眼睛都乌圆乌圆,眉目流转间便生出狡黠伶俐来。

温灵均瞅了一眼身旁的顾侯爷,带了三分歉意说:“侯爷不要与他计较,辛扬是重情之人。”

“嗯。”顾衍面无表情,眼神追着身前弯腰找树枝的小身影。

他要是想同辛扬计较,他的坟头草,都该有这古木这么高了。

温灵均心思清明,看他虽然冷淡,却无甚不悦之色,心里也放松了不少,又接着说:“侯爷,灵均僭越,顾夫人是否伤了经脉?”

“是。”

“常听辛扬说起顾夫人性子跳脱,灵均却看夫人行动间略有滞涩,气力不足,也较常人更易疲累些……”

顾衍偏头看了他一眼,道:“想说什么?”

“在下手里有一张方子,”温灵均看向天边,“虽然不能让夫人恢复如初,但至少,齐都冬日漫漫,夫人能好挨些。况且,方子上的药虽珍贵,想来对顾侯爷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顾衍看着辛越拖着一支婴儿手臂粗细的枝条往回走,眉眼弯弯笑得不怀好意,不知在同辛扬嘀咕什么,缓缓说出:“你要什么?”

“想同顾侯爷做个买卖。”他朝辛扬挥了挥手,高声喊他过来,才一字一句,低沉而坚定说:“买断一个过往。”

辛扬挥着手里的枝杈,看着不远处的两个人,比划了一番枝杈子,走上前去,睨着顾衍,话却是对温灵均说的:“说什么呢你们!”

“说你们兄妹二人确实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温灵均笑答。

“他?”辛越指了指辛扬,惊诧地说,“温公子眼神竟然不大好。”

辛扬抬起手中的枝条顺势就要往回抽,顾衍闪身上前,双指将枝条的一端一捏,一震,瞧着不费什么力,然辛扬却连连往后踉跄了四五步,听得他冷声道:“再有一次,你这爪子便自行剁了。”

辛扬甩着发麻的虎口,嚷嚷起来:“你瞧她离我有多远,小爷能碰着她吗?”

辛越颠了颠手里的树枝,将它扛在肩头,得意地哼哼:“看出来了罢,姑奶奶手中无剑,身边有剑。”

乐呵呵地走上前几步,脚步轻快,走到桃花树下,拿树枝指了指亭子上方,“你们去那儿歇着罢,谁埋的酒谁挖。”

顾衍颔首,凌厉气势收敛殆尽,当得是百依百顺。

温灵均与顾衍站在亭子上,看着不远处桃花树下挥着树枝刨土的两人,轻声说:“顾侯爷不妨考虑考虑。”

“西越?”顾衍突然问。

温灵均顿了顿,苦笑起来:“没想到顾侯爷连这个都查出来了,”他闭上眼,“若顾侯爷能办到,灵均自会将药方子双手奉上。”

顾衍背着手,看辛越将树枝插入地下,再挑起时扬了辛扬一抔泥土,笑得前仰后合,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也没什么心思听温灵均说话,“本侯敢让你进朝做事,自然不会把你的身份当回事,亦不会到处宣扬,你没什么能跟本侯谈条件的。”

温灵均久久地沉默,喃喃道:“多谢侯爷。”

桃花树下,辛扬暴跳起来,直接站起身指着辛越:“你要再将土扬到小爷脸上,小爷就让你尝尝酒坛子的味道!”

亭子上的人双眼微微眯起,手已经按在了腰间软剑。

辛越抽出树枝一下打在他的鞋面上:“口气还不小,跟你姑奶奶试试?”

辛扬也抬起了手,想像小时候那般同她酣畅淋漓地打一架,却看到辛越不过挖了几下土,额上就渗出了点点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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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齿间也有些喘,同个娇生惯养的娇小姐似的。

顿时就没了力气,蹲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地,“老子差点以为你真死了,巴巴找了你三年,这三年你究竟去哪儿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半死不活的样子?”

他的声音很轻,很有几分真情实意,实是难得一见。

辛越心中感怀,累得跪坐在泥地上,用袖子抹了一把汗,“这事就说来话长了,话说天地初开之时……”

辛扬火了,手中树枝一撂:“小爷好容易同你温馨一回,你……”

觑了一眼亭子上的黑衣身影,用自己的身子挡住那人的视线,压低了声音说:“能不能有个女孩子的样儿,就你这坐相,也就顾衍能吃得下你。”

“我娇弱些,你要说我半死不活,我随意些,你要说我没个女孩样,话都让你占全了,你倒是给我示范示范?”

辛扬懵了懵,眼角下浮起了一小片红云,扭捏道:“有兄弟在,给你哥留两分面子!”

给辛越看得直乐,他是这样的,打小害羞了脸不红,而是偷摸地眼角下颧骨那儿泛红,如今可有好些年没见他这小媳妇的样儿了,辛越满口应下:“留留,定让你这威武郎君的模样永驻人心。”

“别贫了,三年前别说定国侯府,云城我都翻了个底掉,你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辛扬没好气,两抹红云淡下去,幽怨地看着辛越。

辛越感动,汪着眼儿看他:“没想到你还挺有良心……”

“那是,你以为小爷是你?三年,还能有口气儿,就是一点儿信都不给。”辛扬越说越急,不敢动她,满腹牢骚都化作力气,直接动手刨起了泥坑。

辛越见状,也不费力气拿什么树枝戳了,瘫坐在地上看他刨。

三言两语地简单同他交代了一番:“我……就是差点儿死了,又让人捡回去养了三年,再游了一波诸国,最后在云城撞上了顾衍,被逮回来了。”

“……”辛扬停下手,这,好像交代了,又好像什么都没交代,“让谁捡回去了?”

“陆于渊。”

“渭国临尧城陆家那个小公子?”辛扬讶然。

“怎么,认识?”辛越漫不经心。

“不认识,”他又埋头挖了一把,忽地手上触到了一样物事,顿时挖得更卖力了,还不忘朝亭子那努努嘴,“灵均认识,那陆家小公子最近了不得啊!”

她垂下眼,不想接话。

却没拦住辛扬的话头,“渭国皇室弱得要死,靠什么还立着的你知道吧?靠世家大族,他爹把世家大族捏在手里把持了几十年朝政,他悄没声就收拢了青、珑、渊、华四路大军,反了他爹,渭国早都换了一片天啦,世家见了他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辛越一惊,半晌回不过神来。

“出什么神呢?!赶快过来搭把手啊!”辛扬摸到了酒坛子,没想到他一手的泥,怎么都摸不起来,没好气地拿胳膊肘推了推辛越。

辛越这才轻轻地眨了眨眼,却看着他问,“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事?”一声低沉的声音从辛越身后传来,高大的影子像一座山沉沉笼着她。

“哦,不就是……”

辛扬的话没说完,就被辛越打断了:“我们说这酒,他掏不出来了,你来搭把手?”辛越回过头,笑着对顾衍说。

顾衍没说话,她没甚形象地瘫坐在地上,扭头看他的脸,逆着光线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辛扬心中鄙夷,一个耳力超群还装模作样地问话,一个睁着眼睛扯谎,两个都上赶着当傻子,越活越回去了,轻嗤一声,“谁掏不出来,你且看我的!”

说着就半跪在地上,要俯身去摸酒坛子。

温灵均抓住了他的手臂,微微一笑,温润如玉,掏出了一张帕子给他,“擦擦手,我来。”

辛扬舔舔嘴唇,看着自己猴爪子般的手,上边全是褐色的湿泥,再看看那方绣了青竹的雪白帕子,有些不好意思去接。

温灵均无奈,一把将帕子塞过去,俯身一下就把酒坛子抱了出来,又细心地把二人刨出来的小坑填上。

“你,你擦这面,我没有擦的。”辛扬胡乱抹了抹手背,不敢让帕子多沾自己手上的尘土,立刻又将帕子翻了干净的一面递给温灵均,他这样干净的手,就不该沾上任何泥污。

温灵均含笑接过帕子,轻轻擦拭起来。

这边辛越也抓着顾衍的手站了起身,顾衍顺手给她拂落沾在发上的一星点泥,她瞅着辛扬问:“怎么分?”

辛扬下巴一抬,“分什么分?这不找个地方喝了?”

辛越表示同意。

身旁的温灵均却劝道:“虽说是正月里,可也没有这样大上午便饮酒的,各位不嫌弃的话,不若灵均做个东,明晚请侯爷和夫人赏脸到寒舍一聚如何?”

辛越眼神一亮,双目灼灼地看着顾衍,后者神色平淡,道:“你高兴就好。”

辛扬蹲下身把酒坛子抱起,用一只手托着,甩了甩发尾,痞气十足地说:“哼,要是空手来,你就别想进人家门。”

要说有人天生讨人喜欢,有人天生讨打,辛扬就属于后者,且是个中翘楚。

作者有话说:

顾衍:你不来问你夫君?百晓生是白叫的?

辛越:问了就成了杀一儆百的百,晓以利害的晓,生无可恋的生。

第68章、你敢剥我衣裳?

辛越眼波凉凉,呛了回去,“怎的,我就空手去,你还敢把姑奶奶扫出来了?”

“欸你——”

辛扬就要放下酒坛子来收拾她,被温灵均拉住了,才哼哧哼哧地抱着坛子转身走了。

温灵均向两人拱手抱歉道:“顾侯爷、夫人见谅,明日请一定赏光,也……莫要客气,二位能来就是灵均的荣幸。”

“你敢!看小爷不给你扫出门!”辛扬耳朵动了动,哼着鼻子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句。

“你看你看,跟只骄傲的孔雀似的,就显摆他有毛怎么的!”辛越瞪着那只得瑟的公孔雀离开的方向,思考着上前一记送他直达山脚的可行性有多少。

顾衍点头,跃跃欲试:“为夫替你拔了?”

“……”辛越有些为难了,“那不成山鸡了,往后还有哪家姑娘看得上他。”

“他也不像看得上姑娘的。”顾衍反讽。

辛越拉着他往亭子边走,摇头晃脑:“非也非也,他是不像看得上人的,得是温灵均那般的神仙样儿……”说罢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说来也奇怪,他待温公子确实是有礼许多,竟还晓得要起面子这等缥缈虚无的东西来了,我们家不会真出个断袖罢……大伯非得打断他两条腿不可。”

“听说辛学士家九代单传?”顾衍牵着她往亭子上去,随口问道。

“是啊。”二人在亭子的美人靠上坐下,刨了会泥坑有些累,辛越干脆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二人同下两江盘查税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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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同僚情谊要好些也是有的。”顾衍说道,“不过,若是哪日大伯需要军棍砍斧一类,请他务必莫要见外,定国侯府别的不多,十八般神兵利器应有尽有,没有现打亦可。”

辛越低笑出声,不过片刻便坐直了身,认认真真问:“温灵均是好人吗?”

顾衍皱起眉,有些不悦,又伸出手环住她的肩,将她的头往怀里带了带,才满意了,说:“不是。”

辛越的问题问得笼统,人好与坏,实是受许多不可控因素影响,如情境、时间、事件、对象,不过温灵均,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沾不上一个“好”字。

“嗯?”辛越怔住了,又从他怀里挣出来,“他有问题?”

“是。”顾衍叹气,直接将人横抱起。

“做什么?”辛越惊呼,挣扎着就要下来。

顾衍皱眉,“别动。”

三两步将她放到了马上,自己也跨了上去,二人一前一后坐在马上,慢慢地在山间小道上踱着。

辛越还在拧着眉头,想了半天,辛扬看着精明似鬼,其实是个糊涂蛋,她怕他被人卖了还乐呵呵操心没卖得够本。

“别皱眉头了,”顾衍低头拿下巴贴了贴她的发顶,不用看都能想象出她的脸色,眉头估计都拧成了麻花,“温灵均这人,复杂得紧,虽说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害天害地,不会害辛扬,放心了?”

“顾、衍、”辛越咬着牙,她处事向来风来火去,直截了当,不似他这般,天都压到头顶了还那样一副沉静稳当的样子。

她私以为自家百般不靠谱的兄长终于有了个持重知礼的好友,能将他从纨绔矜贵的歪道上扭扭正,不成想竟有两人双双歪到天边的势头,当即道:“辛扬就是个作天作地的,再碰上个害天害地的,这还得了!”

“那……”顾衍也不知道辛越想如何,控着缰绳让马儿越过一条窄溪流,试探着说,“我管管他?”

辛越梗住了,一口气软了下来,丧眉耷眼,“别,让他自己过吧,好坏你别让他丢了命就行。”

“好,”给辛扬扫尾巴,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他轻声说,“放心,温灵均现在还在给吏部办事,年后我将人留在吏部,放在眼皮子底下,随他们闹,也翻不了天去。”

“吏部?”

“嗯,他算盘打得好,这两年每到年底我都会请他来吏部坐镇个把月,能给吏部那帮人省不少事。”

辛越恍然,随即笑了起来,“原来是这么个打算盘。”

不过这么一个清风朗月的温润君子,拿着一把算盘噼里啪啦算账,真是有种违和的美感。

辛越累了,把整个身子都窝在身后顾衍的怀里。

今日天朗气清,烈风饶了青松绿叶,带出沙沙的低吟,和着马蹄的踏哒声,催得人心神越发沉静,不知不觉便闭上眼。

再次醒来,已经在书房榻上了。

她睁开眼,怔然望着屋顶半晌,在虚幻与清醒之间徘徊了一番,近日她颇有些喜欢上这种半蒙昧半清明的复杂感觉,好似一身可处两界。若是当作每个梦境都是此身分出一丝灵魄往别处界面神游一番,这一世数十载,便有同多了千许遭遇。

怪道有人一朝顿悟,谁知梦里身是客,倘有一丝可为明镜,以己为鉴,当也是一份造化。

此刻她就很有些顿悟的感觉,方才梦到了青青竹林,春意阑珊,此刻思绪很快就偏到了晚间吃个什么口味的冬笋好。

顾衍坐在桌案前,写完最后一行字,默然瞧她出神半晌。

刚换一本公文,又见她背过身去,掀开身上的绒毯,手在肩颈上一阵扒拉。

“怎么了?”他心中想莫不是今日在林子里让虫给叮了。

辛越落回到红尘,才发觉后背上都闷出了些汗,黏黏的十分滞闷,令她无端生出了些气,闻言不语。

坐起身扯了一把领口,有些风透了进来,才觉得好些。

顾衍立刻就坐不住了,她看着虎,甚个蚊虫蛇蚁都不惧,从未给过他英雄救美的机会。但真咬了个包,非得痒得一夜都哼哼唧唧睡不好。

不料刚走到她身边,就听见小声的嘟囔,带着起床气,又娇又恼,“热死了……”

一片细腻柔软的凝白玉脂晃晃灼人眼。

“……”

顾衍木然,伸手给辛越拢了拢衣领,将那抹玉光遮得严严实实。手中力道粗鲁了些,显得手的主人有些不情愿。

被拢了衣裳的姑娘更不情愿。

“我热——”好容易得了一丝清凉,又让人拢上了,辛越不由扭脸瞪他,更用力地扯了一把领子。

顾衍捏捏眉心,抬脚跨上榻,将窗格支开了一道缝,到外间接过温蜜水喂她喝下。

面颊潮红,耳缀红珠,小口吞咽时细腻的喉间上下滑动,顾衍面色沉静,仿若坐怀不乱,只是持着杯盏的手青筋略有些不安分。

辛越三两口就将一大杯蜜水喝完了,喝完眸光潋滟看着他,可怜兮兮道,“还要。”

顾衍深吸一口气,又到外间拿了一杯水,正襟安坐递到她手中,沾了蜜水的嘴唇,血色不丰,清亮润泽,望着喉咙不禁也有些干哑。

“小口喝,马上用午膳了。”

又饮了半杯,甘冽漫过燥热,压下心火,辛越舒服了许多,将茶盏往他手里一放,又倒在了柔软的绒毯中满足地打起了滚。

不过须臾,便觉身后凌凌气势压下来,清宁的伽南香来势汹汹,携沙卷石,要将她拆解入腹。

半晌,辛越在他肩头气息混乱,眼神迷离如丝。

在他的手摩挲着她的腰间系带时,挣扎着还要抢救一二:“白日荒唐,实在不妥。”

那只手胡乱一挑,系带纠结在一团,成了死结,他不耐烦,直接一扯,系带陡然断开,朝两边无力垂下。

辛越浑身一抖,手上不自觉攥紧软枕一角,语势绵软带了哭腔:“你敢现在剥我衣裳……晚间便不要想进房!”

身前的人仍是不语,热气喷薄在她的耳后,褪了她的小衣拢在袖中,扯过毯子将她环环团住,打横抱回屋里。

天光云游间,辛越看到他的下颌动了动,声音沉沉的,闷着些许笑意:“汗湿了,不换下便该着凉了。”

想到什么东西被汗濡湿,汗湿的小东西如今又在哪儿,辛越的脸霎时红得像滴血。

黄花梨的山水大理石大屏风后头,光线影影绰绰,轻罗软衣散了一地。

帮她换好了衣裳,顾衍将手上的热巾子往铜盆中一丢,荡起的水纹悠悠晃晃,就同辛越此时的心潮一般。

“要我抱你出去吗?”高大的身影立在一旁,伸出了手十分期待。

辛越涨红着脸,于脸皮修炼这一途上她差他委实太多,且时日越长,越有望尘莫及的感觉。遗憾的是,这种事哪怕她想长进,也需要有练习的对象,而她练习的对象,在她进步一寸时,他已经进步百丈,二人之间永远隔着个天堑。

与他比脸皮,辛越自觉比不过,只好另辟蹊径,往娇羞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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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便羞羞答答地将半截柔荑放在他的掌心,努力低着头小声道:“如此,便有劳夫君了。”

“噗……”顾衍没防住,一下喷出笑来,捏着她的手指将人拉起来锢在怀中,温言好语地商量,“迟点用午膳好不好?”?

这一句可结结实实踩在了辛越的雷点上,但她还是给面子问了句:“迟多久?”

顾衍深思了好一会,给了个保守的估计,“一个时辰罢。”

片刻后,一室旖旎荡然无存,所向披靡的顾侯爷败在了夫人迟来的起床气和被他一番话勾出来的食欲上。

第69章、昨夜你也很英武

翌日傍晚,辛越蔫头耷脑,抻着腿坐在马车里头。

顾衍神清气爽,龙盘虎踞,淡笑着伸手要来拉她,被一手拍开。

二人光景与昨日恰恰掉了个个儿,对比十分鲜明,惨淡的愈发惨淡,餍足的愈发餍足。

用辛越的话说,此人实在是将“谋定而后动”这五个字发扬光大到歪途上了。

昨日吃完午膳,他搁下一应公事,笑眯眯地陪着她逛了会园子,歇了个晌,起来看了几本话本子,晒了会太阳,晚膳还烫了锅子,哄得她精气神十足,到了晚间一并清算,连本带利地收了个盆满钵满。

辛越揉着大腿肚,眼角都吝于分他一丝。

“我帮你。”顾衍说着就探手过来。

又被一手拍开。

顾衍收了笑,眼中却愈柔软,姿态放得极低,拿帕子包了一颗芝麻茶酥,用诱哄的语气问她:“吃不吃?”

芝麻茶酥在雪白的帕子上待了许久,无人采撷,孤孤零零。

顾衍揉了揉眉心,又端了一杯茶放在小几上移过去,小心地问,“喝茶?”

并战计中有一计唤作反客为主,如今局势冷到了冰点,顾侯爷打算剑走偏锋,往那险峻的危地探上一探。

“阿越,”顾衍悠悠开口,正襟端坐着,眼角余光聚在右手边的小身影,“昨夜你也很英武。”

辛越手一顿,是挺英武的。英武了一刻,换了这颤颠颠的两条腿。

顾衍假作没看到,继续慢悠悠道,“你也很喜欢。”

是挺喜欢的。

“你还让我……”

“闭嘴。”辛越终于听不下去了,扭过脸狠狠瞪她。

一计得逞,顾衍转了个身到她身后,双手环着她的身子,一碰到她的腿,眼神就遽然幽深了起来,语气转凉:“回府。”

辛越一听,着急地扭过头:“不行,说好了要去温府。”

“你这腿都抖成这般了,能站得住?”

顾衍说得严肃,声线里不复笑意。

辛越的脸颊却悄悄热了起来,想到昨夜,一时兴起,不甘于被吃干抹净的弱渣大胆尝试了一番,剑指乾坤,气势如虹,鸾凤颠倒。

一开始时确实很是英武,然而没想到翻身做主竟是这般艰难,艰难到不到一刻钟便将自己折了进去,被反制之后,助燃了男人熊熊的情火,烧得她几乎要魂归九天。

可恨的是,被吃干抹净不算,一早起来看到自己身上点点红梅,从肩头一路蔓延到腰间,战利品一般宣誓着她昨夜的败北,登时生出了一股士可杀,不可辱的悲愤,才有了此时的羞臊。

试问哪个战败的将军能言笑晏晏地对待将自己掀于马下的敌人。

然而哪有让这等事耽误了赴约的道理,便强撑着这股恼人的羞臊同他辩驳:“你,你不懂,碰了就抖,其实站着并不抖,稳当得很,你方才不也没瞧出来吗?”

这番狡辩的话也没令顾衍有丝毫动摇,他探手按在她的大腿上,绫罗细棉下的腿肚子细细地一阵一阵抖,他按一下,确实抖得更厉害些。

他紧紧抿住唇,绷成一条锋利的直线,似在思索。

辛越往后缩了缩,背部更紧密地窝进他的胸膛,再接再厉道:“有你在,我怎会站不住?”

顾衍这才淡淡嗯了一声。

马屁拍对了。

两人一前一后拥着,辛越全然忘了败将该有的自我操守,同他缩在一起轻语。

顾衍谨慎复盘,招式虽有奇效,但也有奇险,往后还是莫要把她逼得太急了。

温府离定国侯府不远,不过片刻,他们便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辛越撑着顾衍的手跳下马车,脚一软便被稳稳扶住。

抬头瞥了一眼,顾衍眉目轻扬,二人相视,笑意流转。

温灵均是个极妥帖有礼的主家,府上亦拾掇得如他这个人一般,底色清冷,离世绝俗。

三人缓缓沿着抄手游廊走着。

此刻金乌西坠,薄雾冥冥,远山轻拢烟纱,如美人横卧于城郭之外,。

近处院中碎石铺成大片的平地,一眼清旷,中间有浅浅细流潺潺而过,院落一角还栽着一从青竹。

整眼看去,便只有大片的灰白底色与一角青绿,简单朴拙,超然自逸。

辛越不由挽住顾衍的手臂,赞了一句,“远山近流,真好看。”

“喜欢?”顾衍顺着她的眼光看去,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一片光秃秃的,但还是顺着她的心意,“要不回去把咱们自家园子也改一改。”

她摇摇头,“这个景儿在温公子家好看,远山近景,小巧朴拙,咱们家的留山园自有一番大气之美。”

几人走到回廊尽头,转过廊角来到一间竹屋之外,辛扬叼着片竹叶等在门口,见了三人往后推开屋门,朝里努努嘴,“喏,进去吧。”

温灵均站在一旁,伸出手笑着道了声请。

辛越莞尔,也不推辞,与顾衍并肩走入屋中,一进去就不由顿住了脚步,被这屋子精巧的构思惊在了原地。

“怎么样?看傻了吧?”辛扬看她那怔愣的样子,心里洋洋得意,他跟辛越一个样,打小虽说锦衣玉食,可心思却都糙得很,他第一次见到这间小屋时嘴巴张得不比辛越小。

辛越实在很难承认这个满脸与有荣焉的纨绔是她的兄长,想来一片沃土中,长出一朵娇花,往往会配上一棵狗尾巴草。

辛越无视他,任由这棵狗尾巴草兀自摇曳。

环顾一眼四周,这屋子自外看来只是一间再简朴不过的竹屋,内里却大有乾坤。

竹屋正正方方,一半的位置做成了榻,榻正中镂空,置放着一张方形矮桌,这矮桌同她见过的所有桌子都不同,竟然是将中间掏了个四四方方的大洞,中心正正放着一座微型山石,其上覆着青苔,周边水流潺潺。

微山假石环着一方流水,流水外环着一圈方正的桌子,桌子外是供人跽坐的榻,置着四只蒲团,一环扣一环。

想不到温灵均还是个喜行古礼之人。

辛越往右手边一看,这水流竟然是院外碎石地上的潺潺细流自屋外穿过一角铜洞流入屋内,不由奇怪道:“为何要将水引入室内呢?为了用膳时跟前能有小山细流,将自然之景微缩于桌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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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灵均笑笑不语,只请大家在桌旁蒲团盘坐下来,屋内丝丝缕缕的檀香袅袅升起。

温灵均长衫素朴,抬手从茶焙笼取出茶饼,用茶槌捣成小块,再碾成细细的粉末,还要用罗合筛过一遍,在四个黑茶盏中各舀了一小勺,一手抬高注入少量开水,将茶粉调成膏状之后,一手继续注入开水,用茶筅击拂数次,茶末与水奇妙交融,茶面上泛起渐白的茶沫。

当今世道昌平,琴、棋、书、画已成了高门贵女所习课业中较为寻常的部分,更有人言“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许戾家”,可见这四大雅道更是非内行人不可精通。

茶道在这四大雅道当中亦算得上最繁琐、最讲究技艺的一道,然温灵均玉指青衫,黑盏白茶,动作间行云流水,雅致到自成一景。

“请。”他将黑色茶盏移到三人跟前,笑意温温。

辛越捧起茶盏,触手粗砺,其坯微厚,古朴无华,茶汤纯白,呷了一口,入口微涩,余味甘香,赞了一句,“好喝。”

“懂茶吗你,就一句好喝?”辛扬闷下一杯,他也尝不出什么滋味,苦了吧唧的,权当酒豪饮了。

“我是说不出个门门道道,只是看温公子点茶便是文雅至极,且看你,今日是要化身水牛了?”

辛扬又要开口,被温灵均淡淡一看,合上了嘴就把杯盏移过去,温灵均无奈笑着又给他点了一杯:“怎么与辛夫人在一块时,便这般稚气,好歹也是做兄长的。”

“他二人自小如此,在一起时便没个消停。”接话的是顾衍,揉了揉额角,一副深受其苦的样子。

“顾侯爷与夫人自小就识得了么?”

辛越与顾衍对视一眼,顾衍点了点头,辛越摇了摇头。

温灵均和辛扬都是一愣。

辛越有些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但他记得。”

辛扬对两人的情情爱爱不感兴趣,在他看来,那是辛家一朵鲜花插在那啥上的一段悲壮历史。

手里又拿起了杯盏,一饮而尽,摩挲着忽一翻杯底,说:“灵均,这杯子是你自己烧的?”

“是。”

他张了张嘴,又看一眼坐在身旁的两个人,垂下眼没有开口。

辛越凑近身子靠着桌沿,看着眼前的山岩青苔,精致细巧,仿佛是将方才回廊上所见的远景按着模样缩小,搬到了桌上一般,只是这小山岩四周,还绕着一圈流水,倒是给这人工塑成的小山岩增了一抹空灵。

屋外泠泠乐音,一弦清心,带着既慢且缓,又无孔不入的力量。

就像温灵均这个人,看似超然脱俗与世不争,实则轻而易举便可探得你的喜好,温温柔柔地俘获你,使人对他一点防备心、厌恶感都生不起来。

温柔是他的力量,杀人不眨眼的力量。

辛越还犹自看着桌中间的山岩,心思飘到了云外,眼角却倏地出现了一抹瓷白,这抹瓷白越来越近,漂到她的眼前,一只修长如白玉般的手将这抹瓷白捧起,放到她的跟前,道:“夫人请用。”

“啊……”辛越低呼一声,“原来是这样。”

她抬起了头,桌子中间绕着假山的水流竟是用来传膳的,一方方小托盘上放着精致小巧的骨碟,顺着水流,从屋外漂到屋内桌上,用膳之人将骨碟拿下,托盘又顺着汩汩水流送至屋外。

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构思精巧,可观可赏,有食有饮,将你的眼耳鼻口心一齐俘获,温灵均确然是个心思奇巧的雅士。

作者有话说:

本文架空,且架得很空。“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许戾家”摘自《都城纪胜》。

点茶那段,参考自《大观茶论》。另,补充一下,温灵均点出来的茶确实是白色的,我国两宋时期士大夫点茶尚白,茶汤茶沫都要白色为佳,茶汤以纯白最好,跟现在的日本抹茶不一样。感叹一句,泱泱中华茶道精深!

第70章、客从雪中来

顾衍对这微型版的曲水流觞不甚感兴趣,对潺潺水流送来的精致菜食表现得也甚是寡淡,辛越忍不住揣测,他若是脱了定国侯这张皮,怕是到哪都得招人恨。

她执起筷子,准备用实际行动回馈一下主人家的精心安排。

主要也是白瓷骨碟上三只小巧的水晶饺子着实可爱,着实引诱她下手。

果然一口下去里头鲜香四溢,汁水充盈,还带着酸口,直击味蕾,香得她的眼睛都微微地眯了起来。

辛扬三两下就将三个小饺子吞进了腹中。兄妹二人用行动不遗余力地捧场。

垫了肚子,水流又带来四只托盘,顾衍替她拿了酒杯,正是他们昨日从桃花树下挖出来的那坛子酒。

四人同时举杯相碰,温灵均同顾衍都只抿了一口,辛家两兄妹倒是一饮而尽。

“……”

下一刻。

“咳咳……辣,好……辣!”

辛越面上涨红一片,捂着嘴额头靠在顾衍肩上咳个不停。

喉咙间火烧火燎,辛辣味漫入她的口中,烧过她的喉咙,瞬间直冲鼻腔,继而上头,最后散得她四肢百骸都热起来。

顾衍给她抚背,好笑又好气地提醒跃跃欲试的小酒鬼:“酒烈,小口喝,谁让你一口闷了。”

她从前不大喝酒,倒是回来之后方现了些馋酒的样子,想到这顾衍的眸色渐渐浓稠,水流送来一碟冰梅子,取了一颗剔了核让她含入口中。

辛越抱着他的半边手臂,乖乖含着梅子,眼底薄红,轻笼水雾,眉眼间皆是一片潮汽,无端招惹得他立时就想将她扛回家中。

梅子的酸、甜、冰缓和了她口中的辛辣,再抬起头时辛越已又是一条好汉,愈发跃跃欲试地让辛扬斟酒。

辛扬抬手给她斟了半杯,眉梢扬得老高,露出一口白牙嘲笑她:“哈哈!不成了吧,女孩子家家的,喝你的蜜酒罢!”

她坐直吐吐舌头,“这坛子定是嘉年埋的,谁埋的像谁,辣死我了。”

酒酣人微醉,三人喝完了一坛。

辛越辛扬又汪着祖传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温灵均,迫得他又从自家酒库里起了两坛子。

夜色深深,落雪同琴音在屋外相和,醇酒与茶香于屋内飘荡。

古往今来,与酒最为相配的,一是离愁,二是爱恨,三是陈年旧事。

就着三坛酒,辛扬和辛越扒着对方小时候的糗事,互相伤害个没完。

你说我小时候被姑娘家压着打得起不来身,我说那悍姑娘就是你;

你说我小时候习武裤衩子被箭矢钉在木桩上,拖着半拉裤子哭回家,我说你学个点茶,手上烫了四五个泡,点出来的茶比老师的脸还黑。

说到最后,三个空酒坛摇摇晃晃,辛越醉得懵里懵懂,不知所云。

辛扬眼下一片殷红,抱着酒坛子嚷嚷,抖出她及笄那日,被人求亲同他求救的事。

顾衍倒是听得饶有兴味,道:“哦?她是怎么说的?”

辛扬绘声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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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重现,“她说,若是有人仗着势逼她嫁人可怎么办?不嫁给他,以那人的性子,怕是辛家就要没个安宁之日了。”

顾衍的脸顿时就黑了,凉丝丝地看着辛越,后者醉得恍然不觉,靠在他肩上只仰头朝他憨笑。

温灵均端坐如松,面上不显醉色,只是眼中已经朦胧含糊,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一下子无人捧场,辛扬敲了敲桌子,不满道:“你们还听不听?”

“不听小爷自己说……”

他抱着最后一个酒坛子趴在桌上,伴着酒香陷入回忆。

*

催雨林,一抹斜阳西下,数点寒鸦争争。

少女翻身坐在未名亭栏杆上,

他道:“横竖京中也无甚才俊勇士敢娶你,你何不嫁了便是了,也了却了二叔的一番心事。”

“……”少女面带迷茫,“我知晓我总得嫁人,可,可我才及笄,我想多陪陪爹爹娘亲,不想那么早便嫁人,嫁人了会不会就被锁在深宅后院,抬首只有四四方方的天?”

他沉思好一会,“你难得思虑得这般周全,虽然我也没甚经验可传授你的,但那人既向你提了亲,想必定不是瞧上你的样貌,对你的性子多少知晓罢,总不至于将你锁在屋里不让你出门。”

“难说。”少女更是踌躇。

“那你且说,你对他是个甚想法?他同你提亲的时候,你不会光剩了个害怕罢?”

少女挺起胸膛,提高声线,“谁说的,我……现在想想挺欢喜的,对他这人,我倒是不排斥,我就是害怕成亲这件事儿,还有,他突然问我可愿意嫁他,我吓得只管拒绝了,他不会被我吓跑了罢……”

他奇怪道:“要我说,你这番拒绝倒显了点情场高手的路数,若他真就此退缩了,那这人就是个孬的,不嫁也罢。若他仍锲而不舍,也算有几分诚意,咱再考量考量。话说这人到底是谁,可有我翩翩潇洒?”

“无,凶得很。”

“……可有我小意体贴?”

“无,他还曾威胁吓唬我。”

“……可有我武艺高强?”

“他一只手可以捏死你。”

“谁啊这是!”

第二日小厮传话,听说定国侯顾衍上了辛尚书家提亲,他哐当一声就从床上栽倒下来。

*

辛扬东倒西歪,说得乱七八糟。

辛越一手托腮听着,仿佛不知道故事里的人就是自己,已然醉到无我状态了,迷蒙间见顾衍探过身子来,捏了捏她的手指头,“嗯?欢喜?”

辛越只顾着嘿嘿地笑,忽地耳边又传来几句嘟囔。

“没良心的小东西,没人性的狗奸臣……”

辛越听到这话却立刻被激得弹起身子,舌头都捋不直了也要同辛扬辩个一二:“谁、谁是奸臣,不许你说顾衍!顾衍是,是枭雄,是要受万世,万世景仰的人……”

哐当一声,辛扬将酒坛推在地上,裂出一地酒香,他醺醺然满眼通红,显见的是不服气:“他护得了家国……可他娘的护不住自己的女人……”

辛越还待反口,即便是醉了,她仍凭着本心想维护顾衍。

却不成想阻力自身后而来,一只大手环在她的小腹,将她往后一捞,准准地栽进一个宽厚的胸膛,顾衍摸摸她的脸,声音极是轻缓,比桌上潺潺细流还要柔和,他说的是:“天黑了,我们回家。”

回家,这个词对辛越来说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

可她一头埋进他怀里,借着他胸膛的暖意撒娇,“就算是辛扬,也不可以说你。”

“他没说错。”

“他错了!”辛越钻出来反驳。

头顶的男人叹了口气,轻声哄她:“我错了,我们回家。”

辛越被他错我错绕得团团晕,声音软绵绵,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伽南香,尾音拉得老长:“好……”

温灵均一路送二人到温府门口,目送客人上了马车,才双目涣散地踉跄地往回走,便是醉得厉害,亦是青山欲颓,白玉生波。

摇摇晃晃靠在栏杆边缓神,徐徐地吐出一口气,“人都走了,出来吧。”

重重夜色中,漫天大雪卷着半边蓝袍出现在几丛青竹后头。

他靠坐在栏杆上,满襟酒气,抬起头看着那道墨蓝越走越近,叹了口气,“你这般大费周章,除了把自个折进去,能落着个什么?”

“落个我乐意。”陆于渊撑着栏杆翻上来,坐在他边上,斜靠着廊柱,一脚屈起,一脚懒懒散散地垂着晃荡。

温灵均心里复杂,“我以为你蛰伏多年,为的是天下。”

“以前,争权夺利有意思,扮猪吃虎有意思,游山玩水有意思,现在没了她,什么都没意思。”陆于渊语调轻松。

温灵均直言,“你没有胜算。”

“有意思,你在劝我?”

他眉目冷淡,不信陆于渊没有懂自己的意思,继续说,“我不信你看不出来辛姑娘的情,系在谁身上。”

陆于渊扫他一眼,随即轻笑,“我看得出来,我从前就是太在乎她心里没有我这件事,我总想着慢慢来,慢慢来她总有一日会为我动一动情根。”

他顿了顿,似在回忆什么可笑又可叹的事情,“可我当了三年君子,我的姑娘没了,你说,君子这玩意,到底有什么可取?”

“咔”的一声,栏杆被捏得裂了半角,陆于渊面无表情地捻去手中木屑,融入风雪中。

“我是陆于渊,本该栖在陆上,却沉于深渊。你以为我救了她,殊不知是她救了我,她将我自深渊拉出来,既见了光,我凭什么不能将它抓在手上。”

“是个人,都该有逐光的机会,只不过,那成了我的本能。”

温灵均垂首,“我原以为从前的你已然够疯,没成想十年不见,你能更疯,昨日我去信问你,为何顾夫人身上有天蝉血的味道,你竟能夜半就找上门来,让我以设宴的名义把药混在她的菜食中让她服下,确然是小人行径。”

陆于渊站起身走入夜色里,顿足回首,冷眼看他,“你以为我喂她的是天蝉血?”

温灵均猛地抬头,眼神追着暮色里渐渐隐去的身影,脱口道,“不是?!”

没有人回答他,墨蓝身影已然消失在夜色深处。

第71章、咬了人要还的

辛越醉态惺忪,只觉打了个盹的功夫就到了家。

顾衍带着洗漱完的腾腾热意,坐在床沿,看妆台前的辛越灌醒酒茶,说是灌,并不是因着她喝得多大口,只是因为她喝的样子就跟灌毒似的,不情不愿。

他低头拢了一下里衣,先头辛越给他做的一身,他穿得勤,袖口衣摆处早就磨破了些微小洞,让辛越看到了就不许他再穿,没几天他又多了两套里衣,而她手指头也多了几个小洞,泡药浴时龇牙咧嘴地抖得更厉害。

他的手指粗砺,在柔软的衣裳上划过,抬头看她捏着鼻子,一口醒酒茶在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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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不上不下,十分客观地评价:“你近来喝药不似从前爽快。”

辛越从铜镜中瞪他一眼,嘴里的醒酒茶怎么也咽不下去,干脆往一旁的痰盂里全吐了出来。

随手取下头上的玉簪,云鬓如瀑散下,她拿起木梳边梳边说,“没谁天生喝药就爽快,从前爽快,那不过是为了爽快喝完爽快地出门,我如今不过是……是返祖罢了,你不必大惊小怪,也不必非要我喝下。”

辛越说得很快,像宝珠噼里啪啦倒在玉盘上。

胡扯这一道,自来是她最拿手的。

只是垂下的发丝团团缠缠,在尾部打了个结,她梳不开,低头又有灼热的酒气从鼻息间出来,瘪着嘴喊顾衍,“你过来……”

姑娘话尾娇懒,顾衍立刻起身,从妆奁里拿支细簪,耐心十足地将那团结挑开,再一下一下篦着她背后的细发。

看她目光灼灼把玩一串九连环,眼里意味不明,“方才困得像只猫,如今倒是精神起来了。”

辛越怔愣,点点头,“确实,许是酒劲过了罢。”

顾衍手里停了一下,将木梳随手往后丢,掐着她的腰肢,将她一把提起,转了个面放到妆台上和自己面对面,双手撑在她身侧,灯盏晃了晃,在顾衍半边脸上打出斜斜的三角剪影,他的眼神蓄着一股劲,看得她神迷意乱。

“精神了?”

她连连摇头,这个高度他的脸就在她跟前,辛越不好施展埋怀里耍赖那一套,只能讨好地往他嘴角边啄了啄,“没有的事,我困得说胡话呢,你莫要当真。”

顾衍笑了,“你这胡话倒很有条理。”

“那须得看你对条理的理解为何,若是一个人话说得连贯,那称不上有条理,须得一句话里能重重叠叠,套着四五层意思,能让人抽丝剥茧捋成四五句话,那方是有条有理,唔……”

顾衍扶着她的腰肢,两掌一合,欺身将那启启合合的樱唇含在口中,极尽厮磨。

半晌后,辛越胸口轻微起伏,喘着气说,“道家有云,浅尝辄止……唔……你咬我!”

她摸着脸颊上带着湿气的地方,浅浅有几道牙印,顿时龇了牙一口咬回去,准准地啃在他的喉结。

……

顾衍瞬间浑身绷紧,一把火从他喉中燃起,一字一顿,烧透了她的脸颊。

“阿越,咬了人要还的。”

随着话音,辛越的身子忽然腾空,失了支撑,双手双脚攀挂在他身上,惊呼声被吞进腹中。

辛越哼了一声,双手将他的脖子搂得更紧,被迫承着他的舌尖侵探。

半晌,辛越唇瓣水润透着粉,口中的酒香渡入顾衍的口中,两人都有些脸红心跳。

轻纱帐幔迫不及待,层层落下,连满室烛光都染了酒气,舞影凌乱。

……

温灵均府库里私藏的皆是好酒,他们挖出来的那一坛亦是陈年佳酿,故而辛越今日一点宿醉的狼狈都没有,只余浑身的酸软和身上又多出来的一簇红梅。

倒是,挺对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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