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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水遥 容溶月 64568 字 2024-04-09

辛越夺步而逃,刚打开门,陆于渊横出一只手臂,笑眯眯地不放人。

二人僵持在门边。

她的一只手腕还在被他捏着,她着实火了,扭过头噼里啪啦什么话都倒了出来:“我确实不喜欢你,同你长得什么模样,是个什么身份都没关系,诚然男女之间两情相悦是需要缘分的,也是有个先来后到的,你一二全不占,便好好地做你的陆家小公子,红粉知己遍天下不好吗,何苦死吊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末了冲着他又喊了一句,“歪脖子树还嫁人啦!”

“歪脖子树?”陆于渊抬起眼,笑得有些癫狂,“恕我眼拙,要不我给你正正骨?”

二人的距离实在不妙,她连连摇头,心道顾衍这厮再不来,就不是不让他进房门的问题了,那就是要收拾行囊回娘家的问题了。

她好说歹说,讲道理,说情怀,遇上这二世祖就同全倒进了个无底深坑似的,半点水花都溅不起来。

就差没有动手了。

动手?她心头一动,随即放弃,那不是拿鸡蛋磕石头吗?

总说人到触底必反弹,情绪已然触底的辛越心中越想越愤懑,使出姥姥劲用力挣扎了几下,却不料动作太大,胸前的交领松开,露出了她细腻光洁的脖颈,也露出了锁骨上的一点刺目的咬痕。

亮堂堂的日光照进来,灌入的冷风吹起她的鬓发,那咬痕,红得明晃晃,绵延而下,隐没在衣衫里。

二人同时一愣,陆于渊的眼神瞬间变了,阴鸷戾色爬上了他的眼角,他用力一收紧放在她腰间的手,低头,重重地咬上了她的唇。

剧变突生。

辛越大骇,震惊过后,剧烈地挣扎起来,整个身子拼命往后缩。

不料她越挣扎,陆于渊便越发攻城掠地。

顾衍身上的气息是清冷幽宁的伽南香。

陆于渊的气息间带着一股淡淡的药草味,行止间却全无普度众生的菩萨心肠,专逮着她前几日咬破的唇角啃。

细细的血丝漫延开来。

辛越吓得呜咽,浑身发颤,眼泪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咸涩苦口。

陆于渊终于放开了她。

照理说这个吻其实很短,短到她没能想到一个最能让他羞愧欲死的应对之法,教他知道女子不能随意轻薄。

她只是,很没用地,仓皇间作出了些本能的抗拒反应罢了。手腕一松,她拔腿往外跑。

三重朱门外,一角玄衣身影也正往这里奔袭,又快又急,速度是她的好几倍。

她很快就明白过来,陆于渊不但离经叛道,礼数规矩怕是全被狗吃了。

当着顾衍的面啃了她的嘴角,好一出离间计,殊不知她正同顾衍翻脸,离不离,间不间的是真无所谓。

陆于渊站在原地,低着头冷笑,用拇指拭去唇边稀薄的血液,放到口中,似在自言自语:“辛越,你跑不了了。”

辛越提着裙角,在冷风中越跑越快,跑过了第一重宫门,玄衣身影已经掠到她身前停下。

朝她伸出一只手。

她侧身避开,脚下不停,第二重门,第三重门。

身后有刀剑相击的脆响传来。

打吧,打吧,姑奶奶管不起了。

辛越一路跑到了宫道上,渐渐失去力气,脚步缓缓地停下,手撑在青灰石壁上。

委屈漫上心口,闷得生疼,眼泪一下子又崩不住滚滚而出。

真没用,真没用!

为什么没有扇他一巴掌!

身后很快有脚步声追上,伽南香气自后将她团团笼住。

顾衍解开身上的大氅罩在她身上,一言不发地伸手揽着她的身。

辛越哭得气喘吁吁,眼角鼻尖通红,雪白的面庞上满是泪痕,磕磕巴巴地捡着要紧事说:“红豆还在慈宁宫,把她,把她带出来。”

老倪落了他几步赶来,此时听到忙道:“属下去,一定把小丫头带回来,夫人放心。”

老倪抬步远去。

辛越撂下他的大氅,跌跌撞撞、泪眼迷蒙往前走。

身后一声叹息,顾衍弯腰捡起大氅,抖落上头沾上的雪沫冰碴,快步上前将单薄的身子牢牢裹住,言辞间有些严厉,“别闹了!”

辛越小时候是整条街上最不爱哭闹的孩子,嘉年家里规矩重,常为了塑出一身高雅气派学各式各样的东西,饶是她那般乖巧听话的性子都会被嬷嬷举着戒尺打得泪眼涟涟。

辛扬亦是时常被一根鞭子追着跑,嚎啕着上她家门来避祸也不是头一回。

只有她,皮最厚,学不好规矩挨嬷嬷训了,手上肿得老高时不哭,第二日还能笑嘻嘻地往嬷嬷跟前凑。

学武时摔得一身瘀,也是往娘亲怀里一栽,磨着娘亲撒会娇,第二日依旧雄赳赳地举着小木剑去了。

小时候能屈能伸,不过是没受真正的委屈罢了。

如今眼泪多得,珠玉一样一串一串地划过脸颊,梗着一股气往前走。

伽南香又裹袭来,她顿住了脚步,眼泪模糊了双眸教她看不清顾衍的神色,只听得三个冰冷的“别闹了”。

她想大喝一声,谁闹了!长了口却只有哽咽哭腔,“谁闹了”氤在口中,变得一点气势也无。

顾衍用大氅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一把打横抱起,“我是说,不许糟践身子。”

他昨日被急召入宫,山东雪灾、南地军情,各类折子在他的案桌上堆成了山。

熬了个大夜,一早又被小皇帝一道急令召到了御书房,到了小皇帝却支支吾吾,什么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无奈之下便以公务繁忙为由先行告退,却被小皇帝可怜兮兮地扯着袖子,说他不想纳西南王的女儿为妃,原因便是她会使鞭子,怕她粗鲁莽撞抽坏了自己的一室书画。

顾衍当时便觉有异,小皇帝再荒唐,有一点却是好的,他知道什么样的事找什么人,往常他从不拿这种微末小事来烦扰自己,当下撂下一句“那皇上便不让她进御书房”,便转身离开了。

不料刚一出御书房就撞见了急急来报的长亭,这才知辛越去了慈宁宫,当下他的心头就重重一跳。

连日的龃龉反噬成了成倍的懊悔,抬脚就往慈宁宫奔,隔了重重朱门,他到如今也说不明白看到陆于渊唐突辛越时,他心中是何种情绪。

怒、痛、苦、酸、涩、惊、悔,最终还是心疼占了十之八九。

他从未见过辛越哭得这般,饶是大氅将她盖得严实,细细碎碎的呜咽抽泣声也好似细针似的,扎在他心上。

不过一刻钟便回到了文华殿偏殿,顾衍一脚踹开殿门,径直入内,将辛越放到榻上。

“夫人?”芋丝见只有辛越同侯爷回来,忙放下手中的衣裳。

“下去。”

顾衍面色黑沉,像个黑衣杀神,骇得芋丝浑身抖了一抖,跪叩后忧心忡忡退了出去。

顾衍将她放在榻上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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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恐她哭得太急嗓子干哑,先给她倒了一盏茶水放到她身边,这才半跪下身,解开她身上的大氅。

大氅落下的一瞬,辛越松弛的领口、锁骨间还未消散的红痕、红肿破皮的嘴唇落入眼中。

他深吸了一口气,紧咬着后槽牙,侧脸绷得极紧,抬起手往她的衣襟探去。

辛越哭得发昏,可还没糊涂,她抓着自己的衣襟,不明白这是怎么个章程,抽着鼻子问:“你,你做什么?”

“衣服脱下来。”顾衍面无表情。

在辛越看来,就有那么点黑脸不悦的味道。

她心里头本就难受极了,他们分明还在吵架,今日又受了这么大一个唐突、委屈,顾衍竟还顾得上吃哪门子的飞醋。

她猛地站起了身,拢紧衣衫撞开他夺门而出。这地方她一刻也不想待了。

门口守着的长亭一愣,唤了一声夫人,轻风带过,夫人已经爬上了马车,掀起帘子冷着脸道,“回府。”

长亭看看屋里背对自己站着不动的侯爷,又看看马车,应了一声便麻溜地爬上去赶起了车。

心下暗道不好,完了,果然是出事了。

顾衍站在原地,他确实是不悦,他不悦时话就少,可他只是想给辛越换个衣裳,若是着凉了可怎么好……

她好似还在同自己置气,一气未消,一气又起,那他追是不追?

犹豫着,脚步比头脑更实诚,已经迈了出去。

马车还没驶出门口的宫道,车后便有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长亭急忙勒马停下,就看到自家侯爷急急停在了马车边,马儿哒哒晃了两步。

侯爷对着车窗伸了手又缩回去,很是犹豫了一番才道:“阿越,我……”

解释的话才起了个头就被马车里的人打断了,声音不大不小,却决然生硬:“长亭,走。”

长亭瞅了一眼侯爷梗在半空的手,唏嘘了一声便挥起马鞭,继续向前驶去。

马车内不断传来两道马蹄声响,烦扰得很,踢踢踏踏,直跟到府门口。

长亭刚道了一声“夫人,到了”。车帘便被侯爷一把掀开,他见着侯爷惯常冷静漠然的脸上带了一丝急色,伸着手十分期冀地想接夫人下车,夫人却不看他,朝另一侧跳了下去,径直往府里走了。

这一日里连见侯爷吃两次瘪,长亭觉得不虚此生了。侯爷这辈子的英明都用来领兵治国了,对着夫人他是真一点辙都没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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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天道昭昭,报应不爽

“辛越!”

顾衍三两步追上来,伸手刚抓上她的一角衣摆,就被冷冷的一个回眸看得松了手。

她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但凡回个头,也是眼帘儿都不掀,只用那余光幽幽冷冷地看他一眼,就能将他逼得方寸大乱。

顾衍自来秉承的做派是,你给我看脸色,我便砍你一刀,如今得这种冷遇,一时手足无措。

辛越双手拢在身前,越走越快,眼看就要过了秋水长廊。

小人影转个弯,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顾衍心里抽抽地疼,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长亭跟在后头,急得满头大汗,也不顾上下之别,豁出了脑袋胆大包天地推了一把自家侯爷,“追啊侯爷。”

没推动,长亭傻眼了。

不过这一下好歹让侯爷回过了神,抬起腿就往前追去。

顾衍腿长身轻,一下就将人堵在栖子堂门口。外头的小厮丫鬟不敢行礼,潮水一般退去。

辛越低着头,脸上无甚表情,顾衍只能看到她泛粉微肿的眼皮,方才在马上准备的一箩筐话全还给了一路呼啸伴随的北风。

二人之间长久的沉默。

辛越眼上漫上薄纱,鼻腔中的梅花幽香愈发稀薄,她想舍命陪君子,身子不允许了,抬头定在他虚晃朦胧的脸庞轮廓,说:“不说话,让开。”

她的耳边嗡嗡然,顾衍低沉的声音若有似无地飘进来,“……听我说……不是……知道……”

听不清。

她看不清了,听不清了,梅花香也没了。

“十七。”她喊了一声,立即有一道黑影鬼魅般出现,她又道,“拦着他。”

“是。”

得到了没有任何迟疑的回应,她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揉了揉眼往屋里走,被廊下的花盆磕了膝盖,踉跄了一下扑开房门,一面扯下头上的钗环,重重倒在床榻上。

行动间是潦草了一些。顾不得了。

她在枕下翻找了一番,话本子,耳坠子,荷包,通通丢在一边,心里嘀咕,这几日不让芋丝收拾床榻,果真是不行,哪天要被耳坠子扎死在梦中,就成自古以来死得最窝囊的姑娘了。

最后最后终于握到了一个光滑的瓷瓶。

摇了摇,没有声响。

她怔了一下,突地反应过来往怀里掏,一模一样的瓷瓶出现在手中,长长吁出一口气,打开瓶口。

一、二、三……七颗。

她猛地往嘴里倒了三颗,眼花花地摸到矮几上凉透的水,咕噜咕噜灌了一杯。

复又躺倒下来,静静等着,等着眼前薄纱退散,等着耳边嗡鸣消失,等着生龙活虎地同顾衍吼一声,“把你刚才的话再讲一遍!”

被撂在院门口的顾衍神色阴沉,浓眉之下的目光凝出杀意,“滚。”

十七后退半步,亦步亦趋跟在侯爷身后,见他往书房走,暗暗松了一口气。

长亭将他扯到后头,恨铁不成钢地同他咬起耳朵:“榆木啊你,还真敢以下犯上!”

十七不语,十七一手持在腰间剑柄,往上一提,银光晃晃闪在长亭眼上,长亭骂骂咧咧地走了。

……

书房内,窗格大开,冷风簌簌,吹得桌案上的书册折子猎猎作响。

坐在桌前的人却没有半分感觉,敛眉闭目,寂然无声。

长亭打眼一瞧,心里百转千回,壮着胆子开口:“侯爷,您就让夫人一人在房内了?”

顾衍凉凉瞥了一眼过来,长亭一个激灵,立马站直肃然道:“属下是说,女子若是伤情,一人呆着,怕是钻牛角尖了。”

他定睛看侯爷的反应,却见自家侯爷仍是拧着眉头一动也不动,不知在思索什么,正要再次开口,就听侯爷冷声吩咐道:“那个丫头,若是带回来了,让她去敲门。”

不愿见他,就让她记挂的人进去瞧瞧罢,总比让她一人待着好。

长亭只好忧心忡忡地退下了。

顾衍靠在椅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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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看着头顶的横梁,视线失焦。

慈宁宫中的一幕幕开始在他脑海里闪过,他突然发觉,他生了嫉妒。

所以他迟疑了,他希望辛越在慈宁宫朝自己奔来,像往常一样扑到他怀里,他再腾出手来收拾那个不知死活的人。

但她没有,她受了委屈,就将他撂在原地,就像前几天,他将她撂在马车上一样。他在这一刻突然感同身受了。

天道昭昭,报应不爽。果真报应不爽。

两个昏暗的室内,一个昏沉欲睡,一个无措懊恼,直到日落西山,暮色苍茫。

“笃笃笃笃”

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十七皱眉看着来人:“任何人不可擅入。”

女子的声音满是急切:“十七,你给夫人通报一声,是红豆回来了。”

辛越蓦地睁开了眼,拿掌心按了按眼,坐起身哑着声道:“让她们进来。”

十七这才将横着的臂放下,给二人打开房门,远处鬼祟窥伺的长亭见了,转身撒腿往前院跑。

芋丝搀着红豆入了房门,却见屋内漆黑一片,只能借着门外廊下琉璃宫灯的光,摸索着先将灯盏点起来,两人这才进了内室。

辛越一把撩开帐子,揉了揉眉心,视线清明了一些,她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红豆,面上都是歉意:“你受伤了。”

红豆“扑通”跪了下来,被辛越急急起身拉起:“你这是做什么?”

红豆抬眼看到辛越面色不佳,唇角似又破了皮,眼睛肿得核桃似的,当即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夫人定是宁死不屈,在那姓陆的跟前受了苦头。

她恨死了那姓陆的,扑在她床沿哭着说:“是奴婢没用,呜呜……”

辛越拍拍她的肩,她只擅长打人,不太擅长安慰人,再加上自己这么一副光景,也不知看不看得到明日的太阳,只好笨拙地拍她的肩以作慰藉。

想来还是有一番奏效的,红豆止住了泪,搀起辛越到桌旁坐下,摸到了她沁凉凉的手,连忙要去给她拿手炉,却被芋丝一手按下,道:“你陪夫人说说话,我去。”说着便掀起帘子到耳室去了。

鼻尖闻到淡淡的跌打药味,辛越嘱咐她:“这几日便不用来伺候了,好好休息,待好了再过来。”

“奴婢没事的,擦了药已好了,只是看着骇人。”红豆颇有些不好意思,摸摸头上鼓起的一个鸽子蛋大的包,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

她面上纠结,一会看看自己一会又低头瞅瞅脚尖,辛越眼睛花得七老八十似的都看得分明,不禁问道:“怎么了?”

红豆像下了什么重大决心似的,从袖口里拿出一粒莹蓝的珠子,摊在手心:“奴婢一醒来,便摸到了这珠子,想来那姓陆……陆公子便是用它打晕了奴婢,可不知是谁将她放在了奴婢手边。”

辛越一愣,接过了红豆手中的蓝珠。

这东西她看了三年,陆于渊的暗器都是用这材质做的,瞧着如玻璃般透亮易碎,却比钢铁还要坚硬,要么外头淬了毒,要么里头含着药。

她还有一匣子这东西做的首饰。

她将蓝珠放在手中细细摸索,果然摸到了一道极难察觉的缝,反手将珠子收进袖口,转而道:“这珠子打人最疼,你的伤须得好好养着,回头我让丘云子给你瞧瞧,别像我似的伤了脑袋就不好了。”

红豆破涕而笑:“那我也要跟着夫人一辈子,傻了我还能给夫人守门,准比门口那个榆木脑袋好!”

十七耳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脚步一顿,复又睁着鹰隼似的眼睛左右巡查。

辛越笑着嗔道:“别胡说!十七最是能干,连顾衍都敢……”说着忽地收了声,面上又淡下来。

芋丝撩起帘子,边将手炉递到辛越手中,边道:“前院请了丘神医呢,也不知谁受了伤。”

“什么?”辛越惊道,“什么时候?”

辛越大急,心中滚过七八个猜想,顾衍受伤了?还是他肩后的伤裂开了?还是毒没清干净?

手上无甚章法,弯腰胡乱套上鞋袜时,心中还在想,他们辛家终究是出了一个女情圣。

站起身却被红豆搀了一把:“夫人莫急,应是倪管家,奴婢回府时听说倪管家在宫里受了伤。”

辛越一顿,仍是披了外衫往前院急步走去。

书房内灯火通明,辛越才到门口,就听见屋里的轻声商讨“恐要倪管家受些苦楚,这伤口邪门得很,须得划开,才可知里头如何。”

“等等。”辛越扬声喊道,进了门一眼就看到一道黑影坐在靠窗的榻上,看不清神色,却能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只一瞬,她就移开了眼神,走到老倪跟前,方能看到老倪白着一张脸,额上满是冷汗,躺在榻的另一侧,一只腿盘在榻上,另一只腿耷拉在外头。

老倪颤着声欲撑起身子:“夫人,见过夫人。”

只是一动,头上的汗就如瀑布似的落个不停。

被辛越一把按下:“别动。”

丘云子亦向辛越行了个礼,辛越忙将他扶起,道:“不必划开皮肉。”

她走到老倪身旁,一眼就看到他小腿腹的伤口,伸手揉了揉眼,看得清晰一些。

伤口处是珍珠般浑圆的血洞,此时微微往外渗着血,丘云子在旁说道:“倪管家所言,暗器打入他小腿便没有取出来,然老朽已细细摸过,并无异物,老朽是怕……有别的机巧或,毒。”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一章是不可能追回老婆的

第54章、顾衍,我看不见了

辛越扯了扯嘴角:“是有毒,不过也有解药。”

“嗯?夫人,何解?”丘云子将手指放在伤口处轻轻抚了一下,指尖捻着血液放在鼻尖嗅着。

她伸出手也想用指尖捻点儿血液来证实心中的一个猜想。

手刚伸出去,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十分自然地收了回来,顺带勾了勾鬓边并不存在的碎发,好在丘云子还在沉思,老倪哀哀痛得眼睛都不睁,长亭弓着腰在偷偷扒拉丘云子的药箱,在她眼皮子底下,趁机摸了一瓶黑色药瓶,末了还十分狗腿地抬起头冲她讪笑。

当是没人注意到她的动作的。

至于长榻另一边的那人,辛越自动地忽视了。

她清了清嗓子,将这珠子的机巧一一道来:“这珠子表面淬了毒,若他力道大些,让珠子穿身而过,你的腿或命就保不住了,”老倪的脸色遽然白得像雪,她又放柔了语气,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继续说,“若是这般打入你体内,珠子会在你体内化开,里面,是解药。”

“这下手之人,心思倒巧,”丘云子恍然,不由点头赞道,颌下的胡须一颤一颤,似在应和。

不过马上感受到两道不善的目光,连忙肃了神色斥道,“……巧什么巧,年纪轻轻如此毒辣,白白要倪管家疼上一段时日,若不是夫人点醒,恐怕划开皮肉,更要受罪。”

顾衍冷冷扫过他,耳边听着辛越熟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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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娓娓道来陆于渊的拿手暗器,面上无波无澜。

沉静的声音响起,“给她也看看。”

几人同时都愣了一下,不知这话对谁说,说的又是给谁看。

一个侍卫,一个脚不能抬的重伤患,一个神医,一个隐藏的重伤患。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丘云子,毕竟是神医,又在顾衍手底下讨生活,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极好的。

应了一声便请辛越往顾衍那边的榻上坐下,拿了软木垫就要替她诊脉。

辛越忙道,“不必。”

丘云子心道,必不必的看你身边那位啊,夫人倒是劳驾伸个手,否则就要他老人家伸脖子,引颈受戮了。

老神医的眼神太过恳切,辛越定了定神,已没有方才那一瞬的慌张,她将双手交叠在身前,淡淡说道:“我已无大碍。”

其实不论是云城重伤之后,还是自己从小的性格,生病吃药她是从不抗拒的,反而最是配合。

这几日也不知怎的就生出了这等怪脾气,让情字压了命字一头,说来还是她太过年轻,在情之一事上想不通透,也任性地由着自己不通透。

大年初一时冷脸贴了热臀,她自觉并无做错什么,若是顾衍如今再问她一遍马车上的那个问题,她还是能言辞振振地说声是。

便是说上了天,也一定是。

她自觉无错,顾衍也确实不稀罕她那般做。

两人僵在大年初一,风雪飘渺之时,那一刻的委屈被风雪冻到现在,都未化开。

这几日她也不是没见顾衍有意无意地递台阶,但她都不接,妻心似铁,还是一块被冰坨子团团冻住的铁。

白日里在马车上,她也曾问过自己是否有些不知好歹了,但一口气梗在心口,连日不散,就算接过了台阶,两人恢复了表面的平和,那一口气未散,迟早把她噎死。

她持着端庄的笑,拒得十分干脆,丘云子无奈看向侯爷,侯爷却只盯着夫人看。

老倪本来心中已经松了一口气,原想能保住命,腿不要便不要了吧,如今得知小命保住了,腿也保住了,巨大的惊喜差点将他打晕。

不过此时瞥见侯爷灼灼地看着夫人的目光,夫人却连个眼角都不肯赏,心里七上八下,忽然眼中滴溜溜一转,嘴上跟着哀哀地喊起了疼。

辛越秀致的眉头拧起,难道她记错了?

思索间见老倪边喊疼边挣扎着起身:“丘神医啊,这伤口疼起来真是要人命啊,你赶紧扶我,扶我回房,给我上点止疼的。”

丘神医活了这把岁数,还有什么不懂的,真是瞌睡来了就送枕头啊,给长亭使了个颜色,长亭心下一喜,扛着老倪就往外跑。

颠得老倪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一个劲捶着他的背,压低了声音骂他:“慢点慢点,小兔崽子伺机报复呢。”

辛越无言,看着三个男人一台戏,蹩脚地将戏台子搬出了书房。心中冷哼,若是上了戏台子,怕是要被人扔菜叶子臭鸡蛋。

顾衍满心满眼都在辛越身上,巴不得将他们一脚一个踹出去。

看着辛越别过脸,抬起脚步。眉头突突跳了七八下,你敢走?你走一步试试看?

辛越果然提起脚步迈了出去,他再也定不住了,站起身拉住了她的手臂。

辛越合了合眼,默默算了算时辰,该吃药了,便转身回头问道:“怎么?”

顾衍的眼底仍是如深潭一般,瞧不见波澜,极快地在她身上扫过。

她的衣裳还是白日穿的,此时随意披了便过来,不知冷不冷。

她的嘴角还是肿的,破皮的一小点鲜红鲜红,仿佛随时都有血从里面渗出来。

她的眼泡也是泛红肿胀的,定是流了不少泪了。

顾衍久久不答,茶棕色的眼一动不动看着她。

她低了头看自己被抓住的手臂,看不清楚他的手,但确实抓得挺疼,她轻声道:“无事就放手。”

许是她的声音有些冷淡,顾衍此时听来,颇不是滋味,心念一岔,自顾地在这淡得如水一般的声音里头多添了好几味,不耐、疏离、嫌恶。

越想心里越发苦闷酸涩,下意识地松开手。

辛越果真头也不回地抬步便要往外走,他沉了一夜的脸色突地就变了,不知为何,看着她的背影蓦然生出些许恐慌来,心下一急迈步拦在了她面前。

顾衍生得高大,宽肩窄腰,穿起衣裳来莫名就多了三分压人的气势,此时堵在这书房门口,辛越只得抬起头看他。

顾衍喉咙干哑,所有的冷硬开口便带了深深的歉意:“抱歉。”

咔嚓。

心头冻起的一团委屈,由这两个字,开始龟裂、消融。

辛越硬起的眉眼软化了大半,只是刚一启唇,胸口的气血就不住地上涌,她紧抿着唇,艰难地咽下喉中的腥甜。

她咽得太痛苦,整张脸皱成了一团。

顾衍看在眼里,一颗心坠到谷底,涩然开口,“你不想见我。”

“我让丘云子来给你看,你乖一点,我……我出去。”

几个字缥缈如烟,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辛越眼底朦胧,看着一道黑影离开,她本能地伸出手,却抓了个空。

“顾衍。”她艰难地开口,立刻有几丝血从她口中逸出。

“顾衍,我看不见了。”

万幸,她倒地时没有太过狼狈。

本应飘远的的黑影在一刹那放大,牢牢接住了她。

“辛越——”

尽管五感在远离,她都能听见这声沉戾的痛呼,萦萦绕绕,裹挟着她堕入黑沉的梦海。

……

丘云子还没回到院子,就被脚下燃火的长亭拎着后脖子往栖子堂提。

黑夜沉沉,道旁的灯烛飞快掠过,他老人家长叹一声。

为顾侯爷卖命是他的本分,但是作为一个已过古稀的老头子,他实在很希望侯爷能怜老惜弱一些,哪怕改掉看诊一次不说完,非得让人跑两回这个臭毛病呢,那他必能延年益寿,再替侯爷奉献几年。

长亭飞快地把他甩进了书房,他一眼就看到了榻上的侯爷。

浑身一凛。

黑衣身影坐在长榻上,双手手肘撑在膝盖,低垂着头,脊背弯出一个颓然的弧度来。

侯爷要疯了。丘云子行医布药一辈子,于人身上的煞气和死气感知得最为敏锐。

其实他三年多前就有这个大胆僭越的猜想,侯爷在丢了夫人之后,看起来一切正常,只是做的事委实不像一个正常人能干得出来的。

那几年侯爷不知造了多少杀孽,永夜地牢的积血从未干过,侯爷身上的煞气日渐积重。

只是那时,还有一个虚妄的可能性支撑侯爷,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侯爷都会撑到找到夫人的那一天。

但如今失而复得之后,夫人若在他眼前出事,他连这虚妄的可能都失去了,会做出什么事来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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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预料。

他不敢耽搁,一醋溜就往榻边走过去,将手按在夫人的腕间,又掀了她的眼,林林总总,察看得十分细致。

最后说道:“侯爷恕罪,老朽需察看夫人背后伤势。”

顾衍二话不说,将辛越半抱起身,解了她身前衣襟,丘云子侧身避开眼。

女子衣裳繁复难解,顾衍干脆轻轻撕开,外衫褪下,拉下里衣的一瞬,顾衍的心里,有一瞬间空白,发慌。

凝脂白玉一样的细窄背上,一掌宽的瘀痕从她的右肩,延到左下腰处,一道斜跨纤背的黑紫印痕,触目惊心。

他将她丢在马车上时,她的背上就已然有这片瘀伤了,他知晓,他日日过问,但却没有亲眼所见的震撼来得直接。

拳口紧握,他将辛越的下巴靠在他的肩上,半拢住她的身子,道,“好了。”

第55章、你生得这样好看,多半会骗人

丘云子再扭头,看了一眼便别开脸,转身从药箱中翻出一个藕色瓷盒。

顾衍将她的衣衫拉起,单手扶着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

丘云子皱纹纵深的脸上立刻凝重起来,道:“夫人旧伤复发,受剑伤震荡,脑部瘀血有发散的趋势,属下斗胆,请问侯爷,是一鼓作气将那瘀血散去,还是保守中成……”

话未说完,顾衍已然做了选择,“你有几成把握?”

丘云子沉吟,“若有那药丸,当有五成。”

一半……还是有一半的可能会失去她。

“散瘀血。”他犹豫了一瞬,笃定道。

丘云子将瓷盒递上,道:“侯爷以掌将药膏子搓热,轻按在夫人瘀伤上,老朽吩咐人去抓药。”

说罢便退了出去。

顾衍打开盒盖,挖出了一勺放到手心,抚热,举起手,一气呵成,可最后那手却迟迟落不下去。

他勉力调息,吸气,呼气,吸气,屏住气息,将掌心覆在那片骇人的瘀伤。

……

夫人出了事,老倪第一时间就让两个高猛暗卫架着自己回到了栖子堂。

书房瞅了一眼,没人,直奔内院。

进了内院正屋就闻得浓浓的药味,两个小丫鬟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垂泪。

他拄着一根拐,示意暗卫退下,摸到内室瞄了一眼。

侯爷十分沉静,没有发怒,没有处置任何人,有条不紊地抱着夫人喂药,一勺一勺的药汁送进去,大半都从夫人嘴边逸了出来,侯爷干脆含了一口药汁,俯下身子。

看到这里,他忙退了出来。

面上无波无澜,要么是燎原后的死寂,要么是撑着一口气等着爆发罢了。

老倪满脸沉重,无暇去抹额上的冷汗,一手指着跟前的两个丫鬟,恨铁不成钢地低声道:“你们俩,成日伺候在身边的,夫人旧伤复发了没一个来报!”

红豆额上顶着一个大包,不敢哭出声,生怕扰了里头的主子,一脸的惶然自责道:“都是奴婢不是,奴婢早该发现的,夫人前两日便说吃食淡了,奴婢还以为……”。

芋丝自来胆小怯懦,自家姑娘就是头顶的天,此时更是吓得六神无主,眼泪哗哗直流,小声哽咽,“是奴婢疏忽……”

门口丘云子恰好揣着药瓶入内,听了个话尾巴,略顿了一顿,对二人说:“你二人,且先候在这。”

说罢撩开帘子,进了内室,绕过屏风,将药递给侯爷,问道:“方才那碗药夫人可喝下了些?”

“嗯。”顾衍给她拭唇边的药液,一手接过药瓶。

“如今就看这红药丸了,若是顺利,夫人十二个时辰内便可自行苏醒。若是……有任何异常,呕血、抽搐等,侯爷便给夫人喂一颗。”

“嗯。”

丘云子抬头看了一眼侯爷,仍是坐在床沿,双眼都未离过床上的夫人。

玄铁护腕下,常年持剑握刀的手指头轻轻抖了一下,他再揉揉眼,似乎只是幻觉。

“唉……”

丘云子摇着头退了出去,瘫坐在正屋一侧的扶手椅上。老倪拄着拐艰难地跳过去,催促着问:“怎么样了?”

他不敢多话,指了指天,意思是听天由命。

二人对视一眼,皆都沉默下来。

丘云子余光瞥见那两个丫头还跪在一旁,转头问道:“这些时日,夫人的饮食起居可有不同于常的地方?”

红豆垂头:“这些日子夫人休息得不好,都是要子时了才睡着。夫人前儿说粥淡了些,嘴里没味,那时便觉得夫人神情有些不太对。”

芋丝小声补充:“这些日子夫人不让奴婢们铺床,精神头也不大好,大多时候都是在床上榻上看些话本子,昨日连话本子也没有看。”

声音传入内室,顾衍坐在床边,双手撑在床沿,目光空洞,脑子里扒着这两日辛越的举动,已然扯出一条头绪,理了个七七八八。

初一她受了伤,在马车上,他那样无理地冷语待她,但凡她精气神好能撑上半刻,也该跳脚起来同他论个是非对错了;

后来几日她躲着他,心里头存的委屈不曾少上半分,乃至于不愿见到他,不愿接过他的台阶;

在宫里姓陆的对她出言不逊,当他的面欺负了她,他在做什么来着,哦,他扒她的衣裳……扒什么衣裳呢,直接罩件大氅将人抱在怀里好生哄着才是啊。

林林总总。

没听完他的话便急着要走,是听不清了;

被廊下的花盆绊了脚,是看不清了;

伸手要去捻血,假作无事地收回手,是闻不见了。

他的眼睛,是被狗吃了。

……

时间在一室的空寂中被拉长。

天光渐亮,丘云子守在正屋,揉了揉发麻的腿,在帘子外问了声安。

待得里头叫进,他才躬身入内。

探身察看了一番,坐回圆凳,正要开口回禀。

突见方才把脉的手腕动了动,丘云子惊出了一身冷汗,指着那处皓腕,舌头都打了结,“夫人……”

顾衍还在等他回禀,突然猛地回身一看,辛越的身子开始细细颤抖,梦魇似的额上冒出颗颗冷汗,眉目紧锁,唇上一时淡如白纸。

他俯下身,双手竟不知往哪放。

“药!侯爷!药!”丘云子几乎要跳起来,高声喊道。

对了,药,阿越的药。

顾衍连忙掏出淡紫色冰裂纹瓷瓶,小小的瓷瓶,往常一下就开了,今日却提了两下才将盖子提起,一旁进来的老倪看得心疼不已。

褚红色的药丸骨碌碌地滚出来,落到他的掌心,他俯下身子,将药丸送到辛越嘴边。

她昏睡着,没法自行张口,顾衍像是忘了这件事,捏着褚红色的药丸在辛越淡无血色的唇边,久久不动。

老倪心里头酸楚难当,上前一步提了声醒,“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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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衍这才恍然,紧了紧手指,一手轻捏着她的下颌,一手将药丸放入了她口中,低头哺了进去。

“下去吧。”他坐在床边,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药效很快,她的身子一下平静了下来,睡颜恬静,眉目舒展,他伸出手去碰了碰她的脸颊,低声唤道:“阿越。”

换不来一丝反应。

“阿越。”他又哑着嗓子唤了一声,仍是一片死寂安宁。

分明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气息仍在,却还是颤着手,去探她的鼻息,一连探了三四回,双目赤红如血。

……

辛越又陷入了怪梦中,梦里一片漆黑,星星点点环着她的身侧,远处不时有星光汇集碰出大片火花,她一直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到了哪儿。

总是有人在唤她,声音很轻,很柔软,她甚至可以伸手抓到这些声音,待她伸出手,便倏然睁开了眼。

天旋地转,她从一片漆黑、星点光芒中落到了一个卧房里。

“小皮猴儿。”一个温婉端庄的妇人朝她招手。

“你是谁?”

“我是娘亲。”

“娘亲……”她怔怔然朝前走,待她即将触到娘亲的袖摆时,又是一阵轰鸣。

她蹲下身捂住耳朵,再睁眼便滚到了一片山谷中。

“辛越!”

一个白袍男子叼着根枯草蹲在不远处,“快过来,磨蹭个什么劲。”

她下意识地迈步,脚下陡然一空,落入了一汪深潭。

玄衣男子看不清脸,箍着她的手臂往上游,她下意识地想叫他松手,你中了毒。

中什么毒……

嗡……

“阿越。”一声轻唤,在耳旁响起,犹如跨过万河千江,带着滚滚红尘,扎扎实实地落在耳畔。

辛越幽幽睁开双眼,静静看着帐子顶,前两回掉在山谷、深潭,她怕这回一动落入什么虎狼之口可怎么办。

顾衍伸出手,碰了碰她的面颊,声音轻缓,怕惊醒了自己的一场美梦。

辛越缓缓转过头,他碰她了,前几次从未碰到过什么,脸上的触感轻轻柔柔,像拂过一片鹅毛。

她试着坐起身,左右打量,又是在一间屋子。

顾衍突然觉得不对劲,探上她的脉,脉象平和,应是无碍,又唤了一声,“阿越?”

“你……叫我?”辛越指指自己。

帘子外呼啦啦进来四五人,皆听到了这句迷蒙的、疏离的话。

丘云子急忙上前,道了一句,“夫人,老朽给您把脉。”伸手便要探向她的腕间。

不料辛越猛地提起手,缩在身前,作出防卫之态,“你是谁?”

……

一室哑然。

顾衍先缓过神开了口,声音极嘶哑,带着一丝不可置信,“阿越记得我吗?”

辛越直勾勾看他,缓缓摇头。

半晌,顾衍忽然笑了笑,伸手抱她,大手拍了拍她瞬间僵直的脊背,一遍遍地轻抚,声音平静无澜,“没关系,现在开始记住我,我是你夫君,你是我的妻子。”

辛越皱了眉,有点糊涂,“真的吗?”

“真的,你看我长得像会骗人的吗?”

“难说,你生得这样好看,闻起来这样香,多半会骗人。”

顾衍的眼底划过真切的笑意,“你生得更好看,将我骗得死心塌地。”

怀里的人不说话,他又耐心问道:“怎么了?”

“我饿了。”

他一怔,心底泛起劫后余生的侥幸感,温声说:“我让厨房上一碗粥来,现在先让人给你擦擦身子好不好?”

“我不想吃粥。”

顾衍刚想搬出大道理,来告诉她久睡之后要吃些好克化的,但对上她呆缓又透着期冀的眼神,话出口就变成了,“好,想吃什么?”

“想吃面。”她应得很快。

顾衍又道:“去叫厨房做一碗面,煮的软些。”

芋丝应声退了出去,将手抵在眼下,胡乱抹了把泪往厨房去。

第56章、我没有爱妾

阿越能醒过来,他喜之若狂后不由担心,避开她问了丘云子。

那老头皱着一张脸同他吊了好一阵书袋,最后才拿捏不定地同他说,人能醒便代表旧伤已然好转,他不必日日悬着心担忧她哪一日睡着了便再醒不过来。

不好的地方便是,如今这境况,淤血散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这个过程许会影响她的身体状况,可能是记忆,可能是五感,这都因人而异,这个过程要持续多久,丘云子也实在没有把握。

这个说法让他有一瞬的怔愣,一瞬的怔愣滋生出了些许幻想,若她真的谁也记不得了,忘了伤痛,忘了所有人,当也很好,他会给她新的记忆,带着她纯然的底色,一笔一笔,将她塑成鲜妍的模样。

不过马上又自失地一笑,那样的话,她便不是她了,只是他笔下一个按他所想塑出来的,有生命的泥人而已,况且他的手自来粗糙,持刀握剑的,想来塑得也不如岳父岳母。

他如今担心的是,若她一股脑地全想了起来,能不能承得住?

若她剥丝抽茧一样,一段一段想起来,会不会出现什么偏差?

但他很快就发现他的担心属实多余,这个姑娘什么都不记得,倒有几分当年同他初相识时候的嚣张,不过那时她十二岁,心里有些对于他的误解,还是端着一两分恭敬的。

像只藏了利爪的奶猫。

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了,言行举止全透着与生俱来的肆意张扬。

像只胭脂虎。

顾衍陪着她用膳,她略挑了几筷子便不吃了,抬起头疑惑地看他,“你真是我夫君么?你连我的口味都不知晓。”

顾衍看着她面前那碗面,薄牛肉,细圆面,清汤底,小青菜,葱都没给她加,眼前十来道小菜,全是按着她的口味来的,他俩一起用饭,他只要一味辣子,其余的哪个不是顺着她的口味上?

袖子被扯了一下,顾衍的眼神从桌上移到她脸上,看到了十分不满的神色,小姑娘睨着他,“我要你那碗。”

顾衍低头,两碗面什么都一样,只是他这碗上头漂着点点红色的……辣子。

他沉默着把面移过去,沉默着看她大口大口吃得欢快,沉默着想,吃面加辣子的是他,她一贯只是好这口味道,真吃辣却吃不太消。

多情些的人只怕就要多思,心上人失了记忆,忘了自己的饮食口味,却只记得他的,足以证明她心里真的爱他爱得深沉。

但顾衍不是这样的人,他在想,若是她闹肚子,折腾起来要怎么好?

只得默默地吩咐小丫鬟,去煮一碗降噪清凉的汤水来,还不能是药,药她是决计不肯喝的。

说到药又是一桩难事,听说她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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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不大生病,生病了被拘在屋里,为了早日脱逃也是乖乖地喝药,从无二话。但今日看着药汁却捏着鼻子一脸嫌弃,碰都不肯碰一口。

吃了面,辛越在屋里走来走去,到处摸摸碰碰,一会说这妆台好看,兴冲冲地要他给她簪上一支嵌碧玺宝石的珠翠花簪,顾衍想,女子生来还是爱俏,从前她不耐烦收拾打扮,多半是懒得敷衍他。

短短一两个时辰,顾衍就发现了许多他从未发觉的,辛越的另一面。

小家伙睡得太多了,如今一刻闲不下来。

一会又到正屋,仰头看着墙上挂的一幅画,嘟嘟囔囔道:“这画看起来倒是清雅,只是怎的画了一个背影,难道这画师不善人像?这画谁画的?顾衍……趁早换个擅画人像的吧,老是看人的背影总有点伤感。”

长亭正好在门口,这两日侯爷守着夫人,无心理事,所幸倪管家虽吊着脚,哼哼唧唧地喊疼,不便行动,但一双手还能派上用场,能让他拿主意的都让他做了主,其余的无关紧要的折子也发给了相应的大人自行斟酌。

只是多少还积了一些担不起责的要事,等着侯爷处理。

他在书房蹲了一早上,听到夫人醒了,听到侯爷陪夫人用完了膳,终于找了个机会将挑了又挑、重中之重的折子密信盛在匣子里,准备将这烫手山芋交出去。

不料在门口还未敲门便听到了夫人的声音,一时进退不得。

夫人刚醒,迷糊了些,听说将许多人都忘了,他们侯爷便是其中一个,如今连侯爷的名讳也确实记不得,还要将侯爷的画换了,他这一进去,侯爷必拿他作炮灰。

就犹豫了一瞬,臀上突然一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栽,门口清冷的少年单手抱剑,不耐烦地嘀咕一声,“磨蹭。”

长亭穿过了厚厚的毡帘,迎面而来一股带着清香的暖意。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低垂着头,双手高高举起,恭敬道:“侯爷,山东灾情。”

“拿到书房去。”顶上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怒意。

长亭长长松一口气,就要退出去时被叫住了。

“什么东西?拿来给我看看。”

长亭这才抬头,极快地瞥了一眼侯爷,见侯爷轻点了点头,夫人兴致勃勃地凑过来,他也不迟疑,侯爷都可拿军国大事给夫人消遣,定是心中有成算,这一匣子于侯爷也不过是些纸张罢了,他操心个什么劲。

辛越坐在圆桌前,打开匣子翻了翻,登时被密密麻麻的红字黑字绕晕了眼,很快对这匣子失了兴趣,只是若有所思地对顾衍说道:“顾侯爷……你也姓顾,那画师是你的亲戚,你才在屋里挂他的画的?”

顾衍深深看她一眼,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只是有点担忧地说:“我要到书房去,约摸两个时辰。”

不料辛越一点也不在意:“你去呗。”

她的话接得太快,让他心里不是滋味,缓缓说道:“你从前最喜欢在我忙于公事时,给我磨墨,敲背,斟茶……”

她又极快地打断,目露疑惑:“我是个丫鬟上位的?”

“……”

顾衍无奈,只得朝她抛出了个诱惑:“我那有一篓话本子,你既记不得前尘往事,看些书册也能对这世道有些了解。”

辛越觉得很有道理,点头应好。

自顾撩帘子往外走去。

顾衍低声吩咐:“找些鹣鲽情深、爱意绵绵的话本子来。”

长亭欸了一声,飞快地掠了出去。

顾衍拿起一旁的大氅,随即迈出门,眼看辛越往与星游那边走去,忙跨出几步,拿大氅将她严严实实一包,牵着便往反方向走,“书房在这里。”

……

冬日午后,暖阳晕晕。

书房的窗格开了半扇,驱了一些炭盆带来的滞闷,丝丝缕缕的梅花幽香悄然沁入。

顾衍搁下笔,这才半个时辰,榻上的小几就堆满了形形色色的话本子,埋在高高的话本子下的小脑袋偶尔露出来,皱着眉头将手里的书往矮几上一丢,伸手又从一旁的篓子里捏了一本出来翻看。

他默了一会,心道这篓话本子估计按不住她一个时辰。

再提起笔时,辛越整个拿起篓子,哗啦啦地将沉底的书册往榻上一倒,跪坐着东翻西找,最后仰面躺倒在榻上,堆了四五个软枕,倚着看窗外蓝天,发起了呆。

顾衍提笔写了两个字,看了她一眼,再低头继续写了两个字,突地就将笔一搁,起身到了她身旁坐下。

手里拿起一缕丝滑细软的乌发,问道:“怎么了?”

“我们这里的世道就是这样的么?”她眉目淡淡,似有些怅惘。

顾衍拿起几本随意翻了翻,越看脸越黑,有意解释一番:“不……”

话刚说出口,辛越就翻个身看他,发丝从他手中滑落,他的心痒了痒,就懵这一刹,话头就被接过去了:“男子嘴上说钟情,扭头就纳了个妾,还要对女子说我只心悦你一人,女子不能还以颜色,还得大度地将人纳回府,方能得个世人的称赞,夸她一句贤良淑德,夸这二人堪为夫妻典范。”

末了,坐了起身对他道:“你在暗示我?若你也有爱妾,趁早叫过来我帮你掌掌眼。”

顾衍顿时哭笑不得:“我没有爱妾。”

辛越不知为何,心里有些甜意,暗暗想,他果然是她的夫君,不若她心里也不会有这等又甜又酸的感受,又不放心问了一句,“不怎么爱的妾有没有?”

顾衍将人搂在怀里,“没有,只你一个。”

话本子不成,顾衍又使人给她找了些打发时间的物事。

长亭想破了头,送进去的东西,一样样地被夫人丢在一旁,没一个撑得过一刻钟,最后没办法,到处问人。

最后十七守在门口,见他进进出出着实烦人,丢给了他一串汉白玉的九连环,长亭犹疑着拿进去,喜笑颜开地走了出来。

辛越解不开九连环,最后一股脑砸了,开开心心地睡了一会觉。

醒来时天色发沉,身上盖着薄毯。

她未起身,骨碌碌滚了两圈,身子陡然一轻,心头被高高吊起,有陡然一沉,落入了一个香香的怀抱。

“你熏的什么香?”她迷糊着,闻到这香味只觉得莫名熟悉,莫名安心。

“我没有熏香。”顾衍将她放回榻上,揉揉额头,方才他再慢一步,她就要掉下榻来。

按她今日的脾气,说不得这榻就得抬到灶房烧了。

“可是你那么好闻。”她不信,非让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顾衍无法,随口扯了个理由,“传说南地深山老林里头,有一味仙草,吃了便能带我身上的味道。”

“……”

他继续扯:“然这仙草被我吃了,已经绝迹了,你若喜欢这味道只能天天黏着我。”

“……这是我方才看的话本子,你唬我也找个好点的理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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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忙完了大事,心里十分轻松,这几章塑的氛围也轻松,希望各位看官看得也轻松。

第57章、带夫人星夜爬墙

顾衍看着她睡意惺忪的眼,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犹豫不决地开了口:“阿越,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受了伤,将过往全忘了,如今便当你我的初相识,你可会中意于我?”

外头红彤彤的夕阳就要落在高墙之后了,辛越跪坐起身,眼神追着那抹暖光。

闻言不甚在意地道:“你给我吃,给我穿,我如今像只待宰的羔羊,你还这般哄我,说实话我很感动,中意不中意的不重要。”

“……”她将他当饲主?顾衍合了合眼,不死心地再要发问。

就看得辛越突然回头,暖阳照在她的半边脸上,面颊生光,灿灿若星,将他迷得晃了一会神。

“怎么不说了?”她拢起了眉心,伸手在他脸前晃了晃。

顾衍回过神,坦坦荡荡地承认,“嗯,被你迷着了,你方才说什么?”

辛越扑哧一笑,“我说,照你对我这般模样,我至少得是宅门里被娇宠的女子,怎的受了这样怪异的伤?还有,我胸口这怎还有一道疤?”

顾衍顿了一瞬,本着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的原则,他也不诓她,免得等她恢复了记忆再回过头来同他算账,想了想道:“你受了伤。”

“你不如不说,”辛越瞟他一眼,叹了一口气,颇为遗憾地说,“可惜没想起那人的脸。”

“谁的脸?”

辛越抚着胸口,“刺我那剑的人。”

顾衍一愣,脱口而出,“你想起来了?”

怎的好想不想,按着时间,她也该先想起自个是谁,想起二人认识这么多年以来,他待她的赤诚心意,怎的就先想起他刺她一剑了?

所幸,见她缓缓摇头,他将欲要跳出喉咙口的心按下,听她说道:“没有,我只想起来一道剑光,还有那剑柄,环环绕绕的云纹,上头还缀了一颗乌黑乌黑的石头。”

顾衍从小几上拿过一本话本子,正色道:“你说的这柄剑,其实满大街都是,方才我在这本话本子中看到有个江湖侠士亦是用的此剑,你好生看看,实在平常得很的一柄剑。”

“是么?”辛越接过了话本子,趴在榻上,仔细翻看起来。

顾衍轻轻起身,走到桌案后头,从墙上取下了一柄剑,手中使力,将那颗乌黑乌黑的石头用力抠了下来,往角落一扔,再将带着云纹剑柄的剑丢到窗外。

哐啷一声。

辛越回神,“什么声音?”

顾衍坐回榻上,陪她一起看,“没什么,底下人做事不小心。”

“我怎么没看到你说的侠士?”辛越快速地翻阅手下的纸张,疑惑道。

“许是我记岔了,这几日照顾你,有些劳神。”

“啊?”辛越停了手,偏头去看他,果然眼眶中血丝遍布,下颌也有点点黑色,她抬手摸了摸,果然一片糙砺,怎的有人憔悴至此还能有一番落拓之美的,辛越摇头,说不定当初她就是被他的美色迷了心智,心软道,“你还是去歇一歇吧,我自己一人待着可以。”

这个结果不是他想要的,顾衍沉吟片刻,没想到有什么理由能驳她,若说让她陪着他一道沐浴,她怕是会一脚将他踹进池子里,只好起身说道:“我一会便来,你若是闷了可以四处走走。”

“嗯。”她仰躺在榻上,夕阳已经落下,她的神色隐在昏暗之中,瞧不分明。

走了两步,又听到她说:“对了,我叫什么名字?”

“辛越。”

“挺好听。”

顾衍停了好久,没再听到她的声音,只好转身无奈问她:“你怎的不问问我?”

“……”辛越睁开眼,悠悠然看他,“那你说吧。”

“我名顾衍。”

“知道了,你去吧。”辛越又合上了眼。

待他出门时还能听到她小声的嘀咕,“顾衍……顾衍……嗯?啊,那画是他画的,怪不得要挂在屋里。”

顾衍泡了他此生最仓促的一个澡,出来时发丝都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辛越坐在膳桌前,打眼一看,衣裳虽是穿得一丝不苟,然脚步却有些急促,讶然道:“你在沐浴也闻到了?”

顾衍挑眉,疑惑地看她。

辛越指指桌上大大小小七八样菜式。

顾衍一下了然,不置可否地坐了下来。

辛越顿时觉得自己失言了,被戳穿贪图口腹之欲似乎不是什么好事,但若是对方也好这口,那许能缓和些许尴尬。

想着她便夹了一块粉蒸排骨咬了一口,十分真诚地对他说:“夫君你也尝一口,我们府里的厨子手艺好极了,我看它很合我胃口。”

没想到顾衍眼眸陡然幽深,露出一丝笑意,却也没动上一块子。

劝人吃饭这事难道需要身体力行的?她三下五除二啃完了一块排骨,再次用眼神示意他,“真的很好吃。”

顾衍此时才绽出一抹笑来,却说的是,“你方才唤我什么?”

“夫君啊。”

顾衍脸上的笑更深了。

辛越的手顿在半空,品出一点不对劲:“我不是这样叫你的?”

“当然是,你就是这样叫我的。每日里要叫千八百遍。”顾衍笑着执起筷子,吃得有滋有味。

被骗了。辛越愤愤,直到用完晚膳,他再如何哄她,她都没再开口喊一句夫君,直悔得顾衍恨不能捶胸。

用完饭漱口时,顾衍在矮几上晾着湿发,辛越走过去碰了碰,有些茫然地坐在他旁边,一日下来,她脑中昏沉,却一直有个问题想问,又惧于开口。

顾衍直起身子,随手将发丝拢在头顶,问道:“怎么了?”

辛越只望着他幽幽叹气。

顾衍心中闪过数十个念头,最后一一按下不表,只是再温声问了一遍。

“我的爹娘还在吗?”辛越望着他,眼泪有期待,亦有害怕,但更多的是想知道个结果的决然。

原是这事,顾衍大大松了一口气,很快便应道:“自然,爹娘身子康健,就在京中,要不我们现在便去看看他们二老。”

不想辛越却摇了摇头,指着自己:“我这样,是不是同从前很不一样,他们会担心我。”

“嗯,”顾衍颔首,倒也是,想了想又道,“今夜倒是没有下雪,高墙干燥不湿滑,我倒是可以携你爬一爬尚书府的墙。”

“……”辛越倒是没想到这个法子,虽然粗暴,但也让她十分欢喜。

一个时辰后。

礼部尚书府。

顾衍同辛越蹲在一处院落的高墙上,借着重重梅枝遮挡,看着厅中对坐饮茶的二人,他们时而露出一抹笑,时而交谈些什么,看着确实琴瑟和鸣,辛越的心里很是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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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点,今夜瞧这一眼,便知道顾衍没有诓她。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笑得一脸莫名。

顾衍偏头,不知所以,问道:“怎么了?”

“她确实是我娘亲,你没有骗我,”她抓起他的手指,戳了戳自己的面颊,再指了指厅中的妇人,道,“我们的脸盘子都是圆的。”

顾衍失笑,趁机捏了一把,“我自然不骗你。”

辛越好笑地看着他,颤颤巍巍地换了个姿势坐下来,双脚悬空,突然发问:“夜爬尚书府,你做得很熟练,路线很熟悉嘛。”

“……”顾衍面不改色地也坐了下来,诚恳道,“从前你不大搭理我,我只好偷偷看你。”

辛越的脸色一凝,“你是说,我从前不喜欢你?”

“……”顾衍立刻摇头,说道,“你只是害羞,加上听说了一些世人对我的误解,一时没有勘破我的心意罢了。”

辛越点头,若有所思。

一轮圆月挂在天空,洒下一片银霜,罩在他二人身上,清辉点点,梅香幽幽。

辛越很快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顾衍眼疾手快,忙捂了她的嘴,带人翻身而下,不远处的廊下,管家老辛停下脚步,抬起灯笼四处看了看,四下寂静,又走远了。

隔了一道院墙的辛越扒下他的手,讪讪道:“梅花幽香,但闻久了还是挺呛人。”

半刻后,二人走在外头街道上。

宝马雕车香满路。

顾衍被她拉着往一堆人群中钻去,听得清脆的啷当声响,一群人围着中间的一个圆盘,上面画有禽鱼器物之状数百枚,长不过半寸,阔如小指,甚小者只如两豆许。

周旁人群喧嚷,高声呼和者有,嘻笑指点者有,面露不屑者有。

辛越不由好奇问他:“这是在做什么?”

顾衍笑笑,“关扑。”

“玩儿的?”

“是。”

她突然指着圆盘下数十样物品中的一朵绢花,道:“我想要那个。”

顾衍正想应下,又听得辛越说道,“你且看我的。”

失了表现机会的顾侯爷只好陪在她身旁。

这开关扑的小贩见来了一对青年男女,衣着简单,料子却是上好的,且那男子通身气派,面容沉静,透着股肃杀,心知怕是哪个达官贵人。

立时便咧了嘴上前,殷勤递上了弓箭道:“是这位夫人要射?夫人看好了,将箭矢射到圆盘中画着的禽鱼,便可从底下的物品中任选一样。”

辛越点点头,接过了一把小弓箭。

搭箭,拉弓,她有些出神,这个动作似是做了千百遍一般。

箭矢咻地飞出,却连圆盘都没碰到。

她扭头向顾衍求助,顾衍扬了笑上前,环住她的身子,双手覆在她的手背。

搭箭,拉弓,辛越更出神了,耳边全是男子沉稳的呼吸,她的心跳忽地漏了几拍。

“咻!”

周围的人全愣了,继而爆出一阵震天的欢呼。

最后,顾衍掏了一锭金子,补偿那小贩被一箭射得四分五裂的圆盘。

辛越如愿得到了绢花,顾衍如愿得了佳人一笑,小贩得了一锭金子,周旁人群饱了一场眼福,皆大欢喜。

作者有话说:

关扑,来自《因话录》中的片段,有点像现在商场的转盘中奖活动,宋朝时就有了。

第58章、哄夫人的三十六计

临睡前辛越仍然兴致盎然,手里攥着赢来的一朵淡紫色绢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鲜眉亮眼,目若悬珠,顾衍就一手撑在耳边,含笑看着她,甚是稀罕。

直到她困意袭来,翻了个身沉沉睡去,顾衍还在品着她今日的一颦一笑,从身后贴背抱着她入睡时,嘴角难得噙着笑意。

不过第二日一早,顾衍便笑不出来了。

“阿越?”

他轻声叫了好几遍。

床上的人儿侧躺着,抱着一团被子,睡颜恬静,呼吸绵长,就是没有睁眼。

他的腿莫名有些发软,静默一瞬,骤然起身,喊了一声:“长亭,叫丘云子!”

丘云子这两日又宿在了前院东厢房,瘫在榻上抓着个冰糖肘子啃得满嘴流油,口里哼哼着曲调婉转的乡歌,怎一个惬意了得。

不想房门突然被砰地踹开,刀子似的北风灌进房内,惊得他手中的肘子直直掉落,滚了一层尘土,哀哉痛哉!还未来得及为之默哀半晌,双脚一悬空,后脖领子又被提了起来。

这该死的,熟悉的感觉。

他忙道:“容老朽净手净面,不劳长亭大人提着,不劳,不劳,大人稍等片刻。”

长亭差点一脚踩在肥腻的肘子肉上,气急败坏地朝着他吼了一声:“等!你就等死吧!夫人今儿早上又没醒!”

“嗯?”丘云子肃了神色,又疑惑起来,胡乱擦拭了把脸和手,背着药箱匆匆出了门,嘀咕着,“不应该啊……”

到了内室,丘云子顶着侯爷平静的目光,悬着心搭上一截如玉皓腕。

半晌无言,偏头看了看侯爷,面色古怪。

顾衍不耐烦,催问道:“怎么回事?”

“侯爷……”丘云子一时纠结,主子一向英明神武,这是作属下的第一要紧奉行的信念,若是主子一时糊涂了呢,做属下的究竟是直言不讳,还是委婉提醒。

这是一个难题。

不过他的主子显然没有什么好心情容他磨磨唧唧,低喝了一声,“说!”

丘云子被吓得一激灵,脱口而出:“您,您是怎么叫夫人的?”

顾衍凝目冷冷扫他一眼,再敢多废话就拧了他的脖子。

丘云子抹了一把额汗,结结巴巴道,“您,您不如试着大声些呢?”

“……”

顾衍无言,长亭呆愣,芋丝掩面喜极而泣,红豆高兴得跺了跺脚,道,“您是说夫人没事吗?”

丘云子大着胆子道:“夫人这些日子都会这样,睡得久了便不太容易醒,您大声些,拍拍夫人,夫人便能醒。”

不想此时床上的人似在应和他的话,传来窸窣动静,众人齐齐往帐幔看去,里头人影模糊,只依稀看得一卷衾被骨碌碌滚了一圈,带着浅浅鼻音的抱怨在寂静的内室中清晰可闻,“太吵了……”

“……”顾衍按了按太阳穴,心绪大起大落,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走到床边,轻咳了咳,拔高了一点声线,“阿越,该起了。”

辛越做了一夜的梦,梦里一时有千军万马,一时有黄昏疏雨,一时被爹爹提着鞭子追,一时有人背着她满山林乱窜,一时有朵硕大的紫色绢花绽在漆黑夜空……那样的诡异。

半梦半醒间,细碎的声音传进来,生生将她从梦中拔起,惹得她搅在梦境和现实中,糊里糊涂地分不清。

抱着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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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了起身,暖黄薄纱之外,几个人影重重,视线往下一瞄,一朵皱巴巴的紫色绢花躺在床边,同梦中那朵硕大的诡异的绢花重合在一起。

一只手探入帐幔,猛地拉开,绢花没了倚靠,往后坠落下去,消失在她的视线。

辛越的心猛然一惊,千万个画面如汤汤江水,从四面八方而来,汇入她的脑海,一时间令她有些头疼。

不由得抬手拍了拍脑袋,恰好与顾衍的手在空中交错。

顾衍的手僵在半空,心里窜上一股凉意。

众人识相地退了下去。

辛越再抬起头,声音有些沙哑,顾衍凝视着她,良久才听到她说。

“我闻到冰糖肘子的味道。”

“……”

顾衍拿捏不准她是不是已经记起来了,还是真是睡迷糊了,只得先顺着她的话,“你喜欢我们午膳时再吃,不学那老头。”

“嗯……”她揉揉眼,还是十分困倦的模样。

“你,”话到嘴边,又换了句,“再睡一会?”

辛越摇头,指着床沿,“我的花掉下去了。”

顾衍弯身捡起绢花,放到她手心,拉起她的手时,她明显往后缩了缩,顾衍心底那丝凉意绕上了他的身周。

他没有失过记忆,但他也曾在战场上受过重伤,重伤刚醒时也是这般,往日种种,如大梦一场,梦里纷繁,又似亲身经历。

庄生梦蝶,教人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做梦,还是那只蝶。

不过辛越的反常令他着实有些担忧,昨日里的跳脱、张扬、甚至乖戾,同今日的沉默、安静简直判若两人。

他有些摸不准,她若是想起来了,合该同他算一笔总账才是,

早膳用到完,她也不曾挑一句嘴,安安静静地直到漱完口,冷不丁地冒了一句,“天水的竹楼可还在吗?”

顾衍蒙了蒙,他不知竹楼是个什么典故,只知道齐国因气候关系,自来没有以竹搭楼的习性,而天水,是渭都临尧城边的一座小城。

她确实想起来了一些,不过想的不是他。这让他沉默了下来,心里五味杂陈,想到外头擦一擦他的弓。

辛越惘然看他。

少顷,他努力展开一抹笑,拐着弯换了个话题,将她的心神引过来:“我不大有印象,许是,许是背后的伤还没好。”

辛越挑眼,“什么伤?”

顾衍拉起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肩后处,引导着她触上那片凹凸不平。

辛越站在他身侧,顾衍没看到,她的神色变了又变,最终归于平静,抽出手靠坐在椅子上,慢悠悠道:“你有没有印象,同你受不受外伤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我自小体弱,老宅里的人恨不能扒我的皮、抽我的筋,打小便没有给过我好眼色。”顾衍从善如流答道,一边用余光觑着她的脸色。

“嗯。”太假了,不过辛越还是捧了个场,懒懒应了一声,打着哈欠眯上眼。

顾衍单手握拳,放在嘴边咳了一声,“流出来了。”

“什么?”辛越阖着眼没动弹。

顾衍眉目稍紧,似在用力,片刻后虚弱地说:“血。”

辛越霍地睁眼,起身,上前两步仔细看了看,黑色的衣裳瞧不出是不是渗了血,便将掌心轻轻按上去,果然湿了一小片。

她心中狐疑,却见顾衍的额上也冒出了颗颗冷汗,不似作假,只好着人喊了丘云子过来。

丘云子屁股还没挨热,便被急急叫了回来,到栖子堂时一张老脸的皮肉都抖松了三分,气喘吁吁地请了个安,身后一左一右跟着长亭和十七。

辛越坐在榻上,手里捏着一串十八子手串,绕在指尖甩了甩,直甩得长亭的心都跟着旋了起来,老天爷,那可是能换十八座宅子的手串,夫人甩着十八座宅子,就同甩着十八颗石头子似的。

他连忙别开眼,痛心疾首,不忍再看。

辛越吩咐芋丝扶他起身,又给搬了张紫檀嵌玉圆杌,又端上一盏茶温声和气地请他先歇歇。

丘云子长舒一口气,看来不是这个主子。

同时也颇有些受宠若惊,在侯爷处与在夫人处得到的待遇简直是天上地下。

说来他丘云子年轻时轻狂肆意,医术精湛为人却欠揍。于他而言,悬壶济世全是胡扯,医者仁心更是荒谬,治病救人全看心情。想救便救,不想救即便是皇亲贵胄也别想请动他。

世人对他的评价多是有医术无医德。直到五十岁时得罪了太后,当场被斩断了一根指头,扔到了大牢里过了七日非人的苦日子,七日后顾侯爷,哦不,那时还是顾小将军将他捞了出来,从此他便开始了为顾衍卖命的后半生。

要说顾衍手底下全是一群粗人,早些年他跟着顾衍征战那会,半夜三更被提溜着去给他治伤的日子数不胜数,他这好容易养出来的胡子都不知被长亭那小子拔掉了多少根。

只有在夫人这能稍微坐坐,抿口好茶,还有小丫头软言软语地敬着。

丘云子捋着胡须,作出神医模样,准备同夫人掉几句书袋。

就听得榻上传来一声轻咳,他霎时回神,屁股着火一般窜到了榻边,恭敬道:“敢问侯爷哪里不适?”

顾衍正待回答,就听得辛越的声音凉凉响起,“他后背伤口渗了血,许还伤了脑子。”

丘云子心道,前半句,不应该啊……后半句,更不应该啊……

偷眼在两位主子的脸上瞄过一圈,心下明了,苦肉计。

丘云子暗暗告诫自己,作神医的,要紧的就是该闭嘴时闭嘴,才能像他似的,活到古稀,再努努力拿下朝枝,最后一鼓作气拼到耄耋之年也不是不可能,若是能到期颐之年,那也是圆圆满满了。

布帛一圈一圈地揭下来,丘云子回过神时,已然揭到了最后一层,凝结的血液皮肉与布帛黏在一起,有些难办,他提前知会了侯爷一声:“侯爷,许有些疼,您且忍忍。”

辛越坐不住了,凑到边上看着,最后一层布帛揭下来时,带着一旁的皮肉都被扯起。

她心里有些不忍,若是做戏做到这般,也太敬业了些。

顾衍似有所感地搁下手里的书,转头拍拍她的手以作抚慰。

辛越不解:“你做什么换个药还要看书?”

“……古有关云长刮骨疗毒时谈笑风生,割肉喝酒,阿越不与我谈笑,我们方才才用了早膳,我只好捡本书来,好显得我也是个从容镇定,铁骨铮铮的汉子……嘶……”

布帛连着皮肉被一道揭下,顾衍的脸色瞬间发白,面上已然十分虚弱,强撑着说道:“别看,不好看。”

辛越反手将掌心覆着他的手背,认真地安慰他:“是不好看,不过我不会嫌弃你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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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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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侯爷身子骨抗造

顾衍要作出十分动容的模样,于他而言确实有些困难,幸而此时后肩背传来的刺痛让他本能皱眉,辛越瞧着确实像痛得狠了的样子。

只好抬起手,一下下地轻抚他的手背。

目光时不时往他的伤处上飘一飘。

丘云子满头大汗地清理他的伤口;芋丝麻溜地拧干一块块温热的巾子给丘云子换手;长亭亦是捧着药粉,时不时还得给丘云子擦擦额上的汗,免得沾到了侯爷伤口上;十七木然抱剑站着,主子没吩咐他。

主角儿拉开了戏幕,大伙各司其职,或清楚或糊涂,多多少少将这场戏圆了圆。

忙活半晌,敷上药粉,丘云子难得仁心泛滥地多嘴了一句:“侯爷这几日都莫要再使力了,您身子骨抗造,若是好生将养着,哪来今日的苦头吃?”

在脚底蓦然升起凉气时,悬崖勒马补了句:“诚然也是侯爷为夫人殚精竭虑,日以继夜妥帖照料的缘故,夫人身子渐好,军功表上当有侯爷万分的功劳。”

七拉八扯地听得辛越头疼,摆摆手道:“知道了,下去吧。”

屋里只余他二人时,顾衍没由来的有些紧张,因着方才上药之故,他上半身只斜斜披了半拉里衣,如今包好了伤口,辛越也没过来给他披上衣裳,悠哉游哉拎着他方才看的书就往屋外去了。

顾衍默默坐了一会,拉起衣裳,松松垮垮地跟着出了屋。

在与星游前找到了她。

辛越躺在躺椅上,日光透过云层,一束束打下来,映在她脸上,细腻的面庞有些透白。

态浓意远,骨肉匀亭。

日光晃眼,辛越将书册翻开,随手往脸上一盖,遮了直晃晃的日光,也断了一道灼灼的目光。

四下宁静,没有人往这里凑,都避得远远的。

辛越耳旁静了半晌后,又传来些许椅凳拖拉之声,咯噔咯噔。

她微微抬起书册,往一旁瞥了一眼,男子一身黑衣松松垮垮,露了半片精壮的胸膛,一只手不知从哪拖来了一把躺椅,拉上台阶,拉下台阶,拉过鹅卵路,停在她旁边。

她手一松,书册重又盖了下来,终究没说什么嫌弃的话。

“我同你坦白。”顾衍开口便是一句闷雷,滚在她头顶。

辛越不语。

“你都想起来了。”第二颗雷落下,辛越仍安安静静。

“今年开年我做了许多混账事。将你撂在马车上在先,同你冷了两三日,你从慈宁宫出来我其实是想给你换身衣裳,免得着了凉,昨日又趁你忘了前尘往事诓了你一二小事,今日又装样惹你心疼,这些事我做来自己也不大习惯,不大舒坦。你若是生我的气,不想见我,也是应当的。”

他说得很慢,在等着身旁人的反应,说完半晌,躺椅上的人还是以书罩面,手指头也不曾动一动。

他只好当真起了身,一步三回头地,慢慢挪着脚步。

莫不是睡着了?

顾衍轻手轻脚走回去,提起她脸上的书册,一瞬间,他脸上血色尽失。

书页泛黄,上头一道斜长的氤氲水渍,是一行泪。

辛越睁开眼,阳光落在她的眼睫上,上头盈着碎玉银珠,晃晃灼人。

她是这么个人,若是还觉得你有药可救,便会费上几句唇舌同你掰扯一番,若是真伤了心,便是这样一句话也不会说,一个表情也欠奉。

顾衍蹲在她身旁,拿指腹给她拭了泪珠。

她重又阖上眼。

顾衍只好将手放在自己膝头,蹲着看她,凑得近了,可以看到阳光照在她面颊细细的绒毛上头,“你脸上有毛。”

辛越倏然睁眼,凉凉地瞥一眼他。

嗯,终于看他了,兵不厌诈。

顾衍一鼓作气,“我方才说,你若是不想见我,也是应当,如今想想却不大妥当,你合该起来打我一顿才是。”

“没有兴趣。”辛越开口,声音十分嘶哑,说完便咳了三四声。

同他装模作样的咳嗽不同,辛越手背挡着嘴,咳得猛又急,声音像有什么细丝在喉间拉扯,一张脸涨得通红。

顾衍恐她呛着,扶她坐起身。

“我知道我错了。”待她平缓下来,顾衍拉着她的手认认真真说了一遍。

“你不知道。”

辛越冷淡得要他的命。

四目相对间,顾衍缓缓地说,观察着她的脸色,“我错在……其实你也很难受。”

见她望过来,顾衍立马继续道:“你看我受伤,你当是害怕难受极了,逼你做选择的人,也有我一份,我没有考虑到这个。”

良久,辛越抽抽鼻子,“继续说。”

顾衍抱住她,千言万语汇成一句:“你只心悦我,他不是我对手,我不该对这件事有所怀疑。”

这回她没有再挣开,下颌搁在他肩头,“你还敢自己将伤口弄破,是不是不要命?”

“我又错了一条?”

“自然!”

顾衍擒住她的手往胸口一放,“阿越你瞧,我这般不长记性,你要时时看着我。”

少顷,她将细白的手指放到他的眉心,轻轻按了按,一字一顿道:“你听好了,他予我新生,我替他做事,便是想还他,还得干干净净,可我只想同你,生生世世……”

我只想同你,生生世世……

九个字,钉入顾衍的心脉,至死而生。

她所得皆是命运的馈赠与厚爱,若要珍视一些,必要辜负一些,她能做的,无非是沿着自己选的路走下去,走岔了只会将自己与旁人都扯入无尽深渊。

“阿越。”顾衍声嘶喑哑。

“嗯?哪一句没听明白。”

“你把你刚刚说的写下来,我要日日看一遍。”

“……”

“还有一件事,十分重要。”顾衍将她身子扳正,与她平平对视。

“你说。”

“世间既有红薰草,也定会有其他药性相同的能治你的伤,往后不可偷偷吃药了,若有不适,第一时间告诉我。”他轻言软语,却带了三分警告。

辛越有些心虚,应了声好。

两人在躺椅上偷了浮生半日闲。

……

待得日头渐高,与星游檐沟上的积雪融化成水滴,滴滴答答地落入泥地中,楼前已不见人影。

清悠似水,和风拂杨柳一般的声音从书房里隐隐传出。

女子坐在堆书叠信的书案后头,捏着一封信娓娓念着,末了将信纸搁在书案上,起身从身后乌木亮格柜上取了一张素笺下来。

平放在桌上,用镇纸压着,提了笔,歪头问窗下榻上阖目仰躺的人:“该回什么?”

“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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氏清贵,作壁上观,门下子弟多有约束,不屑与之为谋,按兵不动,稳之。崔氏主丝纺,染解质,与民争利,其心可诛,举范氏同掌丝纺业,分化之。周氏出茶商,舟船往来兴贩,然依附郑氏,贩女入宫,取家主,乱之。恤商法令,无得擅改更增损及创收。”

辛越越写越慢,一脸离了大谱的样子,出言打断他:“你说这么快谁写得了啊!”

“唔,那就写,速回。”

“……”辛越忿然起身,重新抽了一张素笺,龙蛇飞舞,洒下两个大字。

拿信封一装,封上火漆,完事。

末了往榻上一歪,头枕在顾衍的腿上,问道:“你做什么让辛扬去两江?”

顾衍摸着她如缎的细发,淡淡道:“两江世家不安分,去年年底呈上来的税赋不对,我派了人往两江去协助耿思南调查。”

“辛扬那样的也是能协助人的?”

“世家间盘根错节,利益交织,无事各自盘踞,有事串通一气。从你方才念的辛扬的信上便可窥得一二。明面上,我需要耿思南以两江总督的身份,压住世家,私底下,我需要辛扬将世家的关系搅一搅,好让我的人各个击破。”

“原是让他搅局去的,你倒是知人善任。”辛越点头。

“还有一事,你哥哥去年中秋时,将恪亲王的小儿子打了一顿,恪亲王老泪纵横地找上门来,哭得我头疼,恰好那时我要启程秘密前往古羌,怕他在京里捅破了天没人收拾,干脆将他往两江调一调,换个地儿,将两江的天捅破,挣个功劳回来,此事也好高举轻放。”顾衍揉了揉额心,似是有些头疼。

辛越嗖地坐起来,“这你说得可不对。”

“嗯?”

“恪亲王那小儿子自小不学无术,日日将建功立业挂在口头,却不知是在青楼教坊中建功,在酒肆戏台上立业,见着个漂亮脸蛋就走不动道,男男女女的都要招惹。小时候在西山撞了我的马,教我抽了一顿,想来年长日久,长的那点记性都忘到脑后去了。辛扬生得那样一张脸蛋,定也是让他冲撞了,抽他一顿都是轻的。”

顾衍沉吟半晌,静幽幽听她噼里啪啦一通怒斥,慢慢道:“我知道。”

“你知道?”辛越扭头,俯视他,面露疑惑。

顾衍缓缓颔首,小时候她惹的哪场祸事,不是他给她收尾摆平的?

英雄莫问义举。

“不说这个,你哥哥流连两江,肆无忌惮地惹事,看到你回的两个字,当是飞也要飞回来了,开心吗?”

辛越咧开了嘴,歪倒在顾衍怀中,“自然!”

作者有话说:

顾衍说的一段本要写在信上的话:“解质”,意思是放/dai,参考自宋朝《三朝北盟会编》。“恤商法令,无得擅改更增损及创收,”参考自宋朝《文献通考》。

第60章、女子的第六感,你真别不信

顾衍用一匣子芝麻糖换了辛越一下午苦力。

长亭进进出出数十次,看着埋在桌案后头埋头苦写的身影,娴静犹如花照水,微蹙眉头,将笔头咬在唇边,听窗下榻上的低沉声音缓缓道来。

一言听罢,复又舒展开来,继续落笔。

所谓举案齐眉,相近如宾,便是眼前这幕了。

他嗟叹一声,将手中木匣恭敬放到桌案边沿,转身退下时抬眼看到高高奏折后的夫人,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不过这些末动静也惊动了屋里的两人。

辛越茫然地抬头:“怎么了?”

长亭垂首而立,不敢看夫人脸上三两点朱笔溅上的红点,胡乱插了四五根湖笔的鬓发,藕荷色的衣衫上原来不是绣了红梅,而是落了点点朱墨。

夫人和侯爷果然离举案齐眉,相近如宾还很遥远。

侯爷的目光也从夫人身上移过来,瞬间的锐利让他的后心一阵拔凉,硬着头皮道:“属下给您打水。”

话刚说完便一阵风似的拔腿跑了。

辛越还未反应过来,他又一阵风似的端了水盆帕子进来,嗖地放下又嗖地跑了。

“……”辛越累了,将手背撑在下巴,郑重其辞地给顾衍提建议:“我觉得你的御下之术很有问题。”

顾衍坐起身,将帕子在热水里过了一遍,回头挑眉看她。

她道:“瞧你底下人怕你怕成什么样?”

顾衍一手拿热帕子,一手从八宝阁上取下面铜镜放在她眼前,忍笑道:“此刻他应该更怕你。”

“……”辛越默默起身,拿过他手里的热帕子擦起了脸,皱着脸埋怨道:“你怎的不早提醒我?”

“夫人劳心劳力,为国为民,为夫不敢打扰。”顾衍含笑看她脸上擦出的一大片粉红,干脆接过手给她细细擦拭起来,轻言软语道,“自己的脸皮子,下手也不知道轻点。”

辛越趁机在他腰侧拧了一把,咬牙切齿:“你倒是敢取笑我!是谁说手使不上劲,让我帮着批折子写密信的?”

二人打闹着,辛越的手肘不小心磕到了身后的八宝阁,“哐当”一声,一个红木匣子从格子上掉了下来,匣子微启,露出一角灰色。

辛越讶然,扭头往下看,“这不是云城带回来的吗?这块破布你还没勘破?”

顾衍随手将帕子一揉,丢入盆中,澄澈的水底立时氤了一缕缕红色,一如他此刻的眼眸。

见辛越已经蹲下身子去看那匣子,他倾身拔下她发髻上的毛笔,那只不安分的手已经伸向了灰布,顾衍伸手扣住她的手腕,淡淡警告:“别碰,有毒。”

辛越嗖地收回手,心有余悸下更是好奇:“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说话间顾衍已经命长亭入内收拾,长亭瞅了一眼,神色一肃,匆匆忙忙地出去,片刻后全副武装地入内,先将一瓶药粉尽数洒在匣子周旁,再用两块帕子垫着手将匣子合上,最后再掏出一瓶药液仔仔细细将那匣子外头抹了一遍。

“……”

辛越坐在榻上看他忙活半日,回头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顾衍,手肘推了推他:“你的心倒是大,这么危险的东西,你就放在你书房里?”

“没有毛毛躁躁的姑娘,匣子也不会掉下来。”顾衍揶揄道。

下午已是第二次取笑她了,辛越生了点火气,翻到榻的另一边,瘪着嘴:“毒死你算了。”

顾衍坐起身伸手去拉她,赔着笑道:“为夫如今很是脆弱,正是杀青散最好入侵的时候。”

宽厚大手被她一掌拍开,挑起一边眉毛觑他:“正好给你长长记性。”

两人占据矮榻的左右两边,隔着一张紫檀木小几。

顾衍先败下阵来,撑榻起身,居高临下将她拉起,“带你看个东西。”

顾衍说得平淡,仿佛只是要带她往后院子走一遭,赏个花品个茶。

……

但当辛越仰头看着橘黄色的夕阳映在半角金阙银銮,顶上的琉璃瓦溅射出大片的流光。

她不由叹息:“那块破布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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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大是不是?”

顾衍应了一声,携着她走入一处偏僻宫殿,四下无人,空中偶有鸟儿振翅飞过,令得辛越莫名有一股在宫里做贼的心虚感。

绕过三檐四簇,层层龙凤翱翔的回廊,伸了手推开殿门。

一股淡淡芳香,夹着久未住人的陈腐迎面而来,辛越不由打了两个喷嚏。

顾衍掏出一块帕子,辛越接过掩住口鼻,二人相携入内,殿中无处不精致,无处不堂皇的陈设便映入眼帘。

辛越指指九□□凤的屏风,声音在帕子下显得含糊缥缈了些:“这是太后从前的寝殿?”

“是。”

辛越拿开帕子在鼻子前挥了挥,嘀咕道:“一块灰布,扯上李从,扯上陆于渊,扯上太后,谁能猜得到,你不如直接告诉我罢。”

顾衍走到屏风后的一处亮格柜前,朝她招手,“过来。”

辛越将帕子掩回去,走上前去,就看得顾衍的手指在一方砚台上扭转了一下,亮格柜上细细的灰尘缓缓起伏了一下,随着柜子连同其后的墙壁往一边移动,露出其后黑酽酽的密道,辛越瞪大了眼睛,一时间心底千万思绪淌过。

她想过郑家,想过皇后,想过很多人,独独没想过,云城幕后那只黑手,是太后。

顾衍从袖中摸出一个火折子,辛越瞥了一眼跳动的火焰:“怎么不是夜明珠?”

“不是你突然起了脾气,我也没想带你来这,哪有时间做足准备?”顾衍眼含笑意,拿手指弹了一下她的脑袋,“底下人只是探到了这个机巧之处,没来得及探过,前路未知,你怕不怕?”

“怕的,我们回家吧。”辛越真诚地点头。

“阿越……”顾衍的声音饱含无奈,“我们已然到这了。”

辛越默然站着,看顾衍抬起火折子往密道里跨了一步,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小时候练功,师傅把我赶到一座林子里,命人从四面八方朝我射箭,要我一刻钟之内出这林子,就算出师了。”

“之所以如今站在你身旁的不是个被箭矢扎透的筛子,是因为我对危险的感知很清晰,”她顿了顿,指着前头巨兽之口一般的漆黑密道,说,“我觉得挺危险的,不如回家吃饭吧。”

顾衍看了她一眼,一刻钟后。

二人并肩在密道里缓步前行,辛越的手臂上莫名地爬起一粒粒鸡皮疙瘩,忍不住说:“我若真栽在这里,死后定是个冤死鬼。”

感受到手被握得紧了紧,身旁顾衍的声音带了一份薄怒:“闭嘴,别张口闭口的死。”

她蓦地止住脚步,顾衍在她身前一步停下,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她的脸庞,问:“怎么了?”

“如果我现在特别扫兴地告诉你,今日不宜涉险探秘,我们能不能转头回家?”

“来不及了。”

一道声音从黑暗的尽头传来,荡在逼仄的密道,隐秘而阴翳地传入二人的耳中。

辛越心中咯噔一声。

他们的来处,方才的寝殿中也依稀传来兵戈交击之声,渺远空幻,显然他们已经走了很远。

身后无人,身前有虎,顾衍他,身上有伤。

她上前一步,站在他身前,压低声音道:“方才你若听我的,也不会有这一遭,如今,你好好站在我身后,莫要乱动。”

眼中紧紧盯着眼前的无尽黑暗,平缓轻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密道中荡得极远。

一道黑影在她跟前十来步远停下,辛越攥着拳,抬手挡住顾衍上前的身子,牙缝里恨恨蹦出一句,“不举个火,吓唬鬼呢你。”

顾衍手中的火折子跳了两下,眼前的人一角蓝色衣摆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星点窸窣声响起,两颗莹莹蓝光在一片黑暗中上下跳动。

陆于渊颠着手上的珠子,慢条斯理道:“你也有栽在我手里的一天。”

“螳螂捕蝉,殊不知身后亦有黄雀。”顾衍沉凝的话音里亦满是杀机。

辛越的脑子里其实闪过很多对策,比如大推顾衍一把,将他往来路推去,她飞身上前同陆于渊缠斗为他挣得生机,但可能她出手之前就被顾衍捏着后脖子甩开了。

也想过双手大张,像话本子里的小姑娘那样,大喝一声:“若是要杀他,就先杀了我吧。”

这话听起来有些熟悉,她前几日似乎才说过,招数太旧,陆于渊不吃这招,顾衍也不会搭理她。

他们眼里只有对方,像两只穷途末路的虎。

不想陆于渊往前迈了几步,辛越的心提到了喉咙口,她的手几乎要拽不住顾衍的袖子,陆于渊却突然停下来,声音没有往常的轻狂戏谑,艰涩得不像他:“你……头又疼了?”

辛越摸摸脸,又将顾衍拽到自己身后,狠狠瞪了他一眼,再往前站她就要不客气了。

陆于渊站在一片黑暗中,收了手中的蓝珠,抚在心头,身前姑娘身上馥郁的药香传来,他的心头隐秘处被药香自然地牵动,跳动得极快。

旁人闻不到的,他和她独有的牵绊。

只是这次,她不知吞了多少药,不知沉睡了多久,才能有这样浓烈到有侵略感的药香。

陆于渊沉默良久,叹了一声:“跟我走。”

“嗯?”辛越脚下不动,拿过火折子往前举了举。

却见陆于渊已经往前方的黑暗中走去,步履间隐隐有些仓皇蹒跚。

两只穷途末路的,受了伤的虎。辛越突然想。

她转头问顾衍:“走不走?”

顾衍颔首,脸色铁青铁青,钳着她的手腕十分用力,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辛越只好拔高一点声音:“你拉得我很疼。”

那张冷硬的侧颜倏然崩裂,懊恼地执起她的手腕,凑近一看果然红了一片,顾衍寒着脸看她:“无论是何境地,你当站在我身后,阿越。”

辛越吃吃一笑,毫不客气:“好啊,那你本事一点,别受伤,我自当乖乖地站在你身后,现在么,你听我的。”

作者有话说:

顾侯爷就是头铁。陆于渊和药香是个伏笔,费了我一包抽纸的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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