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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朝汐 香草芋圆 56714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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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第71章

头顶清辉洒落大地。偶尔有?厚重云层遮蔽月光。

“喵呜——”“喵呜呜——”

一?阵猫叫细微响起。

阮朝汐瞬间起身,无声无息地开了窗。

一?身黑衣的李奕臣,带着同?样一?身黑衣的陆适之,两?人并排蹲在?窗下的繁茂花盆间,四只明亮的眼睛往上瞧。

阮朝汐抬头望月,“怎么两?个一?起来了。动静会不会太大了?”

“不会。”李奕臣抱臂蹲着,“主院值守的高邑长,他那几套防贼的手段我们三年前就学?完了,主院那群部?曲只能拦一?拦姜芝那种弱鸡,谁拦得住我?”

陆适之悄声说,“阿般,我们过来听你说句准话。郎君和你多?年的情分……怎么闹成这样?才听说你要跟着钟家的车队出坞壁,后来怎么又突然罢休了。如今,唉,外头风言风语都传遍了。你自己怎么想?。”

听到?那句“你自己怎么想?”,阮朝汐的眼睛瞬间浮起一?层薄雾。

她抬头,在?浅淡月色下把那层薄雾眨去了。

“我不情愿。”她清晰而理?智地说,“我敬爱他如父兄,但我不情愿嫁他!”

陆适之心烦意乱地薅了一?把草,不吭声了。

“十二郎呢。”李奕臣插嘴,“我看十二郎人不错,你对他也不错。你这次要出坞壁,是不是和十二郎商量好?了?我们把你送去他那处怎么样。”

“十二郎……”一?股酸涩的情绪从心底升腾,又很快按捺下去。

父不详,母奴婢。士庶分别如鸿沟,暖巢里的雏鹰尚未展开双翼,她继续和十二郎接近,只会令雏鹰摔落悬崖。

“不要为难他了。”她深吸口气?,“先?想?办法出去。小院通往后山的山道,有?徐二兄带来的部?曲层层把守防御。主院有?高邑长的部?曲,想?从坞壁正门出去,需得前院钤印才放行。”

“后山确实不方便。山道艰险,天?气?又转冷,夜里处处落霜结冰。万一?追兵追得急,半道上失足……”陆适之打了个寒战。

“我和姜芝商量过了,出走后山风险太大。稳妥点的法子,还是得从正门出。最好?能找出机会,就像我们从荀氏壁出来那次,正大光明地出去,连身后追兵都不要有?。等他们过几日反应过来,我们已经去远了。”

“前院的印章不能偷来么?”李奕臣插嘴,“半夜偷来,在?文书上盖好?了,再悄无声息放回去。我们半夜叫开坞门,就说郎君交代了秘密出行。谁敢半夜过来主院把人惊起查验?”

陆适之蹲在?旁边叹气?。“李大兄,长点心眼。你说的是二郎君在?时的老黄历了。如今坞壁重归了郎君管辖,哪有?那么容易出去。你没看过最新的钤印文书?哪次不是前院幕僚写好?出坞时日,随行几人,用车与否,诸多?手续齐备,送来主院,等郎君批复允诺了,再送回前院钤印。”

李奕臣傻眼了。“偷印章容易,咱们还得假造个文书出来?”

听到?“假造文书”四个字,阮朝汐的心里泛起一?阵细微波动。

“前院幕僚的文书,能不能偷一?份出来?”她攥紧了自己的指尖,“让我试试看……看看能不能摹写幕僚的字迹。”

两?人齐齐一?怔。

陆适之嘀咕着,“前院幕僚众多?,把守坞壁正门的部?曲们不见得都熟悉,随便弄一?个摹写倒是不碍事。但郎君亲笔题写的批复怎么办。守门部?曲们见多?了郎君的字,真的假的一?眼便认出了。”

阮朝汐斩钉截铁说,“摹写幕僚的字迹反倒更?难些。至于他的字迹,我在?书房里见多?了,可以摹写。”

陆适之不敢独自决断,说要回去和姜芝商量。

窗下的两?个少年猫儿似的溜走了,丝毫未惊动值守部?曲。

阮朝汐目送他们背影远去,走脱并非毫无希望,笼罩心头的阴霾散去八分,轻手轻脚躺回卧床。

今晚熬夜等窗下猫儿,早已困倦不堪,室内很快响起了清浅悠长的呼吸声。

平稳的呼吸声渐渐乱了。

她笔直坠入黑暗的梦境中。

—————

“阿般,你需知道。这世间处处危厄,少甘而多?苦,人人追逐蜜糖,躲避苦厄。”清冽如冷泉的嗓音在?耳边悠悠响起。

“你生来殊色,这是上天?给你独有?的厚待。倾倒众生的绝色容颜,足以令世间众多?苦厄都远离你身侧,天?降甘霖在?你一?人肩上。只要你想?,你所到?之处,甘泉涌现,步步生莲。——何必弃甘而逐苦呢。”

阮朝汐在?睡梦里不安地蹙了眉。梦里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那是人陷入极度焦灼不安的情绪时才发?出的嗓音。喑哑气?声,几乎听不清。

“人人逐甘而避苦,谁又喜欢逐苦。但我阮阿般能活到?今日,靠的从来都不是老天?给的这张脸。”

“杨先?生以‘耳目聪敏有?辩才’的殊才将我选入云间坞。我不肯签身契,郎君怜惜我孤苦,允了我自由身,收容我在?坞壁,和其他童子在?东苑进学?,又通过西苑试炼,学?艺大成。宗族蒙难,我自愿跟随郎君过了江。娟娘子说我这样的,不再是寻常的西苑小娘子,而是堂堂正正的荀氏家臣。”

“我愿以所学?回报坞壁的供养,回报郎君收留的恩情。为何现在?又换了一?番说辞?把我过去两?千个日夜寒暑的苦学?一?笔抹去,改而告诉我,本领不重要,我如何想?也不重要,不顾我的自由身,逼迫我靠着天?生的一?张脸去献媚别人?”

那道清冽的嗓音轻叹了声。

“你十六了,阿般。随我从中原南渡江左,见识了世间众多?险恶,怎的还能如此天?真。”

“天?生殊色,譬如怀璧行走于闹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既无自保之力,所谓自由身,于你是奢侈物。”

“匹夫怀璧,唯一?能做的,便是寻找恰当时机,献出名贵玉璧,为自己谋个好?前路。你既不能抛掷了你的殊色,于你最好?的打算,便是寻一?个恰当的人,以他为基石,立于他肩上。阿般,听从我的安排,我保你未来富贵不可限量。从此无忧无惧,步步甘霖。”

梦里的雾气?浓重起来,翻滚挣扎,处处彰显内心动荡不宁。

“并非如此。我多?年刻苦求学?,杨先?生和娟娘子倾囊传授,东西两?苑学?艺大成,我连武学?都不输陆十和姜芝!只要郎君不为难我,我有?自保之力。”

她听到?梦里的自己哑声道,“承蒙郎君收留多?年,阿般自愿跟随郎君过了江,初心至今未变。我只想?凭本事吃饭,堂堂正正地跟随郎君。”

有?只温暖的手替她擦拭了冷汗,喂了她一?口清茶。

那一?口茶水,才是天?降甘霖。她贪婪地大口吞咽着,茶水滋润了干渴灼烧的嗓,入口时的苦涩在?口腔里转为甘甜回味。还要再喝,茶盏却被?拿走了。

耳边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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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线温和而沉静。“你连我这处都挣不脱,还谈什么自保之力。”

“天?真。”

————

“啊……”阮朝汐从梦里猛然惊醒。

她夜里蒙着被?子睡下,柔软的衾被?覆在?头上,皎玉色的额头蒙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有?人坐在?她身侧,揭开衾被?。

“怎的又蒙着被?子睡了?早与你说过多?少次了,这样容易惊梦。”

耳边的声音和梦里的嗓音重合了,阮朝汐浑身一?个激灵,唰得睁开了眼。

银竹正在?屋里恭谨通禀:“郎君不在?的这两?日,十二娘有?些不对。人怔怔地坐在?窗边,叫她也不应,早晚需催她用饭食,满腹心事的模样。”

“还有?,十二娘这两?日确实多?发?惊梦。奴做主请了孔大医过来,给十二娘开了静心助眠的药汤。”

卧床的纱帐被?撩起了。

她的身侧坐了人,微凉的指尖撘在?她的额头上,“看你睡得不安稳,还好?未发?热。”

荀玄微清晨时回来了。

此刻他正坐在?她的卧床边,低头望过来,清澈眸光如秋水。

“又做了什么不好?的梦?可是又梦到?大湖画舫之类的怪异场景,引得你惊惧?”

阮朝汐避开他的视线,摇摇头。

梦境里的景象醒来便淡去了,但那句“阿般自愿跟随郎君过了江”,异常清晰地留在?脑海里。

过什么江?渡江南下?

离别中原……去江左南地?

“这回梦到?了一?条大江,还是大河?”她闭上了眼,隔开探究视线,“总之滚滚江河水,很壮阔的样子。梦里听到?了大浪声。”

俯视过来的目光里带着怜惜,“梦境而已。醒了就忘了。别多?想?。”

银竹递来温水拧干的纱巾。荀玄微拿过纱巾,擦了擦她的额头。另一?只手接过温茶,极自然地递到?了唇边。

“来,喝点清茶。”

阮朝汐近乎本能地一?个剧烈扭头,避开了。

温热的纱巾停在?额头处。“怎么了?”

阮朝汐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渡江梦,眼前寻常的一?杯茶水,竟然引起了极度强烈的情绪波动。

一?方面渴求,一?方面厌恶。

“不想?喝茶。”她忍着不自在?说,“荀三兄,我起身了。”

银竹早已识趣地退出门去。偌大一?个东厢精舍,只有?他们两?个。

身上只穿了一?件入睡的单衣,阮朝汐把软衾覆盖在?肩头,坐起身。

她明显睡得不好?,眉心微蹙,隐约苍白的面孔惹人怜惜。荀玄微仔细地擦拭净了她额头冷汗,把绢帕放到?了角落的小木案上。

等他回返过来,坐在?床沿,矢口不提他在?荀氏壁办妥的婚事,而是问起这两?日给她看的东西。

“霍清川给你的旧物,你可看到?了。”

“看到?了。”

“心里如何想??”

阮朝汐抱着衾被?,盯着自己的手,默然不语。

她垂着头,耳边的发?丝便垂落下来,遮蔽了瓷白脸颊,只露出小巧嫣红的唇。

荀玄微想?起了银竹回禀她这两?日“人怔怔地坐在?窗边”、“满腹心事”,替她把垂落的青丝拨拢,放缓了语气?说话。

“你看,真相并不总是令人愉悦的。之前隐瞒你多?年,就是不想?你生了心事,平添负担。但既然你不喜欺瞒,我便拿给你看,只愿你明白我的苦心,对我少些怨怼。”

“都是真的么?这回放在?我面前的,再无任何隐瞒?”

阮朝汐蓦然开口,“我母亲的身契,我来来回回阅看了数十次,其他部?位虽然有?咬啮痕迹,但文字清晰无误,只有?买主的整行字迹残缺了。怎会如此之巧。”

荀玄微心平气?和与她说,“年代久远,存放文档的库房管理?不善,旧档极容易损毁。十份文档里,十份全被?啃咬都是常事。耗子啃咬起文书,能够剩下几行字迹都是万幸。莫非你还要挨个问过去,硕鼠硕鼠,你为何咬这处,不咬那处?”

阮朝汐听出他语意里的调侃笑?意,把脸转过去,抿着唇不说话。

银竹在?这时敲门,问朝食放在?何处。

“拿过来东厢。”荀玄微吩咐下去,“十二娘昨夜未睡好?,就在?她屋里用。”

回身过来,继续心平气?和地道,“东山宴饮回程的车里,我便和你说过,十二郎护不住你。如今你知道其中的意思了。说说看,现在?有?什么想?法。”

阮朝汐转脸对着床里,冷淡道,“我的想?法重要么?我没想?法。”

荀玄微失笑?。“心里不痛快了,拿我撒气??”

仔细观察她的神色,声线明显地柔软下来。

“确实心绪难过。好?了,我不问了。天?色已经不早,起身罢。”

暖衾掀开,柔细的腰被?拢住,抱去他身侧,动作轻柔的手拢住柔顺乌发?,尽数拢去身后,把床头的衣裳递给她。

“你当我为何藏着掖着不让你知晓?”纱巾重新蘸了温水,阮朝汐短短几句对话情绪起伏,额头又渗出一?层薄汗,荀玄微仔细地替她擦拭干净。

“有?些事是不能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趁着没有?水落石出,遮掩住真相,对你有?益无害。阿般,多?信我一?些。我总不会害你。”

阮朝汐仰着脸任他擦拭,视线盯着旁边白墙。

“既然连阮芷的下落都能查明,为何不查我亲生父亲。我父亲究竟是何人,母亲主家的奴仆还是……?”

“嘘——”长指搭在?她唇上。“你的脾气?又来了。记录字纸已经被?一?把火烧尽,又何必记在?心里。你的父族,依旧是陈留阮氏。”

两?人的朝食备在?临窗的长案处。

荀氏的传家规矩,主食都是清淡爽滑的羹粥,有?利于保养脾胃。

虽说口味清淡,但主食小菜不少,四样粥食,甜口咸口都有?,搭配热粥食用的各式热菜,冷盘,甜咸口的饼子,摆了十二个小盘,两?人手边各放了一?盏醒神去腻的清茶。

阮朝汐侧目看向茶盏。不知为何,自从做了那个怪梦,隐约的茶香忽然闻着诱人起来。

她抿了口茶,入口还是苦涩,但回甘的滋味香甜,余味无穷。

她放下茶盏,瞥了眼对面,赶在?他动手喂自己吃食之前,自己先?动筷。

荀玄微两?日未归,手边堆了一?摞文书,苎麻纸书写的是云间坞里的文书,黄纸书写的是朝廷公文。吃用几口清粥,一?目十行地浏览完毕一?份文书,有?事需提笔书写几句回复。

燕斩辰侯在?门外,随时听他传唤,把某份加急文书交给前院等候的某人。

阮朝汐不知他平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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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朝食是不是都如此。等她放下碗筷,开始捧着清茶小口啜饮时,对面碗里的一?碗清粥还未用完一?半,手头堆积的文书倒是差不多?要处理?完了。

荀玄微的注意力终于回到?眼前的朝食。

“阿般,今日的粳米粥熬煮得火候不错,舌尖有?清甜滋味,你可尝了?”

阮朝汐捧着清茶,指了指面前的空碗。“用完了。”

荀玄微惋惜收回目光,“用饭太快。”

燕斩辰就在?这时赶来,站在?门外通禀,“郎君,车马已经备好?。青州路远,周屯长问询可要他亲自领部?曲随行。”

“这次出行不会太久,你和徐幼棠两?个跟随即可。周敬则留下看守坞壁。”

“是。”

“再去和杨斐说一?句,我不在?期间,若有?京城贵客提前到?了,由他负责接待。我短暂出游青州,旬日之内便回。”

“是。”燕斩辰细微的脚步声去远了。

阮朝汐戴上幕篱,耳听着庭院里的忙碌动静。

并没有?人知会她青州之行原来就在?今日,她什么也未准备。

出发?在?即,荀玄微终于和她解释了一?句。

“京城线报传来,王司空的车队已经出京城了。我们这一?趟快去快回。”

荀玄微拿起紫貂氅衣,拢在?她肩头,自己当先?出了门。

走出几步,听身后的脚步声未跟上来,他侧过身来,往屋里伸出了手。“阿般,来。”

阮朝汐站在?屋里不动。面前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掌在?她面前也摊开不动。门外的郎君眸光平静,不动声色地耐心等候。

阮朝汐想?起陆适之的那句“找机会正大光明出去”,心弦微动,还是缓缓冲门外伸出了手。

柔白的手被?握住了。

手指纤细而骨节长,极好?看的一?只美人手,被?完全地包拢在?温热的手掌里。荀玄微的目光带了赞许笑?意,握住她的手,顺着长廊往院门外方向缓步行去。

通往前院的道路敞开着。

“白蝉阿姊还未回来么?”她询问起云间坞里最相熟的人。

“母亲多?留了她几日。”荀玄微不甚在?意道,“叫银竹随你去。”

阮朝汐走出几步,“叫李奕臣也去。我每次出行,惯常是他跟车的。”

荀玄微好?笑?地瞥来一?眼,“你叫银竹和李奕臣同?时随你去?他们两?个极不相合,我自己都听他们明里吵了几回。”

“他们当然会吵。银竹一?心向着荀三兄,我身上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回禀。李奕臣看不惯她这幅模样,说她是小人,岂不是次次见面吵起来。”

“你倒是不瞒我。”荀玄微听得失笑?,“李奕臣对你忠心耿耿,和银竹有?争执,不算是他的过错。我知你不喜银竹,若不是白蝉至今未归,必然会让白蝉随你去。——也好?,就让李奕臣跟你的车。你若实在?烦了银竹,叫李奕臣打发?她,你也好?落个清静。”

准备得迅速,坞门外登车时还不到?晌午时分。

这次出行去得远,跟随车队的部?曲有?三千之众,处处人喊马嘶,徐幼棠带着麾下精兵,挨个仔细查验车马轮轴,辎重放置。

荀玄微坐在?大车里,距离启程还有?一?段时间,他面前摆放了空白画布,手执一?支羊毫,悠然画起了海波升明月的景象。

阮朝汐登车坐在?对面,除下幕篱,眼看着画布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大片的海涛轮廓。

车队即将启程,她即将跟随荀玄微去青州观海,不知为何,此刻却想?起了梦里那句突兀的:“阿般自愿跟随郎君过了江”。

是幽冥乱梦,还是红尘预知?

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起了逃脱的心思,才会接连梦到?不得逃脱的古怪梦境?

到?底发?生了什么。……梦里的她,怎会是自愿跟随?

第72章第72章

车队一路往东,过衮州,入青州。

两千部曲黑压压不见头尾,众多轻骑头尾压阵,护卫中段的马车。

丘陵地势起伏,虽然走的是官道,但路途之颠簸,竟然超过了豫州西南的山道。

中原多年战乱下来,元氏朝廷终于统一了北地,豪强溃败,满目疮痍。朝廷督促各处州郡官员追剿当?地的溃兵强匪,刺史领兵,太守抚民,各自州郡治下都是一堆烂摊子。连接各州的官道,各处都觉得不归属自己治下,谁也懒得搭理。

阮朝汐头一次坐车出豫州,万万没想到是如此局面,官道破烂不堪,半道上就?被颠簸得面色发?白。

道路太过颠簸不平,后方的辎重大车翻了一辆后,车队减缓速度前行,当?晚没能赶到衮州和青州交界处的大城,改而?在野外露宿。

星野垂阔,万籁俱寂,边境荒野无?人烟,阮朝汐被颠簸得吃喝不下,搭配着?重口的咸豆豉,勉强喝了点清粥,蔫蔫地推开了面前的炙肉。

“这可如何?是好?”身侧的郎君伸手过来,大袖在风中展开,指尖撘在她额头探了探温度,还好并未发?热。

“出行两日,你?就?连喝了两日的清粥。眼见着?瘦了。出来是让你?散心的,若反而?让你?落了病,不如提前回去。”

阮朝汐坚决不回。难得出行一次,她心里有?打算。

“官道年久失修,满地都是坑洼碎石,坐在车里实?在颠簸,在马上会不会好些?”她苍白着?面色,望向不远处策马来回巡视的徐幼棠。

“我?看骑马的部曲,一个个精神健旺。”

“上马自然会好些。但你?这身衣裙不妥。”荀玄微的视线在她身上镶毛边的华美长裙转了一圈。“你?又未学过骑马。在车队行进中学骑术,不容易。”

阮朝汐听出话里委婉的拒绝,目光从马背上的矫健儿郎背影处转开,望向路边大车。

她又提出:“坐在车里颠簸不堪,我?看那些车夫倒是一个个精神健旺。如果换我?坐去车外,我?自己赶车如何??”

荀玄微听得笑了。“从豫州到京城,从未见过哪家小娘子赶车的。你?啊,怎么满脑子的新奇念头。”

阮朝汐坚持说,“坐在车外有?风,不像车里气闷。应该会好很多。我?想试试。”

荀玄微不松口让她学骑马,但异想天开的赶车,倒是没有?立刻拒绝。

“我?们尚未入青州,官道崎岖,车行快了有?翻覆风险,不能把车给你?玩耍。等再?行两三日,青州将要到海边的那段官道,在青州东阳城辖下。东阳太守自己喜爱出游,征发?民夫修过一次,那段官道平直,可以让你?驾一段车无?妨。”

阮朝汐依旧盯着?路边大车,“当?真?”

荀玄微莞尔,抬手替她仔细整理山野大风里吹乱的青丝,“这么不信我??”

注视过来的目光更加柔和三分,“你?在豫州无?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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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带你?四处走走,很快要到海边了。你?想要什么,尽管与我?提。我?有?的,总给你?便是。”

阮朝汐歪了下头,明?澈的目光从路边大车处转回来。她在西苑被沈夫人教导多年,极少做这种孩子气的动作,发?髻两边的金线流苏俏皮地晃了几下。

“当?真?那我?提了。我?不要等几日后到了青州东阳再?驾车,我?颠簸得受不住了,明?早我?就?想坐去车外驾车。”

荀玄微失笑,“胡闹。”

野外横枝架起的小铁锅里泛起咕噜噜的滚水声。银竹掀开锅盖,拿木勺搅了搅,混合肉香和粳米香的诱人香气扑鼻传来。

“郎君,鹿肉羹可以用了。”

荀玄微接过半碗热腾腾的肉羹,舀起一汤匙,吹到温热,递到阮朝汐的唇边。“鹿肉补气血,你?多用些。”

阮朝汐垂下眼,香甜的肉羹吞咽下去。

之前的请求无?疾而?终,话题轻轻扯开了。

第二日还是清晨便出发?。

头一日车里气闷,第二日前方的车帘都掀起,窗帘也扎起,四面透风。

闷气倒是不闷气了,深秋的旷野山风往车里呼呼地灌,阮朝汐整个人裹在氅衣里,氅衣下摆严严实?实?地遮住蜷起的腿脚。

“早和你?说了,把小院里的白熊皮带着?,那张皮子最保暖不过。你?却又不肯带。”荀玄微坐在她身侧,笑瞥来一眼。“怕什么。”

阮朝汐装作没听见,从杂物箱笼里摸了摸,摸出看到一半的书卷,摊在小案上拉开。

荀玄微俯身过去看了两眼,“看史书也就?罢了。怎么看起《道德经》了?”

“《汉书》连同注解都看完了,前两日无?事可做,就?去书房翻出这本看。”车内颠簸不堪,阮朝汐以指尖按着?书卷字迹,避免剧烈颠簸中看串行: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之争。’这句话何?意?我?不明?白。这段反复看了几遍了。”

荀玄微想了想,“有?另一句话,你?可以放在一处想,或许可以融会贯通。你?可听说过‘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阮朝汐的视线从书卷里抬起。

“出自曹孟公读《孙子兵法》的批注,我?听杨先?生提起过的。一本是老?庄学说,一本是兵法批注,为何?放在一处,反而?能融会贯通?”

她距离及笄已经半年了,精致眉眼渐渐长开,落在有?心人眼里,一颦一笑皆动人。

心弦瞬间拨动清音,湖面吹皱涟漪,荀玄微的眼神不知不觉温和下来。

“车内颠簸,看不了书的,再?看几篇就?要头晕目眩了。你?把书卷收起,听我?与你?解释。”

“天下诸子学说,虽然各有?不同见解,但我?们学时,不必存有?门户之见。各取精华,触类旁通,反而?更容易感悟到老?庄学说所谓的‘道’之本质。”

阮朝汐顺从地收起了书,正襟危坐,摆出受教的姿态。

荀玄微啼笑皆非,“你?这是把我?当?做杨斐了?”

他的声线里带了笑意,推过去一个隐囊,让她不必坐得太端正,自己也随意地屈膝坐下。星眸里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往她这里瞥过一眼。

荀玄微的眼睛细看是典雅的丹凤眼,眸光深邃,眼尾狭长。因为气质清雅出尘的缘故,平日里并不怎么显得凌厉,带着?笑意望过来时,多半显出温柔。

此刻的眸光里便带了笑。略垂下了眼睑,那份慵懒笑意里却又带出点欲言又止的钩子,只盯着?她的动作。

阮朝汐心里一跳,隐约猜到他的意图,把隐囊推去身后的动作停下了。

面前的郎君眼里的笑意加深,果然倾身凑近过来,她的后背靠着?隐囊,无?处可避,气息交融,落下一个温柔缱绻的吻。

乌亮长发?蜿蜒垂落,绯色窄袖和湖色广袖依偎重叠。温暖的手掌抚摸顺滑长发?,带有?薄茧的指腹勾勒弧度柔美的轮廓,缓慢动作里燃起了漫天山火。

才卷起不久的车帘子又拉下了。

私密昏暗的车厢里,阮朝汐喘息着?把人推开。

“说好的讲给我?听呢?不许糊弄我?。路途无?趣,我?想听你?多讲点老?庄学说里的‘道’。”

“怎的像讨债的。”荀玄微噙着?笑坐起身,“你?连道德经都未通读全?篇,还是先?从道德经读起。”

马车颠簸不平,暖玉温香抱在怀里,道德经的长卷在面前拉开。

“莫要多看,颠簸中伤眼。我?一句句解释给你?,你?听好了。”

——

车行中途确实?颠簸得看不了书。

一本道德经,经义幽微奥妙。荀玄微熟谙老?庄学说,讲解时并不只限于一本书,而?是抓着?关?键处旁征博引,仿佛在一片榕树林中抓住一处粗壮枝干,顺藤便能够延伸到另一处枝干,条理清晰,脉络分明?。

阮朝汐听得入了神,还要他继续往下讲,荀玄微喝了口茶,润了润嗓,不肯再?说了。

“真当?我?是教书先?生了?”他卷起布帘,“看看外面,日头都往西了。即便是教书先?生,也没有?从早上说到晚上的道理。今日到这里,明?日继续。”

嘴里说着?拒绝的话,指尖却缱绻着?圈着?她的发?尾不放。

“行进中途无?趣,可要我?抚琴给你?听?”

阮朝汐摇头,“颠簸得烦闷欲吐。不想听琴,想学赶车。这段官道确实?坑洼不平,如果实?在不放心的话,可以叫李奕臣驾车,我?坐在他边上先?看起来。”

荀玄微极好声气地哄了几句,但无?论她怎么请求,就?是不松口。

“看那边。”荀玄微有?意引开注意,引她去看某处野林,“那片林子高处有?几群兀鹫徘徊不去。兀鹫食腐,林子里有?不少尸体。或许发?生了流寇截杀车队的恶事。”

阮朝汐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视线专注地盯着?远处野林高空盘旋的兀鹫。距离过远了,不注意细看的话,会当?做是鹰。

“多少规模的车队才安全??”她盯着?兀鹫问,“非要我?们这么大规模的车队出行才算安全?么?”

“要问安全?与否,你?需先?知道路上的威胁是什么。”荀玄微也望着?远处盘旋不去的兀鹫。

“中原连年征战,出行最大的威胁,当?然是遇到战事。我?们这种规模的车队出行,若不幸遭遇了朝廷大军攻打各处豪强势力,动辄十万八万兵力,几千部曲不足以保障安全?。这就?是为什么中原士族前几年经常传出名士殒身的悲讯。”

“但各处豪强已经被击溃了。杨先?生课上说的。中原各州已经一统,不会再?有?战事了。”

“不错,中原再?无?大规模战事,我?们这种规模的车队出行,足以保证安全?。因此我?才带你?出来游历。但你?也需知道,“击溃豪强”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荀玄微耐心地和她解释,“比方说前几年盘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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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的豪强左莘之,号称握有?十万军。被朝廷击溃后,匆忙南渡,南边朝廷封了他官职。但溃兵不见得都跟随南渡。去了何?处?”

他抬手一指野林,“散落青州各处,化为流寇。”

阮朝汐随他的动作看向远处野林,视线里带了深思。

“那岂不是……各处都有?流寇,处处都不安全?。普通百姓如今出行,比五年前如何??”

“比五年前要好些。依旧不怎么安稳。”

荀玄微示意她去看前方空空荡荡的官道,“官道上除了我?们车队,为何?没有?其他车队行人?官道显眼,太容易被盯上了。除了大族车队出行,无?人敢用官道。”

对着?空无?行人的官道,不知是否存在窥探视线的远处密林,阮朝汐沉默下去。

一只手伸过来,把才卷起的帘子又放下了。卷着?她发?尾的指腹往上,轻轻抬起下颌。

“在想什么?一直盯着?林子看。”

绵密的亲吻落在额头,鼻尖,缠绵往下。阮朝汐偏了下头,避开唇瓣被堵住无?法言语,轻声说,“在想……士庶不婚。”

“嗯?出游中途,盯着?山野荒林,怎么突然想起这四个字来了。”

“听霍大兄说,士庶不婚,是天下士族的一道铁律。万一……”她略过中间心知肚明?的几个字。

“……遮掩不住,事情败露,士族铁律无?情。不止会被乡郡里的宗正官员弹劾罢黜,从此再?不得入仕;就?连士族身份都不见得保全?。你?谋划中的大事怎么办。”

亲吻落到了鼻尖,耳廓,阮朝汐略躲了下,追逐的炽热的吻便落在唇边。车里的话语声消失了。

良久过后,才有?言语声响起,她极轻地往下说,“何?必呢。”

“荀三兄,你?总是问我?心里想什么。有?时候我?也想问问,你?又如何?想的。迎娶我?,把我?放在你?身边,有?百害而?无?一利。你?不该这么做。”

阮朝汐闭着?眼。自从她被强留下来,这么多天过去,早晚不得安睡,惊涛骇浪一个接一个,她实?在累了。厌倦了。

“如今我?知了自己的身世,你?放了我?,我?也不会去找十二郎了。乡野之人,自然应该回返乡野。荀三兄,我?们实?不般配。”

“般配不般配,是旁人的说法,不必理睬。”

清冽的气息落在鼻尖。他今日身上佩了龙脑香,冰雪香气沾染了衣襟,只要近身便能闻到。

“心悦你?,想迎娶你?,事情遮掩得住,护得住你?。这便是我?的想法。你?呢?”

“我?的想法?”薄茧指腹搭在小巧的下颌,轻轻往上抬,阮朝汐仰起了头,承接温存缠绵的吻。

鼻音喘息的间隙,她抽空说出一句话。

“我?的想法重要么?我?发?现一件事。……荀三兄,但凡你?想做的,都能做得成。但凡我?想做的,总是做不成。”

“对我?还是满腹怨气。”绵密的吻落在唇角,温柔里带着?挑逗,形状漂亮的粉唇再?也没空说话。

车里安静良久,才又响起温柔劝慰的嗓音。

“都带你?出游看海了。你?要听学,刚给你?说了几个时辰的老?庄之道,说的口干舌燥,还不够?”

“你?自己想带我?出来,我?才能出来。你?想说给我?听……我?才能听到。”深吻结束,气喘吁吁的润泽粉唇终于被放开,亲吻改而?落在眼睑。

阮朝汐闭上眼,任由长指亲昵地摩挲着?她的脸颊。“我?想做而?做不成的事多了。”

“比方说?”

阮朝汐伏在他的怀里,脸颊贴着?柔滑的布料,鼻下尽是龙脑清冽香气。她的视线望向侧边行驶的大车。

“比方说……我?想学骑马,不可。想学赶车,不可。现在只是想要坐在外头吹吹风,李奕臣赶车,我?看着?,还是不可。”

一个吻缱绻落在浓密眼睫上。

“李奕臣和你?身份有?别,当?然不可。等带你?去海边,见识过了“千里海涛升明?月”,我?带你?去东阳那条新修的官道,清空道路,我?教你?赶车。只要我?得空时,多抽时间陪你?。”

荀玄微心平气和说,“以后长久相伴,你?知我?,我?知你?。日久见人心。”

阮朝汐闭着?眼,冷淡地转过了头。

变故,就?在这天傍晚间发?生。

车队已经穿过衮州,刚进入青州境内不久,前方开道的徐幼棠遣人回来急报。

“郎君,大事不好!”探哨在车外回禀,“前方出现大批朝廷官兵,至少有?两千众,步兵骑兵俱备。步兵在前方摆开方阵,一口道破郎君的身份,喝令车队停车!徐二将军急问郎君,是停下还是冲过去。”

马车停下,荀玄微从容询问,“听起来不是夜袭,而?是明?堵。就?算是对手,也不是你?死我?活的对手。——对方什么身份,可挑明?了?”

“号称是京城禁军,不知是真是假。领军而?来的据说是宣城王殿下。徐二将军遣人过去觐见了,回来说是真!”

“宣城王殿下?”荀玄微听得笑了。“原来是他。我?知道他为何?领兵来了。唔,原以为回程时可能被堵在豫州境内,他倒是实?诚,怎的堵到青州来了。”

阮朝汐坐在他身侧。车队停下时,已经戴上了幕篱。

听到‘宣城王’三个字,她侧了下身,幕篱细微地晃动起来。

荀玄微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安抚说,“无?事。宣城王殿下今年还未满二十,是京城一批浪荡子弟里难得的实?诚性子。这次既然是他领兵,大事只会化作小事,有?事也会化作无?事。”

豫州被那位平卢王祸害了多年,阮朝汐听到宗室王爵的头衔就?心生警惕。

“宣城王……也是皇家宗室?他来做什么?”

“是宗室。宣城王是当?今圣上的侄儿,刚刚出仕不久。在京城时和我?关?系尚可,遇到了难事常来问我?。至于他为什么领兵来青州堵了前路——应是奉了圣上密旨。”

荀玄微的声线里带着?几分歉意。

“这趟青州看海,只怕去不成了。若我?没想错的话,阿般,我?们很快要回京了。”

第73章第73章

暮色笼罩四野。对面的步兵方阵把前路堵得严严实实,火把通明,映照得方圆几里亮如白昼。

来的确实是天子从侄,宣城王:元治。随身带来了?京城的第?二封天子回?书。

前半段斥责,后半段抚慰。

荀玄微四百里快马递送到京城的请辞信,原封不动被送回?来。不止被驳回?,天子私信里严厉斥责,“私心?畅怀,罔顾公事”,“卿本栋梁材质,岂能空置于山间”,督促他尽早回?返京城。

宣城王元治这次带来了?两千禁军,日夜兼程南下。

天子早有叮嘱,荀玄微的书信里有归隐之意,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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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豫州看?看?,是真归隐还是假归隐。

名士天生多才而怪癖,许多为了?躲避出仕,甚至会隐居去某处深山中,从此再也找寻不到。

王司空带着圣旨大张旗鼓出了?京,荀玄微的请辞被驳回?,官职又要升迁,消息在朝野早传遍了?。

如果去豫州找不见人,才是真归隐,不管用?什?么法子,务必把人带回?京。

这次宣城王带出两千人马,就是防备着荀玄微弃官出奔。

元治年轻,今年才十九岁,和?太子恰巧同岁,在京城长大,时常伴随东宫身侧。少年面孔显得青涩,奉来太子书信。

“东宫思念荀君,催促荀君早日回?京。”

荀玄微叹息着接下书信。“谢太子殿下挂念。”

宣城王为难地指了?指身后,“小王原本没打算这么多人出京。但皇伯父这次叮嘱小王,无论如何?也要把荀君带回?京城。你看?……”

“臣感怀陛下信重。”荀玄微把太子书信拢入袖中。

“还请殿下稍后几日,豫州亲友众多,等?下官一一拜别?家人,随殿下回?京便是。”

宣城王放松下来,舒心?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前夜赶到云间坞,听说荀君竟然出行青州,小王吓坏了?——”

听说人果然奔出了?豫州,车队远行青州,惊得他日夜兼程赶来堵人。

宣城王想了?半日,还是不放心?,呐呐地问,“回?程路远,可要禁军随行护送?”

荀玄微莞尔,“不瞒殿下,下官在亲友面前也是要几分薄面的。这次被拦阻在路上,天子手书斥责,传出去已然失了?颜面。如果禁军随行回?程,落在别?人眼?里,岂不是要猜想,这趟究竟是被护送回?京,还是被押送回?京了?。”

宣城王尴尬地笑了?。

“分明是护送,怎会是押送!罢了?,荀君家族是豫州大族,家中不缺部?曲。小王就不做多余的事了?。小王在前头先行,荀君车队慢慢回?返便是。”

——————

车队回?返云间坞时,宣城王入豫州的消息早已通传各处。

云间坞门户敞开,贵客络绎不绝。豫州大小门第?,本地出仕的官员全部?赶来相迎。

白蝉从荀氏壁回?来了?。

人在东厢房里,四处收拾着箱笼,偶尔抬手抹一下眼?角。

“怎的……如此仓促。”

她轻声抱怨着,“奴在荀氏壁时,听说请了?媒人去了?阮氏壁议亲,心?里还替十二娘高兴着。这才几日,就要去京城了?。人都不在豫州,婚期如何?定?这一下又不知要耽搁多久……”

阮朝汐放下手里的书卷。“已经请了?媒人去阮氏壁了??”

“奴在启程之前听闻的。大夫人给郎君准备的聘礼早就备下了?,抬出来那日,奴赶去看?了?,摆满了?两个大院子……”

白蝉说到这里,温婉地笑起来,回?身福了?一福,“奴还未当?面道贺,十二娘大喜。”

阮朝汐弯了?弯唇,露出一个并无多少笑意的笑容。

她换了?个话题,“前院来了?许多贵客,听闻京城王司空的车队已经到了?。平卢王递了?名帖,明日也要来了??人多眼?杂,幕篱给我戴起来。”

白蝉替她拿来幕篱,“十二娘当?心?些。郎君说这几日委屈十二娘,过几日便能取下了?。”

才戴起幕篱,白蝉却又想起了?什?么,奉上一副画卷。

“郎君清晨过来时,十二娘还未起。郎君说难得好眠,莫要惊扰了?你,把这幅画作留下,自己去了?前院。”

阮朝汐把幕篱黑布掀起,两尺宽、一尺长的画卷她面前展开。

海面动荡,洪波涌起。画得不是平静海面,宛然是大海升起风暴时的惊涛巨浪。

对比下方的惊涛,画卷上方的星辰静谧,一轮皎月从海面冉冉升起,更显得风暴惊心?动魄。

竟然是一副极壮阔的千里海景图。

阮朝汐一眼?明白了?赠画之人的用?意,笑了?笑。

“他未能带我去海边,这幅画是赔礼。收起来罢。”

卷起画卷,放入箱笼里。

——

王司空来了?。历阳城的平卢王紧随而至。

坞门敞开,京城远道而来的车队才进入云间坞,平卢王第?二天便跟来了?。

太原王氏是京城一流士族门第?,豫州众多士族的家主专程前来拜访,招待宴席格外隆重。

接连三?日,宴饮不休。一场盛大宴饮中途,平卢王元宸当?众痛哭失声,痛悔当?初年少轻狂,未能善待从京城远嫁豫州的发妻。

发妻水土不服、卧病不起时,自己竟然出去浪荡游猎,以至于发妻在王府里一病不起,盛年早逝,令王司空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次皇兄下旨令他在豫州选妃,竟有一小娘子长相肖似发妻。然而,相貌相似,性情完全不似,故人已长眠九泉之下,天底下又哪能寻出第?二个同样的人来!

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已淡忘了?发妻,谁知一见那容貌相似的小娘子,想起故人,从此再也不能安睡,眼?前俱是故人音容笑貌,锥心?痛悔,愧疚无地。

王司空起初冷眼?看?这位旧婿,在席间一言不发。

后来听耳边字字情真意切,回?想起爱女当?初明媚模样,勾起心?中大恸,酒意上涌,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王司空竟然不顾身份,起身一脚怒踢过去,恨声大骂。

“你这浪荡小儿!在京城就是一副只会舞刀弄剑的无赖模样!我家阿宓深闺娇女,识人不明,被你外头的皮囊哄骗了?去,坚持远嫁豫州,千里之外无依无靠,你如何?冷待的她!她那般弱质的身子,缠绵病榻多日,你竟连个好医者也不替她延请!”

元宸挨了?一脚,趁势往前俯身跪地,抱住王司空的腰放声大哭,“老岳翁!你如何?知我不曾为阿宓延请医者!我请了?豫州最好的大医为阿宓医治!只恨我少年玩心?太重,游猎去得远,等?回?返府中,惊知阿宓病重,再请最好的大医,已经迟了?……”

宴席中诸人苦劝,王司空老泪纵横。

乐音飘荡,宴饮不休。阮朝汐在安静无人的小院里,专心?地读老庄。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1]

前院的鼓乐喧嚣持续到深夜,直到二更末才逐渐停下。

远处传来银竹模糊的回?禀声音。长廊处传来了?平缓木屐声响,灯笼光影映进了?小院。

“怎么这么晚还未睡下?”来人把她手上的书卷卷起,放去旁边,“看?你眼?睛都睁不开了?,早些回?去歇下。”

阮朝汐在夜色里抬头,她等?到深夜,心?里有一句话要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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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平卢王来了??当?真不需要我露面?”

“诸事已经安排妥当?,不需要你露面。无需你担心?什?么。”说到这里,荀玄微想起了?什?么,轻轻地笑了?声。

“今晚担心?得睡不着的,应该是平卢王殿下才是。他这次能不能回?返京城,就要看?今日宴席上的一场痛哭流涕,能不能打动他岳丈王司空了?。”

“如果平卢王殿下顺利回?返京城呢?”阮朝汐忍着困倦,抬手掩住小小的呵欠,慵懒姿态映在荀玄微眼?中,处处动人,落下的眸光柔和?似水。

“如果他顺利回?返京城的话……”他和?缓地说,“阿般,不瞒你,王司空这次带了?圣旨来。圣上驳了?我的请辞书,下旨命我回?京,私下又请王司空来劝我。阿般,你准备一下,等?这几日宴席结束,我们就要动身返京了?。”

阮朝汐抿了?抿唇。

“怎么了??”荀玄微仔细观察她的神色,“之前听霍清川说,你心?心?念念地要去京城玩儿。如今可以去了?,怎的还是不高兴。”

他想了?想。“可是觉得我们走得太匆忙?你年纪还小,婚事不急着定在今年。”

“你看?——明年底如何??我奏请回?乡郡成婚,腊月里回?返豫州,正月上元后再回?京城。一个月的闲暇总能有的。”

阮朝汐什?么也没说,不置可否地笑了?下,露出清浅的酒窝。

夜深了?。她戴起幕篱,荀玄微牵着她的手,护送她回?了?东厢。

门窗关好,白蝉端来洗漱用?的银盆。

荀玄微给洗漱的银盆里添了?些温水,试探水温正好,拧了?帕子坐在床边。看?他的动作,打算亲自替她擦脸。

“我自己来。”阮朝汐低声说,接过了?温热绢帕,匆匆擦了?几下,放在床沿。

“劳烦荀三?兄出去时吹灭灯。”

已经是深夜了?,小院里起了?风。夜风刮过回?廊,吹进屋内。

东厢房未灭灯。

人坐在床边,纱帐也替她拉下了?,隔着一道薄纱,人影朦胧坐在床头,散漫地和?她闲谈,却始终不走。

阮朝汐看?在眼?里,思索着,隐约有所悟。

纤长的指尖拨开了?纱帐。

闲谈到半截的话语停了?。荀玄微的视线果然追随着那玉色指尖,望向朦胧纱帐里掩映的玉人。

他缓缓倾身过来。

阮朝汐没有往后躲避,反倒仰起头。

带着温柔情意的吻落在唇上,温存地碰触,耐心?等?待着。

这几日来,她表面不再拒绝他的接近,他也生出了?妥协。两边生出无声的默契,她不再冷淡抗拒,他也不再咄咄逼近;只要她露出拒绝的姿态,他便稍微往后退一步。

阮朝汐心?里了?悟,微微分开了?唇。

缠绵漫长的吻果然加深了?。

她如今已经可以分辨了?,她的荀三?兄在人前万般假意,处处裹着那层清贵皎月的外皮,惟有在她面前卸下层层伪装,将唯一的一点真心?奉在她面前。

自从她辞行不成,强留了?她,他在她面前再不加掩饰,处处想亲自动手照顾她,见她只有欢喜,被顶撞也不生愠怒,时时刻刻想要亲近,她不经意的一举一动都能令他生出温柔情意。

除了?不放她走,他竟然当?真对她真心?实意。——与她强绑在一处的真心?实意。

缠绵漫长的吻,长驱直入,温柔挑逗过了?界限,彼此的气息都乱了?。

绵长的深吻中,阮朝汐抬起手掌,按住对方的衣襟,轻轻往外一推。

欲和?情被按捺入深潭,面前的郎君起了?身,细心?地拢好了?帐子,熄灭了?屋里油灯,最后一声轻响,细心?地关上了?木门。

脚步声离去了?。

阮朝汐躺在黑暗的床里,纱帐放下,四周无人,她望着关闭的木门,抬手抚摸自己刚刚被温存亲吻的嘴唇,又抬手抚摸燥热未褪尽的脸颊。

十二郎也曾经亲吻过她的。

就在南苑墙外,半夜黑暗的竹林边。

那是个青涩而火热的吻,令她怦然心?动。当?初他对她斩钉截铁说一句“莫怕!等?我!”她满怀触动回?了?一句“我等?你。”

时日并没有相隔多久,如今她却在和?荀氏议婚,即将被带入京城。

她在黑暗里久久地睁着眼?。

星辰移动,人心?易变。原本不情不愿的人被强绑在一处,日夜相处,诞下孩儿,漫长岁月消磨了?心?性。

等?到二十年后,她是不是也会成为大夫人、陈三?夫人那样的端庄雍容的贵妇人。强绑在一处的夫妻,是不是也会成为世人口中传颂的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她必须得走了?。

她原本就是乡野里生长出的一株蒲草,沐雨栉风,野生野长,从石缝里奋力挣出一条生路,却被中途挪入精致玉盆中,精雕细琢这些年,日夜消磨了?心?性。

是时候回?归乡野了?。

——

三?更天,猫儿叫。睡不着的少女站在窗前,顶着幕篱盯着月色发呆,也不知能瞧见什?么。主院里的部?曲都见怪不怪,各自转开目光。

两只大猫儿挤挤挨挨地蹲在窗下。

幕篱下的清柔声音放低了?嗓音。

“王司空今日宣了?圣旨,他打算带我入京了?。应该就在这几日启程。”

李奕臣简单地说,“找机会走。”

“我肯定要走。你们跟我一起?”

“我们留下来作什?么?要走一起走。去哪里你可想好了??姜芝说,绝不能去钟氏壁。钟氏有九成九可能把你交还回?来。”

“不去钟氏壁。不留在豫州。”

她如今知晓了?自己不怎么光鲜的身世,士庶不婚,百年铁律,她自己就是个绝大的把柄,万一被袒露在光下,会把钟少白拖下深渊。

是她天真了?。她原本想着只要两人在一处,一个情意深重,一个回?报以真心?,她幼时吃惯了?苦,不怕吃苦,以后什?么样的艰难苦厄都能度过。

她看?人只看?心?迹,却小看?了?红尘里束缚众生的俗世铁律。幼鸟才生出翅膀,一心?只想脱出重围,没想到刚刚试图飞出巢穴,前方就是山壁,直接撞得头破血流。

阮朝汐深吸口气,“不能害了?十二郎。我自己走。前院的东西能不能弄到手?”

“弄到了?。这几日忙死我了?。”陆适之小声抱怨,“前院里幕僚来来去去,房里没一刻空闲的。好容易到了?夜里,还有几个熬夜做账!我蹲了?两夜才觑到空档,弄到三?四个幕僚的文?书,我塞你门缝里。等?下你瞧瞧,可有容易摹写的字迹。”

“好。”

“对了?,姜芝身手不行,夜里出不了?南苑。他叫我带话给你,说出行少不了?财帛吃食。他在想办法弄。屯了?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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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马车的吃食,也不知够不够用?。”

阮朝汐有经验。

“多弄些干饼子。越干越粗糙越好。精细吃食几日就坏,存储无用?。倒是趁手的兵器多备些。我们这次避开官道,沿着水流野道往上游走,实在找不到吃食,路上可以破冰捕鱼。有水草处,野菜根也生得茂盛,附近有饮水的野兽出没,都可以猎捕而食。沿着洛水支脉往上游走,沿水有好几座大城。”

“那马车……”

“找小车。越小越好。山野里随时会弃车。”

“如果随时会弃车,财帛是个大问题。如今外头铜钱罕见,交易多用?绢帛实物。姜芝手里有几匹绢帛。如果没有车,只靠我们几个扛着不是办法。”

阮朝汐想了?想,“我们只有几个人,带多了?钱财反而容易遭致灾祸。绢帛先带在车里。等?沿路去了?大城,想些办法挣财帛吧。”

她在窗边滞留得久了?些。耳房亮起了?灯。

“不好。”李奕臣警醒地道,“银竹醒了?,看?她样子要过来。我们走了?。”

片刻后,银竹果然快步赶来,站在窗下,“这几日前院许多的生人,十二娘半夜开窗,奴担忧被生人窥去了?行迹。”

“睡不着。”阮朝汐并未和?她争辩,幽幽地叹了?口气。

“银竹,劳烦你,明早再去寻一趟孔大医,问他汤药能不能药效再重些。我这些日子,夜夜临睡前喝他开的养神安睡的汤药,或许是喝得太多,普通剂量已然无大用?了?。”

银竹当?即应下,“奴明日便会问。”

第74章第74章

一场宴席完毕,好戏落幕。

豫州诸姓大?族官员一齐出送,恭送平卢王车队回返历阳城,又送宣城王和?王司空的车队跟随去历阳。

王司空带来豫州的圣旨当众宣读。荀玄微坚决几次请辞,反而官职又升一级,拔擢为尚书令,催促尽快回京赴任。

没过两日,另一封圣旨急送历阳城。

消息走动如风,当日又从历阳城传来了云间坞。

阮荻驱车七十里,亲自赶来商议。在霍清川的引领下匆匆进了书房,迎面愤然道,“如今到底是怎么个局面!我竟看不明白了!”

阮朝汐人就在书房里,猝然撞见阮荻,心情复杂,唤了声,“长兄。”

阮荻见了幼妹,心情同样?复杂,重重地叹了口气。

钟氏十二郎在坞门下对峙整日,坚持要带走阮十二娘的事早传遍了。

钟家的人登门致歉,钟家家主亲自去了阮氏壁,钟家十郎来了历阳城太守府,两边的说?辞一致,说?十二郎年少不懂事,拘在家里严厉管教,定不会打扰了阮氏和?荀氏的喜事。

阮荻轻轻地拍了下阮朝汐的手背,“十二娘,你先?回避,阿兄等下与你说?话。历阳事急,先?把?要紧的事说?清楚了。”

阮朝汐带着幕篱,避入屏风后。

荀玄微对着其他所有人,从来都是一副笃定从容的模样?。上次带她去东山那日,若不是他自己说?了那句“性命丢在东山里”,她也当他筹谋万全,绝不会让自己置身于风险。

如今想来,不过是豪赌惯了,不管面前摆着几分胜率,一律表现得笃定万全。越是气定神闲,举重若轻,越能令同伴信服,令敌手忌惮,反倒能险中求胜。

阮荻已?经在跳脚了。

“你之?前与平卢王秘密商议,不让我知晓内情。现在朝廷调令下来,把?他调回京城,这也罢了。但司州刺史的人选,你怎能上书荐举平卢王那厮?!”

“豫州门第在京城任职的儿郎不少,那厮虽然不能再祸害豫州,但司州刺史的职务如果?落在他头上,岂不是如虎添翼,继续祸害起京城任职的儿郎了!”

荀玄微果?然又是那副从容镇定的语气,缓声解释。

“司州刺史掌管着京畿城防,位子不好坐的。天子就在京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司州刺史的职位在我手中,有如烫手之?火炭;平卢王想要,我便?荐举他,至于拿不拿得到,还要看上意。”

阮荻急眼了,“他可是天子兄弟,真被他拿去,那可不是好玩的!万一对京城中的儿郎痛下杀手——”

荀玄微蘸了茶水,在书案上画了个圈,随即又一圈圈地往外?画,俨然是个箭靶。

箭靶旁边,书写了一个甲字,一个乙字。

“如今的情势,我主动退让——”甲字画了个叉。

“他殷切求取——”乙字划了条直线,直通往箭靶。

“圣旨调令已?下,我改任尚书令,司州刺史的职位空缺。他平调入京,又得了我的荐举,司州刺史的职务,几乎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在阮荻的瞪视下,却又不疾不徐书写了一个丙字,一条直线横出,截断了乙字通往箭靶的直线,把?丙字连接到靶心。

“然而,一旦中途生出波折,他有八成可能拿不去。”

阮荻被哑谜绕得发晕,瞪视着横空出现的丙字,

“甲字是你,乙字是他,这丙字又是谁?”

荀玄微收了手,悠然道,“长善吾友,日升星移,水落石出。一切自有天意安排,只需静候即可。”

阮荻愤然拂去书案上的水渍,“处处只见谋划,天意在何?处?我搞不懂你弯弯绕的心思?。还有,不许再称我为友!我将十二娘交付于你,看看如今闹成什?么样?。你我的交情早完了!”

荀玄微丝毫不动怒,坦然承认,“桩桩件件,都是我的过错。”

阮荻拂袖就要走,走到门边想起幼妹,回身喊了句。

“十二娘,你如今住得可还好?若他这处住得不痛快,阿兄接你回去家里待嫁。”

阮朝汐听?他明明白白地说?出“待嫁”,上次来接时也是同样?的一句“待嫁”。这场姻缘早已?是两家默认。

她摇头拒绝,“不必了,长兄,最近我需戴着幕篱,不能显露于人前。烦请长兄近前。”

阮荻诧异地走回几步。阮朝汐在屏风后除下幕篱,仔细打量着他。

阮荻来的匆忙,不及整理仪容,下巴上又显露了胡茬,气色倒是不错。以后平卢王离开豫州,他这个历阳太守上头没了阎王坐镇,日子应该会舒心畅意许多。

她抬头望着待她亲厚的兄长。虽然她自己父族不详,眼前的兄长并非她真正的兄长,但多年结下的亲厚情谊,岂是血脉两字就能剪除的?

阮朝汐郑重俯身万福,“回程辛苦,兄长保重。”

阮荻怜惜地抬手,替她拨弄了一下发间玉簪。

“戴了多久的幕篱了?整日黑黢黢的,岂是好受的。原先?你就生的白,现在看你白得都快发光了。”

回头怒道,“当初我就说?,不该把?她牵扯进来。”

“我了解阿般的脾性,她随我去见平卢王,我有把?握可以平安无事。换了其他小娘子,去见平卢王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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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不知会不会惊慌失措,平地生出岔子。”

荀玄微保证,“豫州事已?了,再不会有下次了。”

阮朝汐戴起幕篱,默然听?着耳边的交谈声。

“你要好好待她。阮氏儿郎众多,你若薄待了我家十二娘,我自会携吾家儿郎打上门来,与你算账。”

“吾兄放心,玄微必然倾心相待,从此举案齐眉。”

“记得你说?的话。还有,等十二娘嫁入你家的那日再改口!”……

脚步声远去,书房里没了动静。阮朝汐转出屏风,站在窗边,掀起幕篱一角,望向庭院里两个远去的身影。

李奕臣抱胸站在梧桐树下,隔着十几丈距离,意味深长地递来一瞥。

——

白蝉收拾了多日的箱笼,早已?准备妥当。

阮朝汐着重叮嘱她,把?母亲当年遗物的小红木箱笼也带上车。

白蝉有顾虑,“旧物不堪搬动。万一路上颠簸太过,损毁了遗物,那可如何?是好……”

阮朝汐坚持要带上。“荀三兄上次赴京,一去五年不归。这次去京城,也不知何?时能回来,我记挂阿娘的遗物。”

白蝉恍然点头,“说?得有理。”着手替她收拾。

打开的许多箱笼里,露出一副新放入的画卷。白蝉“呀”一声,捧过来给?她过目。

“十二娘,郎君前日里送来的画作,是带走还是留下?”

阮朝汐把?画卷摊开在书案上。

上次奉来时匆忙,只匆匆扫了一眼,今日看得仔细,她才察觉,画卷上原来是有题字的。

这幅画作就叫做“月明惊涛图”,右下角钤了一方?小小的朱色私印,“云间客”。

阮朝汐在书房经常见到这方?私印。荀玄微当年在云间坞隐居时,岁月悠闲,自己动手刻的印章,是他日常往来用的私章之?一。

她沉思?着,指尖轻轻碰了下朱色小印。

“留做纪念罢。这幅画放在母亲遗物的箱笼带走。”

“是。”

白蝉收入了红木箱笼,又忙忙碌碌地整理了许多柔软旧衣,放在木箱里,防止颠簸损毁旧物。

阮朝汐坐在旁边看着,突然开口说?,“白蝉阿姊。”

“天气转冷,你冬日容易发咳嗽,我在西苑的库仓里存了半箱秋梨。若是不舒服了,多煎些梨子水服下。”

白蝉讶然回身,“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十二娘去了京城,奴也要跟去的。难不成还要带着半箱梨上京?”

“随口说?一说?。阿姊记得就好。”

白蝉笑起来,“奴知晓的。”

——

车队定于清晨启程。

十月末的山里,清晨落了满地的霜。此去京城千里,车队准备了防滑的铁链,包裹马蹄、防止冻伤的棉布,路上准备铲雪的铲子和?铁锹。

荀氏和?阮氏正在议亲,十二娘是郎君未过门的夫人。这次车队里有女眷随行,怠慢不得。精锐部曲披挂皮甲,全副装备,防止路上遭遇悍匪流寇。

车队出乎意料地分成前后两队。

荀玄微领了圣旨,赶着回京,他的车队先?出行;阮朝汐的车队在坞里等候半个月。等郎君到了京城,宅院安排得妥当了,她这边再出发。

阮朝汐得知消息时,细微地拧了眉。

“怎么把?你派到我这处了?”

她隔着窗问询,“你来了我处,荀三兄马上就要启程了,他那处又是谁看护?”

燕斩辰站在窗外?,行礼回禀,“郎君说?十二娘初次入京,要我看顾十二娘的车队。车队分前后两队,我先?跟郎君的车入司州,之?后快马回来,正好看顾十二娘的车队启程。”

阮朝汐起身站在窗边,劝燕斩辰不必跟她。

“我这里人不少,李奕臣的身手不弱,车队里还有陆适之?和?姜芝,看护车队足够了。”

燕斩辰连连摇头,“郎君的吩咐,不得违背。”

阮朝汐目送燕斩辰的背影离去,皱了皱眉,继续提笔练字。

燕斩辰跟车是个变故。他为人机警,不好甩脱。必须赶在他回来之?前,尽快走。

一笔清雅的行楷出现在她笔下。

惟妙惟肖的笔迹,一遍遍地写下“日出雪霁,风静山空”,即将写满了一张纸时,笔下却又一遍遍地出现“准行”两个字。

字迹写满的纸张递到火烛边缘,她安静地注视着字纸化为灰烬。

————

荀玄微当晚过来辞行。

他的车队提前半个月出发,明日清晨便?走,不放心地再三叮嘱。

“燕斩辰随我出行,护送十日回返。他会在你的车队出行前赶回来。豫州距离京城千里,眼下又快入冬,风雪路滑,路上需要他带队护卫,你一定等燕斩辰回返了再出行。”

阮朝汐默然听?着。

耳边的叮嘱又道,“这半个月里,若有什?么消息传过来,莫要惊慌。只要燕斩辰回返,你就按时启程。”

“什?么消息?”阮朝汐敏锐地问,“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荀玄微抬手替她理了理发髻间摇晃的金色流苏,笑意里带着无奈。“你啊,每日不打破几个砂锅,你是不罢休了。”

“我问了,也不见你说?。之?前不是和?我说?过,我不喜欺瞒,你不会再隐瞒?”

“其他的事可以,眼下这件事么……身家都赌在这一遭,确实?不能多说?。”

阮朝汐一惊,始终低垂的目光在灯下抬起,仔细地打量面前人的神色。

面容平静,看不出什?么异状。

但之?前经历过东山宴饮,越是轻描淡写吐出的几个字,往往背后暗藏惊心动魄的杀机。

她思?忖了一阵,还是出声询问:“上次难叶山讲经的释长生大?和?尚,如今还在历阳城里么?要不要……遣人去佛前求个平安信符?三兄出行前带在身上,出行千里,求神佛保个平安。”

听?出她话里的担忧,荀玄微的目光柔和?下来。

“释长生大?和?尚早已?离开豫州,回返司州山中寺庙。至于佛前的平安符……不必了。”

阮朝汐露出意外?的神色。惊愕片刻,“原来三兄不信佛。之?前我听?说?长兄说?,三兄精研佛经,还以为笃信佛学。”

“并非是不敬神佛。”荀玄微摇摇头,笑着感慨了句,“正相反。敬畏轮回,不敢求去佛前。”

罕见的一句“敬畏轮回”。更罕见的一句“不敢求于佛前。”

阮朝汐不解其意,也不想多问,沉默了须臾。“三兄不喜,那就算了。”

“不必去佛前求了。”荀玄微随手就要去翻长案上的纸张,“不如你给?我写一幅字,让我随身带着可好?”

阮朝汐急忙捂住那摞纸,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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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看那摞字纸里摹满他笔迹的“风静山空”。

“那摞是废纸。我给?三兄写张新的。”

但荀玄微已?经瞥见了满纸的“风静山空”,噙着笑松开手。阮朝汐在对面端正地跪坐下来,抬手研墨。

她的行止受了沈夫人严格的教养,研墨的姿势极优雅好看,荀玄微坐在对面,温柔地注视着灯下姣丽身影。

“只愿夜夜有此时,东方?不复见天明。”

阮朝汐装作没听?见,铺开白绢,提笔:“写什?么。”

“就写……‘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阮朝汐并不纠结,直接在白绢上落笔,墨迹淋漓酣畅,顷刻间写好一副。

荀玄微接过去,在灯下展开字幅,赞许品评。

“字比从前进步许多,可见人长大?了,心性见长。笔意舒展圆融,风骨自成,不似寻常女子的字迹柔婉。”

阮朝汐淡淡一笑,“我自小摹写长兄的字迹长大?,笔下自然不够柔婉,三兄偏让我写温婉字句。罢了,三兄喜欢就好。”放下了笔。

荀玄微莞尔道,“虽然阿般的一手好字更适宜写‘秋风萧瑟,洪波涌起’,但只有这四句佳句,今夜最得我心。谢阿般赠字。”

下一刻,阮朝汐转去旁边的视线被抬起。郎君目光温柔如水,清澈眸子映出的人影处处都是她。

灯影摇曳,人影逐渐靠近,起先?在窗边拥吻,浅尝辄止的轻吻渐渐越了界。

火热浓情又戛然而止。

“好好休息。我去了。”即将远行的人替她拉下帷帐,将字幅收入袖中。

阮朝汐躺在卧床里,隔着朦胧帐子,注视着颀长身影离去。

——————

这一夜灯火通明,准备出行的部曲匆忙奔波。或许是被周围的动静惊扰,阮朝汐在梦中极不安稳地翻了个身。

眼前被黑暗笼罩,不知身在何?处。

耳边回荡着模模糊糊的禀告声音,时远时近,嗓音听?来似曾相识。

“……奔出了三百里外?才抓捕回来。”

“……暗中只怕存了很久的心思?了。郎君每次服散,玉碟里舍弃不用的五石散粉末被她一点点收集,竟然收集了整副的分量那么多,卖了个好价钱。”

“抓捕得不容易,郎君恕罪,人带回来时捆住了手脚,防止路上又脱逃。”

她整个人陷入恍惚的状态里,听?到熟悉的清冽嗓音,以她不熟悉的沉而冷的腔调,开口说?,“知道了。开门。”

门打开了。黑暗的房里透进了光。门外?两个身影走了进来,一个是她追随多年的郎君,一个是她从小视为亲人的大?兄。

心底蓦然升腾起难以形容的绝望和?悲伤。

“十二娘,十二娘?”被人轻轻推了一下,她从恍神的状态猛地清醒过来。白蝉担忧地抬手抚过她的额头,“怎么睡出了一身冷汗。”

阮朝汐抱着被子,恍惚地应了声。

白蝉跺脚叹气,“十二娘最近夜里起身太多了。夜夜看月色,有什?么好看的呢。休息不好,人眼看着精神都不大?好了。奴去准备温水,把?身上出的冷汗擦一擦,快起身罢。郎君的车队要出行了。”

第75章第75章

车队于清晨出行。

昨晚已经?道别,坞门下送行时,两人都未多说什么?,荀玄微握了握阮朝汐的手。

“记得?我昨日说的,等燕斩辰回来,不论听到了什么?消息,车队正常出行。白蝉随你入京。我只担忧你路上水土不服,可能半途病倒。”

他?唤来了银竹,“去找孔大医,叫他?这两日多备些常用的伤寒发热药,给十二娘路上带着。”

“是。”

车队即将出发,荀玄微想起了什么?,回身多说了几句。

“京城的宅子比豫州精致许多,许多好吃好玩的地方,还有不少精美恢弘的大庙,等我闲暇时,可以带你四处去游玩。”

离别在即,叮咛温煦,令柔软心弦拨动,阮朝汐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涩苦意。

昨夜的梦境不祥,她实在不想和?面前的郎君落到针锋相?对的地步。

她最后一次轻声袒露心迹,“三兄,我不想去京城。三兄自去京城,我留下。我们分开一段时日,换了心境,三兄或许自己会改了想法……”

长指搭在她唇上,堵住了她未说出口的半句话。

“阿般。”荀玄微停下登车的动作?,回身站在她面前,笑叹了声。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我费了万般辛苦,才促成了我们的婚事。如今我家里允了,你家里也允了。母亲请的媒人已经?登门,两家家主定下了婚期。我马上便?要动身了,你我最后单独说话的机会,你与我说这些?”

阮朝汐闭了嘴。

事已至此,好聚好散已不可能了。

她改而?平静地道了最后一句,“此去遥远,路途平安。”

荀玄微的唇边露出了欣慰笑意,登上了车。

天边升起鱼肚白,阮朝汐缓缓往后退,退去高耸的坞门下,目送着车队启程。

车队分成两队,留下千五,带走两千部曲,由徐幼棠和?燕斩辰前后领兵压阵,蜿蜒长龙下了山道。

阮朝汐目送着车队远去,回身叮嘱银竹。

“郎君的吩咐可听见了?除了常用备药,劳烦你跑一趟,替我跟孔大医多讨几副静心安眠的药汤。”

银竹应下,“是。”

经?过前院时,阮朝汐脚步顿住,仰头看天,自言自语说,

“早上是个多云多风的天气,晚上不知?天气如何。”

陆适之抱着一摞卷轴经?过,也停下脚步,抬头看看浓云翻滚的天幕,“或许会下雨。”

姜芝从廊下走近几步,抬头看看天色,赞同,“晚上会下雨。明晚的天气应该比今晚更好。”

“那倒不一定。”阮朝汐轻声说,“谁知?道明晚会不会雨更大呢。”

姜芝点?点?头,“有道理。还是今晚好。”

摹写的文书已经?写好,随身携带,只差日期处剩余空白。

阮朝汐入了书房,抬笔蘸墨,镇定填下了今晚的日期。

傍晚时起了风,果然下起了绵绵秋雨。

山里进了秋冬季节,走路要当心脚下滑跤,晚上行走时冻得?手揣进袖筒。

前院幕僚们也不乐意在寒凉雨天里值守到半夜,晚食后陆续散了。前院几个议事值守间灯火熄灭。

一个人影灵活地钻了进去,只过了须臾时刻,又无声无息地贴着墙远去。

啪——一声轻响,印章从虚掩的窗口扔进了东厢房。

阮朝汐从掌灯时就坐在窗边长案看书。印章咚一声落到案上,她眼疾手快,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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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藏入袖里。

“什么?声音?”正在收拾衣物的白蝉从箱笼边探起头,“可是烛台倒了?”

阮朝汐捏了捏小印,若无其事说,“差点?倒了,被?我扶住。无事。”

“对了,白蝉阿姊,这两日收拾辛苦。我从前在东苑穿的青色夹袍子,上次在荀氏壁托阿姊仔细洗的那件,没有扔了吧?”

“袍子在这里,好好地收着呢。”白蝉捧着夹袍过来给她看,叹了口气。

“上次把奴支使开,不声不响和?十二郎跑出去玩耍,听说路上翻车了?十二郎摔伤了腿,还好被?郎君追回来了。哎,十二娘,叫奴如何说你……还好郎君并未放在心上。以后再不能如此轻狂了。”

阮朝汐耳边听着念叨,拿起门后的油纸伞,转身要出门。

白蝉愕然,“这么?晚了,还要出去?”

“中午在厨房里熬煮了一点?乌梅饮子,时辰差不多该好了。我去看看。这几日大家都辛苦,下雨天喝点?热饮子,暖暖身。”

————

大风掺杂着寒雨,坞门值守的部曲身穿蓑衣,冒雨来回巡视。

四道人影从主院方向的道路出现,赶着一辆小车,走近坞门下。个个身穿斗笠蓑衣,蓑衣下露出坞里常见的青色夹袍。

为首的少年人上前一步,从怀里取出一份文书,递给今夜轮值的部曲头目。

“南苑姜芝。”姜芝客气地揖手行礼,“奉郎君令,今夜出坞有密事。”

今夜值守坞门的邑长见过姜芝,客气地点?点?头,拿过文书阅看。

常见的前院文书格式,钤印俱备,郎君的亲笔批复,在最下方批复了惯例的“准行”二字。

部曲们仔细查验了日期,清点?人数,和?文书上的记录一一对应无误,挥手放行。

沉重的坞门在雨夜里打开了。

值守邑长开门时和?姜芝聊了几句。南苑家臣奉命出坞办事,他?们不敢问密事,只问姜芝,

“夜里下这么?大的雨,下山怎么?不用坞里的牛车?这种农田里堆干草用的骡子车……”他?踱步绕了两圈,摇头,“不实在。山路上怕是会翻啊。”

姜芝含蓄说,“牛车太?引人注目,出去做事不方便?。”

值守邑长恍然大悟,不再多问了。

这次姜芝应该是出远门,身后几个随行人的行囊都鼓鼓囊囊,有个身形娇小的少年郎盘膝坐在骡车上,面前的包袱挡住大半张脸孔。

粗识几个字的部曲站在骡车边,对着文书勾名?字,“姜芝……陆适之……李奕臣……朝西……哎,朝西是哪个院里的?”

骡车上的少年郎高高举手,“东苑的。”

陆适之大喇喇一拍少年郎瘦削的肩膀,“东苑拔尖的苗子,跟我们出去一趟,回来说不定就能入南苑了。”

李奕臣在旁边不耐烦起来,“下这么?大雨,问个有完没完?衣裳都湿了。”

值守邑长挥挥手。部曲让开路,目送着骡车出了坞门,在夜里湿滑的山道缓行,逐渐消失在雨中。

“快走快走。”黑夜的绵绵细雨里,陆适之不敢回头,催促赶车的姜芝,“车行快点?!”

“漆黑的下雨天,又是下山道,慢行才正常,快奔反而?引人怀疑。”姜芝拢着缰绳缓行,“你小子怕什么?,筹划妥当,一切顺利,我们光明正大地出来了。”

阮朝汐坐在骡车上,回头望去,厚重的坞门逐渐消失在身后。

他?们顺利出来了。

她曾经?的家园,幼年时扎根的所在。她越长大,越伸展,越是碰触到了这处家园的温柔壁垒。

她得?了荀玄微的喜爱,这里的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修剪着她,好心劝慰着她,用温情束缚着她,把她推向她不想要的位置,劝说她柔软迎合。

有时候她对着镜子,镜子里的自己端庄浅笑,笑容温婉陌生,就连自己都几乎不认识了。只有在闷闷不乐的时候,倒还显露出几分真实。

姜芝起先还拢着速度缓行,等到云间坞的巍峨石墙消失在身后,骡子越奔越快,李奕臣和?陆适之两个在后面拔脚狂追。

“慢些!”陆适之喘着气大喊,“姜芝你个混球,你……你要跑死我!你下来,换我赶车!”

姜芝拢着骡子套头的绳索,不紧不慢说,“刚才叫我快,现在又叫我慢。你们两个能跑,索性多跑几里。眼下还不安全,等我们出了山再停。”

陆适之边骂边追车,李奕臣从他?身边跑过,不屑地说,“瞧你这弱鸡样。要不要我背你?”

陆适之:“……我呸!瞧不起谁,我还能跑五十里!”

雨势绵绵不停,下到现在,几个身上全湿了。

阮朝汐披着蓑衣,头上顶着一块挡雨的青布,仰头瞧着漆黑天顶落下的雨。细密雨丝早把她发丝淋湿透了,几缕额发湿漉漉地粘在脸颊边,乌发衬得?脸颊更显白皙。

陆适之边跑边担心地看她这边,“阿般,冷不冷?我看你平日里衣裳不少,怎么?出来连个氅衣都没带?”

“冷。”蓑衣裹住全身,被?淋湿的脖颈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阮朝汐索性连挡雨的青布都放下了,整张素净的脸抬起,仰面对着头顶浇下的细密雨丝。

“但是痛快!”

——

精锐部曲护卫的车队如一条长龙,在官道蜿蜒行进,两日的功夫,已经?到达豫北。

入夜后,车队驻扎在荒野。就地埋锅做饭,搭起简易的行军帐篷。

车队中央层层护卫的大车前,燕斩辰蹲在地上,满脸震惊神色,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两日会有敌袭?郎君察觉了伏击的苗头,却要仆等不要急于护卫?!”

徐幼棠暴躁地来回踱步,忍到如今,再无法不说话了。

“何方敌袭?兵力?多少?”他?烦躁地问,“郎君既然察觉了苗头,就当叮嘱仆等早做准备,何至于要坐等敌袭?!”

荀玄微气定神闲啜了口温茶。

“按我推算,极大可能会有。伏兵应该会埋伏在豫州地界之外,但又不会距离太?远。我们已经?在豫北,即将入司州,应该就在附近了。”

“当然了,若是一路顺利,前方没有伏兵的话,我们还是如常去往京城。”

荀玄微捧着茶盏想了想,“那就是某人当真改了性子,彻底悔悟了?以后在京城相?见,也不是不可以放他?一马。”

燕斩辰和?徐幼棠两个对视一眼,暗自有了猜测。

荀玄微想了一阵,莞尔道,“山海可平,本性难移。前头九成还是会有伏兵。”

他?把燕斩辰叫来身侧。

“京城两次暗杀都有惊无险。这次敌袭如果跟之前几次暗杀那样,依旧有惊无险,毫发无伤,我手里握不住那位的把柄。即使追究起来,主谋人也会被?轻轻放过。”

他?特意叮嘱,“你多盯着些。这次若有敌袭,让刺客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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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在我身上留一处明显伤势,最好听起来危重骇人,又不是断手断脚、损及性命的那种。”

燕斩辰的表情扭曲了。

荀玄微又镇定叮嘱徐幼棠,“布好防卫,遣一队去前方埋伏,放进来不放出去,留下几个关键活口。这次我要一个大把柄。”

第76章第76章

骡车在山道上狂奔。

农田里?运草拉货的小车,两个?木轱辘,一?块长木板,拿粗绳索套在骡子身上,就是骡车了。骡子力大,又不如牛马精贵,在云间?坞里?容易弄到?。

阮朝汐坐在骡车上,鼓鼓囊囊的大包袱放在车板上。姜芝赶车,李奕臣和陆适之徒步跟随。

一?路全是下山道,骡子越奔越快,连夜往山下奔。

雨势绵绵不绝,阮朝汐在雨里?展开双臂,又喊又笑,连挡雨的青布都扔了,眼看着浇成?了落汤鸡,姜芝赶紧扯着青布又把她遮住。

“你整个?人都在滴水了!夜里?冷,哪有?你这样淋雨当玩儿的。”

阮朝汐仰着脸,迎面对着天空细密的雨丝,“你别拦我。”

“不拦你不拦你。”姜芝发?力勒住狂奔的骡车,对赶过来?的陆适之说,“你小子可?以歇一?歇了。我们找个?地方?生个?火,把衣裳都烤干,再商议一?下往哪里?走?。”

骡车下了山道,寻了一?处密林,几人捡最干燥的高处披斩出一?块空地,合力把青布搭在头?顶枝桠间?,制成?简易的雨棚,费了不少功夫生起火堆。

四人团团围坐在小火堆面前,阮朝汐从囊袋里?取出干饼。

陆适之捡起树枝,在地上划出一?副简易的舆图,

“下了山,我们沿着水路往北走?,头?一?个?问题就是水路曲折,要翻山越岭,要走?野道。官道两三?日可?以到?达的地方?,我们至少要五六日才能到?。万一?野道走?迷了路,那可?就不是十天半个?月的问题了。”

“马上要入冬了。”姜芝看了眼伸手烤火的阮朝汐,“阿般这次没带冬衣出来?。山里?更冷,万一?冻着了……”

阮朝汐把饼子穿在枯枝上,递到?火上正反面地烤。

“山里?有?衣食。”她镇定地说,“秋季我跟阿娘进过山。袖裤管扎紧,多带驱蛇虫的药,注意头?顶脚下的毒虫,避开猛兽踪迹,挑拣水草充沛的水源附近,挖好陷坑,蹲在原处守着。肉可?以吃,皮子可?以缝衣裳。我小时候的冬衣都是山里?小兽的皮子一?小块一?小块缝起来?的。”

饼子烤出了香气,李奕臣咀嚼着饼子说,“不用避开猛兽。就算来?的是一?头?野猪,我带着陆适之,直接能把它干翻了。皮子剥下来?硝制了做冬衣。”

姜芝不高兴地说,“看不起我?我不配和你们一?起进山打猎?”

李奕臣“嘿”了一?声?,“你小子的身手,还是陪阿般吧。生个?火,把肉烤好,等我们回来?。以后进了大城,多想想谋生的法子。”

姜芝说,“去哪座大城还得想想。郎君去了京城,咱们不能离京城太近,当心又撞上。”

陆适之边听边画舆图。九州风物志之类的杂学他学得精通,舆图越画越精细,从豫州往四处延伸,划出司州,洛水,衮州,青州,长江。

“郎君往北走?,咱们要不要往南走??”陆适之提议,“听说南朝繁华。许多人南下渡江,也不知过得好不好,能不能安身立命。”

听到?“南朝”两个?字,阮朝汐心头?一?震。

她最近陆陆续续的做了许多怪梦,起先觉得是无稽之谈,但梦境里?呈现的只鳞片爪,仔细追究起来?,竟似是互相关联的。

有?不少个?日子里?,白蝉叹着气说她夜里?睡不好,白天里?就发?怔,其实她是在反复回忆着梦境。

原本已经被她淡忘的大湖画舫,聚众放荡调笑的官员名士,扭动?如蛇的美人手臂,渐渐地都想起了,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不妥当。”阮朝汐摇头?,“南朝风气靡靡。我们从中原南渡过去,人生地不熟的,只怕过不好。中原地势广阔,一?处州郡都那么大。我们不去京城,别处总有?容身之处。”

“上次你不是要奔豫北,去司州?查清你阿娘的来?历?”

李奕臣插嘴说,“我们还是去司州。就像阿般说的,一?处州郡都那么大,我们这次避开官道,专走?野路,我就不信我们运势那么低,接二连三?能撞到?郎君面前?”

少年热血,正是胆子最壮的年纪。姜芝也赞同?。

“头?一?次撞到?郎君的车队是运势低。第二回又撞到?,我觉得不是运势低。那次多半是郎君察觉了,在半道上特意堵我们。我也不信我们这次翻山越岭的走?野路,郎君车队走?官道,两边还能撞上?走?!奔豫北,去司州!”

阮朝汐把饼子分给几人。

“我阿娘的身世,已经查清九成?了。只剩下最后一?点,查清楚,寻到?阿娘的故乡,把她的遗物埋在故乡,给她建个?衣冠冢,墓碑上堂堂正正写明“李氏”,我这辈子就此安心了。之后——”

她在夜色里?抬头?,遥望着细雨下的朦胧远山,

“天地之大,总有?安身立命的地方?。”

——

秋雨淅淅沥沥。云间?坞山脚下,通往不同?地带的三?岔口出现在眼前。

“李大兄,行不行?”阮朝汐问李奕辰,“如果书信送不进去钟氏壁,不要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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