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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朝汐 香草芋圆 56714 字 11个月前

李奕臣几口把饼子吃完,拍拍手上碎屑,站起身。

“我跟随杨先生送年礼时去过钟氏壁。不是我瞧不上他们,钟氏壁的防御不行,比云间?坞差远了。我进出个?来?回没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房舍太多,只怕找不着十二郎住哪儿。”

“如果找不到?……”阮朝汐默了默,“那就算了。李大兄,你自己平安出来?,把信带回来?。”

“等我消息。”李奕臣揣着信走?了。

姜芝性子比较谨慎,不愿留阮朝汐一?个?人等候。

“当真要我们避开,你一?个?人等?十二郎性子不太稳重,万一?信给他,人出来?的中途被发?觉了……”姜芝越想越不安,“不行,我跟陆适之留下陪你。”

阮朝汐催促他们坐骡车去别处山头?。

“你们走?。一?切顺利的话,我和十二郎见一?面,和他告别,再和你们汇合。如果事不顺,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甘心承受。但如果把你们牵扯进来?,我只有?自刎谢罪了。”

姜芝一?惊,不敢再劝。他出来?时刚发?给阮朝汐一?把随身匕首。

陆适之驾着骡车过来?,两人按照商议,退避去几里?外的另一?座山头?。

阮朝汐短暂休息好,分辨方?向,往另一?边的山头?上走?去。

细密的秋雨还在下。他们选了一?个?极好的时机出坞,夜雨洗刷干净了他们的痕迹,云间?坞之主出行,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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促间?找不到?主事决断之人。

一?夜疾行,他们已经走?过最容易被追捕回去的那段下山道,疾速通过了山脚下的三?岔口。

从此之后,通往各个?方?向都有?可?能,只要他们不沿着官道走?,隐匿在密林野地之间?,几乎再无可?能追到?他们了。

早上他们商议过了。急速通过三?岔口,在附近山里?最多停留半日,就要直奔豫北而去。

她现在身处的地方?,就在阿娘从前坟头?所在的小山头?。

阿娘的坟已经被迁走?了。写下“李氏”的墓碑也早已不在,只剩下光秃秃的坟头?,祭祀鲜果早已被虫蚁殆尽,只剩下空盘和燃尽的香烛。

交给李奕臣的那封信里?,只有?一?张薄薄的纸,上头?没头?没尾的写了“李”字。

如果被其他人看去了,一?个?平平无奇的“李”字,旁人察觉不出什么。

只有?十二郎,他认识她的字迹,又曾经护送她来?祭祀阿娘,亲眼见过她阿娘墓碑上的“李氏”两个?字。他应该可?以猜到?是她约在此处。

她还是想要当面告个?别。

她可?以停留的时辰不多,只怕十二郎赶不过来?。

天亮了。这里?距离钟氏壁不到?二十里?,李奕臣很快回返,知会了她一?声?,信已经暗中送到?,人能不能过来?不知。他自己去附近山头?,和陆适之、姜芝两个?汇合。

阮朝汐在林子里?等着。她只打算停留两个?时辰。过了两个?时辰,不论?有?没有?人来?都该走?了。

亮光映射不进密林深处,她坐在光线黯淡的林子里?,周围撒了点驱虫的药,蓑衣裹紧全身。

当日黑暗院墙边,那个?紧张生涩的吻又在面前了。

没有?钟少白当初说的那一?句“多想想你自己”,没有?他在主院里?热血冲动?地拉住她,对她大喊,“别怕!等我!”

她可?能至今还在云间?坞里?,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反思自己是不是应该妥协。

当初在坞门下,她告知钟少白自己会想办法脱逃,应下他护送出豫州的请求,她当时的心里?,又何尝不是抱着微弱的希冀的。

希望自己可?以在别处扎下根基,安身立命。希望他可?以得到?父母的同?意。希望他知道她的住处,某年某月,可?以堂堂正正地来?迎娶她。

种种不切实际的美好希冀,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只要现实无情一?击,尽数化作泡影。

荀玄微并不当面和她争辩,只不动?声?色把她父母的身世放在面前,叫她自己看个?清楚,她和十二郎再无可?能。

她看明白了世俗铁律,知晓了自己的天真。但她还是想当面告个?别。

当面告诉钟少白她的身世。世俗铁律,士庶不婚。他们阴差阳错,但相识一?场,她不后悔。

感谢他捧到?面前的真心,感谢他千里?一?诺的慷慨热血,感谢他毫无畏惧的少年勇气。

如今她也生出勇气了。

她已经走?出了最艰难的那一?步。

————

她并没有?等待多久,山坡下传来?了快马。

阮朝汐从假寐中惊醒。多半是钟少白来?了。车队出行大张旗鼓又耗费时间?,想要不为人知地快去快回,通常三?五匹快马,领几个?家仆部曲就出来?。

为了确保稳妥,她还是避入深林中。

脚步声?急匆匆传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年郎三?步并做两步登上山坡,在她阿娘曾经的墓碑空地前四处张望。

阮朝汐惊愕地注视着来?人的背影。她在云间?坞里?见过来?人一?面的。

她嘱托李奕臣把信送给十二郎,来?的怎么会是钟十郎!

钟十郎四处寻不到?人,露出焦灼神情,竟然开始呼喊,“十二娘!”“阮氏十二娘可?在此处!十二郎委托我过来?。”

阮朝汐藏匿在密林中,冷眼旁观,并不出声?。

周围始终不见有?人现身,钟十郎并不意外,对着空荡荡的四野道,“十二娘,如果你在此处,我有?话与你说。”

“你可?知,十二郎回了钟氏壁之后,不吃不喝,以绝食要挟他家父母?”

“但荀氏的媒人已经登了你们阮氏的门,两边定下婚期,莫说十二郎绝食要挟,哪怕他撞死在钟家门柱上,钟氏也绝不可?能应下他的所求。”

“十二娘,我不知你昨夜送去那张手书,邀十二郎来?这里?有?何意。如果你当真不愿嫁入荀氏,从云间?坞出奔到?此地……”

钟十郎叹了口气,“我和十二郎从小一?场兄弟情谊,他求我来?见你,我不能做那个?抓捕你回去的恶人。但你听好了,我家十二郎和你绝无可?能!哪怕你们私定终身,无父母允诺,无媒人登门,是为淫奔。我颍川钟氏百年望族,绝不可?能出这样一?桩丑闻!”

他扬声?道,“十二娘,十二郎被拘在院子里?,他不会来?了。外头?这么乱的世道……趁你还未去远,自己回去吧。好好嫁入荀氏。我就当今日未曾来?过这一?遭。”

钟十郎把话说完,转身欲走?。

阮朝汐站在密林中,蓦然出声?道,“十郎慢走?。我有?话说。”

钟十郎一?惊,瞬间?停步转身,循着嗓音来?处,往密林里?望来?。

阮朝汐阻止他。“你不必过来?寻我,今日我不想露面。我虽然无意嫁入荀氏,从云间?坞出奔,但从未有?和十二郎淫奔的打算。我不想害了他。”

“十郎,如果你当真和十二郎一?场兄弟情谊,劳烦你带句话给他。”

密林深处,阮朝汐忍着泪,声?线平静地说道,“和十二郎说,多谢他。”

“多谢他热血诚挚,心意如金,给我莫大的勇气。”

“愿他以后寻到?性情合宜的娘子,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愿他今生顺遂,无波无澜,风华意气,勇往直前。”

清亮的嗓音逐渐消失在深秋寒冷的空气里?,人往密林深处走?远了。

钟十郎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喊道,“我定会如实转述给十二郎知晓。十二娘,不论?你去何处,祝愿一?路坦途。”

平静的嗓音从密林深处传来?,道,“会的。”

阮朝汐双眼已经模糊了,泪水无声?滑下脸颊,溅落土地,脚下却异常坚定。

她拔出腰间?的匕首,隔断挡路藤蔓,顺着密林里?黯淡的光线辨认方?向,从深林里?劈开一?条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对面山头?走?去。

那边有?好友等着她,往豫北,去司州。

++++++++++++++++++++++++

深夜。厚重云层掩住星光。

距离官道不远的旷野林边,伏击者与被伏击者狭路相逢,双方?陷入一?场激烈的生死厮杀。弓箭声?不绝,每一?刻都有?人倒地,惨叫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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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不绝于耳。

停靠在路边的大车里?,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燕斩辰紧勒住伤处,阻挡鲜血喷涌而出。他从未遇到?今日凶险的局面,声?音里?透出掩饰不住的惊慌。

“莫四弟!郎君……郎君的伤势可?有?危险?”

莫闻铮脸色煞白,语气掩饰不住暴躁,“差半寸捅穿肺叶,你说凶险不凶险?!别说话了!纱布打开,按住伤口减少流血,让我处理伤势。”

藏青色大袖已经被血浸透了。鲜血从右胸膛伤处喷涌而出。

车队的主人今夜被刺客近了身,刺杀凶器是一?把柳叶形状、打制得薄而狭长的精铁短刀,血槽开得极深。

短刀此刻就落在车里?,刺客尸体躺在车外,无人顾得上多看一?眼。

被刺杀重伤的人还未失去知觉。

荀玄微的视线透过敞开的车门,望向浓黑的天幕,耳边尽是厮杀声?。

他冷静地吩咐下去,“叫徐幼棠放……放一?个?口子,引诱刺客逃离。跟……”他咳嗽起来?,“跟上去。顺藤……咳咳……”

莫闻铮从旁边取过一?碗早已准备好的汤药。

“仆斗胆。郎君这么重的伤,不能再醒着思虑了。请郎君服汤药,让身体休憩。”

荀玄微服用汤药的同?时,还在下令,“立刻知会荀氏壁,急调部曲过来?护卫,把消息传遍豫州。再把消息……咳咳,传去京城,动?静越大越好……”

莫闻铮急得脸色都发?白,“伤口见血沫,不能再说话了!”

一?碗安眠静神的汤药服下,车里?重伤的人终于不再开口。

荀玄微闭着眼,从头?到?尾细思虑了一?通,一?切都符合预计,一?切都按照计划行事,今夜并无任何错漏之处,处处尽在掌握之中。

撑着的心神松懈下去,终于陷入了沉眠。

第77章第77章

深秋的水流还未结冰,深山少人,肥硕的鱼儿随着清澈水流游下。

溪水中央以粗枝拦起了简易河坝。水流在?此处回旋,鱼儿聚集在?小坝附近。

阮朝汐身上穿起青色夹袍,头?上的少女?流苏发?髻早打散了,如同这个年?纪的寻常少年?郎,把浓密乌发?束在?头?顶,扎一个简易发?髻。

姜芝心眼细密,出行前连发?簪都多带了一根,正好给阮朝汐簪上。

鞋袜堆在?水岸边,裤管摞到膝盖,她?赤足踩水站在?小坝中央,手里拿一根削尖的木枝,目光犀利而专注,直视着水流回旋处细密的小泡泡,有鱼影在?清澈水下游曳。

出手如闪电,木枝在?视线里闪过虚影。电光刹那间,水声哗啦响起,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青鱼已经被?串在?木枝尖处,阮朝汐干脆利落地把长木枝连鱼扔上了岸。

“四条了,够不够?”

陆适之在?岸边熟练地把鱼拎起来,掂了掂分量,把尖木枝又递过去,“再多来一条,李大兄胃口大,一人要吃倆条。”

“好嘞!”阮朝汐下手毫不含糊,不到半刻钟,又扎起一条更大的青鱼扔出水,提着鞋袜跳上岸,冲火堆处小跑过来。

“水好冷。上游开?始结冰了,冲下来不少薄冰。”

“快过来烤火。”陆适之已经把鱼儿开?膛破肚,穿进?木枝,放去火堆上烤,从囊袋里取出盐巴,五条鱼挨个小心地撒一点。

“山里有鱼有兽有野菜,我们又带了许多干饼子出来,吃食倒是不缺。但是盐巴不太够。得想办法弄点。”

旁边野地有一处精细的舆图。每日清晨,陆适之和姜芝两个就商量着画一次新的舆图,标上大致位置,防止在?山里野道走错方向。

阮朝汐烤暖了手脚,冰水里冻得发?红的白皙赤足穿回鞋袜,探身过去查看舆图。

“我们这里离管城不远。管城是豫北出名的大城,等姜芝回来,跟他商量商量,截一块绢布去城里,换点盐巴回来。”

陆适之赞同。最先抓来的那条青鱼烤得差不多够火候了,他把鱼连带树枝递给阮朝汐。

“大兄和四弟没这么快回来。鱼仙儿,你先吃。”

阮朝汐拍了他一下,“乱喊什么。喊我二兄。”

他们早商议好了,四人结伴行走山路,阮朝汐打扮成少年?,如果撞见了人,就自称是一家逃荒的兄弟四个。

按照年?纪,李奕臣年?纪最长,其他人都称大兄,阮朝汐行二,陆适之行三,姜芝年?纪最小,行四。

阮朝汐在?河水里捕鱼,叉鱼下手快准狠,把李奕臣都吓了一跳,陆适之私下里玩笑地喊她?“鱼仙儿。”

陆适之被?拍了一巴掌,委委屈屈喊了句“二兄”,嘀咕着,“只比我大五个月。”

“你还不是比姜芝只大三个月?天天追在?后头?叫他喊你阿兄。”

洒了盐巴的烤鱼,散发?出诱人的焦香。天色暗下时,远处传来脚步声。

李奕臣在?前头?,姜芝在?后头?,两人拖着一个看不清什么的兽类尸体?从密林里走出来。

李奕臣毫无异状,中气十?足地招呼他们,姜芝满脸的血,蔫嗒嗒地跟在?后头?。看得阮朝汐惊得一跳,人立刻跨过清溪迎上去了。

“四弟怎么了,受伤了?”

李奕臣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有我在?,他怎么会受伤。进?山撞上一头?洞里趴着的熊瞎子,我说这熊入冬睡了,可以打。四弟拦着不让我进?去打,说没睡沉;我说没睡沉也?不怕,进?去直接打死了。”

“咱们都进?山了,四弟虽说是学?文的,也?不能整天摆那套动口不动手的文人矫情做派。我盯着他动手剥了皮子,硝制好了,看他弄得满身都是血。”

他打开?布包袱,取出一整张熊皮递过来,“天冷了,阿般,你拿皮子做个冬衣。”

新剥下的熊皮血淋淋的,腥气扑鼻。

姜芝:“……呕!”

陆适之在?旁边哈哈大笑,“这些天我被?大兄逼着剥了多少皮子,总算轮到四弟了。前两天我吐的时候,谁笑话我来着。”

姜芝有气无力蹲在?旁边,“三郎,少说风凉话……呕!”

阮朝汐把熊皮摊开?,拿手掌丈量算了算,满意地说,“一人做一件坎肩足够了。大兄,再打几张小的皮子,快要入冬了,脚下冷,我想给每人做双皮靴。”

李奕臣:“包我身上。”

四人围在?一处吃了烤鱼,陆适之提起盐巴的事。

“管城离这里不远,大兄的脚程最快,换点盐巴回来?”

李奕臣问,“阿般要不要随我去?我们几个衣裳破点短点无所谓,但阿般的袍子还是几年?前的吧?眼见的短了一截。我带你进?城,挑几身喜欢的布料,回来做新衣。”

阮朝汐摇摇头?,“我不进?城。几年?前,我阿娘带我刚进?豫北另一座大城,就碰着了人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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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我们走了一路,好不容易才甩脱。”

一句话提醒了姜芝。“阿般,你再拿点泥把脸擦擦,皮肤颜色再涂黄点。”

阮朝汐去寻黄泥,李奕臣看不下去了,“在?坞里打扮得多好看。进?了山里,整天顶着黄扑扑的一张脸,穿着几年?前的旧袍子,连换洗的衣裳都没几身……”他自己生起了自己的闷气。

“我自己求来的。”阮朝汐浅浅地笑了,“大兄只看到我身上穿旧袍子,看不到我心里天天开?怀畅意?”

几人说笑吃了晚食,陆适之提议说,

“阿般长得扎眼,确实不好去人多的地方,大兄你去城里找一找,拣好布料挑几身带回来便是。”

阮朝汐蹲在?地上,把熊皮翻了翻,拔除匕首。利落地划成四份。熊皮已经硝制过了,放两天散味,就可以缝制坎肩。

“索性多换点布料,一人一身新衣好过冬。”

“对了。”她?想起了水里漂浮的薄薄浮冰,“快入冬了。今天水里已经有上游的冰凌子飘下来了。我们还是得找个稳妥的地方过冬。山里飘雪的时候不能露天捱着。”

接下去的去处,姜芝已经琢磨了好几日。

“阿般,从前是不是你阿娘带你一路从司州下了豫南?豫北这儿可有什么落脚处。”

阮朝汐心里一动。

记忆深处的豫北小院浮现?在?眼前。

“说起来,阿娘带我在?豫北住过一年?,好像就离管城不远。从我家的两棵沙枣树上,远远地可以看到官道。”

李奕臣高?兴起来,“我们有地方可以过冬了。走啊,去寻回你的院子。”

“我当时年?纪小,不记得院子在?何处了。”阮朝汐实话实说道。

陆适之蹲看地上的舆图,嘴里咕哝着“官道”,大略划出几条弯曲起伏的线。

姜芝蹲旁边看着,手指擦掉一截,往旁边偏了点。“我记得这里的官道绕开?一截。”

“对,这边有河。官道绕开?了河。”

两人嘀嘀咕咕一阵,起身说,“明日就走,沿着管城周围十?里搜寻一圈,能够从树上看到官道的住处,应该不难找。”

“等两日,先把坎肩做好了再上路。”阮朝汐看了眼地上摊开?的熊皮。

“咱们穿起同样的熊皮坎肩,走在?路上,明显是一家出来的四兄弟。身上穿熊皮的,都是敢进?山猎熊的猎户,既没多少财帛又不好惹,流寇轻易不会动我们。”

李奕臣哈哈大笑,“这个主意好。一人套一件熊皮坎肩,咱们就是熊家四兄弟。”

“走,去找小院,我们就地过冬!“

—————

“郎君身上高?热不退,冰水拧布擦身,两刻钟换一次。”

莫闻铮急得满头?大汗,“不能再挪动了,缓行也?不可,必须停车!回去云间坞接老师的车怎么还未到?”

燕斩辰连续看护了五日,撑不住去睡了,换徐幼棠亲自守在?车里,“已经快马去迎孔大医了。最近天气转冷,山里或是下了雪,车马迟缓。”

“郎君这样的伤势,不能再继续行进?了,就地寻民?宅,赶紧医治。”

“附近除了管城,哪有其他地方能让郎君入住?去管城再停。”

莫闻铮暴怒,“这里距离管城至少还有十?里!郎君的伤势不能颠簸,你为何坚持要入城?!”他抬手一指远处,“那边山下有人家,有人生火做饭。多多拿财帛,车队去那边借住一夜。”

徐幼棠把莫闻铮抬起的手按回去,冷冷道,“郎君说了,不可在?荒野里暴露行踪。乡野里的流民?来历不明,谁知道是哪处出身,什么背景?你非要就地寻屋子住,等我片刻,我去把那户人家屠了,空院子腾出来给郎君住。”

莫闻铮惊得脸色发?白,“多给点财帛的事,何至如此!”

徐幼棠冷笑,“如今哪有信义,多得是奸猾之辈,从你手上拿了财帛,转头?把你卖了。”他起身跳下车,大声招呼麾下精锐,拔刀就要往远处山下小院升起的微弱火光处行去。

一列轻骑就在?这时狂风暴雨般赶来,人还未至,声音已经高?喊。

“孔大医来了!就在?五里外!孔大医说,严禁挪动伤患,就地停车,静候他来!”

荀玄微夜里醒来时,身在?一处大车里,盖着保暖的皮裘。

孔大医面色严肃,莫闻铮在?他身侧,两人小声商议着药方。

“郎君醒了。”燕斩辰喜悦地喊一声。

荀玄微缓缓睁开?了眼,面色并未显露异样,身上一处刀伤倒好像捅到别人身上,醒后一句话直接问,“徐幼棠人在?何处。他那边追踪的如何了。”

徐幼棠在?车外应声道,“一切按照筹划进?行。这次抓到不止一个活口,也?寻到了关键证据,消息已经传遍了豫州,送往京城。诸事顺利,还在?继续追捕中,郎君请勿忧心。”

荀玄微点点头?,转过头?来,神色如常地说,“劳烦孔大医赶来。伤势……咳咳……比预想中重一些。”

孔大医沉重地叹了口气,“老朽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郎君为何要故意放刺客近身,故意受这一刀,老朽想不明白。这次侥幸没有扎穿肺叶,人救回来了,下次救不回来怎么办。老朽一把年?纪,这辈子的声名,哎,迟早毁在?郎君手里。”

荀玄微道,“细细筹划过了,无事……咳咳,就是有点……”

“开?始咳了,还是伤到了肺。”孔大医叹着气在?药方上添了几味药。

杨斐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郎君可是醒了?”

荀玄微的目光转过去,虽然没有说话,意思很明显。燕斩辰出去代他询问,“杨先生怎么来了。可是坞里有要事?”

杨斐的声线异常紧绷,问得还是那一句,“郎君可醒了?伤势如何?伤势若不好的话,等好转了仆再来回话。”

荀玄微以眼神示意燕斩辰,燕斩辰又应了一句,“郎君醒了。伤势无大碍。杨先生有话请说。”

孔大医一听就慌了,“哎哎,怎么会是伤势无大碍呢?”

但就在?孔大医阻止的同时,杨斐在?车外已经开?始回禀。

“郎君,十?二娘……走了。”

荀玄微阖起休息的眸子登时睁开?了。

他示意燕斩辰扶他起身,氅衣披在?肩头?,召杨斐进?来说话。

“何意?”他低低咳了两声,“可是……不听话,车队提前往京城来了?胡闹。”

杨斐默然无语。

成婚前夕出逃,和她?交好的三位家臣一同叛逃。

他想起某日他去寻阮朝汐,为何她?好好地要随钟家车队离去,她?反问他“男女?大防”,“为何她?及笄了,却日夜起卧于书房”。

她?出逃的念头?,只怕从那时候起便有了。当着郎君的面,杨斐不知该怎么开?口。

“十?二娘给仆留了封辞别信。也?给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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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留了一封。”

杨斐把书信双手奉上,还是无话可说,转身出了马车。

燕斩辰协助拆了信,里头?只有薄薄一张纸,但信封沉甸甸的。他倒转信封,从里头?倒出一个色泽温润的玉佩,惊讶地咦了声。

荀玄微一眼瞥见玉佩形状,眼熟的青金色长络子,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唇边的一抹笑意倏然淡去了。

“信给我。”

未受伤的左侧手臂接过书信,展开?。迎面是短短四句话,十?六个字。

“还君玉佩,与君诀别。

天涯两处,不必相见。”

信纸在?手里缓缓合拢,揉捏成一团。他身上罕见如此失态的举动,燕斩辰愕然盯着揉皱的信纸,又急忙低头?。

荀玄微闭目许久,吩咐燕斩辰,“出去问……咳咳,问一句,她?独自走的,还是和……咳咳……”

咳嗽得说不下去,旁边的孔大医叹着气劝说,“不能再说话了郎君。有事以左手写?字吧。”

燕斩辰起身出去寻了杨斐,回来震惊回禀,“李奕臣,陆适之,姜芝三人,协助十?二娘出逃。”

伪制的出坞文书,被?杨斐带来了。此时放在?荀玄微的面前。

格式完备,印章俱全?,末尾处自己的笔迹惟妙惟肖,写?了“准行”二字。

出坞四人,李奕臣,陆适之,姜芝……朝西。

日期……就在?他自己出坞当日!

荀玄微反复核查文书。末尾的“准行”二字,一看就是自己笔迹,但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份出坞文书。

他盯着几乎可以乱真的摹写?笔迹,忽然想起,东厢房的书案上堆满了废弃卷纸,每张都摹写?自己的笔迹写?满了“风静山空“,她?惯常以此静心。

在?他看不到之处,是不是也?同样摹写?他的笔迹,怀揣着离开?他的心思,写?满了“准行”?

他的心逐渐下沉,又想起出坞当日,清晨日光映照在?她?姣色面容上,她?语气轻缓地和自己商量“不想去京城”,被?拒绝了也?只是默然低头?,之后还是如常地送了行。

她?向来是重情之人。这一世,因着那份从小带在?身边的情谊,无论她?怎么不满,怎么赌气,甚至闹到要走,每当他遇到性命攸关的危险时,她?向来是站在?他这边的。

她?幼小时便依恋自己,从小到大的喜爱和追随,心里日积月累的深重情谊,他看得清楚。

上一世,她?是云间坞里众多的西苑女?童之一,并未被?他过多关注。后来家族蒙难,众多西苑供养的女?童如鸟兽四散,惟有她?和娟娘两个自愿追随他南渡,这才得到了他的重视。

她?逐渐显露了殊色,他视她?为一把绝世利器,利用她?,逼迫她?,她?反抗不从,霍清川追捕回了她?。

她?后来如了他的愿,去了他选中的人身侧,从此成了他的一大助力,却也?从此对他不理不睬。

但同样对不起她?的霍清川,她?后来倒是渐渐放软了态度,偶尔会和霍清川闲聊几句,逢年?过节还会互送年?礼。年?复一年?,始终只是对自己不理睬。

他起先不解,失落。后来才想明白,她?从小过得颠沛,内心尤其重情谊,尤其是从小到大的情谊。

霍清川从小护着她?,来往亲密,她?亲昵地喊了多年?的霍大兄。而他不是。他只是云间坞里逢年?过节露次面,供养她?衣食的坞主,她?尊敬而不亲近。

这一世,他从小寻到了人。这次换成他日日把她?带在?身侧,细心呵护,书信来往不断,自小结下深厚的情谊。

有这份从小到大的深厚情谊在?,她?对他从来狠不下心。就在?离别前夜,他故意透了点消息,果然引起了她?的忧虑关切。

当她?问起,要不要去佛前求个平安符,他便知道,她?心中的情谊还在?。他可以放心启程入京了。

只要心里这份长久深厚的情谊还在?,他笃定,日久见人心,她?终有一日会接受他。

他却不知,原来心底的情谊尚在?,人却可以决绝地抛下这份情谊。她?不知何时已经生了离别之心,无声无息地做好了万全?准备。

在?他的车队离开?当日,决然逃离。

燕斩辰继续回禀:“杨先生说,他第二日立刻去钟氏壁寻人,但钟家说,并未见有人登门寻十?二郎。十?二娘出行用的是骡车,当夜冒雨下了山,不知往哪处深山野道里走,总之没有走官道。杨先生和周屯长带人四处追寻,早寻不到踪迹了。”

马车里安静如死寂。

他以她?的身世警告她?,士庶不婚,十?二郎护不住她?,以世俗铁律硬生生压熄了少女?情窦初开?的心思。她?果然不愿连累钟十?二郎。

她?连钟氏壁都未去,孤身远走,连她?自己在?豫州的最后一点惦念都抛下了。

荀玄微哑声道,“玉佩给我。”

青金色的络子拢在?手里,温润的玉佩在?掌中缓缓摩挲。她?入云间坞五年?,阮氏玉佩从未离身一日。如今却被?她?毫不留恋地送回,与过去五年?的岁月一刀两断。

还君玉佩,与君诀别。

天涯两处,不必相见。

天涯茫茫,万里荒野无人烟,她?抛掷了豫州的一切,只身入了乡野,从此去何处寻她??

上一世,他错在?满腔仇恨,一心只想复仇雪恨,不顾她?的意愿,手段强硬地逼迫磋磨,折去鸾凤已经长成的翅膀,把她?推入了别人怀中。

重生一世,步步为营,他为她?精心打造了一处世外桃源。

世道残酷,处处骤雨暴风,他把幼小的她?圈在?身侧,细心剪去她?的羽翼,防备倔强的幼鸟冲出温暖巢穴。等他迎娶了她?,自然会护她?一生安稳……这回他又做错了?

手里的伪造文书捏皱成一团,荀玄微以拳头?挡着唇,剧烈地咳嗽起来。

围拢众人惊慌的呼喊声中,一口鲜血涌出,淋漓血点溅落地上。

《第二卷·完》

第78章第78章

《第三卷·起?》

深秋野道间,熊家四兄弟在野外?跋涉,身后跟了一辆骡子?车。

为?首的少年高?大精壮,四人身上穿戴熊皮,腰间挎刀,熊皮坎肩下的衣衫破旧寒酸,一看就?是没财帛又不?好惹的猎户,路过几处盘踞的流寇地盘,无人动?他们。

几人沿着水流山道走,边走边修正?路线。阮朝汐时不?时地攀上附近山头,站在高?处俯瞰地形。

幼年的记忆逐渐显现,曾经无数次爬上高?处远眺,落入眼?底的山峦走向、水流形状,早已烙印在心底,形成刻骨的记忆,和眼?前这片大地逐渐对应。

“应该就?在附近了。”

他们绕着官道周围,在管城附近转悠了两三日。某个傍晚,经历了整日的跋涉,某处荒野山下残破的小院子?,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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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里歪斜的沙枣树,终于出现眼?前。

乡野流民自然?聚成的小村落,遭受了不?知哪处的劫掠,留下满地疮痍痕迹。

沙枣树被砍倒了一棵,另一颗的树皮被整圈剥去,没能在春日里发出新枝。小院子?里只?剩下一颗枯死的歪脖子?树,光秃秃的枝干立在干裂地面上。

阮朝汐曾经亲手扎成的整圈篱笆,被不?知多少人的脚来回践踏,早就?消失无踪。

她用脚尖划出一道线。“小院子?过去,应该是从这里——圈到这里。我记得隔壁院子?在一年内换了好几拨人住。”

现在都没人了。

屋顶茅草早不?剩多少,露出光秃秃四面墙。屋里的织机竟然?还残留了一半,约莫是太大了,拿不?走,被人拿刀劈开,取走了最粗壮的几根木头。

阮朝汐走进简陋的茅屋里,蹲在地上,吹去浮灰,怀念地摸了摸织机残存的几根细木料。

“劈了做木柴吧。”她招呼其他人过来,“先把今晚应付过去。当年阿娘带我来的时候,屋子?和现在差不?多。屋顶的茅草和碎瓦料都是我们四处捡回来的。”

“有够破的。”陆适之叹着气往地上一蹲,开始生火。“跟我家阿娘不?在了之后的屋子?差不?多破。下雨日子?就?漏雨,刮风日子?就?漏风。后来我阿父受不?了,把我给卖了……”

姜芝踹了他一脚,从囊袋里取出干饼子?,掰开分?给各人。“先将就?着吃一点,我们带了绢帛,过两日我们去管城里换些趁手工具,把屋子?修一修。”

李奕臣递过食水。

他的目光里带了隐约担忧,看了眼?阮朝汐。

他们几个也就?罢了,她在主院住了五年精舍,饮食用度无不?精致,跟眼?前连头顶房瓦都没有的破屋子?落差太大,他怕她受不?了。

“还行不?行?”李奕臣谨慎地问?。“我刚才看了一圈。附近还有几间无人的空屋,至少头顶有茅草。我们要不?要挪一间住?”

阮朝汐咬了口烤饼子?,喝了口溪水。“可以修好,不?挪。”她斩钉截铁地说。

几人围着火堆,你一句我一句商量起?怎么修补屋子?,去管城该买些什么用具,那几匹绢帛怎么用,才算花在刀刃上。

“官道那边怎么了?”姜芝无意间瞥到远处的火光。天?色已经入了夜,荒郊野外?的,处处都是一片漆黑,官道方向传来的亮光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扎眼?。

陆适之起?身过去查看,“嚯,这是哪家车队路过?好大的阵仗。火把映亮了半边天?。”

阮朝汐谨慎,听到官道异常动?静的瞬间迅速起?身,几下熄灭了灶里的火。

“晚上火光显眼?,能不?点火就?不?点。莫要招惹了恶人来。”

与此同时。

距离不?到十里的官道,缓行车马如?长龙,堵塞了两边道路,火把光芒蜿蜒数里。

徐幼棠在大车外?回禀,“郎君,管城太守出迎。口口声声地说谢罪,要把我们车队迎入管城,说是安排了精舍和城里的大医。我们去不?去?”

车里沉寂无声,仿佛他对着空车说话。

但车里又怎会无人呢。车帘掀开一半,分?明可以看到郎君倚着隐囊坐在黑暗里,黑沉沉的眸子?望着天?幕闪烁星辰。

徐幼棠连问?了两声,无人应答。

他谨慎地又问?,“郎君遇刺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豫州。荀氏壁这两日就?会急遣精锐部?曲前来护卫。郎君如?果无意入管城……车队原地驻扎在官道边?还是下了官道,去近处寻一处荒野,就?地扎营,等候荀氏部?曲接应?”

压抑的沉默里,他迟疑再问?,“还是……不?等荀氏壁的部?曲,车队照常出行,去京城?”

黑暗的车里终于传来了应答。

“不?入管城。也不?入京城。”

重伤未愈的人,嗓音失去了往日的清冽舒缓,听来沉而喑哑,“车队入司州,在豫州和司州交界地带停下。”

“燕斩辰领五百部?曲护卫,徐幼棠带一千五百部?曲出去,于司州交界处寻找十二娘踪迹。等荀氏壁部?曲来了,叫他们加入搜寻。”

“不?管哪处来人,驱赶回去,一律不?见。”

———————————

新编成的一圈篱笆围住了小院,干裂的土壤翻犁过了,沿着篱笆洒下一点紫藤种子?,明年雨水好的话,春日里就?能发苗。

马上就?要入冬,身上的秋衣都要换厚冬袄,姜芝前两天?咬牙裁下一尺绢帛,昂贵的绢帛送进管城,换了冬天?做夹袄夹裤用的厚布料和许多绵絮回来。皮子?是现成的,阮朝汐这几天?忙着给各人裁冬衣。

隔壁阿巧就?在这时过来了。小短腿跨过篱笆,哒哒哒地跑过来,往她面前一蹲,双手奉上一束浅紫色的小野花,“阿兄,这些花送你。”

快要入冬的天?气,满地结霜,野花罕见,这一小把花不?知费了多久搜寻功夫。

阮朝汐的眼?睛里盈满了笑意,侧了下头,让阿巧挑拣了最好看的一朵,簪在她束发的发簪旁边。

阿巧四五岁年纪,从东郡那边逃荒过来。年轻阿娘带着年幼孩子?,去管城的路上走不?动?了,倒在半道上,被路过的李奕臣和陆适之一人扛一个,扛回隔壁院子?,喂了两块腌制的肉干,娘儿俩都活下来了。就?是几天?前的事。

“一朵就?好,多了不?可以。”阮朝汐阻止了阿巧把野花簪她满头的想法,“只?有小娘子?才会簪得满头是花。阿兄是男的。”

阿巧歪着头打量她手里的针线篮子?,“阿兄比我见过所有的小娘子?长得都好看。我家阿娘也这么说。阿兄还会缝衣服,做鞋子?。阿娘说好少见的。”

“阿兄不?止会缝衣服,做鞋子?,阿兄还会去山里挖陷坑,剥皮子?。猎户进山什么都要会的。”

阮朝汐轻拍了面前的小脑袋一下,“昨天?我家大兄从山里拖了一只?黄羊来,我剥皮子?的时候你不?是就?蹲旁边看着?看到一半吓跑了的是哪个?”

阿巧小小年纪也有自尊心,两只?小手托着腮,哼哼唧唧地扯开话题,“剥下来的皮子?呢。阿兄做什么了。”

“准备给家里几个兄弟做靴。进山费鞋子?,好靴子?多备一双。皮子?还剩下点,做大人的靴子?不?成,给小孩儿做一双靴面足够了。你回去问?问?你阿娘要不?要,要的话我把皮子?送过去。”

阿巧的眼?睛亮了,蹭蹭蹭地跑回家找阿娘问?。

阮朝汐继续忙碌地缝制冬衣。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去管城交易的三兄弟回来了。

他们手里值钱的东西只?有几匹绢帛,绢帛贵重,能不?动?用便不?动?用,在豫北小院安顿下来后,除了进山打猎,水里捕鱼,隔三差五地带猎物去管城交易一次。

昨天?猎了一整头黄羊,皮子?留下,留了一部?分?做肉脯,大半只?黄羊运去管城。管城是豫北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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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有不?少贵人门第在市集上搜罗野味吃食,新鲜野味可以卖个好价。

李奕臣跟姜芝两个去市集交易。陆适之天?生一副好皮相,换一身体面衣袍,风度翩翩地去城里转悠一圈,捏造个出游的士人身份,可以轻易打听到许多消息。

这次打听到了大消息。陆适之把鼓鼓囊囊的包袱放下,进城交易的货品一样样往外?拿。

“还好我们今天?去了管城,过两天?可能市集要关?。管城前些日子?有件奇事传得沸沸扬扬,你们还记得么?出行的朝廷大员途径管城附近时,竟然?被流寇半夜袭击了车队,身负重伤的那件事。”

事闹得大,几人都听说过。姜芝回忆着,“起?先关?闭城门追查流寇,后来查着查着就?没动?静了?怎么,这事还有后续?”

陆适之笑道,“今日我在城里四处走动?,这事传得越来越离奇了,说那位朝廷大员居然?不?肯回京城,去了司州山里隐居。朝廷使者来管城质问?,管城太守至今没抓获流寇,又要搜捕全城了。传得像模像样的,一问?来源都不?知,全是人云亦云。”

“最近别去管城了。路开始结冰,一步一滑的,差点摔了骡子?,进城出城还得按人头交税。”李奕臣身上也背了个大包袱,砰的扔在阮朝汐面前。

“还好今天?带姜芝去了,他那张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今天?的黄羊卖了好价钱,我们从城里弄来了不?少好物件。阿般看看,有什么是家里可以用的,即刻用起?来。”

阮朝汐翻着面前的几个大包袱,果然?什么物件都有,吃的,用的,锅碗瓢盆,新鲜鸡子?,修补房屋的趁手工具,她随手翻了翻,包袱里头居然?掉出一朵绢花。

阮朝汐:“……”

她拎起?绢花晃了晃,怀疑地问?,“路上捡的对不?对。该不?会是买的吧?”

李奕臣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市集里一眼?看到,要价又不?贵,我拿一小块皮子?换回来的。你簪起?来,省得隔壁小丫头整天?给你头上插野花。”

阮朝汐哭笑不?得,把头上簪的束发簪子?给他看,“大兄,我是熊家二郎。哪有儿郎头上簪绢花的。四弟看着大兄一点,下次别大手大脚的乱买东西,多换点菜种子?回来也好。”

姜芝撇嘴,“我可看不?住他。我在市集上买东西,费了半天?力气,把三块肉的开价讲到两块半,一回头,大兄已经豪气扔出去十来块,扛着一大包物件回来了。”

李奕臣已经往屋里去了,“不?就?是两块肉的事,也能让你原地磨叽老半天?不?走,看着忒烦!阿般把绢花留下,戴不?戴随便你,下次我再进山打两只?野味,多换点菜种子?。”

阮朝汐把管城里扛回来的物件清理妥当,这时候才想起?来问?了一句,“说起?来,被流寇袭击的朝廷大员到底是哪位?三郎,你在城里可有打听到消息?”

陆适之叹气,“岂止是打听到了,越传越离奇,说什么的都有。我今天?听说的最新消息,竟然?是皇帝御驾亲征,在管城被人伏击了,占了整个山头给皇帝养伤。说最近京城要把皇帝接回去了。”

姜芝和阮朝汐笑得肚子?疼,“这也太离奇了,究竟是哪处传出来的。天?子?好好地在京城里,朝廷几年没发兵了。”

姜芝琢磨出一个可能的人选。“遇袭的该不?会是王司空罢?他从豫州回返司州,如?果从豫北走的话,应该会路过管城。”

“说不?定是平卢王呢。”陆适之畅想,“平卢王也要去京城。他祸害了豫州这么多年,如?果半路上被豫州的流寇伏击,那才叫一报还一报。”

阮朝汐想起?了另一个人,“你们都忘了宣城王了?也有可能是宣城王的车队。”

“也有传言说是宣城王,但我觉得不?可能。宣城王带了两千京城禁军随行,流寇应该不?敢动?他的车队。”

陆适之谈笑间说起?,“对了,还有更离奇的传言,说遇袭的是郎君的车队。”

几人都笑了。姜芝摇头,“郎君的车队是最早出发的,两千部?曲护送,全是披甲精锐儿郎,流寇不?敢动?郎君的车队,应该早入京城了。”

“对。荀氏是豫州本地大族,如?果车队遇袭出了事,早原路回返了,怎么会一直停在管城附近。最不?可能的就?是郎君车队。”

“想来想去,遇袭的最可能是王司空。他的车队护卫人少,年纪大了,受伤不?能挪动?,原地养伤在情理之中。”

“真希望是平卢王……”

李奕臣回屋换一身短打衣裳,走出来院子?里,招呼所有人出来。

“趁日头还没下山,每个人过来练一阵。阿般,针线放一下,我看看你近日练得如?何了。”

阮朝汐清脆地应了声,放下针线篮子?,回屋也换了身利落的窄袖短打出来。

——

管城往西三十里,豫州和司州交壤地界,无名?地的无名?山中。

一个身形高?大、峨冠博带的身影,在山道守卫的部?曲引领下,踩着木屐登上山道。

“荒唐!”来人摇头叹息,追问?领路的燕斩辰,“你家郎君在管城附近遇袭受伤,不?好好入城休养伤势,跑到荒山野岭来作甚!他是如?何想的?”

燕斩辰不?知该如?何回答,没人知道郎君如?何想。他只?管把人往深山里引。

沿着一条陡峭石阶,石崖高?处现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不?知多少年前,有苦行僧路过此山,在高?崖峭壁之上开辟出洞穴,仿达摩祖师面壁苦修,追寻佛学?真谛。

“阮大郎君,这边请。”燕斩辰往头顶洞口处一指,“我家郎君在洞内面壁。”

阮荻抬头瞪视了半晌,小心翼翼地踩着陡峭石阶上去。

那面壁洞穴里原来不?只?一人,耳边声音嗡嗡回荡着对话声。随着他走近,对话声响越来越清晰。

其中一个冷冽的嗓音显然?是他想不?开的多年好友;另一个声音醇厚,仿若钟鸣,听在阮荻耳朵里竟然?也似曾相识。

那醇厚嗓音在叹息,“荀施主,此处石穴是佛门静心面壁的修行地,是由贫僧的师祖开凿,传于我师,又传与贫僧。荀施主红尘中人,何必硬占了贫僧师门的修行地,耽搁了我面壁修行。你啊,速速离去罢。”

荀玄微的嗓音响起?,虽然?语速平稳和缓,但声线低沉寒凉,不?似寻常。

“佛渡有缘人,我与佛有缘,大和尚为?何不?让我在此处面壁修行。”

阮荻恍然?想起?来了。那道醇厚的嗓音他果然?听过的。几个月前,释长生大和尚游历豫州,在历阳落脚数月,于难叶山一场讲经,之后翩然?远去。

山洞里和荀玄微对坐的,竟然?是回返司州的释长生。他抛下一堆烂摊子?不?理会,来寻大和尚说什么“佛渡有缘人”,他想做什么?!

“……”阮荻心里一紧,加快脚步上石阶。

他幼妹已经寻不?到了,可别又搭上个妹夫!

释长生大和尚道,“佛渡有缘人,但荀施主和我佛无缘,强占此处也无用。速速离去罢,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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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净地。”

“为?何?我堪破红尘,四大皆空,俗世名?利于我如?尘土。我诚心求上无名?山,为?何佛门不?收留我?”

“咄,满身执念,满眼?的求不?得。谈什么四大皆空!荀施主,佛门与你无缘,将这处面壁修行的清净洞穴还与贫僧,莫要阻了贫僧的修行。”

“呵。”荀玄微的声线虽和缓,语意讥诮,咄咄逼人。

“佛家说无欲无我,你师门传承的面壁修行之地,为?何只?能你占着,不?能让予我?大和尚修行多年,至今还有分?别心[1],心里分?出了你我。大和尚的佛学?未修成正?果。”

被锋锐质问?的释长生大和尚丝毫不?恼怒。

“和尚未成佛,顶着血肉皮囊,心里自然?会分?出你我。倒是荀施主你,没有分?别心,心中不?分?你我。”

“何意?”

“荀施主的心里只?有我,没有你。处处行事都是‘我’,湮灭了‘你’。自然?没有分?别心,无需分?出你我。”

苦修面壁的佛家洞穴里,陷入一阵长久的寂静。

荀玄微的嗓音过了许久才响起?,“大和尚的意思也说,是我的过错?我一片真心实意,只?想她过得安稳顺遂,为?何会成为?我的过错?”

“你于俗世中手握大权,周围均是顺从迎合你之人。你怀着真心实意,洒下你眼?中之甘露,却成了他人之砒//霜。荀施主,佛家有因果。你既然?洒下满地砒//霜,自然?会收获业果。”

“我之甘露,她之砒//霜。呵……但如?果她眼?中的甘露,在峭壁高?崖处呢?任由她攀登高?处,满地荆棘划破她手足,狂风骤雨将她吹落悬崖。大和尚说的倒轻松,如?果是你自己的亲眷在你眼?前,你能眼?看着她逐苦?”

“让她逐苦。披荆斩棘,攀登高?崖,她得了她追逐之甘露,苦亦甘甜。”

“倘若坠了悬崖呢。”荀玄微冷冷道,“大和尚无欲无求,荀某却眼?见不?得。”

“荀施主想不?通便出去想罢。莫要再占了面壁洞穴,贫僧想成佛。”

片刻的静寂之后,山洞里传出脚步声。荀玄微的身影出现在石崖边。

山崖大风刮起?他身上鸦青色广袖,他的目光尖锐如?刀锋。不?经意的一低头,正?对上艰难走上石阶的阮荻。

阮荻抬头乍见好友的面容身形,骤然?大吃一惊,脚步停下了。

“这才过了多久,你、怎么如?此的形容憔悴,消瘦如?竹!我几乎认不?出你了,哎!”阮荻懊恼地顿足,“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就?不?该把十二娘托付给你!”

荀玄微正?在年轻力强的盛年,微胸腹部?的刀伤表面已经收口,但内里创口未痊愈,走动?间还是疼痛难忍。他按着伤处,慢慢往山下走。燕斩辰急忙过来搀扶。

“不?。是我把她托付给你。”荀玄微自嘲,“当年把她托付给你时,她不?甘不?愿,对你畏惧提防。想不?到如?今……她对你依依惜别,倒是对我避之唯恐不?及。”

阮荻跟着他身侧,强忍着不?说话。人明显不?对劲,说话更不?对劲,他怕言语间刺激了人,转回身又要去石洞里面壁,连话都不?敢多问?一句。

短短两旬时日不?见,荀玄微经历一场刺杀重伤,人消瘦得厉害。

人清减了,原本温雅如?皎月的气质显出变化。表面的温煦从容淡去,露出冷漠锐利的内里,人站在山中,仿佛山顶未化的积雪,现出难以接近的冷冽寒意。

阮荻扼腕道,“你最近怎的瘦成这样。可是养伤期间忌口?如?今伤势好转,要多多吃肉,再多饮些羊酪,这些都是伤后补身体亏空的滋补物。”

荀玄微道,“我只?喝茶,不?饮酪。”

走出几步,他蓦然?开口问?,“长善,你可饮酪?”

“我口味不?挑,各种酪浆饮子?都吃得……”阮荻感觉莫名?其妙,“从简,你今日怎么了。竟然?关?心起?如?此的小事?怪得很。”

荀玄微听若不?闻,继续追问?,“我饮茶。你可饮得?”

“饮不?得!”阮荻连连摆手。“既苦又涩!我饮不?惯。”

荀玄微冷冷道,“每日饮茶,苦尽而回甘,口齿留香。如?此好物,有何饮不?得?”

阮荻:“……”

阮荻又急又气,指着高?处大骂释长生,“大和尚如?何跟你讲的经?把你都讲魔怔了!”

他拉着荀玄微就?要下山,“随我去吃席!多吃肉食,把身子?养起?来。我受了荀氏阮氏两家家主的嘱托,先把你从无名?山里寻回,我还要去寻十二娘。”

“天?涯茫茫,你去何处寻她?”

阮荻早琢磨了一路。“她既然?存心躲避你,你的车队往北走,她肯定是往南。我已经叮嘱阮氏部?曲们急奔豫南,只?怕她要渡江南下,避去江左之地。那可就?难寻了。”

荀玄微笃定道,“她不?会往南的。”

“那你觉得,她会去何处?”

荀玄微不?应。

头顶传来释长生大和尚的诵经声。洪亮醇厚的嗓音在山间回荡,如?长钟嗡鸣。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人已经生了离别之心,寻回来又能如?何。绑缚起?来,看守终日?

他重生一世,自以为?步步为?营,运筹帷幄,落到如?今这个局面,和前世又有什么区别!

一阵难以言喻的苦涩涌上心头。

荀玄微立于松林深山中,山风翻卷起?身上大袖,他放眼?四顾,喃喃自语,“我之甘露,她之砒|霜……当真是我做错了?”

第79章第79章

野花漫山遍野,青草冒出了头。

新生的紫藤蔓在?篱笆四处攀爬,绿油油的小?叶舒展在?阳光下?。

初春的清晨,天气乍暖还寒,晨光从敞开的窗外透进土墙,阮朝汐起了个大早,打开箱笼。

唯一?从云间坞带出的箱笼,就是装有阿娘遗物的小?红木箱。

阿娘当年的身契,被她小?心收入信封,压平整了,放置在?两层旧衣之间。她在?晨光下?取出查看,年久发脆的黄纸公文上几处明显的咬啮痕迹,将买主那行字迹正好?咬去?。

素白?的指尖,按在?鼠类参差不齐的咬痕上。阮朝汐沉思良久。

角落处传来细微的吱吱叫声。春日草木生发,就连藏匿洞穴深处的田鼠也在?农家探头。她循声去?看,正好?看到墙角处一?个小?黑影飞快奔过。

片刻后,一?声尖锐鼠叫传来,倒霉的田鼠掉入捕鼠夹子的陷阱。阮朝汐起身过去?查看。

片刻后,她提着小?竹笼走进小?院,寻来练字的麻纸,把废纸和挣扎不休的田鼠一?起扔进小?竹笼里,在?晨光里盯着田鼠,看它如何咬啮纸张。

背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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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脚步声。李奕臣踩着朝霞走进院子,招呼所有人出来。

“阿般,别?折腾耗子玩儿了,我看看你近日练得如何。姜芝过来陪练。”

“来了。”阮朝汐把小?竹笼扔去?角落里,回?屋穿上新做的皮靴,换了练武的窄袖短打出来。

陆适之把满院子乱跑的几只小?鸡撵回?窝去?,收拾出一?块空地,靠墙放着的木桩推到小?院中央。

李奕臣站在?木桩子旁边,示意人都过来。

“下?盘站稳,肩胛、上臂、手腕,三处一?起发力?,用足力?气,一?拳打上木桩子试试。”

手臂发力?的方式,阮朝汐从前在?东苑粗浅学过一?点,当下?运足力?气,毫不含糊地一?拳击出,砰的打在?木桩突出的横木杠上。

练武的响动不小?,隔壁听到了动静,篱笆旁边冒出个小?脑袋,阿巧吮着阮朝汐昨日送她的麦芽糖,兴致勃勃地瞧热闹。

那木桩是几人合力?从山里拖回?来的木料,又费了不少力?气,仿制东苑的习武木桩制成。只要发力?够大,打在?横木杠上,就能击打得木桩转动。

制得粗糙,不像东苑练武的木桩精细。李奕臣一?拳过去?,木桩吱嘎转整圈。陆适之一?拳过去?,木桩吱嘎转小?半圈。

阮朝汐用尽全身力?道,砰一?拳打在?木桩上,整条手臂震麻了,木桩略动一?动。

李奕臣抱臂在?旁边皱眉看着。

他招呼姜芝过去?,“你也打一?拳。”

姜芝摆开马步,猛击一?拳。木桩也是略动一?动。

阮朝汐揉着发麻的拳头。木桩制得不够精细,看不出她和姜芝这两拳的轻重,只知?道力?道都不足。

李奕臣连连摇头,“力?道还是不够。现在?的世道太乱,你们两个如果出去?被人盯上,手臂一?拧一?翻,直接就被人扛走了,还是得练。四弟,出手再?快些。”

姜芝继续练拳,在?砰砰不断的击打声里,阮朝汐上前两步,站在?小?院沙地中央,听李奕臣跟她单独讲解。

“四弟和你不一?样。他在?东苑主文,武课被他小?子含糊过去?了。我盯他三五个月,把他从前武课偷的懒都补回?来,他至少不会再?差三弟一?大截。”

“但阿般你呢,没上过东苑的武课,不像我们夏天井水浇透,冬天拿雪擦身,每日练武之前绕着坞壁跑一?圈,把全身经脉活络开了。不能让你强练,得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

李奕臣借着晨光仔细打量她的形貌,“你看起来像朵精细花儿,气质娴静,这幅外貌很能唬人,所有人初见了你,都不会觉得你会功夫。——示弱在?先?,攻其不备,一?击即中,这就是你的优势所在?了。前几日我教你的杀招呢?练给我看看。”

阮朝汐对陆适之招了招手,“三郎。”

陆适之叹着气过来,“来了。下?手轻点。”

朝霞的红光映亮天幕,阮朝汐端正扎好?马步,阳光下?拉出一?个纤长的身影。李奕臣把陆适之提溜过来,示范第一?招。

“锁喉。”

他力?气大,陆适之被蒲扇大的手卡住喉咙,后背顶在?土墙上,快准狠地一?掐,立刻猛翻白?眼。

“放放放手……喘喘喘不过气……”

“就是要喘不过气。”李奕臣松了手,满意地招呼阮朝汐过来,“按我的示范,让我看看你是如何锁喉的。”

阮朝汐学东西向来快,练了五六日,动作已?经模仿得到位,锁喉的动作快准狠。

但陆适之被她掐着,还能说话,“力?气不够啊阿般。刚才大兄一?掐,我觉得快死了。被你掐着,我还能喘气——”

“出手不要留情!用尽全身力?气锁喉,动作要快!”李奕臣在?旁边说。

阮朝汐这回?狠命一?掐,用尽力?气,陆适之喉咙发紧,艰难道,“喘喘喘不过气了——”

“动作不错,以后继续练力?道。”李奕臣满意地说,“锁喉这一?招,只能针对和你个头体格差不太多的人。比方说三弟四弟这样的文弱书生,你上去?锁喉,对方猝不及防,一?杀一?个准。如果个头高你许多,或者体格健壮的男子,锁喉无用。你力?气不够,锁不住对方。”

“知?道了。谢大兄教诲。”阮朝汐放开陆适之,替他揉了揉脖子,“辛苦了三弟。”

陆适之哼哼唧唧地说,“后两招练习别?找我,找四弟。”

“四弟过来,”李奕臣招呼说,“第二招,背摔。你过来突袭我,阿般看好?了。”

姜芝捋袖子过来。拉开攻击的架势,人冲近两步距离内,拳还未击中,李奕臣顺着拳头来势弯腰,一?个反手背摔,把姜芝从肩头直接摔过对面,趴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这招背摔,适合对方个头比你高大,又对你心怀恶意、意图袭击的男子。借力?打力?,对方攻击你的力?道越大,你摔他摔得越重。老四起来,冲过去?突袭阿般。”

背摔的招式难学,阮朝汐学了好?几日,动作总是差点火候。姜芝今天又摔了七八回?,李奕臣在?旁边指点,终于掌握了几分技巧。

“动作不错,阿般学得很快,不过四弟今天不行了,以后每天继续练动作。”李奕臣满意地说。

再?走回?来时,继续讲解,“等你精通了背摔,把对你心怀恶意、意图伤害你的男子摔在?地上,他肯定毫无准备,惊愕万分。趁他躺在?地上回?不过神时,你直接一?脚——”

他抬脚往地上躺着的姜芝比划了一?下?,“喏,这处。男儿郎的要害地带,你一?脚踩下?,管他什么?彪形大汉,人都废了。这招无需什么?技巧,快而?狠即可,下?脚果断。你过来试试方位。”

姜芝吓得背后冷汗都渗出,原地一?个疾速打滚,避开可怕的撩阴脚。

“不能试!这招千万莫要擅用!用了就结下?生死大仇。”

阮朝汐点点头,“记下?了。但如果对方人数众多,我一?个人,这些招数还是无用。”

“你如果不幸一?个人对上了许多人,什么?也不要做,老老实?实?跟对方走,表现得越柔弱越好?。让对方生出轻视之心。等到单独看守的机会,决断下?手,一?击即中。”

阮朝汐练了整个时辰的锁喉和背摔,陆适之也被她摔出去?十来回?,最后躺在?地上不起来了。李奕臣自己过来试她。

他体格精壮,比阮朝汐高出一?个头,摆出对女?子最常见的袭击动作,意图从背后近身,一?只手捂嘴,一?只手扭手臂。阮朝汐看准时机,侧身突入,一?个利落的肩顶动作,借力?打力?,顺着攻击力?道的来处猛然发力?,李奕臣精壮的体格砰地摔了出去?,整个人躺在?地上。

篱笆对面响起热烈的拍手声。阿巧清脆地欢呼,“摔得好?!阿兄学会了!”

二十出头的妇人从屋里跑出来,拧着小?女?儿的耳朵回?去?。

李奕臣从地上翻起身,拍拍衣襟灰土,满意地说,“好?了阿般。这招背摔,碰着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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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汉子足够防身了,今天就练到这里,回?来继续练。随我去?集市,把新猎的鹿角鹿血卖了,扯几尺好?看的布料回?来。”

阮朝汐练得浑身都出了汗,脸颊升腾起气血充足的红晕,额头一?层亮晶晶的汗珠,拿衣袖随意抹去?了,眼神闪亮如天边朝霞。

“集市又开了?不是说朝廷派遣了使者来,管城太守要封城抓捕流寇?”

“听说没往管城这边来,去?了朝廷大员隐居的山里。那山在?司州境里,不归管城辖下?。”

“这都两三个月了,遇刺的朝廷大员还不肯回?京城?当真要入山隐居?还是伤重到好?不了了?”

“流言满天飞,谁知?道真的假的。管他什么?朝廷大员,皇帝老子,只要今天集市照常开就行。走罢,扯布去?。”

————

管城西去?三十里,司州地界山脉的半山腰中,有清涧溪流,流水声昼夜不息。

简陋的山中木屋搭建在?溪流边。室内点起一?盏昏暗油灯。

燕斩辰抱剑守卫在?门外,冷眼瞧着来人。

来人微笑颔首,“你是三弟身边的燕斩辰。我见过你。”

“二郎君。”燕斩辰不冷不热地拱手行礼,回?身往小?木屋里回?禀,“郎君,二郎君自荀氏壁至,号称带来了家主手书,徐二兄放他上来了。”

木门打开了。

在?此处无名山中隐居了整个冬日的木屋主人,手握着灯台,月色下?显出颀长身影。

荀玄微站在?门边,淡淡地颔首。“二兄前来何事?。”

夜间登山拜访的来人,正是荀行达。去?年底接到了朝廷征辟令,隐居五年之后重新出仕,继任豫州刺史,坐到了豫州官场炙手可热的高位上。

把他生生压下?去?五年不能抬头的族中三弟……荀氏皎月……如今却隐入山中,几个月无声无息,连京城入仕都不愿去?。

多年来的不甘,愤怒,腿疾不能行走的自伤,嫉妒,种种不能明言的阴暗情绪,都隐藏在?端雅洒脱的外皮之下?,荀行达这几个月舒展畅怀,逸兴神飞。

对着面前的颀长身影,荀行达似笑非笑。他奉了家族嘱托,前来劝说三弟出山。

“何必自苦呢,三弟。不过是遭遇了一?场意外的流寇夜袭,又正巧脱逃了一?个阮氏十二娘,区区小?事?,怎能让你失了进取之心。”

他环顾周围的简朴陈设,“虽说是山中隐居,怎能如此简陋啊。天子屡次派遣使者来荀氏壁问询,族中长辈不堪困扰。听为兄的话,速速赶往京城赴任,莫要失了天子的信重。叔母已?经为你另择佳人,届时在?京城完婚。岂不是好?过如今在?山中避世不出。”

荀玄微走出了木屋。清冷山间月色,清晰地映照出二兄微笑的面容。

他视若无睹地走过身侧,“二兄,你名行达,言行可能做到真正的放达?”

荀行达的笑容消失了一?瞬,又若无其事?挂在?脸上。“三弟怎的取笑起我来了。罢了,你如今心境颓丧,为兄任你取笑便是。”

“二兄,当年你在?京城任职黄门郎,随侍天子身侧,天子待你亲厚,处处优待。二兄大为感动,从此死心塌地效忠君王,打算为皇家卖命。”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清河崔氏灭门的祸事?,对二兄竟然毫无触动?”

“……你想说什么?。”

“断了二兄双腿,五年不良于行,失了天子身侧的清贵官职,二兄心里怨怼,我知?晓。如今还二兄一?个豫州刺史的显贵官职,可满意了?’

笑容彻底消失了。荀行达冷冷道,“果然是你。”

“是我。”荀玄微心平气和道,“眼看大厦将倾,兀鹫盘旋,而?众人毫无察觉,沾沾自喜于家族名望,高官厚禄。殊不知?,就是这份所谓的天子信重,才是满门覆灭的杀机所在?。二兄,你断了腿,从此离开京城浑水,不能再?为家族招来祸事?。你这双腿断得值得。”

“一?派胡言!明明是你为了出仕不择手段,做下?如此恶事?,族中不与你计较,我与你是同?族兄弟,我也不与你计较,你竟污蔑到我的头上!”

荀玄微唇边噙着淡漠讽意,“二兄,往事?已?矣,我也不与你计较。”

荀行达气得发抖,“好?,好?,有话直说!莫要再?说什么?弃官归隐的说辞,我不信,你父亲也不信!叔父遣我来问你,你故意躲避山中数月,到底想做什么?!”

月光如水,荀玄微吹熄了烛火,抬头望向头顶高悬的冷月。

“这几个月,我也在?想,我究竟在?做什么?。抛开豫州的故人故土,远赴京城五年,趟了五年浑水,自以为做了最稳妥的安排,对得起所有人。”

山中幽静,日夜回?想,她幼年时想追随他入京,被他拒绝,离别?时难忍悲伤,泪落如雨。

她的来信越来越简短,言辞现出郁郁伤怀,那时就应当回?豫州见她。

年年筹谋算计,自以为时机成熟,她也长大了,正好?回?来接她。但于她来说,却是被他抛下?了那么?多年,她长大的每一?年,他都不在?,几乎成了陌路人,回?来却又突然要迎娶她……她或许被他吓坏了。

荀玄微的唇边露出一?丝自嘲笑意。

对了,京城回?来之后闹了一?场,他还起了试探之心,以荀九郎的婚事?试探她。

试探的结果,今世人便是前世人,她依旧是她。同?样的人做出同?样的抉择。

好?一?句“天涯两处,不必相见。”

重生两世,同?样的八个字,他收了两次。

上一?世还带走他一?副五石散。这一?世走得更决绝,他年年赠她的珠玉玳瑁,诗画古玩……什么?也没带走。连坞里的衣裳都留下?了。

荀玄微在?月下?缓步前行,沉思着过往。

“种种安排,所谓谋算——如今想来,只有四个字。自以为是。”

荀行达冷眼旁观,现出讥诮,“三弟,看看你如今这幅颓唐模样。颍川荀氏儿郎百人,‘荀郎’的名号却专指你一?人。天下?闻名的荀郎,怎么?轻易消磨了志气。你当初用尽手段也要出仕的雄心壮志呢?”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极厚的书信。

“叔父有信给你。自己打开看罢!你毕竟是公推下?一?任的家主,看你如今的样子,到底颓唐到什么?时候!圣上对你耐心已?尽,京城来使已?经来寻你了!”

荀玄微不接。

“拿回?去?。”他回?身往屋里走去?。“回?去?告知?父亲,我对宗族责任已?尽,荀氏的事?以后莫要再?来找我。这家主之位,谁想要,自拿去?。”

荀行达瞠目站在?原地,“你……你说什么??”

门里传来最后一?句,吩咐燕斩辰,“把人驱赶下?山。”

—————

阮朝汐的脸上用黄泥抹了两层,皮肤显出蜡黄色,眉眼还是过于姝丽。

陆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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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出的鬼主意,拿木炭厚厚地涂了眉毛,原本精致的一?双柳叶眉被硬生生加粗加长,乍看仿佛一?只黑虫趴在?眼上。涂完眉把人推出去?给姜芝看,姜芝惊得原地一?跳,差点没认出来。

又推出去?给李奕臣看,李奕臣吓掉了手里的包袱。

“成了。”陆适之满意地拍去?手上的炭灰,“以后就这么?画眉毛。阿般可以安心随大兄去?城里了。”

阮朝汐对着溪水看了半晌,眉毛和肤色给人第一?眼的震撼压住了精致眉眼,她终于安了心。李奕臣赶着骡车往管城方向赶去?。

这是阮朝汐三个月来头一?次入管城。

说是边境的大城,其实?也不过七八万人口,最繁华的城南集市也不过是一?条几百步来回?的窄巷。但已?经足够了。

方圆上百里的乡野百姓都涌来市集交易。中原动荡了数十年,安稳下?来没几年,百姓们交易大多还是以物易物。阮朝汐囊袋里的一?块块山里猎来的腌肉、风干肉脯,野兽脂肪熬的油,是市集里大受欢迎的交易物。

李奕臣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一?双利眼警惕地盯着周围,防备有心思不正的流民,见阮朝汐孤身一?个“少年”怀揣好?物入城,生出歹毒心思。

这年头市集上的好?料子难寻,但普通的麻布、葛布料常见。家里男人打仗死了,只剩女?人拉扯着孩子,靠着织布勉强糊口过日子,这种人家在?管城附近不知?有多少。

两人顺利换了春秋天穿的细葛布和麻布,阮朝汐还在?掂量着肉脯重量,这边交割完成,一?回?头,李奕臣居然从隔壁的长竹篮子里扯了两尺精贵的丝绸布料回?来,据说是南边来的杭绸,也不知?拿多少块肉脯换的。

阮朝汐体会到姜芝背地里跟她说的“心疼到眼前发黑”的感觉了。

李奕臣还没事?人似的,把丝绸料子往她手里一?塞,大喇喇跟她说,“你摸摸看,这料子多滑。扯两尺回?家,你自己做件衣裳,等天气热了贴身穿着。”

市集上买卖丝绸料子罕见,许多双或惊叹或麻木的眼睛往这边瞧,阮朝汐拖着李奕臣快步通过市集往城门边走。

“行了大兄,今天布料买齐了,我们赶紧回?家。下?次你别?来了,换我和姜芝来。”

李奕臣嘀嘀咕咕地跟在?后头,“不就是点绸缎。多大事?。”

他身子重,阮朝汐扯不动他,很快松了手。两人一?前一?后地穿过散乱街巷往出城方向去?时,前方出现几个身形魁梧的精壮男子,径直往他们方向走来。

阮朝汐和李奕臣同?时警惕地停了步,眼盯着那四五个男子走近过来,穿着颜色相似的靛蓝色窄袖夹袍,同?样式样的靴子,不知?是大户人家的家仆护卫,亦或是家境宽裕的兄弟几个,衣着看不出来历。

两边擦肩而?过时,几个男子视线忽地齐齐盯向李奕臣,瞬间暴起。

几人同?时动手,三四只手按他肩膀,另几只手争抢包袱,还有一?只手用力?把李奕臣往后退,只等他被推得踉跄几步,抢过他背着的布包袱就要奔远。

但李奕臣的力?气大到出乎那几人的意料,三四只手同?时按他肩膀,都没能把人按住。李奕臣扯着包袱和那几个男子原地争抢,抡起拳头就砸过去?,勃然大怒,“哪个不长眼的敢抢我!”

阮朝汐瞬间反应过来,正要冲过去?帮忙,窄巷口却转出一?个少年郎君,身上穿着精美的蜀锦直裾袍,身配玉珏,走路时玉珏叮当撞击,一?身华美衣着和周围的土墙格格不入,显然是出身高门的士族郎君。

那少年郎君从市集里就盯着她很久了。

一?路跟过来城门边,但眼前的人和印象里相差太大,他始终不敢确认。

直到阮朝汐猛地一?侧头,晨光下?映出动人的侧影。她整个人背着光,蜡黄肤色和黝黑眉毛造成的冲击消失,他的视线里展露出弧度优美的侧脸,浓长的眼睫,柔美的鼻翼线条,小?巧的樱唇,处处和记忆力?里对应上了。

少年郎君的目光里露出激动,难以置信喊了句,“十二娘!”

阮朝汐瞬间回?头,犀利的视线盯住快步走近的少年郎君。

看清来人相貌,她也一?怔。

居然在?他乡遇到了故人。

来人竟是荀氏壁曾经和她议亲不成,追去?云间坞和他三兄荀玄微闹翻,愤然摔了玉佩离开的那位九郎,荀景游。

只是微怔的功夫,荀景游便走近她身前,仔细地打量面前落难的美人,压抑着心底的激动和惊异,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

“十二娘,果然是你!我刚才在?市集里看到便疑心是你,一?路跟随而?来,只是不敢认——”

话音未落时,眼前忽然闪过一?个虚影。

那是个快而?熟练的动作,演练已?久,用出来格外利落。荀景游眼里看得清楚,但动作完全反应不过来,刹那间,阮朝汐一?个利落的锁喉,直接把荀九郎卡着咽喉按在?身后土墙上。

“那几个是你家仆?目的何在??叫你的人住手!”

荀九郎整个人呆滞了。

被卡在?土墙里动弹不得。满眼俱是震惊。

记忆里步步凌波、温婉端雅,仿佛误入凡尘的小?仙子,这才几个月……她怎么?变了个人!

第80章第80章

荀景游人傻了。

记忆里柔婉娴静、仿佛画中人的小仙子,怎会摇身一变,变成个下?手狠辣的武夫?

荀景游的咽喉要害处被?锁得难以呼吸,说不?出话来,靠着土墙的身子都开始发软,明显是个身手远不?如姜芝的真正的弱鸡,阮朝汐松了点劲,让他喘口?气。

“叫你的人住手。”她重复道。

荀景游咳嗽着,虚弱地招呼家仆,“住、住手。都住手。”

和?李奕臣拉扯的几个荀氏家仆这时?已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荀九郎喊一声“住手”,倒叫李奕臣住了手。地上躺着呻||吟的家仆们这时?才看清了荀九郎的窘境,从地上挣扎着要爬起,各个大惊失色,“郎君!郎君可无事?”

李奕辰抢回包袱,大步冲过来站在阮朝汐身侧。

“九郎君?”他一挑眉,“该不?会是来追捕的吧?仆说句不?客气的话,追捕也轮不?到九郎君。”

荀景游后怕地捂紧脖子。刚才出手狠辣的一记锁喉,彻底掐灭了他意外和?佳人重逢的所有旖旎心?思,他强自镇定和?阮朝汐分?辩。

“并非追捕!只是来管城游历散心?。看我只带了一辆车出行,寥寥几名家仆跟车,哪家追捕只带这几个人手?”

阮朝汐看他随从确实只带了不?到十个,略想了下?,便明白了前?因后果,“你于市集上意外见了我,又不?敢确认,因此吩咐家仆引开我身边的人,你好拦住我问询?”

荀景游意外在豫北碰到了故人,故人却和?印象里截然?不?同?,令他大为困惑。“我刚才确实不?敢认。你的肤色怎么了,眉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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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惯?”阮朝汐好笑地反问。

眸子里漾起的清浅笑意又是熟悉的了。荀景游恍然?大悟,十二?娘出奔豫北,逃避追捕数月,必然?会乔装改扮。

“在下?明白了。”

李奕臣在旁边虎视眈眈,目光也盯住荀九郎的脖子。像他这种云间坞出身的家臣,对付寻常家仆,足以一个打十个。荀九郎紧张地又往后靠紧土墙。

阮朝汐回头对李奕臣道,“他说得应该是真。”

李奕臣的目光从脖颈处转开了。荀景游松了口?气。

对着面前?乔装改扮的佳人,他的声音柔软下?来。

“在下?绝无恶意,确实是闲逛时?无意撞上的。我家二?兄北上寻三兄,在下?也是被?家里逼催,才跟随二?兄一起前?来。但我和?我家三兄……哼,我不?想见他,半道上索性故意走脱。听说管城繁华,今日临时?起意,过来市集随意走走。”

“原来如此。”阮朝汐往后退半步,确实是意外撞到人,她放下?了心?。“今日得罪了,有缘相见故人,还望不?要泄露消息,后会有期。”

荀景游乍遇了故人,却不?愿就这么分?别。

骡子板车在前?头走,马车跟在后头缓行,荀九郎喝令家仆催动辔头,追上去道,“十二?——”

阮朝汐侧头瞪他一眼。侧颜动人心?魄,眼神犀利如刀,荀景游立刻改口?,尴尬道,“咳,不?知如何称呼。”

阮朝汐盘膝坐在骡车上,不?冷不?热道,“熊二?郎。赶车的是我兄长,熊大郎。”

“……好名字。”

荀景游被?艰难地把化名念出口?,“二?郎原来在豫北。你可知,阮家大兄遣了无数部曲南下?寻人,一路往豫南,青州。你们往北走,是个好决策。”

“然?而,豫北也不?安全。我家三兄调用了荀氏壁数千部曲,在豫州和?司州的交界处来回搜寻你们,距离管城这里并不?远。你们——该不?会打算要去司州罢?”

阮朝汐心?里一沉,和?李奕臣互看一眼,没说话。

他们确实打算开春天气暖了出豫北,入司州。

“多谢告知。”阮朝汐轻声说,“过了整个冬季了,怎的还在搜寻?我们会打算。他如今在京城可好?”

本是一句寻常的问候,荀九郎却露出古怪的神色。

“三兄未入京城。他去年底赴京的半道上遇袭受伤,那么大的消息,你竟未听说?”

荀九朗说到一半时?,阮朝汐已经?霍然?抬头,清亮眸子里满是震惊。

传言中遇刺避入山中的朝廷重臣,流言纷纷扬扬,每隔几日换个新说法,真假难辨,他们权当做饭后闲聊的话题。

原来竟都是真的?

遇袭的……怎么会是他?!

阮朝汐的目光里带了惊骇,听荀九郎继续往下?说道,“人停在司州的无名山中。如今都开春了,人依旧停滞不?肯入京。京城接连派遣了两拨使者前?来荀氏壁问询,族中不?安,这次二?兄领了不?少?族人前?来,哼,都是劝他出山。”

消息过于重大,阮朝汐追问,“到底伤得多重,以至要入山里休养几个月之久?……可是受了什么要害的伤势?”

荀景游不?以为然?。“遇刺的伤势据说已经?大好了,但是人想不?开。听说遇袭受伤的时?候,又听到了你……咳。”

他咳了声,含糊地带过。“总之,你的消息传过去,我那位了不?得的三兄据说是大受打击,人避入了山中,不?愿再去京城出仕。”

“但是朝廷的圣旨早下?了,尚书令的职位空缺以待,再不?入京的话,只怕要强硬请去。这次二?兄带着族人赶往司州山中,就是想要把人请出山,免得惹来圣上震怒,降下?雷霆手段。”

阮朝汐从震惊中逐渐缓过神。

“我不?知他遇刺受伤……还以为他的车队早已入京了。”她的眉宇间蹙起,露出懊恼神色,“怎么路上会遇袭呢。”

荀景游忿然?说,“你何必为他忧虑。三兄这样的人,做事手段无情,从不?会为你考虑,你又何必为他着想!上次我们的事——”

阮朝汐再度转过身,动人的侧颜又落在荀景游的眼里了。

她轻声阻止,“我们之间无事。”

“不?错。我们之间……确实已经?无事了。”荀景游苦涩地低了头。

“我不?明白三兄如何想的,既然?对你有意,却故意把你推给我,让我生出一场空欢喜。我只知道三兄对你生了心?思,半路把你拦下?,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抱回荀氏壁,阮家大兄当时?就在荀氏壁!”

“这就是他做事的手段,既不?顾惜兄弟的颜面,又不?顾惜好友的颜面,更未问过你半句。是,他是家族第一人,做事只求结果,但凡挡路的都被?他踩在脚下?,难怪可以在官场如鱼得水,我等兄弟远远不?能及,但他不?是女儿家托付终身的良人!”

说到这里,荀九郎激动起来,“十二?娘,你出奔得好!我听到消息时?,心?里畅怀大快!”

“……”阮朝汐抬手揉了揉眉心?。

“多谢你告知。按你所说,荀氏众多人北上司州无名山,路过管城,我会注意避让。”

谈话间已经?到了城门下?。乱世之中管理混乱,城门下?把守的官兵做事不?规矩,进城出城要收两茬的税。

李奕臣早准备了一小块风干的腊肉,正要交上充作出城税,往日里吆三喝四的官兵却满脸赔笑地跑过来,冲着荀九郎的马车连连作揖,守将亲自下?城楼寒暄,守门官兵低头哈腰地放了行。

阮朝汐坐在骡子车上,把一切看在眼里。

她恍然?想起,荀景游身上是有官职的。

士族郎君的晋升仕途和?寻常寒门截然?不?同?。起家官的品级再低微,过几年便直升上去,轻松跨越到寒门子弟一辈子也难以奢望的清贵官位上。

哪怕荀九郎眼下?只是历阳太守府里的小小文掾,过个三五年,或许一纸调令,就会升任管城太守。难怪下?头的官员处处巴结。

骡车跟随着马车顺利出了城。荀九郎自知官身的好处,眉宇间也带了些矜持神色,吩咐两车并行,扭头继续和?阮朝汐说话。

“我看你以普通百姓的身份,混迹于人群之中,处处行走皆艰难。如今你我……虽然?无事了,毕竟相识一场,曾为故人。你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直说便是。”说罢现出期盼神色,炯炯地望着她。

阮朝汐心?里确实惦念着一件事。

她刚才听说,荀玄微人在司州的无名山中。

霍清川为她整理的文书里,司州阮芷的生平记载道:“夜入司州东南无名山中的无名寺。堪破红尘,遁入空门。”

字纸早已焚烧殆尽,但生平却牢牢地记载心?头,从未忘怀。

“九郎,确实有件事需要你帮忙解惑。荀三兄所在的无名山,可是司州东南的那座无名山?山里是否有一座寺庙,叫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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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寺’?无名山中的无名寺,距离管城远不?远?”

荀景游一怔,随即笑了。

“你大概是误会了。并非是那座山特意起名为‘无名山’,而是惯例俗称,但凡没有名字的山头,一律成为无名山。司州各处山脉起伏,处处都是无名山,山中有不?知多少?无名寺,这叫我如何告知。”

阮朝汐恍然?。恍然?之余,神色间又露出明显的怅然?失落。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岂不?是无处可寻?”

荀景游看出她的失落伤怀,纳罕地问,“无名山里的无名小寺,不?知有多少?间。我确实是不?知,但佛门中人或许知晓?对于我们是无名寺,于佛家中人来说,或许各处大小寺庙,他们各个熟知也说不?定?”

阮朝汐思索着,点点头。

“说的有理。多谢你,九郎。相逢有缘,后会有期。告辞。”

李奕臣一扯套索,骡车和?马车分?开,荀景游猝不?及防,“等等!……你这就走了?别走,我有话和?你说!”

骡车放缓步子,阮朝汐在春日阳光下?回身。“何事?”

“你当真不?要我帮忙?往南有你阮家的人搜捕,往北有三兄的人搜捕,你在停留在豫北又不?算安全。”荀九郎指了指自己?,

“我近期打算出豫北,往司州,一路游历过去。你如果有意前?往司州的话,我可以送你一程。”

阮朝汐只听着,不?答话。

荀九郎自知问得唐突,急忙又补充说,“你的家臣也可随行。我看你们度日艰难,不?如随我寻一处司州城里置下?产业,安稳度日。我见故人衣食无忧,心?中也舒展畅怀。——岂不?是好过在乡野间居无定所?”

阮朝汐越听越觉得反常,警惕心?大起,随手一指骡车上的大包袱。

“家中几个兄弟相依为命,虽然?身在乡野,吃穿用度不?精细,但胜在自在,我心?中也舒展畅怀。多谢九郎相邀,我知你好意,不?必了。你自去游历山水罢。”

骡车和?马车分?开,才行了几步,马车却又追上来,横拦住骡车的前?路。

荀九郎问得还是那句,“留在豫北内外交困,我却可以送你去司州。你当真不?要我帮忙?”

盯着阻路的马车,阮朝汐的视线冷淡下?去,纤白的手指搭在匕首柄上。李奕臣反手握住了腰刀。

反复纠缠,意图不?明。

“直说罢,九郎。你纠缠我不?放到底想要什么。”

她直视着荀景游,“有人曾对我说过,天真的活法在坞壁外不?能活。如今我已经?脱离了坞壁庇护。不?错,我两度弃婚出逃,在豫州的声名算是毁尽了。但如果你因此生出了妄想,想捏住把柄,纠缠我做外室,你想也不?要想。”

听到‘外室’两个字,荀九郎一张白皙清俊的脸陡然?涨红。

“你怎会如此想我。我……我岂是会纠缠良家女郎做外室的那种人!”他又羞又恼,忿然?道,“我们三房家风严正,莫要多心?!”

“那好极。”阮朝汐仔细观察他的神色,“既然?无心?纠缠我做外室,那九郎如此热心?殷勤,冒着被?家族责罚的危险,又要送我去司州,又要出钱安顿,目的何在?可否直说?”

荀九郎支支吾吾不?肯说。

阮朝汐等候片刻,耐心?失尽,转头招呼李奕臣,“冲过去。”

骡子撒腿狂奔,荀九郎的马车不?依不?饶追了上来。

“你绝不?要往司州方向走。”荀九郎提醒她,“三兄调遣了数千部曲,在豫北往司州的方向搜索数月,至今在寻你!句句是真,我好心?好意提醒你!”

阮朝汐反问,“九郎目的何在?我不?信什么‘故人重逢一场,见你过得好,我便开怀畅意’之类的说辞。还是那句,有话直说。”

李奕臣斜睨对面,抖动套索,骡车和?马车分?开,眼看就要走往不?同?山道。荀九郎一咬牙,“你随我去旁边,我说给你听。”

两人下?车去了侧边,四下?里无人,荀景游实话实说。

“市集里意外重逢,我对你确实有点……但你迎面对我就是一招那个……至今心?有余悸,我对你什么心?思也歇下?了!但我心?里气恼三兄,心?意至今不?平。你弃婚出逃,他四处寻你,你若轻易被?他追捕回去,岂不?是令他畅怀快意!因此我要助你躲藏。天涯海角,躲得越远越好,叫他十年八年寻你不?得,懊恼锥心?!”

阮朝汐听得哑然?无言。她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原因,荀玄微把他自己?的从兄弟得罪至此,竟然?不?惜帮助自己?出逃也要给他下?绊子。

哑然?之余又觉得好笑,忍不?住侧过脸去,抿着嘴,微微地笑了。

荀景游说完便有些后悔,见阮朝汐竟然?听笑了,美人颜如玉,被?美人嘲笑的滋味却大为不?好过,心?里懊恼之极。

“是你自己?要听,听完却笑我。罢了,告辞。”羞窘得就要拂袖而去。

阮朝汐忍着笑把人拦住,“好了,如今我知道你的想法了。虽然?不?够君子胸襟,胜在意图坦荡,助人而不?毁人。感谢你如实相告,之前?是我误会,还请恕罪。”

荀景游心?里畅快了。

他矜持地咳了声,“如今可愿我助你出行了?我确实有事要去往司州。可以带你一程,并不?麻烦。”

阮朝汐莞尔道,“既然?九郎坦坦荡荡说出心?里所想,我也如实告知你便是。我和?三个兄弟一起出来的,现在需得回去和?他们商量。”

荀景游点点头,“我知道你还是不?够信我。唔……说起来,我和?释长生大和?尚近日有个邀约,会寻一处清静山中,与他对坐辩经?。你想问无名山里的无名寺,释长生大和?尚是个好人选。”

“就算你不?信我,佛门中人你总可以信得过。我安排你见一次大和?尚,你问清了无名山无名寺的下?落,便知我对你并无丝毫恶意。之后我们再详谈。”

阮朝汐心?里微微一动。

她思索着,和?骡车上的李奕臣看了一眼,问,“你和?释长生大和?尚约在何处辩经??”

荀景游大喜道,“你可是信我了?邀约的地点不?远,就和?大和?尚约在管城外五里的鹤山脚下?。”

“约的哪日?”

“三日后,正午时?。鹤山脚下?的鹤亭。”

“多谢告知。”阮朝汐转身对李奕臣说,“问好了,大兄,我们走罢。”

两边车道骤然?分?开,荀景游对着远去的背影发愣。直到骡车奔出了十几步,背后才传来他难以置信的追问,“你这便走了?三日后鹤亭你会不?会去?”

阮朝汐往后挥挥手,人已经?去远了。

——————

骡子吃饱了草料,又开始在青草萌发的乡野小路里飞奔,阮朝汐在耳畔呼呼的大风里打开包裹,翻看今日入城的收获。

翻着翻着,耳边却想起了荀九郎嘴里传来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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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玄微的车队在赴京中途遇袭受伤。

受伤时?,又正好接到了自己?出奔的消息。

他那样的人……也会心?灰意冷,想不?开?避入山中不?出?

山风呼呼地吹过耳侧,她在大风里失笑,自己?摇了摇头。

不?会的。荀玄微是她见过的最?善筹谋而独断的人,心?里定下?了什么主意,根本不?会与人说。等他轻描淡写提两句时?,大事已成。

所谓“心?灰意冷”,“想不?开”,都是多愁善感的人才会有。荀玄微待人接物的手段理智到接近冷酷,她只见过他三言两语,把别人的一辈子安排得明明白白,她想象不?出这样的一个人陷入情绪旋涡的模样。

他号称“隐居”也不?只一次两次了。之前?带她出行青州看海,走到半截被?人追上,她才知道,就连带她出行散心?这种小事,也能一石二?鸟,让京城远道而来的宣城王大为紧张,误以为他要弃官出奔青州。

宣城王一路对荀玄微小心?翼翼,嘘寒问暖,当真把他当成了品性孤高、不?慕权势的名士。那张清贵皎然?的外皮,不?知在京城哄骗了多少?人。

这次避入山中,数月不?出。多半又在谋划什么大计吧……

初春的山风煦暖,风里带着阳光青草的味道。阮朝汐抱着集市里换来的大包袱,坐在骡子车里,被?颠得昏昏欲睡。

闭眼即将睡去时?,却又忍不?住想,会不?会真的重伤了。

盘亘山中几个月不?走,到底受了多重的伤。伤势是不?是真的养好了。

难以想象气质那么出尘干净的人,满身是血的样子……

山风习习,她困倦地闭上眼,坠入梦境深处。

————

“快来人!郎君受了箭伤!来人!”

处处都是惊慌失措的哭喊尖叫,处处都是激战留下?的尸体,部曲且战且退,掩护着幸存的荀氏族人离去。

郎君领云间坞部曲赶往荀氏壁,激战整夜,只救出了不?到百人,大多是妇孺。荀氏男丁被?官兵搜寻屠戮,十不?存一。朝廷的追捕令已下?,云间坞的规模不?足以庇护众人,中原各处州郡,再无荀氏容身之处,车队一路往南疾奔。

郎君抱着七娘,把惊吓得昏死过去的幼妹交付给部曲。朝廷官兵紧追不?舍,荀氏全族犯下?了族诛大罪,生死不?论?,一波波的箭雨从半空落下?,马车被?扎得仿佛刺猬,车壁残破不?堪,处处是洞。一支铁箭射穿了车壁,他刚才替七娘挡了一箭。

梦中的自己?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年纪,毫无畏惧神色,冒着箭雨飞奔过去,利落登上破损的马车,单薄的脊背挡在受伤的郎君面前?。

反手拔刀,以身体挡住车壁破洞,对孔大医道,“孔大医尽心?救治。我来护卫郎君。”

孔大医拔除箭头的时?候,鲜血喷涌而出,背后传来闷哼。

她迅速地回头瞥去一眼,目光里满是忧虑。受伤的郎君清醒地靠坐着,额头冷汗涔涔,唇色失血泛白,但神色如寻常般镇定,目光直视入黑夜。他的身上向来有令人信服的安宁沉静的气质。

察觉到前?方的忧虑凝视,郎君的眸子转过来,冲她温和?地笑了笑。“多谢你护卫。”

他仔细打量着面前?半大少?女的姣丽形貌,从西苑女童的名册里回想姓名。“我记得你。你应该是三年前?进西苑的,对不?对。我记得你姓阮……”

“有劳郎君记挂。”她羞赧地笑了笑,握刀的手心?有点冒汗,报上自己?的姓名。“我叫阮阿般。”

阮朝汐被?推醒了。

“阿般,醒醒,我们到了。坐骡车也能睡着?”李奕臣收拾好骡车,又轻推了她一下?。

阮朝汐揉了揉眼睛,跳下?车,提着大包小包穿过小院篱笆。

梦里传递的紧张情绪,随时?准备拼杀的绷紧防备,对视瞬间的喜悦悸动,醒来至今还在心?底徘徊,久久不?能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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