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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朝汐 香草芋圆 56236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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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第61章

荀莺初走前悄声说话。

“我和钟十二脾性不投。我说往东,他偏往西。我们见?面好?话都说不上三句就要?吵嘴。如?果中间没有你调和着,我和他早不见?面了。”

“但是十二娘,你不同。你温和沉静,我看十二郎和你惯常能说到一处去?,他不肯听我讲话,倒是能听你的。你刚才又称赞十二郎为人重情义——”

不等她说完,阮朝汐随手捡起笔山上的一支细笔,往荀莺初额头上不轻不重敲了一记,起身开门。

“都快四更天了。趁天黑着,赶紧回屋歇着去?。”

耳房方向?的门帘细微地颤动。白蝉在隔壁悄无声息地睡下了。

阮朝汐心想,她们在窗边耳语,耳房那里能听到多少。白蝉和她亲厚,但荀玄微是她的主上,她会不会原封不动地回禀上去?。

灯吹灭了。阮朝汐躺在黑暗里,对面墙上挂着的琴影若隐若现。

钟少白、莺初和她三个一起长大。每年酷暑时节,必定要?过来山间凉爽的云间坞过两三个月,彼此算是知根知底。

十二郎的性格确实不够好?。冲动易怒,做事欠缺思虑。静不下心来读书,以至于?才华平平,和年岁出身都差不多的荀九郎在一处被乡郡里清议,一个被捧到了天上,一个被踩到了地下。

但人就是这?样,天下完美无缺之人有几?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谁不是七情六欲,喜怒爱憎俱全。

冲动易怒,年少热血。

做事欠缺思虑,千里一诺送行?。

阮朝汐看人,确实不怎么看文采卓然,看的是人品。

她自己重情义,看人的人品里也极重情义。

阮朝汐在漆黑的深夜里,睁眼盯着白墙,想事,想人,想荀莺初半夜石破天惊的那句“他倒是桩桩件件符合”。

人和人当真不同。七娘那么清浅直率的性子,居然想找个类似荀玄微性情、年长五六岁,体贴包容的夫君。

她难道就没想过,被人一眼窥破内心,当做小孩儿无理取闹,不和她计较,才会对她体贴包容。

阮朝汐自己多思而?敏锐,极不喜欢被人窥心,但荀玄微偏喜欢旁敲侧击地询问她心里想什?么。

有时嘴里不慎露出几?句,就被揣摩去?了当时的所思所想,那感觉仿佛小兽被迫摊开柔软肚皮,在日光下露出隐藏不想见?人之处,滋味实在不好?受。

衾被蒙头的黑暗里,阮朝汐心里默默地想着。

如?果有个心思清浅直率的夫君,她一眼就能看出他生气什?么,高兴什?么,少了许多揣摩烦心,双方直来直往,应该能琴瑟和鸣吧……

抿紧的唇角不知不觉展开几?分。阮朝汐把衾被盖在头上,在黑暗里闭目睡去?。

———

天光大亮时分。窗外传来了喜鹊鸣叫。卧榻里酣睡的少女迷迷糊糊翻了个身。

似乎有人碎步过来探查,又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出去?。

书房里传来模模糊糊的低声议论,“……还在睡着……”

“……七娘那边也未起身……”

“……昨夜太胡闹了……”

阮朝汐困倦得睁不开眼。

窸窸窣窣的动静,是白蝉和银竹打扫书房的细微声响。她们两个说得来,偶尔边洒扫时闲聊几?句,多数是银竹说,白蝉听着。

模模糊糊的议论声还在继续。

“……未相中陈家也就罢了,颍川陈氏门第原本就差一等……钟氏和荀氏门第相当,钟氏的相看宴,郎君怎么也……”

“……郎君要?寻的娘子,岂是你我所能置喙的……”

“……钟氏四娘我见?过,实话说,性情太骄纵了些,或许因为这?个缘故……”

“……听昨日跟着七娘过来的春晖说,大夫人要?往衮州那边的大族寻了……”

“……那里头这?位怎么办……”

阮朝汐在紫绫卧榻里睁开了眼。

“……嘘。莫吵醒了里头这?位……说起来是郎君看顾着长大的,这?份从小到大的情谊世?间难寻……除了分支出身差了些,其他处处都好?……”

“……偏这?出身贵贱,爷娘是谁,都是天生注定,差一等就是差一等,再也改不了的……”

“……里头这?位毕竟是阮家小娘子,再差能差到哪里去?……想想小院里被扛出去?的那两个……”

“……唉……”

私下的交谈悄悄地终止了,室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阮朝汐睁着眼,听着耳边重新响起的细微擦洗声。

————

“霍大兄!”

阮朝汐匆匆洗漱完毕,一路小跑下了长廊,拦住正穿过庭院的霍清川。

“我有事想……想问霍大兄。”她喘着气说,“这?边不方便说话,沿着长廊一边走一边说。”

霍清川的视线转去?旁边。他奉命接连做了几?件事,如?今心怀愧疚,不敢直视她,放缓脚步跟随在身后。“十二娘请问。”

“看这?个。”阮朝汐找了处僻静地,直接拉开卷轴,展示出涂黑的一页。

霍清川身为编纂之人,一看前后位置就明白被涂黑的是哪位生平,吃惊地立定,瞠目片刻,一跺脚。

“这?……你怎的把这?页给涂了!”

从他的表情动作,阮朝汐已经得到一半的答案。现在嘴里要?问的就是另一半了。

“我以为霍大兄疲累不堪,编纂出了疏漏……”

她慢慢把书卷卷起,“怕霍大兄受责罚,半夜拿墨涂黑了。早上在书房里看见?了霍大兄,赶过来提醒一声,今日若疲累了便早些休息。看霍大兄的意思……难道我涂黑的那页,不是疏漏?”

霍清川果然露出踌躇的眼神,欲言又止。

阮朝汐偏了下头。她站在长廊围栏边,细碎的阳光映照下来,头上簪着的牡丹金簪光芒耀眼。

簪尾金光闪过眼底,霍清川的瞳孔细微收缩,视线转向?旁边,又露出了痛悔的神色。

“十二娘……唉,阿般,我如?何与你说。”霍清川叹息着。

“这?个给我。”他抬手点?了点?卷轴,“我连夜做个新的来,把涂黑的那页补回去?。”

阮朝汐抱着不给他。

“霍大兄先说清楚,为何那页会出现在卷轴里。”

霍清川人虽站着不动,表情却显露出激烈的挣扎,最后隐晦地提点?了一句。

“既然郎君吩咐下来,把这?页添补进名?册。其他的人选……你都不必看看了。”

阮朝汐心里一沉,手一松,卷轴被霍清川拿走。他对着涂黑的那页摇摇头,收起夹在腋下。

走出几?步,想起什?么似的,回身郑重问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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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我叫你把过去?的乡野过往俱都忘了。你可曾当真全忘了?”

阮朝汐站在细碎秋阳下,直视着对面的蓝袍青年。

霍清川此刻显露出真切关怀,不再是个面目模糊的荀氏家臣,而?又是赠她冰花,赠她金簪的霍大兄了。

她吐露了一句实话。“不曾忘。”

“不曾忘就好?。”霍清川的神色舒展开来。

“从前是我太过浅薄了。阿般,你不曾忘旧事很好?。你需牢牢记住,眼前你有的一切,都是郎君给予的。不管你身上挂哪家的玉佩,不论你称呼“坞主”“郎君”还是“荀三兄”,内里并?无不同。总之,莫要?忘本。无论郎君吩咐你做什?么,切莫忤逆了郎君。”

阮朝汐盯着地上的青石地,不应声。

霍清川着急起来,还要?再说,院门外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熟悉的清脆木屐声响。部曲们护卫着荀玄微从前院回来了。

霍清川惦记着涂黑的书卷,匆忙夹着卷轴要?避让开,阮朝汐伸手拦下。

“名?册我还要?用。不必麻烦你换新了。莫担忧,荀三兄不会打开看里面的。”

在霍清川震惊的神色里,她捧着那卷涂黑的名?册,光明正大走到庭院里,迎上前去?。

“荀三兄。”

“今日怎么心情这?么好?。”荀玄微在深秋阳光下停步,仔细打量几?眼,露出清浅笑意,和她并?肩穿过锦鲤池边。“刚才见?你和霍清川说话?”

阮朝汐把卷起的名?册在他面前晃了晃。

“拦了霍大兄,问他里头写的是真的假的。如?果名?册录的都是真的,豫州风气清正的门第实在不多。有些家族儿郎怎能浪荡至此。家中尚未娶妻,就携妓子公然登山出游——”

荀玄微轻笑出声,抬手拦住她后面的半截话,“这?些话不妥当。女儿家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身侧跟随护卫的燕斩辰听到不对,早躲去?了旁边。

阮朝汐便把卷轴背在手后,跟随颀长身影走过梧桐树。“霍大兄也说了差不多的话,绕来绕去?,反正不直说。”

荀玄微拂去?肩头的落叶,淡然应她,“都是详实记载。千真万确。豫州风气清正的门第确实不太多。”

阮朝汐跟随在他身侧,走上几?级台阶,把卷轴冲身后的霍清川晃了晃,示意他不必等了,走罢。

“钟家呢。钟家的门第风气,可像记载里那般清正?当真是男子四十膝下无子才可纳妾?当真是成婚前不得有庶子?”

荀玄微好?笑地瞥来一眼,“是你自己问的?还是七娘要?你问的?是不是昨夜她又求到你面前了?”

阮朝汐没应是,也没否认。

正好?走上了几?级台阶,要?进书房时,荀莺初的随身女婢低头迎上,“奴有急事回禀三郎君——”

荀玄微脚步未停。

“可是昨夜七娘的事?七娘夜里出来找的是十二娘,小姊妹说几?句夜话并?无大碍。你回去?好?好?服侍七娘。”

白蝉掀开了帘子。

阮朝汐捧着清茶坐在对面,心不在焉地啜口茶。云间坞是他一手打理多年的地盘,里头大小事,只怕都瞒不过他。

她起身抱了兔儿出来,随意喂了把草。

要?好?好?地隐藏住自己的想法?,要?慢慢地旁敲侧击。

从人嘴里套话的本领,她眼里看多了,耳边听多了,总能学会一些。

她顺着刚才的话头说,“钟家的门风确实是七娘托我问的。荀三兄和我说过了,我只管问,只要?你能答的,都应答我。”

她今日看似心情不错,说话语气比平日亲昵些,对面的郎君听着,眼里带了笑意。

他果然极温和地回应,“不错,只要?我能答的,我都应答你。钟氏的门风确实是豫州最为清正的几?家。荀氏和钟氏世?代交好?通婚,也是看他们的家风清正,儿郎心地仁厚。你回去?告知七娘罢,莫让她担心了。钟十郎很不错。”

“这?个是我代七娘问的。至于?我自己也有疑问。我想问……和九郎的婚事,究竟为什?么轻易作罢。荀三兄的说辞是两家结亲,不愿结仇。但我听到几?句流言蜚语,说……”

阮朝汐低了头,不动声色地自嘲了句,“因为是我的门第不够,原本就是高攀,因此才轻易作罢。”

荀玄微镇定地啜一口茶。

“流言止于?智者。你是女儿家,虽然是分支女,依旧出自阮氏门楣。不像男儿郎以后要?议品,要?出仕,才需要?格外地看重门第分支,嫡庶房望。阿般,你出身并?不差,何必自弃。”

阮朝汐垂眼,“纵然我父亲是阮氏士族,但我母亲……”

“你母亲的坟冢已经迁入阮氏壁了。”荀玄微耐心地和她解释,“泰山羊氏女,京城望族,门第显贵。”

阮朝汐挪开视线,目光不对视,不给对方任何一个窥探内心的可能。她的声音更软更轻,听起来有些不安。

“荀三兄,你也知道的。我母亲泰山羊氏女的出身……不真。”

荀玄微抿了一口温茶,悠然道,“天地之大,除了你我,还有几?人知?你不说,我不说,有谁会说。”

话说到这?里,就该停止了。但阮朝汐又往下追问了一句。“我母亲到底是什?么出身。寒族?庶民?良口?……贱口?”

对面递过来一个眼神。那道眼神里带着明显的不赞同。荀玄微起身去?了书架边,取出一本竹简装订的前朝古籍,一本《汉书》。《汉书》放在阮朝汐眼前,自己慢慢翻阅起竹简。

委婉无声的拒绝。阮朝汐知道,自己的问题,必然得不到回应了。

她想了想,换了个少见?的方式,

她默默无语地在对面坐了一会儿,往书案上沮丧一趴。

动静不小,对面的郎君被惊动了,视线带着诧异,在她赌气般趴着的纤细背影转过一圈。他把书简放下。“怎么了。”

阮朝汐将称呼里的“荀”字也去?了,人赌气趴着,语气带着柔软的恳求。

“原本是不该多问的。但一来,这?件事在阿般的心里横亘多年了,求三兄解惑。二来,”

在荀玄微的注视下,她侧身摸过名?册卷轴,素白的指尖往前推。因为动作迟疑,而?格外显出几?分羞赧。

“这?书卷里记录的郎君,出身各个不同。有大宗嫡支,又旁支庶脉的。我每个都选得?昨日七娘来和我说,我才知道,原来出身高低不同,士族娘子也分了三六九等。我母亲……”

荀玄微莞尔,捧起清茶,又喝了一口。

“好?了,别拐弯抹角地想法?子问了。可以与你说的早和你说了,不能说的,我自不会与你提。你母亲的泰山羊氏出身,算是京城大族,虽说比颍川陈氏略低一等,也算是司州二等望族了,堪配豫州士族门第。阿般,你实不必自弃。”

阮朝汐垂眼盯着地。

她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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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是分支出身,明面上的母族比颍川陈氏还低一等。

对面这?位,连颍川陈氏的大宗嫡女都看不上,嫌弃陈六娘出身低;自己的出身按照那套三六九等,在他心目里,岂不是排到末流去?。

明面上不显什?么,她抿着嘴,显露出被安抚的喜悦模样,捧着卷轴回去?坐下。

心里只觉得好?笑,好?笑里又有点?荒谬。

一边品评门第,将名?门望族也评出了一等二等,总要?分出个高低,一边又宽慰她“不必自弃”。

言语劝的是她,显露的是他自己的心意。

她和人相处,喜爱谁。亲近谁,不喜谁、冷落谁,看的从不是人的出身门第。

但荀玄微不同。似他这?般的高门优渥出身,从小耳濡目染,必定是极为看重门第,以门第取人的。

温雅如?皎月的外表之下,无懈可击的言辞里,他的真实内心,究竟是如?何看待父亲出于?旁支,母亲出身低微的自己。

她拿青竹叶逗弄着笼里的兔儿。昨夜七娘过来的事既然不再是秘密,她安静地等待询问。

对面的郎君将排列错漏的竹简拆下几?支,放置在书案上,果然问起昨夜事。

“昨夜七娘过来,你给她看名?册了?胡闹。她已经定下钟家,看了也无用。”

“只着重看了钟家十郎和十一郎的生平。”

“她没有对名?册生出疑问?”

阮朝汐缓缓摸着兔儿的长毛,这?句话意图问什?么。

啊,他不知那页已经被涂黑了。家里在议亲,他的生平出现在名?册里,如?果被七娘见?了,确实会生出疑问的。

“什?么疑问。”阮朝汐歪了下头,清澈的眸子露出疑惑。“昨夜和七娘一起看了钟十郎,钟十一郎,她说陈五郎貌陋,才跳过去?那页,我就被她骂了。后来就不看了。”

“你怎会被她骂了。”荀玄微好?笑地停了手里挑拣的动作,“说了些什?么。”

“昨晚七娘说了不少荀氏壁的事。她家六娘原来是婢生女,我都不知。之前我还觉得奇怪,难叶山出游那次,七娘,八娘,九娘都去?了,年纪更大的六娘却未去?。”

荀玄微手握着一支错位的竹简,古籍装订错漏太多,简直无处下手,皱了下眉。“婢生之女,自是不能去?的。”

阮朝汐逗弄兔儿的动作顿了顿。

她很快补了一把青竹叶,继续若无其事地喂起兔儿。

“我知道荀家八娘也不是嫡出,为何八娘去?得,六娘去?不得?昨晚我拿着名?册和七娘一起阅看,随口问起她家尚未出阁的六娘和八娘,名?册里可有合适的,被七娘骂了。”

荀玄微失笑,停下了检索竹简的动作。

“我让沈夫人莫和你多说乌糟事,她怎么教的,竟要?把你教成白纸一般?八娘为妾生庶女,需得多备嫁妆,从门第低微的末等士族里挑选夫婿;六娘婢生女,不堪婚嫁。你把她们和七娘放在一处问,岂不是辱没了七娘。难怪七娘骂你。”

阮朝汐心往下沉。

妾生为庶,婢生为孽。一个要?从末等士族门第里选夫婿,一个不堪婚嫁。

她的心逐渐沉到了深潭底,面上反而?冲面前的郎君微微而?笑,浅笑眸光动人。

“昨夜还听七娘说……”她趴在案上,带出明晃晃的试探,柔白的手指随意拨弄竹简。

“听说三兄连着四五场相看宴都未相中,豫州大姓门第几?乎都相遍了。人称玉人的陈家六娘,门第才貌冠绝豫州的钟家四娘,还有阮氏最出色的十姊……到底要?什?么样的娘子才和三兄堪配?”

试探太过明显,几?乎算是明问了,荀玄微睨过来一眼,眸光里带出隐约笑意。

“一场都未去?。”他翻过一篇书简,慢悠悠地道,“那几?个也配称冠绝豫州?和我堪配的,自然是真正冠绝豫州的小娘子。”

阮朝汐偏过头,枕着手肘趴在案上,手里的竹叶逗弄着兔儿。心里寒意越来越浓重。

当真是眼高于?顶!

第62章第62章

荀玄微放下竹简,唤来了?白蝉。

当?着阮朝汐的面?,将一封准备好的书信给白蝉,差遣她去荀氏壁。

白蝉双手托举着退下几步,回身犹豫道,“往返只怕要耽搁五六日。奴不在时,十二娘的起居伺候——”

“有银竹。你明日便?可?动身。”

白蝉退下了?。

阮朝汐停止了?给兔儿?喂草的动作,吃惊抬起目光。这?几日只见前院人来人往,日日都有往返京城的信使,这?是她头一次见荀玄微差遣白蝉出去做事。

“最近的局面?……已经如此紧张了?吗?需要白蝉阿姊出坞办事。”

“局势不怎么紧张,只是事关私事,要入后院交给我母亲,母亲还要留她两日问话。不好劳动家臣。”荀玄微也随意给兔儿?喂了?把草,噙着笑安抚她。“莫要追问了?。等她回来,我再与你说。”

荀玄微的母亲是荀氏壁的大夫人。阮朝汐没有见过她,只听?说是是位威严稳重的夫人,和荀氏家主的关系并不亲近,独居在一处幽静院落里,喜爱研读佛经。

白蝉的即将离去,加剧了?阮朝汐的不安。

仿佛有一张无形大网,将她网在中央。细白指尖蜷了?蜷,她强忍着烦躁,侧身靠坐隐囊,看似专注地?逗弄着兔儿?。

人性幽微,邻人疑斧。无事也会生出事端。她本?性不喜迂回的试探。

按她的性子,本?该向?面?对霍清川时那样,直接打开卷轴,把涂黑的那页给对面?的郎君看,告诉他,她的不情愿。

但破釜沉舟的风险太大了?。直通悬崖的险路原来不止一条,她要想想,再想想。

“人生大事,并不能轻易打算好。”她把所有的竹叶全喂给了?兔儿?,平心静气把书卷收起,起身行礼告退。

“多谢三兄解惑。名册的人选,让阿般再想想。”

—————

阮朝汐快步往南苑方向?走。

如今她不许入南苑,钟少白不许出南苑。一道木门,竟像隔着山海。

迎面?瞧见钟少白的侧影。他坐在庭院的长廊栏杆角落,拐杖在身边。

长廊高处爬满的青色葡萄藤蔓遮蔽住了?阳光,少年英气的眉眼间落下藤蔓细碎的阴影,看来竟然有几分不符合年纪的郁色。

下一刻,听?到动静,转头望过来。阮朝汐的身影落在他眼底,那抹郁郁之色立刻消散了?。

他猛地?撑起身子,拿起拐杖,身姿原地?站得长杆笔直。

“你来了?。”他矜持地?说,“日子无聊,我晒了?一会太阳,差点都快睡着了?。”

南苑人少,有点动静格外引人注目。短短一句话功夫,莫闻铮已经站在门边,望向?庭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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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被勒令不许迈进南苑一步,一个被看管不许出南苑一步。两人隔着一道门说话。

“看你在南苑过得无趣,我这?有只兔儿?,你拿去玩。”阮朝汐从银竹的手里提过小笼,递了?过去。

“这?是养在书房里的。只是借你,过两日我还要拿回的。”

钟少白提起笼子,小心地?揭开黑布往里探视。

“银竹,忘了?拿兔子的食料了?。”阮朝汐回头吩咐,“你替我多拿些过来。”

银竹诧异地?望向?对面?。钟氏家仆才刚从她手里接过鼓鼓囊囊的布包。“干草,菜叶,奴都备下了?。”

“兔儿?喜欢吃新鲜的青竹叶。劳烦你去竹林边薅两把细竹叶来。”

银竹不甘不愿地?去了?。

钟少白不怎么专心地?逗弄着笼里的兔儿?,抓紧难得的机会,压低嗓音加快说话,“外兄欺人太甚,我家家仆也看不下去了?。昨夜我家有位忠仆,带着我的手书,拼死出了?云间坞!”

阮朝汐递过一把干草,拍了?他手背一下,“别摸它的嘴。兔儿?急了?也会咬人的。”

钟少白闪电般缩手。手背被拍了?一记,耳朵倒红了?。

他掩饰地?咳了?声,把手背到身后,搓了?搓指尖。“你说得对。我没养过兔儿?。”

阮朝汐的思绪早从兔儿?身上转开了?。她熟悉云间坞的严密防守,因此察觉出不正?常。

“你家仆昨夜顺利出去了??未被抓获?不可?能。”

“就算顺利摆脱了?主院的值守部?曲,奔出了?主院。坞壁大门不开,何人能出去?想要坞壁大门半夜开启,除了?荀三兄亲自出面?,其余人等需得去前院领一份加急钤印,就连杨先?生也不例外。你钟氏的家仆没有领前院钤印,出不去的。”

她怀疑地?说,“我觉得是荀三兄受够了?你,故意放你家仆出去,好叫你家里早些来人把你接走。”

钟少白:“……”

银竹匆匆走去远处院墙边的竹林边薅竹叶。

留给他们说话的时间不多了?。

“管他为什么。总之,我的家书已经出了?云间坞,一两日就能传回钟氏壁。三日之内,家里必定有人来接我。”

钟少白强忍激动,开口邀约,“十二娘,你……你要不要随我去。”

阮朝汐摇头:“只怕三兄不放我走。”

“管他怎么说!”钟少白怒道,“他是我阿父还是你阿父?我称他一声外兄,他和我们是同辈人!他管不了?我们!”

阮朝汐还是摇头。隔着一道院门,放轻声音,极冷静地?和他分析。

“你上头有父母,荀三兄管不了?你太多事。但我是他自小领进云间坞,又被他请来的傅母教养长大。他对我如父兄,他管得了?我的事。十二郎,荀三兄不点头,我出不去的。”

阳光越过院墙,映亮了?门边的纤长身影。钟少白留意到了?她神色不寻常的凝重。姣色动人的眉眼失了?惯常的鲜妍润泽,唇色有些苍白。

他吃惊地?问,“你……你的气色怎的如此不好。可?是最近天?气转凉,冻得睡不好?我这?里有皮褥子!”转身就要招呼家仆开箱笼。

阮朝汐拦住了?他。“不相干的。我近日确实睡不大好。因为有些事——”

压抑在心底的种种情绪几乎漫溢出来了?。激荡的情绪需要一个宣泄口。她轻声询问起面?前的少年。

“我听?到一个让人难过的故事。有个亲善多年的长辈,为人和煦温文?,照顾子侄长大。那子侄长大后,渐渐发现长辈原来存了?私心,意图谋夺子侄……唔,子侄的妻室。”

“但那长辈并未当?面?明说。子侄心里只是怀疑。人心幽微不可?查,纵然有许多的人证物证显示那长辈确实怀了?私心,但子侄心里始终在想,万一冤枉了?那长辈呢。长辈身边不缺……唔,般配女子。若只是因为捕风捉影,冤枉了?抚养他长大的长辈,岂不是要懊悔终身。但若是装作不知?,任由事态发展下去,说不定哪天?醒来,妻室就被长辈谋夺走了?,再也无还手之力。”

钟少白震惊了?。“——莫非是你阮氏壁里的阴私事?!”

阮朝汐任由他揣测,只催促,“十二郎,说说你的想法。此事甚急。”

钟少白想也不想:“谋夺家产也就罢了?,谋夺妻室,人神共愤!即使长辈抚养子侄长大,有养育之恩,子侄也不能连自己夫人都赠了?他!捅他一刀,不伤性命,就当?回报了?养育之恩,两袖清风,出门而去。我辈男儿?何处不能为家!”

阮朝汐还是摇头。

“不行。”她叹息说,“养育多年的恩情,何至于还报一刀。子侄只想安然摆脱窘境,尽快出门远行。”

钟少白露出了?大惑不解的神色,咕哝着,“要我遇上夺妻之恨,一刀还是轻的。”苦苦思索了?一阵,说,“空穴不来风,长辈的私心多半是真?的。子侄不能再束手待毙了?,直接带着夫人远走高飞便?是。”

“万一长辈是被冤枉的呢?就算九成可?能是真?,他当?真?要谋夺子侄,但剩下的那一成可?能还在。”阮朝汐苦苦思索着,“若我是那子侄,我倒是想……找法子探明长辈的意图,早做决断。”

钟少白一拍手,“也是个好法子!”

银竹回来了?。将细竹叶交付给钟氏家仆,目光满是怀疑警惕之色,在门边对站的少年少女身上转了?一圈,催促:

“十二娘,兔儿?和食水都交付给南苑了?。我们还是回罢。”

钟少白才不搭理银竹,只对阮朝汐说,“别想别人家的事了?。少思虑,多吃喝,看你这?两日都瘦了?。”转身慢慢地?往南苑长廊里走。

他这?两日已经可?以脱离木拐,缓慢走几步。

阮朝汐遥望着他背影走远。

骨裂伤处未全好,步子走得慢,但少年的瘦削背影挺得笔直。知?道她站在身后未走,抬起右臂挥了?挥手,催促她回去。

阮朝汐弯了?弯眸子,遮蔽心头的忧虑暂且褪去,露出一个浅淡笑意,转身回返。

自从昨夜被荀莺初一句话无意点破,她从此就有了?心事。

但少女情窦初开的心事,被她隐藏得很好,并没有暴露在任何人面?前。就连刚刚会面?的钟少白自己,也不能察觉她的心事。

荀玄微对她的举止露了?破绽。霍清川是人证,名册是物证。但破绽不够大,不过是在她熟睡的深夜里,坐在她的卧榻边,打量她的睡颜,指腹轻微地?拂过脸颊和嘴唇,举止稍微越了?界。

之后的每个白日里,他还是光风霁月的荀三兄,言语温和体贴,行止绝不逾矩。

就在刚刚过去的早晨,坐在五彩晕光的书房里,她对他显露亲昵,他回报以温煦暖意。有那么一个恍惚瞬间,她竟然忍不住生出个念头——

这?么多的揣测,心底升腾的黑暗想法,会不会从头到尾都想错了?方向?,错怪了?他。

会不会那夜她睡迷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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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越界抚摸,其实都是她做了?个梦,梦里自寻烦恼。

如果她当?面?直率吐露心思,指着名册说:“荀三兄,十二郎很好。我选他。”又会如何……

阮朝汐思索着,缓步走过落叶庭院。

理智压制了?冲动。

空穴不来风,如果长辈当?真?对小辈起了?觊觎之心,她要他露出更多的破绽。

她要看他暴露更多心底的真?实。看清楚了?,早做打算。

鼻下传来了?隐约花香。正?是秋日风气,菊花开时。阮朝汐除下鞋履,只穿足衣步入书房,询问耳房里准备启程远行的白蝉。“小院里是不是新摆放了?许多花?我远远地?都能闻到菊花香。”

白蝉笑起来。“十二娘这?么远便?闻到了??各色秋菊,从后山直接运进小院里的。摆放了?许多盆。景致极美的。郎君吩咐说,先?捡一批最好的放在小院里,其余的过两日陆续放去各苑。”

阮朝汐看似随意地?问,“听?说菊花可?酿酒……”

“今年的菊花刚开,酿好菊花酒要等两三个月。去年的菊花酒倒是还存了?几坛子。十二娘可?要奴拿来?”

“替我拿一小坛。”阮朝汐不动声色地?说,“再邀了?七娘来。秋日无聊,我和七娘对着满庭院的黄叶和五彩锦鲤,喝点应景的菊花酒。”

——

“十二娘醉沉了??”

荀玄微傍晚从前院回返,刚进院门便?听?说了?消息。

银竹接过氅衣,低眉敛目地?回禀:“晌午闻到了?小院里的菊花香,十二娘起了?雅兴,想起了?每年秋季酿制的菊花酒。”

“奴等拿了?去年的一坛酒来。原本?以为十二娘尝个新鲜就罢了?。没想到邀了?七娘来,和七娘一起坐在锦鲤池子边,不要奴等伺候,两人竟喝完了?整坛。当?时奴见酒坛子空了?就觉得不好……”

荀玄微打断了?琐碎回禀,“人呢?现在何处。”

银竹迟疑往身后看。

“七娘喝多了?酒,拉着十二娘进了?小院,头顶明晃晃的日头还未落山,两人就嚷嚷着什么“对月赏花风雅事”……一个扶回了?厢房,一个醉倒在书房。哎,满地?白沙糟蹋得一塌糊涂……”

银竹的心中不无忧虑。小院是郎君最为看重的散心地?。平日里轻易不让人进,就怕糟蹋了?满院子的景致。

里头铺了?满庭院的白沙,都是从青州海边挑拣了?运来的。

几棵疏落有致的枫树,都是先?在纸上画好了?想要的模样,遣人去枫林里,一棵棵照着画样寻来,又每年精细修剪。

充作阵眼的两颗黑白奇石,更是独一无二的孤品。

从前被七娘糟蹋了?小院,她们这?些看护小院的女婢都要挨罚的。

但今日郎君的心情似乎不错。听?着小院里被两个醉酒少女折腾得乱糟糟的惨状,像是听?到了?有趣的事似的,轻轻笑出了?声。

“去看看醉猫儿?干的好事。”

阮朝汐醉倒在书房卧榻。脸颊酡红,鼻息悠长,人侧枕着睡下,怀里死死抱着隐囊不放。

白蝉坐在身侧看护,想要把隐囊拿过来,扯不动。凑在耳边唤了?几声,沉醉的人毫无反应。

身后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白蝉起身过去行礼,眼睁睁看着郎君穿过后门,去了?长廊,看到了?满地?狼藉的白沙庭院。

脚步声很快回返,荀玄微绕过屏风,低头打量脸颊酡红的少女,伸手将她抱紧怀里的隐囊取下,自己回了?靠窗的书案边。

白蝉急忙把隐囊放去角落。“十二娘的衣裳尚未换好,沾染的酒气冲撞了?郎君。郎君恕罪。”

醉酒的少女软绵绵地?侧卧着,对周围说话动静毫无反应,挡风的软衾拢住肩头,只露出小半张醉意绯红的动人容颜。

书房里响起简短的对话声。“醒酒汤可?熬煮了??”

“尚未来得及熬煮。”

“衣裳等下再替她换。你先?去熬煮些醒酒汤来。”

“是。”白蝉转身出去了?书房。

屏风遮蔽的卧榻里,阮朝汐闭着眼,动也不动,鼻息清浅悠长,沾染了?酒渍的衣裳发散出浓烈的酒香。

安静的书房里响起一声吱呀轻响。白蝉出去时轻手轻脚地?关了?门。

阮朝汐侧卧在小榻里,乌发蜿蜒垂落,枕着自己的手肘。

身侧起了?细微的响动。窗边的郎君起了?身。

阮朝汐闭着眼,心脏跳动渐渐加快,人动也不动。她虽然闭着眼,但五感极致延伸,几乎还原了?眼前的景象。

荀玄微从屏风外走近,步履从容地?走近走到她身侧,和上次深夜一样,倾身打量她的醉后睡姿。

阮朝汐屏着呼吸,紧闭起嫣红的唇。

上次的深夜里,温热的指腹曾经落在她脸颊,又落在她的唇上。

这?次是黄昏暮色的时刻,众人都未歇下,白蝉很快会回来,银竹就在耳房。

她选了?这?个不算晚的时辰,心里其实多少还存了?一线希冀的。

一只手托住了?她。

侧卧的身子被轻轻翻过来,掀开了?衾被。阮朝汐的呼吸瞬间停滞,装作醉后不松手,死死拽住软衾角不放。

有人极轻地?抽了?几下被角,没抽动,无奈地?笑了?下,衾被盖回肩头。阮朝汐无声地?吐了?口长气,下一刻,身子却蓦然一轻,她身上裹着软衾,整个人被拦腰抱起,穿过后门,进了?小院长廊。

衣袍滑过滚烫的脸颊,有人倚着她身侧坐下了?。

酒后发热的脸颊碰着柔滑锦料的瞬间,阮朝汐无声无息地?睁了?眼,浓密长睫后的眸子睁开一条缝。

他们此刻正?枕着庭院中央的黑色奇石,视线里的湖色广袖蜿蜒垂落地?面?。身侧放了?一壶酒,却是摆放在书房里的,从京城带回来的最后一壶梅酒。

脑后一松,他抽走了?支撑她头颈的手肘。

阮朝汐原本?侧身倚着黑石,少了?手肘支撑,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滑落。

她闭着眼,指尖在衣袖里蜷了?蜷,什么支撑的动作也未作,就这?么往细沙地?上滑。

一只修长的手接住了?她。

调整了?一下她的睡姿,从侧身调整为俯身趴伏的姿势,倚靠在他的腿上。吐着热气的润泽的唇贴着膝头。

温暖的手指捋过她的浓黑长发,蜿蜒垂落的发尾拢在手里,仿佛抚摸兔儿?长毛般的,一下下轻抚着。

阮朝汐动也不动地?伏着,揪紧身上的软衾。这?是远超出她预估的情况,她受到极大的震惊。

具有安抚意味的动作很快就变了?味,从发间滑落,到了?脸颊,揉了?揉柔软洁白的耳垂,

“菊花酒也能喝成这?样,究竟喝了?多少?”清冽嗓音里带着笑意。

“知?道自己酒量浅,偏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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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人做喝酒赏花的风雅事。七娘的酒量随了?她家阿父,喝个三五十杯也无事。你偏邀她喝酒,这?次醉倒了?怨谁。”

“中庭秋月,喝酒赏花,奏琴作赋,古来风雅事也。你倒是风雅一场,看看把我的庭院糟蹋成什么样了?。”

温热的指腹拂过小巧白皙的下颌。“你啊,叫你多花些苦功学琴,你却日夜苦读起了?史书传记。以后我在月下作赋,何人在旁抚琴?”

秋风刮过,白沙庭院里无人应他。过了?片刻,又悠然道,“倒也无妨。既然阿般上进好学,日后换成你作赋,我抚琴罢。”

带着酒香的长指伸来,亲昵地?揉捻着唇珠。舌尖尝到了?芳馥的梅酒滋味。

阮朝汐的呼吸乱了?一瞬。

这?次的试探太过成功,他的言行举止,处处都是挑逗,岂止是过了?界。长辈对小辈起了?觊觎占有的心思,果然是空穴不来风。

她难忍地?动了?一下。装作醉后翻了?个身,动作不小,裹着衾被从膝头翻了?下去,重新倚在冰凉的石面?上,衣袖遮掩了?发热的脸颊,呢喃自语,装出快要醒来的模样。

自己要醒了?,叫他趁早收手,熄了?醉后轻薄的心思,若无其事送自己回书房去,继续当?面?摆出那副白日里的兄长温和姿态。

下一刻,遮盖脸颊的衣袖却被拂去了?。

两根长指托起了?她的下颌,把她转回来,竟仿佛毫不在意会不会惊醒了?她,带着梅酒清香的吻落了?下来。

第63章第63章

庭院里起了风。

细碎脚步声匆匆进入书房,白蝉端来?了热腾腾的醒酒汤,关起虚掩的后?门,和银竹合力挪动屏风,仔细挡住小榻四周。

大醉不醒的少女依旧侧睡在小榻上,暖衾裹着肩头?。白蝉轻手轻脚地把人扶起,更换沾染酒渍的衣裳,拿绢布蘸了水,细细地拭净绯色脸颊边沾染的酒渍。

“十二娘到底喝了多少酒,醉成这样……”耳边传来?细微的嘀咕声。

“一?碗醒酒汤只怕不够。再多喂半碗……”

“呀,衾被怎的沾了许多细沙?”

“是不是和七娘喝酒时带去小院了。莫要?惊醒了人,换一?床新的……”

书房的油灯熄灭了。白蝉清晨就要?启程去荀氏壁,和银竹轻声叮嘱着贴身服侍的注意事项,两人退去了耳房。

阮朝汐在屏风后?缓缓睁开了眼。

她睁着眼,却看不到面前的景象,视线穿过屏风高?处,望向对面白墙悬挂的琴和剑,心头?只剩一?片混乱。

怎会?如此?!

夜色已深,就连耳房里的银竹也睡下了,只剩她自己的呼吸纷乱,在安静的夜里越来?越清晰。她抬手抚摸过自己的唇,在黑暗里睁着眼。

那个缠绵的吻又仿佛在眼前了。

不,其实不算是眼前,她始终装醉闭着眼。视野看不见,五感反而更清晰。

沾染着梅酒清香的长指扣住了下颌,不容躲避,不在意她会?不会?酒醒察觉,却又带着无尽的怜惜和喜爱,温柔细致地探究,她的唇无处闪躲。

若不是衾被裹在身上,遮掩了肩头?的细微颤抖,几乎就要?被当场戳穿了醉酒的幌子。

高?门出身的郎君们最讲究风雅意趣。

看中了人,不喜欢如武人草莽般地把人强夺了来?,偏要?细致地挑逗,十足耐心,静候佳期,讲究个彼此?心甘情?愿。

虽然沈夫人想把她教养成一?张毫无瑕疵的白纸,人在尘世里打滚,真正活成白纸的只有天生的傻子。阮朝汐从许多人口中听到过许多半真半假的传言。传言里涵盖了许多出身高?贵的豫州大族郎君。

但荀玄微毕竟和其他人不同。

她从小仰望着他。他性情?外温内冷,做事手段决断到近乎冷酷,但他身边从来?干干净净,就仿佛小院里被他钟爱的白沙庭院,清雅不染浮尘,阮朝汐觉得他人品干净。

原来?他并非清雅无尘,他也有欲和情?,他也是众多喜爱风雅意趣的高?门郎君里头?的一?个。如今他就对她生出了男子的欲。

室内响起细微的响动声。

阮朝汐摸黑起了身,未惊动银竹,无声无息地拉开房门,走去了主?院中庭。

——

云间坞换了掌事人,荀二郎君带着亲信离去,值守主?院的又换回云间坞土生土长的一?队部?曲。今夜值守的高?邑长,从小看着阮朝汐在坞里长大,早结下了叔伯情?分。

“大半夜的出来?做什么?。”高?邑长从值守暗处走出两步,压低嗓音催促,“快些回去。”

阮朝汐盯着南苑方?向。不知哪处屋舍的人至今未睡,隔着院墙映出来?昏黄灯光。

“我的兔儿留在南苑了。”她轻声和高?邑长解释,“半夜睡不着,想抱抱兔儿。劳烦高?叔通融一?下,让我去南苑,把兔儿接回来?。”

高?邑长认识她多少年了。当年小丫头?整天坐在梧桐树高?处吹风的时候,他就在主?院值守了。

高?邑长递过怀疑的眼神。“何必急着在夜里过去。明早叫人把兔儿接过来?行不行?”

阮朝汐坚持说,“就要?今晚上,就要?现在。”

高?邑长摇摇头?,无奈退让一?步,“那我过去拿。你等着。”

他往南苑方?向走出几步,身后?传来?跟随的脚步声。阮朝汐一?步步地紧跟着。

高?邑长急了。“你一?个小娘子,夜里不好?进南苑的。”

“我不进去。”阮朝汐固执地说,“我就站在南苑门外,看邑长进去拿兔儿。”

高?邑长叹了口气,随她跟着。

庭院里响起一?阵沉闷的敲门声。

“南苑里谁还醒着,开个门。十二娘的兔儿拿出来?。”

一?名钟氏家仆睡眼惺忪地开了门。

灯笼放在门边,昏黄的灯火映出十步距离,钟少白抱着兔儿站在灯光映亮的边缘处。

他是钟氏这一?辈排行最小的儿郎,从小被爷娘疼宠着长大,从未感受过禁锢的滋味。如今被困在南苑方?寸之地,他其实并不如白日?里在阮朝汐面前显露的那么?毫无忧虑,满不在乎,其实连着几晚辗转不能好?眠了。

他这几日?人也清减了不少,少年人脸颊特有的圆润弧度都削弱了。

钟少白的手里正托着那只黑白毛色的小兔儿,兔儿眼睛瞪得滚圆,竖起粉色长耳,蹲在他手掌里动也不动。

“十二娘的兔儿在我这儿。”

晚上休息不好?,他的声线有点哑,“是谁要?拿回去?十二娘自己还是——”话音未落,看清门边的景象,倏然住了口。

阮朝汐肩披着暗色氅衣,在黑夜里走上前两步,从高?邑长身后?显露出身形。

“十二郎。我想和你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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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邑长吃了一?惊,回头?劝阻,“十二娘,你现在大了。你们不好?半夜说话的——”

阮朝汐眼盯着院门对门的少年郎,忍着喉咙里的细微哽咽,抬高?嗓音,重?复了一?遍,“钟少白,我想和你说话!”

钟少白深夜里烦恼消沉的情?绪倏然散尽了。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神在暗夜里灼亮如星,抱着兔儿,毫不迟疑地跨出南苑门槛。

高?邑长皱了下眉,还未说什么?,南苑里的莫闻铮听到了动静,已经从屋里疾奔出来?阻拦,“十二郎,不可出南苑!”

李奕臣从围墙下的暗处走出几步,毫不客气把莫闻铮一?把搡回去,顺手就把院门关上了,单手反扣住门环。

里头?的莫闻铮死活再也拉不开门,砰砰砰地敲击几下,南苑里住着的姜芝和陆适之两个也都惊起,奔来?院门边,一?左一?右连哄带劝,强拉着人回去。

“大半夜的,莫四兄这么?较真做什么?,高?邑长在外头?看着呢。回去继续睡……”

门里透出的灯笼光也消失了。南苑恢复了安静。

“只和十二郎说两句话。”阮朝汐侧身对高?邑长说,“问问兔儿今日?在南苑过得好?不好?,问完了就回去。”

高?邑长借着手里的灯笼光,看清了她眼里浮起的一?层隐约雾气,又看另一?侧的钟少白激动得几乎要?哽咽,皱了下眉,低声嘀咕着,“小娃儿就是事多。李豹儿在这里看着。”提灯走去了远处。

南苑门口的光线消失,重?新变得昏暗,伸手几乎不见五指。

李奕臣从怀里摸出蜡丸,当面塞进两边耳朵,往门口阴影里一?蹲。

钟少白捧着兔儿走近两步,凑近阮朝汐面前,小心翼翼提着粉色耳朵,把兔儿展示给她看,“今天喂了四遍菘菜叶,喂了水,干草未断过……”

“抱抱我。”阮朝汐打断他说。

钟少白递兔儿过来?的动作停顿在半空里。他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却又带着难以置信,瞬间抬起的目光几乎是震惊无措的。

“你说什、什么?……”他紧张之下都结巴了,“阿般,你刚才说——”

“抱抱我。”阮朝汐极清晰地说,“钟少白,过来?抱抱我!”

——

今夜云层浓重?,星光黯淡,月色隐入云中,若隐若现。

南苑紧闭的木门和院墙投下连续阴影,阴影里几乎瞧不见人,只有大片的浓黑。只有在近处时方?能看到浅淡的影子。

李奕臣背身蹲在门边,视线盯着地上晃动的竹林阴影。晃动的不只是竹影,两道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混在竹影里。

自从出奔豫北那夜被抓捕回来?,他就看不懂云间坞的局面了。如今又掺和进了十二郎,每天的局面都会?有新的变化,他在旁边看着,也能感觉出新的混乱。

但混乱就混乱。自家郎君是颍川荀氏出身的大宗郎君,十二郎是颍川钟氏出身的大宗郎君,都是高?贵门第,十二娘喜欢哪个就是哪个。

郎君要?他护卫十二娘的安全,不许十二娘入南苑。现在人好?好?的站在南苑围墙外头?,他未失职,其他的他不管。

他又盯了眼地上的浅影,转过视线。

院墙边种植了大片的竹林,阮朝汐在院墙和竹林笼罩下来?的阴影里和钟少白拥吻。

紧挨着贴在一?处,她抱着少年单薄的脊背,在暗处仰起头?,两人细细密密地亲吻,钟少白的气息早已乱了。

“你知道了我的心意是不是。”钟少白的脸色激动地通红,意料之外的狂喜令他晕眩,心里积压了许多时日?的情?话难以忍耐,几乎要?全部?喷涌出来?了。

“你终于知道我心悦你了。从好?多年前,我就心悦你了。我从未见过世上有比你更好?的女子,从你及笄那个月,我就想着……想着提亲。但我又不敢……我、我怕你看不上我。贸然提亲,你如果不应,我就再见不到你了……”

阮朝汐闭着眼,轻声打断钟少白太过激动而前言不搭后?语的论调。“再亲亲我。”

少年人火热的气息落在唇上。

和她在小院里承接的那个温柔细致的吻截然不同,眼前这个吻是炽热而匆忙的,带着明显的紧张慌乱,仿佛蜻蜓点水般地在她唇瓣上啄来?啄去,亲来?亲去。麻麻痒痒的,阮朝汐忍不住要?笑。

小院里的那个漫长细致的吻,不是这样的。

温柔地诱哄,耐心地等候,摘取樱桃,诱捕丁香。

厚重?云层密布头?顶,头?顶的浅淡月色完全隐入了云后?。眼前越发地黯淡,几乎要?不见五指了。

阮朝汐回忆着,闭着眼,润泽馥郁的唇瓣微微张开。

钟少白浑身一?震,蓦然松开手,倒退半步,控制不住地急喘,紧张地背身过去,对着院墙。

“我、我太唐突了。”钟少白对着院墙不敢转身,努力平缓着呼吸。

“阿般,如今我知道你的心意了。你放心,等家里来?人接我,你就随我回去。我早想过了,你是借住在云间坞,你姓阮,又不姓荀,你是阮家的人!强硬些,随我走,我就不信外兄敢同时得罪阮氏和钟氏,强行扣押了你我——”

“兔儿跑了!”庭院里传来?一?阵刻意压低了的惊呼。

两三名值守部?曲从暗处跑出来?,追着蹦蹦跳跳的黑白兔儿奔向锦鲤池那边。

部?曲人影一?动,李奕臣眼角余光立刻瞄到了,立刻扔了蜡耳塞起身。

“兔儿跑了,高?邑长马上就要?过来?了。”

钟少白对着自己空空的手,无言以对。心仪多年的仙子终于察觉他的心意,从天上下了凡尘,多年美梦成了真,他一?边激动地肩头?都在细微发抖,一?边疑心自己在做梦,神志飘忽混乱,谁还记得兔儿。

高?邑长提了兔儿,果然大步往南苑方?向走来?。不等他走近,阮朝汐轻声说,“有机会?再细说。”退身离远了南苑。

从高?邑长手里抱走兔儿,客气道谢,暗色氅衣拢住弧度柔美的肩头?,缓步走回书房方?向。

才走近时,她的脚步微微一?顿。

小院里点起了灯。灯光越过三间青瓦大房,映亮了书房虚掩的后?门。

刚才兔儿跑了,四处抓捕兔儿的动静不小,银竹已经惊起,披衣不安地迎上来?询问,“十二娘怎的夜里出去了?”

“喝多了酒,半夜燥热醒了。担忧兔儿在南苑过得不好?,越想越不能入睡,索性把兔儿抱回来?。”阮朝汐淡定地举起兔儿,视线装作不经意地扫过。

“怎么?,抓兔儿的动静惊动了荀三兄不成?”

银竹接过兔儿,放回笼子里,“奴也不知。奴惊起时,郎君已经来?书房里了,问询十二娘何时醒的酒,深夜去了何处。”

阮朝汐已经在门外除了鞋履,接回小笼。只穿着足衣的脚步停顿片刻,还是跨入门里。

“你如何答的。”

身后?的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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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并未跟上。远远地福身行礼,退回了耳房。

虚掩的后?门边,放置一?盏照明的烛台。颀长人影站在墙边,正在将墙上挂着的桐木名琴取下。

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荀玄微抱琴侧过身,代替银竹回应了一?句,“银竹伏地请罪,说她不知。”

摇曳的灯影下,他向她展示手里的琴。

“夜里觉浅,睡不着时想要?抚琴。过来?取用?,阿般莫怪。”

阮朝汐哪有责怪的心思。

她近乎本能地抬起小笼,展示里头?翕动三瓣嘴吃草的兔儿。借着兔儿笼的影子,挡住她自己绯红未退的脸孔,被亲吻得水泽嫣红的嘴唇。

“我夜里惊醒,想起了兔儿。”

“担忧兔儿安危,去南苑抱回了兔儿。我听到了。”

从书房方?向望去,黑夜里的南苑只是一?团模糊黑影。荀玄微不甚在意,“十二郎做事毛躁,你若担心兔儿就莫再借出去。抱回来?就好?。”

他把狭长琴身放在琴台上,走近过来?,接过她举在半空的小笼,随手放在案上,查看她宿醉后?的脸色可还好?,担忧地摸了摸她吹风冰凉的额头?。

“才喝了那么?多酒,又顶着夜里那么?大的风出去。你也不怕头?疼?下次叫银竹去。”

他换了一?身鸢尾兰色的广袖直裾袍,应该也沐浴过了,气息干净清爽,再闻不到残余的梅酒清香。

阮朝汐捧起案上的茶盏,喝了一?大口。茶水滋润了紧张发干的唇瓣,她的神色自然了许多。

“不知白蝉灌了我多少醒酒汤,不会?头?疼的。就是嘴里全是苦味。”

荀玄微探了下茶盏温度,细微地皱眉,“怎么?深秋季节里喝冷茶。”倒来?一?杯壶里的温茶,盯着她喝完。

阮朝汐解了氅衣,被催促着躺回小榻,软衾盖上肩头?。荀玄微并未多停留,一?手抱了琴,握着烛台,原路回去了小院。

未过多久,耳边“铮——”一?声,响起了清越琴音。

这一?首不知什么?曲名,西苑琴师并未教授过,她也从未听荀玄微抚过。

曲调婉转悠扬,怡然之情?从琴音间传递,令有幸旁听之人也心生开怀。

筝音悦耳,琴音悦心。耳边听着不知名的怡然琴曲,阮朝汐绷紧的心神渐渐放松下来?。

紫檀木大屏风遮挡在小塌前,隔开一?个狭窄空间,她在狭小的黑暗空间里回味着蜻蜓点水般的、火热而慌乱的吻。少年郎青涩而真挚,心思清浅得仿佛山涧小溪。

她反复回味着钟少白的那句,“强硬些,随我走。”终于迷迷糊糊陷入了睡梦。

但小院里承受的那个截然不同的缠绵细密的吻,却又一?遍遍地反复出现在她的梦里,带着令她陌生的情?迷和危险,交错着动人琴音。

清晨时,窗外传来?了罕见的喧嚣声。

钟氏壁来?人了。

第64章第64章

外客不请自来,大清早地惊扰了主院。

周敬则的声音从书房门外响起。

“郎君,来的是?钟家十郎,领了两千部?曲,言辞倒是?客气,说是?十二郎叨扰贵地,要把人领回去。但眼看着?气势汹汹的,不像他嘴里说的说辞那么客气。十二郎的腿伤还?未完全痊愈,郎君看——”

“远来是?客,把十郎引去正堂接待。”

“是?。”

阮朝汐没有起身,躺在紫绫小榻里。隔着?一道屏风,书案边的颀长?人影放下笔走了出去。

——

钟家带来的部?曲数目不少,惊动了各处。

阮朝汐站在梧桐树下,正堂方向传来了隐约的丝竹声。

南苑紧闭的门砰然打开。钟少白在家仆的搀扶下,慢慢走出庭院。

阮朝汐一回头?,两人的目光便对上了。

钟少白被?拘在南苑多日不得出,今日来了家里族兄撑腰,他竟未有吵闹,相比于往日的得理不让人,无事也要争个对错,仿佛脱胎换骨。

他年少体质强健,小腿的骨裂伤已经好了大半,除了不能奔跑,缓行已经无碍。

站在南苑门边,挥退了搀扶家仆,他的目光落在阮朝汐的身上,眼里再无旁人,笔直往梧桐树下走来。

银竹紧张地迎过去,“十二郎,郎君吩咐,不好单独和十二娘说话的——”

几个钟氏家仆连拉带扯把银竹扯去旁边,嘴里咕哝着?,“十郎君来接我们回去了!日日听?你这贱婢唠叨我家郎君,今日谁还?要受你的鸟气!”

阮朝汐站在树下,拨去肩头?飘落的梧桐黄叶,钟少白一步步地走近。

人还?未走近身前,不知他脑子?里想到些什么,英气俊朗的面?孔肉眼可见地红了。

钟少白顶着?一张大红脸,强自镇定地说,“纸毕竟包不住火,我在云间坞养伤的消息早传出去了。忠仆送信回钟氏壁的半路,家兄已经带着?部?曲来接我,比预料的还?快。十二娘,我要回去了。”

“回去罢。好好养伤,早日痊愈。”

“你随我走。”

“我如何能随你走。”

阮朝汐早上并未急着?起身,躺在小榻里,想了很多。

眼前的十二郎很好。但他还?年少,手下得用的人不多,凭什么抗衡,凭什么带她出去。

“你家阿兄是?带来了两千部?曲。但荀三兄只需放你走,扣住我。钟家和荀氏世代交好通婚,只要钟家顺利把你接回去,绝不会为了我和荀氏起冲突。”

阮朝汐的视线转去看旁边竹林,极冷静地说,“此路不通。你带不走我。你自己先回去罢。”

钟少白急眼了。“我回去了,你呢!”

“你帮我送一封信去阮氏壁。我家长?兄上次来过,要接我回阮氏壁议婚。当时荀三兄和他约好了年底之期。但我只怕不能在云间坞里待到年底。”

她直视着?钟少白,“我在云间坞里自小长?大,若没有其他的缘故,留住个两三个月,长?兄不会提前来接我的。除非——遇到了必须接我回去的事。比方说,相看宴。”

钟少白明白了她的意思?,蓦然激动起来,“等我回了钟氏壁,我立刻回禀父母,去阮氏壁求娶!”

阮朝汐弯了弯眼睛。

“你家母亲从未见过我。还?是?按规矩来。两家筹备起相看宴,我便可以回阮氏壁了。”

前院传来的丝竹乐音不绝,几个钟氏家仆扮垂手侯在院门外,面?孔瞧着?眼生,应该是?跟随钟十郎来的。

“好了,你阿兄的人在外头?等你。现?在赶紧去吧。”

阮朝汐站在梧桐树下,目送着?钟少白一步步走向主院敞开的院门。

少年瘦削的背影即将出门时,忽然又转身奔回来。他的腿伤未愈,疾走的动作惊得家仆们一阵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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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朝汐也吃了一惊,脚下步子?便停了。“怎么了?”

钟少白忍着?疼痛,快步奔回阮朝汐面?前,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袖,拉她原地转过半个身子?,脸对着?脸,额头?几乎抵住额头?。

“别怕!”钟少白郑重?地说,“等我!”

山风呼啸刮过身侧,刮走了交谈声音。不知有多少道视线从四?处窥探过来,却只能从动作里揣测一二。

阮朝汐在大风里点头?。“我等你。”

钟少白随着?家仆去前院赴宴。

阮朝汐回身往书房走了两步,感觉有视线炯炯地盯着?自己,敏锐地侧身望去。

东厢房的窗棂开着?。

荀莺初把女婢赶得远远的,独自趴在窗边,满脸震惊,捂着?自己的嘴,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这边。

阮朝汐冲她做出个保密的手势。

荀莺初像是?被?定住的人猛然惊醒似的,猛地起身,提着?裙摆跑出了屋门。

“好你个十二娘,不声不响的,你们……两情?相悦了?!”她在身侧悄声道。

阮朝汐没应声,视线飘去旁边,洁白的耳垂泛起浅色绯红。

“替我瞒着?。别声张。”

“我替你瞒着?有什么用。十二郎还?是?那个毛躁样儿,大白天里,你被?他拉扯了一下,院子?里那么多眼睛盯着?,保不住秘密。三兄等下从正院宴饮回来路上,就会有多嘴多舌的告诉他了。”

阮朝汐听?着?,并不怎么感觉害怕,却想起了钟少白的那句“别怕。等我。”

下一刻,又想起昨夜的那句“随我走。”

她刚才看似有理有据地分析,“此路不通。”然而心里剧烈动荡,却不似表面?显露得那么平静。

荀玄微是?她从小仰望的人,于她如父如兄。违逆反抗他是?一回事;从此裂席断交,再不相往来,是?另一回事。

闹到明面?上,事情?闹大,云间坞是?他的地盘,他当然可以凭部?曲武力强扣住她。

但只要这样做,他自己从此毁了清誉声名。像他那么清醒谋算的人,绝不会这样做。

但她当众要求离开,无异于脱离门户,断绝交情?,从此再不复见了。

云间坞是?她的家园,念头?升起的一瞬间,她心里便升腾了浓烈的不舍依恋。

但如果什么也不做,看似冷静地送十二郎走,自己留下。荀玄微对她……

她从小仰望他,依赖他,却从未把他视作枕边良人。如何忍受他的亲近,他的欲和情??

他现?在对她越是?温柔爱怜,她越是?记得荀氏壁时的咄咄强硬。

她兄长?已经亲自来过一次,却未能接走她。长?兄再来一次,真?的可以从阮氏壁带走她?

昨夜院墙下的阴影里,钟少白热烈地拉住了她,对她说,“强硬些,随我走。”那场景又在眼前了。

人间难得有情?人。她不在乎她的良人是?不是?学识过人,前程似锦,她只看到一颗捧到她面?前的火热真?心。

“他知道便知道。”阮朝汐蓦然出声,直视着?前方,毫不退避。银竹捧着?竹箩站在廊下,慌乱地挪开了窥探视线。

“我姓阮,他姓荀,两姓外人,他难道能留住我一辈子??他凭什么留我。”

这两句话说得冷而硬,完全不似平日里说话的柔和腔调,荀莺初听?得怔住,惊疑不定地望过来。

“你和三兄……争执了?可还?是?为了九郎的事。”

阮朝汐摇摇头?。和好友说话时,声线柔和下来。“我和九郎早已不相干了。”

远处传来了一阵丝竹乐音。正院开宴席,没有一两个时辰不得停。

阮朝汐停步。“这次来接十二郎的正好是?钟十郎。七娘,你要不要去看看。”

荀莺初露出了挣扎的表情?,本能地回身探看。四?名荀氏女婢低眉敛目,不远不近地跟随着?她们。

“她们这回得了我阿娘的叮嘱,说我大了,再不能如小时候放纵我。我阿娘和我说,我出了荀氏壁,一言一行代表荀氏五房的脸面?,要她们几个把我处处看好了——”

“事关你自己的一辈子?,你想好了。”阮朝汐和她确认。“莫要拖延到一切都?论定,悔之不及。我只问?一句,你扪心自问?,想不想去前院看一眼钟十郎?”

荀莺初不假思?索,“去!当然想去!”

——

正堂方向传来的乐音直到晌午都?未停歇。阮朝汐领着?荀莺初快速穿过中庭。

云间坞依山而建,地势起伏不平,她带着?荀莺初抄小路,很快甩开跟随女婢,去了一处山坡高地,隔着?两道院墙,可以远眺正堂。

正堂里灯火明亮,丝竹雅乐不断。两侧的竹帘卷起,露出了远山朦胧景致。钟少白坐在席间闷头?喝酒,十郎坐在他的身侧,在丝竹乐音里和兄弟说话。

阮朝汐抱膝坐在山石高处,远远地看着?那灯火通明处。

她坐的这处,其实是?依山而建的一段院墙的尽头?。丈许高的院墙从前院延伸过来,前头?院墙都?是?平整垒砌的青砖,到了靠山的末段就变成了大块青石,嵌入山壁。

不是?极熟悉云间坞地势的人,决计到不了此处。

几个值守部?曲远远地望过来。云间坞里无人不识她们,领头?的部?曲顺着?青石院墙走近,仰头?高声问?,“此地危险,两位小娘子?当心失足跌落,还?是?速速离去的好。”

荀莺初学着?阮朝汐的模样,也抱膝坐下,她才不怵这些荀氏部?曲,不耐烦地催人走。

“站边上去!我们只是?过来吹吹风。你再不走远点,我们跌下去都?是?你的过错。”

部?曲惊得急忙快步走远。不多时,有人飞奔远去。

“他们去传信了。我们动作须快点。”隔着?一道山涧流水,越过两道院墙,还?好正堂里灯火通明,可以清晰看见宴席中的宾客。阮朝汐问?七娘,“看到钟十郎了?你觉得怎样?”

荀莺初坐在大石块上,团扇掩了面?,目不转睛瞧着?正堂里的贵客。

“咦……”

她专注地瞧了好一阵,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转向旁边,咕哝着?,“说话不捂着?小虎牙了。……脸色好严肃,一直在教训十二郎。嘶~”

她摇着?团扇,嘀嘀咕咕地抱怨,“好吓人。他当真?还?不到十九岁?看他板着?脸的样子?像是?二十九。”

小小抱怨了几句,身侧的人毫无应答。荀莺初诧异起来,侧身去看,阮朝汐竟然也同样专注地盯着?正堂宴饮的身影。

阮朝汐此时的身上,显露出某种奇特而复杂的情?绪。

坐在青石高处,遥望正堂主位端坐的熟悉身影,明澈的眼瞳里分明闪着?坚定耀光,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下个瞬间,却又显露出痛苦。

两种互相冲突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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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混合在一起,显出了这个年纪极为少见的挣扎神色。

头?顶的阳光过于刺眼了。她闭了闭眼,眼底浮起一层雾气,濡湿了浓黑睫羽。她低了头?,避开那刺目的阳光。一滴泪溅落青石上。

荀莺初被?惊到了。她仓促地抓过阮朝汐的手。

“何事让你这么难过?——我们不看了。我们现?在便走。”

阮朝汐回过神来,迅速抹去了眼角的濡湿。

“我们是?该走了。快下来,你家女婢要追来了。”

她当先跳下大石,拉着?荀莺初的手助她跳下。两人仔细拍净裙摆沾的青草和泥土,沿着?山道小径,慢慢地往回走。

荀莺初暗中相看了钟十郎。多年未见,钟十郎早已脱胎换骨,长?成了一个不苟言笑的少年郎,真?人和她印象里的虎牙小怪人大相径庭。

她露出了烦恼的表情?,一会儿走神思?索,一会儿担忧地瞧举止不寻常的好友。

两人正沿着?原路回去,视野里忽然闪过一个眼熟的人影。荀莺初停步往山下望,隔着?一道清浅流水,越过一道围墙,银竹快步走向前院。

银竹并未四?处找寻阮朝汐,而是?径直寻到了值守护卫的周敬则,福身说了几句话。周敬则领着?她走向正堂方向。

荀莺初气得顿足大骂,“黑心婢子?!比白蝉当年还?爱告状。她定是?去正堂寻三兄。刚才十二郎拉扯你的事瞒不住了。”

阮朝汐比她还?早看到,只是?未做反应而已。她心里主意已定,冷漠道,“让她去告。”

这次说话的声音比之前主院里还?要清冷,带了破釜沉舟的意味。荀莺初立即察觉出不对。

她着?急起来,“阿般,你老实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就在这处,你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帮你的。”

阮朝汐眼神柔和地望向她。

“阿媗,我要做一件重?要的事了。你是?我认识多年的挚友,我不瞒你。无需你做什么,等下你装作无事回去。我要做的事情?和你无关,莫要叫人抓住了把柄。”

刚才出来之前,她换了件银线暗绣梅枝的广袖对襟夹襦。

她身材纤长?高挑,穿这身广袖襦格外显出飘逸,翩然走在山间,荀莺初一路赞不绝口。

但阮朝汐特意挑了件大袖襦,是?有她自己的用意的。

在荀莺初震惊的视线里,她缓缓伸出始终藏于广袖中的左手。手中握着?一卷书卷。

书卷以贵重?的白绢写就,颇为厚重?,荀莺初越看越眼熟。

“这是?不是?,前两日我们半夜看的那卷……”

“不错。”阮朝汐把卷轴又藏入大袖中,从外表看来毫无痕迹。“正是?那卷名册。”

————

阮朝汐袖中揣着?名册,抄近路上前拦住迎面?一行人时,远道而来的钟氏贵客正在本地主人的带领下,缓步欣赏正堂附近的景致。

观赏远山流水的兴致中途被?打扰,银竹神色不安地站在青石道边,燕斩辰拦住她,不让她上前打扰贵客。

银竹和他小声争辩,郎君叮嘱过的,只要事关十二娘,一切大小事要立刻告知,不得耽搁。

阮朝汐便在这时抄近路赶来,越过银竹,拦在前方游玩观赏的宾主三位郎君面?前。

“荀三兄,阿般有事求见。”

荀玄微早看见她了。远远地便停了步,目光带着?几分不赞同。

“此间有贵客,是?正在和七娘议亲的钟家十郎。”

面?前的广袖长?裙少女以团扇遮了面?,只露出一双潋滟明眸,不算在外客面?前太过失礼,他猜测又是?七娘委托她来,耐心劝她回去。

“你不好出席的。别胡闹,先回去,等我这边宴席罢了再去寻你说话。”

但阮朝汐并未听?从他的叮嘱,转身回返。反倒往前一步,遮面?团扇放下半寸,那双明澈眸子?直视向荀玄微身侧的钟少白。

“十二郎万福。”她颔首打招呼。

她乍一露面?,钟少白就激动地上前几步,不等她话音落地,立刻应答,“十二娘见礼!”

拉着?身侧略显年长?的少年郎君和她引荐,“这位是?我家十兄,钟知墨。”

钟十郎怀疑地盯了眼幼弟。宴席间一声不吭喝闷酒,问?他十句也不应一句。现?在又突然活过来了。

“在下钟知墨,家族行十。十二娘有礼。”

钟十郎早知道云间坞里有位借住的阮家十二娘,两边客气地见礼毕,眼角余光还?是?盯着?自家行为反常的幼弟。

阮朝汐当着?两位贵客的面?,镇定地和荀玄微说起了事。

“承蒙荀三兄怜惜,相赠名册。阿般已经从中选定了,想要回阮氏壁,和我家长?兄商议。”

“阿般身为外客,叨扰云间坞多时,荀三兄贵人事忙,不敢再劳烦三兄的车马专程相送。钟氏壁和阮氏壁相距不远,不知可否劳烦十二郎的部?曲车队送一程。”

钟少白又惊又喜,拍着?胸脯允诺下来,“小事一桩!”

团扇遮掩下的一双翦水秋眸带着?温柔歉意。“连续两次劳烦十二郎了。”

钟少白笑起来,“举手之劳,哪算劳烦。”

钟十郎站在旁边,脸上露出三分疑惑,三分疑惑又变成七分怀疑。

他挡在钟少白前头?,谨慎问?了一句,“阮郎那边可知?”

“家兄原本定好了来接,我只是?早回几日而已。”阮朝汐平静地道,“只是?提前几日回家中,还?需要额外告知么?”

说的有理有据。钟十郎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钟氏壁和阮氏壁都?在豫州东南,相隔不远,送阮氏小娘子?回去确实是?举手之劳。更何况他隐约听?闻了之前发生的事。

之前十二郎护送阮十二娘去祭扫母亲墓,人到第二日清晨才回,几方合力把事压下来了。明面?只说扫墓归途中,车辆半路意外损毁,十二郎伤了腿脚,被?荀玄微接回云间坞养伤。

钟十郎此行大张旗鼓地登门拜访,也受了族中委托,先把十二郎从云间坞捞出来,再带着?幼弟去阮氏壁赔个罪,平复这场风波。

护送阮十二娘归家是?个再好不过的登门理由。他心里已经想应下,但身为客人,不好越过主人决意。

钟十郎谨慎地侧身请教此地主人:“十二娘由我们车队护送去阮氏壁之事,不知荀三兄意下如何。”

荀玄微惯常挂在唇边的微笑消失了。

眸光幽寒,隔着?三五步距离,盯着?面?前礼数齐全、当着?贵客面?请去的少女。

深秋山风吹起他的大袖,他冷淡地站在原处,字字句句的对话传入耳中,什么也未说。

阮朝汐从广袖中取出准备已久的卷轴,双手奉上,当着?钟氏贵客的面?,递到荀玄微面?前。

“多谢荀三兄相赠名册。既然已经选定,名册还?请三兄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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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荀玄微盯着?面?前的名册。眸光冰寒刺骨。

无须再多说什么。他已经明确感知了面?前精心准备的拒绝。

钟十二郎和他是?血脉亲缘相连的外兄弟,但钟十郎不是?。

作为颍川钟氏年轻一辈最受器重?的儿郎,钟十郎这次携大批部?曲车队拜访,是?门第相当的钟家贵客。

阮朝汐当着?贵客之面?,给了他一个明确的拒绝。

叫他顾忌着?颜面?身份,名士清誉,不能强行把人扣下,不能开口拒放她离开。

阮朝汐屏息等着?。

他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了。盯着?卷轴的目光冰寒彻骨,唇边却又挂起了常见的清浅笑意。

“名册既然赠与了你,岂有收回的道理。拿着?罢。扔了,毁了,随你。”

他云淡风轻道了一句,侧过身去,不理睬面?前的名册,继续和煦地与贵客寒暄,“十二郎在我这里养伤多日,莫闻铮随他走,痊愈了再回来。十郎打算何时启程?”

钟十郎急忙道谢,“打算明日就走。至于阮家十二娘——”

“看她自己的意思?。”荀玄微淡淡道,“招待不周,惹得十二娘要提前回去,原是?我这个主人的过错。”

阮朝汐站在原地,名册收拢入大袖中,深深地一福。

“承蒙荀三兄照顾多日,处处周到,是?阿般思?念亲友。阿般明日随钟氏车队启程,谢三兄成全。”

第65章第65章

银竹四处翻找地准备箱笼。

白蝉凌晨时分出了坞,正好在钟氏车队到达之前。银竹不熟阮朝汐的?旧物,十二娘突然辞行,让她措手不及。

挨个整理箱笼,花费了不少时辰。

阮朝汐不愿再去书房,坐在七娘的?东厢房里等。

不久后,杨斐匆匆从前院赶来了。站在院门外,把她叫出去说话。

杨斐目光里满是忧虑,“十二娘,到底怎么?了,为何跟郎君闹成这样。在坞里好好住着?,怎的?要提前回去阮氏壁了?”

阮朝汐摇摇头,不愿多说。

杨斐仔细查探她神色。“当真没有?和郎君吵嘴?当真不是闹翻了赌气要走?我瞧着?郎君那边的?心情不好。他那边事忙,你莫要和他闹。随我过去书房,我居中转圜,有?什么?不开心的?话,当面?说开了。尽快把事了结才好。”

亲近的?师长面?前,阮朝汐按捺在心底的?情绪忽然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

她轻声问杨斐,“杨先生,我记得当年在东苑进学,你惦记着?男女?大?防,坚持要我穿着?小郎君袍子?才许入学堂。”

“确有?此事。”杨斐诧异起来,“你这场脾气闹得不小。怎的?和我也翻起旧账来了?”

阮朝汐的?视线从地上抬起,直视面?前教授她多年儒家?学问的?师长。

“并无翻旧账的?意思。我只是想问,当年年幼时,和东苑童子?尚且要讲究男女?大?防;如今我已经?及笄,为何荀三兄拆了我的?厢房住所,叫我搬入他的?书房,日夜起卧在他面?前?”

杨斐大?吃一惊,脸色都?变了。“此话当真?!”

这几日主院翻修,处处都?是瓦砾碎石,杂乱无处落脚。杨斐不堪喧嚣嘈杂,日日直奔东苑,教完了童子?目不斜视地直奔出去。他原以为阮朝汐搬回了西苑。

被质问一句之后,杨斐自此沉默下去,再未劝她。

两人在院门口彼此无言地对?站了一会儿,杨斐最后叹了口气。

“提前回去……也好。回去以后,常写信来。新写了辞赋诗篇,不要藏着?掖着?,记得寄给我阅看。你天资不差,只是学的?时日太?少。我就不信你写不出好辞赋。”

阮朝汐俯身万福行礼,“若得了新作,一定寄给杨先生评阅。杨先生,后会有?期。”

杨斐又叹了口气,摇摇头说,“我去找老周,叫他别来劝你了。”转身走了。

阮朝汐回身入了主院,银竹那边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六扇云母大?屏风遮挡住紫绫小榻,银竹将十几个箱笼一字排开,低眉敛目道,“十二娘的?随身物件,都?在这处了。白蝉不在坞里,奴不熟旧物,十二娘查验查验,可有?遗漏之处。”

“不必了。这些衣箱里的?衣物都?是在坞里新做的?,不必带走。”

阮朝汐挨个查验,挨个关好箱盖,脚步停留在年代最久远的?红木箱笼边,珍惜地摸了摸里头存储的?阿娘遗物,以及当年她穿进云间坞里的?、阿娘一针一线缝好的?小袍子?。

她想起了什么?,打开先前的?箱笼,翻找了半日,寻出两身年代久远的?青色小袍子?。童子?身量,早就清洗得褪了色,又压箱底放了几年,青里泛白的?褪色布料又泛起了一层黄。

“这两身也带走。”她把那两件褪色的?东苑小青袍也放在红木箱里,查验妥当,关上了木箱盖。“其他都?不必了。”

“是。奴放回去了。”银竹抱起一个大?箱笼便?要走。

阮朝汐端正跪坐在书案常用的?坐席边,铺开纸张,开始研墨。

银竹抱着?木箱笼走去耳房,将进去时,回身幽幽道了句。

“郎君心情不好,自从晌午回返,至今在小院闭门不出。十二娘在云间坞多年,受了郎君多年的?养育恩情,却当面?求去,令郎君不能畅怀……十二娘绝情至此,连最后辞别都?不去?”

阮朝汐并未理睬她。细碎脚步声入了耳房。

她慢慢地研墨,提笔蘸墨,开始伏案书写《辞别书》。

从前写过那么?多封书信,一开始真心实意写满信纸,后来赌气敷衍地写两三行。这回是真正的?离别了。

才写了一个开头,“荀三兄敬启……”视野便?模糊了。

她忍着?泪,继续往下写。

离别在即,旧日的?温情场面?一幕幕地出现在面?前。弱冠年纪的?郎君站在树下,好声气地哄劝树枝高处的?她下来,那日满地金黄落叶,树下的?郎君眉目清雅如谪仙。

在坞里头一次喝到的?腊八粥,热气腾腾放在大?木桶里,霍大?兄抬进东苑,不到一刻钟就被东苑小子?们哄抢了个干净。她好容易抢到一碗,甜粥里头放足了料,一碗粥吃出十几个红枣,甜滋滋的?味道映进她当晚的?梦里。

她在冬日落雪的?庭院里捧着?冰花飞奔,和傅阿池一起气喘吁吁地绕着?各处跑了一整圈,满手冰花挨个赠出,最后留下最大?最好的?那朵牡丹冰花,小心翼翼放在书房的?窗前。

当年一起嬉闹着?抢粥打雪仗的?东苑童子?们,如今只留下三个。其余众人散落在各处长大?了,偶尔在坞壁里撞到,对?面?少年顶着?依稀熟悉的?眉眼,穿着?部曲甲胄,拘谨地退避三尺,在路边远远地行礼。

和她一起奔跑玩耍的?傅阿池也长大?了。坞壁里再也寻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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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直接消失了踪影。

她同样在坞壁里长大?了。

给予小时候的?她那么?多的?温情耐心,让幼小的?她心生尊敬仰望。等她长大?了,为什么?又主动越了界线,为什么?生了占有?之心。

是因为她母族的?出身低贱?是因为她屡次违逆了他的?意志?还是因为不肯嫁给九郎,出奔豫北,让他觉得她生性轻浮?

巍峨的?远山还在。高耸的?坞门还在。短短几年光阴,只有?人变了。

短短写了几行,她的?笔下停住,再也写不下去。

她把书信撕了,猛地起身,又按捺着?坐回去,寻了铜镜,仔细去照自己的?眼角。

确定并没有?发红忍泪的?软弱表现,她这才仔细整理衣裙,深吸口气,踏出后门,走入小院长廊。

当年领她入坞的?恩情不敢忘。多年养育的?恩情不敢忘。临别在即,她确实该做个当面?辞别,当面?告知他,自己藏在心底多年的?感谢。

以离去断绝妄念,以感谢还报恩情,彻底了断云间坞的?过往。

——

小院里静悄悄的?。白沙庭院似乎有?人坐过,没有?收拾,枫树下呈现几道纷乱痕迹,似乎被人以手指划过细沙。

阮朝汐并未往里走,脚步停在长廊边,隔着?一道白沙庭院,远远对?着?坐北朝南的?三间灰瓦大?房。

自从晌午时被她堵在正堂外,当着?贵客的?面?求去,荀玄微回来便?独自入了小院。如今过了两三个时辰,日头已经?将要落山了。

“荀三兄。”她深吸口气,抬高声音,“阿般前来拜别。”

中间那座大?房的?木门从里打开了。

荀玄微直身立在门边,淡漠地望过来。

“名?册呢。”他声线低沉,不似往日清冽从容。

“不是当着?钟十郎和十二郎的?面?,要把名?册奉给我么??名?册拿过来,告知我,你选中了哪个。”

“名?册未带在身上。”阮朝汐站在长廊边,大?风吹动她的?短襦长袖,“我选中的?人选,三兄心中早已知道了。”

荀玄微确实早已猜到。他已经?听说了主院里光天化日之下发生的?那次亲密拉扯。“——钟少白?”

阮朝汐默认了。

“钟十二,颍川钟氏大?房幼子?。年十七,生性好动浮躁,才学平平。去年乡郡议品,只凭家?世勉强得了个二品。众人都?道,他不如我家?九郎远矣。”

荀玄微缓声念完钟少白的?生平,平心静气询问,“他何处堪配你?你看中了他什么??”

隔着?庭院遥遥对?望,阮朝汐同样心平气和应答,“看中他心地诚挚,一颗真心待我。”

荀玄微从门边走出几步,下了石阶,步入庭院。

“年少时谁不真诚。若不是辗转红尘,吃够了苦头,谁不愿意简简单单地捧出一颗真心,求个年少热血,真心待人。”

“世间虎豹豺狼横行,人命贱如草芥。出了坞壁庇护,你和他走不长远。阿般,他不是你的?良人。”

“他不是我的?良人,谁是我的?良人?”阮朝汐直视过去,声线轻缓而直接,“——你么??”

荀玄微沉默了一瞬间。

他恍然察悟关键。

“我当时便?有?些疑心。原来你那日确实未完全醉倒,被你知晓了。难怪后来生出了许多反常的?冲动行为。”

他居然并不隐瞒,直接地承认了当日小院里的?孟浪。“当日是我情难自禁,若惊吓到了你,是我的?过错。”

说到这份上,窗纸捅开,揭破隐秘,彼此都?彻底明了对?方,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

傍晚的?庭院起了风,吹动得长廊高处挂的?灯笼摇摇晃晃。

阮朝汐在风里站了片刻,“既然荀三兄坦然认下……好过矢口否认。荀三兄,临别在即,阿般前来告辞。”

她郑重福身行礼,开始讲述她的?感谢。

只是和想象中自己从容说完、平静告辞离别的?情况不大?相同,话说到一半,尾音就开始发颤,幽静小院里回荡着?她自己的?声音,既不从容,又不平静。

她控制着?情绪勉强说到最后,“——今日当面?辞别,愿三兄珍重安好,仕途顺利。他日若能再见……”

始终安静立于白沙庭院边的?郎君,便?在这时开口,打断了她最后半截话。

“再无挽回的?可能了,阿般?”荀玄微足下的?木屐踏上白沙,缓步穿过庭院。

“你今日决然求去,我闭门想了许久,我的?过错实在不少。自顾自地安排了许多,见你酒醉动人,将你抱入小院,轻薄了你,却始终未和你当面?明说。也不知是否因为这些缘故,让你心中生出了误会。”

晚风吹乱了白沙,他的?大?袖在风里吹开,眸光清幽,离别在即,声线依旧是和缓镇定的?。

“阿般,我心悦你。我已经?写信禀明了母亲,打算在年底去阮氏壁明媒求娶。白蝉带去荀氏壁的?那封信,就是我写给母亲的?家?书。阮家?也已经?知晓我的?心意。你长兄上次想要带你回去待嫁,我未让他带你回去,只因私心不想和你乍重逢又离别,想要和你多亲近亲近。”

他在暮色金光里中缓步走近,金色秋阳映照他皎玉色的?侧脸。

“和十二郎比起,我确实对?你隐瞒过多。人生性各有?不同,十二郎情绪外露,心里藏不住事,自然事事和你说。我遇事总在心里想几遍,等说与?你时,也许在几个月后了。但是阿般,你需相信,我待你的?诚心真意,并不输他。”

他一边说着?,缓步走近,做出一个迎接的?姿势,要将阮朝汐迎回小院里。

阮朝汐站在原地未动。她感受到了极大?的?震惊和冲击。冲击之下,又感觉到了难以置信的?荒谬。

荀玄微说,他写信给他母亲,他有?意年底去阮氏壁正式求娶她,还说她兄长和阮氏壁早已知晓他要求娶……

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和他处处相差太?大?,就连年纪都?差了十岁之多。他们实不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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