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的?感觉越来越浓重。长辈原来不是要谋夺小辈,而是真的?打算迎娶自己看顾长大?的?小辈。简直荒唐。
对?面?的?郎君逐步走近,停在几步外,并未催逼,耐心地等候着?她反应。
阮朝汐从混乱震惊中回过神来。她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若是有?意明媒求娶,那之前种种越了界的?轻薄举动,原来……并非是存心看轻了她,并非蓄意玩弄。并非打算家?里迎娶一个,外面?蓄养一个。
她仰望了多年的?郎君,原来并不是豫州众多风流浪荡的?郎君里的?一个。
他虽然举止过了界,却对?自己并无恶意。
这几日笼罩在心底的?阴霾倏然散去了大?半。
阮朝汐往前两步,也走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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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沙庭院,站在金色余晖里,眸光明澈。
“荀三兄,承蒙你错爱。我今日才知,原来你不是要我做姬妾,原来竟起了明媒正娶的?心思。是我错怪你了。……我之前误会了你。”
荀玄微的?神色舒缓下来,上前两步。
“原是我的?过错,竟让你生出那等不堪的?念头。误会解开就好。阿般——”话未说完,他已经?看清了阮朝汐此刻的?神色。
她的?神色恢复了平和,并无丝毫小娘子?被心仪郎君当面?求娶的?慌乱羞赧,眼神并无丝毫躲闪,简直镇定得过了头。
他看着?眼里,心里往下沉,说到半截的?话便?停住了。
“承蒙三兄错爱。”阮朝汐果然极镇定地继续往下说。她在暮光下直视过来,那是荀玄微熟悉的?心意果决的?眼神,他看到这个眼神,心里又是往下一沉。
“但阿般已经?心有?所属。十二郎确实年少急躁,心里藏不住事,他这样的?性子?,往后仕途或许不会太?顺遂,处处比不上荀三兄。”
阮朝汐有?些羞赧地笑了笑,“不瞒三兄,我已经?想明白了。我想寻的?相伴一生的?良人,就是十二郎这样清浅直率的?郎君。以后纵然路不顺,我亦无悔。”
余晖散去,暮光笼罩天地,她缓缓地往后退,退出三步,五步,纤长身影完全退入长廊阴影里。
心里最大?的?阴影拔除,对?过往的?感谢已经?说出了口,她终于可以平静地离别,郑重盈盈拜倒。
“愿三兄早日寻到门当户对?的?当家?娘子?,婚后琴瑟和鸣,百年好合。阿般不堪配三兄。今日辞别,后会有?期。荀三兄珍重。”
身后悄无声息。
庭院里的?郎君沉思着?,没有?看她。他的?目光对?着?地,望着?满庭院干净初雪色的?白沙出神。
即将踏入书房的?时候,阮朝汐回身望去。天边漫天晚霞,暮色浓重,最后一抹金光映照在庭院白沙里,缓慢地挪动形影。
青鹤般的?身形站在庭院里的?枫树下,大?袖在风中展开,露出展翅玄鸟的?金线,在暮色里熠熠闪着?金光。
那是阮朝汐当晚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
下一刻,她耳边听到熟悉的?清冽声线,带着?她不熟悉的?冷意,唤道,“燕斩辰。留下她。”
一个人影闪过面?前。
她只觉得肩颈处蓦然一痛,视野陷入了黑暗,人失去了知觉。
———
耳边传来车马行进的?滚轮声响。
马车在崎岖山道行驶,不是云间坞的?牛车,而是一辆极宽敞的?大?车,有?牛车两倍宽大?。
阮朝汐从沉睡中醒来,手足酸软,肩颈处剧痛,身上披着?保暖软衾。
她现在身处在不知何处的?山里,车辆似乎正在一路上行进山,比云间坞的?温度明显冷得许多。
意识回笼,阮朝汐闪电般直坐起身。身侧有?人。
荀玄微坐在她身侧,肩头披着?暗青色氅衣。她昏睡时原来伏在他膝上,厚实温暖的?氅衣覆盖住两个人。
她才动了下身子?,腿上覆盖的?软衾滑落,惊动了身边人。
荀玄微把掉落的?软衾捡起,重新裹在她身上。“山里冷,你穿得单薄,当心冻着?了。”
阮朝汐裹着?衾被,忍着?脖颈疼痛,迅速掀开窗布帘往外看。
车马不知在哪处的?山道里。周围都?是横亘突兀的?粗枝,前方是新开辟出来的?小径,勉强容一辆车通行。
许多轻骑在前后护卫。行车的?速度不慢,山道又崎岖,车轮剧烈颠簸,远远比不上往日乘坐牛车缓行的?安稳。
她警惕地蜷在角落里,记忆缓慢回笼。
在云间坞里,整理好了箱笼,去小院辞行……燕斩辰打晕了她。
她被强行掳走了?!
“莫惊慌。”身侧的?郎君带着?安抚意味,把她肩头滑落的?暖衾又往上拢了拢。
“莫要急着?跳车。车速太?快,附近许多的?峭壁悬崖,跳下去性命不保。”
他一近身,阮朝汐的?眼里露出尖锐提防,拢紧暖衾,默不作声。
荀玄微细致地替她拢好软衾,收回手,平心静气继续说话。
“你年少气盛,许多事并未想明白。我无意对?你做什么?,只想带你去赴一场宴席,让你看看出了坞壁的?真实世道。”
第66章第66章
两人距离分开,阮朝汐绷紧的?肩头松弛几分,继续仔细地观察旁边山壁。
荀玄微撩起另一?侧的?布帘,打量着小径侧边深不见底的?黝黑悬崖。
“刚才?我?思量了一?路。请沈夫人来教养你,她是我?的?傅母,我?也是她教养长大的?,原以为是最好的?安排。但男女有别,沈夫人教养我?和教养你,或许用了不同的?法?子,我?在京城难以察觉,是我?疏忽了。”
“躲避战乱的?坞壁,如?何能?脱离乱世而?独存。水至清而?无鱼,你在云间?坞过得太干净,十二郎这个钟氏幼子在钟氏壁过得同样干净,你们或许对?外头世道生了不切实际的?妄想。阿般,用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如?今的?世道,捧出一?颗真心的?天真活法?能?不能?活。你生来聪慧,很快便会明白过来。”
阮朝汐拢起暖衾,只问,“这是哪处山里。距离云间?坞远不远。”
“是一?处你从未到过的?所在。历阳城外的?东山,距离云间?坞约莫六十里。”
荀玄微一?眼便看破她的?想法?,“夜里秘密出行,如?今已经过了两个时辰。钟氏车队决计跟不过来。”
他从角落里取出一?副黑布制成的?幕篱,递给她。
“约好的?宴席地点马上?就到。你需准备一?下,下车后莫要露了相?貌。”
阮朝汐不肯接,“先告诉我?,今日的?宴席都有谁。有何目的?。”
“今日的?宴席主?人你见过的?,你不大喜欢他。戴起幕篱,遮掩形貌,于你有益无害。至于目的?——稍候片刻,我?会说给你。”
说话?间?,车行速度已经慢下,耳边传来的?轰鸣声越来越大,他们正在接近一?处山间?瀑布,听声音瀑布的?规模不小。
徐幼棠在车外回禀,“郎君,前方?便是东山宴席的?场地。平卢王殿下已经先到了。”
阮朝汐听到‘平卢王’三个字,瞬间?抬头,视线在对?面?郎君的?身上?转了一?圈。
荀玄微并未勉强她戴上?,将黑布幕篱放在她身侧。
“今日的?宴席之主?是平卢王,我?为客。我?不顾你的?意愿,将你带来此处宴席,你若恨极了我?,只需在我?需要你应和时不理不睬,或者我?说东,你说西,引得平卢王起了疑心,我?这条性命,便丢在这处东山里了。”
阮朝汐心头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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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玄微起身下车,于车门边侧身回望,见她毫无反应,笑叹了声。
“我?在你手里丢了性命倒是无怨无悔。但是阿般,你须知道,世上?除了句句心事吐露的?真心实意,还有我?这种筹谋打算、满口谎言,只求拔除荆棘,庇护宗族亲友的?真心实意。”
车帘摇晃着落下,人下了车。阮朝汐迅速起身跪坐到车边,素白手指掀开一?角布帘,谨慎地往外张望。
马车停在一?处半山坪处,周围俱是峭壁悬崖,匹练似的?瀑布从对?面?山崖落下,落入深潭,传出巨大的?水流轰鸣声响。
日头高挂在天幕,阳光映在对?面?的?瀑布,水流飞溅,半空水雾中隐约闪现?一?道彩虹。
难怪今日的?宴席选址在此处,景致可?谓是绝妙。
瀑布流水对?面?,半空悬挂的?彩虹之下,宴席在半山坪处摆开,众多奴婢流水般地送上?美酒美食。
平卢王元宸提前到了。他今日又穿了身赤红锦袍,气焰煊赫,大笑着迎上?来,“荀郎!小王在此设宴,苦苦等候已久!终于把你给盼来了。”
荀玄微的?唇边挂起浅笑,从车驾边缓步迎上?,“有劳殿下等候,惶恐之极。”
“不必惶恐,不必惶恐!名满天下的?荀郎大驾光临,小王就是等个三两日也无妨!”
一?身赤色锦袍的?平卢王身后,头戴黑纱幕篱的?婀娜女子盈盈拜倒,“妾见过荀郎。”
“十六娘请起。实不必客气。”
阮朝汐听到那句寒暄的?“十六娘”,视线往那婀娜女子身上?转了一?圈,默然想,原来她就是传说中的?崔十六娘……
下一?刻,视线里闪过一?角赤色衣袍。平卢王元宸迎上?几步,竟然问起了她,狐疑的?视线四下里搜索。
“上?次咱们商议的?小娘子呢?叫做十二娘的?那个。荀郎没带来?”
荀玄微神色自若地站在车边,未作应答。阮朝汐手一?松,掀开一?角的?车帘放下,白皙指尖消失在视线里。
元宸哈哈大笑起来,“哟,小娘子原来是闹脾气了,不肯下车。荀郎,和你之前说的?乖巧可?人……不大一?样啊。”
荀玄微镇定道,“惭愧,我?确实叫不动她。人就在车上?,看她今日愿不愿下车了。”
车里车外只相?隔了不到十步。车外的?对?话?传进车厢里,阮朝汐听得清清楚楚。
短短一?个刹那,两三句对?话?暗潮汹涌,平卢王打量马车的?视线阴毒如?蛇。
她想起那句凶险的?“这条性命丢在东山里……”不再迟疑,把黑布幕篱戴起,起身下车。
那幕篱是特制的?,加厚加长,使用的?黑布至少有寻常布料三倍厚重。穿戴起来后,竟然遮蔽了八成视线,只能?朦朦胧胧的?看见一?点景象,以至于难以前行。
阮朝汐扶着车门,正想着要不要跳下时,荀玄微已经走回车边,搀扶她的?手臂下了车。
“催了一?下就出来了。还算乖巧。”元宸大笑着迎上?来几步,目光里却满是揣度窥探,来回打量个不停。
“上?次咱们商议的?,就是这位小娘子?哟,怎么戴着这么厚的?幕篱,连身段都瞧不见。”
“正是吾家十二娘。”荀玄微侧身挡住了元宸的?视线。
“殿下这回能?不能?顺利返京的?关键,就要落在十二娘身上?了。专门做的?幕篱,要的?就是无人能?窥视十二娘的?相?貌,如?此才?好瞒天过海。否则等京城的?王司空过来豫州,他手下人马四处查问,窥到了十二娘的?相?貌,岂不是漏了马脚,大计难成。”
元宸嘶了声,打量目光立刻收了回去。
“那么大个豫州,当真找不出一?个容貌肖似我?那早死的?婆娘?非得搞个完全不像的?。风险太大。荀郎,我?心里不甚安稳哪。”
“豫州虽大,去哪里寻士族高门出身的?小娘子,愿意替殿下出头,担下这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倒是我?家十二娘,虽然容貌不似——”
说道这里,荀玄微语气亲昵地唤了声,“十二娘,近前些,到阿兄这里来。”示意阮朝汐走近。
“好在性情乖巧,又在云间?坞里自小长大,和我?亲厚。殿下叮嘱的?事,看在我?的?薄面?上?,十二娘总是愿意尽力去做的?。”
阮朝汐一?言不发,缓缓走近。
荀玄微在平卢王面?前摆出一?副和她亲厚的?态度,把即将发生的?事告知她。
“京城有一?位姓王的?长辈,身份贵重,官至一?品司空。王司空的?爱女,便是平卢王殿下亡故的?发妻。十二娘,王司空很快要来豫州了。委屈你在王司空到来期间?,不要摘下幕篱,莫要让陌生人瞧去了你的?形貌。王司空只来豫州几日,等他走后,你就可?以摘下幕篱了。”
对?面?狐疑的?目光紧盯不舍,荀玄微自若地转头和平卢王解释:
“十二娘怕生,在豫州交游不广。王司空和我?有师徒的?情谊,我?在京城见过故王妃,他听闻了十二娘长得肖似爱女的?说法?,必定会私下来询问我?。”
元宸一?拍大腿,“荀郎肯出面?担保,说十二娘长得像我?那早死的?婆娘,王老儿必然就信了。如?此一?来,十二娘长什么样,长得像不像,确实不打紧。好一?招瞒天过海,妙啊!”
两人说话?间?已经入席,荀玄微举杯敬酒。
“瞒天过海,只是计策成功的?第一?步而?已。等王司空来豫州,殿下如?何做,才?是殿下能?不能?顺利回返京城的?关键。”
元宸张口就道,“那老儿……”
荀玄微饮酒的?动作略停,笑看他一?眼,元宸不情不愿改了称呼。
“当着王家老岳翁,小王必然要思念发妻,懊悔不已。十二娘长得虽然像小王早死的?婆……王妃,但小王看到了肖似的?面?孔,反而?更加地思念结发爱妻,悔不当初,痛哭流涕,和岳翁重归于好……好叫他王家莫再反对?我?回去。”
说到这处,他气闷地灌酒,“他娘的?!那老儿也配!”
“殿下的?前程要紧。若是实在当面?哭不出,早备些姜汁辛椒之物也是好的?。”
“荀郎放心,当面?真哭!为了老子的?前程,拿刀子往身上?扎,也得哭他个哀哀凄凄,花团锦簇!”
轰鸣的?瀑布对?面?,宾主?两人开始喝酒,边喝酒边长谈未来。平卢王这场酒喝得心怀大畅,转头吩咐身后的?女子。
“十六娘,带十二娘下去,你们女人找点话?说,寻个地方?用点吃食。当心她那幕篱别揭了。”
“是。”崔十六娘温婉应下。
阮朝汐起身跟随崔十六娘往远处走,耳边传来舒缓的?嗓音。“殿下得偿所愿之后,不知我?家二兄继任豫州刺史之事,殿下可?愿协助一?程?”
“哈哈哈,荀郎放心,小王向来重诺,身为宗室,一?言九鼎!”
“以此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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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敬殿下的?一?诺千金。”
这场东山宴席来得突兀,和乐融融中潜藏杀机。阮朝汐心事重重,和陌生的?崔十六娘一?路无言地走向远处。
半山坪远离山崖和瀑布的?另一?侧,此刻也摆放好了一?处精致席面?。
阮朝汐端正地跪坐在食案后,什么也不肯吃用,她顶着幕篱也瞧不见什么风景,只盯着自己脚下的?沙地出神。
对?面?的?崔十六娘看在眼里,轻轻笑了声,对?周围女婢道,“把琴取来。你们退下罢。”
“是。”
阮朝汐从恍神中惊醒,纳闷地想,这崔十六娘的?声音有点耳熟,莫非从前听过。
心里起了疑窦,她便留了意,透过朦朦胧胧的?视野,往崔十六娘那处仔细打量。
正巧崔十六娘坐在向阳处,整个人沐浴在光下,人又坐得近,她隔着幕篱勉强能?看清。
一?眼望去,正看见崔十六娘将幕篱摘下,露出娟丽容颜,在暮秋山间?的?阳光下回过头来,冲她温柔地笑了笑。
“妾崔绾,给十二娘见礼。”
阮朝汐幕篱下的?一?双清澈眼睛震惊地瞪大了。
眼前抱着琴的?清婉丽人,哪里是传言里声名狼藉的?崔家幼女十六娘。
她……分明是……分明是……
分明是她曾经在云间?坞里见过的?熟悉面?孔!
出坞五年,无影无踪的?娟娘子!
阮朝汐的?肩头细微地颤了一?下。黑布幕篱遮蔽全身,看不见她此刻的?面?部表情,只有身前交握的?两只手,缓缓握紧,隐约可?以窥见几分内心的?激荡。
娟娘子,不,现?在她明面?上?的?身份是崔家十六娘崔绾,冲她莞尔举杯。
“宴席酒菜都是我?亲手准备的?。十二娘吃用点无妨。”
阮朝汐在混乱冲击下举起长箸,不知滋味地用了几口菜品,目光依旧紧盯着对?面?的?“崔十六娘”。
传言说,崔十五郎私逃豫州,自尽在云间?坞门下。他幼妹十六娘未能?跟随兄长死节,反倒落入平卢王的?手中,沦落为他的?侍妾。
崔十五郎从云间?坞城楼高处决然跳下,没过几日,娟娘子便于领命悄然出坞。
传言说,崔十六娘家学渊源,雅善琴音。
娟娘子正学得一?手绝好的?琴。
尘封多年的?记忆涌现?。这么多年了,她从未忘怀。崔十五郎自尽前夜,娟娘子和崔十五郎,其实于书房中见过面?的?。
云间?坞里的?娟娘摇身一?变,成为平卢王身边的?爱妾崔十六娘。悄无声息的?身份转换,在仇敌身边遭遇故人,莫非——竟从久远的?五年前开始铺陈?
五年的?漫长岁月,遮掩身份,日夜周旋在毒蛇身侧,难以想象过的?是什么日子……
对?面?的?女郎浅笑盈盈,在瀑布飞溅的?山间?抬手抚琴。
嗡——琴音清越嗡鸣。
轰鸣的?瀑布声中响起悠扬琴声。轰然水声非但没有压住琴音,反而?衬得琴音更加舒缓轻灵。
得见故人,心悦神飞。
阮朝汐在一?曲清音中开始进食。舀起一?匙鱼羹,撩开幕篱末端,只露出红润的?嘴唇。鱼羹的?滋味香嫩爽滑,对?面?的?故人欣慰笑看。
一?曲终了,又拨新音。
缭缭余音不绝,“崔十六娘”重新抱起了琴,袅袅婷婷走回宴席中的?元宸身侧。
“今日和十二娘谈得拢,兴致高昂,多奏了几曲。妾累了。”
元宸拍拍她的?手背,“今日听你的?琴,确实听得高兴。阿绾累了,宴席就到此结束罢。回了。”惺惺作态地起身和荀玄微告辞,亲自送出了几十步,回身拥着崔十六娘上?车。
数千精兵轻骑护卫平卢王离去,黑压压不见头尾,过了半个时辰才?完全消失在山道里。
回返的?路上?,阮朝汐靠着车壁,陷入深思。
荀玄微坐在她身侧。“想明白了?”
阮朝汐不理会。
“你如?今见到了。坞壁外头多的?是平卢王这种豺狼。你与他们讲真心诚意,只会被啃得骨头不剩。”荀玄微倒了两杯酒,一?杯自用,一?杯推过来。
“我?今日和他虚与委蛇,说的?话?没几句真心实意,他与我?谈笑喝酒,心里也恨不得一?刀把我?斩落悬崖。但他为何非但没有拔刀,反而?于我?谈笑喝酒,仿佛一?对?无话?不谈的?好友?“
“阿般,真心诚意这套在外头行不通。想要活长久些,与人谈利益纵横,让他们有求于你。”
他掀开车帘让她看两边山景。
“你瞧,靠着这套虚情假意,我?带着你安然下山了。平卢王心里恨不得斩杀了我?,表面?上?还不得不亲自相?送,做足了表面?功夫。只要他一?直有求于我?,他就会一?直笑脸相?迎。”
阮朝汐靠在车壁上?,软衾拢住肩头,默不作声听着,指腹捏了捏特制加长加厚的?幕篱。
“幕篱早就做好了吧。”她垂眼打量着黑布料。
“和平卢王的?合谋算计也早就定好了吧。我?和故王妃容貌相?似的?传言,之前在荀氏壁时就传得沸沸扬扬。你早就打好主?意,把我?牵扯进你们的?计谋里。今日带我?上?山赴宴,不是偶然,是你早就计划好的?。”
荀玄微并不否认,慢慢喝了口酒。
阮朝汐追问,“相?约宴饮东山,可?见你们私下联系频密。今日才?月底。之前在黄历里郑重其事圈出下个月的?十五日,所谓的?历阳城邀约,倒底是怎么回事?”
荀玄微又抿了口酒,不应。
见他这幅姿态,哪还有不明白的?。阮朝汐嘲讽地笑了笑。
“所谓的?历阳城邀约,只是个幌子。让我?慌不择路,求你护我??”
“也不只是个幌子。”荀玄微开口解释,”有了这场历阳城邀约,豫州才?会传出平卢王思念亡妻的?流言。流言传入京城的?王司空耳朵里,方?便筹划后续诸事。”
“呵,嘴上?说护着我?。把我?牵扯进来时,一?声也不事先和我?提。”
荀玄微饮尽了杯中酒,把空杯放下。
“我?护得住你。纵然四周俱是狂风骤浪,你只需跟随我?,保你乘风踏浪,安然无恙。”
阮朝汐来回捏着幕篱的?厚实黑布,并不被他的?说辞打动。“十二郎根本不会让我?陷入险境。”
“险境难道是想避就能?避开的??一?旦他钟氏遇了事,凭他胸无城府,毫无谋算,身边只有少许部曲家仆跟随,他自己都在险境里挣扎不能?出,又如?何护得住你?”
“无需他护着。遇到了险境,我?和他一?起。”
“一?处挣扎,一?同赴死?”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天真。”
长指握着金壶,琥珀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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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缓注入玉杯。
“回程半日的?路上?,你好好想一?想。十二郎什么也没有,只凭对?你无话?不谈的?所谓真心,能?不能?挡得住狂风暴雨,能?不能?护得住你安稳一?世。想明白了,回去当面?和他说清楚,叫他老实跟随他兄长离开。”
“他离开,我?留下?”阮朝汐的?视线转过来,清凌凌的?眸子直视身侧之人。“娟娘子又是怎么回事。”
荀玄微并不意外。“她和你相?认了?”
他握着玉杯,轻轻一?碰阮朝汐面?前的?小杯,邀她喝酒。阮朝汐不肯喝。
“娟娘子五年前出坞壁,是不是当年就化身为崔十六娘,故意让平卢王找寻了去,从此安插在他身侧?”
“正如?你所见。”
“娟娘子安插去平卢王身侧,傅阿池呢,她又被你安插去了何处。”
荀玄微不答。
车厢里陷入一?阵静默。
阮朝汐抬手缓缓按揉着自己酸痛的?肩颈。自从被燕斩辰一?掌打晕,她的?肩颈至今还疼着。
纤长如?鹤的?白皙脖颈往后仰。
“天下纵横如?棋盘,万民?星罗如?棋子。我?们一?个个的?,是不是都是你眼里的?棋子?给我?阮十二娘的?身份,在云间?坞里教养我?长大,把我?嫁与九郎,是不是你原本的?打算?为何又把我?这棋子挪了位子?跟我?说什么明媒正娶?”
“不是。”荀玄微不置可?否地听到最后,终于出声否认。
“对?你的?打算,从来都是珍重对?待,明媒正娶。”
阮朝汐浅浅地笑了笑,“荀三兄,我?不信。”
“你瞧,这个就是区别了。十二郎冲动急躁,但他句句发自心底吐露的?真心实意,我?句句都信;荀三兄这种满腹算计、嘴里无一?句真话?的?真心实意,我?一?个字也不信。”
荀玄微慢慢地啜了口酒,只听着,不说话?。
马车里又寂静下去。
再度开口时,他谈起了颍川钟氏。
“钟氏这一?代最出色的?是十郎,族里全力栽培。年初我?在京城时,钟氏为十郎谋前程的?书信已经寄到我?手里。你父母双亡,没有家族助力,以后跟着十二郎,在钟氏壁里依附着他兄长过活,这就是你想过的?日子?”
“无需什么锦绣前程。日子过得普通平淡,对?我?足够了。”
“你想日子过得普通平淡,难道日子就能?过得普通平淡?世道艰险,人心如?狼,你却自甘庸碌。岂知……对?于庸碌之辈,平淡亦是奢侈物。”
字字隐含深意,阮朝汐警惕之心大起。“什么意思。说清楚些。”
荀玄微云淡风轻地往下说。
“十二郎如?今在钟氏壁过得尚可?,因?为他母亲出身荀氏,是我?嫡亲姑母。我?只需写一?封信给钟氏家主?,告知他,十二郎不堪造就;十郎大有前途。荀氏七娘嫁给钟氏十郎,实乃天作之合。十二郎随他去罢。”
“失了荀氏的?提携助力,十二郎在钟氏壁的?日子,会过得一?日不如?一?日。他这辈子从未遭遇过的?冷眼,轻视,以后会一?日日地伴随他,打压他。此刻风华热血的?少年郎,万事不顺,处处碰壁,又能?风华几年?等他日后回忆起当初,他原本可?以迎娶荀氏七娘,得到妻族助力……”
空酒杯重新斟满。啜一?口酒,说一?句,慢慢地说到此处,停顿下来。
“阿般,你是聪慧人。言尽于此,后面?我?不说了。”
车里陷入了漫长静寂。
阮朝汐倚着车壁,侧过脸去。
这才?应该是他惯有做事的?姿态。这才?是他在京城短短五年便平步青云,炙手可?热势绝伦的?缘由。
揭开了温情脉脉的?表皮,内里全是冷酷算计。
谈什么真心实意!
“当面?直说罢。”她侧身不看他,声线冷淡如?霜。
“正如?你所说,我?父母双亡,父亲出身旁支,母族的?出身不清不楚,迎娶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迎娶我?,于你毫无益处,反而?大有不利。所谓明媒正娶,岂不相?当于下棋时出一?手昏招,堵死自己棋路?荀三兄,不必再说什么明媒正娶,真心实意。当面?直说你的?意图,我?受得住。”
“我?无需妻族助力。心悦你,便迎娶你为妻。如?此而?已。”一?壶酒已经喝空,荀玄微把酒杯放回盘中。
“这句话?确实发自肺腑,字字真心实意,就看你信不信了。”
阮朝汐裹紧身上?暖衾,蜷在角落里,侧头阖上?了眼。她一?个字也不信。
既然已经图穷匕见,反倒再无温情闲聊可?说。车内对?坐的?两人沉默着一?路回程。
下车时,阮朝汐起身把幕篱戴好。厚重过长的?黑布遮蔽了视线,行动不便,荀玄微又过来搀扶。
但这回搀扶,和之前宴席那次的?搀扶又不同。那次搀扶她的?手臂,这回托住她的?腰。
她没有躲避,任由他抱下了车。
站稳在地上?时,轻声道了句,“不要为难十二郎。”
第67章第67章
钟十二郎不肯走。
昨日才约定好了护送人去阮氏壁,第二日告辞时,却愕然发现人去楼空。
霍清川代主上出来?送行,言辞极客气地致歉,说“郎君半夜逸兴起,出门?访友去了。不知归期。”矢口不提阮氏十二娘。
钟十郎隐约察觉其中发生了不能显露于天日之下的暗事。他性子内敛持重?,在?家族中自小?被着重?培养,知道豫州众多大族里?的阴私事,当即也什么都不提,若无其事告辞。
但钟少白死?也不肯走。
钟十郎这次专程过来?,就是来?带回幼弟的。钟少白不肯走,他又不能把兄弟绑了带走。
荀氏车队傍晚回程时,钟十郎的嘴皮都快磨破了,钟氏车队依旧停在?坞门?下,兄弟俩还在?激烈掰扯,部?曲家仆们避让去了远处,留下两位年少郎君在?车里?争吵。
争吵到后来?,车里?只剩钟十郎一个人的劝说声,钟少白不声不响地靠在?车壁,目光越过车窗,盯着天边大片的红光晚霞。
“十兄不必多费口舌了。不见十二娘,我不会走的。”他最后如此说道。
钟十郎疲惫地喝了口乌梅汁。
四下无人,他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疑问?的答案呼之欲出。“小?十二,你老实与我说,你和阮家的十二娘究竟怎么回事。上次荀家七娘和你的议亲事,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母亲又是荀氏出身,两边原本再合适不过的,却被你死?活推拒了……”
“就是十兄想的那样。”钟少白直截了当地说,“我和七娘的性情不投,做外兄妹可以,做夫妻是万万不行的。我和十二娘才是一起长大,情投意合,我非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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娶。这次我要带走她。”
钟十郎说不出话来?了。
兄弟俩无言对坐了半日,十郎拿过冷布巾,擦了把汗湿的脸。
昨日才说好了送阮家十二娘回阮氏壁,今日荀玄微消失了踪迹,连带着再也无人提起阮十二娘。他心里?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此事只怕不成了。”他试图劝说兄弟,“回想起来?,昨日宴席间?提起此事,荀三兄虽然未当面拒绝,但是也未允诺。今日我们辞行,荀三兄不露面,替他送行的家臣不提阮十二娘,就是拒绝的意思。你年纪也不小?了,须知许多事不必明说于言语的。何?必与我发狠斗气,我们先回钟氏壁,告知家里?你求娶的心意,各方再慢慢地转圜。”
天色一点一点地黯下去,钟少白心里?升腾的不安越来?越浓烈。
“十兄,我哪里?是与你发狠斗气。”他激动?起来?,“你们都只当外兄光风霁月,皎月无尘。我这回见识了他做事的手段!从始至终,他何?曾把我当过血脉相亲的兄弟!我担心十二娘!今日带不走她,叫十二娘落在?他手里?,下次再见面时,也不知她会被送去何?处,成了哪家的新妇了!”
耳边传来?了车队行进的声响。骏马嘶鸣,车轴滚动?,大地隐约震动?。声响从天边远处传来?,越来?越近。
几个钟氏部?曲匆忙赶来?,在?马车外回禀,“两位郎君,荀君的车队回返了。”
两位钟氏少年立刻起身,跳出车外远眺。
天边的山道尽头果然出现了大片火把光芒。车队蜿蜒缓行,由上千部?曲护送着,几名眼熟的荀氏家臣骑马当先开?道。
钟十郎喜道,“荀三兄回返了!如此看?来?,他确实半夜起兴出坞访友了,倒不是刻意躲避我们。小?十二,你放宽心,事情或有转机。”
钟少白目不转睛盯着越来?越近的车队,
“回来?得好。十兄,你和我一起过去,劳烦你和我一起去劝荀三兄,叫他一个外姓人不要扣着阮家女郎不放,把人交出来?,交给?我们送回她家去。”
钟十郎眉头大皱,“说得太难听了,那可是荀三兄!自小?看?顾着你长大的。什么“扣着人不放”,听起来?倒像是——”
车队逐渐行近,清晰地出现在?视野里?。
钟氏车队至今未走,大车小?车堵住了坞门?。荀玄微在?众多家臣部?曲的护卫中下了车,远远地望过来?。
霍清川迎了过去,当面回禀了几句,回过身来?,遥遥地指了下钟氏车队中央站着的两位少年郎君。
荀玄微瞥一眼过去,并未多说什么,转身去车边,掀开?了车帘。
一个苗条纤长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厚重?幕篱遮蔽了大半个窈窕身形,但身份一看?便知。钟少白瞬间?警醒,含怒指给?钟十郎看?。
“你看?,他竟把十二娘带出去赴宴了。也不知是不是相看?宴。这原本是阮家的分内事,有阮大兄在?,哪里?轮到他一个外姓人横加干涉——”
一句话还未说完,视野里?的窈窕身影欲跳下车,被身侧的荀玄微阻止。火把光芒照耀的清楚,众目睽睽之下,他竟以伸手扶着她的腰,把她抱下了车。
钟十郎震惊地倒抽一口冷气。
在?他身侧,十二郎倏然哑了嗓音。
漂亮的瑞凤眼大睁着,死?死?盯着眼前难以置信的景象。刹那间?,耳边嗡嗡作响,气血涌上头顶,呼吸都停滞住了。
光芒大盛的视野里?,荀玄微把人抱下了车,细心地把被山风吹乱的黑布幕篱拉了拉,右手稳稳地扶住柔细的腰肢不放,略侧了下身,清冷眸光抬起,遥遥地往坞门?下的钟氏车队处睨过来?。
两边视线交错的瞬间?,钟十郎瞬间?感觉大事不好,猛地回身一扑,死?活拉扯住身边就要暴起拔刀的钟少白。
“快把他刀拿走!”钟十郎喊来?亲信部?曲,死?死?压着幼弟,急促地劝阻,“别冲动?!看?看?对面多少精锐部?曲!想想荀氏的势力!想想你家阿娘!”
钟少白被众人压在?马车厢壁上,他吃了骨裂伤未愈的亏,被压制得不能动?弹。黑亮的眸子大睁着,眼底瞬间?充血。“他有部?曲,我们没有?阿兄,我们有两千部?曲!”
“两千部?曲,是听闻你伤了腿,为了表明钟氏壁的不满,大张旗鼓迎你回去的。”钟十郎也靠在?车壁上,疲惫不堪。
“不是来?和荀氏结仇的。小?十二,我们钟氏的根基在?豫州,颍川荀氏是豫州第一大姓,荀三兄是荀氏下一代的家主。钟氏和荀氏世?代交好,怎能为了个旁支女郎和荀三兄结仇。你冷静点。事已至此,跟我回去。”
钟少白咬着牙挣扎,部?曲死?死?压制着他。
钟十郎回头去望,荀玄微站在?原处未动?,依旧睨着坞门?外的吵闹动?静。
钟十郎吩咐周围部?曲,“把十二郎弄进车里?去。不必辞行了,赶紧走。”
部?曲们围过来?,嘴里?不住地劝着,连哄带拉地要把十二郎送进车。钟少白扒着车门?不肯进去,挣扎间?手指抠进了木柱里?,几处指尖渗出了血,部?曲们恐慌起来?,钟十郎叹着气亲自过去掰他的手。
眼看?要被拉扯进了马车,钟少白带着满心的不甘,撕心裂肺地大喊,“十二娘!阿般!”
夜风呼啸,吹动?林木。
不同于坞门?下的嘈杂忙乱,山道这边的荀氏车队安静无声,车马已经?停下,除了轻骑偶尔来?回踱步的细碎马蹄声,再无其他声音。
少年的大喊声在?坞门?下回荡,阮朝汐大半个身子笼罩在?幕篱里?。
她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异常,侧过身来?,冷静地和身边的郎君商量。“十二郎闹得太厉害了。荀三兄,让我过去亲自和他说,让他随他兄长回去钟氏壁。他会听我的。”
荀玄微并未反对,只叮嘱一句,“我领你过去。幕篱莫要揭下。”
“好。”
特制的幕篱太过厚重?,遮蔽视线,看?不清前路。身侧带有薄茧的男子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她被领着,缓慢往坞门?下的钟氏车队走。脚下遇到了碎石,便有嗓音温和传来?,细心地叮嘱她小?心避让。
走着走着,附近的火把光芒黯淡下去,她在?幕篱里?眨了下眼,眨去了眼底升腾的雾气。
当她走近时,钟少白的大喊声便停了。
眼前朦朦胧胧的显出少年高挑的身形。他经?历了一场剧烈挣扎,狼狈不堪,已经?顾不上衣衫齐整,周围部?曲压制他的动?作一松动?,他即刻奔过来?。
“阿般。”血迹斑斑的手指握住了她的手,指腹蹭上了绯红,看?得心惊。阮朝汐的视线往下,透过幕篱下摆,盯着伸过来?的染血的手。
“少白,疼不疼。”
钟少白强忍住了哽咽。他狠擦了把眼角,“我没事!阿般,随我来?。”他发狠地拉着阮朝汐往远处走。
阮朝汐被他牵着衣袖,眼前看?不清路,跌跌撞撞地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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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走,边走边轻声劝他,“别冲动?,冲动?无用。听我说——”
钟少白意识到她的幕篱碍事,脚步放缓下来?,仔细地领她绕过坑洼,赶在?她踩到碎石前把石块抬脚踢走。两人走去一处僻静碎石道边说话。
荀玄微的脚步停在?十步外,淡漠地看?着,并未跟上。
回程路上,他已经?把厉害关系说得极清楚。钟少白触了他的逆鳞,他有的是手段对付他。但既然当面直说出来?,那就只是个警告。
阮朝汐听明白了,开?口为钟十二求情。他也留下一线余地,给?他们独自说话的机会,让阮朝汐自己劝钟十二离去。
十几岁年纪的爱恨似风,当面迅速斩断,好过拖拖拉拉,纠缠不清。
碎石满地的野道边,阮朝汐缓声劝钟少白回去。
“莫要再闹了。回去吧。”
“云间?坞是他的地盘,你我在?坞门?下怎么闹也无用的。不要冲动?,不要做无用吵闹,你回家去。”
“他说会在?年底前去阮氏壁提亲。如今距离年底还有两三个月之多。你先回家去,总有办法的。”
钟少白握着她的手不放,激烈地拒绝。
“我不能放心留你在?他这里?!他对你生了觊觎心思,把你留在?他的云间?坞里?,岂不是羊入狼口!两三个月那么久,你一个人……如果他对你不安好心……”
阮朝汐听懂了他难以当面说出口的顾虑。
她仰起头,隔着一层遮蔽视线的黑布,平静问?他。“荀三兄把我留在?云间?坞里?,到年底还有两三个月。瓜田李下,纠缠不清,你就不要我了?”
面前的少年霍然抬起视线。
钟少白露出震撼的神色,急道,“我要你!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然要你!我只是怕……”
“怕什么。”阮朝汐直视着他,“心里?有什么顾虑,当面说。”
钟少在?极度激动?愤怒之后,竟然冷静下来?了。
他深吸口气,将心底顾虑坦诚托出。
“我怕极了你……几个月过去,就改了心意,认了命。等?我这边筹备好来?迎你时,你已经?和现在?想法不同,自愿嫁入他荀氏高门?为新妇。岂不是……留我形单影只,遗恨终身。”
幕篱遮蔽之下,阮朝汐无声地弯了弯眸子。
绷紧的肩头松懈下来?。“原来?是这个顾虑。我原本还在?想……你差点吓到我了。”
这几日接连遭遇意外之外的转折,短短时日,她的承受力急遽增强。荀玄微叫她在?路上好好地想,她的确想了一路,各种可能情况都想过了。
人生前路面临重?大抉择,她此刻的内心绝不似表面如此平静,但不仔细去看?,却也察觉不出什么。只有微微停滞的尾音泄露出内心的不平静。
碎石满地的野道边,阮朝汐说话的嗓音轻且快,极度果决。
“荀三兄会在?年底前提亲。我见他虽然辞官归隐,但极度留意京城的官场动?向,和京城书信来?往不绝。我不信他从此放弃仕途,隐居豫州。他迟早还会回返京城。”
“云间?坞是荀三兄地盘,不要在?坞门?外做无用事,今日你还是回家去。京城很快会有朝廷大员来?豫州。他若重?新出仕,带我去京城,就是我脱身的机会了。等?我脱身之后,再找机会寻你。”
钟少白终于听明白了她真正的想法。情绪先大落,又大起,两眼灼亮如曜星,郑重?应诺:
“你告知我这些密辛,我必不负你的信重?。你放心,我手下也不是全无人可用,只是这次出行游玩未带出来?。等?我回钟氏壁里?,我会探听这边的消息,接应你出来?。”
阮朝汐不同意。她自己出逃,事成事败她都认了,绝不能把钟十二掺合进来?。被人发现他助她弃婚出奔,好好一个钟氏郎君,只怕要身败名裂。
“我自己想办法脱身,你不要插手。荀三兄心思细密,你贸然插手,万一露了破绽反倒误事。”
不等?她说完,钟少白激动?地声线都抬高了一瞬,又急忙降低下去。“怎能让你独自苦求脱身之术,我什么都不做!”
阮朝汐镇定地安抚他,“我毕竟在?云间?坞自小?长大。他的性子藏得深,原先我多有误解,看?不清他……如今我也知晓了。假以时日,我自有办法脱身。相信我。”
她小?心避开?面前血迹斑斑的手指,寻到没有唯一受伤的左手尾指,轻轻地握了两握,放开?了。
“冷静些,别闹了。跟你阿兄回去钟氏壁。”
钟少白握住自己的尾指,感受着柔软指尖的余温。他如今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
“好。我相信你可以脱身。我等?你来?寻我。”
阮朝汐轻轻应了声,“嗯。”
“但是阿般,你也要应我一件事。”钟少白低下头。
他还在?长身体的年纪,少年瘦削身躯如竹,比阮朝汐高了半个头。略低头时,额头隔着一层黑布幕篱,正好抵着她的额头。
“荀氏在?豫州势大,即便你能顺利脱身,也回不得阮氏壁,在?豫州无法再长久了。你应下我,让我护送你离开?豫州。”
“我应你。回家去罢。”
“你这幕篱看?不清路,我送你出去。”钟少白最后道。
他停止了之前的抗拒挣扎,牵起阮朝汐的衣袖,领着她走出碎石道,自己安静地进了钟氏车队的大车。
钟十郎急出满头满身的大汗,此刻终于长长舒气,吩咐家仆替十二郎包裹指伤,回去换了身干净衣袍,出来?当面辞行。
荀玄微对眼前的混乱场面视而?不见,气定神闲,就仿佛什么事也未发生过,和远道而?来?的贵客一番温煦寒暄,亲自送钟十郎登了车,目送钟氏车队归程。
钟氏车队在?坞壁门?下停滞了整个白天,终于浩浩荡荡启程,沿着下山道蜿蜒而?去。
阮朝汐站在?荀玄微身侧。暮色笼罩天际,她的视野被幕篱遮蔽,光线晦暗,连脚下的一小?块路也看?不清了。
成年男子修长有力的手,挽住了她的手,稳稳地领着她往敞开?的坞门?下走去。
“见你们说了许久的话。终于说通了?”
“说通了。”阮朝汐的视线望着地,“十二郎自愿随他阿兄回返钟氏壁。荀三兄放心。”
“那就好。”
步入坞门?下时,荀玄微心平气和地提起了东山返程时的争执。
“今日你车里?说,你信十二郎,不信我。我回程想了一路。”他说这句话时,声线冷静理智,并无太大的情绪波动?。
“你我虽然相识多年,但分别时长而?相聚时短,自然会生出许多隔阂。你说你不信我,事出有因,我不怪你。”
前方出现了大块起伏的青石道,他细心搀扶她踩上青石.
“但以后相处日久,你知我,我知你。你能够轻易分辨出我哪句话真,哪句话假。那时你就会信我所言,知道我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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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真心实意。“
阮朝汐默然听完,最后轻声说道:“那就要看?三兄说的这句,倒底是真话还是虚言了。”
第68章第68章
青石路穿过两边秋收农田,通往主院。
温暖的手掌牵着柔软的手,两人并肩前行。
“之前传出你和故王妃长相肖似的流言,引京城的王司空来?豫州,诸事筹划已久,后续还有许多安排。此事只需带你去见一次平卢王,之后你不必再露面了。回想起来?,对你多有欺瞒,以至于你生出不安之心,是我的过错。”
“但阿般,你需知道,我经手的许多事,是‘可做而不可说’,真相实?在不怎么?光鲜。而我自己?,身处在红尘世间?,总有私欲。两处凑在一起,许多事说出来?于你无益,反倒平坦烦恼,又何必事事说给你听。”
阮朝汐被他握着手前行,只回应道,“我记得荀三兄遇事也不喜人欺瞒。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归根到底,荀三兄只相信自己?,不信别人。”
荀玄微失笑?,“怎的说着说着,就给我定论了。这世间?原本苦多而甘少,人人追逐蜜糖,不知有多少人醉生梦死,摆在眼前的事,闭着眼不看不听。你却偏好打破砂锅问到底。何必逐苦呢。”
阮朝汐摇头?,连带着幕篱黑布晃动。“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我都受得住。最怕被人蒙住了眼,看不见,听不见。只能?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胡乱揣测,最为焦心。”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主院前。身侧的郎君细心扶她跨过门槛,穿过庭院。
路过东厢时,荀玄微想起了什么?,抬手一指东厢房,“你不喜欺瞒,那我便与你说。七娘昨夜被我送回荀氏壁了。”
阮朝汐一惊,脚步停下,“昨日我求去的事和七娘无关。”
“确实?和她无关。但我既然带了你走,今日十二郎必定要大闹一场。”
荀玄微继续领着她前行,“七娘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不方便让她见到。我凌晨前送她回去了。”
阮朝汐默默前行两步,想起了什么?,停步往东边打量,幕篱轻晃动了一下。
荀玄微看在眼里,“可是想搬回东厢?”
阮朝汐并不否认。“我实?在不喜在书房起居。”
“主院里毕竟往来?人多。近日王司空要来?豫州,他手下的人马必定会私下打探你的形貌。你若住东厢房,撞上?私窥的外人,无意间?泄露了样?貌,会落下极大的隐患。”
“我每日起身就戴幕篱便是。”阮朝汐冷静地应答。
“我不知三兄在图谋什么?大事。既然牵扯了许多人,筹谋已久,又是性命攸关的重要事,我总不至于故意害了你性命。你若信我,便放我回东厢。”
荀玄微站在她身侧,清幽眸光望过来?,带着细微感慨。
“你本性重情?义,我怎会不信你。我自己?一条性命不足惜,只怕连累了族人亲友。豫州三姓,荀氏,阮氏,钟氏,世代通婚,彼此互为姻亲,早成一体。我若是在这场谋划中落败,只怕三家?都受到牵累。”
说罢又牵起她的手,原路转向,改往东边走去,“既然你当面提起,这等住处小事,我如何能?不应你。”
阮朝汐原本始终低头?盯着地上?青石,听到他竟松口准了,视线诧异地抬起,瞥去身侧一眼。
入夜后灯光昏暗,自然是看不清什么?的。
但她这边扭头?,牵动了幕篱布料摇晃,荀玄微察觉了她的疑惑,失笑?。“竟然如此的不信我?你放心,我既然应了你,再不会反悔。”
提着灯笼,与她一路闲谈,当真把她送到了东厢房外。
荀莺初清晨时分被临时送走,去得匆忙,女婢收拢屋子里落下了不少零碎物?件,地上?就落了一把木梳。
阮朝汐俯身把那把木梳拢起,站在敞开的门边,回身福了一福,“有劳三兄相送。”
荀玄微站在门外,听出了她里的送客之意,并未即刻告辞,继续叮嘱她。
“还有几桩事与你说。白蝉这几日不在,银竹侍奉你起居。她会将你的箱笼送来?,夜里由她值夜。”
阮朝汐听到这个名字,便想起了当日站在山坡高处,居高临下看到的匆匆赶去前院告密的身影。
“不必。”阮朝汐开口就惊觉自己?声音冷硬,放缓了语气,“我自己?爱清静,起居不必劳烦银竹。”
荀玄微今日留下了人,处处顺遂她心意,当即应下。“我知道你不喜她。这样?罢,只要银竹每日早晚送水进来?盥洗。夜里叫她不要跟来?东厢。”
阮朝汐绷紧的心弦微微松动,道了声谢。
温和的嗓音又叮嘱说,“主院里人来?人往,你的早晚饮食,我叫银竹送去小院里用。如果幕篱实?在戴得受不住了,也可以躲去小院。”
阮朝汐在黑布遮挡下细微地蹙了眉。
“饮食何必非要送去小院。我在东厢里关闭门户,不叫人瞧见便是。”
夜风吹起飞扬衣袂,带来?丝丝寒意,荀玄微除下身上?的氅衣,披在她肩上?。
“看,你又追问了。”他耐心地和她说,“你不喜我欺瞒,总希望我把真话如实?告知。但你须知道,真话并不总是好听的,何必追根到底呢。门边风大,你累了,回去歇着罢。”
阮朝汐固执地站在门边,说得还是那句,“你如实?说,我受得起。”
“你非要听,那我便如实?与你说。饮食当然可以送去你的东厢,你当然可以关门闭户,用好了再叫银竹送出。但这样?的话,我如何能?和你见面?饮食送去小院,邀你每日和我一起用朝食晚食——自然是我想要亲近你的私心了。”
阮朝汐得到了她要的答案,抿唇不语。
温热的手握着她的手,护送她走进东厢房门,穿过隔断,将她送入里间?的卧床边。
眼前忽然一亮,幕篱被取下了。
荀玄微将黑色幕篱放去旁边的几案,“如今打破了砂锅,满意了?早些?歇下罢。”
阮朝汐坐在床边,乌黑的眸光目不转睛地盯过来?,细白的贝齿不自觉咬着下唇,露出略带警惕和苦恼的思索表情?。
这一刻落入眼中,她此时的神色,仿佛他亲手雕刻送出的那只警惕竖起耳朵的兔儿?,瞬间?拨动了心弦。荀玄微的目光里浸了温柔,细心替她把拂乱的散发拢去耳边,又替她梳理发髻流苏。
“不必过多思虑。我知道十二郎的事,你心里必然怨我。但人生漫长辽阔,日后你见识了广川大海,便不会再留恋清浅溪流。”
阮朝汐往旁边扭头?,避开了他整理流苏的动作。
“你又不是我。”她冷淡地说。
荀玄微替她拨正流苏的动作落了个空,被她侧头?躲避,两边流苏剧烈地震荡起来?,反倒更乱了。
他哑然失笑?,心平气和地收回了手。“你会长大的。”
天色确实?不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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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银竹端来?了盥洗用具,在门外徘徊不敢入。
离去前夕,荀玄微和阮朝汐谈起了近日的安排。
“我明日要回去荀氏壁一趟。不会耽搁太久,一两日便能?回返。”
阮朝汐的目光盯着旁边的烛火,不应声。
耳边清冽的嗓音继续往下道:“东山回程路上?,我始终在想着,你不声不响出去的那次,竟然想要出奔豫北,直去司州。你快十六了,自从入了云间?坞,从未出过豫州,兜兜转转总是几处常去的坞壁。你从来?都是不喜拘束的性子,一直拘着你,是我的过错。”
阮朝汐的视线从跳跃烛火那边转回来?,清凌凌的目光抬起。
“这几日听三兄说了几次“我的过错”了?”她带着淡淡嘲意道,“也不见改了什么?。”
她一转头?,两边流苏又摇晃起来?。
荀玄微莞尔而笑?。
就像从前和睦相处时那般,抬手揉了揉她头?上?的发髻,替她拨弄好两边垂落的流苏。
“山海可平,本性难移。说的就是人天性难改。不过既然知道了过错在何处,何事会惹你不悦,自然会尽力改的。”
“我回荀氏壁只需一两日。京城的王司空过来?豫州至少要两旬时日。与其让你在坞里整日戴着幕篱,不如趁最近有空,我带你去青州走走。青州靠海,可想看看海波千里升明月的景象?”
阮朝汐心头?一震。
才?整理好的流苏再次颤动起来?。
面前的郎君仔细地观察她,眼里带了笑?意。“这回是真触动了。我早该带你四处多走走。”
他起身提了灯笼,颀长的身影离去。
片刻后,两扇门被银竹从外关上?。门外长廊响起了从容平缓的木屐声。
阮朝汐终于可以回到从小居住的东厢房,在斗帐卧床里入睡。
今日连续遭逢剧变,身心疲惫,她躺在黑暗里,种种繁杂思绪涌上?心头?,一个又一个的念头?争相涌现。
不知是因?为那句“山海可平,本性难移”,还是那句“海波千里升明月”。这一夜的梦里海涛声声,山海绵延,那是她今生不曾见识过的广阔江山。
第69章第69章
书房里的小榻挪动?了位置。
遮蔽小榻的云母紫檀木大屏风,也挪回了原本对?着正门的方位。
小榻上?放置着的供起居的软枕、衾被,俱都消失了,露出干净的紫绫榻面。
阮朝汐穿过书房,收回目光。后门虚掩着,银竹站在门边,恭谨地请她过去。
“郎君邀十二娘入小院共朝食。”
阮朝汐推开门,迎面就是火红的枫树,黑白奇石掩映白沙,周围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名贵秋菊,菊花香盈满小院。
她今日穿上?的,是银竹奉来的一身新衣。黛蓝色织金广袖长裙,一看就是荀玄微的偏好?,她自己极少穿这种?浓墨重彩的暗色。
肩头大片织金的祥云图案,接近墨色的黛蓝底色,搭配在一起彰显得贵气,将她眉眼间残存的一点稚气尽数压去,逐渐长成的侬丽殊色便显露出来。
长裙曳地,走在白沙庭院,身后的细沙被拖出一长条纹路。枫树下?已经摆好?食案。
以朝食来说,过于丰盛了。
阮朝汐心里微微一动?,不动?声色问银竹,“昨晚荀三兄说他即将出行……”
银竹低眉敛目道,“郎君确实打算出行。用过朝食便要启程了。”
秋冬天气转冷,竹簟席不好?在室外用,白沙地面铺上?了锦褥。她端正跪坐下?来,面前两个空杯,杯盘碗筷俱全。
她抬手满上?美?酒,在酒香里等待人来。
荀玄微抱着琴走入庭院。
琴台早就备下?在枫树下?,他把名琴放置在琴台上?,面对?面入席。
刚刚沐浴过,乌发还?潮湿着,并未用发冠拢住,只?用了一根质朴木簪簪发,穿了身雨过天青色的直裾。他的气质其实极符合清雅的淡色衣裳,衬得眉目清朗,眸似点漆。
“冷不冷。”他倾身过来。自己的发尾还?在滴着水,在厚重衣襟处洇出暗色水痕,倒过来先问她一句,亲昵地抚摸了柔软的额发。
“只?惦记着枫树下?风景好?,倒忘了天气转凉。要不要给你加一件风帽。”
阮朝汐摇了摇头,她一点都不冷。身上?这件华贵织金的长裙是里外双层的复裙。领边镶了毛料,料子?又厚实,比披风还?保暖。
食案上?摆放了两个玉壶。荀玄微和她讲解。
“左边这壶是今年?新酿的菊花酒。右边这壶是去年?酿制的,冰窖里储藏了一年?。尝尝看,口味可有?区别,哪种?更合你的口味。”
原来两个酒杯都是给她备下?的。阮朝汐默不作声地各自喝了一口。
新酿的酒甘甜芳香,一年?陈的酒回味悠长。
她觉得两种?各有?千秋,随意地指了指左边,“新酿的酒好?喝。”
荀玄微拿过酒壶,把两杯酒重新斟满,在阮朝汐的瞠目注视下?,就着她用过的杯,各自啜了一口。
“我倒是更喜欢一年?陈的美?酒。入口醇厚回甘,风味更甚新酿。”
又缓声问,“怎的不吃用些??可是席间膳食都不合意?”
阮朝汐缓缓舀动?汤匙,饮了一匙鱼羹。
乳白色的鱼羹从灶上?滚烫地端来,鳜鱼去骨,熬煮几个时辰,鱼肉都几乎融在羹汤里,入口温热,滋味鲜甜。
“滋味很好?。”她实话实说。
在对?面的注视下?,她一口口地饮完了鱼羹,放下?碗。“多谢荀三兄招待。”
她原以为自己喝完整碗,足够令对?方满意了。没想到?对?方满意归满意,却又替她舀了小半碗。
“难得和你的胃口,银竹这道新羹做得不错。”荀玄微舀起一匙鱼羹,递到?她唇边。
“还?未到?十六,原本就是多吃多睡的年?纪,思虑太多损气血。鱼羹滋补,多吃用些?。”
阮朝汐垂眼,柔粉的唇瓣微微张开,含入了瓷匙。
小半碗鱼羹,吃得心不在焉,喂得不紧不慢,花费的时辰倒比她自己喝完整碗花费得更多些?。
荀玄微似乎极喜欢喂她吃食,见她吃得乖巧,目光都柔和下?来,偶尔温和地夸赞几句。
羹汤入口温热,阮朝汐被一口口喂着,似乎用饭喝汤这等简单事都能令对?方生出无?边喜悦,吃出了一身的薄汗。荀玄微还?要添加羹汤,她避让开了。
食案上?有?一道炙羊,羊肉已经用小刀细细切开成片,去除了多余油脂,只?留下?细嫩的羊腿炙肉,香气扑鼻。
赶在被喂食之前,她自己夹了一筷,咀嚼吞咽下?去,“多谢荀三兄款待。早上?吃饱了。还?请三兄慢用。”夹了一块炙肉过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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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长筷。
之后再也不动?筷了。端正坐在原地,等候主人用食,自己捧起了饭后的甜汤。
荀玄微将她夹过去的那块炙肉最先吃完。他自己似乎对?饮食并无?偏好?,肉菜每样?夹了几筷,羹汤用了半碗。
用完一顿朝食,花费的时辰并不多。阮朝汐见他放筷,正要起身告辞,荀玄微在银盆里洗净了手,起身走去琴台边。
“嗡——”琴音清越嗡鸣。
阮朝汐侧耳倾听。
又是那支不知名的琴曲。曲调轻快婉转,正符合弹奏主人此刻的心绪,听起调转乘,似乎不难弹奏。
洋洋欣悦之情从清越琴音间传递,尾音悠扬,逐渐消散在小院中。
阮朝汐的心境舒缓下?来。
如果说刚才吃席时带着警惕,谈不上?吃用得好?;如今听了一首琴音,她的目光终于柔和了三分。
荀玄微察觉了她的放松,悠然拨了下?弦,尾指轻轻划过,发出一串连续活泼的滑音。
“原来阿般偏爱这种?轻快的曲子?。以后我时常弹奏给你听。若能得你称赞两句,我亦心满意足。”
他起身从琴台走近,站在她面前。
站得过于近了,阳光下?拉长的影子?笼罩下?来;阮朝汐仰起头,两边视线正对?上?。看似平静的眼神里带着她不熟悉的意味,仿佛平地起了飓风,海面卷起巨浪。
她心里一紧,近乎本能地望了眼身后。身后长廊尽头,通往书房的木门早已关闭了。
昨晚听他坦然道了一句“想要亲近的私心”,踏入小院之前,她心里已经有?了准备。
她被牵着手起身,温热的手掌一寸寸抚过她的腰,几乎带着丈量的意味,她被腰间的力道轻微地往前推,推入了面前的胸膛里。
面前的郎君低下?了头,影子?笼罩过来,她本能地闭眼,一个吻温柔落下?。
——
白云在天空浮动?,庭院光影缓慢挪移。
廊柱边人影纠缠。
被银竹拿过来铺在栏杆木椅上?的整块白熊皮,此刻遮蔽了视线、包裹了肩头。两个人密密实实地裹在一块白熊皮里,深秋寒意尽数驱散,眼前放纵黑暗,只?能听闻到?彼此的呼吸。
人前温文有?礼的郎君,在无?人的小院里显露出纵情背礼。阮朝汐坐在他膝上?,双手拢在一起,手腕被他握着,呼吸成了乱麻。
挣扎推拒无?用,假意迎合无?用,怎样?都无?法摆脱。把她细密包裹起来的人,仿佛新得了糖饴的贪吃的孩子?,而她就是那块珍贵的糖饴。
身上?新换的长裙摆曳地,黛蓝色裙摆和雨过天青色衣袂交织在一处。衣襟盘扣在无?人可见的暗处被逐个解开,长指探入衣内,一寸寸细致探究,又更细致妥帖地将散乱衣襟一处处扣紧,连褶皱都仔细抚平。
她的唇没有?空闲的时候。新得了糖饴的孩子?,珍而重之地吮吸糖饴的甜美?滋味。却又舍不得一下?子?吃得太多,只?细细地吮着,探索陌生而新奇的地界。
而被细细吮吸个不停的糖饴……糖饴已经要化开了。
阮朝汐的呼吸早已乱了。她终究还?是落到?现在的局面里。明明每一步都妥帖计划,该试探的时候试探,该隐忍的时候隐忍,该果断的时候果断。
她寻到?了喜欢的人,心里顾念着旧日情谊,不愿和领她自小入坞壁的荀三兄反目成仇,临走还?顾虑着他的清誉,不愿在钟家儿郎面前直接撕破他的脸面,想当面道一场平静的离别。
但看他行事,他自己又哪里在乎什?么清誉!
不顾贵客还?在坞内未走,直接将她带出坞壁,当着十二郎的面将她抱下?车,见不得光的暗事直接展露在光下?,清雅皎月的表面下?隐藏着践踏礼教的肆意恣睢。
等他去阮氏壁求娶,两边亲事顺利定下?,强夺就成了专情,放肆成了放达,他和十二郎在坞门下?的对?峙会成为众人口中的名士风流,而她所有?的不甘挣扎湮没在铺天盖地的大红喜字下?,化作一场天作之合的姻缘。
注意力从漫无?天际的胡思乱想中转移开,身上?燥热更加明显。她已经快要受不住了。
沉重呼吸的间隙,响起几声急促的鼻音。仿佛挣扎太过失去了力气似的,她气喘吁吁地往前倒,艳丽绯色的脸颊靠在宽阔的肩头。紧密包裹的白熊皮露出一条缝隙,风透了进来。
她终于可以说话了。
“白熊皮……”喘息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羞赧恼怒,“白熊皮掀开。喘不过气了。”
耳边轻轻地笑了声。
眼前的黑暗褪去了。头顶长廊映入的明亮光线出现在视野里。
一起出现在她的视野里的,是于私密庭院里纵情背礼的郎君。
荀玄微的气息在黑暗里也乱了,但现在重新显露在亮光下?时,依旧是平日里的清贵温雅模样?,眸子?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情意,柔和地注视着她。
修长的手探过来,亲昵地拂过她脸颊,替她梳理散乱的发丝,又拂过略微肿起的红润的唇,指腹蹭了蹭润泽的唇瓣。
“还?好?没有?用口脂。”
白熊皮虽然不再笼罩视线,却依旧裹在阮朝汐的肩头。她整个身子?被裹在熊皮里,连手臂也不能伸展,试着想要起身,还?未能从膝头下?来,刚晃了几晃,就被拦腰横抱而起。
长裙曳地,在清晨秋风里悬空摇曳着。阮朝汐眼睁睁看着自己仿佛一只?蚕蛹,被裹在白熊皮里抱回了小院坐北朝南的灰瓦大房。
小院的一排后罩房坐北朝南,往南的窗户开向庭院,往北的窗户可以远眺后山。此时两边的直棂窗都敞开着,清晨的阳光映照了进来。
这处小院应该处处按照他的喜好?建造而成,屋里布局开阔,耳边不闻嘈杂声,偶尔几声远处空山鸟鸣,反倒更彰显幽静。
荀玄微置身在这处小院里,心境明显得更为平和舒畅,自己在银盆温水里洗净了手,又起身拿了一块细绫布,替阮朝汐擦净了脸,又仔细替她擦手。
阮朝汐的视线盯着青石地。纤长的右手被他握在手里,细致地从指尖擦到?指腹,再擦到?柔嫩掌心。
她起先忍着,实在忍耐不住最细嫩处传来的麻痒,细微地蜷了下?手指。
对?面注视的眸子?里尽是愉悦,终于她的右手被擦得干干净净地放回来,她立刻把右手蜷起,缩进了衣袖里。指缝掌心的麻痒还?未散尽,又被握住了左手。
同样?难熬的麻痒从左手掌心传来时,她唰一下?收回手,缩在衣袖里,“早食已经用好?,荀三兄事忙,不敢打扰。”
催促他早些?离去的用意太过明显,脸颊催热的绯红尚未退尽,落在荀玄微的眼里,露出细微笑意。
他今日愉悦畅怀,并不多勉强她,换了身衣袍便离去。
临去前叮嘱了一句,“霍清川手里的事未做完,留在南苑,先不随我去。等他整理好?了旧物,会尽快呈给你过目。正好?这两日我不在,小院清静,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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妨就在小院里阅看。”
阮朝汐坐在窗边,略侧了身,目光送他出去。
“什?么旧物?和我相关?”
“自然是和你相关的。”荀玄微缓声说完这句,人已经走到?了庭院里,站在枫树下?,回身微微一笑。
“看完这批旧物,只?愿能让你减少几分怨我的心思。”
——
晌午时分,阳光云影在庭院白沙地上?缓慢移动?。
清静小院里只?有?阮朝汐。她不喜荀玄微强留她,那份强烈的不喜将过往几年?的情谊冲刷殆尽,却也不想为他招来杀身之祸。
既然他人不在,她便从早到?晚地留在小院中,身上?裹着保暖氅衣,坐在枫树下?看书,偶尔拂去一两片飘落的枫叶。
霍清川心事重重,脚步匆忙地穿过庭院。站在书房虚掩的后门边时,脚步踟躇了片刻,捏紧了手中信封。
他今年?不过二十出头,按理来说风华正茂的年?纪。但身为家臣,他身上?从未有?过年?轻人该有?的风华意气。此刻站在门边踌躇不出,眉宇间露出了明显的挣扎表情。
他奉了郎君密令,接连几日在灯下?整理这些?旧物。对?着残破缺页的旧日文书,眼前却情不自禁地闪过一张娇艳鲜妍的面孔。
他每隔两三个月往返一个京城和云间坞。眼看着当年?那个倔强稚弱的女童,在他眼前缓慢长大,逐渐出落得得光彩照人,仿佛天上?白玉京的仙子?落入凡间。
还?记得头一年?他去京城,每次回返云间坞时,她就像他身后的小尾巴,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并不打扰他做正事,只?在他空闲下?来、回返南苑休息的路上?,轻轻地一扯他的衣摆,小声问起坞主在京城如何了。
他遵循着郎君“报喜不报忧”的吩咐,每次都敷衍她说,“郎君过得很好?。京城很热闹。郎君说他得空了,就带你过去京城最热闹的街巷和寺庙游玩。”
他说得敷衍,女童却当了真,每次听他说“带你去京城游玩”,那双漂亮的眼睛总是升腾起明亮的期待和憧憬。
京城仿佛一团浑水,郎君在五年?内遭遇了两次暗杀,有?一次就在新年?期间,赴宫宴直到?深夜,半夜出宫回程的黑暗街巷里。
过了年?郎君又要升迁了,有?人见不到?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士族子?弟得了天子?信重,压过了朝中众多老资历,朝中手段又斗不过他,索性用了草莽手段。
动?手的人用了草莽手段,做事收尾不够干净。郎君很快查清了那人是谁,用了朝堂手段,引诱他初出仕不久的儿子?犯下?致命错处,奏本弹劾,圣上?震怒,光明正大流放了那人全族。那人被自己儿子?连累得罢官下?狱,暴死狱中。
但霍清川两个月后回云间坞时,荀玄微怕泄露了消息,风言风语传入阮朝汐耳里,令她惊惧不安,严命他一个字不得和豫州诸人提起。就连荀氏壁那边,至今也不知郎君在京城的浑水里遭遇了什?么。
霍清川回来云间坞,对?着面前的半大少女,还?是那套说辞:“郎君过得很好?。京城的新年?很热闹。京城新修建了一座极漂亮的大寺庙,是宫里贵人出资捐建的,只?限女眷出入。郎君说他得空了,定要带你过去游玩,请你和郎君说说寺庙里头的景致。”
那时候阮朝汐已经十三岁了。
亭亭玉立的半大少女站在他面前,当年?那份明亮的期待憧憬早已消失在眼底。
她冷淡地听完,只?说了一句,“他不会有?空的。”转身走开了。
从小心思敏锐的少女,坚硬的外壳下?深藏着一颗柔软的内心。这么多年?的鲜活过往历历在目。她顶着士族小娘子?的身份长大,不管那个身份是不是真的,她已经当真了。
她作为士族小娘子?长大,当她发现一切均是作假,又如何堪忍受!
站在灰瓦长廊中段,对?着前方的白沙庭院,庭院枫树下?裹着氅衣看书的明艳少女,霍清川挪不动?步子?,满腹顾虑,目光里显露焦灼。
但银竹站在他身侧,见他久不动?弹,催促了一声。
枫树下?的少女听到?了动?静,掀开氅衣,侧头往长廊处望来。她已经看见了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把书卷放置地上?,坐起了身。
“霍大兄来了。”
霍清川无?处可躲,深吸口气,把准备了几个日夜的信封双手奉上?。
“郎君出坞之前,托我把旧物整理好?,尽快交给十二娘,吩咐让十二娘单独拆看,看完不必留。如今已经当面交付,我要立刻去荀氏壁寻郎君了。”
阮朝汐接过信封,捏了捏,信封里塞得鼓鼓囊囊。特意在出行之后才给她,也不知吉凶祸福。
等霍清川离开,她立刻拆开未署名的信封。
里头塞满的纸张居然乱糟糟的,有?长有?短,纸质各异。刚拿出来,就有?一小片薄薄的碎纸片落在沙地上?。她急忙去捡拾,那一小片的碎纸脆而发黄,显然年?代?过于久远,早已不堪翻阅。
她把碎片小心放置在食案上?,把信封里面塞的纸张挨个摊开,以手掌按压着。
头一张纸倒是干净整齐,纸质也新,用的是坞壁里文书来往常用的苎麻纸。
迎面头一行,霍清川的字迹清晰写着:“阮十二娘之母,李氏生平。”
摊平纸张的动?作倏地顿住。
阮朝汐盯着久违的“李氏”两字,隐约间意识到?了什?么,呼吸急促起来。
第70章第70章(小修)
新旧不一的纸张放在矮案,阮朝汐笔直端坐,捧着头一张苎麻纸文书仔细阅读。
阮十二娘之母,李氏。司州籍贯,奴婢贱籍出身?。
随纸附了一份司州官衙的身?契。年代久远,官府文书用的黄纸变得薄而脆,边角少了好几处。好在中间几行关键文字还保存着,按照官府制式,清晰地?写明签契人的姓名和家世出身?,手印画押处一个小小的红色掌印。
这是她?母亲李氏幼年时的卖身?契。
按照朝廷惯例,但凡奴婢买卖,需得抄录一份送去官府入档,缴纳契税。这些年中原四处战乱,许多?规矩在各州郡形同虚设,但司州毕竟是京师所在的重地?,天子脚下,规矩执行得严格一些。
年代久远,这份身?契书,是已经改朝换代的旧朝当年的事了。
阮朝汐仔细地?比对身?契里记录的家世。
做主卖了她?阿娘李氏的,是李氏的阿父。家世出身?里写得清楚,母丧,家中孤贫,只剩一个兄弟。
和阿娘当年不经意的琐碎言语里透露的细节,全都?对应上了。
阮朝汐的呼吸急促起?来。多?年前的身?契放在面前,母亲不识字,善刺绣织布,吃苦耐劳,不似士族娘子,却侍奉士族郎君,她?早已隐约猜测母亲是奴婢出身?,如今果然如此?。
她?急忙去翻下一张官府黄纸,去看?母亲卖去了何家,是不是卖入了司州分支阮氏族中,因此?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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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侍奉阿父,生下了她?。
下一张纸保存不善,纸质坑坑洼洼,似被耗子咬去几处,买主那?一行偏偏残缺了。
她?把残缺不全的身?契书举起?,在阳光下仔细查验那?处残缺。
到?底是被啃咬,还是被撕破。亦或是保存不善,残片脱落?
她?阿娘的身?世就在眼前,仿佛一件即将完成的画作,四肢形貌勾勒完全,画作背景也画满,偏只有脸孔空白。她?怅然地?放下了旧契书。
后面还附了许多?纸张。她?往后翻,原以?为是母亲的其他生平,后一页却又是新的苎麻纸。
映入眼帘的那?行字,让她?再次怔住。
还是霍清川的字迹,清晰地?写下:“陈留阮氏司州分支七房:阮芷生平。”
阮朝汐的呼吸都?屏住,将这张苎麻纸抽出,聚精会神往下看?。
短短几行生平,清晰墨迹落在纸张上,却看?得她?头晕目眩。
纸上写着……
阮氏分支子弟:阮芷,年三十六。司州籍贯,长居京城南坊。
年少美风姿,博才?雅貌。曾于旧朝入仕,官至散骑侍郎兼秘书郎。时常出入宫廷,与旧朝几位皇子交往亲厚。
议婚于司州大族:泰山羊氏女。
十五年前,司氏新帝领兵攻破京城,旧朝倾覆,王孙零落。阮芷于成婚前夕遭逢大变,随族人仓促出逃京城,几度辗转流亡,族人凋零殆尽。
某夜,夜入司州东南无?名山中的无?名寺,感怀身?世,堪破红尘,立地?落发,遁入空门。
阮朝汐越看?越惊诧。这份生平,竟然和她?的想象完全不同。
她?阿父,阮芷……原来竟活着?怎的竟会遁入空门?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入脑海,阮朝汐只觉得“嗡——”一声,呼吸都?凝滞住了。
十五年前,她?阿父遭逢家族大变,心灰意冷,流亡中途遁入空门为僧,从此?四大皆空……又怎会和阿娘有了她?!
又怎会有阿娘口中的,阿父极疼爱襁褓中的自己,备下许多?婴孩玩具,日日抱着她?不放手……
秘档里查明,阮芷并未亡故,只是出家。她?阿娘却又多?次和她?说,她?阿父于二十出头年纪,重病缠身?,病故于司州。
纸上短短百字生平描绘的阮氏分支子弟:阮芷,到?底是不是她?的阿父?!
如果阮芷竟不是她?阿父,那?她?身?上陈留阮氏的玉佩……还有疼爱她?的长兄阮荻……这么多?年来,她?自以?为已经查明的父族身?世……
阮朝汐坐在远处,秋季小院景致最美,此?刻就是这个最美的时候,阳光斜照在白沙枫叶上,落在她?眼里,却感觉红光刺目,头晕目眩。
手里一松,苎麻纸飘落地?上。
————
掌灯时分,庭院满地?落霜,小院里亮起?了灯。
此?间主人出行尚未回返,不过有一批人提前返回。南苑门打?开,各处厨房准备伙食。
霍清川肩头沾湿了露水,踩着地?上白霜穿过庭院。他昨日午时快马奔赴荀氏壁,今日傍晚又奉命快马赶回,来回两百里山路。
身?体上的劳累还是其次的。最要命的是,他明知昨日奉给十二娘的信封里什么内容。今晚才?回来,他又要去见她?。
郎君要他当面通禀喜讯。
相隔一日,霍清川再度站在虚掩的后门边,心里准备说辞。
这番来回折腾,花费的时日虽然不多?,但花费的心思?不少。
白蝉早两日到?达,手里那?封书信交付给大夫人,大夫人看?完,只问了一句十二娘出身?,问完便皱眉让白蝉出去。那?封信被原封不动送入郎主的院子,又毫无?意外地?石沉大海。
郎君早有准备,这次秘密回返荀氏壁,手里带去了许多?不能见天日的东西。
京城天子信重之下隐藏的重重杀机;这几年拔除掉的政敌;尚未拔除的政敌;和平卢王的秘密约定;被蒙在鼓里、即将来豫州的王司空。
随随便便哪个扔出来,只要郎君罢手不理,一摊子事落在颍川荀氏的头上,再无?人扛得住,随便哪件都?是祸及全族的大祸事。
除了家族扛不住的大事,还有家主荀樾扛不住的小事。
在外头的风流韵事做得不干净。荀二郎君那?边等着要出仕。
荀玄微清晨出发,傍晚到?达,晚食都?未用,直接入了密室商议。
半夜从密室出来时,他父亲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大夫人满脸即将晕厥的神情,冷汗淋漓,郎君搀扶着母亲出来,叫女婢们送回住处。
郎君办妥了自己的婚事,在荀氏壁里住一夜,第二日清晨启程回返。
叮嘱他提前出发,快马加鞭,把消息尽快告知云间坞的阮朝汐,莫叫她?独自思?虑太?过,忧虑不安。
霍清川快步入了小院,在长廊处提高嗓音。
“十二娘在何处?郎君有话?,命我通传给你。劳烦你出来。”
厢房的门打?开了。
阮朝汐从门里步入庭院。
只相隔了一日,她?的气色却和昨日大不相同,脸颊失了鲜妍,润泽粉唇隐约泛起?了白,眼里却仿佛带了火焰。
人站在白沙中央,黑黝黝的眸子直视过来,“他有什么话?带给我。”
“十二娘大喜。郎君亲自回返荀氏壁问询,得了郎主和大夫人的首肯,已经应允了婚事。”
“等准备妥当,就会去阮氏壁提亲,按规矩过礼。年底前应该就能定下婚期。”
对面的身?影毫无?反应。
霍清川怕她?未听清,再度重复道:“十二娘大喜。”
清柔声音终于响起?,毫无?喜悦的意思?,“知道了。”
阮朝汐扬起?手上的信封,“我看?字迹,又是你编纂的?”
霍清川的目光尴尬偏去旁边,默认了。
“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霍大兄,我问你一句,你如实答这句。其中记载的,可是句句是实?可有造假之处?”
“生平句句是实,都?是这几年陆续探查而来。我翻阅了前院所有的存档,确凿无?误。官府文书也俱都?是当年实物。”
阮朝汐往后一步,背靠在枫树上,只觉得荒谬。
“我早知道我阿娘的身?世是假造的。原来我阿父的阮氏出身?……也是假的?”
“霍大兄,说说看?。我活在人世这一遭,还剩什么是真的?”
霍清川道,“郎君对十二娘的心意是真的。”
阮朝汐听得笑了。
“这么多?年了,我始终尊称你一声霍大兄。你扪心自问,刚才?的那?句话?,发自你真心?”
她?扬了扬手里信封,“他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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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生平,是不是想告诉我,造假的身?份一旦暴露,钟氏不会接纳我,天下任何一个士族都?不会容纳我,就连陈留阮氏也再无?我的容身?之处,只有他愿意要我?”
霍清川露出无?奈神色。
作为荀玄微身?边最得力的家臣,这短短几日发生的事,他看?得清楚。
霍清川疾步过去虚掩的书房后门,书房里无?人,他回来放心说话?。
“十二娘,郎君怕你固执,一头撞去南墙,因此?才?把这么多?年追查的生平交给你看?,想让你少走弯路。我跟随郎君多?年,看?他的意思?,对你只有喜爱,并无?恶意。”
四下无?人,他说话?不再顾忌。
“听说你和钟家十二郎……我说句实话?,司州分支的阮芷还活在人世,这是你最大的风险。你和十二郎再不可能了。不止十二郎,和其他大族家里的也都?不成了。只有郎君可以?护你一世安稳。”
“原本我担忧郎君想把你……如今要明媒正娶,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以?郎君如今的声望,下一代家主必然是他,你以?后便是族中的掌家大夫人。多?少人奢望的高位,被郎君递到?了你眼前。十二娘,把握好了。”
阮朝汐默然盯着自己手里的信封。
半晌才?道,“你说的不错。一个父不详,母奴婢的乡野流民,被高门郎君看?重,竟然得以?嫁入望族门楣,这是多?少人争抢着也求不来的好事。士庶不婚,荀三兄娶了我,他自己也冒了大风险。从他那?边去想,他对我当真是真心实意。”
“所以?——”她?淡漠道,“郎君要娶,我就得嫁?”
霍清川来回奔波累了,坐在她?身?侧。
“我今日与你说的句句都?是实话?。我们这样的出身?,固执什么呢。”
“十二娘,你看?看?我,看?看?娟娘。我们被郎君领进坞,身?为家臣,从此?这条性命就不是我们自己的了。郎君对你从小不同,如今要迎娶你,相比于虎狼身?侧作伴的娟娘子,你还有什么好执拗,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不。”阮朝汐思?索着,缓缓道,“我和娟娘子并无?什么不同,和你也并无?不同。你们被摆放成为冲锋陷阵的棋子,我被摆放在内宅。总归都?是受人摆布,总归都?是身?不由?己。”
霍清川惊愕地?抬起?视线,瞠目良久,无?奈地?摇摇头。
“你从小便有许多?怪念头。”
霍清川无?法理解她?的想法,改而苦心劝诫。
“受了郎君的恩惠,本就要拿这条性命,这辈子偿还的。郎君喜爱你,想要迎娶你,日后你身?为颍川荀氏的掌家大夫人,和我们云泥之分,怎么会一样呢?十二娘,莫再任性了。就当做回报郎君的恩情,以?后和郎君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恩情似海,终身?偿还。”阮朝汐自嘲地?笑了笑,“因此?当年我才?一心想走,死也不肯签身?契。后来他和我说不签契,叫我放心留下来,把云间坞这里当家……”
她?顿了顿,眼眶有点发热,仰脸去看?头顶飘落的枫叶,“我真把这里当家了。”
霍清川一怔,还没想好如何应答,阮朝汐已经起?身?。
她?的语气平静下来,“细想想,我这样的身?世,称为庶民都?是高看?了我。泼天的大喜事递到?了手上,如果竟不接,确实不识好歹。难怪所有人都?说我执拗。”
“霍大兄赶路辛苦。刚才?的晚食我还未用,劳烦霍大兄拿到?庭院里,我和你一起?用了。顺便有些事想询问。”
霍清川急忙起?身?,“和十二娘共席,不妥当。”
“有什么不妥当。我的身?份来历,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阮朝汐当先走去枫树下的食案边。
“荀三兄又不在。我叫了你这么多?年霍大兄,一起?用顿便饭,如何当不起?。”
屋里的晚食拿出来庭院里,两人对坐简单饮食。
阮朝汐边吃边聊。
“荀三兄他说要带我去青州看?海,但又未说明时日。我总是担忧,万一临时起?了变故,又去不成了……”
温暖饭食入腹,听她?问询的又是小事,霍清川绷紧的神色松懈下来。
“郎君确实提过。说是赶在京城的王司空来豫州前,准备大车去青州海边。不过时日应该不长,或许只在海边一两日便回转。”
“一两日也足够了。”阮朝汐双手捧着汤碗,遥望远处,露出期待的眼神。
“这么多?年了,从未出过坞壁外超过百里。更不必说看?海。”
霍清川见她?终于想通,露出欣慰的目光。
“等成婚后,十二娘多?和郎君提,要他带你四处走走。郎君定会同意的。”
“他已经辞官归隐,以?后要长居豫州了。四处走走,不是荀氏壁就是阮氏壁,最多?再去难叶山……无?趣。”
阮朝汐舀着碗里的浓汤,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还未去过历阳城。二郎君当真要继任豫州刺史?那?以?后我便能去历阳了。”
“嘘——此?事还未定下,莫要多?言。看?平卢王能不能顺利回返京城。”
“希望那?厮早日离开豫州。以?后我终于可以?踏遍豫州从未去过的景致了。豫南有汉水,豫北有大城……”
霍清川笑起?来,“那?倒也不一定。郎君不会在豫州停留太?久。年前或许就会回京。”
“当真?”阮朝汐露出震惊的表情,“那?……岂不是要和平卢王一同在京城里?!”
“别怕他。毒蛇虽致命,捏住七寸,便能治得服服帖帖。莫看?他眼前嚣张,郎君说过,留他这条性命有大用。否则岂能留他到?今日。”
阮朝汐垂下眼,思?索着点点头。
“对了,信里的纸张可都?读好了?看?好之后,劳烦拿给我烧了。郎君对你真心实意,将如此?要害大事都?如实相告。你既然明白了自己身?世,以?后记得郎君的心意即可。”
阮朝汐把信封拿给他,当面抽出一张陈旧泛黄的官衙文书。
“这张是我母亲当年的身?契,我想保留下来。”
霍清川不敢决策。“我需回禀郎君定夺。”
除了被阮朝汐收起?的身?契,其他纸张都?当面烧成灰烬。
阮朝汐起?身?去屋里,端出两盏古朴陶杯,一杯给自己,一杯推过去。
“早上无?事,新制的乌梅饮子。看?霍大兄赶路干渴,嘴唇都?起?皮了,喝点饮子解渴。”
霍清川道谢接过。
——
“银竹阿姊,霍大兄睡沉了。劳烦你扶他出去。”
“他怎么睡在小院里?!”
“听霍大兄说,昨日午后纵马奔赴荀氏壁,陪伴郎君议事到?深夜,凌晨便又纵马整日回返,累坏了……莫要打?扰他,送回南苑罢。”
“哎,确实辛苦。”
“对了,白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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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事,我自己做了点乌梅饮子,劳烦银竹阿姊送给孔大医,替我道个谢。我这几日总是睡不好,夜里惊起?。昨晚用了孔大医安神助眠的汤药,睡得安稳多?了。”
银竹捧过乌梅饮子。
一个未满十六的小娘子,骤然遭遇这么多?事,夜里少眠惊起?再正常不过。十二娘昨晚请孔大医开安神汤药,她?知道的。
“孔大医的安神药汤,十二娘如果用得好,奴再讨些来。”
“劳烦你了。记得熬煮得浓些。最近总是多?梦易醒,太?淡了只怕压不住梦。”
“十二娘放心。奴知晓。”
银竹叫来两个部曲,搀扶着睡沉的霍清川离去。阮朝汐回身?入了小院,穿过长廊。
霍清川最后用的那?杯乌梅饮子还放在枫树下的食案上。她?走过去,泼掉剩下一点。
药效可用。小半碗药汤混在乌梅饮子里喝下,足以?放倒一个年轻体壮的男子。
她?戴上幕篱,踩着灯影离开小院,回去东厢房。
东厢房没了银竹值夜,半夜会有猫儿拜访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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