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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2018-2014(5)
2014年11月7日,放学后,江语乔骑着自行车来到文具店。
高二课业更多,她的笔本用得飞快,每周五结束都要进行采买,校门口那几家人太多,江语乔懒得和人挤,每次都会骑二十分钟自行车来书市,路上可以吹吹风看看景,算是她难得的休息时间。
书市是个旧货市场,破烂玩意一大堆,新出的教辅资料能买到,十年前的报社小报也能买到,若有耐心一家一家逛过去,还能淘到些当年限量发行的小说画册,有的还带着亲签,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反正店主长着同一条舌头,都说是真的。
初中时江语乔和肖艺闲来无事,周末经常跑来闲逛,端着盒臭豆腐晃晃悠悠,一逛就是一下午。但现在再也没有时间供她们浪费了,江语乔骑着自行车穿过两排商贩,又钻进一条小路,七拐八拐转了几分钟,把车子停在最里面的一家小店前。
小店不大,约莫只有二十平左右,是用之前存冬煤的厂房改建的,店里隔出里外两间,里面住人,外面卖货,东西不多,只有些旧报纸旧杂志,文具种类齐全,但都是些基础款,平日少有人来。
江语乔伸手推门,玻璃门一推哗啦哗啦直响,四下窜风,店主是位聋哑大爷,听不见,只看见门边的报纸又飞了,忙把挡风的棉布帘子压实了些。
江语乔常来,大爷认识她,笑呵呵地打了个手势,江语乔看不懂,笑着点点头,算是回应。
店里除了大爷,还有位阿姨,约莫四十来岁,穿一件暗红色花袄站在炉子前嗑瓜子,见到有客人,热热闹闹招呼着:“小同学啊,小同学买书还是买文具,要书就去里面找,文具在外排,你看看要什么。”
大爷朝着阿姨比划了几下,动作大开大合,像是手语也能写连笔字,江语乔是看不懂的,阿姨伸出脚,把瓜子皮往炉子里一扫,抬头和江语乔解释:“小同学常来是吧,我是隔壁卖砚台的,按辈分算他姑姐,表的。”
这种话江语乔过年时常能听见,她小时候不在父母身边,长大后出去拜年,一屋子都是陌生的脸,总有叔叔阿姨过来自我介绍,蒋琬便会笑呵呵地拍江语乔一把,让她喊人。
瓜子带出的闲话还在继续:“生下来就是聋子,家里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也就这么搁着了,好在认识几个字,还能做点营生,不至于饿死,那人生下来,不就得活着吗,好赖都是一辈子。”
表姑姐絮絮叨叨,江语乔一遍应付着,一边耐心选笔,最近她的笔用得太快,每次来文具店都要耗掉不少钱,高一时她还喜欢选些新鲜样式,到了高二就只买笔芯了,能省一点省一点,眼看又是期末考,下周恐怕没有时间来,江语乔一口气买了两盒笔芯,外加一摞本子,还有一些修正带,细胶带一类的小物件。
大爷双手接过去,每拿起一样,便伸手在纸上写一个数字,等江语乔看清,才去按计算器,反复算了两遍才确定。江语乔付过钱,转身想走,大爷说不出话,追了两步拍拍她的胳膊。表姑姐替他说:“他让你等会儿。”
江语乔不明所以,乖乖停下来,看大爷钻进里屋,抱出一个硕大的纸盒,对着江语乔那面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满四十,可抽奖。”
江语乔摆摆手,她都多大了,哪里还要玩什么洞洞奖。
纸盒上一共十六个格子,大爷朝她举过来,指来指去,又点头,表姑姐看他比划完,帮忙说:“他说每个都有奖,让你选。”
纸盒看起来很简陋,应该是大爷自己做的,他大概费了很多心思,才琢磨出这个招揽顾客的方式,江语乔看着那十六个完整的格子,实在不忍扫兴,便随便选了个数字七,七号,她的生日,或许会有些好运气。
江语乔伸出手,将附在格子上的薄纸轻轻捅破,指尖熟悉的触感带来陈旧的记忆,屋里太暖了,暖得像是夏天,而曾经,她的确拥有过这样的夏天,蝉鸣嘹亮的夏日,大爷大妈在校门口卖樱桃水和水宝宝,她跑得快,自告奋勇帮同学“代购”,得来的跑腿费全花在了门口的文具店里。
那时文具店很流行洞洞奖,五毛钱抽一次,纸盒里能翻出首饰玩具一类的小东西,江语乔是个臭手,每次抽到的不是丑橡皮就是丑铅笔,倒是肖艺连着抽了五个戒指,一根手指头套一个,和江语乔炫耀了好几天。
那时候的快乐好简单,江语乔忽然也有些期待,这一次,她能抽到些什么呢?盒子里装着一张小卡片,她慢慢拿出来,郑重其事地闭着眼,默念了两句叽哩哇啦的咒语才睁眼看,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映入眼帘,居然是特等奖。
特殊的日子,特等奖,比一等奖还要厉害的特等奖,江语乔看着那张纸,她最近太累了,此刻抓到幸福,有些反应不过来。
大爷手舞足蹈地朝着表姑姐比划,看起来比她还要兴奋,表姑姐问:“特等奖是什么啊?”
大爷钻进里屋,小心翼翼地端出个正方形的小盒子,盒子似乎有些重量,表姑姐踮着脚看过来,连江语乔都开始好奇,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颗水晶球,礼品店里常卖的,转动时有音乐响起的,生日最适合收到的水晶球。
礼品店里卖的那些,配乐大多是天空之城、卡农、梦中的婚礼一类。肖艺就有一个,中学时有个喜欢她的男生送的,肖艺上课时鼓捣着玩,不知道碰到了哪里,给正在讲题的数学老师配了段乐,然后被数学老师连骂了两节课。
想起她那倒霉样儿,江语乔仍旧想笑,她伸手,把水晶球从盒子里抱出来,看见里面是个戴着红色围巾和帽子的小女孩,小女孩站在雪地里,手里抱着一颗糖果,摇晃时白色粉末从她头顶飘落,像是雪花。
“哎呦。”表姑姐凑近了看,“这做的真好看哎,我看别的店里也有卖的,这还能响呢,是不?”
江语乔点点头,转动发条,清脆的乐声从她手心传来。
“啧,真好听哟。”表姑姐问,“这是什么曲儿,钢琴的吧。”
江语乔不知道,她平时不太听钢琴曲,可是用力想,却又觉得熟悉,小女孩仍在抱着糖果旋转,躲在门外的向苒探出头,小心偷看。
“生日快乐。”她在心里说。
半个月前,向苒在网上看到了自制水晶球的视频,十天前,她设计好图纸去采购材料,七天前,她找到工厂,花了三个小时把《鸟之诗》刻进钢板,又画了四个小时捏出戴红帽子的江语乔,足足等了五天胶水才彻底风干,昨天晚上,向苒来到这家店,在纸上写写画画,求大爷帮忙。
一个小时前,她上完最后一节课,半小时前,她跨上自行车追上江语乔,她和她一起等过红绿灯,路过买糖葫芦的街口,在人流复杂的天桥下堵了三分钟,又穿过路况复杂的旧货市场,最终到达这家小小文具店。
《鸟之诗》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向苒看不清江语乔的神色,只能看见旋转的水晶球。
但她确定,她是开心的。
这就可以了。
她大费周章做的这一切,无非是想说,她希望她的人生,永远可以是特等奖。
她的生日愿望,是对她的生日祝福。
乐声结束,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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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乔将水晶球装进书包,向苒跨上车,准备像来时一样悄悄离开,她背好书包,用力一蹬,忽然,脚腕瞬间脱力,向苒重心不稳险些摔倒,踉跄了两下堪堪撑住,发现自行车的链条掉了。
真是字面上的,关键时刻掉链子。
江语乔已经朝着门外走来。
向苒慌忙跳下车,她环顾四周,往左是垃圾堆,往右,几间商铺紧紧相连,至少要走出五十米才有拐角,别说五十米了,就是躲出去五米的时间也是没有的。
江语乔已经推开玻璃门,吱呀吱呀的背景乐中,向苒躲无可躲,被她看住。
“向苒?”
向苒一时语塞,傻里傻气地回了句:“你好。”
活像个偷车子的贼。
“你来买东西吗?”江语乔没多想,寒暄着跨上自行车,看起来是要走,“你去哪里?回家还是?”
她扭头,又看了一眼向苒,这才发现她的车子坏了。
江语乔脚一点地,将车刹住,跳下车走过来查看,向苒轻声说:“我踩了一下,链条忽然掉了。”
山塘庄半数都是土路,颠簸难走,自行车掉链条是常有的事情,挂回去就好,不是什么难事。市场里没有修车的,推出去找修车摊,怕是要走上半个小时,冰天雪地的冻死个人。向苒看起来,也不像是抗冻的样子。
江语乔犹豫片刻,蹲下身子,一手扯动链条,一手转动脚踏板,尝试把卡在缝隙的链条扯出来,链条卡得紧,她尝试了几下,没什么效果,抬头问:“有绳子吗?”
“绳子?你等等。”向苒三两步跑进店里,朝着大爷问,“大爷,有绳子吗?”
说完,她才想起大爷听不见,慌忙闭嘴,手忙脚乱地去抓桌上的纸,表姑姐从里屋走出来,高声问:“绳子?要那干嘛用?”
向苒也不知道江语乔要做些什么,她问她要,她便乖乖来找,片刻后,向苒扯着一条腕口粗的大麻绳跑回来,喘着粗气问:“这个行不行?”
江语乔笑得无奈:“当然不行啦,这绳子是拿来锁门的。”
向苒看着她发呆,最近太累了,她许久没见她这么笑过了,十六岁,那么好的年纪,就是该笑一笑的嘛。
“什么是爱?”
她想起她曾说过的话。
“爱是快乐的,是美好的,是能带给人幸福的东西”
但也可以,是心疼的。
江语乔把麻绳拿到一边,起身打开书包,把刚买的文具倒在车筐里,又把塑料袋拧成一股绳,用发夹勾着从链条下的缝隙里穿进去:“这个地方摔了一下,缝隙比较大,链条就比较容易掉下去,还好你力气不大,卡死了就麻烦了。”
她喊向苒来看,让她凑近些,再凑近些。
江语乔用力将挡片掰开,拽起塑料袋,把卡住的链条往上提,好在向苒踩了一下便没再继续,链条卡得不深,她拽了一会儿,脚踏板总算能顺利转动,江语乔把沾满黑油的塑料袋扔到一旁,耐心的、一点一点把料条挂回去。
等她修完,向苒从包里翻出湿纸巾递过来,链条上都是油,擦也擦不干净,江语乔晚上还有补习班,擦了几下胡乱放弃,确定向苒车子没问题后转身离开:“我走啦,你注意安全。”
起风了,原礼的冬日,总是多风,向苒的头发被风吹动,垂落到外衣胸前。
江语乔踩动自行车,又停住,从手腕上取下一个发圈递给她。
“你头发乱了。”
向苒眨着眼看她。
“挡眼睛,骑车很危险的。”江语乔看着她说,“还是绑起来吧。”
发圈是蓝色的,很漂亮,向苒接过来,将头发拢到脑后。
的确,她头发乱了,都怪这看热闹的风。
第52章2018-2014(6)
周末这天,向苒起了个大早,迎着鸟叫晃到江语乔家楼下。
她本就发烧,又不听话,大雨天出门受风,回家后整个人高烧不退,昏昏沉沉整整一周,沈柳寸步不离地看着她,严禁她离开房间,整日不是要她躺着,就是要她多睡,向苒被养得骨头缝都锈住了,总算摸到时机溜出门。
出来透透风,也出来见江语乔。
她的手心握着一粒纽扣,是上周五趁江语乔不备,从她的外套袖口上拽下来的。
江语乔家是老小区,附近挨着公园和水库,向苒知道她不爱去公园,倒是喜欢去水库滑冰,知道她家楼下有两个公交站,若是去学校,出门要往左拐,若是去逛街,则在相反方向,她也知道她家在哪栋楼,哪一层,她的卧室在哪个方向,朝南还是朝北,凌霄花会在什么时候爬上她的窗台。
但她不知道,江语乔今天会几点起床,高三生,应该很累吧,或许会多睡一会儿?不过高三这么忙,作业肯定很多,也可能会一早起来做作业?
索性早早来,握着纽扣一下一下踩着翘起的石砖,院里有老人下象棋,向苒晃过去看,大爷问她:“会不?”
向苒摇头。
大爷乐呵着举起一枚棋子:“看着啊,这样,往这边走,这就吃啦——”
再往前,一位阿姨正在遛狗,那是只亲人的大金毛,看见向苒使劲摇尾巴,整个身子都要凑过来,阿姨紧紧抓着绳子,照着它的脑袋拍了一巴掌:“没出息。”
向苒笑笑:“没关系,我不怕狗。”
也有两三岁的小孩子在楼下吃早饭,吃一口漏半口,半碗豆腐脑全喂给了口水巾,七八岁的孩子被爸妈使唤着当苦力,苦大仇深地和店主说:“老板,要四根油条,三碗豆腐脑,一笼素菜包子,带走啊,素菜包子没有啦,那你等等我问问我妈。”
十几岁的孩子看起来则要更苦一些,向苒点了一碗烫面,坐在她旁边的两个男生约莫初中的年纪,背着书包面对而坐,吃馄饨像在吃仇人,急的一句话也不敢说,五分钟后风卷残云,拉扯着狂奔而出,大概是补习班要迟到了。
初中生去上补习班了,那高中生呢?江语乔呢?向苒晃完一圈回到江语乔家楼下,江语乔的卧室窗帘仍紧关着,这人还在赖床。
她的窗帘是蓝色的。
向苒看了一会儿,无奈叹气,又笑,那枚扣子被她揉捏得发热,她举起来看,乳白色的纽扣裹起一层光,像太阳。
秋风微凉,被阳光晒过又散着暖意,向苒刚吃完一碗热汤面,身上微微发了些汗,用手去碰鼻尖,确是冰的,呼出的热气蹭过她的指尖,回到肺里时,带着桂花的香气。
向苒觉得很幸福。
她来做些什么呢?还纽扣。可若江语乔不下楼呢?那就明天再来。
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这颗扣子更重要。
她踩着花坛边缘,一圈一圈绕着小区散步,时而停下来看环卫工浇花,时而停下来去数野花究竟开了几朵,婆婆们路过,说着坐哪哪路公交车买鸡蛋的事儿,进而聊些家长里短,向苒认真听闲话,听了几句思绪跑远,不着边际地想着还完纽扣之后呢,她要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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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要不问问江语乔有没有吃早饭吧,她家楼下的烫面不错,辣椒很香,她已经替她尝过了,她会喜欢吧。
然而向苒没想到,这人居然睡到日上三竿,都过了十一点了,下象棋的大爷都回家吃饭了,向苒教几个小孩背完古诗,溜溜达达晃回来,这才看见紧闭的窗帘终于拉开来。
“懒蛋。”她小声嘀咕,又笑。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有人喊她的名字:“向苒?”
向苒顿时僵住,回过身,看见江语乔提着两袋子蔬菜,离她只有两米远。
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演练过无数次的落落大方和处变不惊都去了哪里,提前准备好的剧本通通忘词,向苒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江语乔走近一步,问:“你发烧好些了吗?看着气色还是不太好。”
向苒的感冒已经好全了,可她憋了几秒气,这会儿呼吸不畅,忽然咳了一声,只好顺着答:“还有一点咳嗽。”
“不烧了就好。”江语乔又问,“你怎么在这里?”
向苒总算听到要对的暗号,忙举起手,像个回答老师问题的小朋友:“你的纽扣忘在我家了。”
“纽扣?”
“对,我在家里发现一颗纽扣,好像是你的。”
她张开手,朝着江语乔伸过来,一枚纽扣躺在她的掌心,江语乔压根不知道这件事,犹豫着拿起来,指尖触到扣子上的温度,问道:“你确定不烧了吗,你的手好热。”
向苒摸了摸额头,语气犹疑:“不吧”
忽然被抓包的慌乱渐渐褪去,向苒的心跳平复下来,于是她看着江语乔,又加了一句:“我摸不出来。”
江语乔错开她的目光,把右手的袋子挂到左手上,又靠近一步,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半米,或许不到半米,向苒的呼吸凑上来,江语乔觉得有些太近了,但此刻退后又不合适,她只好硬着头皮伸出手,贴了贴向苒的额头。
她的额头出了汗,但并不热,三秒后,江语乔收回手:“没事,不烧。”
她身后,蒋琬朝着这边喊:“你说你,走那么快,我这停车呢一溜烟就没人了哎?这是,这是同学吧。”
向苒规矩地喊了声阿姨好,江语乔帮忙解释:“我扣子忘在她家了,她来还给我。”
蒋琬看看向苒又看看江语乔:“你什么时候去人家家里了?”
“说来话长。”江语乔四个字简单带过,“那天下雨,在她家吃了个饭。”
蒋琬也没多问,招呼着:“都中午了,吃饭了吗,没吃来家里吃,这买了不少菜呢。”
江语乔偷偷去看向苒,好奇怪,这一刻她居然是期待的,向苒没有第一时间拒绝,似乎是有些犹豫,江语乔替她答:“还没吃。”
说完,她快速扫过向苒的神色,又补了一句:“这个点,肯定还没吃吧。”
她们不过是许久未见的普通同学,乍然相逢,便去对方家里吃饭,是不是不太礼貌,向苒本应客气拒绝,转身离开,然而好不容易盼来的人此刻就在身边,她舍不得。
她今天一早起床,先是步行八百米到公交站,又在公交站等了七分钟公交车,二十分钟后出现在江语乔家楼下,踩着石砖走了一圈又一圈,从八点等到十一点,三个小时才换来此刻短暂的五分钟,五分钟,实在太短了些。
向苒变的贪心了。
“方便吗?”她小声地,怯怯地说。
蒋琬爽利地笑着,催她们上楼:“这有啥不方便的,来来来,大冷天的别在外头站着,有啥话屋里说去。”
向苒看着还是拘谨,江语乔拍拍她的手臂:“礼尚往来,我都去你家吃过饭了,也要还人情嘛,不过”
她总算想起来问:“你怎么知道我家”
刚刚江语乔看见她时,向苒就站在她家楼下,仰着头,似乎看的是她卧室的方向。
她怎么知道那是她家?
向苒翻出提早准备好的说辞:“你之前说过你家在这个小区,我就来转了转,想着能不能碰到你。”
小区这么大,万一碰不到呢,江语乔问:“转多久了?”
“只一小会儿,刚来,就看见你了。”
江语乔盯着她看,向苒神色自然,毫无端倪,江语乔收了收心,也想着,或许真是巧合吧。
江正延不在家,江朗听见门铃声,光着膀子跑来开门,左脚打右脚的,一头乱毛像个鸡窝,一看就是刚从床上爬起来。他没戴眼镜,也没留意门外多了一个人,开完门就晃晃悠悠往卧室走,像是要再睡个回笼觉。
蒋琬追着他的屁股喊:“别睡了啊,都几点了还不起床,成什么样子,多让人笑话啊。”
江朗自从开始长青春痘,脾气就跟着疯长,蒋琬说一句,他要顶十句,有理时不饶人,没理也要辩三分,废话一倒一箩筐,念叨起来没完。
“谁笑话,那周末我还不能睡懒觉吗,起来干嘛去,我起来又没事,都说青春期长个呢,就得睡觉,你懂不懂啊你。”
江语乔抓住重点,白他一眼:“起来又没事?你作业做完了?”
江朗被捏了七寸,不敢和江语乔叫板,默默闭了嘴,他发了一通混,这会儿才发现除了蒋琬和江语乔,还跟进来一个陌生姐姐,吓得嗷一嗓子,兔子似的窜回了卧室。
江语乔皱起眉,不耐烦的神色又浮上来:“怎么着,有人踩你尾巴呀。”
江朗没回,快速穿好衣服钻进卫生间,一阵水声后,他从卫生间探出头,额前沾着几根没擦干净的头发。
江语乔正坐在沙发上剥橘子,拨好后递给向苒,看见江朗,还是没什么好脸色,瞪他一眼,又抓起一袋栗子拿来剥:“叫人。”
江朗上前两步,朝着向苒鞠了个躬:“姐姐好。”
喊完这个姐,他又去烦另一个姐,一脸讨好地凑到江语乔身边,嘀咕着:“姐,你咋不和我说一声啊。”
这人整日邋里邋遢,被子一掀能抖出三双臭袜子,但在人前又格外注意形象,头发乱了都得拿口水顺一顺毛,蒋琬整日说他,你这是真干净还是假干净?
“说什么?人家又不是来看你的。”江语乔看他就烦,瞪他一眼,抓起桌上的小盘子,把剥好的栗子装好,朝着向苒的方向推了推。
江朗噘起嘴,废话还是多:“切,人家不是来看我的,是来看你的。”
这句话没什么问题,但落到江语乔耳朵里,就是怎么听怎么奇怪,她用余光看了看向苒的神色,只一眼,快速收回来,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继续剥着手里的栗子。
今天买的糖炒栗子不是往常去的那一家,外壳格外粘手,不太好剥,至于味道怎么样,江语乔不知道。不过看向苒吃了三颗,应该是还不错吧,这么想着,她的余光又看过去,小心翼翼的,实在不像她。
江朗那两个眼珠子是出气用的,看见盘里有栗子,伸手就抓,江语乔七上八下的心本就一团乱麻,正烦着,看见他的爪子,一巴掌拍了过去。
江朗吃痛,手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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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栗子咕噜咕噜滚落到地上。
江语乔简直要烦死:“滚。”
向苒从没见过这样的江语乔,皱着眉、瞪着眼、凶巴巴的,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你好凶哦。”
江语乔愣了愣,顿时像个挨了骂的小学生,手脚都拘谨起来。
在肖艺和范凡面前,她提起江朗,一秒钟能翻三个白眼,但在向苒面前,她又有些想要修缮形象,她的样子很凶吗,是不是不太好,但哪里不好,江语乔说不上来。
江朗听见有人给他撑腰,立刻蹬鼻子上脸:“是吧!我姐就知道欺负我。”
江语乔刚刚压下来的不耐烦又开始冒头,江朗还在问东问西:“哎,姐姐,你跟我姐是怎么认识的,同学吗?”
江语乔张口就想说,关你什么事?但顾及着形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于是向苒又一次讲起世界末日那年,江朗听得不认真,时而插话,时而提些怪问题,江语乔心不在焉地剥栗子,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赖着不走,废话一箩筐,其实是想看电视吧。
刚好蒋琬来问:“语乔,你别老拉着同学吃零嘴,待会儿该吃不下饭了,小同学,向苒是吧,能吃辣不,不能吃咱水煮肉就做不辣的。”
江语乔低头,看见盘里的栗子已经堆成了小山,向苒点点头:“能吃的。”
眼看蒋琬要走,江朗急忙出声:“妈。”
蒋琬停住脚:“干嘛。”
客人还在,看什么电视,江朗说不出口,抓耳挠腮的,只是说:“你水煮肉多放点土豆粉。”
“行行行。”蒋琬应声,拿着铲子钻回厨房。
这下,连向苒都看出来了,把桌上的遥控器朝着江朗推了推:“你要不要看电视?”
江朗觅得知音,巴不得当即认下向苒当他亲姐,然而他亲姐还在一旁坐着,他不敢造次,只讨好地笑着,斜眼去看江语乔。
江语乔没搭理他,她感觉自己的忍耐力实在有限,下一秒就要露出“本来面目”了,扭头询问向苒:“他吵死了,去我房间吧。”
江朗在一旁帮腔:“对对对,你俩去屋里玩。”
话音刚落,又被瞪了一眼。
江语乔的房间和向苒想的不太一样,例如,她没想到她的吸顶灯会是挂满水晶吊坠的公主款式,不只是吸顶灯,屋里的书桌书柜,单人小沙发、床头架,都是复杂的欧式风格,实在实在不像是江语乔会喜欢的样子。
江语乔侧身让出一条路,门后忽然咣当一声,一张巨大的艺术照掉了出来,江语乔想要阻止,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向苒帮忙扶起来,对着那颗不喜欢绿色的圣诞树看了又看,这也不像是江语乔会喜欢的样子,她笑:“这是你小时候吗?挺漂亮的。”
江语乔的头简直要扎到地底下,这张照片早就被她摘下来塞到了门后,要是知道会被向苒看见,她就该把相框劈了当柴烧。
江朗听见动静,跑来看热闹,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对对对!我姐可漂亮了!”
江语乔恶狠狠地踹他一脚:“滚!”
第53章2018-2014(7)
向苒笑得眼睛都要看不见,江语乔尴尬得不行,先是把那张照片塞回门后,又起身推窗,说要透风,窗帘明明已经卷好了,她非要拆开重新绑,一副很忙的样子。
做完这一切,她回头,发现向苒正站在书柜前,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江语乔站到她身后,顺着她的视线,看见了放在顶上的水晶球。
“那是个八音盒,抽奖抽到的,对了”江语乔忽然想起些什么,“那天,我们还见过的。”
向苒轻轻笑,像是不记得:“哪天?”
“高二冬天,十一月,在书市,你的自行车坏了。”
“是吗?”向苒装傻,“或许吧,我记不清了,你记忆力真好。”
江语乔有些失望,2012那年的事情向苒记得那样清楚,高二时的事情反倒不记得了吗,江语乔推开书柜,拿下那颗水晶球放到向苒手心,水晶球放了太多年,蹭了向苒一手土,江语乔拿来卫生纸,解释说:“坏掉了,就一直没动,都落灰了。”
“坏了?”向苒拧动发条,抱着糖果的小女孩转起来,但乐声只发出一个音节便停下,像是卡住了。
“我拿去卖八音盒的店里问过,店员也不知道怎么修,就一直放着了,要是没坏就好了,里面的曲子很好听的。”
“什么曲子?”
江语乔摇头,她不知道。
高二那年,江语乔一直把水晶球放在床头柜上,每晚睡觉前都会听一会儿,她只记得曲子很好听,但是叫什么,她并没有查过,这些年过去,也有些记不清了。
向苒把水晶球举起来,去看下面的底座,指着螺丝的位置问江语乔:“你家有螺丝刀吗?应该是梳齿松了,我可以试着修一修。”
水晶球里的八音盒是向苒和工厂定制的,她第一次做,没什么经验,预留的齿梳空间不足,只能用胶水固定,许是经年日久的,拨片后移,嵌进了木桩里。
江语乔喊来江朗去找螺丝刀,江朗扯着嗓子喊妈,不一会拎进来一大盒装修用的工具箱,向苒坐到江语乔的书桌前,耐心拧掉螺丝,又找来一把小锉刀,一点一点磨掉已经泛黄的胶水。
当初制作时,向苒总担心不结实,安了两颗螺丝加固仍不放心,又里三层外三层糊上好几圈胶水,那会儿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要负责售后维修,胶水很厚,磨起来费时费力,江语乔无事可做,溜出去端来一杯橙汁,过一会儿,又溜出去端来一小碗炸鸡。
和她进进出出的动静对比起来,向苒就显得格外安静,她垂着头,一丝不苟地打磨着面前的底座,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意思。老物件修起来不太容易,她废了好一会儿功夫,总算把盖子撬开,发现里面的拨片果然后移了。
她指给江语乔看:“这里应该和前面对上,现在歪了,梳齿就碰不到凸点了。”
江语乔扯来把放衣服的椅子,坐在一边陪她,至于向苒说的什么齿梳还是梳齿的,她没太往心里去,江语乔在手工活上向来没什么天赋,这种需要高度耐心和专注力的事情,她光是想一想就要抓狂。
后移的拨片卡得很紧,缝隙又窄,每次拉出来一点点,稍一松手,拨片又会弹回原位,向苒把箱子里的工具试了个遍,食指指节被勒出一道红痕,拨片仍旧卡在木桩里。
向苒神色平静,倒是江语乔心烦意乱:“别修了,修不好也没事的。”
向苒躲开她的手,问:“你不喜欢吗?”
她看她时,微微垂着头,视线上扬,眼角眉梢透出些可怜神色,或许向苒没那个意思,只是江语乔多心,江语乔无法拒绝,只是说:“喜欢,但是坏了太久了,不好修。”
“没事,我再试一试。”向苒翻找工具箱,又翻出一把更薄的钢尺,贴着缝隙撬动拨片,淡淡地说,“你喜欢的,花些时间也没什么。”
说者有心,听者脸红,江语乔觉得这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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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对劲,有些无措地说:“那那你小心手。”
说完,她寻了个倒橙汁的借口溜出来,在客厅晃了一圈又一圈,有些不敢回去,江朗莫名其妙地盯着她,问:“姐,你干嘛呢。”
江语乔去看电视机里的动画片,一本正经地说:“屋里热,我透透气。”
“哦。”江朗没往心里去,随口道,“你脸是挺红的。”
正说着,向苒突然推开房门,江语乔石头柱子似的站在沙发旁,被吓了一跳,慌忙问:“怎么了?”
向苒举起手里的八音盒:“修好了。”
江朗伸长脖子看过来:“什么东西修好了?”
“关你什么事。”江语乔怼他一句,像是怕他来抢,拉着向苒回了房间。
向苒把八音盒放到桌上:“我还没试,不过应该是修好了,我在拨片后面卡了一片铜板,这样就不会后移了。”
江语乔听完,伸出手想要转动发条,向苒的手忽然覆上来,轻轻按住她的手腕。
江语乔奇怪地看向她,听见她说:“如果真的有时光机,你想要回到过去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因为我想起来了。”向苒看着她的眼睛,“那天我们见过,你还帮我修好了自行车,对不对。”
“嗯。”江语乔点点头,她果然还记得,“算起来,都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我还没有谢谢你呢,如果真的有时光机的话,我想回到那天,回去回去买一根糖葫芦给你吃。”
“糖葫芦?”
“对呀,糖葫芦,你不喜欢吗?”
江语乔不喜欢,山楂太酸,裹了糖也要酸倒人的牙,她买过几次,没一次是好吃的,但向苒要买给她的话,也不是不能再试一下。
“为什么是糖葫芦?”她问。
“因为是冬天。”向苒没道理地说,“冬天,就要吃糖葫芦。”
好吧,江语乔依她:“不过你已经帮我把八音盒修好了,这就算谢礼了。”
“那你呢?”向苒又问,“你想要回到过去吗?”
江语乔已经回去五次了,肖艺没有转学,范凡成功考上一中,江晴选择离开原礼,去追她年少时的梦,还有向苒,她也认识了向苒,然而无论江语乔怎么做,奶奶都已经离开了。
奶奶依旧在高二那年春天被确诊,发现时已经是广泛期,医生说,病人年纪大了,只能保守治疗,保守治疗能活多久,这个不好说,最多也就一年吧,概率很低,这个病恶性程度非常高,转移速度也快
什么都没有改变,江语乔哭了一整夜。
但是,如果能回到2014年,回到奶奶晕倒前的冬天,有没有提早发现的可能呢,江语乔心里仍旧怀揣着一丝希望,虽然已经很微弱了。
她无法改变奶奶的命运,这是她不愿相信,但也只能接受的事实。
可是,即便不能改变,她仍旧想回去,这一次,她知道去哪可以买到豆花蛋糕了。
她轻轻点头:“想。”
向苒并没有问她回去要做些什么,她松开她的手,把水晶球放到她的掌心:“你试试看。”
江语乔转动发条,小女孩捧着糖果在她眼前旋转,水晶球里的世界开始下雪,乐声传来,屋里温度像是低了些,江语乔打了个喷嚏,鼻腔是冷的。
她抬头去看向苒,向苒已经不见了。
“这是什么曲儿,钢琴的吧。”
一位阿姨嗑着瓜子凑上来,江语乔和她四目相对,心脏骤然缩紧了,阿姨絮叨地说着:”你这手气真不错,一抽就是特等奖,现在这东西做的就是精致哈,我们小时候哪儿有这玩意”
江语乔扭过头,大爷朝着她笑,竖起两个大拇指,再扭头,看见了熟悉的文具店,江语乔捧着水晶球,愣愣地走出门,外面似乎又要下雪,风很大,刮得人睁不开眼。
然后,她看见了向苒。
向苒可怜巴巴地站在路边,看见她,指向一旁的自行车:“我的车子坏了。”
“哦,对。”江语乔醒了醒神,把水晶球装进书包,像是曾经一样蹲下查看,向苒的自行车链子掉了,需要用绳子把链条拽上来。
这一次,江语乔比划着:“要细一点的,能从这里穿过去的。”
几分钟后,向苒从店里跑回来,手里抓着一把捆书本用的塑料绳,江语乔摘下发夹,勾着塑料绳从缝隙里穿过去,然而这次,她去拽卡住的链条,链条纹丝不动。
好奇怪,她检查了一遍,站起身又用力,整个人朝后仰去,使出吃奶的劲儿,链条牢牢卡在缝隙里,一丝一毫也不肯挪动。
江语乔忙出一头汗,向苒跟在一旁解释:“是不是卡得太死了,我刚刚骑车,骑不动,就踩了几下。”
踩了几下?卡得这样死,怕是踩了十几下吧。
江语乔气喘吁吁地站起身,也没了办法:“只能去修车铺试试了,可能得把挡板拆开。”
向苒从包里翻出一张湿纸巾,抓过江语乔的手,帮她擦着手指上的油污,江语乔整个人缩了下,连忙接过来:“脏,我自己来吧。”
向苒没有和她争,只是说:“刚刚店里的阿姨说,修车铺离得远,而且那人好像生病了,这几天没出摊。”
“那”江语乔看向向苒,她的头发被风吹乱了,“要不你把车子停在后面,我先送你回家,等有空的时候,你再来取。”
于是向苒如愿以偿,她坐到江语乔的自行车后座上,双臂环过她的腰。
江语乔又紧张起来。
且不说她许多年没载过人了,就算是载人,因为怕痒,也从不许人碰她的腰,之前载过一次肖艺,下坡路肖艺害怕,忽然抓她,吓得她连人带车从坡上摔了下去,差点又把肖艺摔成骨折。
江语乔心有余悸,但是向苒抱上来,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么冷的天,总不能让人去抓车座吧,万一没抓牢,摔下去怎么办,江语乔编出一套说辞,咬咬牙,踩动自行车。
冬日的路到处都是积雪和冰碴,非常难走,冷风裹着枯木杆和塑料袋往人脸上刮,向苒又偏坐着靠在她后背上,江语乔神经紧绷,面上皮肤要被冻僵,身上却生了一层细密的汗。
她们龟速行驶着,靠近路口,风更大,向苒大声问:“你冷不冷?”
“嗯?”江语乔裹得像头熊,哪里冷,她点头:“有一点。”
于是向苒抱得更紧,江语乔身上的汗更多。
明明隔着厚重冬衣,但江语乔就是觉得痒,“痒”这个信号源源不断地顺着侧腰传入大脑,江语乔身子僵硬,后牙紧贴着咬紧,向苒却浑然不知,靠着她蹭来蹭去,一会儿看向这边,一会儿又看向那边,不知道在找些什么。
羽绒服传来沙沙声响,痒的信号逐渐变成了麻,江语乔简直招架不住,向苒忽然拍拍她的肩:“我想去买糖葫芦。”
江语乔连忙刹车,她们停在一条巷子前,向苒松开她跳下车,江语乔缓了缓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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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口吞下两口冷气。
巷子里有家小食店,向苒推门问:“老板,有糖葫芦吗?”
她们来得晚,糖葫芦已经卖完了,倒是山楂球还剩下两袋,向苒家附近的菜市场在她高一那年改建过,翻新后常去的那家山楂店搬走了,不过这家店做的味道也不错,向苒慢慢嚼着,问江语乔要不要吃。
江语乔摇头,这东西看起来比糖葫芦还要酸,她才不要。
前面是上坡,骑车不好走,两个人步行了一段路,向苒嘎嘣嘎嘣吃着山楂球,江语乔忍不住问:“不酸吗”
“还好。”向苒撑开袋子,“要不要试试?”
江语乔有些动摇,犹豫片刻,向苒已经举起一颗,江语乔想去摘手套,然而她推着车子,实在空不出手,向苒把山楂球递到她嘴边,哄孩子一样:“试试嘛,还好的,骗你是小狗。”
她的指尖碰到了她的嘴唇,江语乔连忙张开嘴。
入口是腻人的甜,咬碎后又是浓郁的酸,许是糖放少了,江语乔越嚼越觉得酸,不耐酸的虎牙传来尖锐的疼,她倒吸一口凉气,恨恨地说:“骗人。”
她看着可怜巴巴的,很可爱,向苒笑起来:“酸吗?多吃一些就不酸了,要不要再来一个。”
江语乔扭过头,小狗的话,信不得。
第54章2018-2014(8)
上坡尽头,便是尚丽家园,这次北区大门正常开放,但是黑着灯,一辆车驶过,白色车灯驶入黑暗消失不见,像是被黑漆漆的洞口吃掉了。
向苒说:“可能是电路坏了,在维修。”
江语乔皱眉:“怎么总是维修。”
上次来,正在修路,这次来,又正在修电,江语乔不满,埋怨一句,向苒知道她在说些什么,然而又要装作不知道,递出一个疑惑的、毫无端倪的眼神:“总是?”
“你来过我家吗?”她笑着,把“我家”两个字咬得很重。
江语乔来过,又不能说,没答,只推着自行车往里走:“我送你进去吧,太黑了,离得又远,你一个人不安全。”
向苒追着问:“你怎么知道离得远?”
“呃你之前和我说过,说你家住在五号楼。”
向苒又问:那你怎么知道五号楼离得远?”
江语乔没办法,只好扯谎:“之前去过,我我有个同学住在那儿。”
向苒笑眯眯地跟在她身后,一下一下踩着她的脚印:“哪个同学?”
向苒还在逗她,江语乔继续胡说:“就,学校的一个同学。”
“我认识吗?”
“她已经转学了。”
“哦——”向苒拖起长音,“那真不巧,本来可以一起上学的,不过,我怎么不知道我们楼之前有咱们学校的学生。”
江语乔说瞎话不打草稿:“可能搬家了吧。”
向苒抬头看,雪夜的月亮总是很亮,硕大一轮,挂在人们头顶,像是伸出手就能摘下的果子,小区虽然黑着灯,但夜空晴朗无云,积雪被月光浸泡过,发出些乳白色的光亮来,江语乔的影子清晰可见,向苒低着头,看见她的影子和她的并肩。
向苒晃晃身子,影子跟着摇晃,向苒撞开双臂,影子像是翅膀,向苒将手举高,拍了拍江语乔的头,又戳戳她的耳朵
江语乔停下脚步,相比南门,北门果真要近得多,五号楼到了。
向苒正专心致志做坏事,刹车不及时,成功追尾,她踉跄了一步,胳膊环过江语乔的腰,索性将错就错,下巴凑上来,蹭过江语乔的颈窝。
江语乔僵硬的像是小区门口守门的石狮子。
只四秒,向苒快速松手,在江语乔躲开前站好,一副受害者模样,小声问:“怎么突然停了。”
她先发制人,江语乔反倒局促起来,稀里糊涂地掀过刚刚若有若无的肢体接触,说:“到家了。”
向苒道过谢,背着书包走进单元楼,全然没提刚刚为什么要抱她,似乎只是不小心,没站稳,于是江语乔的紧张倒显得自作多情。
来时两个人靠着起了一身汗,江语乔喊冷,这会儿后座少了个人,虽然风小了些,倒是真觉得冷了。
到家时蒋琬正在看电视,2014年,电子榨菜成功进入《甄嬛传》时代,沈眉庄死了,蒋琬和甄嬛一样痛不欲生,挂着满脸的泪看见江语乔,颇觉得出戏:“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得九点吗?”
江语乔这才想起,自己光顾着送向苒回家,完全忘记了补习班的事,她胡乱解释了两句敷衍过去,扭头看向周文红的房门,周文红房门紧闭,江语乔本能觉得不太好:“奶奶怎么了?在睡觉吗?”
“感冒。”蒋琬给她盛了碗粥,又端来一盘小菜,“今儿又去诊所看了看,大夫说是病毒性的,也没给开药,就让养着,这不,晚饭也没起来吃。”
这个季节感冒是常事,学校里天天宣传甲乙流预防事项,全年级少说有三分之一的人都在咳嗽,剩下三分之二里还有一半,是上个月刚咳完的,然而江语乔还是不放心,她敲开门,站在门边轻声喊:“奶奶?”
周文红正睡着,听见她的声音,闭眼应了句:“语乔回来啦。”
江语乔端了碗粥送进来:“奶奶,先喝点粥吧,喝完粥,吃了药再睡。”
周文红躺了一天,精气神稍稍好些了,但看着还是虚弱,一说话就咳嗽,声音听起来哑哑的,像是夹着痰。
她就着江语乔的手喝了粥,吃了药,江语乔又拿来体温计让她量,温度显示三十七度四,不算高,江语乔细细询问,有没有胸闷?有没有气短?有没有觉得呼吸不畅?
周文红笑笑,一笑,便又要咳,她说:“感冒不都这样?”
江语乔还是不放心,说要带她去医院,周文红当然不肯,小感冒,养养就好,哪里需要去医院,医院人那么多,又要排队又要抽血,怪累人的,查了一溜遭也查不出什么,倒是白受罪。
她越是不肯,江语乔越心慌,江语乔不和她说,起身去找蒋琬。
蒋琬也不听她的:“就是小感冒,也去诊所看了,大夫说养着就行,干嘛非得去医院啊,这会儿医院正病毒大杂烩呢,折腾一遭再严重了。”
江语乔左右说不通,急了:“诊所大夫的话能信吗,万一他说错了呢?”
“你这孩子犯什么混。”蒋琬也有些不耐烦,“就一个感冒,人家能说错啥啊,难不成你比大夫还有本事?”
江朗听见动静,掀开门探头看了一眼,阴阳怪气地学舌:“你比大夫还有本事?”
江语乔没空理他,抬手让他滚,而后压下火气,好言好语地和蒋琬说:“万一不是感冒呢,不怕一万还怕万一的,要是奶奶是肺肺炎呢,早查出来早治疗啊。”
蒋琬也有自己的道理:“要是肺炎我能不知道?你们仨小时候,哪个没犯过肺炎?”
“好,不是肺炎,那要是别的病呢?”
“别的什么病?”
蒋琬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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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其妙,不想和她废话,轰她回屋做作业。
江语乔不肯,又说起体检的事儿:“那带我奶奶去体检,今年还没体检呢。”
“怎么没?去年冬天你陪着去了一回,今年过了春,居委会又组织一回,这体检上瘾啊。”
“居委会的体检不作数,他们做的不全面。”
蒋琬简直要被这个犟种气死,恼了,扔下一句:“怎么这啥事都得顺着你的意,你说啥是啥,你咋就这么霸道。”
江语乔破罐子破摔:“对!我就是霸道!明儿你不带我奶奶去医院,我就跳楼!”
她左右说不通,扔下句疯话。
“跳跳跳,你现在就跳!”
蒋琬觉得她简直是失心疯了,一个两个,都是被惯的!
她俩在客厅吵个没完,最后还是要劳动周文红出来劝和,江语乔非要拉人去医院,又说不出什么有用的道理,说来说去都是些胡搅蛮缠,蒋琬不依她,周文红也觉得自己没事,但她架不住江语乔通红的眼眶,到底心软:“别吵了,让奶奶去医院是不,奶奶听你的就是了,明儿一早,吃了饭咱就去,好不好。”
流感高发期,又是周末,医院里到处都是人,好不容易加上号,算下来要等两个多小时,蒋琬止不住唠叨,怪江语乔事多。
江语乔全当耳旁风,找来椅子让周文红休息,好不容易排到他们,医生姓赵,听了病症,只说是感冒,开了单子让她们去抽血,江语乔插话:“患者有得肺癌的可能吗?”
赵医生纳闷地看她一眼,江语乔也不管,缠着他开了一堆检查,周文红觉得浪费钱,张了张口劝了两句,江语乔通通不听,她再说,她就要去撞墙,吓得周文红连忙闭嘴。
到最后连医生都不敢说话了,生怕刺激到她。
检查结果要等下午才能出来,蒋琬开了些药,带着周文红回家,江语乔独自留在医院等,许是她这两日接连吵架,体力消耗太多,心里又焦虑,昨晚没怎么睡好,这会儿靠在医院硬邦邦的椅子上,竟泛起困意。
不知睡了多久,一位护士喊醒她:“小姑娘?哎,怎么睡在这里。”
江语乔睁开眼,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周文红病重时常在医院住院,江语乔晚上从学校赶回来,总能看见这位护士在值夜班,时间一长,护士和她熟络起来,见面会熟络地打声招呼:“过来啦。”
江语乔捏了捏后颈,睡了太久,肩颈都僵住了,护士说:“等结果的吧,你去二楼看看,这会儿应该出来了,CT慢一点,今儿可能打印不了,不过也没事,大夫电脑上都有,你去大夫那看。”
江语乔道过谢,没等电梯,顺着楼梯往楼下走,她没吃午饭,早饭只喝了一杯豆浆,这会儿像是犯了低血糖,走起路来头重脚轻的,踩完最后一节楼梯险些摔倒,忙扶住墙,哆嗦着拆开一块糖塞进嘴里。
她太不舒服了,头晕、颈酸、拆糖纸时手抖得像筛子,从不相信的第六感在此刻疯狂叫嚣,江语乔几乎站不稳,她跌跌撞撞地拿完报告,又跌跌撞撞爬上楼,赵医生正在看诊,要她在门口等,她约莫站了多久?三分钟还是五分钟?她不知道,只觉得诊室门口的时间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终于轮到她,医生被她的脸色吓了一跳,问她有没有不舒服,江语乔摇头,只让他看报告,赵医生看完血检,又去看CT,江语乔问情况,他不答,喊来一位护士,耳语着,让护士去胸外科找王主任。
江语乔抽空给蒋琬打了个电话,没说别的,只让她快点来医院,回到诊室时,王主任已经赶来了,赵医生看见她,问:“你家大人不在吗?”
又是这句话,江语乔稳住心神,告诉他大人马上就到,赵医生没有打算和她多说的意思,江语乔主动问:“是癌症吗?小细胞肺癌吗?”
两个大夫齐齐转头看她,神色中透着些许疑惑,王主任问赵医生江语乔是什么人,赵医生答,说是患者家属,说完,他看向江语乔,问了句:“你家里有人学医吗?”
至此,江语乔便明白了,许是经历过一次,此刻得到结论,她反倒镇定下来,一项一项询问:“现在到哪一步了,不做穿刺,先做pet,费用不是问题,如果是局限期,医院有手术条件吗,还是建议转院做方案?”
赵医生没说话,王主任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说:“还是等你家长来吧。”
江语乔电话里只说奶奶出事了,具体是什么事儿也没说明白,蒋琬被她吓得心惊胆战,挂断电话就往外跑,好在路上不堵车,她赶到医院时,江语乔正靠在医院外墙上看手机,神色凝重。
江语乔领她到诊室,王主任还没走,看见她来,导出周文红的片子给她看。
江语乔站在一旁,听蒋琬语无伦次地问着,啊?那是不是得切除?不一定?现在还不能确定,得看肿物具体是什么情况是吧,好的好的,那要是不能手术,其他的治疗方案呢,也得进一步检查,那
她唠唠叨叨问了一堆,医生反复解释,总结下来就是让患者进一步检查。
江语乔还是那句话:“如果患者确定是小细胞肺癌,在局限期,并且能够做手术,虽然这个概率很低,但是如果能做,医院有手术条件吗?”
蒋琬迷茫地看着江语乔,像是不认识她,王主任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还要看进一步检查结果。
江语乔就不问了,继续看手机,十分钟后,蒋琬拿着片子从诊室出来,像是吓傻了,翻来覆去地嘀咕着:“你奶奶,你奶奶身体好好的,怎么会怎么会得这个病呢。”
江语乔没时间安慰她,张口就是:“不在这里查,我们转院。”
蒋琬神色迷茫:“转院?转去哪儿?”
“去新平市肿瘤三院,肿瘤三院是全国最好的肿瘤医院,我查过了,明天下午还有一个国际号,我已经挂完了,也提前给医院打过电话确认了,明天下午加强ct、pet、病理都能做,有些医院不认外院的检查结果,可能还得再做一遍血检。”
蒋琬跟不上她的思路:“明天下午?去新平?”
“嗯。”肩膀实在太酸,江语乔又伸手捏了捏,快速说着,“坐高铁过去也就四十分钟,从咱们家到高铁站大概半小时,从新平高铁站到医院,坐地铁直达,只有十五站,算下来我们坐明天早上九点的车出发就可以,时间刚好,还能在新平吃个午饭。”
“那那”蒋琬拿不定主意,只说,“那让你爸开车,开车去。”
“不用,明天周日,返城高峰,高速肯定都堵死了,来回的火车票我已经买完了,你的,我和奶奶的,还有我爸的,我爸要是不去我再把他的退掉,pet最快二十四小时就能出结果,必须做病理的话,需要三到五个工作日,结果不能邮寄,到时候还要再去一次。”
屋里两个大夫的话,蒋琬听得云里雾里,江语乔一开口也像是说天书,蒋琬听得头疼,只会点头,末了总结:“那你爸得去,你爸可不能不去。”
接下来的几天,江语乔几乎没合过眼,她心里不安,一方面是奶奶的病,另一方面是她总疑心,闭上眼时光机就会把她送回2018年,那颗水晶球被她装在包里,陪着她从原礼去新平,从新平回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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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不过几日,又来到新平。
肿瘤三院的医生说,患者是小细胞肺癌,万幸发现得非常早,根据患者身体情况评估,现在还能做手术,但是也要提前说明,小细胞癌症不同于一般癌症,即便是做了手术,术后也有复发风险
医生还在说着注意事项、手术安排、住院流程,蒋琬和江正延拿着小本子一项项记下来,江语乔的心已经飞了出去。
奶奶可以做手术了,她终于抢先一步,赶在命运之前救下了奶奶。
她心里泛起劫后余生的喜悦,落日余晖在她的注视下爬上窗台。
今天是很好的一天,很好很好。
她的眼角划过一滴泪,是甜的。
奶奶还会拥有很多个,很好很好的一天。
第55章2018-2014(9)
入夜,江语乔推开病房的门,蒋琬看见她,手指比划着做出嘘声。
“你怎么来了?”
明天一早,周文红就要做手术了,江语乔不放心,不肯上学,硬要跟着来,蒋琬在医院附近订了酒店,过了九点把她轰走,一小时后她又晃回来。
“睡不着。”
江语乔好几天没睡觉了,黑眼圈均匀完整,日益增大,远看近看都像个小鬼,好在她精神头不错,一时半会儿没有晕倒的征兆,蒋琬劝过两次也就不管了,都随她去。
周文红睡了,江语乔问:“我爸呢?”
蒋琬声音压得很低:“被医生叫走了,等他回来,你俩就回去睡吧,这眼看都十一点了,明儿八点就要做手术,还得早起呢。”
说完,蒋琬抬头打了个漫长的哈欠,她这几日忙上忙下,此刻腰酸腿疼,眼睛里熬的都是红血丝,脸色不比江语乔好多少,江语乔没应,只说,我再陪陪奶奶。
她轻手轻脚推开病房门,屋里黑着灯,窗帘只拉了一半,月光照在周文红的病床上,周文红呼吸均匀,面色平和,像是已经进入梦乡。
江语乔知道她是装的,没说话,只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看着她。
过了片刻,周文红忍不住,开口训她:“这么晚不回去睡觉,又来干嘛。”
“您不是也没睡嘛。”
周文红翻了个身,她睡不着,可她不睡,蒋琬就没法休息,江语乔也不肯走,只好做做样子。
“我这是躺多了,白天躺了一天,这会儿哪还睡得着嘛。”
江语乔握住她的手:“奶奶,别害怕,没事的。”
过了一会儿,周文红才小声说:“非要做手术吗,其实将养着,是不是也行,开那么大一个口子,想想就怪渗人的。”
于是江语乔再次解释起来,这是癌,小细胞肺癌,没有靶向药,好在现在发现得早,没有扩散,还能手术这些话,这几日,她翻来覆去解释了许多遍,然而奶奶又问起,她仍旧耐心地说,声音轻柔,像在哄一个逃避吃药的小朋友。
道理呢,周文红都懂,但她到了这把年纪,本就讳疾忌医,乍然让她接受开刀动手术,在身子上划个口子,她难免心慌。
但是说一千道一万,手术的事情都已经定下来了,周文红不再多问,看向江语乔背后的帆布包:“你这包里背着啥呢,鼓鼓囊囊的。”
江语乔拉开拉链,把水晶球拿给她看。
“大老远的,咋把这个背过来了。”
江语乔也说不清,只觉得带着它能安心些。
“因为,这是特等奖,我还从没中过特等奖呢,这是好运气的象征。”
周文红靠在床边去看江语乔手里的水晶球,江语乔没有拧动发条,水晶球里的小女孩捧着糖果,安静地站在雪地里,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她像是笑着的。
“像你。”周文红说。
“什么?”
“这小姑娘,多像你?”
是吗?江语乔认真看,还真是,她也有这样一套红色的帽子和围巾。
“还缺一副手套,红手套。”
周文红慈爱地笑着:“行,那等奶奶治好病,等回了家,奶奶给你做。”
“好。”江语乔狠狠点头。
回到酒店时,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新平市冬日是旅游旺季,酒店客满,凌晨也总有人进出,拖着顿重的行李箱或是雪地靴,江语乔睡得很轻,她心里不安,身上的弦紧绷着,总也放松不下来,难得合上眼,又被恼人的声响吵醒,反反复复许多次,也不说好究竟有没有睡着。
像是没睡,却又做了许多梦,具体梦到些什么,江语乔记不清,天亮时她关掉闹钟,疲惫地从床上爬起来,只觉得头疼。
她在手术室外站了半日,又在病房前站了半日,好不容易熬到允许家属看望,周文红还没醒,医生说病人情况稳定,先观察几天,后续还要进一步检查,蒋琬和江正延连声道谢,江语乔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呆站着默默流眼泪。
一直等到天黑,周文红才醒过来,她身上挨了一刀,痛得厉害,张了张口,全是气音,说不出话来。
江语乔把眼泪擦干净,凑到她嘴边,听见她说的是:“不疼奶奶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呢,江语乔在医院待过许多年,见过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病人,麻药劲一过,壮硕的男人都要哭得撕心裂肺,更何况她一个瘦弱的老太太。
可是江语乔只能信,她不能哭,只能笑。
周文红唇色发白,起了干皮,术后不能喝水,江语乔将勺背打湿,轻轻擦拭着她的嘴唇。
她麻药劲还没散,清醒一会儿又睡过去,再醒来时已是深夜,蒋琬累极了,半靠在折叠床上打起瞌睡,江语乔仍坐在一旁的小椅子上,见周文红睁眼,连忙上前:“奶奶,您醒了,是要水吗?”
周文红摇了下头。
“要去厕所吗?”
周文红又摇了下头。
“您还不能吃东西是不是疼?哪里不舒服吗?”
江语乔紧张起来,周文红笑笑,艰难开口,挤出两个字:“没事。”
她只是梦见妈妈了。
周文红老了,老到连妈妈的脸也记不得,只梦见自己拿了家里的钱,冒着大雨跑了出去,可她跑不快,几个弟弟很快追上来,爸爸捆住她的手脚,绑猪一样把她吊在厢房横梁上,他们骂她、打她、扇她的脸,她的肋骨好像被打断了,咳嗽起来鼻腔带血,身上痛得厉害。
见她不肯认错,爸爸气急了眼,顺手捞起根顶门的棍子,妈妈扑上来护住周文红,撕心裂肺地求饶,周文红知道她是妈妈,可她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她半跪着,佝偻着身子,在棍棒面前替她认罪。
妈妈究竟是怎么死的,几个弟弟各有各的说法,有的说是摔了跤,伤了身子,有的说是肺病,买不到药,周文红却一直疑心,妈妈是因为放走了自己,活活被打死的。
甚至问起忌日,也没人能说清,清明祭拜,到了坟地里,根本找不到妈妈的坟。
周文红在梦里变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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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她抓着妈妈的手,哭着说:“妈妈,我疼。”
妈妈也不哄她,只推开她的手去解绳子,外面还在下雨,妈妈给她披了件衣服,又塞给她一枚戒指,解开门锁让她走。
她不肯,又去拉妈妈的手:“我们一起走。”
妈妈的脸隐在雨雾之后,声音也被水声消融了,她说:“我走不了的。”
“走得了!”周文红执拗起来,硬拖着她往外跑,雨太大,她身上湿透了,视线模糊不清,总算跑过村口的桥,她脚底打滑,摔了一跤,再抬头时,妈妈已经不见了,身后只剩下一座杂草丛生的坟。
周文红从没梦见过妈妈,许是这次,她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妈妈担心,便来看看她。
屋里黑着灯,看不出时间,周文红问:“几点了?”
约莫一两点了吧,江语乔小声说:“刚天黑,还早。”
周文红伤口作痛,又不敢让江语乔看出来,视线看向桌上的水晶球,忽然说:“这个会响吧。”
江语乔点头,拿近些让她看。
周文红说:“我想听听。”
于是江语乔转动发条,用力拧了五圈,但乐声只响了一声,而后忽然停下来,江语乔抬头,看见了向苒。
小细胞肺癌,是会复发的。
周文红做完手术,在医院躺了足足两周,开胸伤口太大,她痛得整夜整夜睡不着,人迅速消瘦下来,回到家一上称,掉了足有十斤,好在手术很成功,周文红将养了两个月,年节时面色已经红润起来。
然而平静的生活只持续了半年,来年秋天,周文红忽然抽搐,一家子连忙送她去医院,医生拿着片子看了又看,抬头看向蒋琬和江正延,又看向江语乔。
他的目光,像是一张无言的病危通知书,兜兜转转,一切回到起点。
医生说:“已经复发了。”
蒋琬后退一步,堪堪要倒:“手术不是成功了吗?”
“这个病,恶性化程度很高,侵蚀性很强,可能原发灶还很小,就已经扩散了,能做手术的寥寥无几,但就算是手术摘除干净了,也是有复发风险,这得看个体情况。”
“那现在到什么程度了?”
医生叹了口气:“建议保守治疗。”
这口气加上“保守治疗”四个字,落在江语乔耳朵里,等同于活一天算一天,她大脑一片空白,难以理解为什么昨天还好端端的人,今天又被推到了鬼门关,她不管不顾地抓着医生的手哀求:“还能再做手术吗,您再救救我奶奶,我求您,我给您下跪,我给您磕头”
江正延死死抱着她,蒋琬问保守治疗是什么,医生答,化疗、放疗、用药
蒋琬问:“那那还能活多久?”
医生看了一眼江语乔,只说不能确定,要看个体情况。
从诊室出来,江语乔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蒋琬默默擦眼泪,江正延心烦意乱,吼她一句:“哭哭哭,哭有什么用!”
蒋琬扯着嗓子嚷:“我就要哭怎么了,怎么了!关你什么事!”
楼道里的人纷纷看过来,江正延不与她争,躲去楼道抽烟,蒋琬默默流了会儿眼泪,又语无伦次地叮嘱江语乔,让她先别告诉奶奶,末了起身去找江正延。他们这对夫妻就是这样的,上一秒吵架,下一秒和好,吹鼻子瞪眼的是他们,彼此搀扶、商量对策的也是他们。
江语乔盯着医院的天花板发呆,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此刻人像个驱壳,麻木的睁着眼,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想不明白。
过了一会儿,蒋琬喊她回家,江语乔走过去,见江正延刚抽完烟,垃圾桶上戳着个还在冒白烟的烟头。
蒋琬絮絮叨叨,来来回回说着这可怎么办,江正延叹口气:“唉,没办法,妈的命数到了。”
江语乔原本不声不响地走在前面,听到这句话忽然回头,脸色冷得像是要吃人。
“你说什么?”
江正延不说话,蒋琬揽过江语乔的肩膀:“没说什么,哎呀,要不你陪妈去庙里拜拜,求个平安福什么的。”
江语乔的火气刚压下来,江正延又开口:“信那个有什么用,这人命数到了,就得认命。”
蒋琬急了:“行了!你还嫌不够乱吗。”
她一下一下顺着江语乔的后背,生怕她扑上去咬江正延一口。
江语乔气疯了,死死盯着江正延,扔下一句:“我告诉你,你死了我奶奶也不会有事的。”
化疗是很痛苦的,周文红去过一次医院,晚上睡觉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全身上下每个骨头缝都在疼,渐渐出现副作用,她的头发掉了大半,在家里都要戴着帽子,再后来便开始呕吐,食欲下降,一顿饭只能吃下半碗粥,江语乔问她想吃些什么,买回来,周文红也很难动筷子,往往吃两口就放下了。
江语乔白天像个没事人一样,一早起床去上学,夜里看书看到一两点,每天只睡五六个小时,却仍旧睡不着,躺下就开始默默流眼泪,班主任问大家的目标志愿,江语乔说要上湘中医科大学,豁出这条命也要上医科大。
后来她如愿以偿,奶奶的病却更重了,江语乔放心不下,每天上完晚自习,坐末班公交回家,第二天不到六点就要起床,背着书包往学校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风雨无阻,累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总是走两步路就要低血糖,她的大学过得比高中还要艰难。
能用的药都用了,现有的治疗手段也都尝试了,蒋琬辞了职留在家里照顾,江正延把能请的专家请了个遍,可是到最后,周文红还是脑转了。
她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总分不清现在是半天还是黑夜,有时连蒋琬都认不出,喝药时会怯怯地问:“你给我吃的什么呀,咋这苦呢?”
但她还认得江语乔,看见江语乔来,她的神色会稍稍好一些,喊江语乔坐到她身边去。
江语乔握着她的手,奶奶身上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
她腰疼、腿疼、下不了地,躺着也觉得不适,整晚整晚只能趴卧在床上,两条腿全都浮肿起来,咳嗽止不住,喝点水都要干呕。再后来,就是半身瘫痪,人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吃饭排便都无法自理
再去医院,无论江语乔问什么,医生都只有一句话——“没有治疗意义了。”
一周后,周文红撒手长逝,享年六十六岁。
江语乔无法逆转生死,无法改变命运,时光将她送回过去,只是让她再一次面对奶奶的死亡。
她抬头,看见了向苒。
向苒看见她挂着满脸的泪。
“语乔?”向苒轻声喊,她想要抱一抱她,却有些不敢。
水晶球里的音乐已经停了下来,江语乔曾和奶奶说,这是特等奖,是好运气。
她高高举起手,将水晶球摔得粉碎。
第56章2018-2015(1)
“姐,你没事吧。”
是江朗在敲门,屋里传来好大的动静,他被吓了一跳,垫着脚凑到门前听了听,怯声问,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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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贸然进去。
蒋琬也被吓到了,举着铲子跑出来:“什么东西响呢?”
江朗摇头:“不知道,好像是我姐房间爆炸了。”
“啊?”蒋琬慌里慌张地去推门,刚迈进去一步,拖鞋就踩到两片玻璃碴,吓得她哎哟一声,“这什么东西摔了啊,一地的水。”
江语乔不说话,向苒也不说话,蹲下来,想去捡玻璃碎片,蒋琬的注意力都在地上,没看出江语乔的异样,忙拉开向苒:“别碰,小心伤着手,我去拿扫把。”
说完,她转身去了卫生间,江朗看了看江语乔通红的眼眶,又看看向苒,憋出一句废话:“姐,你咋了。”
江语乔没回,扭头把向苒推出卧室,狠狠撞上了房门。
江朗躲闪不及时,差点被砸到鼻子,蒋琬拿来扫把,也被扑了一脸风,莫名其妙:“好好的你发什么疯呢,开门,我先把屋子收拾了。”
向苒拦住她:“阿姨,她心情不好,您先让她静一静吧。”
“咋不好?”江朗眨巴眨巴眼,“你俩吵架啦。”
不能吧,他姐除了对他没什么好脸色,对朋友挺客气的呀,没听说她和谁闹过别扭,这个没见过的姐姐什么来头,能把她姐气成这样?
向苒摇摇头,什么都没说,蒋琬全当江语乔发神经,让向苒别往心里去,踏实地留下来吃饭,向苒不能不往心里去,随便寻了个理由推脱,起身下了楼。
她在江语乔卧室楼下站了许久,从这一日正午站到天黑,第二天天刚擦亮,又跑来等,然而那两张蓝色窗帘始终紧闭着,没有漏出一丝缝隙。
她还在哭吗?向苒想上去看一看,但是她没有理由。
向苒从没想过,她送江语乔回到过去,会让她再一次经历痛苦,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她一定会早她一步摔碎那颗水晶球。
然而于事无补。
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呆站在这里,傻傻地望着江语乔的窗。
江朗跑下楼时,远远就看见向苒,屁颠屁颠地跑来打招呼。
“姐姐好,你找我姐吗?”
向苒没回答,只是问:“你去上学嘛?”
江朗也没回答,自顾自地说:“我姐不在家。”
“嗯?”向苒有些意外,她的窗帘明明还关着,“她去上学了吗?”
“没有,她逃课了,说是要回老家。”
“回老家?”
“对,山塘庄,我们老家是山塘庄的,她说她有事。”江朗点头,又八卦着问,“姐姐,你俩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