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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2018-2013(7)
“没事。”江语乔缩回手,“已经不痒了。”
公交车停靠,前门吱呀一声,新鲜的夹杂着雪气的风灌满车厢,向苒手里拿着清凉油,被刹车的惯力拉扯着向前,放在膝盖上的耳机滚落到地上,江语乔捡起来递给她,向苒问:“要不要听歌?”
她拨弄手机调出音乐,将一只耳机塞到江语乔的耳朵里,很快,轻柔的、悠扬的长笛声从手机里传来。
“是《鸟之诗》。”向苒轻声说。
“很好听。”
江语乔点头回应,她隐约觉得自己听过这支曲子,用力想却又想不起来。
正说着,埋头恶补作业的肖艺忽然起身,朝着这边挥了挥手,江语乔没看见,倒是向苒注意到她的动作,微微抬头看过来,看见周奕唯单肩背包,晃晃悠悠地上了车。
肖艺的位置靠前,一抬头看见个不速之客,连忙给江语乔通风报信,谁知道江语乔神魂飘到了哪里去,压根没分她半个眼,反倒是周奕唯眼神极好,一上车就锁定了江语乔的方向,最后一排刚好空出两个位置,他大爷似的走过来,对着向苒说:“哎,同学,换个座儿。”
江语乔正全身心感受音乐的洗礼,扭头看见周奕唯,好心情散了一半,硬邦邦地说:“她不换。”
“啧啧啧。”周奕唯鹦鹉学舌,阴阳怪气地重复江语乔的话,“她不换,不换就不换。”
几个男生看过来,显然是和周奕唯认识,发出鬼喊鬼叫的嘘声,周奕唯很是受用,一屁股坐到向苒旁边的位子上,朝他们比划着安静的手势,换来更热闹的哄笑。
向苒皱着眉,哐当一声把书包摔在她和周奕唯之间的空隙处,周奕唯哟呵一声:“气性还挺大。”
说完,他伸着脑袋去问江语乔:“下午第三节课,我们打篮球赛,你来看呗。”
江语乔烦得要命,后脑勺挤出四个字:“不去,没空。”
“都周五了,放松放松嘛,你准备冲着八百分考啊。”见江语乔不搭理他,整张脸朝向窗外,倒是旁边的女生死盯着自己,周奕唯改换方案,忽然问向苒,“哎同学,你是哪个班的,你不来给你们班加油吗?”
江语乔揉着太阳穴回过头:“别烦人家。”
周奕唯见她回头,连忙道:“那你要是今天没空,我们周日还有一场比赛,在浮山公园,来不来?”
周奕唯今年十五岁,和2018年的江朗差不多大,在江语乔眼里,此等型号的男生都是泥巴地里打滚的黑泥鳅,整日吊儿郎当没心没肺,被爸妈塞到重点学校混日子,心思全然不在学习上,不是谈恋爱就是打篮球,偶尔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约架找事,江语乔看着就烦。
看他打球?江语乔看他像个球。
这人说话也跟江朗一个调调,江语乔切换到长姐状态,控制不住翻了个白眼,砸他一句:“不去,你有那时间还不如多做两道题。”
“你怎么说话跟我妈似的。”周奕唯油盐不进,又问,“那去看电影吗?要不去听什么音乐会?你们女生不是喜欢这个?我爸剧团有票。”
向苒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江语乔比她还烦,耐心压不住邪火,嗓门逐渐有上扬的趋势:“不看,我是瞎子。周奕唯,我拒绝你不是一次两次了吧,我是不是明确说过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更不要浪费我的时间,奇了怪了,你和尹雪凌不是刚分手吗,怎么,你不谈个恋爱喘不上气啊。”
“关她什么事,那都是之前的事情了,我现在不是在追你吗。”
这泥鳅还是没听懂。
又过一个拐角就是校门口的站台,去往一中的学生纷纷挤向后门,向苒早就听不下去了,抬手推开周奕唯,又快速拽起江语乔,江语乔忽然被拽,整个人趔趄了一下,向苒察觉到自己外露的情绪,动作声音在江语乔诧异的目光中柔和下来,垂眼说:“到站了。”
公交车门哗啦一声打开来,像在应和。
进门时班里的人已经到了一半,江语乔和周奕唯前后脚进班,尹雪凌看见,一扭头,整个后脑勺都写着情绪。江语乔懒得理她,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各个都是犟种,权当没看见。
结果冤家路窄,下午第二节课下课,全年级都去看篮球赛了,江语乔被突然造访的月经困在了卫生间,等了好久总算等到有人来,开口询问,居然是尹雪凌。
尹雪凌才不管她,扔下一句我也没带,扭头就走,好在她只是嘴上硬气,过了一会儿,江语乔隔间的门板被敲响,下面的缝隙里递进来一张卫生巾。
江语乔接过去,忽然问:“你和周奕唯,为什么分手。”
这里可是公共场所!谁知道有几双眼睛几双耳朵!尹雪凌被她吓得想要尖叫,慌忙里外看了一圈,确定没人才气愤地回:“关你什么事。”
隔间传来冲水的声音,江语乔推开门:“周奕唯在追我,你知道吧。”
什么追不追的,这种事怎么能放到明面上说,多多不要脸。尹雪凌气鼓鼓地看着她,不说话。
学校的水一年四季都是凉的,冬天更是带着冰碴,碰一下要缓五分钟,江语乔拧开水龙头,迟迟不肯把手伸过去:“今年十月你俩还在一起,对吧,国庆假结束范凡收饭卡,你俩用的是情侣卡贴,我看到过,兔子和乌龟?”
尹雪凌瞪着眼,还是那句话:“关你什么事?”
“是不关我的事——但是,他托人给我送糖的时间是上周,就算你俩十月一刚结束就分手,他喜欢上下一个的速度,也太快了吧,他这喜欢可真廉价。”
尹雪凌咬着嘴装哑巴,江语乔简单冲过水,翻出纸巾擦干手,也不看她,对着瓷砖道:“我明确告诉你,我不喜欢他,没有勾引过他,更没有破坏过你们之间的感情,你俩分手和我没有半毛钱关系。”
尹雪凌急匆匆插话:“我没说”
江语乔抬手让她闭嘴:“他刚和你分手又来喜欢我,是他花心,不是我的问题,该被批判的是他,该被议论的也是她,别把我当假想敌,一天到晚挑我的刺。”
尹雪凌气急:“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不是吗?”江语乔倒旧账,“那勤务检查,是谁非说我指甲长度不合格,把我名字报上去的?”
原礼一中规定学生指甲长度不能超过两毫米,每周都会安排勤务员突击检查,尹雪凌目的明确,一进门直奔江语乔,无论江语乔怎么剪,尹雪凌就是说她不合格,气得江语乔记了好些年。
尹雪凌强调:“我就报过你一次!”
“谈恋爱有什么重要的,爱情能当饭吃吗,他都有新欢忘旧爱了,你还在这儿念念不忘呢,干嘛,你属柴犬的啊,非当那犟种,脑子里的水抽空倒倒吧,别一天天围着周奕唯转,你来一中是来上学的还是来看景的。”
江语乔不听她解释,劈头盖脸数落她一顿,扭头下楼。
刚走出一层楼,忽然听见楼上咚的一声,声响不小,似乎有人从楼梯上摔下来了,江语乔连忙跑回去,看见尹雪凌蜷缩着躺在地上,双臂紧紧抱着膝盖,似乎是磕到了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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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到哪了。”江语乔蹲下去看她。
尹雪凌摔得不轻,忍着哭腔哼哼着:“腿脚踝不知道都疼”
江语乔忽然想起,在她原本的记忆中,尹雪凌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后期严重时,久坐一会儿便要腰疼,老师特批她坐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上,还配备了可以站立使用的升降桌,但高三时她仍旧撑不住,选择了休学,肖艺似乎说过,说她之前摔过一跤,没及时去看,腰上留了病根。
难道就是这次?江语乔问道:“能坐起来吗,还是我找人来抬你,给你爸妈打电话,去医院。”
尹雪凌闻声,费力从地上爬起来,不肯听她的:“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
“我没事。”
“我说你有事你就是有事。”
“我凭什么听你的。”
这人摔成这样,倒是完全不耽误吵架,两个人争执不下,向苒忽然出现在楼梯口:“江语乔?”
江语乔抬眼,语气稍稍柔和了些:“你怎么来了,没去看比赛吗?”
向苒对比赛没什么兴趣,相比他们班能进几个球,她还是更关心江语乔有没有去看,然而她围着三班找了一圈,没看到人,一路寻到楼梯口听见说话声,匆忙跑下来,就看见江语乔在和人吵架。
尹雪凌抓着扶手撑起身子,一瘸一拐地往楼上爬,江语乔反应过来,质问道:“你不会是要去看周奕唯打篮球吧。”
尹雪凌不理她,恼羞成怒的神色替她回答。
恋爱脑这种病真应该被列为绝症,江语乔恨铁不成钢,追着她骂:“你能不能清醒一点,他重要还是你自己重要,难不成你残废了他能帮你推轮椅吗?”
尹雪凌哆嗦着身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被江语乔逼出一句:“我让你管我了吗!”
江语乔冷哼一声:“好言劝不了该死的鬼。”
尹雪凌的手掌蹭破了皮,一滴血顺着指尖砸在地上,江语乔追着她不放,尹雪凌气急:“你说是什么是什么,你怎么那么霸道,所有人都要听你的吗!”
“对,去医院。”
“我不去!”
江语乔不达目的不罢休:“你可以为了看他不去医院,那他知道你受伤了,可能扔下比赛来陪你吗?”
“你懂什么,这个比赛对他很重要。”
“多重要也没有命重要。”
“你没有必要为了他牺牲自己,他也没有必要为了你放弃比赛,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那么多,不是放弃才是爱,不是牺牲才是爱,你摔成这样去给他加油,除了能自我感动还有什么用,怎么,他看见你这个样子,就能回心转意,重新喜欢上你吗?”
尹雪凌眼圈泛红:“你说话别太难听。”
“忠言逆耳,我难听的话多着呢。”
“江语乔!”
往常三两步就能结束的楼梯终于走完,尹雪凌放开扶手撑住墙,指尖的血色印在墙面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指纹,向苒翻找口袋递给她一张纸,她接过去,轻声道谢。
好在三班离楼道不远,大家都去看比赛了,教室里显得格外安静,尹雪凌从书包里翻出碘伏棉签和创可贴,简单消毒清理过后,再次起身,还是要走。
江语乔堵在门口:“去哪儿,去操场还是去医院。”
尹雪凌不用答江语乔也能猜出来:“要么去医院,要么咱俩耗着,你哪也别去,你自己选。”
尹雪凌简直要发疯:“江语乔!”
“你喜欢,喜欢的死去活来,非他不可,一门心思扑在爱情上,高二掉到年级五百名,高三掉到年级七百名,高考失利,勉勉强强上个二本,到时候他能赔你的前途吗,能陪你去千里之外吗,你最近成绩下滑了多少你心里不清楚吗,前途重要还是爱情重要?”
尹雪凌尖叫:“都重要!”
“油盐不进!”
江语乔对牛弹琴,心力交瘁,冲上前抓过她的文具盒,几秒钟后翻出一张合照。
“去医院,不去我把这个交给班主任,告诉他你和周奕唯谈恋爱。”
向苒仰头去看,照片上,男孩搂着女孩的肩膀,女孩笑容灿烂。
尹雪凌急了,扑上去抢:“我没有!我俩已经分手了!”
江语乔轻易压制病号,高高举起胳膊:“那我就告诉班主任你俩谈过恋爱。”
“江语乔!”
“去医院。”
尹雪凌叫嚷着妥协:“我去!我去还不行吗!你把照片还我!”
江语乔一点条件都不谈:“现在、立刻、马上,给你妈打电话,去急诊拍片子,你什么时候给我诊断证明,我什么时候还你照片。”
尹雪凌气得拍桌子,喊来喊去还是那句:“你也太霸道了!”
江语乔不容分说,霸道到底:“去医院。”
尹雪凌父母的工作单位离得远,李群山怕耽误,亲自送尹雪凌去看医生,尹雪凌气还没消,走之前扔下一句:“你指甲就是不合格,我没有故意挑你的错。”
江语乔笑笑,不和她争,等她走后,将那张照片小心收进单词本里,照片上的尹雪凌既不傲慢也不嚣张,和平日张牙舞爪的样子全然不同,她甜蜜地笑着,在所爱之人的怀抱里。
前门吱呀作响,有风吹了进来,江语乔抬头,看见向苒还在门外:“你你没去看比赛吗?”
她以为她已经离开了。
向苒轻轻摇头,江语乔不确定地问:“找我吗?”
向苒答不上来,想了一会儿,忽然问:“你觉得,前途重要还是爱情重要。”
江语乔笑了,回答说:“都重要。”
“你刚刚不是这么说的。”向苒看着她的眼睛。
“因为她的爱情很糟糕,糟糕的爱不是爱。”
江语乔言之凿凿,仍旧霸道。
“那什么是爱”
向苒问,这样傻乎乎的问题,是十五岁可以询问的问题。
冬日的风在教室里游走,托举着少女的疑问和期待,她身上似乎有清凉油的味道,被风带到江语乔面前,江语乔又紧张起来。
她翻找糖果,自己吃一块,递给向苒一块,仍是酸奶味的阿尔卑斯。
什么是爱?
这样孩子气的问题,却好难回答,江语乔郑重其事地思考着,向苒撕糖纸时用的是拇指和中指,食指微微翘起,或许因为天冷,指尖染上层淡粉色。
江语乔默不作声,看她找寻封口,慢慢剥开糖衣,举起糖块送到嘴里,嚼了下,忽然吸了一口气。
“酸吗?”她的糖明明不酸的。
“不是。”向苒摇头,吐出一点舌头给她看,“昨天烫到了,刚刚又咬到了。”
她懊恼的时候,眉头要往一块凑,于是江语乔笑起来。
什么是爱?
她答:“首先,爱是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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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2018-2013(8)
“爱是快乐的,是美好的,是能带给人幸福的东西,不该是自缚的茧,如果想到一个人只觉得痛苦,那为什么还要去爱,越爱人,应该越自由。”
这样才对,可在江语乔的记忆中,少女们的爱好像都如尹雪凌,要挣扎、要卑微、要亦步亦趋心惊胆战,江语乔不喜欢。
向苒看着她笑,江语乔还是那个江语乔,她们并肩,去看窗外的槐树,冬日里,树都是光秃秃的,向苒心里想,要是现在是夏天就好了,她也想和她一起看看夏天。
“不过,你怎么知道她笔袋里有照片?”
抓起笔袋时,这人那样笃定,像是提早知道答案,没想到江语乔眨眨眼,随口说:“猜的。”
“猜的?”
“嗯。”江语乔哪里知道尹雪凌的笔袋里有什么,赌一把罢了,“高中女生的秘密,不都藏在笔袋里。”
倒也很符合江语乔的行事风格,向苒又问:“那要是没有找到呢。”
“没有找到”江语乔想了想,“那也行,找不到的话,就从笔袋里拿只修改液喷她头发上,这样她也去不了了,都摔成二级伤残了,还看什么球,一天天的就知道谈恋爱。”
这些当然都是胡话,然而向苒觉得很好,她和前几次遇见时不一样了,那个冷漠寡言的江语乔在慢慢变回向苒熟悉的模样,向苒小声说:“你真的很霸道。”
江语乔点头认同,想起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她摇头晃脑的,学着老师家长的语气说:“我这都是——为她好——”
她也终于成了一个要说扫兴话的大人。
楼道里空无一人,只留她们两个靠在走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屋顶的积雪被冷风裹挟着飘落下来,范凡陪肖艺回班拿水杯,远远看见她们,朝着江语乔喊:“语乔,你没去看篮球赛吗?”
江语乔才不想去,体育馆那么小,人又多,吵吵嚷嚷没个安静,江语乔想想就头疼,高中生的篮球赛,小孩过家家一般,有什么好看的。
她还未答,又一拨人冲上楼,似乎是中场休息,都跑回来喝水的。
肖艺也跟着喊:“友情提醒,我刚看见老张上楼了,你可别被她逮到,小心她拉你去办公室背单词。”
老张是他们班英语老师,平日酷爱喊学生去办公室背书,谁和她对视谁倒霉,江语乔一听,太阳穴又开始跳:“老张不是去看比赛了吗?”
肖艺道:“咱们班打那么差,有什么好看的。”
三班是出了名的病秧子班,考试成绩永远第一,运动会上年年倒数,好在高考不考体育,所以谁也不在乎。
江语乔怼她一句:“那你还去?”
“你管我。”肖艺仰起头,下巴对准江语乔,又看了看向苒,怪里怪气地说,“你不去,人家也不去吗?”
正说着,范凡从厕所出来,忙喊肖艺:“快走了,再不走就没位置了。”
肖艺应了声,拉着她的手下楼,一波又一波人从江语乔身后经过,兴冲冲笑嘻嘻的,加快脚步冲向体育馆,看起来很热闹的样子。
江语乔好些年没看过比赛了,篮球赛大学里也有,还有声势浩大的校庆演出、除夕晚会、十佳歌手大赛,都办得热热闹闹的,和此刻一样。然而这些都与她无关,她的时间只花在图书馆和病床前,每日除了照看奶奶,剩下的时间全用在做作业和背题上,无限循环。
冬日晴天的阳光不输夏日,她眯着眼看窗外,想起自己参加校庆演出的日子,那时她还在上初中,每天中午都要去操场挥彩带,全班练了大半个月,变换队形时仍旧一团乱麻,老师跳着脚骂他们,她穿着难看的白裙子听训话,低头去数裙子上究竟压出了几道褶,肖艺在和范凡咬耳朵,嘀咕着:“待会儿去小卖铺吧,热死了,我想吃绿舌头。”
即便是黑历史,也是鲜活的、再也回不去的黑历史,江语乔神色松动,转头问向苒:“你不去看比赛吗。”
学生时代的每一天,都是错过就再也无法拥有的回忆,向苒没有回答,她反问:“你去吗?”
窗外有云飘来,冬日的天颜色很淡,云融入其中,也是淡淡的,不知何时开始,晴朗的天色里又开始落雪,打在地上湿漉漉一片。
“去转转也可以。”
相比困在班里做作业,或是被老师抓去背单词,似乎去体育馆转一圈会好些,至少可以吹吹风。
向苒的心在这句话里悬起来:“她要去看谁?”
明知道江语乔不喜欢周奕唯,十五岁的江语乔不会,二十岁的江语乔也不会,可是可是向苒还是紧张。
“下雪了。”她想要阻止,顾左右而言他。
江语乔会错意:“那得带着伞,刚好,我顺便去趟广播站。”
“去广播站做什么?”向苒明知故问。
江语乔拿出那把幼稚的星星伞。
“这把伞不是我的,拿错了,要还回去。”她去看向苒的神色,看不出端倪,又问,“你去看比赛吗?还是要回班做作业,去的话,我们一起?”
向苒当然是要去的:“不想回班做作业,但是,我没带伞。”
于是她只好挤在江语乔的伞下,抓着江语乔的胳膊。
刚到体育馆门口,江语乔那一点点因为回忆生出的期待荡然无存,高一部的篮球赛,高二高三的学姐学长也来看热闹,本就拥挤的体育馆顿时雪上加霜,座位早就抢没了,狭小的过道也站满了人,好不容易挤进去,直接被推搡着挤到了栏杆边上。
裁判在场上吹哨子,执勤老师在门口轰人:“高三的?高三的不好好复习来这儿干嘛!现在什么时候你知不知道?还有几天就高考了,心思能不能放在正地方上!去去去,回班!”
江语乔身后,一位高二的学姐嚷嚷着:“要不要这么夸张,等我到高三,觉都不要睡了好不好,一天二十四小时在教室做题。”
她身旁的同伴是个胆子小的,怯怯地说:“少说两句吧,被听到要挨骂的。”
人太多,江语乔兴致全无,一个劲把向苒往前推,自己退后一步,站在她身后的台阶上。
栏杆这边视线不佳,向苒踮起脚也只能看见球员们的上半身,她的注意力不在球场上,控制不住的,一次又一次悄悄回头,看向江语乔。
江语乔对上她的视线,想要询问,然而一开口,声音就被四面八方的呐喊吞没,几秒后江语乔反应过来,扶着向苒的肩膀撑起身子去看显示牌,而后俯下身,趴在她耳边说:“是你们班和十班,蓝色衣服的是你们班。”
许是人太多,太燥热,小小体育馆此刻像个散着热气的蒸笼,江语乔的呼吸从唇齿间蔓延过来,向苒的耳朵连着脖子红了一片,她胡乱点着头:“哦,好。”
又一球得分,也不知道究竟是四班还是十班,欢呼声像是要掀开房顶,还有雷鸣般的掌声,嘹亮的哨声,但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篮球砸在地板上的声响清晰,一下一下,咚咚咚,像是心跳。
或许并不是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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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只是心跳。
江语乔的手仍搭在向苒的肩上,不知是拇指还是食指轻轻蹭着向苒的颈侧,人太多了,向苒站不稳,下意识垫脚,江语乔以为她要看比分,也跟着垫脚,然后趴下来,凑得更近:“十二比十三,十三哦,十二是你们班,咬得挺紧的。”
向苒另一只耳朵也红起来。
什么十二十三,他们班?他们班是哪个班?江语乔说了好几句,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只知道点头,身上起了一层薄汗。
向苒不敢乱动,更不敢回头,只能出神地盯着篮球场发呆,她虽在前排,但视野全被几个高个子挡住了,谁从对方手里夺了球,谁凌空一跃投了个三分,她统统不知道,满场喝彩声中,她只能看见坐在候补区的男生,那男生坐得端正,有人来,他便递上毛巾或是水瓶。
忽然,一阵哨声响起,似乎是有人扭伤,观众席齐刷刷站起来许多人,一个男生被同伴搀扶着走到场边,老师的喊声紧跟着传来,向苒听见他朝这边喊:“邵华杰!替补上场!”
端坐在候补区的男生匆忙起身,对面几个男生顿时大笑,猖狂地喊着他的名字,变了调子的那种。
向苒见那男生低着头,和老师商量着什么,似乎是不想去,但替补队员只有他一个,老师拍拍他的肩,不由分说,只让他动作快点。
然而邵华杰实在不擅长打球,上了场也只是个跟着跑的物件,派不上用场,随着十班连进三球,四班的士气越来越弱,原本紧咬着的分数很快拉开差距,十分钟后,四班以落后六个球的分数输给了十班。
广播里传来最终结果通报,不知道是谁狠狠摔了球,那球弹出去两三米高,落地时刚好砸在邵华杰头上,邵华杰个子小,后脑勺被球击中,整个人扑出去好几米,趔趄着摔了出去。
四下传来惊呼,观众席上的人站起来一半,过道里的人跟着往前挤,江语乔被推了一把,一个没站稳,慌忙张开胳膊抱住了向苒。
她的马尾辫从向苒身侧垂下来,落在她的心口处,向苒屏住呼吸。
第一秒,向苒听见有人说:“四班摔倒了!”
第二秒,老师举着喇叭大喊:“你们几个!都坐下!”
第三秒,是江语乔的声音,一声轻轻的鼻音。
第四秒,向苒想去握她的手。
只有四秒,她的手覆上来,江语乔很快起身:“不好意思,刚刚没站稳。”
向苒顿住,抬起一半的手转换方向,轻轻抓住栏杆:“好像有人受伤了。”
“嗯,对。”江语乔踮脚去看,“是你们班的,老师都过去了,你能看见吗?”
向苒摇摇头,太乱了,她看不清。
她的头发,她的汗,她的心跳声,都太乱了。
第43章2018-2013(9)
高一上半年,江语乔的周末被安排了许多补习班,刚升上高中,她的成绩不稳,排名起起伏伏挣扎在班里前十的位置,偶尔马虎一两次,会落到十五名开外,蒋琬总担心她跟不上课,前后请了许多名师给她辅导,名师的头衔一个比一个大,不是带出过英语状元的,就是历来带队打物理竞赛的。
不过这周她可以稍稍缓口气,山塘庄的袁奶奶去世了,江正延去接江晴了,蒋琬去给江朗开家长会了,周文红要回去看,只能喊江语乔陪她。
袁奶奶是江语乔幼年的邻居,老人家三十岁丧夫,四十岁丧子,到了该颐养天年的年纪,只剩下她一个,孤零零地守着个老房子,周文红怕她闷出病来,时不时会去找她说说话,聊聊景,某年村里有个土地承包的项目,周文红出钱替她卖下一小块地,就在后山的土坡上,让她可以种些小葱韭菜打发时间。
袁奶奶没人照顾,周文红便和她约好,每天晚上都要互相报了平安再去睡觉,那年周文红要去城里了,袁奶奶舍不得,拉着她的手问:“你这一走,咱老姐俩啥时候能见见哦。”
周文红应她:“那城里我也不爱待,憋憋屈屈的,等有时间了,一暖和我就回来看你。”
周文红本不想去城里,她待不惯,但江语乔不肯,撒泼打滚,哭了又哭,嚎啕到整个人背过气去,周文红实在心疼,只好依着她。
然而她说要时常回来的承诺却没能兑现,房子一荒,再要住人就难了,周文红上了年纪,久站屈膝都是不行的,走远路必须要人陪着,然而孩子们学业越来越忙,蒋琬离不开家,江正延又不常着家,拖着拖着,一年就到了头。
上次回来时,袁奶奶的身子骨还硬朗着,但是记性变差了许多,见到江语乔不敢认,认了又记不得说过的话,隔上五分钟便要来拉她的手,欢喜地说:“哎呀呀,都这么大了。”
她留她们在家里吃饭,忙上忙下准备了一桌子菜,都是些年节才上桌的腊味,周文红本想留下来住几天,然而当天傍晚,周家洼的人就来了。
村子里长着同一双耳朵,想要瞒是瞒不住的,那几个堂叔听说财主来了,拖家带口跑来闹,说是孩子大了要上学,新娶的老婆又怀孕了,手头不能没有钱。
江语乔冷哼一声:“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那些人听不懂,就是听懂了也是不要脸皮的,不知道是哪个叔的儿子蹲在地上撕卫生纸,旁边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踹他一脚:“这是姑奶奶,叫人啊。”
小孩不搭理她,二叔把那孩子往前推:“好歹都是实在亲戚,不能去了城里就看不上我们了啊,再怎么说我爸也叫您一声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您那一个月退休金千儿上万的,总得惦记惦记亲孙子吧,那不给我们用,难不成还给外人啊。”
江语乔死瞪着他,像要吃人:“你说谁是外人?”
三叔吐出一口浓烟,浓烟之后,是一口刷不净的黄牙,听了江语乔的质问,呵呵笑着:“那能是谁,你是我们老周家的人吗?”
她当然不是,但她也不是那个被吓一吓就要哭鼻子的小姑娘了,江语乔没答话,起身去厨房接了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三叔头上,烟灭了。
江语乔甩开水盆,盆子咣啷铛啷滚出五米远:“我说过,不要在我家抽烟,你要抽,滚回你家去抽。”
大着肚子的女人吸了口气,拉起小孩后退几步,三叔骂了一声,跳着脚去抹脸上的水,二叔已经了冲上来,高高扬起巴掌,周文红挡住江语乔,难得强硬:“你打一个试试,我老太婆跟你拼命!”
别人家的家事,外人不便插手,然而看见那人要动手,袁奶奶举着把大扫把冲上来,朝着他们劈头盖脸地砸,女人连连尖叫,小孩也跟着哭嚎,二叔的巴掌到底没能落下来,见把人惹急了,拉着三叔步步后退,江语乔从灶下拾起几根陈年旧柴,追着他们的脚跟砸,不知道砸中了谁的腿,发出一声脆响。
直到那几个人没了影儿,袁奶奶还站在门口大骂,往日和善寡言的小老太太佝偻着背,用方言叫嚷着江语乔听不懂的脏话,江语乔有样学样,学了一句,被周文红拍了后脑勺:“气性还挺大。”
袁奶奶道:“气性大点也好,气性大,不吃亏。”
那便是江语乔和她见的最后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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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奶奶是在家里走的,听人说她前几天去地里,雪天路滑,回来路上摔了一跤,当时觉着不痛不痒,也没去医院,只说要回去睡一觉,被发现时身子骨已经凉了。也有人说她那不是去地里,是去大集上打油,摔倒时还被油桶砸了腿,脚踝肿起老大一个包,这才一直在床上躺着。
究竟谁说的是对的,谁也不知道,那老太太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了,拉着人絮絮叨叨说些什么,总是颠三倒四,上句不接下句的。
她没有家人,没有宴席唢呐相送,寒冬腊月里,也就周文红这么一个故交能为她烧上一把纸钱。许久未回,村里的坟地在哪个方向,周文红已经记不清了,江语乔倒是记得,一路带她绕过林子,又穿过杂草路。
周文红笑着说:“人老了,脑子不中用了,还是你们年轻人记性好,这么多年不来,这路还能记得清清楚楚的。”
江语乔紧紧扶着她,说不出话来。
冬日的路并不好走,但周文红兴致很高,拉着江语乔的手讲起过去的事情。几十年前,这附近只有一个学校,那会儿也没什么正经名字,就叫“村小学”,近旁几个村子的孩子都去那里上学,周家洼的、山塘庄的,加起来有七八个村子,但到头来也没几个孩子,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
那时能上学还是件稀罕事,能上学的女孩子就更少了,她能读完大学走出去,已经很好了。
她将苦难一笔带过,觉得这日子很好。
路过一块大石头,周文红停下来休息,说起江语乔小时候的囧事:“你小时候,淘得很,一天到晚不着家,村子都不够你玩的,还组织过什么什么探险小队,大晚上来坟地里瞎转悠,结果呢,踩狗屎上了吧。”
江语乔不肯认:“哪有那回事。”
“哟,忘啦,是谁抬着脚不敢动,看见我就哭鼻子的。”
那时江语乔只有七八岁,村里几个大孩子提议,说天黑要来坟地躲猫猫,江语乔非要跟着,来了又害怕,四周摇晃的稻苗像是鬼影子,她不敢留下来,但小伙伴们都在兴头上,没人陪她回家,她又不敢走,崩溃边缘,周文红忽然出现,江语乔放声大哭。
周文红以为她是因为鞋子,接过来,在此刻坐着的大石头上狠狠摩擦:“踩到屎也没事的,用石头磨,用水冲,用刷子刷,总能弄干净的,遇到事情不要哭,凡事呢,先想想办法。”
江语乔长大的这些年,奶奶教会她很多事,很多很多事。
袁奶奶的坟修得不高,和她佝偻的背一样,蜷缩着,矮矮一座落在路边,不是什么好位置。江语乔找来根树枝,学着江晴的样子除野草,用白酒在地上画了个圈,而后拆开篮子里的塑料袋,把纸钱一张一张扔进火堆里。
该说些什么呢,袁奶奶孑然一身,这世间没有她牵挂的人,但是,是不是可以告诉她,还有人在牵挂着她。
“奶奶,我们来看您了。”
这句迟迟不肯说的话,江语乔终于说出口,她心里空下去一块,传来顿重的痛。
周文红絮絮叨叨地念着:“这是纸钱,你在下面接着点,还有元宝、衣服鞋子,都多拿点,这天冷了,别没得穿,他们都说你是在梦里走的,也不错,没个痛没个灾的,我以后啊,要也能这么顺顺利利的就好了。”
江语乔一征,冷风像是刀子,要从她身上剜下一块肉来,先前她是从不准奶奶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的,然而这次,她颤着声音问:“顺顺利利的?”
“没生病,没受罪,可不是顺顺利利的。”
周文红拍拍她的手,老人老了,手心像是冬日的枯树皮,蹭一蹭就要掉下一层灰来。
“那要是,要是生病了呢。”
周文红细细回答:“唉呀,要真病了,看治不治得好,治不好也就别治了,又要花钱又要受罪的,我跟你妈一样,都怕去医院,这看见医生啊,身上就疼,有那时间,我就出去玩去,你说是不是,那人老了老了,总归是要走的呀。”
江语乔泪如雨下。
周文红病重的时候,亲戚们都劝,这病是治不好的,只能吊着,趁老人精气神还行,不如带她出去玩一玩,转一转,别留什么遗憾。周文红也不想治,她怕疼,怕针,输液都要哆嗦,去医院一躺就是好些天,受上一轮罪,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被抽干了,她不想去医院,江语乔都知道的。
可是她不准,她就要奶奶活着,奶奶不去,她就哭,哭得昏死过去,醒来趴在卫生间干呕,周文红便妥协了,一切都听她的,整日关在四四方方的病房里,看着四四方方的天。
小细胞癌症能撑上一年都是难得的,周文红硬生生撑了两年多,撑到最后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
“怎么又哭了。”周文红帮她擦着脸,“哎呀,多大了还动不动就哭哦,奶奶不说了啊,咱不说了,说这事儿晦气,奶奶可得活着呢,活一百岁,好不好。”
更多的眼泪滚出来,江语乔很想点头,她很想奶奶能长命百岁的。
周文红帮她挡着风:“这大冷天的,快别哭了,待会脸上起冻疮,受罪着呢。”
江语乔哽咽着擦眼泪:“那你听我的话,每年都去体检。”
更新过的记忆里,奶奶虽然答应了她,但仍旧推三阻四,借口一大堆,发现生病时已经来不及了,和曾经一样。江语乔心里仍抱有一丝期待,如果,如果能早一点发现呢。
周文红讨价还价:“哎呀,两三年去一次就行,我这身体也没什么事儿,浪费钱嘛。”
江语乔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就每年,每一年,你今年还没去呢,我们明天就去。”
周文红便没办法了:“好好好,都依着你,明天就去。”
拜别了袁奶奶,江正延发来消息,说路上堵车要晚一会儿,刚好江语乔也有些饿了,便拉着奶奶去了村口的小食店。
走街串巷的刘秀才盘了这家小店,照旧做豆腐脑和糖饼子,江语乔去点单,时隔多年,他已经认不出她了,他头上有了白发,随着年岁增长生了花眼,数钱的动作缓慢,不似年轻时。
山塘庄的一切都在慢慢老去,好在食物的味道不会变,周文红舀起豆腐送进嘴里,点点头:“嗯,还是这个卤对味。”
辣椒油也对味,江语乔一口气放了两大勺。她小时候最爱吃秀才叔叔做的辣椒油,都要迟到了也放不下碗,末了抓着半张糖饼子往外跑,穿鞋的功夫,奶奶会端着碗再喂她一口豆腐脑,一路冲到学校,打的嗝都是辣椒油味。
周文红生病的时候什么也吃不下,偶尔提过一句,说想喝点豆腐脑。江语乔跑了好几家店,大街上的、巷子里的、有门脸的、推推车的、还有半夜三更开门,外地游客能排出两条街的,没一家对味。她也回山塘庄找过,那时刘秀才已经搬走了,说是儿子在外地买了房,接他去过好日子去了。
村里都是老人做的营生,吃一口少一口,除了刘秀才的小食店,还剩下几家熏肉铺子和点心房,江语乔打包了一只江正延爱吃的熏鸡,一包蒋琬喜欢的酥皮点心,还买了些哪里都买不到的香豆片。
天擦黑时,江正延出现在村口,同行的还有江晴,她刚从学校里回来,脸上化了淡妆,奶茶色的口红衬得人好气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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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语乔拆开油纸,撕下一块鸡腿塞到江正延嘴里,江正延心情不错,吃完一块又伸手要,点评道:“还是那个味儿。”
后视镜里,他脸上的纹路渐深,他也老了。
江语乔懒洋洋地躺到江晴腿上,江晴玩着她的头发,在她耳侧编出两条小辫子,江语乔没躲,伸手去摸江晴头上的水晶发夹,江晴有些不一样了,不过依旧很温柔。
她和她说,她学了好多发型,现在是班里的小发型师,大家出去约会拍照,总喜欢找她扎头发做造型,发夹和小发绳买多少都不够用,她还和舍友借了卷发棒,就在行李箱里,等回家了,可以给江语乔卷头发。
江语乔仰头看她:“姐,你也可以不当老师的,这个世界不是只有当老师一条出路,做你想做的,当造型师也不错嘛。”
她们靠在后排,说着悄悄话。
“那哪里行。”
“当然行啊,你刚二十岁,很年轻的。”
江晴没有反驳,忽然说:“其实,我们宿舍有个女生很喜欢穿旗袍,还有民国风的衣服,汉服之类的,我也会帮她弄弄发型什么的,汉服你知道吗,她说现在有很多人穿,还问我要不要进汉服社,我还在考虑。”
“去试试嘛。”江语乔兴冲冲的,“大学,多自由的年纪,错过了可就没有了哦。”
江晴若有所思。
是啊,二十岁还很年轻,年轻到一切都有可能。
第44章2018-2013(10)
周六夜里下了雪,周日温度骤降,最低温从零下六度掉到零下十四度,向苒犯懒不肯起床,缩成团滚来滚去,闹铃响过三轮仍旧当做耳边风。
沈柳拿她没办法,敲开门交代:“你不是要吃西红柿炒鸡蛋吗,我做了在锅里,怕凉没盛出来,蒸笼里有米粉肉,端的时候用手套,别烫着,冰箱里还有没吃完的香肠,哦,昨晚剩了粥,我就没做米饭,你吃的时候用微波炉热一热。”
向苒迷糊着“嗯”了声,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沈柳帮她把漏了缝的窗帘拉严实,又道:“我出去一趟,你吃完放着就行,等我回来收拾。”
“哦”向苒睡眼惺忪,掀开眼皮看了看她,又很快缩回去,“外面冷,多穿点。”
“行。”沈柳见她睁眼,催了句,“醒了就起来,别睡太久,小心晚上睡不着。”
向苒咕噜一下缩回被子,才几点,又不用上学,她才不要起。
“小姨,你再去买点香肠好不好,我还想吃,我们班同学都想吃。”
周五买来的香肠转眼被消灭一半,向苒闷声闷气地撒娇,沈柳却没恼,问她:“只要香肠?腊肉要不要,做腊肉饭吃。”
小姨什么时候这么痛快了,不对劲,向苒从被子里爬出来,眯着眼审她:“你要干嘛去。”
“不干嘛。”沈柳也不瞒她,“这不是附近那个创业街招租吗,你魏叔叔那个店刚好到期了,他寻思着把店搬到这边来,人多,生意也好一些。刚好我同事,你王姨,她爱人开的服装店也要换地址,托我帮忙打听,我寻思跟你魏叔去看看,这会儿房租有折扣,要是能行,他今儿就签合同了。”
向苒警惕起来,她不记得魏叔被骗钱究竟是几月几号,但记得是在冬天。
“创业街?吉祥街还是凤凰街?”
“吉祥街,凤凰街的房租太贵了。”沈柳见她神色不对,问道,“怎么了?”
向苒答不上来,当年魏叔究竟因为什么被骗了钱,她从没问过,沈柳也从未提起过,但能确定的是,吉祥街并没有创业成功,向苒大一那年路过时,整条街的商铺都关着门,只有两个卖淀粉肠的小推车在街口叫卖。
她起身穿衣服:“我和你一起去。”
“外面这么冷,你去干嘛。”
“我”向苒随便寻了个理由,“我的本子用完了,得去买,你不知道我要什么样的。”
向苒的本子足有一箩筐,各有各的用处,错题本是十六开的,空白页,方便画图粘试卷;笔记本是活页的,能拆卸,午休时间可以带回宿舍复习;重点单词本只有巴掌大,跑操都能揣口袋里,用老师的话来说,排队五分钟,能背五个词,五个词能甩出去一操场人
沈柳看着就头疼,她的确分不明白,只好带她去。
吉祥街只有二百米长,夹在两条窄巷之间,早先是纺织厂的后院,从南到北清一水的裁缝铺,这几年纺织厂搬到了郊外,这条街也就慢慢荒了下来,直到最近才听见风声,说是政府大力推动,要修建成新一代创业街,这才慢慢有了人气。
沈柳带着向苒赶到时,街上已经有四五拨人在看房子,魏慷等在街口,远远看见她俩连忙跑来,塞给两人一人一个烤红薯:“天冷,冻手吧,抱着捂捂身子。”
沈柳问:“你和负责人约的几点,时间来得及吗?”
魏慷笑眯眯的:“来得及,约的九点半,这会儿刚好。”
魏慷带她们来到靠近旧纺织厂的一间底商前,向苒抬头看,见一旁挂着个金属牌,上面写着“原礼庆和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几个字,屋里人来人往,每张办公桌前都坐满了前来咨询的商贩,坐在窗边的工作人员穿西装,衬衫齐整地塞在裤子里,正在给一对年轻男女讲解合同细则,包含承租时间,责任方规划,违约赔偿
向苒四下打量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
看见魏慷,坐在里面的一位大叔迎上来:“哎哟,老魏是吧,叫我老赵就行,老许都和我说了,你想看513和517那两间对不,我这给你留着呢,咱们现在就去。”
魏慷摆手说不急,先是给那人敬了根烟,又热络地搭了五分钟闲天,这才不紧不慢地晃去商铺,魏慷要看的两间商铺大小差不多,只是一个靠里一个靠外,因此租金差了五万块钱,他之前踩过点,这次又折腾一番,是专门来砍价的。
许是价格本就有的聊,又许是介绍人和这边的确有些交情,魏慷拉着人在街边抽了三根烟,一番推心置腹后,居然真把那五万块钱砍了下来,向苒全程跟在一旁,没能看出什么端倪,直到到了对合同的阶段,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实习时负责的综艺节目曾出过一次乱子,说是导演组安排几个艺人乔装打扮,去新开的美食街卖煎饼赚取生活费,结果拍摄前一天,提前谈好的店家店面突然被拆除,不仅这一家,整条美食街都被封锁了,说是当初该土地的承包方经营期限已经到期,商贩和第三方签的合同无效。
得到消息时,艺人们已经落地,临时调整时间是不可能的,导演组一夜没睡改换方案,八百个电话打出去,天亮时总算约到一块场地,然后安排艺人拍了仨小时把“把黄豆关进玻璃瓶”的无聊游戏。
运营审片时困得睡过去三次,去茶水间冲咖啡和人吐槽,向苒刚好在泡橙汁,无意间听过这么一茬。
魏慷面前的合同上,甲方一栏写的是“原礼庆和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向苒扯了扯沈柳的袖子,感觉不太对。
“怎么了?”
向苒问:“租房子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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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看房本?”
沈柳也不清楚,她早先住在公司宿舍,后来住在姐姐家,压根没租过房,租住宅是得要看房本,商户也要吗?
魏慷之前的几个店面都是转租来的,一层一层全是熟人介绍,没出过什么事,这还是头一次和公司租房子,也有点拿不准,犹豫了一下去问老赵。
老赵说,这都是公司统一置办的房子,肯定是没有房本的。
他说的极笃定,倒让魏慷局促起来,向苒有关这方面的知识仅限于一次闲聊,拿捏着用词,不确定地问:“统一置办是指买下来吗?”
“那倒不是。”老赵解释给她听,“这块地是公家的,买不了,只能用。”
“那使用的权利,是——”向苒低头去看合同,“是庆和文化和政府签订的吗?”
赵叔面上浮上些不耐烦的神色:“我们是第三方,说白了就是中介,那签合同的是棉纺厂啊——你不是都知道吗。”
他扭头质问魏慷,魏慷忙笑着安抚:“小孩子第一回碰见这事,好奇,问题多。”
向苒的确问题多,沈柳没有拦她的意思,她又问:“那棉纺厂和政府签订的经营期限是多久?”
“这我哪知道。”赵叔又点上一根烟,“合同是公司给他们签的,我不负责这一块,但人家都跟我们签合同了,就肯定是没问题的,这要有问题,能有这么多人来看吗。”
他说了一堆废话,没一句解释到点子上,向苒还是不安,凑到沈柳耳边:“要不先等等?”
沈柳是听她的,俯下身子听她说。
向苒编了个话术:“我们学校社团组织过模拟法庭,讲过类似的案例,你看,如果像他说的那样,这块地的使用权属于棉纺厂,棉纺厂委托他们招租,那最重要的,就是棉纺厂的权利时效,万一棉纺厂的使用权马上就到期了呢,那魏叔的合同是不是无效的,到时候他钱也交了,店也开不起来,怎么办?租金一口气付两年的,几十万呢,不是小数目。”
关于租店面的事情,沈柳早先琢磨的都是选址装修风水一类,倒是没想过这一层,她也不知道向苒说的对不对,但有一句话向苒说到她心坎里去了,租金一交,就是几十万,是断不能出差错的。
她也想着,要不先缓一缓,扭头把向苒的疑虑和魏慷说了说,又道:“你要是不着急,就过两天再来签约,我明儿去公司,先咨询一下我们公司的法务,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这得万无一失不是。”
魏慷想着也行,起身又去和老赵攀谈,看在几条烟的份上,老赵松口,说可以宽限几日,把店面先给他留着。
这边的事情处理完毕,魏慷叫车送她们回家,几个人在街口等车,沈柳忽然想起一茬,问向苒:“你不是要去买本子吗?公交来了。”
向苒早把这事忘了,愣了几秒没琢磨出反悔的话术,只好在沈柳的注视下上了公交车。周末车上人不多,半数座位都空着,向苒喜欢坐后排,扶着座椅往前走,车子摇晃,她走到一半没站稳,差点摔倒,被近旁的男生扶住了。
男生露出的手腕上有几条浅浅的疤痕,只一瞬,他很快收回手,向苒道了声谢,抬起头才发现是那个篮球场上被球砸到的男生,他也是四班的,她记得他叫华杰?但究竟是邵华杰还是赵华杰,向苒有些记不清,便没有说话,只是点头示意。
距离文具店有半小时的车程,向苒起得太早,这会儿被日头晒过,困意泛上来,慢慢闭了眼休息,她似乎睡了一会儿,又似乎没怎么睡着,迷糊中听见有人夸张地笑着:“哟哟哟,这不是我们华杰嘛,哟,邵华杰,你脑袋好了?”
向苒睁开看,看见几个男生围在邵华杰身旁,伸手戳一戳,又推一推,像在摆弄个物件。
那几个男生向苒不认识,但看着面熟,好像是篮球赛那天见过,都是各班篮球队的,他们嬉笑着和邵华杰说话,喊他的名字,说一些让人皱眉的逗弄,向苒远远听了一会儿,才发现他们喊的不是华杰,倒像是“花姐”。
“花姐,你皮肤怎么养这么白的,跟我说说,天天都抹香香吧。”
“花姐,你说话怎么跟女的似的,你进男厕所没人说你吗。”
“花姐,你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哈哈哈哈我猜是男的吧。”
公交车停靠,两个男生推搡着上了车,其中一个是周奕唯,向苒忽然想起,他好像是说过周日有什么比赛,还邀请过江语乔。
看见邵华杰,周奕唯一脸嫌恶:“操,今儿出门没看黄历,跟个娘娘腔一辆车,空气都被污染了。”
跟他一起上车的男生捏着鼻子,装模做样地问:“车上怎么一股臭味?”
几个围在邵华杰身边的男生发出张扬的哄笑,还有人朝着邵华杰啐了一口,邵华杰全程低着头,一动不动,两只手紧紧攥着裤子。
向苒对班里大多数男生的记忆都很少,有关邵华杰的要更少一些,她只记得他很安静,男生们大多屁股上有钉子,永远坐不住,邵华杰却很少离开位置,整日端坐在桌前看书做题,班里没什么人跟他玩,女生不喜欢他,男生似乎也不喜欢他,只有英语老师会偶尔夸他两句,说他字迹工整,喊向苒把他的作文贴到展示板上去。
后来没过多久,邵华杰就退学了,他在校不起眼,走时也没人注意,直到向苒发卷子发现多了一张,这才察觉少了个人。
向苒揉了揉眼睛,许是没睡好,她的右眼皮一直在跳,又过了两站,周奕唯一行人晃悠着下车,邵华杰也下了车,向苒趴在车窗上往下看,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见他的手仍紧攥着裤子,布料下露出一截尖锐的形状,像是像是一把小刀。
高中时好像是听外班女生说过,说班里男生和人打架,刀子扎进了大腿里,缝了十好几针呢,向苒的右眼皮跳得越来越快,她来不及思考,慌忙起身跟在了邵华杰身后。
路上人少,向苒不敢跟得太近,始终和他隔着十米的距离,附近都是老式居民楼,错综复杂不好走,绕过两个弯,邵华杰忽然不见了。
一旁的电线杆上贴着名师出高徒的宣传单,向苒四下看了看,发现一没留神,晃到了补习班扎堆的西二街上,她慢慢松了口气,想着或许是自己想多了,邵华杰只是来上课的。
向苒转身想走,忽然,高处传来金属摩擦的声响,她退开几步仰头看,发现邵华杰不知何时,顺着上了锁的楼梯爬上了四楼天台,他站在高处,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整个人摇摇欲坠,像只准备赴死的鸟。
向苒连忙追上去,可邵华杰已经等不及了。
正午阳光刺目,有群鸟飞过,他张开双臂仰面倒了下去,向苒冲上阳台,看见他的身影从眼前坠落。
向苒发出一声惊呼:“邵华杰!”
第45章2018-2013(11)
中心医院体检中心楼下有一面大大的落地窗,体检不许家属陪同,江语乔安排好奶奶,下楼寻了块阳光好的位置,眯起来,靠在椅子上晒太阳。
医院里人来人往,兵荒马乱的,只有这边靠近住院部,稍稍安静些,江语乔犯着困,半梦半醒间听见一声娇滴滴的尖叫,她掀开眼皮去寻声响的来源,看见左前方第二扇门上,写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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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科四诊室的字样。
江语乔醒醒神晃过去,透过窗口,看见了在做治疗的尹雪凌。
尹妈妈拍了她一巴掌,唠叨声穿透门板:“喊什么喊,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娇气,全楼的人都过来看你好不好啊。”
尹雪凌可怜巴巴的:“我疼!”
“现在知道疼了?那走路的时候怎么不上点脑子,哪有下个楼还摔跟头的啊,一天天的不知道在想啥。”
康复治疗不好受,大夫让尹雪凌换了个姿势,刚碰了下她的腰,她吃痛,又要喊,结果抬眼看见江语乔,立刻把龇牙咧嘴的表情收回去,翻了个白眼,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江语乔轻轻笑,坐回去继续晒太阳,尹雪凌做完治疗,没跟妈妈下去开药,一瘸一拐地跑来找她,语气不善,一开口还是劲劲的:“你来干嘛?”
“你管我。”江语乔和小孩计较,诚心逗她,“医院是你家开的?”
尹雪凌气哼哼的,冒出一句傻话:“你是来监视我的?”
伶牙俐齿的江语乔难得卡壳,顿住五秒才道:“我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啊?”
尹雪凌没再追问,摊开手朝向她:“我的照片,给我。”
江语乔慢悠悠地答:“等你康复了就给你。”
“江语乔!”尹雪凌低声尖叫,“你说话不算话!”
“哦,那又怎样。”江语乔抱起胳膊,一副大爷样,“乖乖配合治疗哦,你妈妈看起来,可不像是会允许你早恋的样子。”
她故意气人,尹雪凌又叫:“江语乔!”
正说着,落地窗外,一辆救护车鸣笛而来,江语乔探头去看,看见医务人员抬下来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孩,很快,车上又跳下来一个女孩,追着担架车冲进大厅。
江语乔愣了一秒,猛地站起身往楼下跑,尹雪凌还在尖叫:“喂!你干嘛去!”
向苒靠在医院走廊的外墙上,看见江语乔时,神色有些恍惚,江语乔似乎是怕吓到她,声音轻柔,先是问:“有没有受伤,嗯?还好吗?”
她找出纸巾帮她擦了擦指尖的血迹,向苒的眼泪落下来,砸在江语乔手心。
“没事了。”江语乔犹豫了一下,拍拍她的肩,“我在楼上都看见了,躺在担架上的那个人是?”
向苒像个断了线的木偶,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她哭了一会儿才捋平呼吸:“是邵华杰,我们班同学,我刚刚刚刚看见他跳楼了。”
江语乔心里一紧,抬起手顺了顺她的头发:“是打篮球的那个?”
篮球场上听过这个名字,江语乔还记得,向苒的眼泪擦不干净,抹掉一点又滚落更多,江语乔缓缓哄着她,低声问:“从哪层楼跳下来的?有医生怎么说?”
向苒摇头,抬手抱住她,鼻尖轻轻蹭过江语乔的颈侧:“不知道,好像是好像是四层,他的腿划伤了,那底下都是塑料板医生说是脑震荡、昏迷我叫他也叫不醒”
向苒语无伦次,每个字都带着颤音,江语乔便不忍心问了,好在只是四楼,不算高,有可能还有得救,她轻轻拍着向苒的后背,尹雪凌一瘸一拐跟下来,看见向苒惊叫:“天啊,你脸上怎么有血?”
大概是擦眼泪时不小心蹭上去的,向苒的脸上沾了道长长的血痕,江语乔捏着纸巾慢慢去擦,擦过她下巴时,向苒忽然缩了一下,江语乔便不敢动了,手足无措地愣在那。
尹雪凌眼尖,在一旁指挥:“没擦干净,这里,这里还有。”
她比划着,指了指自己的脸,江语乔“哦”了声,难得这么听她的话,又轻轻碰了碰向苒。
向苒啜泣着和她们讲起公交车上发生的事,她吓坏了,神色不太好,说话断续,时不时就要停下来,江语乔拉着她的手,察觉她不舒服了,便拍一拍她的手背。
“那些人,叫他华杰,但又不是华杰,好像是好像是花姐?”
向苒不确定,尹雪凌忽然开口:“花姐?哪个花?”
江语乔听她语气不对,抬眼看她:“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尹雪凌错开她的目光,咬着嘴,不说话了。
“尹雪凌。”江语乔喊她的名字,声音严肃。
尹雪凌不看她,转头问向苒:“那个男生真的带着刀吗?”
向苒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笔:“是这个,他没有想伤人,只是去上课的。”
尹雪凌似是犹豫,过了好半天才开口:“那个谁周奕唯,他之前用我的平板登过微信,后来一直没退出去,我无意间看到过他们篮球社群里的聊天记录,我不是有心的!当时那个消息弹出来,我刚好碰了下,就点进去了”
江语乔打断她的附加说明:“他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他们就是管一个男生叫花姐,说那人娘娘腔什么的。”尹雪凌小声嘀咕,紧张地看了看江语乔,“你盯着我干嘛,我都说了我没看几句,我妈平时不让我用平板,早就锁起来了。”
急救室的门被推开,护士跑出来问:“家属在吗?”
向苒擦了擦脸走上前解释,她不知道邵华杰家里的联系方式,刚刚已经给班主任打过电话了,班主任和他的家长都在赶来的路上,还要再等一会儿。
“行。”护士点头,“我先大概和你说一下,目前患者右大腿骨折,右小腿和左臂有两条撕裂伤,腿上缝了十针胳膊上缝了五针,轻微脑震荡,内脏有没有受到损伤还要做进一步检查”
向苒一项一项记下来,仔细听完,小声问:“那那他不会死,对不对?”
护士话术严谨:“大概率不会。”
向苒松了口气,江语乔悬着的心也放下来,她翻出手机查看,发现周奕唯早被自己删掉了,只好看向尹雪凌:“周奕唯的朋友圈,你能看到吗?”
“干嘛。”尹雪凌警惕起来,“装什么,你看不到吗。”
江语乔直接把手机塞给她:“你自己看,我把他删了。”
尹雪凌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地翻出周奕唯的账号,周奕唯半小时前刚发了一条最新动态,内容是:“真晦气,遇见个娘炮,恶心,中午饭差点给我恶心吐了。”
底下的回复是清一水的“哈哈哈哈”,还有人说“赶紧的!喷点酒精消消毒!”。
江语乔指着那几个头像问:“这是咱们班的吗?”
“是不是你不知道?”尹雪凌没好气,怼完老老实实答,“有的是有的不是,有几个是其他班的,我也不认识,反正都是打篮球的。”
江语乔若有所思,忽然问:“周奕唯的账号,现在还在你那登着吗。”
尹雪凌警惕起来:“你要做什么?”
江语乔不说话,只沉沉地看着她。
“没有。”尹雪凌摇头,见江语乔不信,急了,“真没有,我早就退了,我又不是偷窥狂,看人家账号干嘛!”
正说着,四班班主任带着家长匆匆赶来,邵华杰的父母看起来比同龄父母年纪大些,跑动起来步子蹒跚,他母亲挂着满脸的泪,父亲则一看就是做农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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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肤黝黑,满是皱纹。
向苒迎上去交代情况,尹雪凌捅了捅江语乔:“欸,你朋友和那男生什么关系啊,暗恋他?”
江语乔错开她的八卦,只是说:“她不是我朋友,只是只是外班同学,碰见过几次。”
尹雪凌才不信:“不是你朋友你兔子一样窜过来,吓我一跳,不知道的还以为楼下着火了。”
江语乔对她没什么耐心,张嘴就是:“怎么不吓死你。”
“你!哼!”尹雪凌气得想跺脚,又动不了,只能恶狠狠地瞪她一眼。
手机叮铃一声,是尹妈妈的信息,尹雪凌看了一眼,穿好外套准备下楼,江语乔忽然开口:“尹雪凌。”
“干嘛!”还是没好气的。
“他的账号,周奕唯的,你真的退了吗?”
尹雪凌愣了下,很快炸毛:“真的真的真的!我不是说了吗,我又不是变态!我骗你胖十斤行了吧!”
敢拿体重发誓,就没什么值得怀疑的了,江语乔摆摆手:“你走吧。”
尹雪凌瞪她一眼,扭头消失在电梯里,过了五分钟,江语乔收到一条信息,这人别别扭扭地说:“不关我的事,但我毕竟看见了,那男生要是醒了你得告诉我,听见没。”
江语乔笑笑,已读不回。
向苒交代完邵华杰的情况,护士送来一叠缴费清单,邵华杰的父母甚少来医院,去哪交费去哪报道都听不太懂,班主任只好带着他们下楼,他们走后,向苒力气耗尽,顺着墙面想要蹲下来,被江语乔拽住了。
江语乔拉着她坐到长椅上,轻轻拍拍她的手背:“休息一下吧。”
向苒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胳膊,将江语乔的手臂抱在胸前,见江语乔没有躲,她挪动着,靠到了江语乔的肩膀上,白炽光照着她紧皱的眉头,她的确太累了。
江语乔的棉服里面是一件低领毛衫,向苒的头发窜进衣领,落在她的锁骨上,江语乔不太敢动,莫名的紧张又将她禁锢,向苒的头发很软、很滑,呼吸是轻的,夹着微弱的鼻音,手心很热,额头却冰凉一片,贴到江语乔的耳朵上,江语乔的耳朵逐渐变得滚烫。
向苒带给她的感觉不太一样,反正反正和肖艺不一样。
她看到她脸上落了根睫毛,而她呼吸均匀,似乎是睡着了,江语乔抬起手,向苒忽然问:“你怎么会在医院里?”
吓得江语乔连忙缩回手,僵着身子答:“我陪我奶奶来的,她来做体检。”
向苒慢慢睁开眼,过了一会儿松开江语乔的手,又翻过来,像哄孩子似的拍了拍她的掌心。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生死面前,一切安慰都显得苍白,像是窗外落不完的雪。
向苒能做的,只是拍拍她的手,在这个阳光盛好的冬日午后。
第46章2018-2013(12)
再开学,又是考试,一中传统历来如此,说是卷子最能收心,肖艺体验了大半个学期仍旧适应不良,老师前脚刚走,她立马抱着胳膊睡了过去,说是昨天熬夜做作业,困得不行,连对答案的心思都没有。
当初的小萝卜头,半年时间窜了十厘米,现如今奔着一米七长,开学时定的校服裤子短了一截,腿伸直时,江语乔看见她袜子上露出一只HelloKitty。江语乔的身高停在了一米六五,有时说话要抬眼看她,还真不习惯。
考试刚结束,所有人都在扯着嗓子骂考题,课代表们跑着收作业,教室里乱哄哄的,李群山突然出现在门口,脸拉得老长,劈头盖脸一顿吼:“都干嘛呢!考完试疯了是吧!考好了是吧!你们出去听听,全年级就咱们班动静最大!”
肖艺打了个哆嗦,活生生被吓醒了,她不敢抬头,默不作声地准备起下节课的课本,几本书拿出来又放回去,一副很忙的样子,生怕撞在老班枪口上。
李群山莫名其妙发了一通脾气,盯着全班瞪了两圈,然后点了几个男生的名字:“你们仨,出来。”
周奕唯晃悠着站起身,吊儿郎当地走了出去。
直到班主任走远,肖艺才敢说话,跑来找江语乔嘀咕:“怎么回事,一大早的,又没人惹他,老班发什么疯。”
江语乔没说话,扭头看了看尹雪凌,尹雪凌的目光跟在周奕唯身后,担忧不言而喻,察觉到江语乔的目光,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肖艺还在猜测:“作业没做完?不至于吧,打架了?没听说啊,刚刚考试作弊被发现了?也不对,要是作弊了,当场就会被叫出去的,哪会儿等到现在,哎,你说,不然还有什么事。”
江语乔不理她,尹雪凌到底还是坐不住,一瘸一拐地跟了出去,肖艺还在唠叨,范凡来问要不要去接水,江语乔把水瓶塞给肖艺,起身跟在了尹雪凌身后。
平日人来人往的办公室此刻大门紧闭,江语乔见尹雪凌在门口东张西望,晃了好几圈什么也听不到,但又不肯走,靠在墙边紧皱着眉头,看见江语乔,仍旧全身是刺,一张嘴就要和人吵架:“你来干嘛。”
“怎么。”江语乔道,“学校也是你家开的,你家生意做挺大啊。”
尹雪凌眨巴眨巴眼,难得没再和她争,眼眶泛着红,像是要哭。
江语乔叹了口气,周奕唯哪里值得人喜欢呢,江语乔看不出,可是尹雪凌就是喜欢,喜欢是不讲道理的,反正书上都这么说。
江语乔一时心软,语气平和下来:“要不去外面,没准窗户没关。”
向苒正在操场做卫生,远远的,看见江语乔出现在大厅,她身后跟着个女孩,似乎是那天在医院见过的那个,两个人鬼鬼祟祟四下打量,确定没人注意,弯着腰钻进了草丛后的缝隙里。
草丛后面有什么?向苒不明白,她装作打扫花坛的样子晃过去,扫把划过枯草叶子,差点拍了江语乔的头,江语乔见是向苒,忙拉着她蹲下来,手指竖在嘴前笔画着。
向苒压下声音问:“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过道太窄,平日里没人打扫,到处都是积灰和卡在枯树枝里的塑料袋,脏得很。
江语乔指了指头顶:“你听。”
一位女老师的声音从窗子里传出来,是向苒的班主任。
她抬头看,这才发现头上是高一部办公室。
“我们班有个男生,是个老老实实的孩子,就是长得白净些,性子内向些,不爱说话,个子不高,声音呢,有点像小姑娘,但人家从不惹事,那笔记作业都写的可工整了,结果最近突然不听课了,有老师和我反应,说这孩子现在上课就睡觉。”
江语乔用气声说:“是邵华杰。”
向苒点点头,尹雪凌揪了根枯树枝,一节一节掰成小段。
“我去查,才知道这孩子参加篮球社,被几个男生欺负,这几个男生骂人家娘炮,给人家起外号,叫什么花姐,整天阴阳怪气不给人家好脸色看,还写小段子,编排什么‘花姐死亡事件’,坐了一辆车,都得发朋友圈说他恶心、晦气、周奕唯,有这事吧。”
楼上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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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接着传来李群山的大嗓门:“平时你那嘴不是闭不上吗!现在哑巴了!”
周奕唯不敢抬眼,垂着头挤出一个字:“是。”
四班班主任继续道:“这孩子之前找过我,说他不想上了,想回家去,他是从小县城考上来的,县城的学习环境肯定不如一中,我问他咋回事,他还不肯说,就说自己压力大。你们自己琢磨琢磨,啊?一个个的把人家欺负成什么样。”
尹雪凌手里的树枝越掰越小,越掰越小,江语乔折了根新的递给她,她没接,抹抹脸哭起来。
李群山接过四班班主任的话:“你们仨是带头的,还有剩下几个是看热闹的,那些说风凉话的我还没找,反正一个都逃不掉。今儿把几位家长叫过来,也是想严肃地说一下这件事,被欺负的那个孩子昨天跳楼了,幸亏没出什么大事,但身上摔骨折了,现在还在医院治疗呢,他要是真有什么生命危险,这几个身上可就背人命了。”
他的话说到这儿,被一位家长打断:“老师,那也不能这么说吧,起外号哪个班没有,那都是孩子间的玩笑话,要连几句玩笑话都承受不住,就这心理素质以后到了社会上,那也没法立足,他想不开也有自己的问题,不能全怪我们孩子啊。”
李群山的语气顿时变了:“这位家长,话不是这么说的,那男生跳楼是因为挨了欺负,那欺负他的人,就没有责任吗?”
另一位家长答话:“嗐,也不是说完全没有责任,我们孩子嘴欠、话多、傻子似的没个主心骨,别人说点啥他就跟着闹腾,那责任肯定是有一点,我们该教育教育,该管理管理,大不了以后让他别跟那男生说话不就行了。”
两个家长一唱一和,说的全是不要脸的话,江语乔听得不耐烦,忽然,又一个声音传来,那声音很年轻,听起来不太像老师,也不太像家长,只一句话:“你别上了,退学吧。”
七个字,音量平和,语调也平和,听不出情绪,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江语乔和向苒对视,起身探出半个头,视线扫过办公室,又飞快蹲下来:“好像是周奕唯的姐姐,周奕唯有姐姐吗?”
她问尹雪凌,尹雪凌点头,也跟着看了一眼。
“家里是送你来上学的,不是来培养杀人犯的,你没爹妈是吗,没人管教是吗,我告诉你周奕唯,那男生要是因为你出了什么意外,你就是杀人犯,怎么,爸妈现在都块五十的人了,你打算后半辈子让他们去牢里看你吗。”
刚刚说不能全怪自己孩子的家长嘀咕一句:“你这小姑娘,说话也是厉害。”
周姐姐笑盈盈的:“那犯了错不就得管教嘛,只生不管的,不就成畜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