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文礼礼貌、周到、有教养、工作稳定,他是最好的人选,可如果江晴不想选呢,如果她不想结婚呢。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是不能和蒋琬说的。
那些关于自由的探讨,她只敢低声说给江语乔。
见她迟迟未归,电话铃响起,是蒋琬的来电,一开口,便是怨她不应该把程文礼一个人晾在那里,有什么工作非要周末忙,她随口应付,抬头时,看见程文礼已经顺着楼梯下来寻,远远地,朝着这边挥了挥手。
他未必不好,可江晴只想逃。
但她也只能走上前去。
窗外天色倏忽暗了下来,乌云飘在人们头顶恐吓,传闻中的雨却到了第二日下午才降临,教室窗外的树上挂着个破塑料袋,被雨打湿淅淅沥沥的,很是吵人,江语乔撑着头看雨,孟媛凑过来,小声问:“那是什么树?”
江语乔眯了眯眼:“槐树,生的花可以炒鸡蛋。”
“真的吗,你吃过吗?”
“吃过,小时候我和奶奶住在老家,槐花一开,村子里的人就会去摘,凉拌、油炸、或是加进鸡蛋饼里,都可以,不过都不好吃。”
孟媛被她一本正经的嫌弃逗笑,江语乔眨眨眼,不明所以:“笑什么。”
“没什么。”孟媛摇摇头,忽然说,“我也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小学才和爸妈来了城里,爸妈工作忙,只有寒暑假才有时间带我回去,我也好久没有见过奶奶了,哦,对了。”
她从笔袋夹层翻出一张照片:“你看。”
江语乔靠过去,照片上是一只小猫。
“就是你救下来的那只,你还记不记得。”孟媛将照片放到江语乔掌心,“是班主任找到的,我求了我妈妈,先养在我姑姑那里,等高考结束就许我接回家。”
照片上的小猫躺在地板上,身子拧成一百八十度,两只前爪伸向镜头,两只后爪则朝向天花板,肚皮外露,神情惬意,满脸嚣张的慵懒,看起来对新家很是满意。
江语乔点点照片:“居然是个小长毛。”
“嗯,长大了胖了一些,更明显了。”孟媛叹了叹气,“日子过得好慢啊,要是明天高考就好了。”
江语乔笑,学着班主任的语气逗她:“准备好了?”
“当然没有,准备是永远准备不好的。”孟媛小心地把照片收回笔袋,拉好拉链,“你说,上大学好玩吗?”
说完这句话,她忽然愣住,而后慌忙解释:“我不是你、你要是”
江语乔轻轻抹平她的慌乱:“好玩。”
孟媛看过来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江语乔在雨声中慢慢开口:“大学没有高中这么多条框,除了上课,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学生会,社团,校外实践,才艺汇报,会乐器的同学临时组建民乐队演奏百鸟朝凤。每天晚上操场都有人跳舞,弹吉他,摄影社外出拍作业,会突然抓路人合照,我也被抓过,一群人突然冲过来围住我,拍出来的照片,嗯很傻。哦,学校宿舍原本没有空调,后来有个学长光着身子跳湖,在湖里举牌子,连校长都去劝他上岸了,然后我们就有空调了。”
孟媛一脸好奇:“还能这样?”
“嗯。”江语乔点头,“大学的确很好玩,比高中好玩。”
她和老师家长话术一致:“好好考,上了大学就解放了。”
这话当然是骗人的。
医学生的课业并不比高中生轻松,照旧有早读,照旧有晚自习,超一半的学科老师喜欢课前小测,另一半则热衷于高难度的期末试题,在图书馆通宵复习都是寻常事,而江语乔因为每日都要回家,一分钟拆成两半用,生活便更艰难些,她没时间参加社团,没时间社交,什么操场上有人跳舞,湖里有学长明志的事情,都是她胡乱编造的。
但有件事是真的。
某年冬天的11月7号,她的生日,辅修课老师讲解陶笛,喊她上台演奏生日快乐歌,楼上,又或是楼下,不知从哪里传来长笛与她合奏,婉转的声音托举着她生疏的低沉,然后,窗外落雪了。
梦境般、悠扬的乐声中,她们在看同一场雪。
这件事江语乔永远记得,可以说上千千万万遍。
第36章2018-2013(2)
趴在桌上,伸直脖子,用力探出头。
江语乔出现在向苒的视线中,手里捧着一本漫画书。
楼道里声音嘈杂,听不见那人在说些什么,向苒只好起身,走出教室又回转,拿起桌上的水杯和一本练习册遮掩,佯装路过,靠近了七班教室。
江语乔懒洋洋地撑着头,正在和同学聊最近的日漫。
同学倾情安利:“快去看《中二病也要谈恋爱》!强烈推荐!”
“哦,讲什么的。”她问,语气呆呆的。
“讲谈恋爱啊。”
“行,听起来挺有意思的。”江语乔答应,又道,“就是男主名字奇奇怪怪的,中二病也,病也,这名字真不吉利。”
同学愣了下,尖叫:“男主不叫中二病也!”
“啊?”江语乔认真反问:“那女主叫中二病也?”
不知道这人是真不懂还是捉弄人,向苒靠着墙偷听,慢慢弯起嘴角。
说是为了方便学校管理,初三这一年,毕业班全部搬到了四楼,四楼意味着每天多走两百步,意味着午饭最后进食堂,还意味着要早起五分钟爬楼梯,所有人怨声载道,向苒则默默去求了老师,搬到了第一排靠近前门的位置上。
三班的斜对面就是七班,用力探出头,就能看见江语乔。
于是向苒经常撑着头挡住脸,视线朝着门外飞去,又或是装作接水路过,从七班的前门走向后门,再从后门走向前门。
因此,她得以推断出她最喜欢的课是数学课,其次是语文课,对英语课兴致寥寥,或许是因为英语课集中在下午,向苒总能撞见她打了哈欠,或是飞快埋下头,往嘴里塞进一块糖。
哦,这人真的很爱吃糖。
除此之外,她还知道了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例如江语乔写作业时喜欢用手撑着头,例如她的书包带子一只长一只短,例如她偶尔会丢三落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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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到食堂才发现没带饭卡,又例如她真的话很多,啰里吧嗦的,随便逮到一个人,就能说上很久很久。
向苒常能在楼道里遇见她,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或是垫着脚轻声跟上去,一下一下踩着她的影子,听她抱怨:“又考试?不是刚考完吗,天啊,来个雷劈死我吧。”
当天晚上,向苒打开电脑,发现江语乔更新了空间日志。
“终于考完试了,开心,但是还要去上奥数课,我好惨,郁闷啊郁闷【哭脸】,不过我奶奶做了糖饼,太好吃了太好吃了【笑脸】,想吃的快来找我报名【举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往下滑,举手报名的人已经超过了十个,于是江语乔在评论区加了条附加条件:“仅限今晚!仅限今晚!”
糖饼是什么味道的呢,会很甜吗,不过她那么喜欢,应该很好吃吧。向苒自言自语。
这是2012年10月14号的江语乔。
“等我弟十八了,我一定要把他打扮的很帅很帅,毕竟那么多偶像剧不是白看的【酷脸】,做发型,换发色,还要穿长黑风衣衬托他的大长腿,白衬衫也是不错的选择,不过刚刚回家看见他正在公园里打滚,整个人像一条灵巧的黑色泥鳅【地雷】,要不我还是算了吧。”
这是2012年11月9号的江语乔。
“寒假来到了,每天写作业,真的很无聊,电子琴开课了,英语班开课了,作文班开课了,虽然只有2、4、5、7上课,但我还是没有自由了【挥手】,吃饭上课做作业看电视睡觉,每天都是这样重复着,天天就这样浪费时间,好难受,都没人陪我玩,再这样下去我就无聊死了【刀子】,今天就写到这吧,我要去吃饭了,再见!”
这是2013年1月23号的江语乔。
2013年,在原礼中学最后的夏天,她们迎来了学校二十周年校庆,三班组建了乐器方队,向苒因为有学习基础,分到一只银色长笛,七班则要全员排练彩带健身操,每日午休,全班都要拿着彩带冲去操场练习,向苒趴在走廊的窗台,探出头,就能看见江语乔的发旋。
彩带足有四米长,光是成功挥动画出图形已经是一件难事,到了队形变换的阶段,几十号人推搡嚎叫着撞在一起,顾得上手就找不对路,顾得上脚彩带就要缠成一团,老师挥着手咆哮,拍着墙面咆哮,吹着哨子咆哮,排练半小时,咆哮二十分钟。
好不容易挨到结束,江语乔脚步轻快,拎着彩带从树荫下冲进阳光里,边走,边把彩带从塑料棒顶端取下放进口袋里,又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张卡纸,对折又对折,撕出几只白色纸蝴蝶。
有女生来问:“语乔,你在干嘛。”
江语乔神神秘秘的:“变!魔!术!”
说着,她用绳子把纸蝴蝶绑到塑料棒上,蹦跳着窜进喷泉附近的草丛,身后的同学们三三两两围上来,见她缓慢挥舞着手里的塑料棒,纸蝴蝶随着她的动作轻盈翻飞,忽然,飞舞的蝴蝶多了一只,过一会儿,又多了一只,一连串蝴蝶追着江语乔的步伐,从草丛追到行道树下。
围观群众齐齐发出惊叹:“哇——”
教学楼上传来一阵清脆的笛音,是向苒在吹《鸟之诗》。
六岁那年,爸妈带向苒去少年宫参观,让她选一选要上什么兴趣班,向苒看来看去,一个也不喜欢,拉着妈妈的手想回家时,忽然听见有人在吹长笛,婉转悠扬,像是长鸣的雀跃鸟雀。
向苒跟着老师学过几年,因为课业没能坚持下去,好处是手指因此生得修长,老师总夸她的手漂亮,许久未练,这只带她入门的曲子也变得生疏,灵动的鸟雀胆怯了许多,但她还是举起了长笛,为她伴奏。
江语乔仰起头,挥舞手臂将蝴蝶引向乐声飘来的方向。
有同学上前询问:“语乔,我也想试试。”
“好呀。”江语乔耐心传授要领,挥动的节奏是有讲究的,太快了蝴蝶追不上,太慢了又容易露馅,速度要不紧不慢,在空中画八字形
女生们围上来,和她要了卡纸制作蝴蝶,江语乔托着下巴坐到一旁,她穿着一身白色演出服,裙摆铺在台阶上,被夏日的阳光抹上一层金色毛边,她晃晃脚,阳光四散碎开,落下一堆星星,不一会儿,星星又重新爬上裙摆。
观察江语乔,拆分江语乔,描绘江语乔,拍摄一部以江语乔为全部的纪录片,成了向苒中学时代最为隐秘而浪漫的课题,少女的成长史存于另一个少女的记忆中,十二岁的眼睛看见另一个十二岁的身体舒展拔节,十三岁的耳朵听见另一个十三岁清脆响亮的笑闹,十四岁的呼吸夹杂着另一个十四岁奔跑时带来的风,前调是夏日的雨水,尾调是冬日的霜雪,她陪她在四季轮回中扎根生长,变成茂密的树,变成开花的树,变成无数蝴蝶盘旋的树。
向苒的少女心事,雀跃心绪,敏锐感知,第一颗恼人的痘,羽绒服是不是像糖葫芦的怪问题,她的强壮镇定和惴惴不安,擦肩而过和目不转睛,一切可以归咎于青春期的怪异举动,以及一切可以用怦然心动形容的片刻,都指向同一条河流。
但向苒不知道,那是什么,她们是什么。
她只是在熙攘人群中和她保持相同的步伐,窥探属于她中学色调下的烦恼与期待,吹奏长笛点缀旋转轻盈的脚步,专注的、高高举起手臂,在黑板报上画出散落的星星,饱满、金灿、像是刚从江语乔的裙摆上滚落。
她像她莫名喜欢上吹泡泡一样,开始热衷于给每一件物品画上星星,那把雪地里撑在她头顶的伞也被画上了星星,于是晴空与夜晚共存。
这一年的11月7日依旧在下雪,自习课后广播站播报:“高一七班江语乔同学,请迅速前往广播室,高一七班江语乔同学,请迅速前往广播室。”
江语乔小跑而来,值班女生拿出一把雨伞塞给她:“江语乔是吗,失物招领处收到一把雨伞,说是你丢的。”
“嗯?”江语乔接过来,左看右看。
江正延有个朋友前几年做外贸生意,清库存时带了两箱子雨伞到他家,说是销往国外的货,质量好得很,骨架结实不生锈,能用上好几十年,小孩子上学带着,挡风挡雨的,拿来防身都可以。
蒋琬闻声埋怨,说江正延净结交狐朋狗友,一个个嘴上能挂二两油壶。
好在那人推销的是雨伞,家里用得上,蒋琬又懒得和江正延吵,唠叨几句就留下了,遇上雨雪天,便往几个孩子书包里塞上一把,江语乔看着手里的伞,这伞看着眼熟,但她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弄丢的了。
“同学?”值班女生见她发愣,小声问,“这伞不是你的吗?”
“是”江语乔答,窗外雪下得大了些,她出神地盯着看,忽然记起一些模糊的片段,也是这样的雨雪天,她似乎送出过这样一把伞。
“这伞是谁送来的?”她问。
“不知道。”女生答,“我没看见,上一个值班的人交给我的,说是你的伞,是不是你的同班啊?”
江语乔摇头,是她同班的话,直接给她不就好了,干嘛特意送到广播站,但她也无暇多想,预备铃响了,下节课有课前小测,江语乔打起伞匆匆回班,放学时雪下得更大,夹着雨水拍在人们身上,地面湿漉漉的,倒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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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路灯的影子。
她撑开伞,星星亮起来,抬头,满眼都是灿烂的明黄色。
才发现,这好像不是她的伞
第二日,江语乔将伞还回广播站,值班的同学换了一位,一笔一划在执勤记录表上写:“高一三班江语乔,于11月7日领取,11月8日归还,物品”
江语乔一下一下敲着伞柄,这伞不是她的,她很确定,她没有带星星的伞,可是送来的人为什么指名道姓说是她的,送来的人是谁?是那个女孩吗?
不是吧,她怎么知道自己叫江语乔?
值班同学登记完,把表推给她看:“你看看有需要补充的吗?”
江语乔摇头,看见屋里还有个女生在写广播稿,翻了翻口袋寻出两块糖:“没有,麻烦了,请你们吃糖。”
然而那天,并没有广播响起。
江语乔走后,向苒起身拿起那把伞,同伴问道:“稿子写完了吗?现在念?”
向苒轻轻摇头:“不念了,我知道这把伞是谁的。”
“啊?”同伴纳闷了一声,没多问,递给她一块糖,“酸奶味的,刚刚那个女生送来的。”
学生时代的日子总是无比漫长,上课、考试、跑操、挤在人群中打饭,踮起脚依旧看不见队伍尽头,上英语课时,时间被按下零点五倍速,上物理课时,又被按下零点一倍速,每一分都难熬,每一秒都清晰,然而回头看又总是虚焦,除了江语乔。
向苒眼里的江语乔。
无聊乏味的学生时代,她是她的万花筒,随意旋转,千变万化。
但她从不知晓,她也不曾认识她。
第37章2018-2013(3)
书柜是爸妈结婚那年买的,颜色老旧,现如今门扇也老旧,向苒轻轻一推,发出吱呀的声响。
她蹲下,从底层拉出一只木头箱子,箱子里存放着许多杂物,用完舍不得扔的笔记本啦,同桌从海边带给她的贝壳啦,校庆演出被摄影师抓拍的,绝对是黑历史的丑照啦,当然,还有那把送出去又被退回的伞。
许久未用,存留了许久的伞仍如新的一般,只是颜料扛不住时间的冲刷,明黄色的星星如今已经变成了浅灰色,轻轻一碰,掉下大半。
现在看,只觉得幼稚。
淡蓝底色,明黄色块,当年精心绘制的画作如今看来像是幼儿园孩童的美术课作业,无章法无审美,透着一股稚嫩的傻气。
还好江语乔没要,向苒转动伞柄,仰着脸看。
沈柳路过门口,逗她一句:“大晴天的,屋里头打伞干嘛,小心长不高哦。”
向苒笑,语气软软的:“我都二十了,本来就长不高了嘛。”
“那也不一定,没听说二十五窜一窜,等过几年,你再窜上五厘米,一米七大高个,多好。”
“一米七?”向苒按动伞柄上的开关,伞面立刻像是泄了气的气球缩成一团,她坐到床上将残留的颜色擦掉,又慢条斯理地把每个边角抹平,嘟囔着,“我穿上高跟鞋就一米七了嘛。”
沈柳和沈鹤都是一米七的个子,向苒凭空矮了五厘米,沈柳心里总是惦记着,疑心是不是营养亏欠了些,时不时就要提起这一茬。
向苒哄着她:“等我上了班,就穿高跟鞋,五厘米不够,就穿十厘米的,十五厘米的,一米七还不是踮踮脚的事儿,还嫌不够,一米八也能够得着的。”
沈柳被她逗乐:“那多受罪,细跟踉跄的,回头再摔着,伤筋动骨一百天,跟我似的再去趟医院,算了,矮点就矮点吧。”
向苒小声嘀咕:“一米六五也不矮吧。”
在宿舍,她可是最高的那个呢。
沈柳左右打量她:“就这样吧,你这长相显小,配太长的腿也不合适,现在这样就刚好。”
这话怪里怪气,听起来不像是夸人的,向苒伸直腿左看右看:“短吗?”
沈柳不说长也不说短,只是靠在门边,点了下头:“刚好。”
还是不像好话。
向苒收好雨伞,起身放到书桌上,然后走向窗边,把紧闭的窗子推开一条缝,新鲜的秋风顺着缝隙钻进来,蹭了蹭向苒握在窗框上的指尖。
凉飕飕的,钻进肺里,很是舒爽。
于是她用力,将窗子推开,再推开,直到玻璃折叠成九十度,沈柳在身后道:“开那么大,仔细伤风。”
“冻不到的。”向苒散下一侧窗帘,将日光挡住一半,“这么晒,灌一点风,刚刚好。”
初秋的风,又暖又凉,错过了岂不可惜。
她伸个懒腰,摇晃着躺到床上,晒了一中午的被子发出干燥蓬松的香气,她把头用力埋进去,蹭一蹭,深呼吸。
吸食花蜜的蜂鸟——她脑子里闪过一句比喻,她们的动作的确很像,那只蜂鸟是原型,这只蜂鸟有样学样。
向苒低头,又吸一口,终于满意,晃着脚问:“小姨,晚饭吃什么啊。”
沈柳嗔怪道:“刚吃完午饭就想晚饭,你那肚子不知道饱呀。”
“哎呀,等我回学校了,就吃不到家里的饭了嘛,学校的饭又贵又难吃,还要排长队,食堂总等不到座位,又要打包带走,很麻烦的,趁着在家当然要多吃几口啦”
她啰里吧嗦地嘀咕着,不小心打了个饱嗝,麻酱豆角的味道飘上来,向苒的唠叨被打断,控制不住笑起来,沈柳也看着她笑,目光慈爱。
小小卧房被秋日的日光渲染,温柔得像个美梦。
在向苒的幼年记忆中,沈柳常常这样靠在门边上看她。睡醒的午后,妈妈喊她起床,她不肯,挨了骂,心里委屈又生气,她不敢惹妈妈,又不肯乖乖坐起来,便举着手朝向看戏的沈柳,掐出个哭腔喊:“小姨抱抱。”
沈鹤就道:“多大了还要小姨抱。”
向苒装作听不到,沈柳不抱她,她可是不肯起床的。
所谓经年日久积攒下的仇恨和深渊,不过是一条浅浅的小沟,主动说一句话,撒一次娇,要一次抱,感受到彼此身上流淌的温度,喊一声小姨,再喊一声小姨,便没有什么阻碍能将她们分开,只要向苒肯伸出手,沈柳一定紧紧握住她。
沈柳哄孩子似的:“行行行,你说了算,想吃什么?”
向苒其实没什么想吃的,沈柳在医院住了好些日子,一出院就闹着手痒,每天变着花样下厨房,短短几天,向苒的脸圆了一圈,她只是尝到了撒娇的乐趣,故意缠人罢了。
“喝粥吧”她眨眨眼,“鸡肉粥,萝卜小菜还有吗。”
“有,刚做了坛新的,过几天你开学,往学校多带些,两罐够不够,要不装三罐?不是说你那几个舍友都爱吃吗。”
“够啦够啦。”向苒点头,盖在胸口的被子暖融融的,她往下拽了拽,盖住肚子,一个哈欠冒出来,有些困了。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然而向苒等到天黑,一朵乌云都没见到,沈柳就道:“入了秋的天气谁能说得准,今天晒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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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明天冻坏人的,预报也是做不得数的,反正出门带着伞,准没错。”
向苒咂摸着嘴里的粥,空出一根手指点点手机屏幕,屏幕亮起来,显示时间是星期四,明天就周五了,如果明天还不下雨的话
“明天”向苒嘀咕着,点进天气软件,软件显示明天最低气温十度,最高气温二十五度,天气晴。
然而入了秋的天气果真如沈柳所说,说变就变,第二天一早,向苒坐起身,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雨下了一整夜,屋里侵了寒气,她又穿得单薄,似乎有些受凉,眼眶要比往日要温热些。
她抬手去摸额头,判断不出,下床去拿体温计时,脚步微微发软。
还好只是低烧,沈柳翻出一堆小药片,就着感冒灵喂她喝,向苒灌了一肚子热汤水,一直昏睡到下午四点才醒来,她头已经不疼了,只是躺得太久,胳膊压得发麻,窗外雨还在下,向苒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起身翻出一件大衣,拎起雨伞,说要出门。
沈鹤正在卫生间洗衣服,惊呼:“下着雨呢,这大冷天的你干嘛去啊。”
说着,她就要来拦她,向苒快速从衣柜里翻出运动鞋,含糊不清地说:“买东西。”
沈鹤手上都是泡沫,一边冲水一边追着问:“买什么这么着急啊,非得今天去,你还烧不烧啊——”
向苒当然是答不上来的,只能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防盗门传来顿重一声,把沈柳的声音关在门后。
雨天不好打车,向苒小跑了足有五百米,挨到路口才拦到一辆,出租车里没开空调,阴冷阴冷的,她裹了裹外衣:“师傅,原礼一中。”
师傅应了声,降下半扇窗子,一只手打转方向盘,另一只手举着半截烟。
冷风在车厢里游走,向苒好转的头疼又隐隐冒了个头,司机猛吸两口烟,指尖只剩下一个烟屁股,向苒往角落里坐了坐,没说话。
快五点了,又赶上下雨,越往学校走,堵车的迹象越明显,到了最后一个十字路口便彻底走不动了,小轿车电动车自行车挤在一起,有喇叭的全在鸣笛,乱成一锅粥。
交警吹着哨子打手势,向苒看不出有没有人听他的,只听见司机暴躁地用方言骂了几句,然后切换成普通话,不知道冲着谁说:“都是接孩子的,就知道硬挤,一点规矩都不讲,堵着吧,且得堵呢。”
向苒听得出弦外之音,顺着说:“那您把我放路边吧,我走进去。”
十字路口距离原礼一中并不远,只是赶上修路,又下雨,难免难走了些,周五本就放得早,又赶上天气不好,向苒赶到校门口时,第一批学生已经冲出了校门。
她踮踮脚,雨水将视线模糊,她什么也没有找到。
保安亭的大爷正在看报纸,执勤老师在吹哨,哨声和远处交警的哨声交相呼应,向苒特意穿了件长风衣,又换了条形同校服的运动裤,雨伞遮掩下,她将头埋进领口,混入人群,逆流而上,如同一条鱼消失在水中。
江语乔的教室在三楼拐角,这是提前打探好的,然而向苒赶到,教室里只剩下两个值日生,其中一个正在在擦黑板,一边擦一边问同伴:“这玻璃擦怎么短了一截,徐涵,你会调吗。”
那个叫徐涵的则朝着窗外看过来,向苒原本想走,忽然和她四目相对,索性问:“同学,江语乔是在这个班吗?”
“江语乔么。”徐涵点点头。
擦黑板的女孩也看过来,她慢慢走下讲台,看了眼向苒的穿着,不确定地问:“您是江语乔的姐姐?”
好像听江语乔说过,她有个姐姐在附中当老师。
“嗯?”向苒愣了下,又点头,“嗯。”
“姐姐好。”那女孩朝她打招呼,“江语乔没带伞,说等雨停了再回家,这会儿去图书馆了。”
向苒道过谢,转身去往图书馆地方向,身后,徐涵还在小声嘀咕:“江语乔有姐姐?多大了,这看着也不像姐姐啊。”
图书馆在另一栋楼,上教学楼三层,走到尽头,穿过长廊就能看到,说是图书馆,实际上只有上下两层,全时段有老师执勤,不能睡觉,因此学生们都不爱来。
但是江语乔很喜欢泡图书馆,向苒跟着她来过很多次,江语乔喜欢坐前排,向苒则喜欢坐后排,许是因为下雨,此时此刻,整个二层只有江语乔一个人,向苒从架子上拿下本书,轻手轻脚地坐在她身后,窗外的树在雨水中变成灰色,雷声轰隆轰隆从远方滚来。
江语乔看向窗外。
向苒仍在看她。
一直到图书馆闭馆,雨还在下,江语乔起身收拾书包,向苒快速把看了一半的书塞回书架,她往前走,她跟在身后,看江语乔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又忽然变成小小一团。
往常,江语乔总是走得很快,向苒要小跑着才能追上,而此刻她的步子却慢下来许多,向苒的步子更慢,楼道里隔开三米,到了拐角,隔开四米,要下楼梯了,便缩短一些,缩到两点五米,判断江语乔会转向左面还是右面,是向苒高中时最为擅长的游戏。
终于来到大门前,平日吵闹的教学楼此刻空无一人,大厅里只有光荣榜仍在滚动,红黄光交错着照在地面上。
江语乔抬头看向门外,雨似乎比刚放学时更大了些,几道闪电打在远处,夜空被撕开一条口子,她把外套拉链拉紧,抱起书包,准备一鼓作气,先从教学楼冲到保安亭。
推开门的瞬间,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紧接着,她的头顶撑开一把伞,一个柔和的,绵软的,熟悉的声音问道:“你是不是没带伞?”
江语乔对上向苒的眼睛,她不认识她。
看穿着,运动裤、呢绒大衣、外套里面是件连帽米色毛衫,没穿校服,但肯定不是老师。
“嗯。”江语乔点头,问道:“你是转校生吗。”
向苒没有回答。
高三转校生早在补课期间入校,江语乔没有见过她,想了想问:“高二部的吗?”
向苒仍旧没有回答,只是举着伞,小心帮她挡住倾斜而入的雨水,风太大,雨伞晃来晃去,向苒朝着江语乔靠近了些,江语乔犹豫了一下,扶住她的手腕。
她的体温比她的高,握在手里,是明显不同于自己的温度。
“要去公交站吗?”向苒问。
江语乔点头,跟上她的脚步。
抬眼望去,头顶的伞是蓝色的,漆黑一片的雨夜,像是宇宙中孤单的小小星球。
路不好走,紧紧依靠着仍旧踩了一脚泥,索性大踏步往前,不再避讳什么,一阵风刮过,伞面朝着江语乔这边倾斜,向苒的衣服湿了大半,江语乔慌忙用力,扶在腕上的手往上移动,盖住了向苒的手。
走到车站时,公交车恰好抵达,江语乔连忙将向苒推上车,一路穿过人群拉着她走向后排,窗外电闪雷鸣,公交车摇摇晃晃,像是一只小舟驶入大海。
向苒身上湿了大半,头发垂落散在肩膀上,江语乔盯着她看,她不认识她,但又觉得熟悉,许是眼睛、声音、或是温度,江语乔想不起来,仍在问:“你是高二生,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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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我们之前见过吗?”
向苒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收好伞,这才说:“见过。”
“嗯?什么时候?”
“世界末日的时候。”她抬头看她,“2012年,心理咨询室,我们见过。”
江语乔愣在原地。
“你叫江语乔,对不对?”
时隔多年,她们终于面对面。
车窗外,雨下得那样大,仿佛世界末日真的来临。
迎面车灯闪过,公交车猛打方向盘,车上的乘客“哎哟”一声,江语乔也被惯力拉扯着扑倒向前,轻轻抱住了向苒。
她的手按在了她手里的雨伞手柄上,手柄是木质的,覆着一层温热,那温热经由江语乔的掌心传至胸口,天地模糊,雨声退散,只剩下清晰的心跳。
还有她柔和绵软的嗓音:“我叫向苒。”
第38章2018-2013(4)
“向、苒?”
第一个音往下降,第二个音又高高上扬,江语乔轻声喊,握着伞柄撑起身子,怀里的女孩却不见了,诺大的伞下只剩她一个人,夹着冰碴的的风扑进呼吸,下雪了。
吵嚷的雨声消失不见,摇晃的公交车停摆,江语乔站在雪地里,抬起头,看见头顶有星星掉了下来,她转动伞柄,于是星星旋转,堆积的雪水跟着旋转,近旁的女生路过,哎哟一声:“你干嘛!”
江语乔张了张嘴,寒气窜进她的齿缝,攀上唇舌,再往里,五脏六腑被擒住,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被甩了水的女生翘着嘴,不依不饶:“江语乔!你看看都湿了,你走路就走路,打伞就打伞,干嘛往人身上甩。”
细声细语的腔调,江语乔一秒就能认出,是尹雪凌,肖艺的同桌。
高一这年,肖艺的同桌叫尹雪凌,是个喜欢在校服外面穿彩色外套,走路仰着头,眨眼速度比常人慢零点二秒,因此看起来总像是在翻白眼的大小姐。大小姐的称呼与家境无关,只是肖艺说她事多又麻烦,两人闹脾气时总要阴阳怪气地问一句:“又怎么了尹大小姐?”
原礼一中奇怪的规矩多如牛毛,例如进教室着装要保持统一,穿在最外面的只能是校服,甭管尹雪凌的外套有多漂亮,是粉色的还是蓝色的,统统都得脱下来,尹雪凌也不嫌麻烦,教室里不许穿,她就去楼道里穿,去操场上穿,去食堂路上穿,出教室前必须拎上她的漂亮外套,雷打不动。
瞪着眼看向江语乔的此时此刻,她的外套是一件明黄色的面包服,近两年最流行的款式,只是时隔多年再看,江语乔只觉得她腿太细,面包服太大,走起路来像是两根筷子插在了奶黄包子上。
肖艺和她当同桌的第一天便闹了不愉快,那天早读前肖艺在座位上喝豆浆,不小心滴了一滴在尹雪凌的袖子上,没等肖艺道歉,尹雪凌夸张地站起身:“你干嘛!我衣服都湿了,哎呀,真是倒霉死了。”
说着,她去书包里翻纸,包里没有就和周围的同学借,总算擦干净还要高高举着,吹了又吹,腮帮子鼓得圆圆的。
肖艺憋屈了一整个早读,下课铃一响就跑来找范凡理论:“矫情!要不要那么夸张!这点小事有什么值得说的,又是叹气又是皱眉头的,给谁看!我又不是故意的,一滴豆浆,至于擦擦擦闻闻闻的吗,她那鼻子是狗身上的?”
说罢,扭头看向江语乔:“你就没有那么多事,要是你,手一抹不就擦掉了。
江语乔翻着书,幸灾乐祸:“你当谁都和我俩一样好脾气,换个人,就不惯着你了吧。”
肖艺怒目圆瞪:“帮亲不帮理懂不懂,你哪边的。”
江语乔唱白脸,范凡赶紧顺毛:“你别往心里去,她可能也不是故意针对你,就是刚开学,她那衣服大概是新买的,弄脏了心里难受,你不也那样吗,新买的本子写个错字都要嘀咕好久。”
明明是被哄,但那句“你不也那样吗”,就是怎么听怎么别扭,那个叫尹雪凌的一副高架子做派,自说自话惹人烦,又不正面和她吵,肖艺正愁没处发作呢,当即质问范凡:“你怎么胳膊肘朝外拐,没良心。”
范凡莫名其妙:“没有呀。”
肖艺被她们两个惯坏了,性子娇,吃不得委屈,稍有不如意便要闹一闹,江语乔对此冷处理居多,嗯嗯啊啊一顿敷衍,她知道肖艺只是要耍小性子,不会真往心里去,听她抱怨一番也就翻篇了。
范凡却还是一丝不苟的性子,即便是鸡毛蒜皮的唠叨,也能耐心宽慰条分缕析,然而这种事哪能断出什么对错的嘛,她越是认真分析,越是引火烧身。
这么多年了,一点教训也不长,每次都要被肖艺缠住。
但那尹雪凌的确如肖艺所说,身上有股难相处的麻烦劲儿,同桌大半个学期,她和肖艺三天一小吵,七天一大吵,你看不上我我看不上你,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的,掀桌动手倒是用不上,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吵架,一个冷冰冰的白眼就够闹上好几天的了。
江语乔和范凡因为是敌方阵营的,和尹雪凌的关系也不怎么样,尤其是到了后来,尹雪凌对江语乔的敌意,甚至要高于肖艺。
江语乔环顾四周,雪下得不大,撑伞的人只占了一半,尹雪凌还在扮演无辜受难的女主角,江语乔打断她:“现在是2013年吗?”
“不然呢,是3012年?”对方皱眉,鼻头动了一下,和江语乔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那现在是几号,11月吗?”
算起来,每次她回来都是11月,雪天。
尹雪凌狐疑地看她一眼,扔下一句:“不是11月是几月,8月啊,有病。”
雪还在下,尹雪凌懒得和疯子吵架,扭头走了。江语乔站在雪里看星星,她记得这把伞,高一那年来历不明的伞,像是她的,又不是她的,一根伞骨上挂了一个星星挂坠,晃动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很轻,不吵,要很仔细很仔细才能听到。
“向、苒。”江语乔低声念。
这名字很熟悉,于是她又念:“向、苒。”
2012年,和她在心理咨询室聊起世界末日的女孩。
2012年距离2018年,足有六年,六年过去了,她还记得她?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在原礼一中的,她也在原礼一中?那身打扮,转学生吗?又不太像,这么大的雨,不回家,莫名递出一把伞,故意的?她找自己做些什么。”
“向苒、向苒、项羽的项吗?那苒又是哪个字,染色的染?”
她心里有许多问题。
“江语乔!”
远处传来一声呼喊,快速的,尾音上扬,每个字眼都透着熟悉的味道,一听就是肖艺,江语乔回头,见范凡撑着伞,和肖艺站在身后的石阶上,肖艺跺脚抖掉鞋子上的雪,唤她:“你干嘛呢,大冷天的扮雪人啊。”
江语乔没搭理她,上前拍了拍范凡的肩,说出一句很不像自己的话:“见到你真好。”
范凡拿到加分,顺利考上一中,她依旧踩了狗屎运,也顺利考上一中,肖艺交了一部分赞助费,倒也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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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言,说好一起上高中,那就一起上高中。
虽然回到2018年时,她已经知道了范凡的命运,但真正看到她站在自己面前,仍然很开心。
“见到你真好——”肖艺鹦鹉学舌,阴阳怪气的,“你发什么神经,刚看见尹雪凌,她还说起你。”
“说起我什么?”
“说你精神不正常,喊我们快来看。”
江语乔笑笑,十五六岁的小女生,真有意思。
在更新过的记忆里,江语乔的高中三年,关系最为亲近的朋友,仍旧是范凡和肖艺,肖艺原本和她俩不是同班,为了能凑到一块儿,愣是闹着说自己数学不好,要调到班主任是数学老师的班。
家里大人见她难得有志气,特意去求了个远方舅爷,远方舅爷在教育系统上班,到了孩子升学的日子,日日参加饭局,档期满得很,肖艺爸妈好不容易把他请出来,舅爷拿烤鸭皮蘸白糖吃,慢条斯理地问,“小艺啊,听你爸妈说你偏科,哪科不太好?”
最差的是语文,肖艺偏说是数学,舅爷也不多问,点点头:“晓得啦。”
再开学时,肖艺的名字就出现在了三班的人名单里,三班班主任叫李群山,李老头教哪个班,哪个班数学就是第一,一屋子学生大半都是冲着李老头的名气来的,各个都是硬茬,肖艺原本排在中上游的数学成绩和几十号怪胎一比,好几次排到倒数。
不过她压力倒也不大,本地人,独生女,家里有三套房,一套居住两套出租,月租金就有两万块,家里早就说好了,以后她要是回来呢,就留一套房给她住,要是不愿意呢,就卖一套房,给她换个新的,反正她家就她一个姑娘,掌上明珠似的养着,打小就是温室里的花,和江语乔混到一起后反正表面上还是个温室里的花。
肖艺又在唠叨尹雪凌的事情,范凡照旧哄,江语乔听着她们两个说话,心里慢慢舒服了些。
她本不想来。
如果救不了奶奶,她来这里就没有意义。
肖艺心烦意乱,用鞋尖去磕台阶上的积雪,台阶上有碎冰,滑溜溜的,一个没站稳就要摔倒人,说着说着话,这人哎哟一声,眼看就要往下倒,台阶不过半米,左右不过是个屁股蹲,摔不坏的,江语乔才懒得接她,闪身要逃,结果被肖艺抓住裤子,也没站稳。
范凡左手去抓肖艺,右手去抓江语乔,两个都没拽起来,倒是把自己也搭了进去,三个人齐刷刷摔在一起,两把伞朝着相反的方向飞了出去,江语乔被压在最下面,动弹不得,照着肖艺的屁股狠狠拍了一巴掌。
肖艺尖叫:“江语乔!”
江语乔滚了一身雪,忽然想起初三那年的冬天,那年雪下得大,她们三个去滑雪,刚滑了两次初级赛道就敢往中级赛道上爬,肖艺一个加速把江语乔撞翻了,等在下面帮忙拍照的范凡躲闪不及,也被撞了个人仰马翻,手机飞了出去,以自杀的姿势扎进了雪堆里,而后的二十分钟,她们三个人六只手,把雪堆挖了个底朝天,才把手机抢救回来。
她的记忆中多了许多小事,很小很小的,但是想起来能让人心里软下去一块的小事。
肖艺还在哎哟,江语乔又拍她一巴掌:“快点起来。”
四周看热闹的目光越来越多,有人捡起江语乔的伞,星星挂坠撞在地面上,声音清脆。
江语乔抬头看,那是个女孩,被伞遮住看不清长相,伞面一点点抬高,一点点又一点点,最先看到的是她的帽子,一顶白色绒线帽。
向苒和她四目相对。
2018年的雨夜里,江语乔的拥抱只存留了片刻,向苒还未来得及抬起手,就回到了2013年,她站在大厅门前抬起头,门外,是纷纷扬扬的雪。
江语乔举着伞,就站在她面前的空地上,一个女生大声嚷嚷着:“你干嘛!”
雨夹雪,不算大,只是淅淅沥沥的扰人视线,路过行人纷纷看过来,又纷纷加快脚步赶路,江语乔倒是不在意,轻轻晃动伞面,抬头去看上面的星星。
向苒站在远处红了脸,一定是因为星星,不是因为那个片刻的拥抱。
那女生不依不饶的,有些得理不饶人的意思,向苒听得皱眉,江语乔却像是没听见,过了一会儿忽然打断她,不知说了什么,那女生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扭头走了。
不多时,肖艺从楼上冲下来,她穿着件白色毛边大衣,小兔子一样往下蹦,范凡帮她撑着伞,三个人在台阶上说闲话,无视已经响完的预备铃,说着说着,不知道谁先脚滑,忽然拉扯扭打着摔成一团。
江语乔被压在最下面,发出一连串怪异声响:“哎哎哎哎,啊喂,嗷——”
又可怜又可爱的。
向苒的脸更红。
向苒围观一场闹剧,转身想走,走出两步又顿住。
她看向甩出几米远的伞,这一次,江语乔会把伞放到失物招领处吗?如果没有的话,那2018年的她们,又会在何时回到2013年?这是不能被改变的未来。
这么想着,向苒上前,捡起了江语乔的伞。
江语乔盯着她看,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向苒?江语乔目不转睛,向苒是谁呢?是普通同学?是谜题的线索?还是时空之门的钥匙?上课铃响了,向苒下意识看向教学楼,江语乔忽然抓住她的手腕:“那个,同学。”
范凡屁股疼得厉害,一瘸一拐去扶肖艺,肖艺夹在中间,倒是没伤到哪里,只是被雪弄湿了裤子,江语乔忽然起身,又忽然拉住一个陌生女孩,肖艺和范凡看过来,听见她的语气里夹着焦急,和一丝微弱的期待。
“我们,我们是不是见过,去年冬天,在附中的心理咨询室。”
“你还记得我吗我叫江语乔。”
第39章2018-2013(5)
向苒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回望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记得了吗?江语乔盯着她看,依旧握着她的手腕。
肖艺探头催促:“语乔,你干嘛呢,上课了快走了。”
说着,她去拉她的袖子,向苒在此刻点头:“记得。”
江语乔长舒一口气,而后又有了新的难题,她知道她的名字叫向苒,可是向苒是谁?哪个班的?家又住在哪里,此刻放手的话,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江语乔眼前闪过一连串问题,想着必须拖住她,不能让她走,可是上课铃已经响了,有什么办法能阻止一个陌生同学回班呢?她顿了两秒,忽然腿一软,发出一声娇嗔:“哎哟。”
偶像剧看多了,但要后悔也来不及了。
向苒毫无防备,跟着她趔趄了一下,江语乔低头朝范凡使了个眼色,范凡略带疑问,但还是弯下身子发出一声叹,像是闪了腰。
肖艺连忙扶住她:“怎么了?没事吧?”
然后扭头看向江语乔,语带嫌弃:“你也摔了?”
江语乔没搭理她,一副娇弱样子缠着向苒,一会儿扶肚子一会儿揉屁股,看起来怪可怜的:“那个,同学,你能不能送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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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医务室,我腿好像扭到了。”
“不是吧,这么个小坡,你那身子骨也能摔坏?”
肖艺在一旁嘟囔,被范凡拽了拽袖子,肖艺那个粗神经,向来是看不出什么言外之意的,只是问:“要不我们也去医务室,还能走吗,你是扭到腿了吗?左腿?”
拜范凡所赐,去往医务室的路上,江语乔的耳根子总算清净了些,范凡应肖艺所猜,真的“扭到了腿”,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和前方的江语乔两人拉开了五米的距离,江语乔则演戏演全套,紧紧抓着向苒的手腕,向苒的温度仍旧比她的要高一些,冬日里格外明显。
往日吵嚷的楼道此刻只剩下沙沙的脚步声,江语乔去看向苒的眼睛,貌似闲聊着问:“谢谢你送我过来,你是哪个班的?高一的吗?”
向苒的声音很好听:“嗯,四班的。”
“我是三班的,也是高一的。”江语乔自报家门,说完想起此时此刻自己并不知道她的名字,顺着问,“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向苒似乎是笑了笑,笑容一闪而过:“我叫向苒,向日葵的向,苒”
她拉过江语乔的手,在她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草字头的苒。”
向苒总感觉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江语乔愣了愣,但又想不起来。
正如肖艺所说,江语乔那身子骨是皮猴子投胎,整日“上山下海”的,轻易摔不着,江语乔既没骨折也没扭伤,大夫看了半天只告诫静养,江语乔嗯嗯啊啊敷衍着,也没听进去,注意力全在向苒身上。
陌生同学间聊天,上来就问家庭住址是不是唐突了些,于是江语乔绕着圈子,先谈及最近烦人的考试,反正骂考试准没错,又谈及班主任是更前期,什么都管,得到点头顺着问,你们班班主任是谁来着?孙哦、秦海燕,教英语?我最讨厌英语了
聊了五分钟,感觉从学习方面下手问不出什么有效信息,江语乔换了个方向:“你是什么星座的?”
这个转折生硬了些,向苒歪头看她,江语乔装作没看见,好在向苒没多话,回答说:“天蝎座。”
“我也是天蝎座,你是哪天的生日?”
向苒好脾气,问什么答什么,肖艺就没那么多耐心了,憋了半天实在管不住嘴,插话道:“你查户口呢。”
江语乔忍无可忍:“你初中的时候为什么不转学呢。”
“啊?你神经啊,我闲得没事转学干嘛?”肖艺白她一眼,“奇奇怪怪。”
喊着要来医务室的是江语乔,真扭伤的确是范凡,范凡原本只是陪着演戏,没曾想被大夫按了一下,左手钻心得疼,这才发现手腕肿了,大夫拿给她一瓶药,又开了一叠请假条,告诉她近一周少活动,别去跑操。
肖艺听说可以不跑操,立刻一脸牙疼样,巴不得扭到手的是自己。
大夫交代完,又拿来两张表:“这里写名字,这里写班级,登记一下,登记完就可以走了。”
肖艺照顾病号,伸手接过笔,江语乔正要抬手,忽然想起什么,扭头对向苒说:“那个,我手腕好像也扭到了,你能不能帮我写一下。”
大夫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肖艺也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向苒点头,在格子里一笔一划地写了个“江”字,然后顿住,学着江语乔的样子,揣着明白装糊涂:“下雨的雨吗?”
她低着头笑。
“不是,是语言的语,乔木的乔。”
江语乔凑近了去看她的字迹,向苒的字小巧清秀,很好看,但和明信片上的字迹全然不同,或许过去这么多年,人的字迹总是会变的,又或许明信片上的名字,的确不是向苒所写。
她又一次穿越时空,并不是因为向苒吗?
江语乔努力回忆着那个雨声消散的瞬间,暴雨中摇晃的公交车上,女孩在她耳边轻声说起自己的名字,头发蹭到江语乔颈侧,是湿的,她抱住她,于是时光逆流。
如果向苒不是那把钥匙,那这一次,开启时光之门的钥匙又是什么呢,是暴雨?是车灯?还是113路公交车?
耽误了十分钟,回班时课前小测已经结束了,老师皱着眉盘问了两句,见江语乔和范凡一会儿揉腿一会儿撑腰的,摆摆手没再多说什么,倒是周奕唯一下课就跟上来,唠唠叨叨问个没完,江语乔懒得理他,他不肯走,远处尹雪凌又开始和肖艺吵架,忽然起身摔了笔袋,因为什么不得而知,反正是摔给江语乔看的。
周奕唯是尹雪凌的前男友,据传两人初中就是同班,在一起好多年了,结果刚升上高中就分了手,没过几天,周奕唯开始追求江语乔,整日不是写纸条就是送早餐,好长一段时间,班里都流传着江语乔抢尹雪凌男朋友的传言,于是尹雪凌和肖艺的矛盾也就越来越多,整日不是摔杯子就是摔作业,没个消停。
尹雪凌想摔的当然不是这些,她想摔的是江语乔,然而她敌对江语乔,又不肯放到明面上敞开了说,不是暗戳戳地和人嘀咕着“人家长得好看呗,我可比不上”,就是阴阳怪气地和同伴吐槽“这么卷有什么用,天天就知道学”。
江语乔的耳朵不是摆设,更何况尹雪凌本就是说给她听的,这些拿捏着腔调的话,江语乔听到过许多次,如今又来一轮,她火从心起,巴不得把尹雪凌倒掉过来,好好控控她脑袋里的水。
然而她深呼吸又深呼吸,到底还是把邪火压了下去,再怎么说,她已经二十岁了,和十五岁的小屁孩计较什么?
另一个十五岁的小屁孩还在缠着她问“你怎么了”,这句话简直能在烦人语录中排第一,江语乔一个字都懒得和他说,甩开他离开教室,周奕唯是块狗皮膏药,江语乔去哪他就跟去哪儿,一直跟到楼道尽头,江语乔正要发作,忽然听见有人喊:“江语乔?”
她回头,看见了向苒。
向苒拿着保温杯站在四班门口,江语乔见她似乎是看了周奕唯一眼,神色中有她未曾见过的戒备,没等她看清楚,向苒已经走了过来,用力握住她的胳膊:“你的腿好点了吗,还疼吗?”
她的眼里是轻柔的关切,看得人心里柔软下来,江语乔的腿一点事都没有,但也不是不能疼给她看。
周奕唯没见过向苒,上下打量她几秒,注意力又回到江语乔身上:“是啊,我就说嘛,你这样自己回家多危险,要不我送你回去?你放学怎么走?”
向苒闻声,瞪了他一眼,还能怎么走,冬天坐公交,夏天骑单车,她比谁都清楚。
见江语乔不说话,周奕唯自问自答:“这么冷的天,你得坐公交吧,哪辆车,113吗?还是698?”
江语乔:“关你什么事?”
向苒:“我也去公交站。”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顿了两秒,向苒补上一句:“顺路,要不我送你吧。”
这天刚考完试,各科都有要整理的错题,下课铃一响,班里的人消失了大半,周奕唯不紧不慢地收着书包,几个男生来搭他的肩膀,问他走不走,尹雪凌也在磨蹭,一本练习册翻开八百回,余光撇向江语乔的方向。
江语乔转着笔,一副不着急的样子,摆明了是在等人,周奕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们先走吧,我还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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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男生鬼喊鬼叫:“哟哟哟,能有什么事啊。”
尹雪凌哗啦一声拉上外套拉锁,忽然扭头问江语乔:“江语乔,老师天天上课夸你,说你进步快,你都做什么练习册啊,给我也看看呗。”
江语乔哪里答得上来,桌上练习册堆了两摞山,她一本都不记得。
见她装聋作哑,尹雪凌一甩书包带子:“怎么,舍不得说啊,我做了也考不过你,怕什么。”
肖艺哼哼着鹦鹉学舌:“我做了也考不过你,一天天的,不知道阴阳怪气个什么鬼。”
“你说谁呢。”尹雪凌炸了毛。
肖艺针尖对麦芒:“谁应我,我就说谁。”
肖艺是个一根筋的,看不出来尹雪凌的毛是被哪股风吹炸的,江语乔知道,但她才懒得管那么多,向苒来了。
尹雪凌和肖艺还在拌嘴,江语乔已经迅速收好书包起身,她大踏步迈出去半米,又猛地坐下,此地无银地捏了捏膝盖,吓得肖艺看过来:“你慢点,不是说腿疼吗。”
向苒站在门边,温柔地看过来,肖艺小声嘀咕:“是那个女生,你们之前认识?我怎么不知道,没见过啊。”
江语乔点头,又摇头,朝着向苒挥挥手。
周奕唯单肩背着包,溜溜达达从后门晃出来,路过向苒时,向苒忽然开口:“她不喜欢你。”
周奕唯一愣,有些恼:“你怎么知道,她跟你说的啊。”
没等向苒说第二句话,江语乔已经“挪”到门边,看到周奕唯,脸上的好心情顿时消散,挤出一句硬巴巴的:“你怎么还没走。”
周奕唯热脸贴了冷屁股,顿时有点上脾气,扔下一句“又不是等你的”,转身走了。
等江语乔回过神,向苒的手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覆了上来,许是被她抓住好多次了,江语乔开始慢慢习惯一些肢体接触,向苒的手轻轻托着她的胳膊,于是她的步子下意识顿重了些,看起来真像个病人了。
楼道台阶不好走,向苒的手向下移,从胳膊滑落至江语乔的手腕,马路上结了冰,更不好走,于是她的手抓住她的手:“小心摔倒,看着点路,这里有台阶”
向苒认真看路,一心看路,江语乔便不好挣开她的手了。
到了公交站,江语乔总算可以问:“你坐哪辆车,你家住在哪个小区?”
向苒指向公交车站牌:“698路,坐到松坪路口站,尚丽家园北区。”
“北区是不是只有三栋楼?”江语乔试探着问。
“不是。”向苒自觉上钩,“有五栋,我家是第五栋,在靠近北门那边。”
原本的217路改修,新增的698路从南到北串联起附近四五个小区,江语乔偶尔会坐这趟车去书店买教材,向苒家所在的尚丽家园离她家不算远,只隔着两条街的距离。向苒的班级是高一四班,住址是尚丽家园五号楼,她是活生生的,温暖的,不会消失的,江语乔安心了些。
“我坐113。”江语乔指给她看,“四站,到环栾城下,你不用送我了,太冷了,快回去吧。”
698路公交车摇晃着驶入车站,江语乔把她往车上推:“错过了要等一刻钟呢,快回家吧。”
向苒被她推着挤入人群:“你自己一个人,可以吗?”
“可以。”江语乔点头,“我家人会在公交站接我。”
说完,她愣了愣,好奇怪,这句话她似乎说过,也是这样一个雪天,也是在公交车站而听她说话的也是个女孩,打着伞
向苒会是那个借走她雨伞的人吗,江语乔抬头看,698路公交车缓缓驶入夜色中。
第40章2018-2013(6)
回到家,还未开门,已经能闻到煎香肠的香气,沈柳在厨房忙前忙后,听见声响探出头:“回来啦,路上冷不冷,快把衣服脱了,洗手吃饭。”
向苒等不及,换了拖鞋扑进厨房里,捏起刚煎好的香肠往嘴里塞,被爆开的油花烫了舌头,还挨了沈柳一巴掌。
“猴急猴急的,那晚两分钟小鬼还能把你索走不成,就那么馋?”
向苒笑嘻嘻地点头,咕咚咕咚灌下一大杯凉水:“馋死了,好香,是八里乡那家吗?”
她明知故问,沈柳装作没听见,耳廓泛上一层红,拿起抹布擦了两遍灶台才点头:“嗯。”
向苒闻声又去捏盘子里的香肠,嘴里念叨着:“真好吃,家里还有多少呀,我明天带到学校去,肯定很受欢迎。”
“没啦。”沈柳按着她洗干净手,又把她推出厨房,“都在这了,拢共就买了一斤,周末刚吃完,今儿个又吃,哪里还有。”
向苒哦了声,貌似不经意地说:“那就再买一些嘛,你不是也爱吃,魏叔的店就在铁道局家属院那边,离咱家也不远,你下班路过,刚好可以带些回来。”
沈柳正在用春饼卷生菜,也不看她,只是说:“年底了,我这几天在分公司统账,不去那边。”
向苒不死心:“那咱们就明天早上去,去吃早点,吃完我刚好坐公交去学校,那条街不是早点可多了吗,我想喝丸子汤。”
沈柳松了松口:“那行,你起得来吗?”
“起得来。”向苒打包票,“为了丸子汤,肯定起得来,顺便顺便还能买点香肠。”
她笑得不怀好意,被沈柳瞪了一眼。
八里乡香肠店的老板姓魏,名字叫魏慷,和沈柳是经人介绍,相亲认识的,据说两人几十年前还是小学同学,同一届,但是不同班,沈柳的班主任是魏慷的数学老师,魏慷开窍晚,萝卜头时期二十以内的加减法算了半个学期都没算明白,没少被沈柳的班主任数落。
这些事究竟是真的,还是魏慷为了找话题瞎编的,向苒无从考证,向苒只知道,魏叔很喜欢小姨。
至于小姨呢,她虽嘴上不说,旁人问起就顾左右而言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家里总是隔三差五飘出煎香肠的味道,后来魏叔的店面换地址,不知因为什么赔进去三十多万,小姨忙前忙后,帮忙请律师打官司,也没少费心。
但是飞走的钱很难再飞回来,因为那三十多万,魏叔的店到底没能开起来,又过了段日子,小姨再提起他时,他已经回老家了。
八里乡在很远的地方,向苒再也没有吃到过八里乡香肠。
如果魏叔没有离开原礼,他们两个会走到一起吗,向苒小口小口抿着粥,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沈柳。
八里乡香肠和超市里卖的火腿肠不一样,魏慷做的香肠肉块大,连筋,肥瘦四六开,不算干,但绝不腻,越是细嚼味道越浓厚,裹在外面的肠衣极薄,熏烤过后沾了柴火香,冷吃可以沾辣椒面下酒,热吃可以煎上五分钟,逼一逼油,闻到锅里有焦香味了,就能关火了。
沈柳说自己年纪大了,新陈代谢跟不上,每次做了都喊向苒多吃,实在忍不住就备一盘生菜叶子,说是绿色的东西能刮油。
向苒见她把生菜叶子嚼得嘎嘣响,嘀咕道:“丸子汤店就在魏叔店对面,这不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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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事情,其实你可以给魏叔提个建议,把配方调整一下,除了现在这种,也可以做些加肥的或是加瘦的,选择性多些肯定能卖的更好,而且吧我觉得你说话,他能听。”
沈柳像个小姑娘一样瞪起眼:“吃饭还堵不上嘴,那什么食不言寝不语,没听过啊。”
“没听过,谁说的?”向苒油盐不进,“不听老人言,多活一百年。”
第二天向苒起了个大早,拉着沈柳去喝丸子汤,丸子汤生意火爆,店里位子坐满了,店主不好意思地招呼着她们:“今个天冷,人多,实在坐不开,要不你们去其他家瞅瞅,或者带走也行,带走能做。”
沈柳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带走是来不及了,正琢磨着,向苒垫脚凑上来说:“要不我们买了去魏叔店里吃?说不准魏叔也没吃饭呢,我们带一份给他?”
沈柳若有所思,摇摆片刻后否决了向苒的提议,抬手推开她的脑袋:“就在这吃,你不是要吃吗,要吃就等着,等不到就去隔壁买个夹饼,大不了明儿再来。”
向苒还在嘀咕:“那还要早起啊,真不去魏叔店里吗,这要等好久吧”
正说着,身后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向苒回过头,看见时隔十一个小时,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江语乔。
老话怎么说来着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向苒下意识去拉她的胳膊,江语乔没有躲,几位大叔挤过她们到柜台前结账,江语乔顺势拉着向苒躲开几步,而后朝沈柳喊了句阿姨好,又回头看向向苒:“你们是不是没座位?”
向苒看人时,总喜欢眼睛对着眼睛,目不转睛的,惹人躲闪。店里人太多了,江语乔又和她离得太近,突然被盯住,心跳倏忽漏掉一拍,有那么几秒忘记自己在说些什么。
好在向苒及时开口:“对,店主说要等一会。”
她的呼吸扑在她的唇齿间,江语乔醒了醒神,慌忙错过脸指向远处:“不介意的话和我们拼一下吧,那桌只有我和我奶奶,桌子不大,但加两把椅子也够用。”
昨天晚上,江语乔闹着要喝丸子汤,还必须去店里喝,今早灵魂还在游走,空留个□□从床上爬起来,走一步颤三颤,逗得周文红直乐。
周文红笑话她:“腿都打不直呢,你这怎么出门?我去买,买了给你带回来好不好,你再睡一会儿。”
江语乔不肯,闹着陪她来,就要陪她来,没曾想刚坐下,就看见了向苒。
江语乔朋友众多,但格外亲近的不过那几个,时常围在身边的只有范凡和肖艺,周文红没见过向苒,笑着问:“小同学来吃早饭呀,小同学叫什么呀?”
周文红穿着一件老式红夹袄,头发一丝不苟,盘成发髻束在脑后,和人说话时笑眯眯的,脸上挂着慈爱温柔的笑,她符合向苒心中对奶奶的全部想象。
向苒的记忆中,奶奶的面庞和爸爸一样模糊,只记得她每每出现,总是在说些换汤不换药的话。
“你和小鹤,这也年轻,再生一个多好。”
“趁着小,再生一个,那向苒不也有伴了?”
“那你们不为我们想,也不为向苒想吗?那向苒孤零零的一个人,多孤单?”
这些话,奶奶日日念夜夜念,妈妈若是不应,她就会来拉向苒的手。
“来,苒苒和奶奶说,苒苒想不想要小弟弟?嗯?”
向苒摇头,她不想要,妈妈也不想要。
然后被掐了一把。
奶奶舌头一转,又道:“孩子小,她知道个啥,等长大了就知道我是为她好了,她不懂事,你俩心里不能没点数,知道不?家里得有个男孩,怎么能没男孩?”
除去“没能生出孙子”这件事,她还看不惯许多事,例如嫌弃沈鹤花养的不好,嫌弃沈鹤饭做的不好吃,嫌弃沈鹤只知道工作,也不顾着点孩子,没个当妈妈的样子每每她来,家里总是鸡飞狗跳,向苒因是个可有可无的孙女,也没得到过什么好脸色。要说恶毒呢倒也算不上,偶尔她赶集回来,也会给向苒带些饼干酸奶,然后扭头仍在告诫沈鹤——还是要有儿子。
和奶奶的聒噪比起来,总是烟不离嘴的爷爷就显得无比沉默,爷爷抽旱烟,醒着的大部分时间,面庞都隐在呛人的雾气中,他像是一尊窗边的雕像,永远弓着腰,翘着腿,只偶尔会突然开口,朝着奶奶大呵一声:“行了别说了!”
江语乔拥有的奶奶牌酱牛肉,奶奶牌红围巾,奶奶牌无条件的爱,向苒从来没有拥有过,丸子汤的热气蒸腾上来,一下一下舔舐着人的眼睛,向苒小声答:“奶奶好,我叫向苒。”
“向苒?也是我们语乔的同学吧,同班吗?”
“不是同班。”向苒摇摇头,“只是一个学校的,她她摔了一跤,我送她去医务室,就认识了。”
倒也不算撒谎。
“啊?什么时候的事?”周文红看向江语乔,“摔了?你摔哪了?怎么没和我说啊?”
“啊呃就是也没有。”
江语乔突遭盘问,顿时卡壳,向苒听她支支吾吾打哈哈,弯起嘴角咽下一大口丸子汤。这么多年,这条街上最好吃的早餐仍旧是丸子汤,配半张鸡蛋饼外加一小碟辣白菜,学生吃完,能原谅这个需要上学的世界。
向苒凑到沈柳耳边,仍在嘀咕:“小姨,你真不问问魏叔吃没吃吗,说不准魏叔真的哎呀嗯!哦!”
她话说到一半,又被沈柳拍了脑门,不小心咬到昨晚舌尖被烫出的水泡,痛得发出一连串怪叫,江语乔看过来,笑得明目张胆,向苒的脸红到耳朵根,忙端起碗吞下几口汤,周文红也跟着笑:“慢点不着急,别呛着,还有时间呢。”
正说着,江语乔看了眼表,发现说着说着话,居然都过去十分钟了,慌忙拽着书包站起来:“快走,要迟到了。”
向苒紧跟着起身,看见窗外698路公交车刚好驶入公交站。
“车来了!”她大声喊。
“啊?”江语乔看过去一眼,慌忙捡起手套,另一只手隔着桌子伸过来,抓起向苒就跑。
她的外套拉链没拉上,跑起来时向后翻飞,撞着向苒的衣角,向苒追着她的步子,故意问:“你的腿没事啦?”
江语乔忘了这一茬,在公交车前来了个急刹车,而后维持一脸凝重的哀愁,一瘸一拐地爬上车,刷完卡揉了揉腿:“好多了,还有一点点疼。”
向苒别过脸去看窗外,止不住地笑。
赶上早高峰,车上人很多,等了两站最后一排才空出一个空位,江语乔喊向苒去坐,向苒不肯,义正言辞:“你坐吧,你的腿有伤。”
江语乔无法拒绝,只好坐下,然后伸手去要向苒的书包,向苒摇头,还是那句:“不用,你的腿有伤。”
这一切的一切,让向苒很快乐。
对于向苒来说,月亮挂在那,看着就好,不一定要摘下来据为己有,可是当初自己独自走过的路,月光终于可以照进来陪在她身边,也未尝不好。
又过了一站,挨着江语乔的人下了车,江语乔连忙坐进去给向苒空出位置,向苒刚坐下,肖艺就蹦跳着窜上了车,远远看见她俩愣了下,跑来大咧咧地问江语乔:“你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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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上学啊?”
江语乔撑着头看她:“你俩不也一起上学。”
肖艺身后,范凡找到位置,熟练地拉开书包翻出作业本。肖艺的数学卷子往往是在神志不清的状况下瞎填的,交上去保准被老李头请家长,以防花季少女被没收零花钱,每天早上范凡都会和她一起上学,方便她对答案。
公交车摇摇晃晃不方便写字,肖艺也不嫌脏,一屁股坐到台阶上,趴在范凡腿上对得数,范凡已经很习惯了,一边帮她举着样本,一边小声叮嘱:“这里,写到这就行了,少写几步,会露馅。”
“哦哦。”肖艺及时停笔,又问,“你英语卷子写了吗?”
范凡反问:“你英语也没写吗?”
“写了写了。”肖艺连忙道,“就是写的吧反正ABCD都写了挺多的,哎呀我对一下嘛,万一上课被点就麻烦了。”
江语乔坐在后排看戏,见范凡数落她两句,像往日一样告诫她作业还是要认真,又像往日一样翻找书包拿出英语试卷,江语乔笑笑,胳膊蹭到衣服,每到秋冬就复发的荨麻疹刺痒起来,她下意识去抓,被向苒握住了手。
向苒拉过她的手,将袖口卷起一层,露出被蹭得发红的手腕。
“荨麻疹吗?”她轻声道,“不要去抓,越抓越痒的。”
这话许多人和江语乔说过,江语乔左耳进右耳出,从不往心里去,但是向苒声音轻柔,她的声音也跟着慢下来:“但是,很痒。”
江语乔小声抱怨,像在撒娇。
向苒翻找书包,翻出一个蓝色小圆盒,打开,清凉油的味道飘上来,江语乔伸手去接:“我自己来吧。”
向苒像是没听到,拧开盒子又握住江语乔的手,一点一点把清凉油涂在手腕发红的肿块上。清凉油是凉的,触肤时有些许冰,被向苒指尖上的温度融化,很快覆上一层温热,过了一会儿有风吹过,温热消散,凉意又泛上来。像是江语乔起起伏伏的心绪。
向苒垂着头,专心致志地帮她涂药膏,她离得太近了,近到江语乔可以看清她的睫毛,她鼻尖上的小痣,下唇一块白色的干皮微微翘了边,原礼的冬日总是干燥,只一个晚上忘记涂润唇膏,嘴上就会生出干皮。
清凉油的味道泛上来,有些刺鼻,江语乔并不喜欢,但她没有躲。
她轻轻叹出一口气,向苒手一顿,抬头询问:“怎么了,痒吗?”
“没没事。”抬头时距离更近,江语乔连忙错开眼。
向苒垂下头,哄孩子一样吹了吹江语乔发红的手腕,头发从肩上垂下来,蹭过江语乔掌心,江语乔哆嗦了一下,惹得向苒再次抬头:“怎么了?”
“你怎么了”明明是一句很烦人的话,可是向苒询问她,她却只觉得紧张。
向苒还在看她,越看,江语乔越紧张。
可她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怎么了?
是因为清凉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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