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并不是一次成功,谈书銮眼睁睁目睹着病床上的人迅速消瘦下去,睡着时也不安稳地皱着眉心,呼吸机里白雾渐消渐长。
简直是噩梦,没有噩梦会比那一刻更恐惧。
谈善被保护得很好,从小到大吃过最大的苦是小时候滑冰摔跤。生病后身体上的的痛苦没有任何人能和他分担,他又太懂事,抽血吃药不管做什么都顺从地配合,配合到让谈书銮感到绝望。
他第一次感受到谈善的挫败是在对方对着历史课本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他甚至不能背出完整的朝代顺序表,这是他四岁前就能做到的事。
现在他第二次在谈善身上感受到挫败,因为同一件事。
谈书銮心肝脾脏肺狠狠地揪做一团,他伸手去抱谈善,说:“不管发生什么,不是你的错。”
谈善低着头:“可是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没关系。”谈书銮拍拍他的肩,说,“重要的是以后。”
——重要的是以后。
谈善很快冲他笑了一下,他打车离开,拉开车门前拎着矿泉水冲谈书銮挥了挥手,意思是“再见”。
冬末,道路两边树木凋零萧索,车上的风吹得脸疼。
“明天我们去见外婆。”许一多在电话里说,“你找她肯定是因为鬼的事呗。”
谈善:“谢了。”
“我俩谁跟谁,你跟我说谢谢。”
许一多在狂风中嘶吼:“我要问你个——事!”
“我女朋友又生气了,我包也送了,电影也看了,愣是没给我一个好脸色。”
谈善没忍住笑了:“你为什么又把她弄生气了。”
许一多:“她喊我洗水果,我正打游戏,她就生气了,说我一天到晚只知道打游戏。”
“那确实是你的错。”
许一多流下两条宽面条泪:“我群里问了一圈,都单身,一群出馊主意的,让我买个榴莲或者搓衣板跪跪,没一个靠谱。要不你给我出个主意。”
谈善比他更发愁:“我也老是把人弄生气。”
这句话里的含义不可谓不丰富,许一多先惊了一下,又不太意外地说:“从小我就觉得你与众不同。”
“我感觉他生气肯定比我女朋友可怕。”许一多缩了缩脖子,鬼徒手捏爆人头的阴影挥之不去。
他俩齐齐叹了口气,谈善发表具有前瞻性的讲话:“他马上就要惹我生气了。”
“这你还能未卜先知?”
谈善不答反问:“什么东西在响?”
许一多往背后看,一只丑青蛙坐在茶几上,义愤填膺地叫。他心情复杂,深觉丢脸:“我女朋友买回来的,吵得很。”
小青蛙就说一句话,许一多泄愤地按它脑袋顶上的按钮,按一下那句机械音重复一遍。
隔了半天,谈善忽然乐了,问:“许一多,在哪儿买的,我也想要。”-
长时间在太阳底下行走还是不可避免会造成损耗,鬼伸开五指,端详了一下自己的身体。他最近总觉得自己没有想象中虚弱,他本来以为的状况都没有发生。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迈入这间公寓的刹那,从体内流失的力量又会迅速回到身体里。
但他目前仍然面临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
谈善双手交叉,静静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我。”
鬼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这和他没有关系。鬼没有和另一个人分享自己痛苦的习惯。
一天中的大部分时刻鬼都能控制自己,总有少部分时候不能,他尽量减少了一切身体接触以免令自己失控。这建立在谈善不要总靠近他的前提下。
鬼隐隐感觉自己处在深渊的边界,谈善背对他时会显得诱人,他往吐司上抹沙拉酱时会低下头,白皙的皮肤顶起颈骨。鬼喜欢观察那里,有掌握他的脖颈就会掌握他呼吸的错觉。那让他联想到一些容易偏离轨道的游戏,他时常想把对方掼上床头,做一些早就想做的事。
他想和对方融为一体。
他知道对方的体温很高,能将他身上的每一寸冰冷皮肤融化。
鬼忍耐着,克制着,在谈善看不见的地方露出尖利的獠牙。另一颗心在黑雾皮囊下蠢蠢欲动。
鬼露出微笑。
他认为至今为止自己都十分成功。
他对任何不受控的情况感到焦躁,譬如此刻。
大理石桌纹的台面花纹斑驳,谈善坐在上面,双腿悬空小半截。他看了看鬼,说:“我有点累,你可以抱我去沙发吗?”
鬼当然摇头。
事实上人性和本性已经撕扯得他头痛,他不知道一旦开了先例自己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事情。
谈善意料之中地“哦”了一声,他的反应太平淡了,吐出几个字:“你不喜欢我了。”
鬼牙齿“咯吱”地响,他受到重击,眼珠又盖着一层深红,他用阴冷的口吻耐心为自己申辩:“怎么会。”
“我爱你。”鬼轻易地说。
谈善不咸不淡:“哦。”
电视里正在放肥皂剧,吵闹得令鬼心生烦躁,他眼珠不正常地转动,余光捕捉到谈善手边一只巴掌大的青蛙玩具。
他不喜欢任何有体温或者无体温的东西距离谈善太近,他竭力把滋生的阴暗塞回去,为此不得不背过身。
谈善没管他,不如说从鬼拒绝和他接触的那一秒他就这么个冷静的态度。他琢磨半天终于找到按开丑青蛙的开关,用力地按压。
丑青蛙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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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大叫:“宝贝长宝贝短——”
鬼表情空白地转身。
开着暖气,谈善穿了棉质长袖和睡裤,坐在大理石台面上,小腿垂下来晃荡。他刚洗完头发,湿漉漉地遮住额头,也没看鬼,专心致志用手去戳那个丑青蛙的后背。
丑青蛙卡顿一下,顺畅地吐出后半句:
“宝贝生气你又不管!”
鬼脑袋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突突地跳。
“宝贝长宝贝短……”
偏偏谈善可能是故意,也可能是故意,坐在吧台上,抬起眼睛,心平气和地学:“宝贝生气你又不管。”
46
鬼喉结无意识地往下一滚。
光线是一团浮动的白,四肢修长的少年沉在酒柜和吧台夹角处的阴影里,微微低着头,用手去拨弄那只青蛙。棉质长袖和灰裤颜色都浅,衬得脸庞异常柔软。
宝贝长宝贝短。
宝贝生气你又不管。
他咬字非常的轻,说完就把注意力再次移到玩具青蛙身上。似乎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有趣,所以重复一遍。
但鬼心里刹那遍布蝉鸣和蛙叫,叫声振聋发聩,吵得不再跳动的心脏都隐隐收缩起来。
宝贝。
——没有不管。
鬼眼珠黏在他身上,从喉咙里撕扯地发声,发出的声音只有自己一个人听见:“宝……贝。”
这才是他庞大地宫中唯一的珍宝。
谈善没有听见,自然也没有理会。他半侧身背对着鬼,一手撑在石台上,睫毛疏密地垂下。过了一会儿,把自己哄好了,又抬起头来看着鬼:“为什么。”
鬼不受控制地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天花板上的灯亮得过分了,鬼将自己日思夜想的人看得一清二楚。他长高了点,抽条的骨骼在身躯里生长发芽。宽大领口掩住半截平直的锁骨,是少年人最青涩美丽的时刻。
鬼在心里叹息。
“我和从前不一样。”
谈善:“我没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想到什么他又特意补充:“就是凉了点。”
鬼哑然。
谈善脚上半穿不穿的拖鞋掉下来,“嗒”一声砸在瓷砖上。他仍旧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拖鞋,没头没尾地说:“你以前都不会拒绝我。”
“轰隆。”
鬼听见自己身体里坍塌的巨响。
他散在一团薄而黑的雾气中,很快整间房子阴森下来。湿冷顺着脚踝骨往上攀升,谈善侧身,鬼将他从台面上抱了下来。
“冷么?”鬼低柔地问。
他衣襟上织物死气沉沉,靠近时左胸膛静谧无声,没有心跳。
谈善将头压在他胸口,说:“还好。”
鬼并不拆穿他的谎言。
谈善踌躇了一下,还是问:“有人挖开了你的墓,偷走了里面的东西。你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吗。
鬼:“都是死物。”
“我会取回来。”
鬼撩开他的额发,那道开刀后的口子长好了,看得并不明显,鬼依然觉得刺眼,漫不经心地接上后半句:“不是现在。”
谈善抓住他衣领的手一紧,又松开:“需要帮忙吗?”
“不需要。”
鬼说不需要大概率是真不需要,谈善垂着眼睫,不发一言。
他难过的时候就会这样。
鬼觉得他可爱,去蹭他的鼻尖,改口:“到时候再说。”
“死人的东西,又在地下埋了那么多年,阴气深重。”鬼笑容诡谲,逐渐扩大,“事有因果,不必我亲自动手。”
谈善想问是什么样的因果,但鬼不欲多说,他眼白的地方泛出根根血丝,爬满整个眼球。瞳仁缩成针尖似的一点——看起来像内里碎掉的血色玻璃珠。
谈善突然支起上半身,和他对视。
鬼哄他:“闭上眼,一会儿就变回来了。”
谈善用手摸他的眼眶骨,一声不吭去亲他的眼皮,闷声:“这样也好看。”
他回到熟悉的环境后更柔软也更主动,对鬼有难以言喻的致命吸引力。鬼心底欲-望饱胀得如同吸了水的海绵,每听他说一句话就胀大一分。
要吞掉他才行。
鬼单腿跪上沙发将他放上去,手臂却收紧了。
谈善微微挣扎了一下,沙发很快陷了下去。他被半圈在怀里,显然没搞懂鬼要做什么:“你不放开我怎么下来?”
鬼索然评价:“瘦了,看起来很弱。”
做的时候会昏过去吧。
“……”
谈善:“也没有很……吧,跟你不能比。”
鬼练骑射他搞体测,鬼杀人他跳绳,根本没有可比性。
谈善想了想,还是决心为自己辩解:“我高一拿过长跑冠军。”
“你要看那张奖状吗?”
鬼轻轻地挑起眉。
“好吧,也不是一定要看。”谈善深吸了一口气,抓了抓头发,又去抓自己发烫的耳朵,“我是想说……”
鬼兴味道:“想说什么?”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鬼抵了抵犬齿,谈善伏在他耳边,轻轻:“做不做。”-
徐流深偶尔会在午夜梦回时想起明光殿前那一幕,外邦上贡来的石料水青,千里迢迢运来,垫在天子脚下做了千千万万不起眼的地砖之一。
明光殿殿门敞开,徐琮狰在王位之上,他左右两侧侍卫一人手中执弓,另一人手中拿箭,箭身尾羽鲜丽。
日光针扎进眼中,徐流深看不清对方的表情是否如同当年杀死他母妃一样。
他记得一切细枝末节的东西,手掌上粘稠的血,匍匐请罪的宫人,拖下去的尸体……还有弯腰的太监手上明黄卷轴。
他孑然一生走至他君父面前的,最后的旨意。
“殿下,接旨吧。”老太监对他说,“王上许诺您的战利品。”
风歇云止,大好晴天。
从此以后许多年。
许多年。
故人相对不能识。
……
而他此刻严丝合缝在自己怀中。
鬼忍不住喟叹。
他其实有一点过分了。
浴缸里的水满到溢出,谈善呛了口水,他五指原本牢牢抓住了浴缸两侧。鬼长发海藻一般铺满水面,他一手将湿发往后撩,抬起眼梢,五官透着厌倦的冷:“抱我。”
谈善几乎没有犹豫地松手去抱他,失去了自己最后的浮木。
“不管你,变成什么……”他五指插入鬼长发中,因疼痛和寒冷皱起眉,却还是费力地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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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我,都……爱你。”
鬼无声地注视他,瞳孔中倒映出他的影子,交织着晦涩和情-欲。
——本宫应该说什么,但实在是太冷了。本宫身体里的每一块骨头都是暗青色,长出绝望的霉瘢。
鬼的手从谈善打湿的长袖下摆伸了上去,途径后腰,压过他每一寸脊椎骨。雾气深重,他唇深得如同饮过鲜血,形似剪报上一道乌沉薄影,将浴缸里的人彻底覆盖。
谈善整个人控制不住往下滑,后背脊柱骨抵到冰凉瓷砖,在快要溺水的那一刻又被捞出来。求生的本能令他想要挣扎,他不断喘息,抓住鬼的长发竭力想要后扯。
“本宫……”
谈善所有的动作骤止。
鬼发出泣音:“觉得……冷。”
一定很冷。
他在冰冷的陵墓下,在没有一个人回应、漆黑一片的地下腐烂,没有人理他,没有人找到他。
等他很多年后醒来,和他一样对世界感到陌生的时候,他也并不在他身边。
头顶浴室灯光晃动,谈善用力眨眼,眼里水光闪过。
他失去一切反抗的力气,手指顺着鬼长发往上,抱紧他,沙哑而柔软:“我在你身边……殿下。”
从此以后,我都在你身边。
47
谈善猛然惊醒。
深色窗帘牢牢闭合,卧室床头廊灯开着,暖色调的黄。他一时还不适应这么强烈的光线,抬起胳膊肘遮挡,恍惚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
斜立穿衣镜浮起灰白残影。
谈善翻身坐起来,后腰即使在布料上摩擦都令他倒抽了口冷气。他没敢下床,怕直接跪下去。等他真坐起来脚尖落地,浑身筋骨牵连着痛,饶是再有准备还是:“嘶。”
巨大穿衣镜照出他整片后背,有地方擦破了皮,肋下有指痕,靠近颈骨的地方抵在浴缸边缘太久,轧出半个巴掌大淤青。
“……”
谈善往头顶套上衣,侧身看了眼,没忍住用指尖试探着去碰,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鬼捉住他手腕,弯腰去看他后颈,很快,冰凉指骨覆了上去,轻缓地揉。
他垂着眼睫,不知道在生什么气。
谈善在心里叹气,拉着他衣袖去亲他,位置估算错误,亲到他下巴,“没多久就消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谈善说:“你好像变深了。”
鬼脸色稍霁,唇瓣在他后颈不带情-色意味地贴了贴,应了一声。正午太阳太毒,他恹恹地缩进了床头红玛瑙石中。
“当当——”
闹钟响了,是待做事项提醒。来自学校春季开学的选课通知。
谈善双腿盘坐在床上,进入学校教务系统页面选课。点开的那一秒他就意识到自己又忘记密码,不得不登录邮箱找回。邮箱点开后他简单清理了几封往来邮件,点进垃圾邮箱,再次发现来自“用户3182784”的邮件:@Tan,H×A.
谈善猛然想起被自己遗忘的事,他眼皮猛然跳动起来。
H×A。
网站被顺利登陆。
论坛功能一时没办法彻底搞清楚,但谈善最先关注到了私聊,里面躺着一百多条未读消息,很多人给他留过言,问他这件家传的宝贝是不是正品,大概在什么朝代,他给了客观的意见,让他们带着东西去专业机构做鉴定。
最后一条消息回复停在两年前的午夜,他做手术中途。
是一位账号已注销的用户发来的照片,诸多消息中,唯独这一条十七岁的他置顶了。
四周静得谈善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红蓝交错的网站背景在眼前无止境地放大,未知在刹那狂扣他心门。
【用户已注销:你好,请估价】
谈善点进对话框,照片内容映入眼帘。他毫无准备,大脑轰然。
照片被模糊处理过,是块分裂的方形印章——顶光白灯下,鲜红底座被破坏得几乎看不清具体字样,其上附着蚊蝇小字。
谈善直勾勾盯着那张分辨率极低的图片,压在鼠标上的手抖得如同癫痫发作。
古代城池之间需过关卡,他收到过一份重礼,能在城与城之间畅通无阻。姜城池近一百七十座,能急调当地兵力上千,受地方官最高礼遇。
而它现在面目全非,“涧”字消失在坑洼不平玉面,再难窥见当初华光。
谈善齿关节“咯吱”作响,眼前冒出大片黑色。他用左手去固定键盘上的右手,竭力下滑。
在晃动页面中他看见了自己两年前未发送的回复,是一行甚至慌到打错,又多次中断没来得及发送的消息:
“你%5*好,请问你(在社么地方6见到这对我……”
你好。
请问你在什么地方。
见到过这枚王世子印。
……这对我很重要。
谈善额头抵在电脑屏幕上,心口被钝刀缓慢地剜走一块肉-
“整个村庄位于扬沙县城西北,村中多泥瓦匠,一年前一名外籍老板看中当地喜山下空地,高价买下办厂,施工队一铲子挖下去挖出一座陪葬墓,铜钱和金币水一样哗啦啦倒出来。县政府动作很快,立刻就立了警戒线。”
“两年前突发横财的十四个村民,人都在这儿。”
谈书銮拿笔在上面挨个画“×”,皱眉:“死了十个?”
“十一个。”
警官手里十四张死亡证明复印件,一阵寒意涌上心头:“今早脑溢血拉去医院,抢救无效。”
“都是正常死亡?”
“是。”
这十一个人死前都求助过心理医生,或者找过神婆道士。活下来的三个人中有一对夫妻,剩下那个在精神病院,叫刘全。
刘全女儿还因为她父亲被江湖骗子骗走十几万去派出所报过警,有立案记录。
谈书銮一张张翻:“接警的警员怎么说?”
“说刘全一看就精神不正常,跪在派出所门口求他女儿不要报警,把那江湖骗子看作再生父母。要转账就转账,两个月里转账金额零零总总高达二十七万。”
谈书銮:“他哪儿来这么多钱?”
警员吞吞吐吐:“没查了。”
“去精神病院问问不就知道了。”
玻璃门上倒映出少年人影子,谈书銮捏着纸张的手一顿,表情变得无奈。
“你没去医院复查?”
谈善走进来,拇指和食指拿着手机两端,把许一多传给他的构建图放在谈书銮面前,连着那张在他手术期间错过,出现在询问中的用户头像,轻轻:“哥,姜王陵被发现的时间在两年前,而不是一年前。”
两年前有人走近庞大地宫,先一步挖开墓室,偷走了墓主人的随葬品。
那里葬着姜王寻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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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子尸身,还有等待千年的一只鬼。
百叶窗间隙落下大片金色阳光,他看起来像是想哭-
“你……”
谈书銮开了车窗通风,最终什么都没有问。他将车载音响关了,扔给谈善一颗包装精巧的巧克力。
“一会儿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半小时。”
谈善将锡纸拨开,糖化在唇齿间,苦得他作呕。
车开上小路,颠簸难耐,他下车时当真干呕,就是没吃什么,吐出来的全是酸水。
精神病院在郊外,冬末,难得出太阳,疗养院护工推着蓝白相间的病人出来活动筋骨。草坪上有人放风筝,线拉得十分远。
“刘全啊,五十七了。他女儿去年年末出国,就把他送来我们这儿照顾。”院长在前面带路,说,“他脑子出了点问题,半夜喜欢坐在楼梯间,跟不知道什么东西说话。”
“都送我们这儿来了,脑子还记得什么事。”
院长用一把粗大得钥匙开铁索,陪着笑说:“他属于高危病患,有狂躁倾向,我们怕他伤害护工和其他病人,就把他关起来专门送饭。”
“我们院里其他病人没这样,谈议员您放心,我们疗养院是有正规经营许可证的,绝对不会虐待病人。”
谈书銮不轻不重地看了他一眼。
院长霎时不开腔了。
谈书銮一只手搭上谈善肩膀,低声提醒:“他精神不稳定,怕突然做出什么攻击行为,保护好自己。”
没有开窗通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味道,药剂混合着腐烂花束,粘稠滞闷。
谈善关上门,后背靠在冰冷的铁门上。他不太舒服,胃里翻江倒海,脸色白得跟金纸一样,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把头抬起来——被强行控制在床榻上的中年男人瘦成骷髅,眼眶凹陷下去,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
刘全。
他看起来是个非常普通的中年男人,精神状态没有院长说得那么糟糕,一直用戴着束缚器的手去抠锁着的窗,有人进来也没有被惊动。
为了防止精神病人自残或者跳窗四周没有尖锐物体,桌角被磨钝,锁孔不可能靠人力破坏。
“砰砰。”
刘全试了半天,突然猛地用头去撞击玻璃,一只眼珠贴在玻璃上,撕心裂肺:“鬼鬼鬼!有鬼——”
“什么鬼?”
禁闭室常年没有第二个人的声音,寂静几乎将刘全逼疯。在这个平常的午后,他突然听到了其他的声音。
他咧开嘴,手扒着窗回头,窗上留下一道恶心的口水印。
铁门将进来的路堵死,进来的人看上去不大。他没什么表情,戴着帽子,五官分割在阴与影的交界处,手上攥皱巴了一张纸。
“什么鬼?”他又不怎么耐心地重复。
刘全坐上床,去揪纸筒里的卷纸,抽出来又撕碎,雪白纸张碎屑落在地上,铺了一层白丧。他眯着眼,这才仿佛把来者的脸看清楚,紧绷的肩颈垮下去,嘀嘀咕咕:“不是,不是,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谈善唇角狠狠一扯。
“什么鬼。”
刘全笑嘻嘻地松手,卫生纸全落在地上:“没有。”
谈善转了转手腕,朝他走过去,无声笑了:“是吗?”
刘全眼珠神经质地一缩。
阳光折射,寒冷的银芒在对方长袖冷漠地闪过。他只是来精神病院求清净,并不是真的神经失常,刘全下巴错位地响,举起拳头“嗬嗬”挥过去。
先动手就不怪他了。
谈善生挨了这拳,身体一晃站稳。他舔了舔牙齿,袖子里巧克力锡纸飘下来。
刘全根本来不及反应,傻楞了半秒,“砰”被捶在墙头。
妈的。
压在他耳边的人吐字清晰:“我耐心不好,一分钟。”-
监控室内院长心惊胆战,不敢回头看。老天爷,这可是谈议员的亲弟弟,要是出了事他整个疗养院都他妈要完!
谈书銮坐在宽大的靠椅上,左手搁着一杯白茶。他四平八稳地坐直,双手交叉在小腹处,指了指监视器,略一挑眉:“我看他精神很好,你们院里的精神病证明都这么开的?”
院长腿一软:“是是是他给了我们一大笔钱——”
“啪!”
谈书銮手里几厘米厚的纸全甩他脸上,冷笑:“滚去警局!”
院长冷汗涔涔,他一屁股坐下去捡地上的纸,再抬头去看时坐在靠椅上的青年恢复正常,他身边男人身材极高大,高山巍巍一般立在他身后,低笑了一声:“生这么大气?”
谈书銮抵着太阳穴,取下银丝眼镜,平静地一视同仁:“冯寅错。”
“滚远点。”-
“两年前我在家里院子里打井水找了村里另外七个兄弟帮忙,挖了……嘶……挖了大概三米挖到一块古砖!”
“怎么都挖不下去我们就用炸药炸开了——”
“棺椁的木头味道很奇怪,里面泡着褐色的液体。我们村长说那是尸液,用来保存尸身,我们应该挖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让我们不要声张,也不要惊慌,他来处理,我们只管闭嘴拿钱,到时候里面的东西大家一起分。金子玉石什么都还好,其余的一定要记得打碎了再卖。村里刚好有开采玉石的矿,也没人发现。”
刘全坐在审讯室室里颓然地搓了把脸:“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我是……是后来才知道那是一座王侯墓,我们运气太好了,一铲子下去挖到了主墓室。”
这桩倒卖文物的案子终于要水落石出,冯昇手压在刀疤上,被盗墓贼砸得那一下还隐隐作痛。太无知了,他强压怒气问:“村长叫什么?”
“周富光。”
刘全喃喃:“周……富光。”
他被压着肩膀出审讯室,跟他打了一架的年轻人刚做完笔录,后者突然沙哑地开口:“刘全。”
“除了金币铜钱,你们还看到了什么?”
刘全脚步一顿。
他背对着谈善,被手铐铐住的双手发着抖。侧面是警局“正衣冠”的长镜,不用回头余光都能看见那张熟悉,令他精神恍惚的脸。
“鬼。”
“我们在棺椁上,看见了……”刘全直勾勾地盯着谈善身后,吞了口唾沫,惊惧地,不成字句地说,“看见了……鬼。”
“有鬼!有鬼!不是我干的,我没有你找村长是他把钉子——”
他身体里爆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挣脱压着他的警员往外冲,踉踉跄跄跑下台阶,摔了一跤迅速爬起来,一脚踏上大马路。
警局外十字路口红灯骤变,货车司机拉手刹。
“砰!”
巨大撞击声。
深夜,头顶没有星星。
警笛狂鸣,救护车声音近在耳边。谈善追出去的脚步刹那停下,他欲拉的手收回,手撑在膝盖上,很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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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出一口气。
——鬼并没有出现在他身边。
刘全出现了幻觉,在过去两年间他大概不止一次出现过幻觉,甚至因此对妻女大打出手。妻子忍无可忍,一年前和他离婚。
匆匆而至的警员往外跑,慌乱中有人推了他一下,谈善如梦初醒地站稳了,撑着台阶缓慢地往下坐。
什么……钉子。
“垫垫肚子。”谈书銮递给他三明治和咖啡。
谈善实在吃不下,脱力地摇了摇头。
谈书銮问他:“还去吗?村长周富光家里。”
谈善双手捂着脸,从牙缝中豁出一个字:“去。”
扬沙县城距离这里三百多公里,高速走完转省道,省道完走乡下小路,再到底下的村。高速谈善开,他刚拿驾照没多久谈书銮不放心,一直盯着,小路实在不好走谈书銮开,统共也走了七个小时。
正好路口有辆拖车开出去,谈善揉了揉满是血丝的眼睛,问:“你们……村长住哪儿?”
“村长啊,这么晚了你们还找他有事。”
拖车司机遥遥一指最高的亮灯处:“那儿,地势最高的地方。”
“等等。”
谈书銮正要走谈善又问:“他一个人在家?”
“不吧,他后娶回来的老婆也在。”
拖车司机心一凛:“你们问这个干什么?”
后面一辆车按喇叭,拖车司机定睛一看,好家伙,上十辆车跟着,有警车也有私家车。他不敢再看,匆匆踩油门走了。
“他后娶回来的那个,祖上出过道士,叫齐珍云。”谈书銮多嘴了一句,“刘全提到过。”
谈善没说话。
村长周富光的家在整个村里地势最高的地方,三层乡下小别墅顶楼开着灯,夫妻俩没睡。周富光戴着老花镜用放大镜看世界地图,齐珍云给他放了洗脚水,催他洗脚睡觉。
周富光嘴上应着,动作却没停:“我看着哪儿好。”
齐珍云说:“哪儿都好,这么多钱……”她冲保险柜努努嘴,“还有金子,什么地方去不了。”
周富光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舍不得:“你不懂,人老了还是要落叶归根。”
“那铁索跟铜镜都给挖墓的人掘断了,这一时半会儿没找上门算你命大,还留这村里不是等着人报复吗?趁他找人的功夫顾不上咱们,走了才是”
齐珍云嘴快:“要留下你留,反正我要走。”
周富光叹了口气,拿下老花镜放回盒子里:“我总觉着不安心。”
“事都做了你跟我说不安心,安心才是不正常。”
“要不是你找我爸,他还不稀得做这种断送福荫的事。”
齐珍云:“周富光你要是个男人就别后悔,逢年过节叫人在我爸坟前烧纸磕头,不磕够一百个我齐珍云跟你没完。”
“我快六十的人了。”周富光将腿放进脚盆,他腿上也长了老人斑,“半只脚踏进棺材,也没什么可后悔。”
齐珍云得了他的准信眉开眼笑,又殷勤地去给他擦脚:“这样才对。”
门响了。
“你好,有人在吗?”
周富光和齐珍云对视一眼,后者下床穿了鞋去开门:“这么晚了弄啥子——”
“倒卖文物,请二位跟我们去警局一趟。”
齐珍云死死按着门,脸色煞白:“你们……你们搞错了。我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文物。”
一面铜镜中倒映出她尖削下巴。
谈书銮碾灭烟,将铜镜背面铭文对着她:“楼梯上踢了一脚,顺手带上来了,解释解释?”
“请警察进来吧。”
周富光摸索着将老花镜戴上,呼出一口浊气:“我们都认。”-
刘全家的后院堆满杂物,清出来时已是黎明。天将亮未亮,人身上都是潮气。
谈善坐在距离那口枯井十米远的地方,真清出来了却不敢看。
周边种了一棵橘子树,早枯死不知道多少年,不会开花也不会再结果。刘全把它砍下来,树墩塞进了井里,移出来费了点功夫。
周富光戴着手铐指认现场:“两年前吧,当时村民告诉我这里挖出了古钱,我来一看确实是,就把里面挖通了,偷出去不少东西。”
“你不知道这是违法犯罪?”
周富光淡淡一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他一直在看站在井边迟迟没有往下看的年轻人,后者低着头,冲锋衣拉链立起来,遮住了下巴。
晨雾深重地压在他背脊上,他和这里所有为找到墓室而高兴的人都不一样,他沉默着,盯着那个黑黑的,深不见底的洞,放在口袋里的手在颤抖。
警察压着周富光往车上走,他路过了,忽然说:“别下去看了,骨头上我们钉了铜钉,三十二颗,七根铁索,我都记着。”
谈善手掐进掌心,简直没能感受到疼。
周富光说:“我们怕他出来,他还是出来了。”
年轻人没说话,周富光上了警车,想起两年前的深夜,七个毛头小子冲进他卧室,兴奋地说自己挖到宝贝了。
他披着衣服打着手电爬梯子下井口,水没涌出来,倒是见着一个青色长裾的年轻男子,华服乌发。土腥味那么重,他害怕得直抖,站也站不起来,手电掉在地上“哐当”一声响。年轻男子坐在自己的棺椁上,听见动静转过来看他。
遍地都是金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巨大宝藏堆满耳房墓室。
“你要什么?”
对方笑了一笑,暗沉地宫亮得如同白昼:“我想请你找一个人,大概……”
他想了想,回忆道:“十七八岁,是一个……”
“很……”他又笑了,说,“我不记得了。”
“他会来找我的,你当作没见过我好了。你想要什么,我赠给你。”
周富光闭了闭眼,上车前停下脚步,“咚”一头撞在警车上。
他额头上的血顺着眉毛流进眼睛,身体软绵绵地倒下去,半仰着头,最后一眼看见了那只鬼,鬼身上没有锁链,说自己许多年没有跟人说过话,问他有没有娶妻-
井没办法下,谈善脚生根地扎在边上,呼吸跟吞了一千根针似地痛。
他熬了一整夜,眼睛里面都是血丝,眼压高得厉害,心脏跳得也快。谈书銮喊了他好几声,他突然回过神,沙哑地回:“怎么了?”
谈书銮戴上手套:“底下炸成那个样,没办法进。没你的事了,你回家,今天十五,记得跟爸妈打个电话。”
十五.
谈善猛然被戳了一下,拔脚就走。
他走完才发现两腿站麻了,差点往底下跪,被谈书銮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谈书銮抓住他胳膊才发现他抖得不成样子,拧起眉:“谈善?”
谈善抹了把眼睛,很快冷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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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回去。”
刘家后院连着祖祠,两年没打理荒得厉害。院子里除了那株并不高大又枯死的橘子树外倒是活了两棵槐树,两棵栽得密,地上树干分开,地下的根茎早纠缠在一起。
其中一棵顶上站着乌鸦,绿豆大小的眼睛注视着打破村子宁静的陌生人。良久,它拍了拍拍翅膀,从树上飞走了-
一路上谈善根本没办法睡觉。
他也不知道鬼会不会跟过来,大概是没有,不然他应该会出现。
高速路口封闭了一阵,久雨乍晴起大雾,到中午才能走。车流全部往乡道上驱散,路边上有人卖梨子和冬枣,黄的梨,褐红的枣,拖车拉了一筐又一筐。
鬼应该也没吃过这些后来才出现的东西,谈善下车要买,称重完扫码的手僵在半空。卖枣儿的大叔以为他不想要:“怎么了,这枣儿和梨都甜得很,自家种的,没有打农药。”
谈善接过塑料袋,一声不吭付了钱。
他坐上车,车流缓慢地超前移动。一辆辆私家车摆满高速公路,龟爬一样前行。
远处山路崎岖,金光穿透云层。
谈善望着手里的枣儿,后知后觉地想——哦,鬼变成了鬼,所以没办法吃下任何东西。
以后不管他看见吃的喝的玩的想和唯一想要分享的那个人分享,他都会经历相同的清晨。
谈善捏紧了塑料袋,手上勒出一道红痕。
——他心里突然有极其疯狂的念头,那念头在心里撒豆成兵,犹如燃烧野火,越烧越旺盛-
下午快两点,室温最高的时候,谈善推开家门。
他两手空空,撑着鞋柜换鞋,抬头时眩晕了一瞬间。很快,更大的恐惧攫取了他。
走前他没关暖气,确保室温升到鬼能够自由活动觉得舒适的程度。虽然可能并没有用,但他依然做了。
暖气关了。
寒冷如影随形。
谈善惊出一身冷汗,梭然抬头。
“徐流深!”
每一间房间空荡荡,没有人回应他。
谈善又喊了三四遍,他简直遏制不住内心的恐惧。
“徐……”
侧面穿衣镜浮起淡影。
“谁惹你不高兴了。”
鬼离他很近,捏住他下巴端详他,眼睛轻微地眯了眯。
“没有。”
谈善提起的心重重放下去,他咳嗽了一声,竭力放轻声音,细听嗓子眼在抖:“暖气为什么会关。”
鬼费了点功夫理解,也皱起眉:“不知道。”
他大部分时候碰不到任何除了谈善之外的东西,顶多刮刮风,但众所周知,刮风是不可能导致暖气断供的,至少他刮的风不能。
谈善点开手机,发现欠费通知。他浑身还在不停往外冒冷汗,后背湿透了,黏在背上。他脱下一夜未换洗的外套,揉了揉脸:“为什么不出来。”
眼睛太红了。
鬼一顿,骤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天气不开暖气即使是正中午还是微微发冷,谈善却根本不在意,光脚往吧台方向走。他穿透鬼往前走,声音哑得像在烟囱里熏过:“徐流深,其实我也害怕。”
“你是真的吗?我总觉得自己在做梦。”
青蛙还放在昨天的位置,谈善甩掉拖鞋,脚跟往石台侧面轻轻一靠。他脚趾在上面踩了一下,冰得一哆嗦。但他又不愿意双脚悬空,那让他没什么安全感,于是他将整个双脚提起来放上台面。酒柜上位置有限,他不得不弯着背,拱起足弓,双手环住自己的膝盖,小小一团蜷缩进夹角阴影里。
“你说走就走,万一真的消失了怎么办,你把我一个人扔下。”谈善自顾自说,“……没有跟我说去哪儿,我不知道去哪儿找你。”
“你有自己的事要做,什么也不告诉我。”
他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没有抱怨,只是陈述:“你没有回来的话,要我怎么办啊。”
头顶六面形灯饰折射出明亮的光,落在他眼睛里,碎成无数颗晶莹的小钻。
鬼五脏六腑挤做一团,在嗓子眼横冲直撞。
谈善抬起头来静静地看他,重复道:“你如果突然消失,我怎么办啊。”
48
“你要是不见了,我怎么办啊。”
周边是陌生的家居和冷硬的钢筋水泥,有一刹那鬼脚下生了根似地往下扎,扎进这座千年后他还陌生的城市中。
鬼试图靠近,耐心询问他的异状:“你身上有湿土的味道,你去了什么地方?”
谈善打断:“你的身体呢?”
鬼怔了一秒。
谈善咬着后槽牙,艰难地问:“你的身体……在什么地方?”
鬼轻描淡写:“帝陵中。”
“没有什么别的要跟我说?”
一夜未归,他裤腿上沾了泥点,眼睛红得和兔子一样,视线仍执拗地望过来。
鬼想说什么,然而仅仅张了张嘴,胸腔里便传来空无的叹息。
“想看么?”
整间公寓阴冷下来。
谈善瞳仁惊缩。
七根腕口粗铁索悄无声息爬上鬼身后,分别锁住他四肢、脖颈和一对琵琶骨。鬼浑身关节鲜血淋漓,仍拖着“啷当”铁索吃力前进一步,倒是笑了:“我也不大记得那具尸体,想来位置没错。”
两年前,有人进入墓室,他被诓骗回到自己的肉身中,四肢、脖颈和琵琶骨贯穿沉重锁链。他尝试移动,每移动分毫就会带来难以忍受的钻心疼痛。地宫湿冷,沉重铁索生出黄色锈迹,锈烂在他血肉模糊身体里。
始终没有人来找他,鬼后知后觉有一点疼了。
“跟本宫无关。”
本宫才不是冷血怪物。
鬼很快变回原来的模样,舔了舔上唇,见谈善一直沉默突然解释:“陪葬物上有阴气,他们……”罪有应得。
“对不起。”
鬼一怔。
谈善血压几乎是飙升上去,他眼前一片模糊,压着额角用力地喘气,迅速:“对不起。”
“能变回来,”谈善语无伦次,“不,刚刚那样,你愿意,我能碰……吗?”
有什么好碰的。
鬼感到疑惑。
但这并不是很难达到的要求,于是鬼靠近了一点。
下午太阳光线太强烈,照得谈善眼花,他手一直在抖,眼睛没有办法挪开——非常大面积的创口,人体表面积就那么大,要遍布三十二根长钉。钉与钉之间连接的地方皮肉成片溃烂,流出脓疮。王世子生前极爱洁,一日要换三套衣物,他下葬时一定冕冠朝服,配饰齐全。
但烂成这样,里面大概会长虫子。
怎么能这样。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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脖颈垂着,手一直悬在半空,距离鬼的腰腹不过毫厘,指尖探出,是个想摸又不敢的动作。角度原因鬼看不见他的表情,焦躁地抵了抵尖牙,弯腰想要凑近时倏忽一僵,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
温热的液体。
鬼怔住,抬起头。
谈善咬紧了牙。
他胸腔里装了一台年久失修的鼓风机,濒临死亡地”嗬哧“转动,每转动一次都能将肺腑里血肉刮下一层。他痛得要死,恨得要命,偏偏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竭力将牙齿血沫咬碎了往肚子里吞:“你的身体……会对你现在有什么……影响吗?”
手背上一刹滚烫仿佛是错觉。
人的喜怒哀乐距离鬼太远了,鬼身上丧失了属于人的一部分情感,已经不太能第一时间感受到对方传达的情绪。
“跟你没关系。”
鬼很快变回来,抬了抬手,湿润的痕迹顺着手掌往下,落在食指上。想了想,回答他上一个问题:“不会。”
“也不会消失。”
谈善环住他脖颈的手一顿。
“帝陵凶煞,易养鬼。”
鬼脊梁骨抻直了还是痛,骨头里一阵阵发冷。那种冷自手指受烧灼起开始发麻发痒,仿佛他裸露的白骨上又在长新肉。
谈善半抬头看他,并不怎么相信。
“不会消失。”
鬼似真似假半哄他,兴致又起来,食指撬开他齿关避免他咬伤自己,另一手探进他后腰,单臂将他从酒柜吧台上抱下来,沙哑声线中带着奇异的安抚:“咬。”
谈善含着他食指敷衍地咬了一下,他对鬼的话持怀疑态度,又问:“和尚说你会消失,有没有什么——”
鬼手指抽出来,逗猫似地去蹭他的脸,态度漫不经心:“信他还是信我?”
谈善犹豫了半秒。
有一秒他被说服了,鬼看起来并不在意这件事,他刚想要再确认,那根食指再次顺着他口腔软肉往里,捅了他个措手不及。
鬼垂眼面无表情:“谈善。”
“……”这么被抱着不上不下,谈善悬在空中的脚趾狠狠蜷了一下,叹气:“没有,信你。”
鬼打量他,目光中含着显而易见的兴奋。谈善微微吸了口气,将脸埋进他肩膀,默许:“关窗帘。”-
窗帘颜色深,室内密不透风。电费到账后暖气重开,气温太高,背脊上都是热汗。
鬼得到很多的爱和纵容。
短暂清醒间谈善很想问他什么,但他太累了,一夜奔波又心绪起伏,到此刻悬起的心才完整落回地面。
鬼将他汗湿的额发往后拨,“怎么了?”
谈善盯着他半天,摇了摇头,说:“生辰快乐,我爱你。”
他累得说完就睡,鬼在黑暗中注视他,从眉眼到鼻唇。
鬼很轻地笑了-
梦境混乱,谈善眼皮沉重。
他梦到十九岁的徐流深。
区别是那时的王世子并没有遇到他。
王世子要过生辰。
姜王宫热闹非凡,各国奇珍争先往宫中抬,半人高的红珊瑚,巴掌大的绿翡翠,令人眼花缭乱的珠玉宝石、黄铜器具。
还有天下绝色的美人。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她们日夜苦练,琴棋书画乐器舞技,盼望有朝一日能出现在王宫宴会上,得王世子青睐。
整个姜王朝对王世子有近乎狂热的崇拜,人无完人,但世间就是有他徐流深。
反正谈善这么觉得。
是个人都有性格缺陷,相比之下王世子的脾气在谈善这里顶多算可爱。谈善真想不出这人身上有什么缺点,长得好看什么都会,擅长学习,对爱人有求必应。
曲水流觞,宫宴上美人大展身手,美目流转,含情带嗔。谈善坐在宴席间变成千千万万大臣之一,不由得挑剔:长得没徐流深好看,琴弹得没他好。
显然,徐流深不是“曲有误,周郎顾”的类型,在这种规格的宴会上犯错一个不慎就是掉脑袋的大事。琴音淙淙流淌,高位上王世子冕冠华服,单手抓了精巧的酒杯把玩。
他没什么表情支着下颔听,谈善隔着一川浮动光影看他,心知他不耐烦。
他不爱琴,少时夫子教学,众所周知世子六艺礼中顶尖为琴,但他并不喜欢这玩意儿,他嫌手痛。况且教琴的夫子最为严厉,动辄言语责骂,他同样不喜。
但他也并不会让别人看出他不喜爱这东西,毕竟姜人喜好乐器,每宴请宾客势必要请琴师上门。他是一国世子,一言一行会被无限放大。今日传出他不喜琴,明日琴行生意都要凉大半。
总有人给他送琴,他未看一眼叫下人收了去。送琴的官员惶然,他又说:“本宫甚爱。”
官员便喜笑颜开。
王世子安安稳稳过了十九岁生辰,姜王昭告天下为他选妃,清河崔氏小女崔春妩脱颖而出,入住元宁殿。
同年,他大败梁军,梁王为求自保将梁公主送入姜王宫。
他大婚,同时有了正妃和侧妃。二妃容貌顶尖,才情出众。
封妃大典上谈善远远望着他,青年世子静如流水深潭,已经少有人能看清他心中所想。他抬手敬四方官员的酒,身侧世子妃安静柔顺,看向夫君的眼神含羞带笑。
他二十一,有了第一个嫡子。
后来的事没什么可说,姜王年迈,他名正言顺即位,后为制衡朝堂,或者其他,又有了数不清的宫妃。
潮起潮降,日升日落,他寿终正寝,活了七十八岁。
……
谈善眼皮惊跳,满头大汗惊醒,一睁眼和梦里出现的人正好对视。
“你在做噩梦。”鬼用比平时低的声音问他,“梦到了什么?”
谈善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支起上半身去亲他:“没有。”
他否认:“没有做噩梦。”
鬼:“你叫了本宫的名字。”
“梦到你了。”谈善想了想,“是个好梦。”
鬼狐疑地眯起眼,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谈善胸膛仍在起伏,他转过头躲开脸,去看墙上的挂钟。
“还好没睡过。”
谈善松了口气:“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鬼看他一眼,懒洋洋:“没有。”
“真没有?”
谈善压着眼皮,飞快地亲了一下鬼,鬼唇角往上一挑,看着他说:“没有。”
……
开学还有四天,后面几天尽胡闹了。
谈善抽开一天跑去他哥办公室打听盗墓案进展,谈书銮审了不少人,几夜没睡身上都是劣质香烟的味道,办公桌上茶都凉了好几回,他边喝边皱眉,说:“还算顺利,你到底去医院复查了没有,张医生电话都打我这儿来了。”
谈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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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去去,下午就去,许一多在楼底下等我,问完我就去医院。”
谈书銮伸手一指:“再信你一次。”
“没什么好说的。”他伸手去摸谈善的头,放轻了声音,“二十年起。”
说的是共犯齐珍云。
谈善:“让她别出来了。”
谈书銮握着杯把手往口中送的动作顿住,办公室磨砂玻璃上映出谈善的侧脸,谈书銮恍惚意识到谈善已经和他一般高了,他不太记得上一次谈善对他说“我想要”是什么时候。
他笑了,递给谈善一盒薄荷糖:“本该如此。”-
“也就你还能找你哥了。”许一多打方向盘导航市医院,念念叨叨,“你是不知道最近想往你哥那儿送礼的人数不胜数,门都没摸着。”
“对了,我外婆那儿还去吗?那么远,没车没索道的,动不动封路。”
“去,等你外婆有空。”
谈善靠在车窗边吹风,顺手给他目的地改了。
许一多眼睁睁看着目的地变成“大悲寺”,大为震撼:“去寺庙?你不是不信佛?上回期末我们都去求神问佛,你还说封建迷信不可信来着。”
“有点事问。”谈善眼神沉沉,“我去找人。”
寺庙不近,驱车前往要近两个小时,路不熟,他们到时正是黄昏向深夜过渡的时间。
这座佛寺传闻有几百年历史,危墙欲塌,后经多次修缮已经脱离原本模样。红墙砖瓦隐没暮色四合中,长桥石墩,昏得如同通向奈何桥、幽冥地。
朱红正门上镶铜环,僧人正在杂扫,见有香客前来双手合十,善意道:“今日太晚,已闭寺,不知道二位可有急事。”
许一多:“啊?这就关门了,你们怎么比公务员下班还早啊。”
僧人但笑不语。
大悲寺声名在外,僧人见过不少人千里迢迢前来求签问卜,拦在门外并未破例。
谈善:“我找王道决。”
僧人眉心一皱。
寺庙寺庙,谈善天然排斥这种地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大雄宝殿庄严神圣,佛祖高坐莲台之上,拈花带笑。
冬末春初,寒意尚在。和尚穿着布鞋,踩过湿漉漉石板和一地残花花蕊。
“上柱香吗?二位施主。”
谈善摇了摇头。
紧接着许一多也摇头。
和尚笑了,说:“也好。”
路过一处大殿,谈善停下脚步,问:“那是什么?”
一排排烛火在暮色中跳跃,烛灯橙黄暖融。高大佛像俯身,错眼望去仿佛在笑。
“供灯。”和尚答,“为过世亲人所点,盼望逝者来生安乐。”
谈善久久没动。
“不用往前了。”
谈善:“我只有一个问题。”
“不到四十九天了。”
和尚注视他良久:“他是鬼,鬼没有办法在阳间生活。一只北极熊跑到了热带,它的皮毛会被日光灼伤,它也无法找到进食之物,久而久之它会变得虚弱,最终走向命运的既定之路。”
谈善沉默一会儿,说:“他和别的鬼不一样,他能碰到……”他甚至能碰到桌椅,青天白日能被第三个人看见。
“没有鬼不一样。”
“你将他送进寺庙,我们会为他超度。”
和尚叹了口气:“人鬼殊途。”
谈善转身就走。
和尚在他身后说,眉目似有苍凉之意:“你亲眼见过了,他会在你眼前灰飞烟灭。”
夜晚凉风骤起。
谈善脚步未有停顿。
风雨欲来,山寺笼罩在一片压抑深灰中。
乡间小路,车开得非常慢,黄土路边有挑货的爷叔,扁担压弯,裤脚藏蓝。
许一多降下车窗,斟酌道:“这个事……我们要不等等,万一四十几天后鬼没消失……”
“我不敢。”
谈善坐在副驾驶,狠狠揉了把脸:“许一多,我不敢。”
要他坐着等无异于一场豪赌。
谈善控制住翻江倒海的情绪,看似冷静实则疯狂地分析:“我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我还能回去一次,我告诉他不管怎么样他都不会再遇见我,他不会等这么多年,也不会……只要他没有死,寿终正寝,不要……早逝,一切都不会发生。”
“你确定?”许一多费劲儿理解他的意思,挠了挠头,“但如果你回去……阻止他死亡,现在你们根本也不能在一起了,不都前功尽弃了吗?”
“我……我不知道。”
许一多看出他快要崩溃了,讲话颠三倒四:“我觉得他遇到我之后变得很倒霉,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你不知道他本来有很好的一生,王位一步之遥,权势地位唾手可得,但他遇到我……他死的太早了。你懂吗,他死的时候不到……不到二十岁。他生前受王朝百姓敬仰,死后被人……被人那样对待,我只是想想就根本难以承受。”
他何止难以承受,简直要发疯。
谈善捂着脸,哽咽了一下:“他一个人在很黑很黑的地方呆了很久,他其实很怕黑。地下又湿又冷,他手腕还有旧伤,一定疼得要命。钉进他身体里的长钉有食指那么长,食指那么长穿透了他整个肩胛骨……”
“我……”谈善嗓子哑的不像话,“一闭上眼睛就做噩梦,梦到他一个人站在墓室里。”
他可能有一点儿应激。
许一多乐观道:“但是都结束了。”
谈善很累地伸手遮住眼睛:“我不知道……鬼的身体没办法,他告诉我不会,但他也并不对我说真话。和尚说他如果不能在七七四十九天内投胎……他就会灰飞烟灭。”
许一多抓耳挠腮一会儿,突然想到一件事:“你怎么就能保证你回去之后鬼就能顺顺利利活着,万一他还是等你呢,那不又要重来一遍。”
谈善半天没说话:“什么?”
“还有件事啊……”许一多搓了搓身上鸡皮疙瘩,“你有没有问过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纠结道:“就算你想回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你也要先知道他怎么死的吧。”
谈善愣住:“我还没有问过。”
——他为什么还是会死。
车终于从乡路开上马路,许一多真诚地建议:“要不你问问,这事儿……吧,我觉得你可能要跟他商量商量。”
谈善闭了闭眼:“我知道。”
许一多把车停在公寓楼底下,决定发表一下重大讲话,他刚说了一个字,发现谈善用后脑勺对着他,注意力明显被吸引。
许一多:“看什么呢?”
他也顺着谈善的视线往车窗外看。
八点快九点,夜风凉爽,公寓楼下都是出来玩闹的小朋友,衣服穿得五颜六色,满场子跑。胡乱冲撞间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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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撞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许一多扭回头:“没什么好看的啊。”
谈善从车座里捞出一瓶汽水,心不在焉地拉环扣,“噗呲”汽水冲撞,他没说话,一把推开车门往下,往前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另一只手敷衍地往后一抬:“明天学校见。”
许一多:“……”
啧。
吵。
鬼冷冷皱起眉。
男孩坐在他脚底下哇哇大哭,身边糖果撒了一地。他跑着跑着在一个大哥哥面前摔了一跤,装水果糖的袋子洒了一地,膝盖火辣辣的疼。
哭得太大声了。
鬼抬脚欲走,一僵。
他裤脚被小心翼翼地拉了拉,童声断断续续抽噎:“哥,哥哥,你能帮我捡——”
鬼神色莫测地低头,阴影中他帽檐下的脸雌雄莫辨。男孩呆呆仰头,直愣愣打出一个哭嗝。
谈善绕过半个广场过来时男孩的爷爷已经找过来,抱着孙子连连道谢,男孩怀里抱着一大袋水果糖,五颜六色,膝盖也被挽上去,露出擦破皮的地方。
“谢谢!谢谢哥哥帮我捡糖!”男孩用力挥手,唇颊边冒出小小的酒窝。
谈善站在鬼身后,听见鬼冷淡地说:“不谢。”
男孩在爷爷身上扭动,从塑料袋里哼哧哼哧掏出一颗最大的糖,郑重其事地递给鬼:“给,草莓味。”
他长得胖乎乎,虎头虎脑。爷爷根本按不住,又急着检查孙子身上有没有别的伤口,一时不慎差点把人摔下来。
鬼一把接住,男孩又开始在他身上扭动,抱着他脖子在他脸颊上用力亲了一口:“谢谢哥哥!”
“你好冷哦。”
鬼:“……”
鬼额头上青筋跳了跳。
谈善忍不住想笑。
“哎哟乖孙,摔成这样。”看见男孩膝盖上的伤爷爷眼泪差点掉下来,着急地吹气,“爷爷的心肝,乖,不痛不痛。”
鬼忽然静了静。
老人扔在给男孩拍腿上的灰,心疼万分,他脸上的表情似曾相识。
“等很久了啊?”
月光遍撒整个喷泉广场,流水映圆月,枯枝落叶从头顶树梢落下。
鬼很慢地转身。
谈善单手拎着瓶罐装可乐冲他笑,解释:“我去找我哥,开庭的时候想去旁听吗?”
他眼睛在笑,唇也在笑,却看不出什么快乐的意思。笑容寡淡,难以支撑。
鬼伸手抱他,谈善一愣,没躲开,手里被塞进一颗珍珠一样圆的硬糖。
他手指无意识地一蜷。
“别难过。”
别为他难过。
鬼在他耳边低声:爱比恨重要。”
49
爱比恨要重要得多。
鬼从墓室里爬出来没有第一时间复仇,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村民对他来说像遍地爬的蚂蚁,随时能处置。
被盗走的陪葬物不过是庞大地宫中的九牛一毛,他并不放在心上。
谈善将手里那颗硬糖攥紧了,硌得他掌心泛出微弱的疼,他难以遏制地开口:“你有没有……”
鬼:“没有。”
“本宫从不后悔所做的任何一件事。”
谈善:“可……”
“没有那么多的可是。”鬼五指压在他后颈逼迫他靠近,瞳仁幽凉,“从下葬那一日起,本宫就做好承担可预料和不可预料的准备。”
“没有什么是重要的。”
鬼五指穿过他发间,微不可察地抬唇,说:“除了你。”
公寓楼前台阶起伏,周边开满早春小白花,在夜风和路灯下摇摆。
“为什么还是死得那么早。”
谈善趴在鬼背上,低垂着眼睛碰他的肩胛骨,从上至下,凸起的骨头流畅地隐没在皮肉下。最终他用掌心盖住,小声说:“我走的时候明明好好的,没有人照顾好你吗。”
鬼偏过头去亲他,没放在心上:“病逝。”
谈善还想知道更具体的:“姜王宫那么多大夫,没有人能治吗?”
鬼说:“没有。”
谈善“哦”了一声,拆了包装纸,吞了糖又去亲鬼。他口腔里一股草莓味儿,甜得要命。
“难不难受,药是不是苦。”
鬼嘴里多出一颗糖,背上飘着一根羽毛,又仿佛是天下最沉的珠宝,压得他冰冷血液都发热。
“还好。”鬼声音变得低,生怕惊扰什么。
湖滨道,杨树抽芽,背后的人呼吸时轻时重:“明天我要上课了,等我上完课马上回来陪你。”
“我家附近有个老裁缝店,你想要什么样的衣服,我带你去量一量尺寸。”
“我有很多的钱,钱就是这个时代的通行货币。我回去把银行卡给你,密码是772368,你管钱好了,我不会。”
“你想不想要一栋楼,没有左邻右舍会比较清净,你说要我给你买。”
谈善要睡了,声音越来越低:“周末我们可以去动物园看孔雀,或者海洋馆看鱼,看电影也行。不看什么呆在家里打游戏也可以,我教你,做什么都行。”
鬼深吸了口气,肺腑间充斥不知名花香。
“好。”他低低应。
无数根触角伸进他死寂胸膛,将模糊血肉掏出来,种满各种花-
思政课没人听,谈善抽了根笔转,在草稿纸上画地图。下课铃响,许一多跟他咬耳朵:“附近市里的寺庙景点我都打过电话,没问出什么,江湖骗子倒是遇见一个,开口找我要两千五,说药到病除,保准儿吃了药再也看不见鬼。”
“这不诈骗吗?我一新时代新青年能受这种骗?”
谈善:“……知道就行。”
“你外婆怎么说?”
许一多:“她出门去给人看风水,也没办法解决你的问题。但她让我们去找山里另一个老人,说兴许能有办法。”
许一多外婆住在字面意义上的“深山老林”里,谈善被许一多抓去见过一次。许一多小时候最怕去见自己外婆,他总拉肚子,外婆是半个神婆,一眼看出他什么时候跟着哪家臭小子偷吃了几包辣条和几根冰棍。
太久的事了,谈善记得不清楚,依稀能想起那是一位牙齿掉光的老人,洗漱前会把假牙取下来放在搪瓷杯中,露出光秃秃的牙巴。
“抽个时间去吧。”谈善抵着笔尖一思索,说,“不管有没有办法。”
空气中有粉笔和青草混合的气息。陆陆续续有结伴离开的学生,大学城朝气蓬勃,花花绿绿遮阳伞顶开无数片天。
谈善看了眼表准备打车走,许一多忽然喊住他:“晶晶姐最近忙得焦头烂额的,老臧那儿事也多,你要不跟我一块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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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项目里缺人,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你过目不忘,又回去过一次。”许一多抓了抓头,说,“能很快看出来他手里的东西。”
尚有无法追回和正在追回的陪葬物,剩下找到的那批毁坏程度各异,被紧急送往修复所,每一件都获得了编号。破碎的瓷器能黏合,陈锈也能去除,现代工艺能尽可能令它们恢复如初。
多年后它们会以崭新面貌出现在博物馆展览中,后人会根据史书和资料为它们附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故事。它们站在红绸布铺就的展台上,珍贵又独一无二,昭示独属于一个王朝的美丽。
它们不属于任何个体,属于全人类。
“去吗?”许一多尝试劝说,“到时候读个研,直接进文物馆。”
谈善拉车门的手一顿。
“没办法。”
他稍微抬手遮住过于刺目的阳光,回头倒是笑了笑:“历史太客观了,我没办法客观。”
出租车远去,扬起的尘土扑到许一多裤脚上,他长吁短叹一会儿,很快乐观地想天塌下来有个高儿的人顶着。这么一想他把麻烦放到一边,跑去超市买了根冰棍-
鬼对现代社会的大部分东西感到新奇。
他有相当恐怖的适应力和学习能力,已经能熟练使用各类电器,习得简单的电子产品使用方法,经过多次模仿对话后能独立自主去楼下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购买薄荷糖和酸奶,完成扫码支付,并不露出一丝破绽。
当然需要他一个人出行的次数寥寥无几。
因为谈善大部分时候在他身边。
今日天气预报阴转小雨。
没一会儿乌云冒出来,车窗上流下雨水蜿蜒痕迹,天空雾蒙蒙一片。
下雨路面湿滑,车开得慢。十分钟慢慢地在钟表表格里走,慢慢在车流中走。谈善在雨水敲打中逐渐平静,他将头靠在车窗上,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从前他在宅子里等徐流深的事。
他那时倒也不觉得无聊,他要学古人的字,要跑出去看扁担里面挑着黄澄澄的枇杷,要在摊子上捡草编的蚂蚱……什么对他来说都是新的,他迈出一步就有无数不一样的东西砸进怀里。但徐流深总觉得他一个人无聊,每每赶在宫门关闭前出宫,又在黎明天未亮时赶回宫中上朝。
谈善突然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他和现世的连接只有我。
他没有父母朋友,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可供依赖的人。环境对他不安全,危机四伏。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需要勇气和力量,他为我留下来,我无法时刻在他身边,也应该尽可能在他身边-
当天下雨,鬼捡到一只可怜小猫。
猫儿淋了雨,浑身脏兮兮,瘦小又颤抖。它看上去三个月不到,不慎掉进了墙缝中,一直微弱地“喵喵”叫,好几家住户下楼来看,试图借助工具把小猫崽扒拉出来。也不知道它怎么掉进去的,正正好卡在墙缝空隙中,有人伸手去够,用食物引诱,不仅没把猫弄出来还吓到它,它叫声越发凄惨。
所有人七嘴八舌,一筹莫展。
鬼凝望着那只幼小的橘猫,瞳仁缩成针尖似地一点。
谈善根本没注意到那儿还有只猫,顺着鬼视线看过去,听见鬼说:“一只猫。”
“嗯……一只猫。”谈善没明白他的意思。
鬼感受到微妙的不同。
姜王宫千万年如一日,一只弱小的猫不慎掉进宫墙缝隙中,没有人会在意。风吹雨淋,太阳暴晒,在它的呼救被发现前它就变成一具干枯的骨架,以标本形式嵌入百年王朝残酷的砖瓦中。
如同他少时想救的那只鸟儿,硬梆梆地躺在门槛上,呼吸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微弱。
现在所有人都在想办法救一只猫,弱小的,奄奄一息的猫,没有任何用处的猫。
鬼救了那只猫。
谈善把猫装进铺了一层毛巾的鞋盒里,踩着水花跟着鬼走了两步,他没有流露出意外,也没有问鬼为什么,抱着盒子亦步亦趋:“喂徐流深,你想给它取个什么什么名字?”
鬼淡淡:“不养。”
谈善愣了一下,轻易接受道:“好吧。”
“等确定它身体没有问题,我们给它找领养。”
带去宠物医院检查的路上谈善抱着盒子和小猫对视,用手指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小猫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倒刺刮进心里。
鬼依然不打算养猫。
他不愿意这只小东西夺取谈善过多的注意力,即使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只猫的叫声从细细的嗓子里发出来,宠物医院医生给它做简单的清洁和疾病筛除,一边戴一次性手套一边说:“耳朵比较脏,我用棉签给它掏一下,没有大问题。”
谈善松了口气。
小猫裹在毯子里可怜巴巴地发抖,谈善交完费一转头,鬼冷着张脸坐在等候室,脚边缠着一只巨大的萨摩耶。
那只狗太热情了,挣脱自己的狗绳围着鬼一圈圈转,尾巴兴高采烈晃。眼看它就要把两只爪子搭上来,鬼无动于衷的表情终于一裂。
他换了身长袖黑裤,气质偏冷,眉眼晕着古代丹青水墨,坐那儿有种特别的感受。眼皮一掀一落,身后阴影中的第三只手就要探出来。
谈善眼疾手快一把抱住狗脑袋,堪堪在鬼生气前一秒把狗爪子撸下去,狗绳递给匆匆赶来的主人:“给。”
“对不起对不起!”
萨摩耶的主人是个女孩,一边连声叫狗的名字一边牵着狗绳奋力地往回拉,不断道歉:“他太重了我拉不动!对不起!”
鬼脸色稍霁。
“哇!好巧。”
女孩好不容易把狗控制住,一抬头看见谈善露出惊醒的表情:“我是曲西西,我们一起上过大课,是你们隔壁班的。”
谈善回忆了一会儿,慢吞吞地:“哦。”
“这是你的朋友吗?”
曲西西站起来,飞快地看了一眼鬼。鬼并不热络,太好看的人或物都会给人无形的压力和距离感。她收回视线,又轻声细语问谈善:“我今天也是和朋友一起来送狗狗洗澡,你呢?你也养了猫或者狗吗?”
谈善:“我们捡到一只猫,送来找领养。”
曲西西把头发边上发丝勾上去:“我刚好有朋友想要一只猫,要不……我们加个微信,回头聊。”
谈善:“没事,放在宠物店……”也行。
刚摸了猫他洗完手,脸也顺便洗了。袖子挽起来,见曲西西实在拉不住狗帮忙拽了一把。手机一直响,班群在疯狂“@全体成员”,他一心二用低头回消息,侧脸让曲西西怔了一下。
她一直看,谈善疑惑地抬头。
曲西西笑了,大大方方说:“我想要你联系方式。”
谈善吓了一跳,手机反扣在手心,反应不及地“啊”了声。
鬼冷淡且置身事外地注视他。
他显得茫然,鬼在心里想,他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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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自己很招人喜欢。
曲西西俏皮地一笑:“不可以给吗?”
跟她一起来的朋友站在她身后看热闹,应该都是同专业。正是饭点,宠物医院人不多,有人出去,门口提示音“欢迎下次光临”清脆地响。
曲西西的心脏漏拍,掌心捏出一点汗。
大一刚入学她就注意到对方,长得帅人缘好,是学校很受欢迎的那类男生。
过了一会儿,男生把手机放回口袋,他明显有些为难,看了一眼自己的同伴,露出想叹气的表情:“不可以。”
他说不可以很快,后一句却停顿了半刻,像是个认真的思考:“我有喜欢的人。”
曲西西一愣,又听见男生说:“猫是他捡的。”
人走远了曲西西仍魂不守舍,她抿了下唇,把狗绳递给同伴,去问刚刚接诊的宠物医生:“您好,刚刚的男生……他一个人来的吗?”
宠物医生扭头看窗外:“不是啊,你的狗刚还围着他俩呢。喏,还没走远。”
曲西西怔住,那一秒她不知道在想什么,追了出去。她穿了白裙子,上面有刺绣的花。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人行道上没有她找的人。
“西西?”她的同伴不明所以喊她。
曲西西应了一声,握着门把手要进去。她明明一只脚踏进玻璃门,又不太甘心地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忽地停顿。
雨夜,转角玉兰花将开未开,未□□的花骨朵洁白。夜色托着朦朦雨雾,隐蔽处男生被托着后脑勺接吻。
“西西?你在看什么?”
曲西西提着裙摆小心翼翼绕过门口泥泞,关上门遮挡:“没什么。”-
树下斜影随春风动。
“生气了啊?”谈善问。
他这样半仰着头一错不错看人,焦躁和暴戾揉进一团棉花里,鬼开口说:“没有。”
谈善没头没尾:“你好像深了点。”
积蓄的水洼浮动亮色,鬼的轮廓时影时现——他长出了影子。
谈善心头一激灵,睁大了眼。
鬼不以为意。
谈善心脏狂跳起来,他几乎要预料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正在发生,隔天就抓了大课上划水的许一多跑去了山区。
许一多正打瞌睡,一头磕在副驾驶上。他梗着脖子不敢回头,只敢在后视镜里偷偷观察。鬼闲得无聊用谈善手机玩消消乐,他过关的速度快到令人咂舌,十个数通关,后排不停传来“unbelievable”的声音。
窗玻璃上他静美五官恒久如同女娲神像,瞳仁乌沉如井,不起波澜。
许一多缓缓张大嘴:“……”
谈善哭笑不得:“你干什么?下巴脱臼?”
等红灯间隙谈善空出一只手把他嘴合上,这个动作引起鬼的注意,他换了只手,清晰地冲许一多笑了。
震撼。
心惊胆战。
许一多使劲闭上嘴,偷摸拽谈善:“那个,我有个古代史的论文没写,好多资料不清楚,能问他吗?”
谈善抬抬下巴:“你问他。”
许一多缩了缩脖子,狂摇头:“我不敢。”
“那等你敢的时候。”谈善想了想说,“他不讨厌你。”
要不是许一多他还没那么快跑去扬沙县。
许一多受宠若惊。
他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扭过半边身体去看鬼,最后没忍住,伸出一半的手掌大胆社交:“你好,我叫……那个……许一多,是谈善的朋友。”
鬼眼睫毛往底下一扫,许一多立刻受惊,他手条件反射往回缩,下一秒手指一凉。
许一多屏住了呼吸。
回环的雪水化在他指尖。
鬼认真:“问什么?”
许一多激动地翻开自己的论文文档,当时脑袋就“轰”烧起来了:“我要问……那个……”-
崇山峻岭,群山环抱。石梯直入云霄。
“是这儿吗?我也不记得路。”
四面都是山路,蜿蜒崎岖进不同的方向,许一多站在原地茫然四顾:“我太久没来了。”
谈善:“找个人问问。”
许一多颠颠地跑去山口问,那儿地方围着三两老人,坐在大石块上聊天,讲得话晦涩难懂。许一多一个大步跨上前,用方言问:“你们认识冯老姑吗,我们有事找她。”
老人用当地方言回了句什么,谈善听不懂,但他很快发现所有人的视线同时落在自己身上,目光并不算友善。
“他们说山里不接待外人很久了,让我们回去。”许一多走回来,说,“这跟我小时候完全不一样。”
“管他外不外人的,走不走?”他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一把黄铜钥匙,狡黠地眨眼,“没找到人我们也有地方落脚,我有老太太家里钥匙,全家人都没有,她就给了我一个。”
谈善望了耸入云霄的群山一眼,干脆:“走。”
“我的妈。”
半山腰看着近真走起来没完没了,许一多坐在石头上捶腿,望洋兴叹:“我以前来也没觉得这山路这么难爬啊,难不成我都是给老姑背上去的?”
谈善还有点印象,拧开瓶盖喝了口水:“我猜是。”
他俩都有点喘,爬到一半坐下来休息。山上吹凉风,许一多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突然低声:“这座山叫使君山,夏天我常坐在竹床上听我外婆讲鬼故事,就讲这座山名字的来历。”
谈善和鬼:“……”
谈善配合:“你继续说。”
许一多神神秘秘:“据说以前有一对夫妻,男耕女织恩爱非常。后来有一天女孩上山砍草被狼吃了,男人赶到时就剩一副碎骨,他痛不欲生,跑去山神庙祈求上天把妻子还给他,上天听到了他的祈求——”
许一多故意顿了顿。
“还给他了?”谈善毫不意外地说。
许一多直说大白话:“算是吧,反正某一天夜里男人的妻子回来了,但后来你猜怎么着,男的变心了,他跟村口寡妇勾搭上了。”
谈善沉默一会儿,一言难尽:“然后呢?”
“然后?”
许一多痛心疾首:“那女孩不知为什么又死了,合理猜测是被男的跟寡妇一起害死的。她死了两次人不人鬼不鬼跑回来报仇,用砍刀把寡妇和男的全砍死,内脏掏出来,尸体挂在半山坡迎风飘荡,还吓死了两个樵夫。”
鬼变成黑雾缠住了谈善耳朵,在他耳朵边低笑了一声。
谈善抓住他手往一边甩。
许一多滔滔不绝:“……那女孩就叫使君,听说当初给山取名的时候为了告慰她在天之灵,请她不要祸害山里其他人,就给山取了她的名字。”
谈善额头上青筋一蹦:“……小时候你外婆跟你讲这个?”
许一多没心没肺:“不止,她还跟我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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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外婆。”
“行了,走吧。”谈善把他从地上拽起来,面无表情,“再讲下去鬼都被你吓死了。”
许一多跟着走了两步,突然想到什么,捧腹大笑:“你怕鬼啊哈哈哈哈哈哈——”
谈善走挺快,懒得搭理他。
在天色暗下来前他们走到了半山腰,夜雾重,一盏老旧红灯笼飘在空中。许一多兴奋起来,说这就是他外婆说的冯老姑家,捞起袖子去敲门。
鬼皱起眉。
他显出青衫长裾模样,乌发垂腰。腰间环佩锒铛。
门“吱呀”开了一条缝。
老人问:“谁啊?”
她也不露出个全脸,用一只眼睛从门缝看人,怪阴森。许一多躲到谈善背后,支支吾吾:“我外婆让我找冯老姑。”
“哦,翠翠跟我讲了,你想养一只鬼。”冯老姑眯着眼睛辨认一会儿,把门打开,却并不让人进去,“你是他外孙。”
谈善没抱什么希望:“您养过鬼?”
老人伫立在门内,一内一外,月光惨白地照在她脸上。她平静地摇了摇头,说:“没有。”
“你想养他?”她目光越过谈善肩膀,看向本来不该被人看见的鬼,后者在山间圆月照耀下露出半透明的身体。
老人脸上的褶皱平展开,露出奇怪的表情:“他有影子了。”
谈善:“他为什么会有影子?”
老人笑了一声。
她浑身干瘪,皮绕着骨,肚子却不合常理的大,臃肿地隆起来一团。门打开整个身体露出来,笑得许一多头皮发麻,一股尿意蹿上天灵盖。
“世间生灵因爱生出血肉,恶鬼同样。未来某一天他可能因爱无限接近于人,也可能因不爱变成黄土一抔。”
谈善眼睑一抖。
老人眼珠缓慢地移动,视线落到谈善脸上,说:“你现在爱他啊。”
谈善没说话。
许一多平生的勇气都用在他论文和兄弟义气上了,他大着个胆子:“我们没问别的,想问有没有办法让他不要那什么……灰飞烟灭。”
“办法很容易。”
老人说:“找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为他点一盏长明灯,将他留在那里受香火供养,等他有朝一日养回心魂,带他回家。”
“当然他也可以就这样活着,直到某一天悄无声息地消失。他身上积聚王朝灵气,又有龙脉滋养,强大到这种地步,自然不止存活区区四十九天。”
“他未必愿意把生死系在另一个人身上。”
谈善心跳有片刻的失衡,他张了张嘴。
“这不难,难在你还太年轻。”
“你还太年轻,没有人会一生只爱一个人。”
老人举着煤灯,稍纵即逝地笑了:“当你不再爱他那一天,他会杀了你,嚼碎你的骨头吞下去,和你一起永永远远消失在轮回六道。”
50
“……杀了你,嚼碎你的骨头吞下去。”
夜黑风高,这两句话在许一多脑子里来来回回播放,他这才有点“鬼是鬼”的实感,僵着张脸偷瞄谈善,后者神情称得上无动于衷,略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
又问:“没别的了?”
老人感到有趣,举起油灯阴恻恻地笑。她脸上的皮肉褶子挂不住,随着她说话整个面部牵动,无端显得狰狞:“你知道什么?我见过许许多多求神问佛的人,他们找到我时都还有情,末了都害怕。鬼——他甚至能知道你在什么地方,掌握你从早到晚的行踪,从呼吸频率判断你什么时候在说谎。一旦你撒谎他会将五指伸进你的胸膛,剖开你的内脏,把你的心脏挖出来,整个生吞下去……那样,你们会真正生生世世在一起,永不分离。”
“至于你——”
老人加快语速:“你又怎么能确认夜晚入睡时你的枕边人不会对你张开血盆大口,你要时刻惴惴不安,睁着你的眼睛直到天明。”
许一多腿开始打摆子,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风大,谈善伸手把拉链往上拉,遮住下巴,反应依然很平淡:“我知道了。”
他又重复:“没别的了吧?没别的我们先走了,谢谢。”
许一多:“……”
许一多同情地看了眼气得胸膛起伏的老人,小跑两段跟上去,谈善抬脚就走,已经走出好一段。许一多一边回头一边跟上,压低声音:“你这么惹她,不怕她生气啊,她根本没影子。”
很快他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鬼往谈善身后一站旁边孤坟里的哀嚎风声都要小两个度。
许一多打了个寒噤,念念不忘:“她是个什么东西?”
“不知道,反正不是人。”
看徐流深变回鬼身的样子就知道了。
许一多暂时把问题抛到一边:“你觉得她的话可信吗?”
谈善没第一时间回答,拉着帽子挡风,说:“可信,她没必要骗我。”
“那你打算怎么办?”
许一多杞人忧天道:“万一鬼半夜吃掉了你的脑子,我……”
谈善:“吃掉也没什么。”
许一多硬生生把后半句憋回去,急转弯道:“事情解决了,你去寺庙给鬼供个牌位,上上香不就行了。”
谈善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
他们准备在许一多外婆家住一晚,下山的路崎岖,山脊上凸出怪石。地势原因,风声拉长,传到耳边变得怪异,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犹如婴儿哭闹。
“我前两天去找了齐珍云。”谈善忽然说,“我有一件事一直很好奇。”
鬼如影随形地覆盖在他身侧,如同他长出的第二张影子,尖利五指搭上他耳侧亲昵地碰。许一多刚要提醒,谈善先一步开口道:
“我问她他们说了什么,鬼回到了自己的肉身中。”
——如果鬼不回到自己的肉身中,死在地宫中的人是他们。
鬼拨弄他耳垂的手一顿。
许一多愣了愣:“她说什么?”
谈善沉默了更久的时间,转移话题:“快到了吗?”
山里种满桑梓树。
房间靠窗,在二楼。
许一多从地窖里挖出他外婆的珍藏老酒,头顶是无边无际穹顶,繁星挂在山头。
那坛酒成功吸引谈善注意,他跟许一多找来一块看起来像沙发布的玩意儿把坛子上泥巴擦干净,双人合力抱到院子里。许一多外婆在电话里断断续续指导:“诶,对,就这坛子酒,专门拿来招待客人的。”
许一多捏着鼻子怀疑人生:“能喝吗?我俩要是都中毒在这块儿连个医生都找不着。”
“你冯老姑隔壁那家就住着一赤脚大夫,真吃坏了肚子跑去叫两声舅舅,保管给你一针治好。”
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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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不敢置信:“之前你还跟我说那是给兽医打针的!逮猪仔一逮一个准儿。老太太你说话要讲证据,可不能这么骗人!”
老太太:“……你不要那么较真嘛,干这个之前人家就是远近闻名的老医生。”
鬼突然笑了。
寂夜里他这么笑了一声特别明显,谈善和许一多齐齐一顿,后者不管不顾跳脚道:“老太太!你知不知道你太过分了,米缸比我的脸都干净!”要不是他饿极了能跑去地窖搬酒吗?
老太太幽幽:“山里老鼠多,再说给你留了米你会做吗。”
“……”许一多,卒。
挂了电话许一多贼心不死,揭了酒盖闷头往里嗅,实在不能确定到底能不能喝进嘴,谈善凑过来,两人脑袋差点撞一块。
“算了。”谈善提起衣领嗅了嗅,“洗洗睡。”
电也没处可插,他俩努力半天给炉子里生了火,挑起来一桶井水在上边烧,柴火在灶膛里炸响开。很快,烧滚的水沸腾起来,咕噜咕噜地冒泡。
许一多累了一整天,潦草洗完脚梦游似地栽倒在床上。两间房里有床,他睡了老太太那间,另一间收拾得同样干净,缺了口的瓷瓶中插着半支枯萎的花。
谈善实在受不了身上的味道,提了满满当当一桶水跑去好久没用充当锄具房的马房洗澡。蚂蚁勤勤恳恳地咬,木板搭建的房子四面八方都是孔隙,孔隙里长出一轮芽黄色弯月,月光柔和。
他速去速回,回去时顺手插上了门闩,往床上一躺——
“咚!”
鬼被撞得闷哼一声。
谈善:“……”
他心里有事,湿发上落了水珠,又顺着头发滴在下巴上,自己伸手抹了一把,脑子里一直想事没管鬼,没多久迷迷糊糊睡了。临近下雨,天气闷热,睡到一半他又贴在鬼身侧,鬼高高兴兴地把人搂进怀里,亲了亲他发梢。
夜里一点,春雷藏在山边,蠢蠢欲动。
谈善再次惊醒。
远处不知什么发出羸弱的光。
他眯眼看了一会儿,转过身,跟鬼四目相对。没灯,只能借由黑暗捕捉到鬼一点模糊的轮廓。不知怎么,谈善后背泛起凉意。
鬼从来到这里就是鬼身,绀青长裾逶迤,铺开在四周。虽离得近,谈善也很难看出他高兴或是不高兴。
“你想回去,为什么?”
谈善跪坐在他腿间,嗓子干涩:“如果你没有死,没有等我,一切会不一样。”
地宫中一千多年不会存在,墓室中葬的人也未必是王世子。他将有无缺的一生,死后无人惊扰沉眠,得以安宁。
鬼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凝视他半晌,像是终于想通了某一件事。
“代价是永不再见。”
鬼五指在他脖颈收拢,冰凉吐息落在他颈侧,喜怒难辨:“是么?”
永不再见。
这四个字落地谈善刹那僵住,一寸寸地抬起眼皮。
“本宫也有一件想不明白的事。”鬼用力摩挲着他耳后软肉,阴翳地咬字,“本宫的世子妃,对自己的死并不意外,徐韶娩带着那块孔雀石求见时本宫在想,黎春来,薛长瀛,魏吉祥,告罪的魏沈,后来从庐陵来的农桑大户,雨后春笋一般一夜之间冒出来的文官武将,各怀绝技的能人异士……乃至街头巷尾乞儿传唱的歌谣。”
“本宫如有一刻曾恨过你——”
谈善骤然睁大了眼。
“……是你为他的选的路,他甚至没有拒绝的余地。”
“轰隆!”
第一声春雷在山间爆裂开。
鬼问:“你对什么过目不忘,告诉本宫。”
“不管是以什么方式死,我总会死。”死在所有人面前而且是王世子本人手中最有价值,足以彰显他不受困于儿女情长。
谈善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解释:“我确实知道……”知道哪些人能用,他们都是历史书上耳熟能详的名字,在姜朝覆灭后依然活跃于乱世。
鬼打断道:“你很希望本宫坐王位?”
“不。”
谈善:“我希望你快乐。”
他很快又补充:“不要受到任何伤害。”
“最后一次,”鬼爬满裂纹的眼球恢复如初,他低低笑了,“你有两个月的时间,如果你见到他,仍然坚持想让他活完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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