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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一千年前,姜王宫。

德胜门以西,浣衣局。

冬日天冷,好不容易出了太阳,木盆里水依然刺骨。浣衣的宫人搓红了手,纷纷议论:“那是新来的宫人?”

枯树底下蹲了个青年,和普通宫人装扮一致,粗布麻衣,脚上的鞋却不一样。他拎着手臂粗的捣衣棍,露出苦恼的神情。

有宫人知道内情,压低声音:“不是,是翰林院的大人,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送过来干活的。”

“犯了什么错要送来这儿?”

“谁知道。”

“……”

是个寒冷的冬天,浣衣局的下人睡十人大通铺,外面狂风呼呼。元雀睡不着,抱着被子在床榻上压抑地咳嗽。

他身边睡着那位从翰林院来的大人,据说犯了错才送来自省。他们这些浣衣局的下人要浆洗一辈子各宫衣衫,是天生的奴才。对方和他们不一样,身份尊贵,总有回去的一天。

“嗓子不舒服吗?”

元雀一僵,懊恼自己还是将人吵醒,飞快地抿了下唇:“大人,吵到你了。”

“不用叫我大人。”

谈善双手枕在脑后看向木头屋顶,纠正很多次:“我跟你们一样。”

“那怎么能一样,大人……”

谈善打断:“吃过药了吗?”

“吃过。”元雀低低,“是元雀身体弱,一直不见好。”

谈善坐起身,往外头看了一眼。

他记得外面有棵枇杷树。

外面黑沉沉一片,滴水成冰。

那个叫元雀的宫人看起来非常紧张。

谈善摘了好几片枇杷叶,洗完往小炉子上放,顺便解释:“枇杷叶煮水,解肺热咳喘,没多久能喝,嗓子会舒服。”

“你叫元雀?”

火烧得旺盛,他说话的语气温和。元雀微微愣神,过了一会儿才说:“是,大人。”

谈善:“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才穿过来第一天,根本不知道这具身体的主人是什么情况。

元雀想了想:“大人原本在翰林院就职,三日前不知犯了什么错,被赶到此地自省。”

“大人很快会回去。”怕谈善伤心,他又很快说,“大人是好官。”

谈善用勺子搅了搅炉子里的枇杷水,一时没说话。

他现在这具身体的主人是翰林院待诏,天子近臣,不知犯了什么错受罚。

炉子里热气模糊他眉眼,枇杷水煮出深褐色,叶片在里边打转。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元雀又听见他问:“现在距离宫变多久了?”

那场宫变是姜王宫人人皆知的事情,元雀心里虽然疑惑还是答:“如今腊月,已过去整三个月了。”

过去这么久,谈善在心里思忖,他死的事应该淡得差不多。两个月,没必要再面临一次离别。病逝,比较妥当的做法是去太医院找给世子诊脉的御医,摸清楚徐流深的身体状况。

但谈善又有点忍不住想打听徐流深近况。

“世子……如何了?”

他声音太轻了,前言后语又不搭。元雀以为自己听错,试探着:“大人是问……世子?”

谈善:“嗯。”

显然浣衣局消息封闭,元雀摇了摇头。

谈善又问:“从这儿到太医院要多久?”

靠墙的地方都是堆起来的干柴,谈善坐在板凳上,顺手别下一根拇指粗细的树枝,全靠回忆在地上画:“大概要经过这儿……”

他记得实在不清楚,问元雀:“能告诉我怎么走吗?”

“大人是要去看病吗?”

元雀咳嗽两声,说:“太医院的医正都在元宁殿,我去熙宁宫送衣衫时听见了,丫鬟说医正都在世子殿下那儿。殿下身体抱恙,歇了好几日早朝,太医院忙得焦头烂额。”

他话音刚落对面人的语速忽然加快了,难掩焦色:“他身体不舒服?召过太医了吗?太医怎么说?”

元雀眼睛睁得大大的。

他就是一个浣衣局的下人,不可能知道这么清楚。

谈善深吸一口气,用火钳拨弄烧到一半的柴火,冷静下来:“不好意思,我就……问问。”

枇杷水开了,他心不在焉地盛出一碗递给元雀。

天快亮了,雪下得依然急。

谈善实在坐不住,“殿下身体抱恙”这六个字一下攻击了他的神经,他坐立难安,什么计划都被打乱了,只想先见到人。

离天亮没多久,早朝快结束,去碰碰运气能见到黎春来——谈善当机立断起身,抓了伞往门外走,动作太快差点撞翻凳子。

外面还有风雪,他拉开门往外走,走得很急。元雀捧着碗目送他离开,他深一脚浅一脚踏进雪地中,肩头上顷刻落了薄薄一层白色-

夜里下了雪,宫道深寂。树上挂着冰凌,目之所及一派荒凉。

下了朝官员三三两两结伴离开,这一年的冬日尤其冷,黎春来揣着袖子叹气,慢慢地走了两步。正走着,身后有人追上来,正是翰林院方随心,此人他有印象,当年殿试大放光彩,确有真才实学,但做人和做官是两码事,近日才犯了错,想必是来找他求情。

黎春来脸上挂着标志性微笑,正要开口瞳仁一震。

他目光中透出不可置信。

谈善脱口而出:“兄长,有个事找你帮忙。”

“借尸还魂。”

谈善用四个字一笔带过,他二人走在去元宁殿的路上,途径御花园,这个时节根本没什么花。黎春来恍恍惚惚往前走,张了张嘴回头确认:“你……”

“你不告诉殿下?”

谈善摇摇头:“待不了多久,没必要。”

“我听说他身体不适,想去看看而已。”

他执意,黎春来欲言又止,用力压了压眼眶,道:“你走后殿下并未接禅位圣旨,朝堂如今十分稳固。你现今的身体是翰林院一名文官。犯错的事情……到时我让人说说情。”

“一会儿我带你去元宁殿,不出声便可。”

离得越近谈善忽然有近乡情怯的感觉,他站在高大宫殿门口,萌生退意。

“怎么?”

黎春来递了牙牌请人通传,见他神思不属问:“不想进去了?”

谈善:“我想到一件事。”

“我从前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能一眼认出我。”谈善哑声,“……也不知道会不会露馅。”

黎春来静默道:“约莫是认不出。”

谈善一愣。

他没来得及问为什么,殿中便有太监来领他们进去,是个生面孔。太监在前面走,谈善低头盯着鞋尖,掌心不自觉捏出了一把汗。

他突然恨不得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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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脱逃。

窗紧闭,没有点灯,白日如黑夜,走路时要格外小心。殿内气氛憋闷而压抑,银丝碳拢在精巧的焚烧器具中,碳表面烧得通红,裂出细小纹路。沉香太重了,一层又一层把进来的人包裹,无法呼吸。

谈善有些微喘不过气。

他只觉得一呼一吸都是煎熬,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深呼吸好几次才得以抬头。

六扇屏风做遮挡,山鸟鱼虫跃然其上。屏风映出一道修长影子,看不分明。

“找本宫做什么?”低柔但倦怠的嗓音。

黎春来说:“听闻殿下身体抱恙,特来探望。殿下的眼睛完全看不清……不知太医怎么说。”

谈善猛然看向他。

空气流动几乎是静止的。

眼睛。

怪不得殿内昏暗如夜晚。

谈善一颗心霎时沉到谷底。

中医认为人的眼睛是非常重要的器官,能一定程度上反应肺腑五脏的健康程度。看不清——谈善脑子里一瞬间过了很多原因,但太远了,他无法做出准确判断。

谈善胸口起伏,下意识上前一步。黎春来伸手拦住他,幅度甚微地摇头。

有第三个人的呼吸声,不稳到极致。

先前还是重影,后来看什么都模糊,此刻黑暗笼罩全身。徐流深手搭在座椅上,偏了偏头,意兴阑珊地问:“你带了什么人来见本宫?”

黎春来道:“还请殿下保重身体。”

“是翰林院方宜寻方大人,臣听说他惹了殿下不快。”

徐流深压着风雨欲来的调子“哦”了一声,阴晴不定:“你替他求情?”

黎春来:“方大人不过是说了一句斯人已逝,请殿下节哀。”

谈善:“……”

“方大人忠心耿耿,又是王上亲派给殿下的待诏,草拟旨意、代为执笔。”黎春来从容不迫,“殿下骤然失明,不便之处众多,身边需要有人。”

“你今日格外放肆。”

徐流深抬手叫人撤掉屏风,无声冷笑:“滚。”

谈善心里一团乱麻,他本来有完整的计划,但一见到人理智的思考模式全然溃塌。再待下去保不准情绪失控,“滚”字落地他不等黎春来反应先一步背过身去,刚踏出一步,身后人幽幽:“本宫让你走了吗?”

黎春来和谈善同时一顿。

谈善悬在半空的脚落地,头皮有一瞬间发麻。

守在两侧的下人悄无声息撤掉了屏风。

谈善闭了闭眼,转身,竭力平稳声音:“殿下。”

他确确实实是个死人,他没有想要告诉徐流深自己又回来的想法。仅仅想一想古代的王世子长命百岁,一千年后的鬼便会消失,他都感到心惊的,刻入骨髓的恐惧。

两个月找出病根都难,他很难想象让徐流深再失去他一次。

“方、宜、寻。”

徐流深一个字一个字从唇齿间发音,他咬字有种奇异的慢,每一个字都从谈善脑内神经上磨过。

谈善刻意避开了他的眼睛,垂着头:“殿下,臣在。”

殿内日光昏迷,衬得殿主人面容也晦暗。

“你似乎不愿意留下来伺候本宫。”

徐流深平平道:“本宫不喜欢强人所难。”

坟场一般寂静。

谈善嘴快过脑子:“不。”

徐流深短促地笑了一声:“哦?”

“殿下……”谈善脑子乱七八糟,“我,臣……”话音戛然而止。

屏风撤掉后露出坐在椅上的青年整个轮廓,他坐得久了,许是终于觉得闷热,站起身去开窗。

新鲜空气一瞬间涌入。

没束发,墨发披散,衣袍宽大,开窗瞬间风灌注进他袖袍,玉冠冕服从他身上去除。他伸手取下双眼上遮光的布帛,赤脚往前走。因消瘦而突出的五官浓墨重彩,随距离变短迫近眼前。

他踝骨收束得极其锋利,骨肉嶙峋,瘦得令谈善心惊,不敢再看第二眼。

殿内空旷,最开始几步确实没有障碍物。但很快,他面前出现一张高桌,桌角恰好在接近他腰部的地方。而他浑然不觉,依然往前走。桌角撞到他腰部,他眉心短暂一蹙又松开,对这些磕磕碰碰习以为常,继续往前。

没有下人敢出声提醒。

不行。

他眼睛看不见,日常生活多有不便。且病逝的原因还要找,这是最能靠近的机会。

不管如何必须留下来。

金纹孔雀的衣摆停在眼前。

他看不清。

看不清。

担心超过一切,谈善沉了口气,说:“臣愿意。”

“臣愿意留下来。”

52

元宁元宁,当朝世子居所,一应陈设华美贵重。殿中有一座红木刀剑架,半人高,一把收鞘的长剑斜置。

徐流深甚感无趣,反手抽出那把长剑,脱鞘刹那森然剑光洒满一地。黎春来心下一咯噔,猛抬眼——

“晚了。”

窗大开,徐流深宽袖鼓风,一寸寸往上抬剑尖,面无表情:“本宫现在不需要。”

剑尖逼近刹那血腥气扑面而来,谈善略怔了怔,“刺啦”一声,左肩上布帛被剑气轻而易举划破。

他无声地偏头。

“别动。”

徐流深兴致缺缺地动了动手腕,他看不见,靠声音大致判断距离和方位:“本宫如今瞎了,下手没轻没重。”

刀剑无眼,明晃晃剑尖从胸口攀至脆弱喉口,虚虚悬在半空,距颈项仅毫厘之差。

谈善当真一动没动。

他放轻了声音:“我没动。”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啧。

徐流深扔了剑,“哐当”一声剑身砸在地面。

“滚吧。”

他懒于多费口舌,身侧太监察言观色,上前一步道:“二位请。”

这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何况徐流深对这具身体的好感度为负。谈善轻轻吐出口气,对黎春来摇了摇头。

随侍太监送他们殿外,踏出门槛刹那,谈善不受控制地回头看了一眼。

白天,外头下雪,颜色明亮。仅开了一扇窗,越过窗檐进来的冷光有限,往前探出一寸又被吞没。矮桌上堆满奏章文书,宫人低眉垂眼,悄寂无声。

这座宫殿从未如此暗过。

“大人?”随侍太监出声提醒。

谈善收回视线。

走出一段路又下起小雨,雨夹雪,裤脚湿漉漉。

黎春来说:“王上正值春秋鼎盛之时,殿下没接传位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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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王世子在想什么,众目睽睽之下他叩首,抗了旨。

宫道上没多少人,偶有下人行礼,黎春来撑开伞,遮在谈善头顶,忽问:“什么感觉?”

谈善双手收在棉袖中,仰头无声地看了一会儿落下来的雪花。

他其实很清楚突发性失明的原因,无非是那么几样。太医院众人焦头烂额,至今没想出办法,说明病因在于情绪。

谈善揉了把脸:“我以为不会有问题。”

他离开时是这样想的。

黎春来静默:“现在如何?”

“时间。”

谈善伸手去接天上的雪花,薄薄的六角花瓣落在掌心,他收紧手,顷刻冰凉化开。离开元宁殿后他又冷静下来,扭头对黎春来道:“时间够长,能把一切都抹去。”

黎春来沉默,然后说:“是吗?”

谈善没点头也没摇头:“口唇爪甲青,心烦气躁。用手压右侧额头,偏头痛,程度不轻。拿剑的时候手不稳,右臂也受影响。”

黎春来低声:“殿下起初未有不适。”

短短三个月。

谈善几不可闻地吐出口浊气,一手遮住眼睛,哑声:“我要看到太医院的药方。”

黎春来抬了抬伞檐,道:“我来想办法。”

他尚有未说出口的话,在舌面滚了几个来回,最后归为一声叹息-

谈善在浣衣局待了几日,黎春来几经辗转拿到药方,除了气滞血淤外没有更大问题,但这本身是非常大的问题。

三日后方宜寻自省结束,谈善重回元宁殿,和其余八人一道任职。翰林院九人,每三人为一组,平日需念奏折,代为批复,也做一些端茶倒水的琐事。但因王世子身份贵重,大部分时候无人敢离得过近,也无人敢主动开口说话。

谈善回去和他一组的另外两人显然松了口气,暗地里说这差事难,整日整夜不敢松懈,生怕记错了一个字惹得杀身之祸。

入夜,烛火熄灭。换了个新地方谈善睡不踏实,他想好了要注意的事项,也想好了怎样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他心事重重,半天才得以入睡。

第二日天擦黑,所有人准时起床,赶在寅时一刻前等待在元宁殿外。进去刹那谈善脚底下踩到一本奏折,迅速移开脚。

天蒙蒙亮,徐流深神情淡淡地抬手。

于是谈善身边的同伴开始念奏折,念到口干换下一个人。徐流深支着颔听,念出来的话他们找不到重点,这就挺考验接受信息的人归纳总结的能力。往往那些话谈善车轱辘地来回念,还要分出心思认字断句,念得自己头脑发昏,差点忘记下一句是哪一句。世子爷没什么表情一抬眼皮,谈善跟他并无焦距的双眼对视,心虚地清了清嗓子,继续念。

“临川……臣……覃南之穷困……”

奏折数量之庞大令人难以想象,中场休息在姜王结束早朝后,会有太监来复述所有朝臣说出的每一句话。

接着他要接见一些大臣。

午膳时间三人退下,正好能撞上膳食房的人,琳琅满目菜品如流水端入,时令小菜,鸡鸭鱼肉,色泽诱人。奉食太监跪下,试毒后将银箸举过头顶,再一项项报菜名。

有几日谈善磨蹭着没走。

徐流深的进食堪称敷衍,他截取一段太监念过的菜名,每一样浅尝则止。是个人都能看出他稀烂的胃口,谈善每回恨不得冲过去把一整碗塞他嘴里。

他每一日都在忍耐的边缘苦苦煎熬。

午膳后整个元宁殿需保持死人坟墓一般的寂静,因为徐流深要午睡。

谈善认为,要一个人每日在特定的时间入睡并准时醒来是一件反人类的事。通常下午他见到徐流深时自己刚有睡意,但下午的工作已经开始。

谈善强迫自己跟其余二人一道出现在寝殿外,那时徐流深早已起身,桌面上放着一杯煮过两次的清茶。他看不见,披着宽大袖袍靠在椅上,眉眼倦怠疲惫。

“继续。”

日复一日,循环往复。

谈善猛然对时间有概念是一个黄昏,其余二人中一个告了病假,另一个家中老母过逝,出宫戴孝。

其实也才来了二十一天,照三组轮换的速度,这样的日子仅过了七天。

太闷了,殿内无人,谈善自作主张去开窗,新鲜空气涌进来刹那他才有自己活着的感觉,深吸了一口气。

冷风灌进来,徐流深右侧额角剧烈地疼痛,顺着太阳穴牵动到下颔角,他难以忍受地用指尖碾,低喘了口气:“关上。”

看不清后身体其他五感变得格外敏锐,开窗的人顿了顿,是非常小的停顿,接着耳边有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窗合拢了,微小的风声也随之停止。

“头痛吗?”有人磨蹭到他身边,愧疚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说话慢慢,字与字,词与词之间的停顿格外熟悉。九个待诏里这个最不一样,徐流深能感受出来,这种不一样表现在方方面面,譬如他念折子的口吻,譬如偶尔他会对他的同伴说话,音调压得低低,像夏季绿荷上滚过了水珠。

徐流深侧了侧头,吐息便从他身边掠过。

——还还无距离感。

徐流深将毛笔横置,冷淡:“离本宫远点。”

谈善低头看了一眼,他们已经离得很远了,再远他讲话徐流深可能听不清。

于是他没动,还很热心肠地说:“殿下,你头哪里痛?”

又热切地推销自己:“我可以帮你按一按,我……”

徐流深不发一言,从椅子里站起身。手肘边放了一摞文书,他迈出一步,生生被一股巨大力量拽住胳膊,不得不停下——“哐当!”

“等等!花瓶!”

根本来不及,谈善眼睁睁看着靛蓝花瓶摔落,只来得及把人抓住,耳边“砰”一声巨响。

碎瓷片四分五裂。徐流深脚边正好有一块,瓷片锋利。谈善惊出一身冷汗,顾不得别的:“地上都是碎片,你……你先别动,一步都别动。”

他拽得异常紧,不止于袖袍,还有半只胳膊。五指扣紧了。

徐流深眉心飞快地蹙了一下.

很快有下人闻声来处理,世子爷坐在宽椅上,四面八方的声音飘进耳中:宫人脚步声,捡拾碎片时的惊呼,碎片投入篓中沉闷的声响,碎片与碎片之间啷当碰撞……

那道慢慢吞吞的声音又在殿内某一处地方响起:“这里好像有碎屑,得扫一扫,你们有扫把吗?”

“扫把就是……或许你们叫它箕箒?”

宫人似乎恍然,递给他什么,他接过来,有一阵子没开口。

过了一会儿他又自以为小声地说:“你们殿下脚底下也得看看,他看不见,万一扎到脚就完了。”

“害怕什么?”

“好吧,那我去。”

“……”

徐流深面前吹过一阵风,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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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味道清香,站在他面前的人说话像是在哄人:“殿下,你能抬一下脚吗?”

屋檐下在化雪,雪水顺着瓦片倾斜弧度下落,滴滴答答。

徐流深突然有个模糊的念头,但很快,那念头风中蒲柳一般没了下去,连带着他唇角也寡淡地回落-

青年的存在感时有时无。

药膳似乎换了,入口的东西苦里混了点什么,去芯的莲子?或者枣儿?或者什么别的。徐流深感受到微妙的异状,诊脉的太医换了人,落在他脉搏上的手温度偏高,轻柔如一片羽毛。

徐流深反手扣住了对方手腕。

“殿下?”

另一道声音响起。

站在一边出声的太医冷汗涔涔,谈善缓之又缓地呼吸,随后扣住他的手松开,世子爷收回手,懒恹:“无事。”

差一点。

谈善足足三天没敢再跟徐流深有肢体接触。

他老老实实念了一天奏折,念完跟着其余两个待诏一块儿准备回偏殿。迎上来的大太监吉祥苦笑一声,尖着嗓子说:“大人留步,殿下请您一道用膳。”

谈善哽住。

他坐立难安地陪着吃晚膳,不敢多说一句话,徐流深搁了银箸,倒是笑了,和善地问:“不合胃口?”

这顿饭吃出狼入虎口的奇异感受,鸿门宴不过如此,谈善打起十二分精神:“……没有。”

“本宫想起一件事。”

徐流深没看他,他近日能看清一点模糊的光,时而能看见时而不能,见什么都雾里看花水中捞月,光源在黑暗中渐近又渐远。他走了会儿神,伸手,又收回。

“你同本宫说了什么,本宫让你去自省?”他漫不经心道,“本宫记不清了。”

“逝者已逝。”谈善捏紧筷子,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憋:“殿下节哀。”

宫人大气不敢喘,将头深深埋下去,恨不得整个消失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里。

“哦?”

徐流深笑了。

他笑起来真是……一花开尽百花杀。

谈善看愣了,讪讪地低头,不敢说话-

金兽香炉中的沉香也换了,另一种香料成分里多了一味中药。夜里上榻前有宫人给徐流深换眼上布帛,徐流深手指在眼眶边压过一圈,视觉朦胧中殿内多出一盏晃动的,不甚明晰的烛灯。他能看清的时间和范围都有限,但那盏烛灯太亮了,亮得他抬手遮了遮一片漆黑的眼睛。

“为什么有烛灯?”

世子爷神情莫测地问。

宫人不明所以,但仍道:“殿内成日这么黑也不好,殿下的眼睛正在变好。万一看得清了,保不准摔个大跟头。”

徐流深屈膝坐在床边,静默半刻,忽问:“谁说的。”

53

太监匆匆叩门时谈善刚睡下,冬夜寒冷,滴水成冰。他听见敲门声掀开棉被下床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的小太监,面庞白净,唇红齿白。

“大人。”吉祥提着灯笼恭恭敬敬地说,“殿下请您过去一趟。”

谈善随便套了外衣,乱七八糟地给衣带打结:“殿下不舒服?”

吉祥带着他穿过幽长走道,夜半无人时整座王宫太像坟墓,幽红的灯笼照亮朱红廊木,犹如引路冥灯。

“殿下头痛。”

吉祥换了只手拿灯笼,用以掩盖内心的忐忑。他借着转角两三秒余光去看这位“方大人”,对方身形清癯,通身没有环佩,五官在暗处带上模糊的柔软。

谈善微微叹了口气,又问:“朝中又出了什么事情?”

此事本不该宣扬,但吉祥略一思索,道:“太后亲侄儿私下受贿,王上和世子对此事存在分歧。太后母家施压,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几日殿下见了不少人,头痛得厉害。”

宋太后如今年事已高,当初她偏心太过,在长子和次子中毫不犹豫舍弃了次子,给后者带来长达五年的流放生涯,后来长子殒命次子即位,她将全身心的母爱都移情给了兄长家中嫡子,对其百般溺爱。

以徐流深的行事风格……

谈善一默。

受贿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牵扯到太后一派,事情更复杂。真要深究下去不知道多久才能平息,刚打完仗,此时显然不适宜再大动干戈。

“你们殿下没把他吊起来打一顿?”

吉祥走得好好的,扭头看了他一眼,很讶异:“大人怎么知道?捆起来放在柴房用抽了十几鞭,三日没让他吃东西。”

后来人奄奄一息抬到太后宫中,后者当场变了脸色,把指甲掐进了肉里。

“这都是杂事。”谈善用埋怨的口吻道,“他不该总惦记,伤神。”

快到了,安神香从殿门缝隙中传入。吉祥看他的目光有些微的怔然。

“这些话大人该当面与殿下说。”

吉祥忽然说:“我从前是刑司的一名杂役,做大人能想象到的最苦最累的活。”

“大人想知道为什么我如今能站在这里吗?”

谈善短暂地停顿。

他在刑司救下对方时对方含胸驼背,被人踩在脚下。现在换了身体面的衣服,目光清澈明亮。

谈善想了想,认真回答:“因为你厉害。”

这次轮到吉祥愣住,少顷,他露齿笑了:“大人像我从前见过的一个人。”

“殿下……”

他往漆黑一片的内殿望了一眼,放轻了声音:“殿下过得不好,大人为臣也是民,受恩泽庇护,还望大人能嘴上留情。”

门“吱呀”一声推开了,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谈善透过门缝往里看,感同身受到一种熬死人的寂寞,这深宫中所有人都在熬,从日升熬到日落,从生熬到死。他没有第一时间走进去,而是回过头问吉祥:“是怎么样的……过得不好?”

“您能看到的,不能看到的。”

吉祥替他将门推得更开,漆黑的殿内深处燃着一捧明媚的烛灯。

谈善为自己的做法辩解:“他什么都有了,会快乐的。”

“那您也该问问殿下想要什么。”吉祥弯腰送他进入殿内,最后说,“可能殿下现在拥有的,都不是他想要的。”

“至于殿下真正想要的,也从来没有人问过他。”

谈善显得沉默,他站在那里,冷风吹得衣摆扬起来又落下去。夜半,不知什么地方传来戏曲的声音,哀哀婉婉又曲折上扬,调子没入深冬中,沉甸甸压在人心口。

他们在殿门口相顾无言,树影鬼怪触手般从旁处蔓延至脚下。

“我……”谈善刚起了个头,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他刚扭了个头,余光晃过去一片深青衣角。吉祥不明所以顺着他视线往前看,被往下一扯——

谈善反应极快,顺畅:“下官参见王上,王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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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一惊,头也没抬恭敬叩首:“奴才参见王上,王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寡人顺道来看看。”徐琮狰身后跟着王杨采,摆摆手,“起来罢。”

谈善站起来,慢吞吞地说:“谢王上。”他靠在雕花木窗边,很沉得住气,也并无惊慌,徐琮狰于是多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向殿内:“睡下没?”

谈善往里看了一眼,斟酌着回:“大约……没有。”

帝王威压沉沉如巍山,吉祥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两股战战,却还是忍不住道:“殿下头痛。”

徐琮狰默然了一阵。

薄窗上其实能映出他们四人的影子,中年帝王两鬓已出现斑白,他手拿一串红玉玛瑙珠一颗一颗盘,不知怎么和谈善一同沉默了。

月牙静悄悄爬上树梢。

过去了一炷香,也可能是两柱香,站立的脚跟开始发酸。谈善不引人注目地倾斜身体,将上半身借力靠在窗棱上,菱形方格硌得他骨头隐隐作痛。

“寡人不进去。”

徐琮狰并无感情地说:“头痛而已,让他明日早朝。”

谈善笑了一声,少数时候他胆子还是够大,这一声直接把王杨采和吉祥吓到,二人双双对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地面跪出“咚咚”接连两声叩响。

徐琮狰移开脸,森冷地吐字:“你笑什么?”

明月当空叫,青年从半靠的动作直起身,他薄衫,双手缓缓地揣进了袖中,抬起眼和这位积威深重的君王对视。

——我竭力想要保护的人,我尽所有努力想要他快乐的人,我付出心血和精力好好养护的人。

凭什么?

凭什么。

“我有时候不知道……”谈善平静地质问,“你想逼死他吗?”

吉祥瞳仁剧烈地颤抖,他甚至顾不上御前失仪,猛地抬了下头。檐下阴影将一步开外青年笼罩,让他难以看清对方的神色,只模糊窥见一条冰冷的唇线。

夹杂的风雪将搞搞悬挂的大红灯笼重拍在朱红廊柱上,发出接二连三“砰砰”的巨响。竹条在内里弯折,“咔擦”断裂。

徐琮狰久居高位,许多年不曾有人这么对他说过话。他晦沉了脸色,嗤笑道:“寡人从未做过错事。”

“从他弱冠往后,他将要拥有的远比失去的多。无边疆土广阔山川,承平盛世万国来朝——”

徐琮狰梭然闭眼,加重语气:“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

谈善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从前我在四书五经中读过这句,后半句接‘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忧患也深’。‘孤臣孽子’这四个字……”

他直勾勾盯着徐琮狰,语速越来越快:“即使王上为巫祝之言力排众议将殿下推上世子之位,王上心里依然认为让殿下即位名不正言不顺,他非中宫嫡出又非长子,与历来宗法礼教制度相悖。”

“但王世子之位上又必须是他也只能是他,巫祝预言满城风雨,王权需要坚实的基础。因此他必须付出千百倍的努力来证明你的决定正确,他必须是最完美的继承人。无论是积压如山的课业还是连篇累牍的奏章——从少时起他就从没有快乐过。”

在一片极其凝固的氛围中,谈善堪称嘲讽地反问:“我说得不对吗?”

死寂。

徐琮狰面颊狠狠抽搐了一下。

他此刻当真有将人就地处死的心,然剑还未拔出来,背后有人低笑出声。

“君父。”

徐琮狰霎时一僵。

谈善说那一长串话没害怕,此刻猛然惊醒似地哑巴了,脸上流露出懊恼。

他太冲动了。

青年背对着自己,肩颈线条紧绷。

即使是相当模糊的轮廓也够了。

徐流深靠在门框边,一点苍青色暗芒从他唇角掠过,带出不甚清晰的笑意。他兴味索然地将视线移开,和徐琮狰两两相望。

很早,很早以前,他也因此而困惑过。在无数个深夜,他发现自己无法令对方满意时还会感到忐忑。但此刻,他突然觉得答案不重要了。

“明日本宫会上朝。”徐流深语气并无异状,仿佛并没有听见任何一个字。

“本宫饿了。”

谈善浑身松懈下来,小幅度地扭头,徐流深将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一用力将他拉至自己身后,擦肩时吐息变得深刻,“想吃虾馅的云吞。”

谈善别别扭扭说:“半夜吃多了积食。”

徐流深:“本宫晚膳胃口不好,吃不下。”

“加不加醋。”谈善没忍住被他带走,说了好几天前就想说的话,“你吃得太少了,所以抵抗力差。”

徐流深事事有回应:“加,往后不会了。”

他转过半边脸,对自己的君父露出了罕见的,锋利的獠牙。他从来就不是一只温顺的羊羔,而是披着羊皮的狼,成长到如今早已有随时扼断头狼并取而代之的厮杀之力。

“他是本宫的人,他想说的话本宫很早以前便想问。”“至于其他……”徐流深冷淡地提醒,“整座王宫,已经不再是君父的王宫。”

54

炉火烧得旺盛。

云吞面皮是事先准备好的,馅料也简单。谈善捏了十来个,丑得千奇百怪。白软鼓囊的云吞下锅,憨态可掬地浮上来。他又顺手调了碗醋汁,再淋一层红油,霎时“哗啦”一声,香气四溢。

滚水沸腾,形似浪花雪白。

谈善胸腔里跟着一阵阵翻涌,他默不作声等云吞煮熟,热气蒸得眼底发湿。半天过去他捞完云吞往大瓷碗里一放,低着个眼皮站到一边,好险没叫世子爷全名。

“刚刚不是还伶牙俐齿?”

徐流深手上沾了面粉,他实在看不清什么,全靠听觉辨别另一个人的存在。这种情况下的安静对他来说更像折磨,一切声音都被无止尽地放大,除了他想听到的。他压着眼皮尽可能缓和语气,询问压得像恳求:“不愿意跟本宫说话?”

谈善不开口,却把一双竹箸塞进了他手里。他离得像远像是近,存在感缥缈得在另一个不同时空。

世子爷手上沾了面粉,白蒙蒙一片雾气中什么也看不清。他坐在矮凳上,听见另一个人发蔫的声音:“……对不起。”

徐流深兴致缺缺地问:“对不起什么?”

谈善打起精神,话到嘴边改口道:“云吞,殿下久等了。”

话音落地徐流深笑了,声音却冷下来:“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

谈善接话快速,生怕自己反悔。

徐流深眼底晦涩不明,他手指在碗沿耐心地一寸寸磨。谈善心随着摩挲动作高高吊起,少顷,徐流深倏忽伸手,一把钳住了他下巴。

谈善微微睁大眼。

对方指尖尚有出锅云吞滚烫的温度,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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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是恨不得啖其血肉的力道,生生收为一个托起的动作。

“本宫不愿意见到你了。”

徐流深低哑而疲倦:“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他想要什么。

谈善望着他双眼,忽地想起吉祥问他的话。很早以前,他的愿望是希望徐流深长命百岁,再后来他希望他快乐,他对他有很多希望,他希望他过很好的一生,即使这很好的一生里没有他。

这都是他希望。

而徐流深真正想要什么,其实他并不清楚。

魔怔一般,谈善开口问:“殿下,你想要什么?”

他问本宫想要什么。

而本宫明明告诉过他千千万万遍。

口腔里的粘液黏着唇齿上颚,世子爷能听出他的犹疑颤抖,俯下身时吐息擦过他耳侧:“本宫告诉过你。”

“想清楚了再来见本宫。”

谈善仅动了动唇徐流深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松开手,站起身,深青长裾随起身动作垂坠而下。

“本宫睡不着。”

卫氏貌美,姜王俊朗。他五官极好地融合了父母长处,即使病中依然苍白而美丽,眉长入鬓,唇色浅淡。谈善怔愣了一瞬。

“梦里总死人。”

徐流深没有动那碗云吞,从屋内往外走,好在很快有人替他开门。大伞撑开,飘白大雪夹在他发间。

他没有回头,背对着谈善,脚站稳在一块雪面上,谈善听见他说——“不要让本宫等得太久。”-

九名待诏住在元宁宫偏殿,谈善简单洗漱后进来,衣领子上都是寒气。他对自己去了什么地方闭口不谈,进来后将烛灯里的灯芯挑暗,好让大家休息。

另两人以为他去出恭,没多问。天冷,两人睡在榻上休息,纷纷裹紧棉被。

等谈善回到自己的木床上,隔壁床的李兴放轻了声音喊他,明显发愁的口吻:“也不知道殿下的眼疾何时能好,这一日日下去,人心惶惶。”

另一人也附和:“太医院的人也来看过不少回,总也不见好。万一若是……”

他没说完,意思却很明显,万一真瞎了,不良于行,姜王便需要从诸多王侯世家子嗣中挑一个过继,到那时朝堂上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他二人愁眉苦脸,谈善捏了两张纸折飞机,纸张太软,纸飞机从榻上软绵绵坠下去,他捞回来,半垂着眼皮说:“快好了。”

他这话说得莫名,李兴和另一人对视,试探着问:“方兄如何知晓?”

谈善语气还算轻快,并不细答:“喝了这么多苦药,总也该好了。”

他这么肯定,李兴便以为他在太医院有人手,放下心,转而提起王太后生辰的事:“年前这大寿是要办的,尚宫局的人都准备着了,到时京中半数贵女都能抛头露面,殷亭的胞妹殷明苏也在。”他突然冲谈善挤眉弄眼,“方兄期不期待?”

炉子上温着烧酒,酒香溢出来,辛辣浓郁。乍一听到完全不熟悉的名字谈善没反应过来,茫然地“啊”了声。

“早就听说方兄和京中有名的美人殷明苏有婚约,年后便有喜酒喝。”另一人了然,“先恭喜方兄了。”

谈善心咯噔一下。

他对殷明苏没有印象,却对殷家有印象。大概在腊月到正月间,殷家二子卷入当时风波极大的贪污案中,全家老少流放岭南。

至于这桩婚事,他大概能摸出个前因后果。

殷家富贵,十几年前却是有名的落魄户。殷父从地方升官,初来京中甚至租不起一座宅院给全家老小落脚。他和同僚方进才,也是方宜寻的爹交好。朋友有难,方进才咬咬牙腾出一半院子给他们住,自己和妻儿挤在一间屋子里。当时殷姜氏十月临盆,在方家照拂下得以顺利生下女儿殷明苏。殷长川感激不尽,又对方进才唯一的儿子方宜寻十分喜爱,两家便结下娃娃亲。

后来形式调转,殷长川精明狡猾,在朝中如鱼得水,一升再升。而方进才始终怀才不遇,又因朝堂纷争大受打击,方家因此一落千丈。

殷明苏早已过了婚嫁年纪,殷家对此事绝口不提,意思很明显。但外人不知其中关窍,只以为一桩美事在即,双方郎才女貌。

十日前方宜寻去殷府拜访,甚至没见到人。门房态度傲慢地说“老爷今儿不在”,方宜寻忍气吞声地说“麻烦通报殷二爷”也成。门房得了上头嘱托,收了礼把他往外赶,表面客气暗地里“呸”了声,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方宜寻心里不是不苦闷,那日多喝了半杯,胆大包天对世子爷讲出了那句“逝者已逝”。说完自知犯错,出了门一头撞上树干,两眼一翻不省人事。

“方兄,方兄?”李兴担忧道,“出了何事?”

谈善回过神,一言揭过:“想些别的事。”

这二人比他早来两个月,谈善双手枕在脑后,头顶横梁上的蛛网被砖瓦缝隙中的风吹得颤抖。他盯着看了一会儿,问:“我从前远远见过殿下一面,觉得他与如今很是不同。”

另一人还有几分谨慎,反问:“有何不同,殿下还是殿下。”

谈善坐起来,双腿盘膝,认真说:“殿下从前活泼些。”

活泼。

李兴对这个词用在王世子身上感到惊恐,不赞同道:“殿下是一国世子,代表姜朝脸面,万万不可轻浮浪荡做派。”

另一人也不赞同:“你定是错认了。”

谈善搞不懂道:“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才十岁,十岁不应该活泼吗?我十岁还在玩泥巴。”

没人注意他话中漏洞,李兴拱手朝天:“寻常人等,岂可与殿下相提并论。”

谈善不欲跟他争论再怎么牛逼的人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产生人的七情六欲和挫败脆弱。

在这里所有人都需要王世子,而不是徐流深。

“我出去净手,从小路回来,听见有宫人议论三个月前的宫变。”

谈善说:“听说死了不少人。”

“嘘!”

另一人打断他,接着飞快往紧闭的门窗看了一眼,确定无人才心有余悸地将头转回来:“这件事你也敢提!不要命了!”

李兴是个心大的,不以为然:“有什么不能提。”

谈善拿了颗豌豆在手里上上下下扔,先问另一个人:“为什么不能提?”

有人讲八卦,李兴略显兴奋地挤过来:“你别听他瞎说,他就是胆子小。我跟你们说……”他压低声音,“那日我表兄正好轮值。”

“啊?”

谈善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单音节。

李兴此时又含糊起来:“该知道的大家都知道了,不知道的我们都不知道。”

这一段犹如打开了话匣子,李兴翻了个身,说:“你说殿下有何处不同我倒没感觉到,你要是说……”他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找出一个更准确的词,“比以前更,更……有个词儿怎么说来着。”

“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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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善一顿,看向说话的另一人。

“对对对,就是这个词儿。”李兴一拍拳头说,“我说呢,我来这么多天,总觉得这么大个宫殿没个活人气。半夜别给我吓得,尿都憋回去。”

“不过我们这些人与殿下云泥,感受也未必准确。”另一人又补充,“方兄这么问,想必也觉得如此了。”

谈善半跪在窗边,细微地风声游走过他胳膊。他低声说:“是。”

不用推开窗他都知道,午夜时分元宁殿,这座象征至高无上权利的宫殿,荒芜得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皮肉褶起,褐色老年斑爬满身体的每一处。

李兴又说:“有几回我还踩到黄符纸。”他打了个冷颤,搓了搓胳膊,“也不知道替什么人招魂。”

谈善睫毛颤动了一下。

“太后七十大寿,后几日宫中要办游园会。”这么一说所有人身上都起了层鸡皮疙瘩,另一人赶紧转移话题,“宫中应该热闹些。”

说完这句他们熄了灯,四周暗下来,伸手不见五指。谈善睡不着,脖子被硬邦邦的枕头硌着,满脑子都是那句“本宫睡不着,梦里总死人”。

一炷香,半个时辰……睡不着时时间的流逝变得空前漫长,每一秒都煎熬。谈善翻来覆去好几次,最终爬起来,一清早蹑手蹑脚出了元宁殿。

没到腊梅开花的时节,吸入肺腑的空气冰凉,混着冬天特有的萧索气息。

走着走着谈善注意力被吸引。

“呀,要出来了!”

“快快!顺子哥,快逮住它!”

“小祖宗,你往前走两步啊,这样我也不好抓。”

“……”

好几个宫人挤在一坨,其中一个太监趴在地上,伸手去够刺丛里的什么东西。大冬天的,满头大汗。谈善分出心神多看了一眼,毛茸茸在眼前使劲一晃。

“快抓快抓!你到底行不行。过两日王太后生辰办游园会,要是被惊到了唯你是问!”

“抓到了!”

太监提着后颈皮把那只土黄色奶狗倒拎出来,松了一口气:“可算找着了。”

这只小狗在刺丛里好久,沾了一身枯叶,依稀看得出原本的颜色是掺白的黄。眼睛圆溜溜又乌黑,四肢悬在空中乱蹬,咧出尖牙发出“嗷呜”的威胁声。

“还叫!”

太监不耐地铲了它一嘴。

王太后生辰在即,宫中草木皆兵。这一只小狗在灌丛里蹿来蹿去,抓了好几日没抓到。抓到后太监又开始发愁怎么处理,想了半天没个头绪,用食指狠狠戳了戳狗头:“送去膳食房,让张公公扒了皮,炖了这小畜生。”

他在这儿身份地位最高,这话一出没人敢求情。最小的宫女动了动嘴,又低下头。

“公公,给我吧。”

太监正要发怒,眼前递过来一块黄澄澄的金子。

谈善:“我正好要去膳食房,也好帮公公解决了。”

“若是出事公公可来寻我。”

“成吧。”太监眯眼打量了一会儿谈善,将他掌心金子卷进袖子里,狗也扔给他,“出了什么岔子你且仔细着。”

这么小的动物谈善还没抱过,接了个手足无措。小狗在他怀里呜咽了一声,尾巴往上一翘挣扎着往下跳。它浑身都是灰,这么一抖全落下来。谈善眼疾手快拎住它后颈,往怀里一裹一埋。

带去世子爷寝殿显然不现实。

谈善把小狗揣去了浣衣局,打算至少先把它擦干净。

“有不要的旧衣服吗?”

元雀吓了一跳,见谈善怀里鼓鼓囊囊忙站起来:“这是什么?”

谈善掀开给他看,小声解释:“捡到一只小狗,脏兮兮的。这个天气没办法洗澡,想给它擦擦。”

“我把碳烧旺。”元雀把狗接过来,给他演示,“要这样抱,那样它不舒服,会挠人。”

谈善认真地看,帮着一起给小狗擦脚。

“宫里不能养。”元雀担心道,“大人打算把它放在哪儿?”

这会儿小狗像是被摸舒服了,翻出白白的柔软的肚皮。灰擦掉后露出原本蛋黄的皮毛,像一块会动的小奶酪。

谈善心痒痒地摸:“它眼睛好黑,像巧克力豆,叫它巧克力豆好了。”

元雀一愣:“巧克力豆是什么?”

“是……”好难解释,谈善放弃。

小狗蜷缩起来,毛毛蓬松柔软,迎风微微动。它身上出乎意料地干净,并没有什么小虫子,也看不见跳蚤痕迹。

谈善没忍住伸手揉了一把,小狗也不咬他,睁着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欢快地用头拱他的手,发出“汪汪”的热情叫声。

谈善一把摁住它:“嘘,别叫,一会儿管事的嬷嬷来了。”

怕什么来什么,谈善捞着狗往怀里一塞。

三秒之内,门被推开。

督事姑姑谄媚道:“公公,人就在这儿了。”

谈善忙着把狗头往怀里压。

“殿下叫小的传话。”传话的太监见怪不怪,温和地说,“大人若是在浣衣局待得高兴,就别回来了。”

正拎着狗脖子的谈善:“……”

谈善:“我……”马上回去。

没等他说完人走了,元雀察觉到不对,伸出手:“给我吧,大人有要紧事的话。”

谈善轻吁了口气,揉捏着小狗后颈,慢慢地说:“晚上吧,我现在……有点乱。”-

下午就出事了。

彼时谈善正在虚心向元雀学习如何浆洗衣物,好多习得一样生存本领。突然有某一瞬间,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四周出现交头接耳的细碎声音。

督事姑姑正要喝斥,她背后出现一队带刀侍卫,为首侍卫长对她说了句什么,她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白,紧接着面露骇然。

谈善终于后知后觉到不对劲,扭头问元雀:“出什么事了?”

他没等到元雀回答,很快,督事姑姑勉强稳住心神,重重拍手,示意所有人停下来,再开口时声音中藏着无法遏制的恐惧:“全部都出来!”

所有人站在院子里,掌事公公也跑出来,陪着笑脸道:“大人,人都在这儿了。”

谈善手上都是水,他甩了甩水珠,眯眼迎着光照去看门口的侍卫长,对方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声音低沉稳重:“本官奉命来找——擅闯世子寝殿之人,请各位将巳时前动向一一告知。”

巳时。

元雀倏忽看向谈善。

谈善皱了皱眉。

侍卫一对一盘查询问,很快到了他们这一排。问谈善的人恰好是侍卫长,他要例行搜身,搜身前道:“方大人。”

“得罪。”

“有人借送朝服之名闯入寝殿,欲行刺。”

行刺。

谈善眼皮一跳,重复道:“行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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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长:“奉殿下手谕,找不到,六宫上下凡身形相似者,格杀勿论。”

谈善身侧的宫人双腿一软往下跪。

侍卫长让人把他拖走。

谈善一把拽住侍卫长胳膊,急促地动了动唇:“徐流深……有没有受伤?”

侍卫长客气地把他的手放下来:“下官不知具体细节。”

宫里就这么大,人很快被找到,拖至午门杖毙。侍卫压着一众宫人观刑,侍卫长双手穿过对方腋下,将其扔在地上。哀嚎惨叫声起初还有,不多时渐隐。

人散了,谈善没动,半天才问元雀:“这种事儿经常发生?”

元雀习以为常点头。

谈善静默下去。

他显得和平时太不一样,元雀正要问什么,他转身就走。

半夜刮风,谈善躺到床上满脑子噩梦。他心知徐流深即使受伤也绝不会有问题,姜王宫的御医并非摆设。王世子受刺杀上门慰问的宫妃朝臣没有一千也有上百,断不会没有人关心他。

但根本忍不住。

有没有受伤,如果受伤是什么程度,伤口怎么处理,这人到底听不听医嘱,净手时会不会碰到水,万一碰到水化脓——谈善抵住额头,简直被折磨得要发疯。

一秒,两秒。

谈善披了外衣就从床榻上翻身下来。

妈的。

他走出去又折返,一眼看到角落用布袋磨牙的傻狗,傻狗才堪堪四个月大小,夜里风卷狂云呼噜完一碗肉粥,吃完找了一小块地睡觉,睡得四仰八叉不知今夕是何年。

没烦恼,且看着就好养。

吃多了走不动路,傻不愣登的。跑起来生龙活虎,还会叫,一定很吵。

适合生活在元宁殿,给某人冷清的生活带来无与伦比的热闹。

谈善思考半秒,当机立断捞着那只狗崽冲进黑夜里。

一路畅通无阻。

破天荒地,王杨采今日守在殿外。他老得格外快,寂冷深夜中身形佝偻。

谈善急刹车,他跑得太快了,鼻尖渗出细汗。王杨采被带来的急风冲得往后,习以为常地扶了一把:“不必着急,仔细脚下。”

谈善乍然问:“公公喜欢小狗吗?”

狗。

小狗,未进宫前王杨采也养过一只看门狗。

虽不知此言何意,王杨采仍点头,下一刻怀中一沉,他御前伺候这么多年,早练就一番不动如山的本领,此刻近乎呆若木鸡,下移的视线隐隐颤抖。甫一低头,一颗圆润的狗屁股拱了出来。

王杨采:“……”

谈善叉腰歇了会儿:“公公,这狗叫巧克力豆,明早再给徐流深,我怕他今晚就把我从寝殿扔出去。”

空气中有隐隐漂浮的血腥味。

“他受伤了?严不严重?”谈善本来大步往里走,倒退一步回来,急切地问,“有没有换药?”

王杨采抱着狗,忽觉整座宫殿一瞬间变得鲜活起来。不管是人还是怀里使劲想下来的的狗。他微微笑了,压着狗头和蔼地说:“伤口不大,御医来过,没来得及换药。”

谈善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

他身上有植物赖以生存的养分的味道,猝不及防地扑了人一身。

“不能这样抱,它会挠你。”谈善帮忙把他怀里的狗调了个头,认真嘱咐,“注意不要被挠到或者咬伤,如果不小心被挠了要用水冲洗伤口。”

“劳烦公公帮我养狗。”

谈善转过身,忽然又想起什么再回头。今夜天上有星星,却没有他眼睛一丝一毫亮。他笑起来,眉目轻狂揶揄:“徐流深不高兴的时候把它放出来,一定搅得他没办法生气。”

“拜托了。”

王杨采一怔。

谈善说:“我不想他不高兴。”

55

暴政有好处也有坏处。

没瞎之前徐流深倒不会因这样低级的刺杀受伤,但他视觉受限,那根箭矢插进左胸一寸有余,好在位置偏移,不在心脏处。

处理伤口换药的时候有人进来,脚步声放得轻。呼吸一轻一沉,接着是抽气声。世子爷卷纱布的手一顿,没理会。他扔了带血的布条,沾水的纱布在铜盆里浸了水,不多时沉下去。水中化开一片刺眼深红,铁锈味也弥散开。

伤口光看着十分吓人。

谈善呼吸有瞬间的停滞。

他站在殿门口,踌躇了一会儿,放轻脚步,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磨蹭过去,心里很怪罪自己为什么下午没在。

蹭是蹭过去了,倒也帮不上什么忙。御医估摸觉得他奇怪,卷纱布的动作卡顿。徐流深没什么表情,他也不敢多嘴,把箭矢往外拔的时候明显手抖,好几次没成功。

那一块血肉模糊,直接冲击谈善的脑神经,他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忍了又忍,没破口大骂。

好不容易拔出来了,徐流深额头上简直冷汗密布,放在桌上支力的手指“咚咚”地敲,借此转移注意力。

空气中有草药的甘苦味。

终于拔出来了,御医在虎视眈眈之下将折断箭头放到一边,空出一只手用袖子擦汗:“殿下,臣继续了。”

徐流深眉心抽动:“嗯。”

御医又颤巍巍处理伤口,准备上药。徐流深唇线绷直的刹那谈善额头青筋也跟着拉紧了,他额角“突突”地跳,又不肯转过身,全程眼巴巴盯着。他其实认为这样的伤口面积缝针更不容易感染,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好在御医尽职尽责,替他说了:“殿下,平日饮食注意要清淡,少做用力的事当心伤口裂开,好好休息也有利于伤口恢复和长肉。”

还是痛。

徐流深靠在椅背上,不咸不淡“嗯”了声。

他一看就是那种不会遵医嘱的病人,御医做完分内事多的话不敢说一句,离开的时候跟背后有鬼追似的,差点绊一跤。

“别沾水。”谈善没忍住补充,“痒的时候别挠。”

徐流深难以压制心底的戾气:“本宫的事,与你何干?”

人都走了殿内变得空旷而安静,说话时跟听得到回音一样。深冬,草木萧条,这里萧条得尤其厉害。

谈善乍然怔住。

徐流深唇色因失血而苍白,说完这话自己先生气了。他站起来往床榻的方向走。谈善在几米外亦步亦趋跟着,两个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

徐流深走到床边,不免阴阳怪气:“你倒还记得本宫。”

谈善在他面前蹲下来,仰面看他瘦削的下颔,真心实意地道歉:“有点事,不是故意离开的。”

他半蹲着,脊背伶仃。徐流深不知为什么消了气,面无表情问:“想好了?”

谈善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殿下想要什么,能给的也都给了。”

“我只能待两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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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蹲在那里,又很愧疚地低声:“对不起啊,我不应该这样。”

“但是……”他很难抬起头去直视徐流深的眼睛,于是保持低头的姿势,将头枕在对方膝盖上,从上至下看棱棱一节脊柱骨支出来。借着模糊的微光,世子爷将手放上去,温热的血液在脊柱下流动。

借此他能有对方在自己身边的实感。

“你对本宫感到抱歉?”徐流深歪了歪头,他脱掉了一切冕冠和冗杂配饰,做这样的动作显出和平时不同的柔软,他不解地问,“为什么抱歉?”

他敏锐得超乎想象,谈善实在很难开口——他要告诉对方他需要在暗无天日的地宫中等待一千年吗,还是要告诉对方他死后肉身会被糟践呢?他无法说出口。

“我知道你在计划什么,有些事并不如想象中顺利,你以后可能……”谈善喉咙哽着什么,艰难地说,“可能会碰到一些不好的事,我……我很抱歉。”

灯火柔软如线。

“以后的本宫,没有告诉你……”

徐流深听见自己胸腔里的传来的叹息:“他不在意么。”

谈善抬起头看他,眼睛里倒映出他的影子,很轻地说:“可我在意。”

“所以你要把本宫留在这里,过你认为正确的生活?”

徐流深唇角往上冷漠地一抬,讥诮道:“你想让本宫老死在这座密不透风的宫殿中?你无法待在这里,却想要把本宫终身困在这里?”

谈善死后不久他就明白了,他们在某一件事上没有达成共识。

灯火幽微,黑暗覆盖下的姜王宫如同一座吞噬人灵魂的监牢,无形张牙舞爪的鬼影从横梁上方落下,供奉的神鬼判官手握长戟,双目圆瞪,凶神恶煞。殿内一扇窗没关,这个时节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只通体纯黑的乌鸦,飞进来又离开。徐流深坐便又一个人在华丽帐幔堆出的中央,正如他茕茕独行一生。

这里没有一个人对他好。

谈善心颤抖,辩解道:“……没有。”

“我只是觉得,你本该拥有的生活要比早逝后好很多。如果没有我,一切都不会……”

徐流深开口打断他:“本宫问你一件事。”

“假使一切如你预料中进行,你以为本宫会如何?即位、征战、娶妻、生子……本宫或许会娶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女子为妻?呵,你以为本宫会吗?你就是这样了解本宫的。”

谈善瞳仁都微微收缩了一下。

“本宫敢昭告天下有一名男妃,就有底气稳坐王位终身不娶。”

“怎么,意外?”徐流深毫无波动地说,“本朝律例没有规定君王必须有王后,本宫也无意娶个中宫回来当摆设。”

“你很希望本宫孤独终老?还是说等你回去后会正常娶妻生子?若真如此……”

徐流深抵了抵后牙,流露出嗜杀的意味:“本宫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谈善半天没说出话,世子爷突然狐疑地眯起眼:“本宫想不出更不好的事了,你说本宫会经历不好的事,本宫能想到的最糟糕的事……”

谈善:“……没有。”

世子爷冷着张脸,并不很相信:“真的?”

“真的。”谈善认认真真看着他眼睛说,“从头至尾都只有你一个。”

徐流深勉强被取悦,懒洋洋说:“那本宫想不到,世间没有本宫更在意的事。本宫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

谈善吐出口气:“你以后……不要葬在王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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