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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敌军退去后姜军重回营地,刚经过一番休整和重建。入夜,为了防备敌军偷袭卡口封闭。周边干燥黄土垒出低墙,空隙处围了木栅栏,上面缠着尖锐带刺的植物。
军营有严格的管制制度,尤其是深夜,夜巡士兵被遣至一旁。
他们有半炷香的时间。
谈善脚底踩着草垛,双手抓住顶部借力,轻盈一跃。徐流深一顿,还没反应过来,残影一晃,谈善已经坐在土墙上,两条腿垂下来,一边调整姿势一边狐狸一样得意地眯眼笑:“我转了一圈,这里最好爬。”
动作灵活,一看就是小时候没少翻学校围墙。
徐流深伸手,嗓子有点哑:“跳下来本宫抱一抱。”
“不用了吧,别惊动其他人。”
谈善伸手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双腿晃荡了一下:“就在这儿。”
“不然一会儿要问这个问那个,麻烦。”
最主要是军营和皇宫不一样,前者是军事重地,总有不方便的地方。
土墙不宽,窄窄一条。他非要高难度地盘腿坐在上边,双手后撑住保持平衡,微微弯着背。天气不好,四周昏沉,他低下头,眼睛明亮得像夜晚第二轮月亮。
好久没见。
他们彼此默然无声对视,隔着遥遥一川月色,谈善率先开口打破寂静:“喂,徐流深,你好像瘦了。”
他坐在上边,伸手虚虚地比划了一下,认真地回忆:“以前有这么宽。”
风吹起他落下的衣摆,他像一只张开翅翼的青鸟。
徐流深眉梢轻轻地动了,岔开话题问:“都去了什么地方,好玩么?”
“我去了江南,烟花三月下扬州,虽然不是三月,不过景色也好看。还顺道去了江州,魏沈真有点本事,那么多年的洪水,堤坝居然修起来了。当地百姓都说他是父母官,据说他调任回京城那日千里送行呢。也不是千里,千里太夸张了……”
谈善笑起来:“还去了庐陵,结交了一位做官的朋友。他带我游山,日出东方,他说他此生若得见王世子一面,必定为他鞍前马后鞠躬尽瘁。”
徐流深言简意赅:“请他来宫中做客。”
“还是等他升官后吧,我看就这两年了。”
谈善促狭地眨眼:“我还去了姑苏,那里的捣衣女说要嫁给你呢。”
“殿下,好多人喜欢你。”
徐流深半仰起头,无声地望着他。
“今晚月亮很好。”
谈善笑了一下,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我是想说我很想你,殿下。”
“祝你旗开得胜,早日归京。”
秋风寡冷。
夜巡的小兵快要过来,谈善无意打破这里的正常规矩,照旧手撑着围墙要下去,身转到一半突然想起一件事。他伸手摸到衣领三下五除二解开扣子,麻溜脱掉徐韶娩那小丫头非要给他带上的披风,找准角度往下扔。
那件外衣轻飘飘地往下落,徐流深不明所以地接住,绸缎如水流过手指间,上面似乎还有另一个人的体温。
他抬起了眼。
“好准!”
谈善双手扒着土墙,露出乌黑的眉眼,夸奖他,又小小声叮嘱:“降温了殿下,明日多穿件衣服。”
他松手,消失在土墙另一侧。
徐流深抱着那件外衣披风,深深地吸了口气。上边有青草和秋露的味道,淡淡酒香环绕鼻间。
“殿下……那是?”侯兆试探地问。
徐流深身上的沉郁一扫而空,分出眼神瞥他一眼,唇角上挑。
“十日之内本宫要回京。”
他已经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头顶天高星远,牛车“哒哒”地赶路。
“等一切结束后带她回回京。”
谈善双手枕在脑后看向夜空:“她生在京城长在京城,王宫中还有她的娘亲。她会高兴。”
齐宵和他并排躺在牛车硬木板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自然。”
“我有一个哥哥。”谈善笑了一下,“他在黎侍中府,是今年的探花郎。如果你们想为肚子里的小朋友找一个老师,他会很愿意。”
齐宵一愣。
“带着这个去薛尚书府薛长瀛,他会带你们进京。”
谈善松开紧握的手心,那里安静地躺着一块鸽子血玉玦。他递给齐宵时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这这……”
天色黑成那样齐宵都瞪大了眼,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是……”
“世子信物嘛,见它如见世子亲临。”
谈善轻轻松松:“等你们见到徐流深还给他就行。”
他身上不止这些东西,世子印章供他在皇城内外畅通无阻,甚至在敌军降书上盖章——齐宵再三思虑,掏出一方手帕慎之又慎地将那块血玉裹起来。
“什么时候是一切结束?”他细致地将手帕收进贴近胸口的地方,踌躇道,“不知姜王见了韶娩会不会大发雷霆。”
“很快了。”
谈善给了他一个模糊的日期:“明年十五之后吧。”
牛车又“哒哒”走,路越走越快。徐韶娩在屋门口等,她炒了两道家常菜,用酒糟炖了汤圆丸子。
“今夜便走么?”
谈善“嗯”了一声,他弯下腰来,好奇地端详了一下徐韶娩的肚子,那里几乎看不出不一样,微弱的弧度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徐韶娩笑了,低头时表情温柔:“月份还小,看不出来呢。”
“路上小心。”
谈善一脚踩上牛车,回头冲她笑了一下。夜露深重地披了他一身,他说:“再见。”
徐韶娩微微地走神,笑着说:“不久就能再见面。”
谈善说:“不管会不会见面也应该好好道别。”
牛车“哒哒”地走远了,板车和人都变成模糊的两个点。边关远去,皇城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谈善在清晨进城,去了那家馄饨铺子,晨起人多,送给他海棠花的少女也来帮忙,端到他面前的汤碗中没有葱花。
谈善对她说:“谢谢。”
少女冲他腼腆一笑,离开时两侧麻花辫轻轻地甩起来。
天边旭日东升,温凉的日光洒向皇城,一片金光灿烂。
城中有乞丐,再富饶之地也有乞丐。
谈善一路走一路将换来的铜钱扔向沿街乞丐的破碗中,铜钱和瓷碗碰撞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他在每一个乞丐面前弯下腰,掏光了浑身上下最后一分钱。
他来到了魏府门口。
——丞相府。
“魏氏满门忠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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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善说。
魏沈正在脱官帽,闻言停下手中动作,看向这个身无一物的青年。
“本官忠于天下百姓。”
谈善:“那再好不过。”
“高风亮节”四字高悬主堂之上,魏沈掸走官帽上灰尘,淡淡:“即便你不来,该做的事本官依然会做。”
“百死不足为惧?”
“百死不足为惧。”
谈善起身告辞。
紧接着他去了永济寺。
“寺里有一百七十三名新来不久的僧人。”
老太太和他一同双手合十,跪拜佛祖,告诉他:“当年扬州水患,诸多商贾家破人亡。他们或有父母妻儿,或家财万贯,大水一冲化为乌有。他们约好共同跳江。”
有一个算一个,徐流深救了其中大半。
没有人知道徐流深为什么非要救他们,他总在难以想象的地方执著。
跳下去一个他救一个,死的是多数活的是少数,但救下来的人没有一个再往下跳。
岑婆是最后一个。
岑婆说:“你听见了。”
让一个不属于相同时代的人留下,总要付出什么,例如生命。
跪在蒲团上的人并没有回答她。
谈善在卫妃陵前叩首,为她上了三柱香。
她有一个被天下人视之神祇的儿子,只是那对一个母亲来说或许不重要-
九月,渭平王弹劾王世子射杀太师鳌冲之事,要姜王依律降罪。
此事荒诞,没有人放在心上。
月中,鳌冲旧部频频私联萧重离——他们愤恨至极,怒火焚烧理智。鳌冲当年随姜王战场杀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徐流深明明可以伺机营救,而他却当着天下人的面将之射杀,毫不顾惜尊师性命,令臣子心寒。
姜王压之。
十月深秋,姜军胜,班师回朝。
王世子回京当日进宫,面见君父。
“寡人再问一遍。”
十二毓冠冕上金珠熠熠生辉,玉玺、明黄圣旨和诏书摊开。徐琮狰俯身,忽觉自己的幼子已然要高过他。
“你依然想要婚书?”
夕阳从宫殿外洒进来。
徐流深想了想,对他说:“君父,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超过王位,超过世间一切。”
他转身往殿外走,迈过门槛的那一步像是要小跑起来。徐琮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重重宫墙绿柳之下,他似乎望见多年前那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脱离了太监宫女的照看后第一次向他跌跌撞撞地奔来。
他的牙齿还没有长齐。
天气好到不详。
朝服深重地压在身上,魏沈上半身直立,和文臣一道跪在汉白玉石柱边,跪成一道巍峨的人墙。
徐流深脸色一瞬间阴沉。
“请殿下留步。”
魏沈将官帽取下,放在身前。他没有抬头,额头抵在冰凉地砖上:“曲池枯,王朝覆。”
“您做了什么,付出代价至此。”
曲池是姜王宫内一方活水,它只枯涸过两次,一次在王世子周岁大病时,另一次在不久前。
老巫祝颤颤巍巍地跪出来:“殿下!妖物祸国啊!”
徐流深:“本宫不想大开杀戒。”
老巫祝几乎是绝望的。
他跪在坚硬地砖上,用一种悲戚而绝望的眼神望着自己面前的青年。
“殿下……万事不要强求,你会后悔的。”他一字一句,泣血一般重复,“你会后悔的。”
你和第二个人共享你余下的寿命。
你会后悔的。
徐流深站立在冷风中,无视了所有人。
他甚至没有弯腰,只是低下身体,极其漠然地说:“巫祝。”
“这十八年,本宫做过很多决定。”
“但都不是本宫想要的。”
没有人问过他想要什么,从他出生之初,作为这样一个奇怪的东西存在。他见到许许多多的死人,见到许许多多人的所谓的灵。少年时他还无法分清死人和活人,他还太小了,他不知道死人没有影子,他只知道很多人长得奇怪——有扭曲的脖子和拉长的舌头,泡得浮肿的脸,枯草一般的长发。
奇怪的东西围在他四周,一千双手掐住他的脖颈,问他能不能为自己了结心愿。
深宫中的死人未必比活人少,在年幼的徐涧心里,他们都是“人”。
“他们会在夜里吃掉本宫的脚趾头。”
嘎吱作响的、啃咬嚼碎的声音。
——所以本宫睡觉绝不熄灭蜡烛。
巫祝睁大了眼,颤声道:“殿下……”
“本宫现在不想活。”徐流深平静地说,“也不可以么?”
寂静淹没了这座深宫。
“本宫站在这里。”徐流深抽剑,剑尖指地,“你们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闭嘴,要么死。”
魏沈依然没有抬头,盯着面前的地砖,语气平直:“殿下这么做,会令本就心寒的臣子更心寒。与西戎一战令殿下元气大伤,渭平王若伺机与您争夺,世子之位未知。”
未时。
萧重离带兵围困宫禁。
没有姜王授意,他不可能办得到。
魏沈问:“殿下,您仍然要一意孤行么?”
元宁殿近在咫尺,又远得令人绝望。
徐流深一言不发将剑架在了他脖颈上。
“你以为……本宫会输?”
森冷寒气划破皮肉,魏沈闭上了眼-
谈善又做了梦。
真奇怪,他一般很少做梦,上一次做梦是淋了雨发烧,梦见一些难以描述的事情。
这次他梦见那个从幽刑司救回来的老太监要不行了,他瘦得厉害,只剩下一副骨架,薄薄一层皮肉覆盖在骷髅上,两只眼睛凹陷下去。老太监在他身前拜了拜,说东边屋子西北角顺着数第三块地砖下有一包袱金银,请贵人收下。
很吵。
谈善抱着软枕翻了个身,一些琐碎声响依然传入耳中。他昏昏沉沉地爬起来,清醒了两秒,吉祥进来给他穿衣。
穿完之后是鞋,谈善原本好端端坐着,猛然收回脚,而靴子已经穿在他脚上,他脸色出现了能称之为不可置信的表情,他迅速脱掉了鞋。
吉祥不明所以:“贵人?”
“外面是什么动静?”谈善哑声,“我好像睡了很久,你给我茶水里放了什么?”
吉祥梭然一惊:“贵人……”
“算了,我知道不是你干的。”
谈善:“徐流深人呢?我去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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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不说话。
谈善表情霎时一变,抓住他问:“什么时辰了!”
“未、未时。”
谈善一把推开他,一路从宫禁狂奔至前朝。越近他眼皮跳得越快,他停下,几十双眼睛朝他看过来。
“来了啊。”
萧重离吃吃地笑起来:“我说了我不信命,偏要试一试。”
徐流深一剑捅穿了他左肩,他紫衣被深色泅湿,此刻还有力气一脚将剑踢到徐流深脚边:“你要杀了魏沈?像杀了鳌冲一样?你真是冷血的怪物。”
徐流深:“本宫日后会叫人去了你的舌头。”
“你输了才有可能留下他。”萧重离忍痛道,“不是么。”
谈善站的地方是低处,徐流深冲他伸手,他杀过人,手指上还有血。
“任何人说话都别听,到本宫这儿来。”
谈善下意识抬了脚。
“曲池枯世子夭王朝覆!”
谈善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一个样貌奇怪的老者跪在了他面前,连磕三个头,哽咽道:“你在这里多活一日,王世子寿数便少一日!”
寂静。
谈善缓缓转过头,看向混乱中的徐流深,他问:“殿下,是么?”
徐流深一剑斩杀了老者头颅,血液从断颈中涌出来,他往下走,站在魏沈身边,刀架在对方脖子上,面不改色:“他骗你的。”
魏沈:“他没有骗你。”
谈善漆黑的眼睛再次看过来。
徐流深咬了下后槽牙,他突然暴起一脚踹向魏沈,魏沈吐出一口鲜血,软绵绵倒下去。
“到本宫这儿来。”徐流深再次冲谈善伸手,耐心道,“别信他们说的话。”
魏沈咳嗽两声,强撑着坐起来,还要开口,瞳仁紧紧一缩。
谈善徒手抓住了刺向他胸口的剑尖,顺着剑尖往上看,喊:“徐流深。”
徐流深死死盯着谈善:“你要做什么?”
“你也要同本宫作对?”
谈善:“殿下。”
徐流深咬紧了牙,他根本没办法再把剑往魏沈心口送哪怕一寸,谈善掌心的血扎得他眼疼,他难以忍受地闭了闭眼,又睁开:“是又如何!”
谈善手抖了一下。
血腥气太重了,老巫祝的头颅滚落在他脚边,在刹那谈善感到喘不过气,他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
萧重离“嘶嘶”地抽气,他胳膊脱臼了,这会儿自己接回去,说风凉话:“你看,他也觉得你太残忍。他也没那么爱你。”
徐流深太阳穴猛地跳了一下,他压抑到极致就要爆发,腕处上突然多了一只纤细的手。那只手没用什么劲,他却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我不是不爱你,我很爱你,殿下。”
“所以我不会觉得那条路对你好就逼迫你走那样的路,选择是你的,你只要选,不管是什么样的困难,我会和你一起面对。”
“但是……”
谈善轻轻叹了口气,说了毫不相干的事情:“今早起来我不是自己穿的鞋。”
没有人能明白他的意思,在生死攸关的场面前,在足以决定自己生死的这一刻,他对徐流深说“今早我不是自己穿的鞋”。
“殿下,你能明白吧。”
谈善半跪着,他单膝跪在一片血流狼藉中,脚下就是荆棘遍布的箭尖。他感知不到疼痛一样,一点一点伸手握住了雪白寒凉的剑刃,将指向魏沈,也指向天下人的剑尖对准了自己。
他从很远的地方狂奔过来,他没有穿靴,乌黑柔顺的长发披在后肩。他抬起另一只手想要触摸徐流深的肩上汩汩流血的伤口,但只隔空虚虚的触碰,手腕便垂了下去。
“是不是有一点疼,肯定很疼,是吧。”
如果没有我,不会有这样的疼痛。
徐流深身体紧绷成一条随时能够崩裂的弧,他漂亮眼珠里爬满血丝和猩红,僵硬的指节弯曲。
他甚至忘了自己手中握着剑。
谈善:“你能明白我想要说什么……是吗。”
“别说了。”
徐流深厉声:“别说了!”
谈善听见自己胸膛中发出的巨大“嗬哧”声,他将那些声音咽回去,气息尽力平稳:“我在那一刻意识到,我当然可以继续在这里陪你,只是我可能会变得不像我自己。”
——我会变得不像我自己,而你也变得不像自己。
这是我真正害怕的事情。
我很快会习惯有人跪在我面前,我二十年来的人格会磨灭在庞大幽深的宫阙中,所有人对我下跪,而我已经忘记了曾经我生活在一个不需要下跪的时代。
一年、两年、三年……
十年、二十年。
然后呢?
我要穿上最盛大的华服,变成层层宫阙中一个精美而毫无生气的人偶摆件,变成一个权势地位的符号吗?
到那时我可能会接受二十年的寿命和因我而死的许多人,而现在,我没有办法接受啊。
而你呢?
你要为我杀尽天下人吗?
徐流深像是一刹那冷静下来,他力竭撑着剑半跪,单膝“咚”沉闷地砸在地上,而他浑然感知不到疼痛一般,伸手爱怜地抚摸谈善的脸,自说自话:“这与你无关,你回去。瞧见没,顺着那条宫道往前走,有本宫在,没有人胆敢伤你。”
“听话,好不好。”
他脸上因杀戮而扭曲,血珠喷溅上侧脸,形状妖艳,危险得如同一朵暗夜之花。欺近谈善时却放柔和了声音,用尚且干净的手去触碰他脸侧,低柔轻缓:“回去叫太医给你看看腿,有两处破了皮,别让本宫担心。回去叫热水,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结束。”
谈善静静地喊:“徐流深。”
“别叫本宫!”
徐流深脖子上青筋暴起,其中一根“突突”地跳动。他五指放在谈善颈后,用力朝自己的方向压,恨声:“本宫根本不在乎!”
“一人反对本宫杀一人,千万人反对本宫杀千万人。”
“血流得够多天底下就不会有第二种声音!”
“殿下。”
谈善和他额间相抵,只轻轻:“真要如此么。”
徐流深压住剧痛的额角,太阳穴附近血管几乎要爆裂开来。
不。
不能。
本宫不能这么做。
在本宫面前的人对生命有决然的敬畏,他敬畏一株春天发芽的草,敬畏一株开花的树,敬畏天地自然,敬畏天地自然中艰难生长的每一个人。
而他留在这里,本宫会杀很多人。
“殿下,我们都尽力了。”
谈善感受到自己的呼吸,仿佛混着血沫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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肺腑里呼出来。他忍着咳嗽的冲动,话说得艰难,也吃力:“我有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徐流深脊背颤抖地压弯,他低下头,露出脆弱的脖颈。
有什么东西压在谈善胃里,长出成片的荆棘,扎得他想吐。他白皙指尖都是血,手掌上多出一条翻卷血肉的伤痕。痛得让他失去知觉,而他依然麻木地、残忍地说:“我知道你爱我,我也很爱你,这就够了,所以……”
漫长的寂静。
不知是哪一处的血顺着石阶往下淌,在高度差中落下。
“滴答滴”。
茫茫宫阙,鲜血横流。
徐流深突然从这样催命的声音中惊醒,他茫然四顾,青山苍云,砖瓦楼阁,还有无数站立的,惊恐的人。他们都变得如此陌生。他从小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一砖一瓦都生出灵智,威胁他,逼迫他。
他知道他只需要抬起剑,像从前的无数次那样——抬起剑,刺穿敌人的胸膛。此后什么都属于他,十九年磨一剑,他将成为冷心冷情的合格君王。
刀光剑影中徐流深一阵阵眩晕,他踉跄着站起来,几乎站不稳。他花了很久才明白自己站起来是要做什么,他木然走向兵刃遍地的不远处。
侍卫连滚带爬往后退,难掩惊恐之色。
良久,徐流深站定,缓慢地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一把长剑。这把长剑剑刃清白,还未见血,亮得似一道亮光劈开昏沉天幕。
他的灵魂突然有一刻离自己很远,抽离了凡人肉-体。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机械地往回走。长长垂坠朝服沾了血,湿黏地缠在脚踝上,造就一场摆脱不了的噩梦。
“刺啦——”
剑尖在地砖上划出刺耳声音。
徐流深拖着剑,毫无情绪地朝前。
一步。
从出生那一刻起他就拥有无上权力,姜人及冠取字,徐琮狰在他出生那一刻为他取字“流深”,静水流深。
从此他便是姜王唯一的世子,王朝唯一的继承人。
挣不脱,甩不开。
两步。
他想起年少枯燥重复的午后,有人将一捧雪塞进他胸口。
他不知道该给什么,他什么都想给。或许没有错,但似乎也不对。
三步。
他学了那么多东西,没有一样教会他如何爱一个人。他学得辛苦,但却快乐。这是唯一一件他从不急于求成的东西,他从牵手、亲吻和拥抱里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将唯一的软肋袒露,从此让人主导自己的喜怒与哀乐。
四步。
帝王之术,御下之道。他企图从无数死局中找到生门,但他失败了,每一步都对,结局依然会错。
五步。
他从出生起就是王世子,他只短暂做回徐流深,从此以后永远是世子涧。
他将一个人走过漫长岁月,走进冰冷地宫。
六步。
他无师自通了和谈善最好的结局。
……
七步。
徐流深停下。
谈善半仰起头,那一刹那,他对徐流深笑了——
徐流深剑尖指地,看着他引颈受戮的模样,嘶哑地笑了起来:“你会记得我么?”
谈善安静地回望他,眸如琥珀柔软。
“我会记得,只要你出现在我面前,我会第一时间认出你。”
徐流深歪了下头,血模糊了他的眼睛,他想要将谈善看得更清楚一些。
“本宫记得的,还欠你一个洞房花烛夜。”
他半跪下来,叹息。
“噗呲”
——剑入皮肉。
带着腥气的风声停止,谈善徒劳地,微微地睁大了眼睛。
头顶是万里无云的晴天。
口鼻中都是腥甜,张一张嘴有粘稠的温热液体要喷涌出来。他想对徐流深说什么,想说不要难过,他想做什么,至少再抱一抱他的小殿下。而他确实什么都做不到了。他抬起的手无力地落下去,天一开始还是蓝的,后来变红,接着成了一片浓稠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我会死吗?
谈善茫然想,这一剑穿透的是我自己的身体。
他从小其实很怕疼,后来可能有一年吃了很多的药,打了很多的针,他渐渐忘记了从前他很怕疼。也可能和做手术相比还有什么更痛的东西,让他觉得每每想起都痛得要死。
是什么呢。
他曾经忘记的东西-
千年如朝夕,第一缕天光从明镜台升起,远处山野枯草燃烧。
晨雾将现代钢筋铁泥拥抱,压在谈善身上,他眼前是淡去色彩的衣角,孔雀纹路攀附其上。
“你骗了他。”
鬼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黑气在他周身缓慢涌流。
谈善手掌撑在满是草屑的地面,一寸寸仰起头。
鬼瞳仁扩大成猩红的一点,俯视他,陈述道:“你忘了他。”
犹如那一剑穿心。
谈善张了张嘴,骤然失声。
42
人在怀里凉透了。
徐流深没什么感觉。
下葬那一日下了小雨,雨水淋漓。
徐流深也没什么感觉。
两捧薄土撒上去棺材盖的时候,他眼前突然黑了一大片。但只是很短的一瞬,他站稳了,在半山坡上,开始思索不着边际的事。
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少了什么。
这地方风景一般,离王宫不近,秋冬没有花,地上的草枯黄。所有宫人看他的视线都十分惊惧,但世子爷打心底里不认为把皇陵撬开一个洞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若无其事地呆了会儿,又亲自把洞填上了。
他觉得谈善应该不喜欢那个修缮到一半的地下宫殿。
而且这里光秃秃的。
徐流深对这里的环境不满意,他决定让一百名宫人在这里种花。王杨采小心翼翼地问他要种什么样的,世子爷沉默了一阵子,说,五颜六色的,都种上吧。
又过了一会儿,坑挖好了,世子爷往棺材板上躺了一会儿。刚下过雨,泥土湿润,肩膀上有一只虫,慢慢地爬,爬到他肩膀处,跟他一起躺下。
安静了。
徐流深索然无味地用手掸走了那只小虫子。
“埋吧。”世子爷温声细语地对上边探头的宫人说,“本宫先睡一会儿。”
宫人又露出那种惊骇的表情,嗫嚅了一下唇,跪下来,不说话,也不做事。
飘了点雨。
世子爷闭上了眼,手指上落了一只黑黑的乌鸦,黄豆大小的眼睛,在他手里蹭了一下,没有获得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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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结束了。
徐流深也没有流露出什么过分悲伤的情绪,也没有歇斯底里。
人死了就死了,活着的人总是还要活。
王世子很快恢复了早朝,和从前一样。
很偶尔的时候,王杨采陪他来郊外走一走,也不干什么,来看花儿种得如何,边上有没有草要拔。
这地方没什么特别,除了有一棵老掉牙的槐树,弯曲着树干,垂垂老矣。
开春的时候朝事忙碌起来,徐琮狰将大部分权利交给了自己的继承人,他杀了萧重离,五马分尸。
他觉得萧重离没什么利用价值,还会让继承人和他产生嫌隙。
萧重离坐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手上脚上戴着镣铐。他见了徐流深,笑着问能不能帮他在头顶开一扇窗,让他看到星星。
这是地牢,他是死囚犯,罪名是谋逆。
徐流深没答应也没拒绝,牢房木栏突兀地棱在他面部,他用一种幽沉如水的眼神看着萧重离。
萧重离抬起手来遮了遮眼睛,镣铐将手腕磨损得红肿。
“王上王上。”最后他笑了,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从前以为……”
“他果真是你一人的君父。”
“想什么时候做皇帝。”萧重离半开玩笑地说,“什么都是你的囊中之物,天底下的一切他都送给你了,无论是权势,地位,还是人心。”
他们一站一坐。
徐流深走时让狱卒给萧重离开扇窗。
他不在意狱卒用什么手段达成他想要的结果,他对大部分事失去了兴致,他时常感到暴戾,时常想杀人。
姜王宫还是大,深冬也实在冷。
早朝依然有许多官员争吵,高位上王世子冷眼俯视他们,又有灵魂距离自己很远的感受。他坐在冰冷的王位上,想拔掉所有人的舌头。
他忍住了。
偶尔有忍不住的时候。
血溅到他身上,他脱下了沉重的华服,兴致缺缺地净手。他最近记性总不太好,常常忘记接下来该做什么。
日子日复一日的过,过了十九,他理当选妃。
“巫族人常年隐居灵山,新一任巫祝明日将进宫面见祭司。届时王上会在保和殿设宴款待,殿下理当为新巫祝赐名。”
枝头上有鸟叫声。
这一任巫祝是个尚未及笄的少女,传闻与王世子一样,少而通灵,美貌华光。
巫族送来这样一个女孩,可能是为了讨好。
姜王对巫祝能力深信不疑,而世子并不。他对巫祝持冷淡态度,因为他身负祭司和巫祝双重预言,不再需要所谓巫祝强化“君权神授”的概念。
徐流深没有什么反应。
他实在也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反应。
他找了托辞说等他及冠,他确实也没什么心思。徐琮狰也没有逼迫他。
夜里他站在高高宫墙上,冷风往人骨头缝里钻。
……
徐韶娩带着出生没多久的幼子去过王宫,小孩还未长出牙,裹在襁褓里安安静静地沉眠。他可能有一点儿喜欢徐流深,醒来时抓住舅舅一根食指,放在嘴里轻轻地吮吸。
徐流深没怎么睡过觉了,大部分的时候他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有。
也因此他不做梦。
徐韶娩拿着那块孔雀石头,小心翼翼地要物归原主,徐流深看了一眼,情绪有短暂的波动。他让人把那块石头收起来,埋在了槐树下。
槐树死了,即使十几名宫人照料得万无一失,它还是枯死了。在一个暴雪天轰然倒塌,尸体埋在了重重大雪之下,叶毁根亡。
徐流深显得冷淡。
他的情绪已经实在很淡,徐琮狰知道他不会被一个人的死摧垮,他也确实不会,没有人离开另一个人活不下去。
但他身上可以勉强称之为“生机”的东西正在流失,以一种摧枯拉朽的速度。
徐琮狰以为他会大闹一场,像从前那个名叫黎锈的伴读死去后一样,但徐流深没有。他也没有要求徐琮狰做任何事。
他的喜和悲都没有了,他实在没什么力气。
他已经不是十岁的孩童,能通过大哭一场来发泄情绪,表达无助,要把整个王宫闹得鸡犬不宁。
他本来也不是这样的性子。
王杨采给徐琮狰奉茶,斟酌地问:“王上,您觉得殿下……是什么样的人。”
他问一个父亲这样的话,倒比徐琮狰更像父亲了。
徐琮狰望着窗外的红梅,说,那不重要。
但他转过头,又问:“你觉得徐涧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王杨采说:“殿下……殿下从前可能是一个善良的人。”
他是会为一只乌鸦的死难过一整个冬天的人,他将那只冻死的乌鸦裹进怀里,想要把他捂热乎。
小孩都还太天真了,脑子里没有什么生离死别,也没有什么这只鸟不详的概念。在他的眼里什么样的鸟都是鸟,什么样的人都是人,什么样的鸟都得救一救。没有好鸟坏鸟,也没有好人坏人。
他趴在宫殿前的门槛上,用胖乎乎的小手去戳那只硬掉的鸟,有点担心,仰着巴掌大的脸问自己的大太监:“为什么鸟儿不叫也不动呢?”
王杨采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他实在有一副柔软的心肠,但他的君父并不那么希望。他又是聪明的小孩,知道该怎么做他的君父会高兴。
——所以他喜欢谈善,实在是一件容易的事。
徐琮狰怔了怔,说:“寡人不太记得了。”
王杨采于是也不敢再开口,静默地将自己藏进了华丽宫殿中的某一角。
春去秋来,燕子归时。
前朝实在没有可做的事,徐流深向徐琮狰请辞,想打仗便有打不完的仗。徐琮狰在寥寥沉香中再一次端详自己的爱子,发觉他又长高了,与之相对的是自己渐渐矮下去的身躯,他柔和了话语:“等你及冠,便回来坐王位。”
徐流深并不说话,在地上给他磕了三个头。
他背脊匍匐下去,脖颈上突兀的骨头嶙峋着凸出来,连着一副骨架。
他说——“臣领旨。”
徐琮狰并没有意识到,在某一刻,他失去了自己的儿子。
在一日黎明,也可能是在金光弥漫的黄昏。徐流深在出城前扭转马头,回望困住他半生的城池。
他心底纵使有毁天灭地的绝望和难以消解的疼痛,也无法持剑向任何一个臣子和自己的君父。
恨不能纯粹,爱又无望。
人有自己的立场。
光影错杂中明光殿大门开合,那里坐着封建王朝真正的统治者。姜王为父更为君,他需要为王朝培养下一任君主,需要一个没有污点的继承人。
魏沈,他是忠臣,忠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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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事,此刻他的君王还是徐琮狰。他知道自己会彻底得罪王世子,多年之后或许他于仕途之位上再无进益,但他别无选择。
譬如萧重离,譬如站立在断头台上千千万万的哀求的人。
徐流深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只是没有办法在一起-
这年年末冬日最冷的时候,世子涧破梁军,归京途中病逝永济寺。
举国惊。
姜王大恸,亲迎灵柩至王宫。
那是一座空棺,寺中僧人双手合十,对姜王说,路途遥远,尸身难存,依照殿下遗愿,就地下葬,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姜王提剑要斩他,那一百七十三名僧人中的一名道:“王上,便让他任意妄为一回,也就这一回。”
姜王久久没有说话。
他带了大批的皇城禁卫军,要拉整座寺庙陪葬,最后颤抖着身体,两手空空孤身一人回宫。夕阳下他身体逐渐佝偻下去,像一个真正上了年纪的老人。
……
姜世子未冠而死,他死后姜王倾举国之力为他修筑地下王宫,开矿山劳民力,穷天下巫术企图令他死而复生。姜王心伤如此,朝堂庙宇间不能容忍青年及冠。十六年间天下再无婴儿啼哭声,城寂如死,百年基业付诸一炬。
朝野上下丧服七日,长安大小街巷诵经香火声半月不绝。姜王从此痴求死而复生之术,他一生是明君也是暴君,回望戎马一生,弥留之际也不过一个中年丧子的父亲而已。
对徐流深来说,他其实什么都做到了。
他只是没能长命百岁而已-
天彻底亮了。
鬼身形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淡,淡得像是一抹残影。他和徐流深并不一样,他是深不见底的黑洞,往底下扔什么都听不见响。他身上是凉的,血液是冷的。瞳仁里没有光,身上有暴雪冲过红梅枝桠倾颓的荒凉。
谈善深吸了一口气,那一口气让他呛咳起来:“我……咳咳。”
“我不是……故意的。”
谈善仓促地想解释,又徒劳地停顿了一下:“我——”
他很想说点什么,而他确实忘了。
一晚上没睡谈善脑子里有搅拌机在刮脑浆,大起大落击得他脑子铁锤敲打一样的钝痛,他难以思考,下意识伸手,在他要抓到鬼的瞬间,背后响起一道声音——
“阿善?”
车窗摇下,谈书銮取下眼镜,捏了捏鼻梁,说:“正好送你回去,有事要问你。”
鬼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谈善抓了个空,硬生生地把手放下:“我一会儿自己回去。”
谈书銮不容置疑:“上车。”
谈善被迫坐上了车。
他焦躁地从一边坐到另一边,谈书銮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感觉自己太阳穴隐隐作痛:“一晚上没睡?”
谈善扒着门把手恨不得跳下去,被谈书銮一个眼神斥退,他在那儿抠车窗,自知理亏:“……没。”
谈书銮说起另一件事:“到时候去复查再看看结果。”
他俩都安静了一下。
过了很久,谈善闷闷地“嗯”了一声。
“回去先睡一觉。”谈书銮又说,“休息好。”
谈善搓了把脸冷静,哑着嗓子说:“哥,你那个……文物倒卖的事情,那个姜王墓,真的被盗了?”
谈书銮点了下头,又摇了下头。他也烦躁了,趁红路灯的功夫摇下车窗透气,还是用尽可能平和的声音对自己弟弟说:“现在还不清楚,海关新拦了一批,最新的一批送到了你们老师家里,他年纪大了也没办法成日成夜盯着,鉴定的人过两天给我结果。”
谈善:“我想去看看。”
谈书銮半天没说话。
到地方了谈书銮熄火,从车台架里抽出一盒烟。他咬着烟蒂,扔给后座谈善一盒薄荷糖,谈善一把接住,熟练地拆包装:“抽太多黄牙齿。”
“知道。”
谈书銮白白的牙齿露出来:“咬着玩。”
谈善“嘎嘣”咬碎一颗薄荷糖,突然冷静,他一冷静就容易发现刚刚忽略的细节,语不惊人死不休:“我看见安-全套了。”
“咳咳咳!”
谈书銮狼狈地咳嗽起来:“……你哥快三十了。”
他比谈善大七岁,也就二十八。
放哪儿都要被称年少有为的年纪。
谈善手指拨弄了一下铁盒,继续:“冯寅错快四十了。”
“老男人。”
谈书銮下意识争辩:“三十六。”
“哦——”谈善拖长了声音。
“有感情吗?”
神金啊。
谈书銮一把摘了身侧监听器:“有,想什么呢。”
谈善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慢吞吞地下车,最后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从车窗缝里伸手:“给我一盒。”
“……”
谈书銮也不问他干什么,两指夹着一盒送出去,意味深长:“你长大了。”
他本来想叮嘱什么,话到嘴边改口:“对人好点。”
谈善正儿八经地说:“肯定啊。”
谈书銮笑骂了一句:“臭小子。”
他单手枕在脑后仰头在驾驶座上歇了会儿,莫名其妙笑了一声。笑完电话响了,他没接,顺手把监听器往车窗外一甩,车轮胎很快碾了过去-
哎。
谈善弯下腰洗脸,冷水拍在脸上。
“徐流深。”
他喊了一声。
应该不在。
谈善凑到镜子面前看自己的头,他拨开一小片,用手指小心地碰了一下,又放下来。接着他去厨房给自己煮了一碗面,等水开的间隙他又喊了一声,吃完又喊一次。
谈善揉了揉眼睛。
算了。
路过镜子谈善又看了一眼,里面出现了一层薄薄的影子,淡得如同黑白画报上的旧影。
他的头突然被碰了一下。
谈善刹那僵住了。
“怎么回事?”
谈善迅速:“没什么。”
鬼冷冷地掀起眼皮。
谈善仰起头,羽绒服里裹着白皙颈项,轻轻一碰就能折断的弧度:“真没什么。”
鬼叫他全名:“谈善。”
谈善怕他生气,迅速:“我之前做过开颅手术……”意识到鬼不明白他又拙舌地解释,“就是脑袋里长了一个小小的,不应该长的东西,要把它拿出来。”
都说到这里了,谈善无意识地舔了下唇,认认真真地道歉:“对不起,我可能是忘了什么,但我不是故意的。”
鬼眼皮神经质地抖动了一下。
谈善抓了抓头发,小心地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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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拉住他衣袖,发现没被挣开松了口气,眼睛又笑起来。
鬼没有说话,唇角拉得平直。
谈善就只敢虚虚攥着半截衣袖,他低头看着自己脚尖,有一点儿泄气了,又很快振作起来:“对不起,我……”
话说到一半脑袋忽然被揉了一把,谈善一怔,冰冰凉凉的指腹顺着额头往后,将他前额发悉数往后撩。
“没有让你道歉。”鬼低声问,“疼不疼。”
43
鬼靠近他,抱紧他,另一只手护在他背后。像是在问头疼不疼,又像是在问别的。他靠近了,胸膛冰凉,谈善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快。他发怔地抬起头,徐流深睫毛安静地落下来,正在仔细检查那条凹凸不平的、长长的丑陋的疤。他很认真,手指摸索着碰,动作小心,一边摸一边微微皱起眉。
疼不疼。
落地窗透亮,谈善的牙根忽然酸了一下。吃了一整颗烂柠檬的酸,又苦又酸。那股酸意来得莫名,最开始只是某一颗牙齿,很快蔓延至牙周,紧接着整个牙帮都酸起来。
“一点点,也没有很多。”
痒,谈善忍不住也伸手去摸脑袋,小声说:“但是没有头发,头发剃光了……不好看。”
鬼无言地看了他一眼。
他们手指碰到一起,谈善冰得一个激灵往回缩,缩到一半又突然反应过来,勇敢地抓住了那只手。
“我死之后……”
谈善试探地问:“还发生了什么吗?”他想问的是,为什么变成鬼。
手被抓得很紧,生怕他离开的力道。
鬼顿了一顿。
他在镜子里见到过现在的自己,是一个奇怪的“东西”,不太能称作“人”。
喜欢一个人和喜欢一个死人显然有区别。他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有惨白的一张脸和尖尖的獠牙,淡紫色的血管几乎快要从单薄的皮下挣脱出来。常年不见阳光令他身上有发霉的味道。他是陈旧朝代的一件遗物,埋在地底多年被挖出来。而谈善是新的,血液温热的,皮肉滑腻的。
谈善手中一空。
“啪。”
鬼面无表情抽回了自己的手腕。
空气阴冷下去。
他看上去还在生气。
谈善不知所措起来,又本能地去碰他:“怎么了。”
他身上体温偏高,意思是对他来说鬼的体温太低了。冬天,室内温度本来就低,暖气还没起作用。他说话时嘴里会哈出薄薄的白雾,雾气里薄荷糖的甜味弥漫开,甜里带着辛辣后劲。
“没有发生什么。”
谈善搓了搓鼻尖,安静了一会儿,又问:“真的没有?”
鬼说:“没有。”
谈善停顿,突然问:“为什么不让碰。”
鬼喉结往下一滚,目光难以控制地落在谈善身上。
他还记得的,眼前这人怕冷,也怕热。雨夜凉爽,睡着后就会主动往他怀里钻,脸颊贴着他胳膊,小动物撒娇一样无意识地汲取热量;等天气热了不喜欢穿衣服,要把自己脱得干干净净才好。他漂亮,也纤细,手长脚长,腰肢柔韧。背脊拱起时像一只美丽的天鹅,或者因搁浅而跳动的白鱼。
他没什么自己在面对一只鬼的自觉,也不知道鬼意味着什么。乌黑额发长出些许,天真得可爱。
鬼强忍暴戾:“不想。”
谈善花几秒分辨他话里的意思——
算了,理解不了。
“不行,可是我想。”谈善干脆地拒绝,“就碰。”
他一边快速靠近一边脱羽绒服,脱完往沙发上甩,从毛衣袖子里挣脱出半只手,还抽空指导:“你快抱我。”
鬼警告:“……谈善。”
谈善:“在这儿啊。”
他一边说一边往前,鬼退到墙角,一堵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眼看他就要穿墙而过,谈善猛然一停,盯着他看。
“我要生气了,你不说清楚,又抵触我。”
谈善冷脸道:“你再退一步试试看。”
鬼忍耐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瞳孔又冒出隐隐的暗红。他周遭气息压不住,阴寒冷意倒灌而出。
谈善霎那抱着胳膊打了个哆嗦,条件反射往后退。
他退的动作太明显,鬼脑子里那根岌岌可危的神经一下崩断。
“砰!”
谈善愣在原地,躲都忘了躲。等脖子被卡住往上抬时才后知后觉什么,他甚至不是害怕,强烈的喉口阻塞令他干呕,他这才出于求生本能吃力地发出一个音节:“徐……”
王世子有一双并不养尊处优的手,他精通六艺,尤擅骑射,能拉上百斤的沉弓,臂力难以想象。从小臂劲弧往下是张开的五指,骨量重于皮,指骨明晰且瘦长有力,每一根指节附近埋藏青筋,内收于腕部。虎口和中指内侧布满厚厚一层茧,常年弯弓射箭习武所致。
这双手上不管戴什么东西,红玛瑙,翡翠扳指,亦或是裹缠纱布都有一种暴力美感。华丽和柔软无法削减一丝一毫上面附着的残忍。
“谈善。”
鬼舌尖轻轻一抵上颚,再一卷舌,悚然地从唇齿间发音——他没有真正用力,他只是想和谈善平视,他太久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的爱人。一千多年,太久了,日子从不是一二三四五数到一千,是一二三四数到三百六十五再从一数到三百六十五,数一千多次,从零走到一还有二十四乘以六十乘以六十要数——没有人这样记录时间,但地宫太黑了,必须这样才能对时间的流逝有准确的认知。
鬼坚信有人会来找他。
他真正醒过来的时间在二十年前,一年没关系,五年没关系,十年没关系,因为他等的人还很小,要等到他十七岁,他才会回到过去,遇到十岁的徐涧。
第十七年过半。
鬼依然耐心。
有人误闯墓室阵眼惊扰他沉眠的一瞬间,刺眼手电光从层层黑土之上照下来,那显然不是他要等的人,也没有人给他带花。
一切都太陌生了,他受困于埋骨之地,如果他等的人不踏上这片土地,他没有任何办法。
他们要挖开这座千年坟墓,拿走里面的一切值钱的东西。风水师拿着灵幡,道士拿着黄符纸,面露贪婪。鬼站在棺椁上,太久没有发出过声音的嗓子沙哑难听。
“有没有,见过……一个少年。”鬼当时身上也并没有铁索,温和地说,“我在等他。”
墓室里堆着珠宝和极难保存的古董,庞大地宫金砖银玉。盘踞它们的恶龙是一只涉世未深的鬼,鬼告诉他们——你们可以拿走这里的任何一件东西,如果你们能告诉我我找的人在哪儿。
谈善涩然:“之后……之后呢?”
鬼瞳孔凝成碧血的一点,意味不明道:“之后?”
他猛然用力,谈善被拖住后脑勺被迫仰起头,一截脆弱脖颈毫无保留地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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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空气下。白色长袖领口滑下去,冷风往下灌,吹出一片鸡皮疙瘩。
这姿势太没有安全感,谈善手指蜷了蜷,仍追问:“然后呢?”
鬼没有说。
“太久了,都快要忘记你是什么模样。”
鬼难耐地抵了抵犬齿,说一个字就急不可耐靠近一毫厘。他浑身的毛细血管都处在因兴奋而引起的急剧收缩中,眼周皮肤最薄最清晰,红了漫开如蛛网的密密麻麻一片。
谈善没忍住抽了口冷气。
“你和从前一样。”
鬼手指在他耳后不断摩挲,压抑即将破土而出的恶念:“而他变成了鬼。”
鬼。
谈善呼吸简直撕扯着痛:“鬼,也没什么。”他艰难且郑重地说,“不管你是鬼还是人,我依然……”
“嘘。”鬼打断他后半句。
“叮当——”
门铃骤然响了。
“有人在吗?”
一而三再而三被打断,谈善不得已去开门,他刚一拉开门,邻居张盏优靠在门边上,抱着胳膊说:“楼上漏水,我的厨房顶上都泡烂了。我上去敲门没人理,我记得你有物业联系方式,看看能不能让他把户主的联系方式给我。”
谈善:“你先等等。”
“你什么时候开学?”张盏优打了个哈欠,他一向凌晨睡,今天要不是家里滴水声把他吵醒他要睡到下午。
谈善一边找写在一张便签纸上的物业联系方式一边说:“正月二十过了吧,还有一星期。”
“楼上住着什么人?”谈善随口一问。
“不知道,好像是学校体育老师。”
“你家里怎么这么冷。”
张盏优搓了搓身上鸡皮疙瘩:“跟楼上一样。”
“暖气刚开。”
谈善把物业电话递给他,他立刻拨号码,“嘟嘟”了两声接通,张盏优听了两句,挂断电话:“说楼上有人,让我大力敲门,他们尽快过来,还说楼上业主水费欠了不少。”
还好,没浪费多少时间,谈善松了口气正要关门张盏优下意识拦住:“那个……”
谈善:“还有什么事?”
张盏优咬咬牙:“你能跟我一起上去吗,对方人高马大的,我怕砸两下门对方出来揍我一顿。”
“我晚上请你吃饭。”
谈善犹豫了半秒,往房间里看了一眼。
“你家里有其他人啊?”
“有。”谈善半掩着门,“我跟他说一声。”
仅仅一层楼,谈善拖鞋都没换,随便裹了羽绒服跟张盏优上楼。他手抄在口袋心不在焉地等张盏优敲门,“咚咚”敲了好几声,还是没人应。
“妈的!”
张盏优气不过,一脚踹在门上,破口大骂:“你家水龙头没拧紧吧,水都淹到楼下厨房了!”
门缝气流将室内空气缓缓往外推,凉气卷上谈善足踝,他心神忽然一凛,一把抓住了张盏优的手。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张盏优迅速捂住嘴,嫌恶:“什么味道——我操,这人不会不洗澡吧?臭袜子堆半个月不洗?”
谈善在手机上划了两下,冷静:“等物业拿钥匙开门。”
“吱呀。”
谈善还捉着张盏优胳膊,视线从张盏优身上划到开门的儒雅男人身上,开门的并不是人高马大的体育老师,显而易见,是一个瘦高的年轻男人,他穿衬衣和黑色西装长裤,衬衣领口有褶皱,手里拿着一把铁制扳手,泛着寒冷的幽光。
“我姓俞。”对方放下扳手,主动开口介绍,“俞熙,出差回来发现厨房的水龙头坏了,刚刚正在修所以没听见。”
张盏优直勾勾地盯着他脸看。
“厨房的事很抱歉,我们先加个微信。”
俞熙拿出手机,低头将微信界面扫出来:“到时候聊聊赔偿的事。”
门关上了张盏优还捧着手机走神,谈善把疑问抛到脑后,下楼梯:“你不是说这儿住着个体育老师吗?看起来不像。”
“我也不知道。”
张盏优喃喃:“但他真挺帅。”
“我跟物业打电话,让他们别来了,事情已经完美解决了。”
谈善提醒他:“你敲门声音那么大,他不可能没听见。”
“无所谓。”张盏优风风火火地跑进自己房间,关门前在自己脸上摸了摸,“我去化个妆,晚上让他请我吃饭。”
谈善:“……”
谈善虽然知道他一天能谈三个真见识到还是有点震撼,你情我愿的事他也说不了什么。他神色一时复杂。
他正准备关门张盏优又出来。
“等等,你看。”
张盏优举着刚通过申请的手机,对方的朋友圈放眼望去一片隆起古铜色肌肉。
“他为什么要用体育老师的微信加我?这是什么新的拒绝人的方式?”
谈善太阳穴惊跳。
“少管闲事。”鬼在他耳边说,“楼上有一个活死人。”
“你们人应该有什么相关的机构,捉鬼的,或者其他。”鬼从身后虚空中抱住他的脖子,“假使有人来抓我,你会把我交出去吗。”
他仿佛是兴之所至随口一问,手绕过谈善后颈,将他下巴抬起来。这个动作要亲吻实在是困难,鬼放弃了,大白天,头顶灯光“刺啦”地闪。
“灯怎么又坏了?”张盏优抬头看,牙齿忽然战栗了一下。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
见谈善不吭声张盏优缩了缩脖子:“前段时间我家里人重金求来的舍利不是断了吗,我心里一直发慌,就找了人上门做法事,一会儿可能有点吵,搞完我请你吃饭。”
谈善下颔绷紧了一瞬。
张盏优又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奇怪,怎么还没来,约的是这个点儿啊。”
关了门谈善蹲下去,他一夜没睡下眼睑长出淡淡的青色,这会儿揉了把脸让自己清醒。清醒完默不作声从玄关柜子上拿铁盒,倒一粒薄荷糖往嘴里塞,“嘎嘣”咬碎了。
鬼凑到他嘴边闻。
谈善心平气和地问:“有没有嗅觉?”
“唔,大概。”
鬼语焉不详。
“一会儿做法事的人来对你有影响吗?”
鬼轻轻笑了一声:“你想他对我有影响吗?”
谈善还半蹲着,他其实是低血糖,眼前一直在发晕,尝试了好几次都没站起来,不得不保持同一个姿势缓冲。听了鬼的话一手撑着鞋柜,几不可见地咬了下后槽牙:“你再问一遍。”
鬼和他僵持着。
空气受挤压。
直到门外再度响起动静谈善才能够勉强站起来,他没有看鬼一眼,径直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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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出去。
鬼在他身后沉默,凝固成一座雕塑。
谈善“砰”一声甩上门。
张盏优正让过来的人换鞋套,殷勤地介绍:“不到一个星期前,晚上我跟我朋友回家,进门的时候那舍利断的,滚了一地我都不敢捡。真不是我扯断,平白无故就断了。三个月前我姥姥还说这东西送去寺庙开过光,能辟邪。”
和尚点点头:“我明白了。”
说和尚也不是和尚,就是剃了光头,脑门上六个点,肩上挎了个历尽沧桑的布袋子,看不出法力高强的模样。谈善放下心,拿钥匙开门,准备回去。
钥匙插入锁孔的一瞬间——
“施主留步。”
“……”
一秒,两秒,谈善将钥匙收回来,转过身,后背抵在门上,缓缓地直视老和尚。
老和尚善意地笑了笑:“又见面了,贫僧法号道决。”
张盏优不理解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你们竟然见过?”
谈善语气平静:“刚见过,大师本领高超,念两句佛偈敲两下木鱼,就大显神通抓了鬼。”
明镜台商君下坠那一幕在眼前闪过,谈善脸色骤然冷下来:“你一个和尚,不在庙里呆着,天天跑出来干什么。”
他情绪一直稳定,从前也绝不会用这样的口吻跟别人说话。
和尚意有所指:“总有厉鬼害人,不得不下山除害。”
他从布袋里掏出一本证明,带出好多符纸:“我不算彻头彻尾的和尚,偶尔吃吃斋饭念念佛罢了。今日事情复杂,我一人恐怕处理不了。谈议员最近常拨冗到我们部门坐坐,喝两杯茶,还得感谢他愿意让我们插手。我们隶属非自然现象管控部门,这是我的职员证。”
张盏优大惊小怪:“你们还有部门?”
和尚说:“我还有俗名,俗名王道决。”
谈善没什么感觉地扫过一眼,态度不冷不热:“动静小点,我昨晚没睡,回去睡觉了。”
他将钥匙插-进锁孔。
“不想一起来看看吗?”
和尚:“看看楼上到底住着什么。”
他话音一落张盏优张大嘴,哆嗦着道:“楼上,楼上住着什……什么?”
谈善:“没兴趣。”
“或者搞搞清楚为什么鬼会越来越虚弱。”
冰凉钥匙在掌心扭转。
谈善反锁了门,朝和尚摊开手:“给我一张符,能暂时困住鬼的。”-
三个人的脚步声回荡在狭窄黑暗的楼梯间。
和尚:“很简单,鬼要么因为执念要么因为恨逗留人世,还有第三种,可以忽略不计。”
“前者能力有限,不堪一击,往往等不到实现愿望就魂飞魄散,比如明镜台的鬼。”
“因恨而生的就多了。”
和尚念了句“阿弥陀佛”,布鞋稳稳地踏在水泥上:“这类是厉鬼,通常随时间累积恨意不减反增,过去时间越长戾气越重,难以超度。他们的复仇大概率会成功,一般来说,结局是灰飞烟灭。”
在站上最后一节台阶时他停下,背对着谈善,说:“他还没有害过人,送去大悲寺超度,能摆脱业障获得往生。”
谈善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张盏优不肯一个人留下非要跟上来,老和尚说了一堆云里雾里的话他也听不懂,催促道:“快走啊,这楼梯间怪阴森的。”
谈善先一步推开消防通道的门,光从外面照进来,他微微眯了下眼,挺客气地扭头说:“您还是先把楼上的鬼抓了再说。”
“咚咚!”
张盏优再敲门的时候力道明显小了不少,他打心底害怕,心里默默希望门不要开。事与愿违,过去很久,年轻瘦高的男人再次出现在门口,他将门开了一条小缝,疲惫道:“还有什么事么?”
“我,我……”张盏优结结巴巴地说,“我想——”
谈善接过他的话:“不止一个地方漏水,卫生间的天花板也渗透了。”
“我们找了水电师傅上门。”
谈善拉过王道决,礼貌地说:“能进去看看吗?”
俞熙在他脸上环顾一圈,似乎在思考他话的真假。漏水这事儿解决不了这俩人总是会上来敲门,万一事情闹大……
“进来吧。”他拉开门。
这座公寓楼左右格局基本对称,“L”形延伸,最里面是卧室,卫生间在靠近玄关的地方。整间房子能见到的客厅和厨房乱七八糟,沙发上有半只男士袜子没来得及收好。俞熙领着他们去卫生间,用毛巾擦袖子上的水:“刚出差回来,发现漏水第一时间拧紧了,还没来得及收拾。”
卫生间到处都是水,谈善拖鞋底很快湿透了,他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圈。
这楼靠近大学城,是极少数的精装公寓,租金高昂,一般住大学老师或者家底殷实的学生。俞熙看起来像在上班,谈善盯着地上的光——上午光线明亮,还开了灯,看不出这人有没有影子,但他应该不怕太阳。
和尚装模作样地摸了下水管。
谈善:“好像不是这里,能带我们去卧室的卫生间吗?”
俞熙:“不行!”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毫无破绽地解释:“卧室……卧室没收拾,乱得见不了人。”
“这里之前好像住着我朋友的体育老师。”谈善又问,“他搬走了吗?”
俞熙咧开嘴:“你说他啊。”
他谈到那个体育老师时声线里缠着蜜糖砒-霜一类粘稠的东西,眼底爬上黑雾:“我们合租,他寒假回家了,还没有回来。”
“你们如果找他,我会转达。”
这整间两室一厅,不管是洗手台上的牙刷杯还是阳台上挂了许久没收的衣服,都明晃晃彰显只住了一个人的事实。
拖鞋湿了水,每走一步都沉甸甸。
谈善慢慢地“哦”了一声,他弯下腰去擦拖鞋上水珠,半弓身体。俞熙还在跟吓个半死的张盏优喋喋不休地夸奖:“我们合租很久了,他的阳气旺盛,我本来活不了,吸一口又好了。”
他的舌头开始往下掉,牙齿也往下掉,眼珠子也往下掉。脸上的皮一层层垮下来,露出森森白骨和皮肉。
“啊啊啊啊!”
张盏优爆发出一声尖叫。
和尚见怪不怪,他早在进来时就在路过的地方贴满符纸。他拎着张盏优后领子往后退,念了句“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你们骗我——”
俞熙指甲顿时暴涨,黑气从他身上一茬一茬往外冒,阴湿得像十八层地狱。他恶狠狠瞪着和尚,饿虎扑食一般冲过去。
和尚手里还拎着人,躲闪不及被挠了一爪子,被挠过的地方很快发出硫酸腐蚀的“滋滋”声。张盏优吓傻了,刚粘得眼睫毛往底下掉。
谈善没管,他仿佛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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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吸引,往卧室走。
卧室门紧闭着。
在他手握上门把手的瞬间,俞熙突然反应过来少了一个人,他扯着张盏优头发口齿间不断往下滴涎水,和尚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根桃木剑刺穿了他心窝。
“扑通”俞熙跪倒下来,整个眼眶里全是翻出来的眼白,直直地望向卧室的大门。
谈善推开门,一具干尸横躺在两米的大床上。
他握紧门把手,呼吸静止,一股凉意爬上脊背。
和尚低声说:“没死,被吸干了阳气而已,这个程度养养还能活,再迟一步谁也救不了。”
“鬼不是人,有善恶好坏之分,本性是掠夺、贪婪、独占和施暴,不是他们想,鬼没有理智,常常难以控制自己。”
和尚看向俞熙:“他生前与此人有关联,所以能被看见。最开始可能只是趴在窗台上,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吸一口。等到吸食得够多,就变成了半人不鬼的样子。”
“我把他带回去,至于……”
谈善同样看向俞熙,后者胸口从桃木剑刺进去的地方裂开,红如火烧。他嘴唇翕合了一下,露出痛苦的神情。
他在从血液和器官开始自燃,骨头断裂,人骨和木柴一样“噼里啪啦”在单薄胸腔里燃烧,变成肥料。
没有烧出灰。
很快一阵风吹过,什么也不剩了。
张盏优吓晕了,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谈善蹲下去,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居然伸手去摸他的呼吸。
和尚叹了口气,说:“你要把他交给我吗?”
谈善蹲在地上,又感觉自己低血糖了。他脑袋简直给人劈成两半一样,一半在想——鬼绝对要生气了,他把他关在楼下房间里,虽然那也不见得能真正关住他。另一半在想,鬼要是也烧成这样,他要是烧成这样那他怎么办。
“你们能带走他吗?”谈善低声问。
和尚实话实说:“不能,他太强悍了,能抓住他的术士还没出生。他现在还有理智,但我们不知道他未来会做什么。你可以劝他。”
谈善松了口气,摇头:“我不想。”
他又重复一遍:“我不想。”
“会有别的办法。”
和尚还要劝他,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脚往门外走:“就这样,我不想,也不会。”
44
谈善站在楼梯间打电话,他身上一阵热一阵冷的,索性脱了羽绒服拿在手里,就站在楼道口吹冷风:“我有跟你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吗?比如穿越什么的。”
“奇怪的话?”
许一多打着哈欠说:“你让我想想,我昨晚打游戏到凌晨三点。”
谈善:“珍惜身体,远离疾病。”
许一多:“……”
“什么时候?”
谈善想了想,不太确定:“大概休学前后。”
“哦。”许一多爬起来找裤衩,立刻想起来了,“你不是高二有阵子总说想吐吗,然后你在课堂上晕了。”
许一多对那一刻记忆犹新,救护车声音呼啸而去他在教室坐立难安,等不及下课就去给爹妈打电话,抱着班主任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要请假去医院。哭着说要是没见到他兄弟最后一面他马上从学校教学楼上跳下去,把学校老师刺激得够呛,立刻给他签了假条。
“手术之前你醒过一次,我正好陪床。”
许一多说:“我给你倒水,你让我给你记一段话。”
“我以为你要说遗言。”许一多心情无比沉重,“我当时就握着你的手,说你这是小病,肯定能治好。”
谈善:“……结果我说了什么?”
许一多脱口而出:“去找墓。”
“我也不知道你要去找什么墓,我觉得你脑子肯定坏了,但你当时都快哭了。我靠,我俩穿开裆裤的时候就一起玩,我还从来没见你哭过,人都吓傻了。手术一做完我立刻跟你说了,你脑袋包得跟个粽子一样,茫然地看我,还问我找什么墓。”
“我又跟你哥说,你哥本来没当回事,一听说你快哭了掐灭烟拎着衣服就冲进主任科室。医生觉得我俩有病,被缠得受不了说你是脑瘤压迫神经出现幻觉,语言系统混乱。不过我没死心,每年都跟你说。”
许一多挠挠头:“怎么,你又想起来了?”
谈善静默,开口说:“没。”
“你外婆是不是会风水,其他也行,我有事要问。”
许一多爽快:“成,你想什么时候。”
谈善:“越快越好。”
“什么时候能出来打球啊,这都两年了。”许一多又说,“你哥说你脑袋现在是全家最金贵的东西,让我悠着点玩。最后一次复查了是不是,复查完一定去楼底下打一场。”
谈善:“医院去完马上找你。”
许一多高兴起来:“你说的啊,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谈善说,“什么时候骗过你。”
挂完电话谈善又在楼道里站了会儿,他就站那儿什么都没想,脑袋空空地浮起来。过了半天才想去楼下买根巧克力,又忍不住往贴了黄符的门上看。
他那一刹那突然想做什么出格的事。
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早恋,高中少年时间过得十分平静。高二在课堂上晕倒,紧急送医后养了两天,身体状态允许的情况下立刻手术,手术后明显忘记了什么,因为从前他历史能考满分,做完手术修养大半年,即使休息太久也不该到什么都要重新开始的程度。
所有人都跟他说捡回一条命就好了,除了生老病死没什么大事。谈书銮在他手术室门口待了那两个小时,眼里都是血丝,皮鞋下的烟头比从前半年抽得还多。从那之后家里所有人都严格勒令他减少费脑子的学习,谈父谈母对他只有一个要求:快乐。
谈善五指插-进额发里颓然地揉了揉。
他从小到大没遇到什么挫折,手术过了痛过那一阵还是觉得痛,牵扯的不是任何一处地方。他现在突然明白夜里惊醒时心悸的源头——他看向贴上黄符的门廊。
根本没贴紧,不用风吹那黄纸轻飘飘地落下来,跟楼道间灰尘一起飘到他鞋底。
谈善微微地吸了口气,低头时神情极淡。
他将钥匙再度插-进锁孔。
“我洗澡。”他进了门径直往洗手间走。
浴室传来水声。
鬼在卧室,手指掠过一排排挂起来的长袖和卫衣。
现代人的东西对他来说不难理解,高楼林立汽车飞驰,他花了两年的时间彻底适应。他的学习能力强到变态,从前是,现在也是。他知道这些衣服该怎么穿,习得一些基本的常识。
浴室外蒙上一层湿润朦胧的影子。
卧室浴室相比外面更私人,氤氲水汽在鬼眼前铺开,他手掌压在上面,血液奇怪地躁动。
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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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抱住双膝,将自己埋进浴缸温水里。
他进来前拉上了所有的窗帘,藏蓝色遮蔽了整个室内,围出一座天鹅绒的城堡。
鬼站在黑暗中,听见浴室里的人轻轻喊他的名字——“徐流深”。
人被喜欢的人叫名字总会有一些奇特的反应,鬼甚至能想象到对方如何开口发音,他叫他时有时笑,有时也皱着脸不高兴,高兴或者不高兴都一样的生动明亮。
鬼将不该忘记的东西刻进脑海里,反复回忆。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
谈善静静地看着浴缸里多得要溢出来的水,说:“你能帮我拿衣服吗?我忘了。”
外面安静下来。
门开了。
洗漱台上多了一整套的衣服。
谈善并没有说什么,赤脚从水里踩出来。
他压根没看那叠衣服,从架子上抽了浴巾往外,走出去后站在鬼面前,鬼眼神变得危险,极轻地咬字:“谈、善。”
谈善眼也不抬:“现在我要睡觉了。”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要么抱我,要么滚出去。”
谈善也学他咬字:“徐流深。”
他还是少年模样,说出口的话简简单单,口吻却凌厉如刀锋。
“看见那具干尸了吗?”
鬼和他额前相抵,他这时候突然却好言相劝了:“你不应该这么叫我,他能够容忍你离开,而鬼会对你……”
谈善:“做什么都可以。”
鬼又抵了抵自己的尖牙。
谈善仍然望着他。
他从前是冷淡,如今却是艳丽,他死去时约莫瘦得嶙峋,所有柔和面部的脂肪失去后露出更消沉的五官,每一笔都收束得尖利。谈善在疏密的间隙里得以窥见他的眼睛,浪潮一般狂涌来的绝望仅仅袒露冰山一角,就将他淹得窒息。
鬼在下一刻冲他笑了,笑里不见得是什么意味:“收回去,我当作没听见。”
谈善手臂收紧,他额发湿漉漉,显得眼睛干净如雨后世界。
“不管你是人还是鬼。”谈善一字一句地说,“我都爱你。”
鬼唇边笑意僵硬地停住。
“你总是这样。”
谈善一边冷得发抖一边往他身上缠,他抖得太厉害了,抖得鬼并不跳动的心脏跟着紧缩,地下又都是水,鬼生怕他摔倒,手忙脚乱地抱。
“你总是这样,我又没有说要把你给别人。”
鬼一手不知道水还是泪,再也动弹不得。
从前他就觉得谈善有一双令人难忘到极点的眼睛,里面装着一切让人觉得温暖的东西。他不想他哭,不想这双眼睛里出现任何难过的情绪。
鬼控制不住去亲他湿漉漉的睫毛,无声地叹了口气:“哭什么。”
谈善否认:“没有。”
鬼又叹了口气,说:“是他自愿。”
——是他自愿要等,不是你让他等。
“那你更应该抱我。”
谈善其实很难为情,这几乎是他能做出的最大尺度的求-欢。没有再被拒绝让他得到鼓励,他心跳得很快,去亲鬼,亲得乱七八糟,在鬼耳边无知地引诱:“你抱一抱我。”-
谈书銮给亲弟打电话时是北京时间上午八点半,晨光大好。
第一次并没有接通,他心里稍微疑惑了一秒,猜测大概在洗漱。于是过了十分钟又打过去,这次接了,虽然依然响了好几声。
谈书銮一边翻看户主信息一边问:“醒了吗?”
谈善鼻音浓重地说:“马上。”
谈书銮并没有放在心上:“我在梓春园37号,你昨天不是说想看海关截获的那批文物?那是物证没办法,但这里有一颗男主人刚从地下拍卖场上拿到的玉石,来看看没关系。”
谈善应该是起身了,他小口地抽气:“我打车,半小时。”
挂完电话谈书銮微笑着和男主人打招呼,后者不安地搓手:“我就买了一块玉石而已,不会坐牢吧。”
谈书銮耸了耸肩,意思是谁知道呢。
半小时后门铃再次被敲响,谈书銮亲自去开门,这是一座三层的小洋楼,前院带花园,花园里种了一株桃花树,前几天气温不正常,被哄骗得开了花苞,艳艳地点缀在枝丫间。
谈书銮心情大好,又看见谈善正出现在门口,神情霎时更柔和——他就这一个弟弟,小时候谈父谈母不在家,谈善陪他度过了大部分的时间。谈善是太阳,你知道日光照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会亮起来,谈书銮对他有永远的耐心和疼爱。不管他做任何事,谈书銮都会理所当然地站在他背后。
谈善气喘吁吁跑进来,站在他面前,谈书銮张开双手,准备给自己弟弟一个爱的拥抱,很快,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他缓缓看向谈善身后,疑惑道:“这位是……”
“我朋友。”
谈善简洁明了:“男朋友。”
出门前被哄骗得换了身衣服的鬼和谈书銮齐齐一僵。
45
半天没动静,男主人惴惴不安地往门口看,他奋斗这些年也算有了家底,但官商官商,终归是不一样。昨晚接到消息说谈议员要来,吓得把公司账本翻来倒去地查了好几遍。
谈书銮——如雷贯耳。
混到跟他一样位置的人要么有钱要么有人脉,这人不同。他祖上做中医药,母亲是医生,父亲做点药材生意,跟官场八竿子打不着。世上富豪千千万,谈家仅仅是中等。但他交际圆滑又滴水不露,毕业后没走过一条弯路,顺顺当当地一路往上升。
让人觉得危险的不是摊在明面上的背景关系,是他确确实实仿佛一清二白。
有人在他家蹲过点,蹲到他贫瘠的日常生活——下了班在公寓里睡觉,点外卖,到点儿去接送因生病需要走读的高中生弟弟放学,没睡醒差点给自行车撞。家里有一个要高考的弟弟,谈议员显得紧张过度,据说他一天点五顿外卖,坚信猪脑袋汤补脑子。
谈议员犀利至此,例会上带着一张薄嘴皮子大杀四方,私底下排队在校门口等六块钱不加葱的炒面。
男主人只是当这话说笑,但他家中恰好有年纪相仿的女儿,接送时竟撞上过一次。
大半夜,学校门口都是等待孩子放学的家长。谈议员从车上下来,朝他走来的少年不过十七-八的年纪,手长脚长,跟拔节儿的竹竿一样挺直。戴棒球帽,藏蓝色校服裤如晦海,长袖又如一团绒雪。他单手拎着双肩包,朝他哥的方向小跑两步。刹那,谈议员倚靠在车门边的身体就站直了。
“我要吐了哥。”男主人听见少年抱怨,“猪脑袋汤真的太腻了,我下午一直想吐。”
“那明天换。”
“明天吃什么?”
“炖鱼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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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人接到自己女儿,有心借女儿的关系送送礼。话刚说出口被女儿打断,他至今都记得自己女儿接下来说的话。他从前还干点别的挣快钱,在那之后歇了心思,老老实实经营自己家中一亩三分地。
“他叫谈善,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男生,从不生气。有人打翻他的水杯他不生气,吵醒他睡觉他也不生气,他好像从来都不生气。”
女孩心思敏感,羡慕地说:“爸爸,你以后有空能都来接我吗,他每天都有人接,不是哥哥就是爸爸妈妈。”
男主人正要摆脸色说自己忙,说人家一看做手术完要照顾,女儿忽然道:“他没生病放月假都是一家人整整齐齐来接,姥姥姥爷也来,坐两辆车,手里拿特别多的糖果巧克力。”
“他全家人都很爱他。”他女儿哭着说,“你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周末陪我和弟弟?”
……
男主人搓了搓手,再度看向门外。
谈善歪了歪脑袋:“哥?”
他也不是催促,就是单纯的疑问。
谈书銮能很清晰地感受到谈善并不觉这是什么严重的事,这也确实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就算有一天谈善指着一只蓝孔雀对全家人说他喜欢这只孔雀,要跟这只孔雀在一起,他们也只会惊讶一小下,然后为他高兴。
管他呢,只要他喜欢。
何况谈书銮比天底下任何人都明白,谈善从小到大都是清楚自己喜欢什么的人。
就这这么简单。
谈书銮用力压了一下自己抽动的额角,笑了。
“来。”
谈书銮说:“我看看,看你眼光怎么样。”
换个形态对鬼来说很容易,他看上去和谈善差不多大,粗略看起来没有少胳膊少腿。谈善出门前检视过,又担心太阳晒到他,不由分说扣了顶帽子在他头顶。他大半张脸淹没在帽檐阴影中,剩一双淡漠的唇。
鬼静默了半秒,伸手拿掉帽子,露出完整的五官。日光下他皮肤白得能见到血管,骨相优越。谈书銮一顿,但没有更多的反应。鬼和谈书銮对视,谈书銮伸手以示友好,态度和善:“你好……谈书銮,你可以和谈善一样,叫我哥。”
鬼和他握了手,谈书銮刹那感觉冰水化在了手中。他心下稍诧,瞪了谈善一眼:“这么突然,我也没带见面礼。”
谈善:“不需要啊。”
谈书銮摇摇头,拿他没办法:“进来吧。”
他背过身往前走,谈善意料之中地去拉鬼的手,捏了一下又松开。他掌心出了汗,湿滑地流过。鬼能看到他低头时顶起的颈骨,很快他抬起头,冲鬼大胆地做口型:跑、不、掉、了。
鬼心尖跟着一颤。
他知道谈善大概有一个宽松自由的成长环境,发生什么事第一反应不是“完了要挨骂”而是“我想和家人分享”。他身体里装着爱,鲜花,糖果巧克力和无与伦比的热烈,一下就会淹没掉在他心里孤单游走的鬼。
鬼的目光柔软下来,回握住了那只手。
那块从拍卖场上得来的玉石罩在半透明的玻璃壳子里,上方是一盏冷白的灯。谈书銮不是鉴定方面的专家,也没有相关的经验,但他知道谈善懂,他有一个很厉害的弟弟。谈书銮让开两步好给谈善腾出空间,问:“你觉得是真的吗?”
谈善一边戴手套一边说:“我得摸摸。”
他忽然看了鬼一眼。
谈书銮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失笑:“你看他做什么?”
他将视线移至鬼身上,后者阻止了谈善的手,他略比谈善高出半个头,压低了身体,注视那块玉的神情无比奇特。顶光灯的照射下,谈书銮察觉他眼里翻涌的黑雾。
半晌,他对谈善摇了摇头。
谈书銮一愣。
谈善干脆利落摘了手套:“不用摸了,假的。”
他本来打算看看那上面的花纹,既然鬼说是假的,那完全没有必要了。
男主人大声嚷嚷:“怎么可能,我花了大价钱搞到,拿着照片问了好几家——”
谈书銮压在玻璃上的身体站直,目光在鬼身上停留了一下,鬼依然望着那块玉。谈书銮微不可察皱眉,接着又对男主人说:“它要是真的你跟拍卖会的主人都能进去蹲两年。”
男主人霎时噤声。
谈善调出手机上原本的图片给他哥看,解释:“这一块的花纹不对,我没见过……”他哽了一下才含糊略,“仿品。”
“最近好像有越来越多的仿制品出现,那批海关的货你老师也说是假的。”
谈书銮没注意他的语焉不详,头痛地捏了捏鼻梁:“不知道什么时候墓室能清理出来,上次炸了一半,里面坍塌得不成样子。”
清出来至少能知道到底里面有没有被破坏过,盗墓的人到底进到什么样的深度。但地质那边的勘测结果他们也拿到手了,整个扬沙县城底下是一片庞大的地宫,保守估计有古代一个城池大小。工程量太大,上面紧急叫停,短时间内不会考虑重挖。
事情复杂就复杂在这里,不清楚墓里的东西有没有被盗,所以无从得知这些传闻来自一千年前的东西到底是真是假。每出现一次都必须找人鉴定,鉴定又不是绝对准确。
“你先回去?”谈书銮吐出一口浊气,“我派人送你。”
谈善看看他,又看看鬼。
他有点想问什么,最后闭上嘴。
男主人家里装修偏中式,红木大楼梯,谈善经过时突然一顿,直直盯着楼梯扶手上金色雕龙的眼珠。
谈书銮:“怎么了?”
他一开始进来也觉得这四颗碧绿的珠子太渗人,男主人跟他解释,这栋小洋楼是法拍房,前一任业主破产后在法院抵了债,他捡便宜买下来重装。
“问他……找什么人装修的房子。”
“碑厅鹤鹿。”
谈善嗓子有细微的发紧,他后背发凉,极慢地说:“棺椁的图案。”
谈书銮心一沉。
警戒线立刻拉出来一整条。
谈书銮终于得空的时候到了下午,他端着两份盒饭去找谈善,谈善坐在前院花园发呆,俩人相顾无言了一会儿,谈书銮把盒饭递给他:“先吃饭。”
他尚不知道怎么称呼谈善带来的人,就问:“他人呢?”
谈善哑声:“太阳太大,走了。”
“给。”
谈书銮又拧开一瓶水。
谈善麻木地接过来。
“这房子装修时间不长,就在两年前,业主姓付,刚装修完家里就破产了,他承受不了打击,心脏病病发晕在楼梯上。当时房子里还有他的情人,报警后没半个月,人携款跑到国外去了。”
谈书銮:“这也不一定就是从姜王墓里面挖出来的棺椁,也可能是任何一座陪葬墓,从保存程度上看——”
谈善手一直在抖,饭粒从里面掉出来。
“他祖籍在扬沙县,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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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突然暴富。”
谈书銮沉默一会儿,说:“是,我们可能要查村子里的所有人。”
谈善将外套领口拉高,遮住嘴巴,突然失去了力气。他拿着矿泉水站起来,用力地捏了一下,唇发白:“查吧。”
“哥。”
谈书銮听见他小声说,“我为什么要生病啊。”
谈书銮一怔。
这些年他们很少再谈论谈善生病那段时间的事,当时他正值竞升当口,父母远在海外照顾做完心脏手术的姥爷。少数几次谈善月假回家会告诉他他头晕,但他实在太忙了,他辗转在各色的宴席上,回到家中累得领带没解开一头昏睡过去。往往他晚自修回来的弟弟还要把他搬回床上,给他煮醒酒汤。
等到那段时间过去,他人还没彻底松懈,立刻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住院后主治医生把头部CT放在他面前,只说了两句话。
一是之前都没发现症状吗,二是现在才来。
谈书銮身上还穿着西装三件套,满身酒水的味道。他手上冷汗一茬一茬地冒,浑身打抖地问:“他跟我说……头晕,视力下降得很快,我带他去配了眼镜——”
医生用细长的指示棍给他圈出一个形状,简洁:“压迫到了视觉神经。”
谈书銮拿起诊断单去住院部缴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