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讲究“叶落归根”,王陵又是历代君王灵魂栖息之所。他知道成功的可能性很低,还是说出了口。
徐流深微微皱了下眉。
自古以来没有君王不入王陵的先例,但谈善语气接近恳求,他可有可无点了点头:“本宫记下了。”
细雨敲窗,徐流深压低了腰想将人看得清晰些:“还有什么想问?”
谈善支起个脸看他,过了一会儿说:“殿下,眼睛什么时候好的?”
徐流深一僵。
“刚刚我就发现了。”谈善换了个姿势坐在床边脚踏上,慢吞吞地说,“看得清了吗?”
徐流深:“……”
“我又不是要跟你生气。”
谈善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好笑道:“有什么副作用吗?看得清多少?完全能看得清了?还是有时候能有时候不能?刚能看到不适合见强光。这两天离光源远一点,可能会流眼泪,有不舒服跟我说。”
他上半身倾斜过来,徐流深手指搭上眼皮,朦胧光晕一圈圈明亮起来,他伸手遮了遮:“没有,完全看得清。”
过了一会儿,又道:“别担心。”
“那就好。”
谈善想了想,问:“不知道殿下能不能帮我个小忙。”
世子爷并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假思索道:“好。”
谈善:“什么都不问?万一我要金山银山万顷良田并肩王之位殿下也答应?”
“问什么?”徐流深挥一挥手灭掉距离自己最近的灯烛,轻笑道,“世上没有本宫给不起的聘礼,也没有本宫办不到的事。”
谈善无言了一阵。
他心情突然前所未有的好,郁气一扫而空。他躺在另一张榻上,身下是柔软的毛毯,四周有另一个人的呼吸,曲折婉转又平静。这是他长久以来最放松的时刻,于是他忍不住开玩笑:“想要天下美人也可以?”
徐流深幽幽警告:“谈善。”
“开玩笑的。”谈善笑,“我有一个就够了。”
徐流深仰躺,毫不在意地问:“有什么忙要本宫帮?”
谈善卖关子道:“明天殿下就知道了。”
夜深人静,到了睡觉的时候。过了一会儿,二人呼吸都平稳下去。朦胧月光隔窗相望,帐幔上繁复花纹在眼前,徐流深遥遥看了会儿,陈述道:“本宫没有梦到过你。”
一刹那铺天盖地的酸涌上鼻头,谈善牙根酸苦到发麻,他知道等待是一件熬人的事,也知道没有希望的等待和难以忍受的绝望会在每一个深夜将人挺直的脊梁骨压塌。对方是未来的君王,近乎无所不能,却总会在他身上感受到无力。
他消化了好一阵,声音在被子里裹得发闷:“好好睡一觉,今晚可以,明晚可以……我爱你,殿下。”
今夜无梦-
第二日清晨,世子爷早起。
天边青白日光越过层层云海照射进来,榻上人还在睡。世子爷起身洗漱,门外候着王杨采。
气氛有微妙的不同。
世子爷视线从伺候自己十几年的老人身上移开,对方向来衣冠齐整,今日下摆却显得凌乱,有一块湿了,另一块被什么东西勾得拉了丝。王杨采被注视太久,不自然地将脚往后缩了缩,收进下摆中:“殿下晨安。”
世子爷颔首,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走出两步又回来,道:“让尚衣局的人扯几匹布,做两身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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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杨采连忙行礼道:“谢殿下赏赐。”
晨光明媚,空气中有草籽的味道。
世子爷心态还算平和,让王杨采给自己煮杯清茶,早膳要了鱼片粥,又嘱咐了一些容易克化的菜品。王杨采一一应了,间隙间一直擦额头上的汗。
他的异常瞒不过世子爷,徐流深顿了顿,问:“有何事要与本宫说?”
“这……”王杨采面露难色,半晌道,“不知道殿下喜不喜爱……”
“喜不喜爱……”
老太监话没说完,徐流深听见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似乎是一群人追着什么跑。他这时还没意识到什么,紧接着,殿内爆发出一声巨响:
“砰——”
方向是寝殿,徐流深脸色霎那巨变,抬脚就走,刚走出两步腿上撞了个什么玩意儿,那玩意儿实心,炮弹一样往腿上撞。世子爷没准备,差点往后趔趄一步,好容易站稳了低头一看,面色有片刻的空白。
他缓慢地回头。
王杨采立即噤声。
“汪汪!”
狗叫声响彻云霄-
巧克力豆上蹿下跳,不幸撞倒了殿内窑烧的花瓶。“哗啦”一声巨响,同时吵醒了所有人。
狗命休矣。
谈善在榻上想了半天到底是个什么炸弹威力这么大,一秒两秒三秒惊醒,一骨碌爬起来。
靠,他给忘了,还有只狗。
他鞋都没穿往外跑,堪堪冲出殿门一脚踏出,又被拦了回来。难得的好天气,出了太阳,冬日阳光不烈,暖阳和煦。
“这是什么?”世子爷浑身往外冒寒气,他一只手托着狗屁股一只手拎着狗脖子提起来展示。
巧克力豆从小就会看人下菜,昨儿还活蹦乱跳现在安静如鸡,四肢朝天无声装死。
徐流深从面部表情上看应该是在磨牙。
谈善后退一步,心虚地缩脖子:“狗……小狗,你可以叫他‘巧克力豆’。”
这四个词再次超出徐流深理解范围,他眼皮跟着跳,深呼吸:“你把他扔到本宫这儿干什么?”
“我捡的,你不觉得他可爱吗?大冷天的,扔出去会死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什么来着。”
谈善努力说服徐流深,并冲巧克力豆使眼色:“真的很可爱,你可以跟他贴一下,他会用舌头舔你。”
巧克力豆显然还不能明白这个眼神蕴含的厚望,在空中蹬了蹬腿,挣扎无果后吐出一小截舌尖,摆烂了。
谈善:“……”
谈善走上前去给了它一个脑蹦子:“哎醒醒,昨晚不是说好了。”
小狗有气无力眨眼,它眼睛黑白分明,看起来像在说“努力过,但没用”,抻着身体示范地用脑袋蹭徐流深手,可惜世子爷躲得太快,没让它得逞。几次无果后狗也累了,头一歪,闭眼装睡。
谈善被逗乐,他是真觉得好玩,从内而外的开心明晃晃。徐流深顿了顿,松开了捏住狗后颈皮的手,弯下腰将狗往地上放,松口道:“养着罢。”
这狗没多大,成人手臂长,一落地摇晃着站稳。站稳后又欢乐起来,摇晃着尾巴跟在世子爷身后,在他脚底打转。
乍一望去跟脚边粘了块黄油面包似的。
谈善追上去:“是不是特别可爱,想起来就摸一摸它,毛软乎乎的。”
徐流深:“掉毛。”
“没关系,掉着掉着就习惯了。”
徐流深:“……”
“本宫要叫它什么?”
“巧克力豆,算了,有点长,叫阿黄也行。”
徐流深:“……随你。”
谈善:“他跟我一样吵,好能捣乱。要是跑出去被人吃掉可怎么办。”
“本宫会养。”
巧克力豆:“汪!”
“咦,徐流深,它怎么好像能听懂。”
“……”
太阳升得高了,云层散开。两人一狗走远了,王杨采站在殿前空地上,身后跟着一群宫女太监。大约是今日实在不一样,有人也大着胆子问:“公公,王太后生辰我们能在殿里挂红绸灯笼吗,秀秀的红窗花剪得也好。”
王杨采睨她,道:“一个个儿的,平日不敢说话。多挂,挂满,到时候去领赏钱。”
宫女眉开眼笑:“谢公公!谢公公!奴婢这就去张罗。”-
王太后寿辰是宫中几年难得一见的大事,阖宫上下张灯结彩。
谈善用根树枝逗巧克力豆,他“阿黄”“巧克力豆”换着叫,高兴了叫小名,不高兴叫大名,压根也不管狗能不能记住俩,没一会儿整间宫殿里全是这俩名字。傻狗不知道,乐颠颠地叼着树枝来回跑,谈善用两根来回抛,狗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叼回来,一人一狗玩出了十个人的吵闹。
有两次树枝扔到徐流深脚底下,狗明显会僵住,跟谈善一块儿充满希望地进行注视。徐流深顶着一人一狗殷殷盼望弯腰,捡树棍,接着狗也兴奋了,接受到友善的信号后撒着欢跑到世子爷脚底下,用身体不停拱世子爷腿。转了两圈把自己转晕,“咚”一声撞到桌角,就地躺倒。
世子爷心无波澜,但会屈尊把狗拨弄到朝树枝的方向。
累瘫了,没几个回合谈善坐在地上,气喘吁吁:“王太后?她是你祖母吧,疼你吗?”这能决定他需要需要给对方好脸色。
徐流深并无多大印象,摇头。狗也玩累了,坐在他腿边仰起脑袋,尾巴摇得很欢。世子爷搁下笔,虽然嫌弃还是把狗捞起来,放上桌。这个高度小狗腿打颤,没多久适应了,迈着六亲不认的山大王步伐在庞大桌面巡起逻。
桌面堆满大量的文书奏折,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巧克力豆对砚台产生兴趣,一个劲儿凑过去想嗅。世子爷最后的底线是它身上别沾墨,冷酷无情地把它拉回来。一人一狗重复数次,最终,狗卒,徐流深大获全胜。
日照西斜。
十天。
谈善在心里数倒计时,玩着玩着心情低落下去。
他其实还担心一件事。
鬼到底通过什么方式将他送回来,在他明确有印象的两次中,每一次回去鬼的身形会超出寻常的淡。
……还有。
院墙外的枇杷开花了,雪白泛黄的一簇簇。谈善盯着看了会儿,发觉自己打消徐流深念头的想法在迅速减弱。
他不喜欢这里,也能确定徐流深不喜欢这里。他不应该把对方留在这里,这里没有人和他站在一起,也没有人爱他。
他也不该左右对方的选择。
可一千多年。
从一数到一千都要二十分钟。
谈善垂下眼。
一个不安静的人忽然安静十分突兀,徐流深循着他视线往外看,院墙外栽种的枇杷树叶片幽绿,上面挂满黄白交间的花蕊。他从前从未注意过那里有一株枇杷树,竟长得如此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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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吃枇杷?”徐流深捏着狗下巴揉了揉,不太熟练地让狗喝水,没留神把狗脸压到了碗里。他迅速改正,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狗下巴上挂着的水珠擦干,避免被发现。
狗:“……”
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并茫然四顾。
谈善根本没注意到,“啊”了声:“枇杷?”
他反应过来:“有一点,结果得明年开春了,也不知道是酸的还是甜的,我姥爷说枇杷果一年酸一年甜。”
“本宫让人种满?”
枇杷而已。
谈善:“种满?不要,不吉利。”听着像要悼念亡妻,后半句他没说出口,及时刹车,但他觉得徐流深可能明白。
他们双双沉默了。
谈善坐在地板上,他喜欢坐在这里,空间自由延伸。世子爷尚有公务处理,半靠椅上。一上一下,彼此对视的片刻谈善脑子里闪过许许多多要说的话,他明白他理应告诉徐流深他要等待千年,要告诉对方死后将会经历什么,借此阻止对方。
但他也同样明白,鬼告诉他不在意是真的不在意。鬼这么想,徐流深也这么想。
——我不应该开口了,该给他一点勇气和信心。
在遥远而无尽的未来,我也会等待着、期待着你的到来。
终有一日我们会跨越漫长的时空再次相遇,或许我会忘记,但我再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
因为徐流深只有一个,我爱的人只有一个。天下独一无二,无可超越。
墙外枇杷叶如伞盖,墙角腊梅含而未开。徐流深忽见坐着的青年笑起来,他笑时天高远日明亮,凛冬尽散。
他说——“我心正与君相似。”
56
——我心正与君心似。
他好像比本宫更含蓄。
粉墙花影重,人面花色相映红。
徐流深视线深深浅浅地落在对方身上,有意问:“如何相似?”
“啊……就是,万一你……咳咳。”
谈善盘盘腿,揉揉耳朵,脚趾乱七八糟抓地,时而望天时而望地,装作不刻意地清咳:“其实我也没那么大度……”
哎。
啊。
谈善眼巴巴:“……你懂了吧。”
徐流深似笑非笑:“本宫……”他在对方充满期盼的眼神下拖长声音,幽幽道,“不懂。”
谈善:“……”
说时迟那时快“扑通”一声响。
谈善迅速扭头。
殿外院墙下放了一口水缸,水缸里种了莲花,未到开花时节,矮平荷叶挨挨簇簇。偷溜走的狗子还处在对一切事物好奇的探索阶段,趁二人不注意探头探脑观察,经过谨慎计划后鬼鬼祟祟一跃。
……一头栽进了缸内。
“咚咚”、“哗啦”、“嗷呜呜呜”声此起彼伏。巧克力豆淹成一块湿海绵,惊慌失措四肢并用往上爬。水缸太滑,它前肢扒在缸沿,浑身湿漉漉。跟主人一对视明显傻愣了一秒,圆眼睛里充满清澈的愚蠢,过了半天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抬起前爪无辜舔爪。
“乒乓咚!”
又掉了进去。
谈善:谢了狗总。
“我去救狗!”
谈善立刻起身。
侧殿屋顶是孔雀蓝琉璃瓦,日光下显现出清透的蓝。他一路小跑,在水缸前站稳,呲牙咧嘴,一副要被那只小狗蠢笑的模样,一边笑一边挽袖子去水缸捞狗,两只长袖从胳膊肘上滑下来,坠在水里,粼粼带出水迹。
听见动静匆匆赶来的吉祥“哎呦”地叫了两声:“主子,这又是怎么了?怎么全湿了!”
又手忙脚乱地叫人:“快快快,给擦擦,擦擦。”
谈善两手勒着狗举起来,长吁短叹:“怎么这么笨啊小家伙,让你爹看看喝了多少水。”
那只灰黄相见的小狗摊着四肢,鼓着肚子,可怜兮兮地吐出一口水,水里含着一瓣残花。
谈善乐了,煞有介事地猜测:“你还吃花啊,怎么样,什么味道。”
狗自然不会回应他,委屈巴巴地呜咽,又“滋哇”从嘴里吐出一口清水。
这一人一狗没有消停下来的时候,吵吵嚷嚷鸡飞狗跳。徐流深搁笔后靠,也有那么点想笑。王杨采立在他身边,见他开怀替他研磨的手顿住,斟酌良久,为难道:“殿下,王上……”
见久了光眼花,徐流深收回视线,淡淡:“本宫不在意。”
他不在意世间绝大部分事情。
王杨采暗叹了口气,道:“殿下不在意,也好。”
这深宫中能有什么真情呢,用了心便要受伤。事事叵测,人人猜忌。这样想着,王杨采缓慢地抬起眼皮,他老了,眼皮堆出层层叠叠的褶。
不远处青年捉着那只狗擦,狗不愿意,一人一狗斗智斗勇,时不时传来两句随口而出的威胁,“你再动送去厨房扒皮了啊,别动,乖,好多水……呸呸。”
“既然殿下不在意……”
王杨采半佝偻着腰,忽道:“君王之位,纵有种种桎梏,至少有这一样是能保住。”
徐流深抬起手遮太阳,口吻平缓:“朝中史官文臣数百人,空有一张惹人厌烦的嘴。本宫不愿让他受风言风语,也不想将他置于风口浪尖。”
王杨采微愣,劝说道:“小贵人未必放在心上。”
谈善仍然在那儿拎着一只狗腿仔细给狗擦毛,他担心这个天□□着凉打喷嚏。徐流深过了一会儿说:“本宫常常觉得本宫看似学了许多东西,却没有一样用得上。本宫不知道该怎么爱一个人,也不懂为什么他要替本宫在意一些本宫并不在意的事。”
“本宫现在明白那种感受了,倘使他没有跟本宫在一起,这些伤痛和流言他不需承受。”
“不必劝了。”徐流深说,“本宫知道怎么做。”
少时他在宫中,没有母妃。徐琮狰更多教给他的是如何在夺嫡的环境中立于不败之地,为他创造出相对真空的环境,不让人的七情六欲走进他心中,他长久对人世情感持淡漠态度。王杨采看在眼里,没有开口,当初没有开口,如今更没有立场。
王杨采五味杂陈,转而换了话题:“太后生辰,后宫众人要去芳庄殿拜寿。殿下可要提前准备?”
徐流深不语,王杨采弓着身体,又说:“怕是要兴师问罪。”
宋太后侄子宋凭是个纨绔,成日招猫逗狗,还摊上受贿这桩大事。这几鞭子抽下去朝野上下都看着,无异于公开打了对方的脸。
徐流深展开了桌上那张密信,上面只有一句话:殷长川之女,殷亭之妹殷明苏。
“啧。”
徐流深将纸张卷起,放在烛火上焚烧,暗蓝幽黄火焰顷刻疯涨,在他眼中烧出一捧诡谲明火。他冷笑一声,语调沉沉:
“她想为宋凭求一门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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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太后生辰那日宫中挂满红绸,热闹非凡。不过这热闹跟谈善无关,他正跟黎春来一块儿喝酒。
黎春来纯是来陪他,冬末春初,寒气未褪,谈善问:“府中都如何?”
“尚好。”黎春来提起酒壶给他倒酒,说,“爹向来硬朗,年前娘染了风寒,如今也大好了。”
谈善说:“你呢?”
“不算坏。”黎春来垂着眼皮,说,“生死有命。”
在某一个清晨,他起身,惊觉宅院里剩下他一个人,角落堆了能让他穿到四十的布鞋,针脚细密,鞋底厚重。
春风寒凉,柳絮飘飞。他倚在门边,故人音容如在眼前。
谈善想说什么安慰,又觉得徒劳。
黎春来笑了笑:“走了也好。”
他做过世子伴读,又在朝中举足轻重的位置上,明眼人都看得出前途无量。家世清白,为人处世无可指摘。还在世子病逝和姜王昏聩那十几年和魏氏一道把持朝政,硬生生将王朝寿命多延展了数十年。
他一生未娶,正好活到四十岁,入殓时面容安详,穿着最后一双崭新的布鞋。
“汪汪!”
裤脚被扯着走,黎春来低头,哑然:“这是哪儿来的小狗?”
“捡的。”
谈善撑着下巴,给狗和人做翻译:“它想要你抱它,看见没,尾巴一直勾你小腿。”
黎春来哭笑不得,到底弯了腰,不太熟练地把小狗托起来。一坨沉甸甸的温热固体落在腿上,黎春来伸手去抚摸它的脑袋,手心忽然一湿热。
他愣了愣。
巧克力豆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掌心。
狗眼睛圆溜溜,借着他的腿高度想攀到桌上,去尝杯中的清酒。黎春来低着头,面颊凹陷消沉。
谈善:“生死有命……你这样想吗?”
黎春来手指逗弄着狗,笑容淡了些:“也许。”
眼看巧克力豆伸着个脖子要将舌头卷进酒杯中,谈善眼疾手快用筷子抵住它头,说:“我总觉得,你和徐流深是一类人。”
“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黎春来:“想问什么便问吧。”
“他走之后,有……想死的时候吗?”
黎春来倏忽抬眼。
落针可闻。
直到狗被勒得太紧,在怀中挣扎黎春来才大梦初醒。他调整了姿势,将面前那杯酒水移至面前。酒液晃动,他眼前也晃动了片刻:“我们从始至终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止,最亲密的接触止于我从牢中带他回来那日,实在看不过,抱了他一程路。”
“我有要做的事,爹娘恩师众望,一身所学亟待施展。”
他有尚未说完的话,仰起头眯眼去看天上那轮惨白太阳。
“没什么意思而已。”
谈善心忽地一颤。
黎春来说:“我受到同一轮太阳的照耀,心境却不如以往。”
“从前我回到宅院屋里亮着灯,灶膛里蒸着清粥小菜,火炉明旺。冬日雪大,压垮了屋顶,我扎了衣袖上去补,一个人爬梯子上去,突然想起来没人在底下替我递新瓦,便愣怔良久,爬下来,爬下来后便无端失了兴致。”
“檐下雪未尽,卵石路湿滑,我想清扫,转念又觉得没必要。既然没人从这儿走,也无需担心他摔倒。”黎春来深深吐息,“我在台阶上坐了一整宿,天初明脚麻,想起身在院中挂个灯笼,热闹些,却不知热闹给谁看。”
“秋日我常进宫,与世子爷谈事。”
黎春来:“二人说尽了朝堂乡野,默然相对,不知该做什么。”
谈善抵着桌面那根肋骨隐隐作痛,他哑然:“有许多事可做。”
“是有许多事可做,焚香品茶作画下棋……”黎春来温和地说,“没意思而已。”
“我从不知自己是这么无趣的人。”
黎春来将酒水倾倒,浓郁酒香喂了大地:“夜里他睡不着,问我能不能带他去骑马,采了满荒坡的野花,插在清水里,养了小半月。”
当年他殿试时的答卷被拿出来当做范本宣读,逻辑缜密,起因经过结果论点论据结论,完美无缺。此刻说出口的话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接近喃喃自语:“你死后他尚在,我便不能明白世子因何暴怒积郁。不到半月,我替他扶棺,在他坟前烧了那张卖身契。回城抓了流连烟柳之地的官员共一十三人,迁怒怡红院旧人及一众胡商。”
“按理说要到春日了,怎么半丝春意也没有。”黎春来手指上沾了酒水,抬手遮住颤抖的眼睑,“我原以为我能接受。”
情仅于此程度而已,便剜骨剔肉,再难忘却了。
谈善看着他,望着他,一言不发和他一起喝完一整坛酒。酒坛见底,他送黎春来出宫,一路从元宁殿送到宫门口。短短长长一段路,这个未来的股肱之臣已经收敛所有脆弱,他蓝衫立在细雨中,背脊直立,身形瘦削单薄。在踏出宫门那一刻,听见背后有人喊他——
“兄长。”
谈善从宫人高高撑起的伞下跑出来,他脚踩在地上溅起水花,喘息着停在他面前。黎春来倾斜了伞面,柔和了神色正要问他,忽顿住。
谈善伸手,重重抱住了他。
微风细雨树莺鸟,别样春浓。
黎春来另一只手停在半空,迟疑片刻,落下来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酒很好,回去吧。”
谈善退开一步,他又像个真正操心的兄长那样,将朝中诸事掰开了揉碎了再不厌其烦地讲一遍:“殿下与太后关系并不好,宋凭一事太后势必百般刁难,官员行贿之事势如拔节,此时非最好时机……宋凭纨绔非良人,殷明苏正值适龄又是独女,殷长川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借宋家为跳板向殿下投诚……”
“为什么关系不好?”谈善抓住重点。
“当今王上是宋太后次子,不受喜爱,宋太后偏宠长子旭,欲倾举族之力扶之,为此不惜将次子流放掇山。四根肋骨掇山塔流放之仇含血带伤,母子二人势如水火。”
“王世子出生后矛盾越发激化,卫妃身故,太后想抚养这个孩子借以把持朝政,未果。”黎春来细细给他解释,“恨屋及乌,她从一介女官爬到后妃之位,心性手段非同一般。若流露出一星半点温情,势必有求于人。”
远处传来曲折哀婉的戏曲声,模糊朦胧。谈善往东南边看,黎春来替他遮雨,遥遥远望,说:“她爱听戏,想必寿诞请了戏班子。血缘亲疏外人不足道,但人心肉长,是人便会难过。”
谈善脚步一动。
“去吧。”
黎春来:“有人在等你。”-
姜王为王太后在寿康宫设宴,群臣贺寿。
宋太后满头银丝固定在脑后,穿了隆重的掐丝金袍,额顶孔雀衔珠头冠,珠玉啷当堆满一身。这是当年她十八先帝送给她的贺礼,羡煞阖宫嫔妃。
可惜韶华不再,美人迟暮,人也日渐蜷缩,当初合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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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料长处一截,倒显得滑稽。
戏台既然搭好就没有因为下雨搁置的道理,幽幽唱腔在雨水中落定。宋太后抬起手,小太监跪在地上替她揉捏,她斜斜地望向下首青年,眯起细长的眼:“流深,哀家见你今日胃口不佳,膳食倒没怎么用。”
徐流深四两拨千吗斤:“劳皇祖母费心。”
他不欲跟人说话就这敷衍样子,不说缘由不给人接话的口子。谈善衔了根稻草坐在屋顶上摆腿,十一面露无语,扒着他胳膊如临大敌:“别掉下去。”
这戏台搭得正正好靠树,正下方是世子爷无聊拆出来的猪肉鹿尾巴汤——但凡宋太后上点心就知道,世子爷厌恶猪肉又厌恶鹿肉,这盅汤端上来谈善先替徐流深吐了。
更不用说堆在一块儿的羊肉丝。
这屋顶上坐了一堆侍卫,谈善跟他们聊了半天,知道这糟老婆子爱看戏又爱吃肉,带过徐流深几天,大冬天夜里让他睡在床踏板上,逼他吃肉到呕吐。
戏照样唱,唱词被雨水打湿。
谈善捏了块石头在手里抛,准备找个机会砸那老太婆头。
有求于人,见他一副油盐不进样子宋太后咬碎一口银牙,又转向自己的亲儿子:“皇帝今儿下朝早,赶过来怕是淋了雨。”
徐琮狰转着扳指,喜怒难辨:“劳母亲担心,无事。”
一堆大臣安静如鸡,闷头用膳。其中一名穿紫衣的臣子上前,看着年纪不小,说话咬文嚼字:“今日太后寿辰,宋端斗胆向太后讨个喜事,想喜上加喜。臣有个儿子,今年三十八还未有正妻,臣为此事犯愁已久,那想前几日上街,竟对……”
他儿子宋凭哪儿是没有正妻,是宠妻灭妾气死了原配,给了钱草草了事。知道内情的大臣纷纷议论,这话要是让他说完了还得了,另一名中年男子站起身,打断道:“真是凑巧,臣也有一件喜事想与太后说。”
“殷长川,事有先来后到。”宋端摸了摸胡子,笑眯眯说,“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宋太后赞同道:“你且先说。”
“朝中官员受贿一事大有进展。”
殷长川威胁道:“臣得知此事大喜过望,有冒犯之处还请太后海涵。”
“宋大人,你还想说什么,请。”
宋端:“臣……”他难以把握此人会不会当真交出他宋家人受贿证据,频频看向上首宋太后。
宋太后险些掰断自己的指甲。
无形战场,硝烟弥漫。
“殷大人。”
徐流深握着象牙箸底部,笑了一声:“你且说说。”
殷长川只想警告宋端不要将他独女牵扯进来,并不愿彻底的得罪对方。他明知此时最好的做法是推脱独女早有婚约在身,且不日将完婚——但。
斜对侧青年耐心等他开口,孔雀银纹衬着一双明丽幽深的眼。他含而未笑,执箸之手修长骨白,做倾听状。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世间没有夫婿能超过眼前这个人。
——他要她女儿嫁天下最尊贵之人,做一国之母。他要做国舅,让朝野众人仰仗他鼻息。他为独女看上的位置,是世子妃,是未来王后。
殷长川拱手:“王上,殿下,今日是太后寿辰,下官恐扰了太后兴致,明日朝会,必然将事情全盘相告。”
谈善几乎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底牌能抽,抽一半,既能威慑想将他拉上一条船的太后和宋端,也能留有后路地投诚。若事不成尚有回旋余地。
没什么意思。
这宫中的人各个把王世子之手当作一条便利的通天捷径,是个人都想走一走。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一颗心的人长出十二处关窍。
谈善少有能在高处观察徐流深的时候,对方乍一看是在笑,其实整体面部弧度趋于向下。谈善沉默了一会儿,对十一说:“我想回去。”-
羊膻味尤在胃中,不适感加重。
徐流深饮了不少清水,还是难以控制连绵不绝作呕感。夜露清新,王杨采陪他在羊肠小道上走了会儿,行至卫妃殿二人双双停下。
“殿下,要进去吗。”
王杨采拿不定主意,低声询问。
徐流深摇摇头。
他本也不喜欢荒凉漆黑的地方。
宋太后不怎么喜欢他,他似乎不容易被人喜欢,没什么人愿意跟他说话,呆的地方只剩乌鸦。野草长得比坟头草还高,半夜他站在不知名坟头上,把白天吐出来的羊肉硬吞进去,终于结束那场禁闭。
卫妃殿的牌匾挂得太高了,总是摸不到的。世子爷心想,能摸到的东西毕竟是少数,需要用更宝贵的东西来换。
他喜欢死人多的地方超过现在的姜王宫,死人不会说话,活人才会吃人。
王杨采放慢了脚步。
重重宫影下青年步履沉重,他肩头压了许许多多的东西,他生长在深宫中,获得了什么就被什么所禁锢。他太累了,能承受的痛苦阈值又太高,以至于永远处于钝刀割肉的状态中。
反反复复,永无止境。
王杨采抹掉了眼角水光-
长路有尽时。
徐流深走哪儿算哪儿,兜兜转转一圈绕回元宁殿。圆月如金饼,他倒能装出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不过没必要。
谈善站在台阶上看他,眉眼柔软。
“你好像不高兴。”谈善朝他伸开双臂,“抱一抱,殿下。”
徐流深看了他一会儿,无声上扬唇角。
“……等以后再见面的时候,我会带你去看我哥,我哥可会对人好了,动不动给人买房子那种好。我妈……我娘?也很会,她完全不会干涉年轻人的生活,爱睡到几点起几点起;她做得菜也好吃,尤其是牛骨头炖萝卜汤,萝卜炖得软烂,汤汁炖得浓白;我爸会给你超多超厚的红包,他还喜欢跟人下棋,正愁没人陪他,他一定非常喜欢你;我姥爷可喜欢字写得漂亮的后辈了,他总说字如其人来着,你一定会把他吓一大跳;我还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叫许一多。会有很多人喜欢你……”
谈善郑重其事地承诺:“和我一样爱你。”
徐流深伸手去揉他的脑袋,心头郁气渐散:“话多。”
“多吗?”谈善抓住他手腕,在额头上贴了贴,是个亲昵的,靠近的动作。
他有时候就很直白:“可你看起来很喜欢。”
徐流深低笑了一声。
谈善:“高兴一点了吗?”
徐流深屈指弹了弹他额头,动作放得轻:“很多。”
“给你看样东西。”
徐流深:“什么?”
谈善张开手心,那里躺着一片四叶草,完完整整四片叶子。宫中多三叶草,四叶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找到的,民间传说象征幸运和希望。
“许个愿吧,什么都可以。先欠着,等下次见面告诉我。”
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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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眉心动了动,迟迟未开口。
哎。
谈善做势要叹气:“还不明显吗?那我可太失败了。”
徐流深一顿。
有风,谈善一手挡着风一手将叶片递到他面前:“我在哄你啊殿下。”
57
第十日。
姜王宫鲜见地刮了狂风。
谈善趴在窗边看,不少树枝被拦腰折断。他隐隐有自己要离开的预感,一手搭在窗沿回过头。
世子爷在喂狗。
长衫逶地,半蹲着,下颌骨处养回一点肉。轮廓柔和许多,也容易接近许多。
谈善突然喊了他一声:“徐流深。”
世子爷喂完狗抬头,方宜寻惶然跪在地上,为自己仪态不整请罪:“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他动作太激烈,“稀里哗啦”掀翻了桌面黑白子,上面摆着一盘五子棋。
寝殿死寂。
鲛纱华丽,折射出七彩光芒。悬在高空中的谈善落地,低头看了眼自己透明的身体。
——他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回去。
后面一切就如同默剧了。
徐流深眼睛好了,不需要待诏随侍,方宜寻回到翰林院就职。春夏之交,院子里的枯荷生长出来。枇杷黄了果,沉甸甸往下坠。没人摘,落在地上烂透了。
谈善蹲在枇杷树下,十分可惜。
世子爷回得迟了,捡了颗地上果子,咬一口,从他表情上看估计是酸,酸得倒牙。谈善眼巴巴瞅着,叹了口气。
“还以为是甜的。”他小声,“早知道不提了。”
世子爷在院墙角站了良久,叫人把这堵墙挖了,周边全种枇杷树。移栽来的幼苗不过半人高,疏疏密密挨着从前墙根。
巧克力豆长高长胖,四肢强壮,变成一块发起来的黄油面包,最喜欢去啃新长出来的枇杷叶片。啃了几次发现没味道,遂放弃。徐流深常常晚归,巧克力豆送他出宫门,又跑回元宁殿内,等深夜殿外响起脚步声便机警地竖起耳朵,狂奔出去迎接主人。
它四肢腿各跑各的,跑出去的时候谈善还忍不住躲开,后来发现狗能直接穿透自己,这才想起来自己不是人。
怎么说,感受万分奇特。
谈善神情复杂地转头,世子爷风尘仆仆回来,被一只硕大体型的狗扑了满身,嘴角微不可察抽搐。
“太重了。”谈善言之有据说,“你少给它吃几顿。”
风吹得厉害,徐流深唇角寡淡拉平。
谈善:“你得摸摸它,它等你一整天了。”
没人听得见他讲话,谈善感到有一点儿寂寞。
池塘里粉荷绽放,亭亭玉立。
官员行贿受贿之事有了眉目,徐流深向来不动则已,一动朝野齐震。他行事如同当年在朝堂之上公开将活人钉进钢针中,残忍粗暴,杀一儆百。
宋端被极刑处死,宋凭纨绔又树敌众多,墙倒众人推,他死于当街马匹踩踏,据说变成一滩肉泥,宋家轰然倒台,太后被幽禁芳庄殿。
春猎,谈善跟着徐流深,王世子出行,规模非同一般。殷长川携独女随行,满面红光。私下有官员恭贺他,国丈之位近在眼前。殷长川笑而不语,言谈间却有尽在掌握之意。
猎场多有猛禽出没,世子爷的箭术谈善有幸目睹,能在极远距离下射中两个人心脏,串糖葫芦一般串起来——
“嗖!”
箭矢破空而过,殷长川脸色刹那白如金纸。
锋利箭头将他右肩薄衫钉在背后树皮上,箭头没入三寸有余。殷长川眼珠僵硬转动,脖子不会扭动似地卡住。
徐流深抽出第二根寒芒闪烁的箭羽,微微眯眼,轻笑:“本宫只有一位世子妃亡故,怎么,殷大人连死人之位也要觊觎?”
殷长川满头冷汗,断断续续:“臣,臣……”
徐流深再拉弓,无趣道:“本宫送你一程?”
“臣不敢,臣不敢!”
殷长川咬咬牙挣脱将断未断衣帛,“扑通”一声跪下:“臣不敢!还请殿下恕罪!”
徐流深嗤笑了一声。
他穿白衫,守丧一般颜色。
谈善伸手放上他紧绷的肩颈线,轻抚了下。
夏天不太好过。
没有一丝风,热得人心烦气躁。殿内冰块蒸发得太快,巧克力豆硕大一团平摊在地砖上,不停吐舌头。
谈善学它四肢瘫平,果然用来垫地的玉石冬暖夏凉。太医来请平安脉,吞吞吐吐半天,说殿下忧思太重,该宽宽心。
谈善跟巧克力豆一鬼一狗坐在原地,齐齐仰头看徐流深。世子爷唇色泛出白,默然了那么一会儿,说:“太热,本宫睡不着。”
太医又苦口婆心劝说,都是一些没营养的“殿下身体为重”。谈善一开始还强撑着困意听,后来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半夜他掀借着晚风从帐幔中钻进去,贴上了世子爷后背。
估摸是有用。
荷花谢了莲蓬开,油绿收窄的一捧捧。剥了壳的莲蓬子白嫩,莲心跟着咬进口中,甜而清苦。世子爷坐在门槛上,谈善占了门槛另一边,看他微低着头,伸手一颗接一颗剥,剥完往莲叶上扔。没多久盛不下,世子爷咬了两颗,剩下全扔狗嘴里了。
盛夏,徐流深在佛寺小住。寺中一百多名僧人从早到晚诵经,白幡黄纸倾洒一地。
佛法晦涩,世子爷也不信佛,他很早前告诉过谈善,他信事在人为。
他为自己请了一支签,却不看。新来的沙弥觉得奇怪,问主持:“师傅,贵客为何不解签?”
主持将签文收入袖中,对弟子说:“心意已决罢了。”
他远眺对方离去背影,打了个佛偈,道:“此去吉凶祸福,人各有命。”
谈善看到了那支签文,中平。
“小满则圆。”他趴在贡品台上,挤在小沙弥和主持中间,对主持说,“这签挺好。”
主持道:“小满则圆。”
“万事万物,为行者让路。”
小沙弥好奇问:“师傅,什么意思啊?”
主持伸手摸他的脑袋,慈爱道:“当你真正想做一件事,山海无拦。”
殿中烛火跳跃。
小沙弥指着殿内一角,抖抖抖:“师傅,那里有人。”
主持摸他脑袋的手一顿,抬眼望去哪里还有人,空留烧完的一地香灰-
夏夜,池塘里传来蛙叫。
姜王造访元宁殿。
这对父子绞尽脑汁聊完了朝中每一位大臣,彼此便干巴巴地对坐。王杨采在一旁斟酒,酒液上飘了不知从哪儿吹来的桂花,香气隐约。徐琮狰看了会儿,主动开口道:“你母妃喜欢桂花。”
这大约是他第一次对徐流深提起卫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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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说多的,父子二人心平气和地饮完半壶酒。末了徐琮狰起身,说:“这里太小了,也太冷清。”
他走后徐流深一杯接一杯喝完了剩下的清酒,起身时谈善很想扶他一把,手指从他腰间穿过了。
徐流深自然也不会感觉到,他头痛欲裂,宽袖碰倒了石桌上酒杯,“咣里琅珰”砸到地面。
浓黑色一晃而过。
徐流深愣了一下,抬起手,动了动头。动作太无意识,谈善学他,五指牵动,妄图知道他是喝醉还是身体不舒服。
可惜无法知道。
殿中不再请御医,世子爷免了他们请平安脉,不用日日提心吊胆,可能他们还很高兴。
巧克力豆长成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黄狗,谈善开始后悔给它取的名字。
秋初,徐韶娩带着两个月的儿子回到京城,她没有进宫,和兄长在城外见了一面。襁褓中的婴儿眉心有一点红痣,手臂如藕节,正闭眼酣睡。
外甥像舅,谈善凑过去看,觉得这小孩要是能像世子爷一定很可爱。
少年徐涧就很可爱。
齐宵笑得跟傻子一样,说:“八月初七出生,大胖小子,可把韶娩累坏了。我们……想请殿下为他赐名,姓徐,我想让他跟韶娩姓。”
“秧。”
谈善一怔,看向徐流深。
徐流深屈指蹭了蹭婴儿柔软面颊,低声:“祝他一生茁壮成长。”
“秧,秧,稻之初生者谓秧……好极,谢殿下。”齐宵抱着睡梦中的儿子转了个圈,兴奋道:“徐秧,徐秧,真是好名字!”
稻之初生者谓秧,民间土地多见,远离宫墙。
徐韶娩还戴着遮风的帷帽,掀起来,泪眼涟涟:“兄长。”
齐宵要去肃州任职,她心知这是徐流深给她的最后一份嫁妆。此去路遥遥马蹄响,再难相见。她有满腹未尽之言,憋出一声哭腔。
长街马道宽阔,徐流深因她勒马回望,马儿原地踏步,他身后是重重雾霭,远山宫阙。素白便服上绒花如雪,抖落一地银霜。
他冲徐韶娩笑了笑-
深秋,梁军频频在边境生事,王世子领兵出征。重甲叠于铁架之上,寒光剑痕累累。临行前一夜徐琮狰负手踏入元宁殿,沙土地图铺开。
是一场必胜的仗。
父子二人双双缄默,良久,徐琮狰败下阵,放缓和声音:“回来后,寡人替你准备继位大典。”
踏出门槛前他脚步放缓,似在等待。
“王朝兴,边境安。”徐流深拭剑,抬眼问他,“可是君父毕生所求?”
徐琮狰微有失望,依然道:“是。”
徐流深收剑,上身匍匐在地,在他背后行三跪九叩之大礼。
“如君父所愿。”
徐琮狰背着身,动了动唇,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昔日世子寝殿荒芜生草,谈善跟着徐流深来到偏殿上锁的大门前,门环上灰尘遍布。世子爷伫立良久,伸手拉开门。
谈善僵在原地。
他见到童年的纸飞机,宛如涂鸦的泛黄纸张,火柴人愚公仍在移山,牛郎织女跨桥相望,长翅膀的鸟衔枝填海。花灯挂满横梁,垂丝海棠挤干水分,褪去颜色得以永存。写毁的大字被风吹到脚下,四叶草夹在某一书页中,脆如薄纱。
其实也有他没见过的东西。
世子爷尚未送出的东西。
谈善几近哑然。
夜风起,世子爷举着油灯,满身乌发勾缠。他目光一一流连在屋内,灰尘和另一种质地晶莹的液体覆盖了一切。
他兴味索然转身,将手中油灯朝身后随手一抛。
猩红火舌在他身后狂卷而起,摧枯拉朽之势抹去一切。
热浪滔天。
谈善快步跟上他,又停下来,捂住胸口无声喘息-
世子爷带走了那只狗。
他将象征身份地位的所有东西留下,褪去玉冠衮服,轻装上阵。皇城巍峨,他走时白衣寡素,神情平和。
大军出征,行过山水。
有生有死,残肢汇淌成河。深夜狂风大作,一座破庙边停下休整。庙断壁残垣,依稀看得出形状。徐流深受了伤,他干脆折断了半根箭矢,一路为了稳定军心强撑,外围血液已经凝固。现在停下来拔箭头,鲜血顿时如汩。
谈善蹲在他身边,企图用手压住。
风雨交加,寺庙木门“哐当”作响。荒废太久佛像不复庄严,经幡断裂。狗身上都是血骷髅,他跑得太快了,咬断了敌军将领半条腿,深可见骨。又帮主人挡了一剑,四肢抽搐。
世子爷在佛像前提膝下跪。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佛前上了三柱香,额头抵地,眼眶通红。
……狗还是死了。
走前用舌头眷念地舔了舔世子爷手背,呜咽了两句,高高兴兴去做一场永不会醒来的梦。
世子爷举剑削掉了佛像头颅。
谈善伸手遮住了狗的眼睛,他想起最开始捡到它的时候,它还只有一丁点儿小。他看着徐流深颤抖的脊背,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失去了最后一样东西-
最寒冷的十二月,世子爷大败梁军,消息传到皇城王宫,举国沸腾。
黄沙漫卷,每一个军帐中传来欢呼,谈善陪着徐流深坐在高高土坡上,共同沉默。徐流深在看王朝边境线,蜿蜒曲折,百年无忧。
谈善在看他白衣上的斑驳血迹,分不清是他吐出来的还是敌人的。良久,徐流深拄着长剑起身,站起来刹那身体一晃。
这座庇护了王朝多年的山,在众人尚未察觉时开始倾塌。
他看起来没什么大事,牵着同样遍体鳞伤的马走在回京的路上,跨过山川湖海,秋收后光秃的稻田。在距离京城十几里路的永济寺,他站在山脚下,对自己的副将说他有点累,想一个人呆会儿,然后将马交托给对方,自己上了山。
石阶次第向上,一柱香的路,他歇了四次。
谈善心急如焚而无能为力。
“永济寺”额匾硕大,在面前摇晃,天和地旋转得厉害,景物贴近又远去。钟声浑厚,如听仙乐。
徐流深眯眼分辨,忽笑出声。
他躺在一片碧绿山野中,衣衫整齐,眉眼如故,再无悲喜。
王世子败梁军,归京途中病逝永济寺。
——未及弱冠而薨。
谈善每一根手指都在发抖,他舌尖麻木,猛然惊醒一般后退。无数僧人从寺庙中跑出来,天苍苍云茫茫,巫鬼殿中阵法亮,光芒盛盖过太阳。
……
万事万物如走马灯闪过。
谈善在一瞬间想起了所有事情,在他十七岁那年的盛夏,他晕倒在课堂上,被紧急送医。事实上那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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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他第一次晕倒,他常年低血糖,第一次晕倒在浴室根本没有引起重视,他潦草地爬到床上睡了一觉,碰到了十岁的世子涧。那时候还并不知道之后会发生更多的事,出于对此事仅仅是梦的怀疑,他对内容进行了一定的记录。
在送医期间到检查结束的昏迷,是第二次。
术前他短暂清醒,对陪床的许一多说了一句话。但很快他被推进手术室,白灯和麻醉打下的漫长两个小时,那是最后一次。
接着他醒来,忘记了一些看起来不重要的东西。他休整一年,带着空荡荡的脑袋重新上学,顺利进入大学课堂。
大学第一年的寒假,许一多问他要不要去姜王墓地。他拖着行李箱从破败车站下来,那天连日阴雨的扬沙县城是晴天,空气中传来秸秆燃烧的味道。
与此同时,庞大地宫下鬼的时间流转一千八百年,倾轧过他枯朽身躯。
湿雨如雾,他于剧痛中想起自己要找一个人,却不得脱身,遍寻无门。
但没关系,对方一定会来找他。他只需要等待,等待有朝一日有人来到他墓前,为他献上一束花,再带他回家。
他满心欢喜地等待。
他没有等到任何人。
在一个深夜,他赤脚,孤身走出冰冷地宫。
他见到了本该带他回家的人,承诺不会忘记他的人,承诺第一眼会认出他的人,和他在山风凄雨中对视,又平淡陌生地移开视线。
……
没有能改变过去的办法,一切发生过的事情都会朝向既定轨道奔流向前。他因为脑部生病才会连接上一个陌生的朝代,思维暂住某一个同频率的人身上。
鬼的能力也并不是撕裂时空让他回到过去。
而是重现。
“你忘了太多事。”
谈善剧烈喘息,鬼和他一同注视千万年前自己肉身的死亡,“想问本宫为什么死?”
鬼笑了,说:“你该问本宫怎么继续活。”
谈善骤然扭头看他,鬼伸手环抱他,用冰凉的唇蹭了蹭他鼻尖,抱怨:“枇杷是酸的,酸得本宫五脏六腑一块儿移位。”
谈善张了张嘴,双颊藏着泪。
“对不起。”鬼看他要哭,探身亲他眼皮,想了想,记起一件万分重要的事,“养死了那只狗。”
58
鬼确实也忘记了不少事,人的记忆储存功能太有限了,即使他拼命想要记住所有事也做不到。时间会让一切淡化,再淡化,变成模糊而难以触摸的灰影。但他总还记住一些事,譬如眼前这个人容易为世间一切生命的枯萎难过,当那条忠心耿耿的狗失去体温那一刻,世子爷真是心如死灰。
能求的佛都求了,真没意思。
山间有流萤,谈善缓了会儿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在许一多外婆家。他听了鬼的话一口气哽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鬼还欲说什么,毕竟谈善的脸色看起来实在难看,他把人抱在怀里,准备端正一下道歉的姿态,刚起了头,衣领被狠狠拽住往下一扯。
鬼危险地眯了眯眸子,他瞳仁太大了,这样看着令人害怕。
下一刻他青白的獠牙藏在口腔中,僵住般收回。
与其说是一个吻其实更像咬,谈善一口咬在了他上唇。
怀中人手臂是柔软的,身体是温热的,呼吸真实而鲜活。他和鬼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伸一伸手,鬼僵冷的躯体就会回暖。
谈善喘息得太急促了,他胸腔里那颗心脏要失控地跳出来,他收紧了手臂,想把自己的体温隔着一张皮囊嵌入鬼冰冷的胸膛中。他浑身都在发抖,咬字发音从唇齿间嘎吱作响:“我说狗了吗,我问你……”
问什么呢。
鬼苍白下颔搁在他头顶,谈善骤然失去了开口的力气。
他有许许多多的话想问,譬如为什么没有见我第一面直接告诉我——但一只鬼出现在面前,告诉你你们曾相爱,惊悚效果无法形容。
鬼动作顿住,说:“你依然想要本宫回去?”
谈善看着他眼睛,斩钉截铁:“不,再也不会。”
他凑上去亲鬼,睫毛簌簌地抖,承诺:“不会。”
“咚!”
叩门声从一楼传来。
荒山野岭,谈善尚在急速跳动的心猛然提起,他看向鬼,鬼贴着他颈侧嗅,漫不经心:“一只老怪物。”
鬼没理会敲门的东西,又专心去拨弄他的睫毛:“你在遇到本宫前有喜欢的人吗?”
谈善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没有。”
鬼又问:“本宫是你见过最好看的人么?”
他说话声音压得低,低低绕绕,冷雨簌簌地拍在叶面。
谈善仰起头,目露茫然。
看起来像是索吻。
鬼喉结一滚,手指不由自主一动,压在他后颈。
许一多没给谈善时间回答这个问题,他一个人快吓疯了,穿个大裤衩冲出来:“谈善谈善!我靠,有人敲门,我不敢……等会儿,你醒了没?快出来陪我下去看看!”
谈善:“……”
“从这儿能看见人。”
谈善推开窗户,示意许一多往下看:“冯老姑。”
周边种满桑梓树,身形瘦小却鼓着肚子的老人举着一盏煤油灯在一楼敲门。许一多搓了搓身上鸡皮疙瘩,口齿不清:“她她她她想干什么?”
谈善:“不知道。”
他穿了个外套,拿着手电筒下木台阶,台阶年久失修,发出“嘎吱”的声音:“下去问问就知道了。”
许一多害怕极了,亦步亦趋跟在后头:“我外婆说……”他“咕隆”咽下去一口口水,半夜敲门的不是人。
谈善心不在焉应了一声。
许一多左顾右盼,企图找到一点安全感:“鬼,鬼呢?”
谈善回头看了他一眼:“生气了。”
早不生气晚不生气,偏偏这时候生气。许一多哭丧着脸:“为什么生气?”
谈善一手提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插-进口袋里,态度松弛:“不知道,一会儿再哄吧。”
许一多:“……”
“我有个问题。”
许一多竖起耳朵,准备迎接“有没有黑狗血”这样的关键时刻能保命的问题,结果谈善再三犹豫,真心疑问:
“你女朋友要是问你你是不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到底要怎么回啊?”
许一多心思被岔开,挠了挠头:“能怎么回,肯定她天下第一好看啊。这回答我学会了,反正不能犹豫,一犹豫就完蛋。”
谈善:“……哦。”
许一多生锈的脑子迟半拍想到什么,张大嘴,福至心灵,又闭上嘴。
他实在紧张,谈善把手电筒递给他,自己弯腰去抽门栓。短短几秒钟,许一多肾上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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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狂飙,心跳直奔一百八。
门“吱呀”一声开了,外面的黑暗漫进来。
“老,老姑。”许一多抓紧手电筒壮胆,大着舌头哆哆嗦嗦,“您……有什么,有什么事吗?”
冯老姑面皮扯了扯,直勾勾盯着谈善。谈善皱了皱眉,也客气:“您有什么事吗?”
阴风阵阵。
冯老姑眼珠动了一圈,冷飕飕说:“村里用来祭祀天神的庙屋顶破了洞,来帮忙。”
许一多紧紧抱着谈善半边胳膊:“能……能不去吗?”
冯老姑冷笑了一声:“爱去不去。”
她说完转过身,露出一双青蓝色的布鞋。许一多扯了扯谈善胳膊,吐槽:“她穿底这么薄的鞋还能在山路上健步如飞,真牛逼。”
“去不去?”
谈善目光落在她脚上,说:“去吧,大半夜反正没事。”
许一多一边跟上一边哭丧着脸:“谁没事了,我还要睡觉呢。”
“你有没有觉得……”谈善沉吟片刻,扭头问,“她跟我们白天看见的时候不太一样。”
许一多仔细打量,不明所以:“没啊,不都这么瘆人?”
谈善又说:“你再给我讲一遍你外婆说的鬼故事?就是这座山叫什么那个。”
“使君山。”
许一多绞尽脑汁回想:“本来有一对男女在山里住得好好的,男耕女织,幸福快乐……是这样吧,差不多……有一天男主人去山里砍柴,回来发现自己的妻子被狼咬死了,血溅在织布上,周边全是碎骨和血沫。”
“男主人悲痛万分,去佛祖面前苦苦跪求,感动上苍。他的妻子就在某一个清晨回来了,还给他做了大白馒头。”
冯老姑端着煤油灯在前面走,谈善顿了一下,问:“然后呢。”
许一多不停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撇撇嘴:“然后?然后男的跟村口寡妇好上了,回来后的女人把这俩人肠子全掏出来,尸体挂在树梢上解恨。”
谈善:“为什么要把肠子掏出来?”
许一多理不直气也壮:“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外婆就这么讲的。”
谈善没说话。
冯老姑说的山神庙离得不远,果然顶上破了个大口子。许一多真干起事还是靠谱的,三下五除二补了瓦。夜里起了风,他在上面补瓦,谈善帮他扶木梯。
“你要养一只鬼。”
谈善侧了侧头,神情并无意外。
冯老姑凑到他面前,重复道:“即使知道这山里的传说也还要养一只鬼?”
“为什么要把肠子掏出来。”
谈善一心二用盯着许一多脚下,分出心思问。
“因为男人肚子里都是花花肠子。”冯老姑冷哼一声,“挖出来喂狗。”
谈善将脖子缩进衣领中,轻声替她回答:“因为一旦许下誓言的人变心,因为誓言而存在的生命就会迅速消失。见过一个人爱自己的模样,对不爱的反应心知肚明。对方换了个人爱依然能好好活下去,而她要在绝望中等待死亡。”
冯老姑仰起头,没掖进去的发丝干枯,她忍不住冷笑:“你很清楚嘛,多年后鬼也会将你的肠子掏出来,挂在树枝上。”
许一多鼻尖都是汗,站在梯子上弯腰朝下喊:“给我一片瓦!”
谈善爬了两步递给他,又下来。冯老姑眯着眼朝上看,谈善和她看向同一个地方,说:“这里不是山神庙,屋顶上还有个烟囱。”
冯老姑回头,恶狠狠瞪他:“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谈善看了眼她的肚子,“许一多今年二十一岁,读大二。”
冯老姑怔了怔。
谈善问她:“人的转世真的会是转世吗?”
“如果真的是,我喜欢的人可能不会那么辛苦了。”
虽然他没死过,但他知道徐流深等待的唯一原因是,过轮回千千万万次,我不再是我。
像冯寅错与姜王,许一多与樵夫。
山间夜空全是繁星,夜幕如一块厚重丝绸。
冯老姑仰起头,静静看着手脚麻利为她补屋顶的少年,说:“你以后会遇到很多人,男男女女,你可以有更多的选择,而他不能有了。”
“有一个人也为我在神佛面前苦苦求了多年,观音问他能否做到,他欣喜若狂说能。后来我也没想杀了他,但他反过来想杀了我。”
她讽笑道:“而我明明必死无疑。”
“我本想造出一张盘丝洞,山间精怪的脸美得五花八门,总有能让你们留在这里的……不过他未必会领情。”
冯老姑转过头去看山隘,那里守着一只强大的鬼,千年龙脉压在他身上,他身形因三次构筑世界而虚化,难以触摸,无形鬼力如藤蔓,将山间每一处动静尽收眼底。
“他会答应你去佛寺?”她问谈善,“如果不答应,你会怎么做?”
谈善摇头,对这件事没有把握。
“我要等多久?”
“七年,佛教中以七为圆满。”冯老姑说,“等吧,如同他等你一样。”
“至少你知道你终有一日能等到,而他不知道。”
“走吧。”
这个年老的,守山多年的小脚女人最后看了给她修屋顶的少年一眼,硬梆梆说:“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前。”-
修了个屋顶许一多满头大汗,冯老姑给他递了一碗水他根本不敢喝,低头看了半天内心挣扎:“那个……”
他委婉:“我不渴。”
冯老姑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恶声恶气:“不喝把你扔下山!”
许一多一激灵,速度把水灌进了肚子里,喝太急打了个饱嗝。冯老姑伸手想摸摸他的肩膀——她等着这个人的轮回长大,看他长到现在,始终没有动手。
许一多赶紧把水碗递给她:“谢谢老姑谢谢老姑。”
冯老姑改为将碗接过来,深深看了他一眼,直直看得许一心里打鼓才阴森地开口:“下山,别回来了。”
天刚蒙蒙亮,谈善往山下走,这个时节还有映山红,红艳艳地开在林间。
许一多频频回头,说:“其实我也不是怕她,从小村子里的人都怕她,但我经常看她织布,那么大的织布机,她脚一踩出来一截雪白的布。”
“我形容不出来。”他临下车前终于想通,总结道,“我现在明白了,可能总有什么人你觉得不应该害怕,就跟你说总有什么事你觉得该做一样。”
正午的太阳挂在头顶,车内阴凉下来。
谈善打了一满肚子的腹稿,回头时鬼幽凉道:“七年,对本宫来说是一睁眼和闭眼。”
谈善霎时顿住。
“我会每天去看你。”他艰难地说,“第一时间出现在你面前,七年……不算长。”
他更恐惧某天睁眼,什么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做了一场春秋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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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相信我吗?”
鬼注视他良久,俯身去亲他额头,低低:“本宫从不食言。”
他无妨自己给出的信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三次构筑带来的力量流失。他可能确实会消失在某个清晨,变成一道青烟。
他等了那么久,并不在乎区区七年。
“希望你也不要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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