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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 黎青燃 42405 字 10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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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巨舟

第二日巳时一到,便有一只“褐色巨鸟”从远方飞来。它乘风穿过大漠上升起的滚滚热浪,阴影漫过沙丘,竟是一艘在空中行驶的木船。

这巨舟悠悠降落在沙海中,旁边的客栈跟它一比,简直像是芝麻见了西瓜。地上的人仰起头,直到脖子和脊背之间形成个宛如桌角似的折角时,才堪堪能将它的舟顶收入眼底。

“老天爷啊……这么大的一艘船怎么能在天上飞呢?这是什么术法,什么灵器?”谢玉珠不可置信道。

“不过我们就五个人,接我们用这么大的船,是不是太浪费了……”

谢玉珠话音未落,只听巨舟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从高高的甲板上降下阶梯,直抵沙地之中。

而巨舟边缘忽然出现许多高高低低,面容各异的脑袋,瞧穿着打扮都是普通百姓。他们争先恐后好奇地俯身望着地面上的这五个人,如同观赏什么奇珍异兽。

谢玉珠把自己的话咽回去,诧异道:“这么多人?”

船上船下的人面面相觑,两边都不知道对面是什么来路,互相瞧着都觉得稀奇。

卫渊扬手示意那阶梯,微笑道:“如今城内风舟紧张,只好请各位与其他来客合乘一舟,实在抱歉。各位请。”

卫渊率先踏上台阶,叶悯微与温辞对视一眼,便跟在他身后,谢玉珠与林雪庚走在最后面。

谢玉珠抬头看着甲板上那乌泱泱的人,疑惑道:“如此大的阵仗,天上城哪里来这么多客人?”

“自然是卫渊招徕的。”

她身边的林雪庚出言解答。

“当日仙门一从鬼市撤出,无数巨舟便从天上城驶出,于九州各地穿行。他们一路宣扬天上城开城之喜,邀请百姓上船去往,三日便可乘舟返还。这些日子里往返天上城的百姓已有数轮。”

这座举世闻名而又神秘的天上城,城如其名,乃是一座漂浮于天上的城池。

它随风而行并无定所,从陆地上飘过之时便遮天蔽日,地面上的泱泱百姓都不由得抬头仰望,惊叹不已。

传闻中这是灵匪们的庇护所,是个只进不出的地方,以云气为屏障,仙门也奈之若何。

既然没人从里面出来过,自然也无人知晓这座遥远在天空之上的城池,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曾经戒备森严的天上城却拨云散雾,门户大开。贵族百姓无论是谁想去便能去,实在是近来九州最广受讨论的新鲜事。

“这船上和天上城里的人,说到底都是卫渊的人质。灵匪与普通人模样又无差别,人群一旦涌入天上城,没人能分得清灵匪与普通人。仙门此刻若要毁掉天上城,混在一处的所有灵匪、平民百姓、官员贵族就得一起陪葬,便暂且不能轻举妄动。”

林雪庚语气淡然。

“原来如此,卫渊当真是狡猾……”谢玉珠说着说着,忽而意识到什么。

她转头看向林雪庚:“欸,你这些天不是一直跟我们待在一起吗?你怎么知道这些事儿的呢?”

林雪庚瞥谢玉珠一眼,那是谢玉珠熟悉的暗含“蠢货”之意的眼神。

“看来我离开鬼市,你便忘记我做的什么生意了。”

谢玉珠这才想起来,林雪庚林老板,那可是无事不晓,天下第一的情报商人。虽然她离开鬼市,但只要她的消息珠还散布在这世间,她便仍是所有情报的中枢。

谢玉珠顿时觉得林雪庚的加入,真是让他们捡了个大宝贝。

走上巨舟的甲板,只见大部分百姓都集中在甲板上,人头攒动地打量他们。从他们的窃窃私语声中依稀能听出,他们疑惑为何绕路专门来接这五个人。

而甲板后方有一座三层楼阁,楼阁门口有人把守,远远看去里面还有些官员模样之人。那些官员从楼阁中迎出来,对卫渊毕恭毕敬,更叫围观的百姓们惊奇。

卫渊对叶悯微说道:“师姐,有位朋友想见你一面,可否随我上楼一见?”

叶悯微应允,温辞果然说道:“我与你同去。”

这在谢玉珠意料之中。

她大师父自从那日痛哭之后,就一直情绪低沉,于是她二师父白日都不去补觉,打着哈欠与她大师父同进同出、形影不离。

谢玉珠摸不着头脑,私下里询问她二师父发生了什么,她二师父却只是摇头要她别管。

谢玉珠看着迎来送往的官员们,喃喃道:“也不知道是谁要见大师父呢。”。

“当今天子。”

谢玉珠扭头看向刚刚说话的林雪庚,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叶悯微、温辞与卫渊被官员迎上三楼,谢玉珠和林雪庚便被安排先在二楼落座休息。

谢玉珠坐在靠窗边的椅子上,胳膊抵着桌子竖起手掌,小声对林雪庚说道:“你是说……当今皇上?他竟也在这艘船上,他要亲临天上城?”

“他只是微服私访,没想要宣扬此事,不过该知道的人自然会知道。”

林雪庚端起烟杆,吐出一口烟来,淡淡道:“看来天上城确实有神奇之处,连天子都愿冒着风险驾临,做卫渊的人质。”

谢玉珠瞧了一眼那被把守的楼梯口,回过头来看向林雪庚。

谢玉珠听过林雪庚的身世,心里不免对她有几分怜惜。怜惜之外她又有些好奇,不由得问道:“我看你并不在乎天下大势,更没有改变时局的野心,那你收集这么多情报干什么呢?”

林雪庚瞥了谢玉珠一眼,言简意赅道:“挣钱。”

“你挣那么多钱做什么?”

“适时去死。”

谢玉珠只觉得匪夷所思:“竟还有人为死而攒钱?那你攒金银财宝干嘛,你直接攒纸钱不就得了?”

她又咂摸出一点疑惑:“可心存死志之人怎么会如此努力呢?你创造消息珠交易天下情报,还把鬼市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这般尽心尽力,大约也不是真的想死吧?”

林雪庚撑着额角,漫不经心道:“尽心尽力?我哪里尽心尽力?不过无所事事时随手一做,谁知道就这么成功。”

“……师妹,你这话真是骇人听闻啊。”

“是吗?”

林雪庚凝视谢玉珠片刻,道:“不会比某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头脑不灵光的家伙想做我师姐,更骇人听闻吧?”

“……”

谢玉珠捏紧拳头,心中的怜惜立刻烟消云散。

舟上突然又传来轰隆之声,正是那被放下的阶梯又收了回来。一时间巨舟上狂风大作,巨舟再次乘风而起,在空中飞翔。

黄沙迅速远去,沙丘宛如波涛,绿洲恍如小船,风舟下仿佛是一片黄色的汪洋。

舟上众人无不发出惊叹之声。

谢玉珠被风吹得衣衫头发飞舞,也趴着窗框瞪大眼睛往下看。

林雪庚胳膊搭在窗框上,吐息之间雾气迅疾被风吹散,拂过她露出迷惑之色的眼睛,她喃喃道:“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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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这艘船很眼熟。”

谢玉珠道:“难不成你从消息珠里看过这船?”

“我的消息珠从没进过天上城。”

谢玉珠腹诽,怎么着还有你林大老板不知道的事呢?

这边谢玉珠与林雪庚有一搭没一搭,夹枪带棒地聊天,而在她们头顶上,楼阁的第三层栏杆边正站着两个人。

卫渊俯身胳膊搭着栏杆,瞧着迅速远去的黄沙与绿洲,笑道:“巫先生别心急,师姐刚刚进去不久,一时半刻是不会出来的。”

他身边的那位男子容貌昳丽,白皙而凌厉不似中原人。神秘的梦墟主人竟然是如此一个美男子,实在是出人意料。

温辞双臂交叠背靠着栏杆,神情慵懒,时不时闭上眼睛揉揉眉心,问道:“那人为何要见她?”

“师姐聪慧近神,自然令人好奇。巫先生大可以放心,世上没人能为难得了师姐。”

温辞闻言并未回答,只是望着那紧闭的房门,慵懒的神情深处,又似乎绷紧了一根弦似的。

卫渊不动声色地打量温辞片刻,笑道:“真是奇怪,分明该是巫先生俊美到令人不敢直视,您却为何总是回避在下的目光呢?”

温辞眸光微动,听得卫渊玩笑般道:“梦墟主人鼎鼎大名,总不至于畏惧在下吧?”

温辞终于慢慢转过头来,那双凤目被阳光照得颜色浅淡,目光停在卫渊的眼睛里,眼底的情绪越发复杂。

那并非敌意,却也看不明白是什么。

卫渊与温辞对视半晌,道:“卫某对梦墟主人一直很好奇。”

“好奇什么?”

“梦墟主人掌握梦墟,又是世上唯一的巫族人,凭此便可得追随者无数,开宗立派,与太清坛会相抗衡也未可知。为何巫先生多年来却隐匿不出呢?”

温辞仍望着卫渊的眼睛,他嗤笑一声道:“我喜好乐舞百戏之道,只想做个伶人俳优,不想做什么梦墟主人。”

温辞看见襁褓里的稚子时,总会想起自己不记事的岁月。为了照顾尚无力独自生存的他,有多少人进入了那道门后,多少人因他而死他才能长大。

难道那些人都心甘情愿吗?

那时他并非唯一的巫族人,只是族长的幼子,而“巫族族长”便是所谓权力。

权力是堆叠而上的砖石,不知哪块敲开便会露出白骨。攀得越高便越无暇细看,甚至不必要求便有人把自己或他人折进砖石里,主动奉上。

他向来对此敬而远之。

“巫先生,这权力譬如野兽,总得有人驯服它,不然它便会在这世上四处作乱。”卫渊悠然道。

温辞漫不经心道:“我这个人生来自私,又负债累累,不想做那驯兽者。”

他们隔着一臂的距离,阳光正好自他们之间落下,卫渊站在阴影里,而他靠在阳光中。

阴影中的这个人身材高大骨架宽阔,眉眼深邃,笑意亦深深,深不见底。他像极了温辞儿时曾见过的那些面孔,在他身边疫病缠身,死不瞑目的沧州人。

卫渊脖子上的红色印记扎眼,他似笑非笑道:“欠债?巫先生这是欠谁的债了?”

温辞沉默片刻,岔开话题道:“你和叶悯微关系很好吧。”

“那是自然。门中当属我与师姐来往最多,多亏师姐对我走火入魔的症状很感兴趣,用心研究我才得以捡回性命。”

“叶悯微研究你?”

“没错,怎么了?”

温辞沉默片刻,嗤笑一声道:“挺好的,果然是叶悯微。”

好极了,连研究品他都不是第一个。

“听玉珠说,你是沧州人。”

“不错。”

“你常回家乡吗?”

“惭愧,琐事缠身,唯有清明时节回乡祭祀。好在祖坟平日里也有人照料打理。”

顿了顿,卫渊观察着温辞的神情,问道:“巫先生对沧州很感兴趣?”

“我有故人葬在那里,也时常去祭祀。”

温辞问道:“听说你仍在寻找疫魔,若你找到疫魔,打算如何呢?”

“自然是血债血偿。”

温辞低下眼眸,安静良久后起身离开栏杆,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

“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第102章天上

叶悯微坐在楼阁房间内,她面前的人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衣着华贵,长相和秦嘉泽几分相似。他和秦嘉泽一样有久居高位的倨傲和优雅,却没有后者的轻狂,看起来沉稳幽深。

对方上来便言明了自己的身份,对于叶悯微的毫不惊讶,对方似乎更为意外。

“尊上并不惊讶,是卫卿已经告诉你朕的身份了?”

叶悯微摇摇头。

“我为何要惊讶?人与人之间都是从不认识到认识,你同我介绍你自己,我知道了,只是这样而已。”

那人身边的侍从尖着嗓子道:“大胆……”

天子却挥手制止那侍从,凝视着叶悯微笑道:“尊上果然如卫卿所说,心思澄明,不拘俗礼。”

叶悯微看了一眼侍从,回转目光看向这位天子,她明明是客人却率先发问:“你见过之前的那位神相吗?身上有很多伤痕,缠绕白布的一位。”

天子眸光微动,他道:“尊上说的是原沧先生?”

“原沧……原来他曾经叫原沧。”

又是一个新的名字。她的兄长叶麓原曾经有过如此之多的名字,变换过无数身份。

叶悯微向他问起关于神相大人的往事,而这位天子则向她问起关于灵脉术法的原理,问起筑堤架桥、耕种赈灾等工事农事可怎样以术法助力。

那是叶悯微不曾考虑之物,她对于百姓日常生活了解不深,只是以可实现的原理作答。

那位天子一直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认真听她所说。

末了,这位天子问道:“那么尊上又是怎么看待朕的呢?”

叶悯微认真思索片刻,诚实地回答:“你是世间众人垒起的层层叠叠橘子山上,最顶端的一只橘子。”

最初遇见谢玉珠时,她也曾跟谢玉珠说过她眼里的橘子山。

她此言一出,那旁边的侍从简直气急了,涨红脸喊道:“你竟敢如此不敬!能面见天子是多少人毕生的愿望……”

这位天子却抚案大笑,说道:“橘子?万象之宗果真不同凡响。”

叶悯微瞧了一眼那悻悻闭嘴的侍从,继续说道:“很多人告诉我,世上的橘子该要如何堆叠,都是由你决定的。”

天子望着叶悯微的双眸,说道:“尊上所见又当如何?”

顶端的橘子对于橘子山来说,分明是最无关紧要的一颗橘子。

这世间的秩序,她所听说的士农工商、王侯将相、世家寒门,真的是由他决定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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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悯微安静无言。

“天上城!天上城到了!”恰在此时,窗外传来高声惊呼。

一时间惊叹声如潮水般此起彼伏地响起,甲板上的百姓议论声沸沸扬扬。皇上站起身来,侍从为他打开木窗。

窗外的凛风灌入室中,茶壶上冒出的热气顷刻被吹散,书册哗啦作响。皇上负手而立,低眸朝窗外看去,说道:“这卫卿所说的天上城,朕终于看到了。”

叶悯微也起身朝窗外看去,只见无边云海之中,一块巨大的悬浮的陆地逐渐在窗外显现真容。

夏日晴空,天上城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

广袤平坦的土地上被姹紫嫣红的四季花朵所包围,绿油油的田地竟如楼阁般层层叠起,稻、麦、粟与棉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其中慢慢生长,硕果累累。

蓝色游鱼游弋于农田之间,将成熟的庄稼果实分门别类地吞下,再游往城中的各个酒楼市场。

城中屋舍皆在十层之上,形态各异,涂画缤纷,不见砖瓦缝隙,仿佛从土地中自行长出。屋舍之间贯联相通,若有长桥在空中交错。

船舶与车架载着百姓,如同飞鸟在空中穿行。

举目望去无人劳作,一切却井然有序。

天上城里到处蓝光闪烁,这是一座由灵器术法所维持的城池。

叶悯微慢慢睁大眼睛。

她的眼睛闪烁起别样璀璨的光芒,这种光芒压下连日来的阴霾,再次让她熠熠生辉。

那人间的帝王慢慢道:“神相曾经说:王道将衰,新神将出,得神通者统御天下。”

皇上转眸看向叶悯微,再次说道:“决定这世人如何堆叠的,当真是朕吗?”

顿了顿,他又道:“抑或是你们呢?”

这位帝王自幼与卫渊亲厚,时常有朝臣议论,天子被卫渊蒙蔽双眼,对卫渊言听计从,实则是卫渊手里的傀儡。然而在卫渊的帮助下,从年轻时便穿行天下的皇帝,在斟酌着是否要做一个决定。

是要做旧日的君主,还是新世的臣民。

皇上俯瞰着天上城,说道:“如卫卿所说,世事将变,一切大有不同。”

房门被敲响,卫渊进门来禀告风舟已降落,请皇上起驾。

叶悯微也终于辞别这位帝王,与卫渊擦肩而过时听得他说了一句:“师姐,欢迎来到天上城。”

叶悯微回身看了一眼,慢慢合上的门缝中,卫渊直起身来,嘴角含笑。

温辞正在门外等待,见叶悯微神情轻松便也放松下来。他与她一道走下楼梯,问起她方才谈话的内容,还没说两句却见谢玉珠正在二楼楼梯口焦急地打转。

谢玉珠一见他们她便露出如见救星的表情,指着窗外道:“大师父二师父,大事不好!她跳下去了!”

她说得没头没脑令人疑惑,叶悯微道:“谁跳下去了?”

谢玉珠急切道:“林雪庚啊!”

方才天上城中的景象刚刚变得清晰可见时,林雪庚便神情僵硬。

谢玉珠兴奋地如此这般说了半天,才发觉林雪庚表情不对劲,还未待她发问,只见林雪庚一步跳上桌子,直接扒着窗框从风舟上跳下去了!

不过眨眼的功夫,林雪庚就不见了踪影。

“她不会是又要寻死吧?”谢玉珠忧心忡忡道。

温辞摇摇头:“她只是落在天上城里,以她的本事总不至于摔死。”

林雪庚这突兀的举动叫人摸不着头脑。一时半刻寻不到她,卫渊又去安排皇上的驾临事宜,这师徒三人便先在天上城中逛了起来。

为了不至于晕眩,叶悯微在人群中摘下了视石。她在舟上看到过的神奇世界融化在一片模糊,和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中。

在这些惊叹赞美声中,忽然传来突兀的争执声,声音越来越大,似乎争执双方言辞激烈。

人们不明所以,纷纷那争吵的地方围过去,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也跟着人群走到近处,却见竟然是身着道袍的仙门弟子与普通百姓起了冲突。

那身着灵津阁道袍的年轻弟子举剑指着数人,这几个人有老有少,竟还有个拄着拐杖白发苍苍的老叟,这几个人身后便是似楼阁般垒起的田地。

仔细看那每层田地间,均以一根圆柱支撑,仿佛穿在一根竹签上的一片片绿叶,不知为何就能稳稳地在空中屹立不倒。湛蓝游鱼在其中穿行,收割清理撒籽,十分悠然。

“浑土术、生棘术、化晶术、吞鱼术。”叶悯微扫了一眼,便低声说道。

那弟子满眼愤怒,高声道:“快给我让开!你们如此维护这里,是不是灵匪!”

叶悯微的手腕垂在袖子之中,万象森罗散开缓缓旋转。

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说是这仙门修士不知为何勃然大怒,想把田地毁掉,结果便有人跑出来拼命阻拦。

“仙师!多好的庄稼啊,正在结籽呢,毁不得毁不得啊!”

年轻人满眼心疼,拼命摆手,旁边的人纷纷附和。

那修士的同伴也劝他把他往后拉,修士却越发气愤,涨红了脸:“他们就是故意的!故意要陷我们于不义!分明是他们偷窃我们的术法,包装得如此冠冕堂皇!倒成了他们自己的荣光,这是什么道理!”

白发苍苍的老叟拿拐杖怼地,颤声道:“什么荣光?什么不义?这些都是粮食!我从顺州来。顺州大旱,我们一天连一碗米糊都喝不上,粮食就是人命啊!只有你们是人,我们就不是人吗?”

人群中又有人高喊:“这些高高在上的仙师,分明就是自己吃香喝辣,全然不想让我们过上好日子!把天上城说成魔窟,百般阻挠我们来!”

“我们都听说了,这城里的一切都是由灵器完成的,有了灵器以后全天下都可以变成这般模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有吃不完的粮食穿不完的衣裳!”

“什么灵匪不灵匪的,老子就要做灵匪了,有本事你们把天下人都杀了啊!”

人群中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不少人纷纷跑去帮这老人,甚至要扑过去抱住修士的腰,不让他动弹。

仙门修士好歹是从小被规训济世救民不能欺凌弱小,也无法跟百姓动手,一时间场面十分混乱。

此时有人从人群中奔出来,一个拽一个把争执的人们拉开。一个紫衣木冠,腰佩葡萄缠枝纹的灵津阁修士走来,训斥道:“你们在干什么?嫌不够丢人吗?”

那些将争执人群拉开的正是牵丝假人,这个出言制止争端的,正是他们在宁裕见过的那位卓意朗卓道长。

卓意朗辈分虽也不大但是修为过人,这些弟子显然都要礼让他三分。

一见他过来,那原本气得仿佛要失去理智的年轻修士终于收敛怒气,咬牙愤愤地看着那些护着田地的百姓。

卓意朗走到他们面前,夺过那修士手里的剑收回剑鞘里,道:“对手无寸铁的人拔剑,像什么样子?”

“卓意朗,你少……”那人气愤道。

“师父在等我们,还不快走?”卓意朗冷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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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咽下怒气,不平道:“……知道了。”

这一场闹剧终于结束,灵津阁弟子们面色不虞地走出人群,围观者声音喧嚣,言谈间暗含着指责与怀疑。转瞬之间“仙师”便成了恶人。

这一群修士从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面前而过。

卓意朗的脚步停下,他转头看向他们。

他显然认出了他们,与他们对视片刻,却一言未发地转回头去。

这个挺拔的紫衣身影按着剑,与他的同门们消失在云气之中。

第103章顿悟

自从天上城开城以来,踏入天上城的仙门修士们受到的震撼不亚于这些百姓。

他们仿佛做好了与手持灵器的亡命徒争斗的准备,却在面对这毫无攻击力的,以灵器安然运转的城池时无从下手,又茫然无措。

仙门尚未有决断,如此一来这座天上城便暂且自顾自地熙熙攘攘,繁华热闹着。

和鬼市那座“金钱胜境”正相反,这城中衣食住行都便宜得惊人,且以一种特制的铜钱交易,一入城每个人都能公平地得到一吊钱。

而街边的小贩、客栈的伙计、厨房炒菜的厨子、驾车的车夫、维持秩序的巡检竟全是牵丝假人。除此之外,放眼看去所有人都平凡无奇,分不出哪个是寻常百姓哪个是灵匪,怪不得仙门修士找不到人发作。

叶悯微从街边的牵丝假人小贩手中买下一串糖葫芦,端详着那糖葫芦若有所思。

温辞鼻梁上架着视石,替看不得人群的叶悯微四处观察,轻声道:“左手边灰布衣服朝我们走来的四十岁上男人,他是操控假人的灵匪。”

“右边胭脂红衣服往东边走的三十岁女人,她也是灵匪,看样子和吞鱼术相关。”

以他们一路走来看到的灵匪数量推算,天上城如今已经混入大量百姓,原居于此的灵匪数量只占不到十分之一。

如此少量的人口,却撑起了偌大一座城池。这些工事的设计,仿佛原本就是为了有一日能开门迎客而准备的。

这些原住灵匪大都是农夫、工匠模样的普通人,每个都十分面善,有的看起来有些畏惧,但大部分更是欣喜。

叶悯微按照温辞的指示看去,若有所思道:“之前卫渊跟我说,我魇兽给予灵器的人,大多都心思单纯又急需帮助。”

他们中有遇上大海潮,海水高涨灌进村子里的;有遇上蝗灾,连片田地颗粒无收的;有紧邻山林,常有山虎食人的;还有像宋椒一样,家乡遭遇火山喷发即将被毁灭的。

魇兽给予他们的灵器大都可以帮助他们摆脱困境。

只是太过善良质朴之人,往往守不住贵重之器,他们通常在最初施展术法之后便被人盯上,许多人在被仙门缉拿前惨遭杀人夺器。

那些在世上横行的臭名昭著的灵匪们,大多都是辗转几手才得到灵器。而这些最初的灵匪,若能留下一条命来,几乎都奔往了天上城寻求庇护。

便是此刻与叶悯微擦肩而过时,她看见的惴惴不安,却又欣喜善良的眼睛。

或许她的魇兽也并非任性妄为,它看见了这个人世,也有了改变这个人世的愿望。

周围似乎少了点什么,叶悯微忽而意识到问题所在,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道:“玉珠怎么这么久都没说话呢?”

温辞后知后觉地环顾四周,只见周遭人之人个个面生,他道:“咦,玉珠跑哪里去了?”

这不过两个时辰的时间,他们就把两个徒弟接连丢了个干净。

而此时此刻,谢玉珠正站在他们走过的前两个街口处,踮着脚张望。

人来人往间,她手搭在眉骨上仔细搜寻一番,仍然没有看到她两位师父,不由得长长地叹息一声。

方才她跟着她两位师父在街上闲逛,远远地竟瞧见了在鬼市当晚,把她认作策玉师君的白胡子道长。

谢玉珠吓得立刻转过身去佯装在摊子上看货品,小声跟她两位师父说等等先别走。

然而当她回过头时,她的两位师父已经不见了踪影。

说实话,她已经习惯于弄丢师父——或者被师父弄丢了。她两位师父交谈起来眼里就看不到她,大师父是真看不清,她二师父是眼里就只能看见她大师父。

两位师父对她真是十分心宽,随心放养。

谢玉珠叹息一声,又想起林雪庚来,不由得在心中道:放养总比寄养好。

谢玉珠拍拍自己腰间那一吊钱,再摸摸那放着牵丝盒、吞鱼圆环、化晶术指环和她的魇兽的乾坤袋,只觉自己当是安全无虞。她看着街口的三条岔路,挑了东边的那条路继续晃荡了。

好巧,这条路正和她两位师父挑的那条路方向相反。

叶悯微与温辞寻了一圈没找到谢玉珠后,叶悯微把糖葫芦递给温辞,说道:“看来以后我得在玉珠身上也放一个消息珠。”

温辞接过糖葫芦,挑挑眉道:“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这是买给你的。”

“为什么买给我?”

“我可以摸你的脸吗?”

“……”

她的回答一贯驴唇不对马嘴,温辞警惕道:“你又想干什么?”

话虽如此,叶悯微伸手抚上他的面颊时,温辞却也没有躲避。她在他的眼下轻柔地摸了摸,说道:“确实是真的黑眼圈,不是沾上脏东西了。”

温辞竖起眉毛正待发作,只听叶悯微说道:“因为觉得你好像很累,所以想给你吃一点甜的东西。”

温辞眸光微动,一时怔住。

“不用担心我。你白天还是好好休息吧,等日落的时候我会去你身边,你醒来就能看到我。”叶悯微说道。

从她嘴里说出这样温暖的话,实在是从前温辞想也不敢想的。

正在叶悯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这座天上城也迎来了黄昏,云层之间硕大的夕阳慢慢落下,云海橙红如烧,空中游弋的船舶车架划过那橙红留下阴影。

光线黯淡下去的瞬间,全城的灯火竟自己一盏盏亮起。

大街小巷屋舍上挂着的灯笼纸薄如蝉翼,其中的光芒不像火焰却极其明亮,驱散黑暗,瞬间点亮整座城池。

漂浮于空中的天上城宛如一颗燃烧的星辰,光芒胜明月三分。

街巷中被灯火照亮的人们纷纷惊呼而赞叹。他们多来自乡野,一生也未曾离开过自己的村镇,几时能远行千百里,见到这样明亮的夜晚?

即便是京师的夜晚也不会有这么明亮。

温辞的脸庞也被灯火照亮,他原本就好看得过分,路上被好几次被人当成牵丝假人。此时此刻更染上了一层迷离的光芒。

叶悯微的手还抚摸着他的脸侧,温辞朝她手掌的方向偏过头去,眉眼弯起:“不用你说我也打算好好休息,这几天熬着陪你真是熬不下去了。”

顿了顿,他转眸看向这在夜晚依然明亮如白昼的城池,道:“一到这里,我就知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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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打起精神来,这全是你热爱之物。”

蓝色的游鱼运送着不知什么货物,悠然地从他们周围飘过,叶悯微好奇道:“温辞,以前我有没有想过像这样使用灵器与苍晶呢?”

她试图去触碰那游鱼,它瞬间便躲过游走了。

温辞干脆道:“你没有。你专注于灵力与术法本身的研究,却并未深究它们该如何使用。”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不过我想过。”

他下山看过人间后,便总是想象她费尽毕生心血所做的灵器与苍晶流入世间,为众生所用,最终将怎样改变这个世界,造就一个怎样的人间。

“所以我一直想让你下山看看,我想若你和我一样看到这烟火人间,一定会觉得很有意思。”

“我总说你是对的,那也不是因为我偏私。我说过,这个世界终将因你所热爱之物而辉煌灿烂。”

风卷起街边由生棘术生发的蔷薇花香,穿过叶悯微与温辞二人之间,卷起他们的衣袖与发丝,扰动铃铛轻响。再沿着街道吹去,一路穿过人们的惊叹赞赏声,吹动另一条街上,一个孩子手里折的纸船。

孩子手里的纸船被风吹起,随着落花一起落入街边的溪水中。

“我的船!”

他立刻放开大人的手,朝着漂浮在水上的纸船追去。眼看那纸船越漂越远,这小孩不由得大哭出声,抹起眼泪来。

站在溪水边的鸦青色衣服的姑娘转眸看了他一眼,她撤后一步单膝跪在地上,俯身以烟杆在地上画了几笔。

蓝光闪烁间那远去的河水居然打了个漩儿,回转过来,逆流而上托着那纸船悠悠而来。

男孩立刻破涕为笑,他趴在岸边捞起纸船,对溪边的姑娘说道:“姐姐,是你叫河水倒流的吗?”

那姑娘点点头,河水倏忽之间又奔流如常。

“姐姐当真厉害,姐姐是神仙吗?你是怎么做到的!”男孩捧着纸船欢呼雀跃。

远处他的家人朝这里焦急地奔来,这姐姐从他手里拿过已经湿了一半的纸船,再还给他时纸船已经干燥如初。

“因为这座天上城,是我设计的。”

林雪庚慢慢说道。

尚在白云阙的少年林雪庚不擅长溯源研究苍晶原理,却十分热衷于工事设计。

她翻阅各式建造书册,设计过一整套城池依靠灵器运转的体系,衣食住行样样齐全。她得意地拿给白云阙的长老们看,却惹得他们勃然大怒,被训斥不务正业。

当她在云端看见这座天上城时便意识到:她的那些手稿,在她离开白云阙之后,居然落入了卫渊的手里。

手稿里只是最初的设计与构想,而后的许多年里,她时常收到一些怪异的灵脉改造买卖。

此刻看来,那竟是卫渊在建造天上城时遇到难题,包装一番后找人去鬼市交给她解决的。

——什么时候林老板肯赏光来天上城看看呢?卫某敢打包票,林老板会很惊喜的。

——鬼市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久了便把人闷住,你该来看看新天地。

林雪庚捏紧拳头,冷冷道:“卫渊,你敢耍我。”

男孩拿着纸船雀跃地对林雪庚问东问西,他的母亲跑过来心有余悸地抱住他,连连对林雪庚道谢。

林雪庚只说不用,她转身而去,只听得那男孩对他母亲说道:“娘亲看啊,在天上飞的船!”

她的脚步突然顿住,回头看去。

只见灯火明亮之间,男孩一手牵着他母亲的手,一手挥舞纸船,模仿船只在空中航行。

——要有像鹰一样能在天上飞来飞去的船!

有人在她的记忆深处清脆地呼喊一声,那似乎来自于年幼的她,在她于胡杨林中初见白鹿的时刻。

那时她容貌稚嫩,身躯瘦小,盘腿坐在长着零落杂草的沙地里。

她拿起铲子,仰头对那白鹿说道:“你从哪里来啊?你见过船吗?南边来的商人说,他们家乡有望不到头的水,有叫做船的东西在水上运人和货物。”

顿了顿,那女孩指着自己垒起的那一片沙堆小房子,说道:“我的镇子上也要有流不完的水,有水里走的船,还要有星河里飘的船!”

空中飞行的船从林雪庚头顶呼啸而过,卷起她的衣袂飞舞,她茫然地看着记忆深处的自己。

“镇子里到处都是树荫,地里自己长粮食,路边开满花,春夏秋冬都不凋谢。”

林雪庚身侧的水仙与树上的桂花一起被风吹起醉人的馨香,树叶沙沙作响。

“然后再在每家门口都挂一个太阳,晚上也明亮地得像白天一样。”

天上城中灯笼高悬,照亮街头巷尾每一个角落。

那小女孩指着自己垒出的那些小房子,继续天马行空地指点江山,说道:“怎么样,我的镇子是不是很厉害?”

她兴致勃勃地向白鹿伸出手。

“我来做里长!你留下来陪跟我玩吧,我们一起建个镇子!”

那白鹿有着雪白的眼睫,认真地望着她片刻,曲起前腿跪坐在她面前,低下头蹭了蹭她的手。

从那之后,它便和她形影不离。

林雪庚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她看着那个男孩与他的母亲消失在人群中,记忆里的小女孩和白鹿仿佛一起远去。

“不可能……怎么会……”林雪庚喃喃道。

她被脑海中突然出现的念头所震慑,只觉荒唐怪诞,浑身颤栗。

她突然发现,或许长久以来她一直弄错了一件事情。为此她徒劳地抛掷岁月,偏执地满怀悲愤,可笑地寻求一个答案。

她忘记了,并不是魇兽先选中她。

而是她先伸出手的。

是尚且年幼的她,以她天真的梦想邀请了魇兽。

第104章清夜

林雪庚恍如高厦轰然倒塌,砖瓦纷飞,过去所有岁月在她脑海中坍圮重建,将她因仇恨和愤怒而蒙蔽双眼,所忽视的东西一一恢复原貌。

让她看到年幼的自己与她师父相似的,令她羡慕的热忱眼眸。

还有那些异想天开却又无所畏惧的愿望。

原来她最初竟是这副模样吗?

而后她被套在冠冕堂皇的信条之中,套在他人的野心与欲望里,如同野马套上缰绳——扭转方向奔入歧途,满手鲜血,由爱生恨,由恨生绝望。

在魇兽抛弃她之前,她已经终止了她们之间的游戏,遗忘了她们的约定。

“难道这才是你离开的原因吗?”林雪庚喃喃道。

不是你抛弃了我,是我先抛弃了你吗?

林雪庚沉默半晌,竟然开始笑起来。

她不知道到底要嘲笑谁,又嘲笑什么,只是悲凉地笑着。路过之人皆被惊动,诧异地上下打量林雪庚,看她扶着岸边的柳树,弯下腰仿佛笑得没了力气。

她好像觉得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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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好像如释重负。笑得满眼泪光,抬眸望着这满城明亮如白昼的世间,万物迷离在她的眼眸之中,模糊成一派波光粼粼。

自白云阙血案的十五年来,林雪庚一触碰灵脉术法,就想起血流成河,想起背叛、利用与罪孽。

然而此时此刻,她脑子里却只塞满了她少年所怀抱过的,纯粹的热情和幻想。

十五年光阴,仿佛大梦一场。

这座如星辰般灯火辉煌的天上城镇,宛如一个真正的梦境,风走街串巷,满城花香绵绵不息。

温辞掀起客栈窗上的竹帘,对楼下沽酒的牵丝老叟道:“大爷,你卖的是什么酒?”

老人扭头答道:“东边儿的农田里养的青梅,昨天才熟的果子,进酒窖酿了一宿。”

“一宿就能酿好吗?”

“术法酿的,自然快许多。”

温辞坐在窗台上,一只酒壶连带银钱从他手中落下,铃铛轻响间被花瓣裹着落在老人手里:“给我来一壶。”

老人赞叹道:“您是位魇师啊!”

他手脚麻利地替温辞装好酒,拦住路过的一只吞鱼,将酒壶放进去。那蓝色的鱼便慢悠悠游到温辞面前,将酒壶抛出来丢在温辞手中。

温辞摇晃着手里的酒壶,扭头对叶悯微说道:“真有意思。楼下这假人看起来比玉珠的假人更像是活人,玉珠得多加练习了。”

“玉珠最近想学吹烟化灰术,说是觉得很威风,我才刚刚教她入门。”

客栈的房间内桌椅板凳都被移开,地上铺开一地纸张,画满各式数字图案。叶悯微戴着视石坐在地上,拿起一只纸折的小鸟,往窗外丢去。

“去找玉珠和雪庚。”她话音刚落,那纸鸟便呼啦啦化作一只真的小鸟,从窗户里振翅飞去。

正是驱使物品的附魂术。

温辞望着小鸟远去,他掀开酒壶上的盖子饮下青梅酒,对叶悯微道:“这酒还不错。”

下一刻这酒就乘着花瓣送到了叶悯微手里。她喝不出酒的好坏,只觉得这酒有股梅子的清香。

叶悯微捧着酒壶,说道:“我的师弟当真厉害,这座天上城汇集了多少术法,竟然能运转如常,地下该埋有多少苍晶?”

叶悯微习惯性地划着手指,道:“即便是我乾坤袋里的苍晶全部用上,也只能支撑一个月的消耗,他怎么会有这么多苍晶?”

“不是苍晶,应该是浮空界碑。”

温辞背靠窗框,胳膊搭在曲起的膝盖上,招招手酒壶便又回到了他手里。

“逍遥门内曾经有一座高塔,名为袭明,九十九层屹立不倒,是因为有镇门之宝——浮空界碑的支撑。传闻大论道之后你离开逍遥门,卫渊紧接着叛教而出,将镇门之宝浮空界碑偷走,数十年里下落不明。”

“我在昆吾山上遇见你之时,浮空界碑却在你的手中。”

他们初遇时叶悯微还记得卫渊。她说与卫渊相见的最后一面,是这个师弟浑身是血地把浮空界碑交给她,说这本就是属于她的东西。

他还说欠她的恩情,他还清了。

但是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对他有过什么恩情。

“我们在昆吾山上的第二十三年,卫渊出现在昆吾山下与你以传音术交谈。我不知道你们都说了些什么,最终你把浮空界碑送还给他。那时你已经改造过浮空界碑,它就如同一颗巨型的苍晶。”

“而后你便把关于他的记忆彻底清理,遗忘了卫渊这个人。”

叶悯微眼眸微动,从中浮现出一丝愧疚。

温辞看见她眼里的波动,沉默一瞬,将话题引回去道:“天上城之所以能漂浮在空中,这里万事万物之所以能以术法运转,大概是因为浮空界碑正在城内。”

“你为什么不继续说呢?”叶悯微却道。

“说什么?”

“我也对你做了一模一样的事情,我遗忘了你。”

叶悯微眼底映着视石上的蓝光,语气缓慢却笃定。

她这句话仿佛打破了自苍术之死到今日,她与温辞之间心照不宣的风平浪静。

这些日子来他们没有人主动提起过鬼市的那个夜晚。他们仿佛还和之前一样,为了共同的目的而一同行事,说起灵器、术法、灵匪、局势,说起谢玉珠和林雪庚。

却没有再说起她的舍弃,和他的痛心切骨与义愤填膺。

可是那些过往分明没有过去,她才刚刚明白,而他也远没有释怀。

温辞与叶悯微无声对视片刻,目光渐沉。他轻笑一声道:“所以呢?你终于得到答案,可喜可贺。你想再说什么?又要逼问我要如何才能原谅你吗?”

叶悯微低下眼眸,说道:“对不起。”

“不必说对不起,反正我也不会接受你的歉意。”

“你喜欢我,我却让你伤心了。”

“那就不要再追问,再让我难堪。”

“你为什么会难堪?”

“一个人太喜欢另一个人,而对方并没那么在意他,这本是件难堪的事情。”

“不应该是那个未能付出爱的人感到难堪吗?”

叶悯微还是一样,有着她奇奇怪怪的道理。

温辞看着坐在满地纸张之上,眼神歉疚的叶悯微。他眼眸里映着街上的辉煌灯火,路过的飞舟带起风吹得竹帘摇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叶悯微,我问你。”他终于再度开口。

“我把好梦交给你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扭转我的意志,让我就此原谅你?”

这是温辞一直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他赠予她心神的时候,便没想过她会放过这个机会。

可她竟然什么都没做,只是借用过魇术,就把好梦归还于她。

叶悯微仰着头,她认真答道:“那时候我忽然觉得害怕。”

“害怕?”

“我想温辞并不会原谅我,如果我改变了你,那么那个原谅我的温辞又是谁呢?他还是你吗?”

叶悯微边说边摇头,她说道:“我已经自以为是地剪坏了自己,不能再这样伤害你。”

他说过她是他所无法塑造的叶悯微,那时候她发现,她也是一样的。

或许任何人都不能以人的意志去塑造,只能投身于世间万物众生,相刃相靡,才能获得一副鲜活完整的模样。

叶悯微披着一层街上灯火的暖光,视石跳跃的蓝色光芒之后,她的眼神诚恳真挚。

她和从前那个叶悯微别无二致,却又仿佛有什么已经改变。

从那次不告而别之后,她一直在缓慢而琐碎地发生变化,逐渐累积。当温辞再次认真地端详叶悯微时,她已经与从前截然不同。

她有了同伴与徒弟,看过人情冷暖,看过世事波澜,努力地爱人,失去了她的哥哥,知晓自己所作所为对他人的伤害,感到歉疚与痛苦。

她为此温柔、失落、疑惑、痛苦、嚎啕,扎下新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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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生出新的枝丫。

温辞从来没有想过叶悯微会改变。

这想法在数十年来所历经的种种事件中,几乎成为一种笃信——无人可以撼动叶悯微。她的心中除了她的灵脉术法各式算题之外,再无别人能够进驻。

她只会好奇和探究,一旦失去兴趣就丢弃,视他人的伤痕如无物。

她不适合爱人。

叶悯微不会爱人。

若有一天她学会了……她真的能够学会吗?

温辞恍然之间,因自己的动摇而心悸。

他慢慢地说道:“既然我们已经将前尘过往说清楚,便不必纠缠于此。”

他的声音冷静,条理清晰。仿佛曾双眸通红,痛心切骨地道出那些过往的温辞是别人似的。

“如今你师弟坐拥这一座天上城,令举世震惊,仙门侧目,灵器之名或有反转。正好我也对将生的变革很感兴趣,我会陪你走到最后,看看这世间会变成什么模样。”

温辞的语气让叶悯微稍一怔愣,她道:“只是这样吗?”

温辞沉默一瞬,慢慢道:“你还想从我这里要什么呢?”

“叶悯微,以后如果你需要,只要我还在这个世上,我就会来到你身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还不够吗?”

“若是我一辈子都需要你呢?”

叶悯微紧追不放。

温辞嗤笑一声,他喝了一口酒,转头看向街道中五花八门、接连不断的术法。

“一辈子……你的一辈子长得很,有你的苍晶、术法、灵脉、灵修,有这人间的未来,我算什么?”

“你别误会了,你从来也没有喜欢过我,也并不想记得我。我下山后二十年里,你一次也没有主动找过我。我对你的价值,只是世上最后的巫族血脉,只是我逼你许诺记得我而已。”

顿了顿,温辞一字一顿道:“叶悯微,你现在很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了,你不会一辈子都需要我的。”

窗外的街中游人如织,人声嘈杂,牵丝假人们吆喝贩售。而这室内却安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温辞望着窗外的人流,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手里的酒壶。

漫长的寂静里,温辞以为他们的对话已经结束时,却突然听见叶悯微的声音。

她的语调一贯平静,其中却隐隐蛰伏着什么。

“我能抱你吗?”

温辞讶异地回头,看向叶悯微:“什么?”

“我能亲你吗?”

“我能与你欢爱吗?”

“你不是说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吗?”

叶悯微前倾身体靠近他,一句接着一句,每说一句便贴近他一寸,直至与他鼻尖相对,呼吸相闻。

温辞眉头紧皱,指着她警告道:“叶悯微你要干什么!现在可是晚上,是魇术……”

叶悯微只是紧抿着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里蛰伏之物熊熊燃烧。

温辞看着这双眼眸,不由得一愣,忘记了自己原本要说的话。

“叶悯微……难道……你生气了吗?”

相识五十年里,温辞从来没见过叶悯微发怒生气。

她眼里的火势转弱,迷惑顿起:“我生气了吗?”

“你为什么生气?”

“我为什么生气?”

“……”

温辞对这学舌鹦鹉怒道:“……我在问你呢!”

叶悯微低眸思索片刻,又抬起眼睛看向温辞,怒火和迷惑退去,她眼底是温辞熟悉的坚定与锐利。

她说道:“你指责或者痛恨我,我无话可说,我确实咎由自取,无法要求你的原谅。”

“但是温辞,你不要看轻我的喜欢。”

第105章喜欢

“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不知道世人如何定义喜欢,之前我喜欢你的方式总也不让你满意。但是我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温辞怔住,叶悯微却伸出双臂抱紧了他。

视石冰冷的表面擦过温辞的脸侧,她埋首在他的颈侧,心房贴着他的胸膛,心跳声炽烈而快速,仿佛是证言。

“我想拥抱你,想亲吻你,想要与你欢好,我对别人却不会这样。你生得好看,但是我并不是第一眼看见你时就动了这些念头,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觉得你是世上最美好的人。”

“我迷惑痛苦时就会想起你。不是想从你这里得到答案,只是觉得看见你,我就有力气想到答案。”

“我不想你伤心,不想你受伤,想要一直在你身边。我希望能弥合你的伤口,让你因喜欢我而幸福,让欢喜胜过痛苦。”

“我喜欢你,你总不愿意听我这么说,或许我还没能学会你想要的喜欢,但是我可以慢慢学。”

“温辞,我可以说无数次,我一辈子都需要你。”

温辞仿佛一座安静的塑像,沉默许久后,他突然伸手捂住叶悯微的嘴,低声说道:“不要说了。”

叶悯微温润的唇擦过他的掌心:“我真的一辈子都需要你。”

“闭嘴……”

“我喜欢你,温辞。”

温辞仿佛不能再听下去,忽然揽着叶悯微的后背,一个翻身从窗台上滚下。

轰然一声,纸张与从梦魇而来的落花一起纷飞,温辞支起身来看着身下的叶悯微。

她长发散落,视石滚落一边,仰面躺在画满灵脉图与数符的纸张上,像是漂浮在她那天马行空的神奇世界之上。

她躺在她曾舍弃一切,全身心沉溺之物上,面对着她曾为之舍弃的温辞。

温辞咬牙骂道:“混蛋!混蛋叶悯微,你敢说你喜欢我?你一辈子都需要我?”

他一拳狠狠砸在叶悯微的脸侧,纸张脆响,他浑身颤抖,说道:“你对我说这些……你想让我相信……”

“你喜欢我……”

“你一辈子都需要我……”

“五十年……五十年后又二十一年,你以为我还会相信……”

一滴滴眼泪落在叶悯微的脸上,滴落在她身下的纸张上,晕开墨色,模糊所有数符与图案。

他紧紧地咬住下唇,仿佛是忍泪忍到浑身颤抖,再也说不出话。

温辞终于慢慢弯下腰去,伏在叶悯微的颈侧悲泣起来。

他似乎有太多的委屈与不甘,只是事事以她为先,总觉得她不会懂得,她抱住他哭泣的时候他都没有言说。

以至于到今日他已经不知如果不是愤怒,他该何以言说。

叶悯微抱紧温辞的后背,她说道:“对不起,可我真的很喜欢你,温辞,我一辈子都需要……”

温辞嘲笑一声,突然俯下身吻住她的唇,她的声音骤然消失。

他的吻里掺着泪,辛咸苦涩,从他们的唇齿间流入咽喉,不知是酿了多少年,已经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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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带进棺材里陪葬的苦酒。

叶悯微仰起下巴,抬手搂住温辞的脖颈,他因激动皮肤泛红,身上温热而香气四溢,尤其动人心魄。

这是她的温辞,叶悯微的温辞,万象之宗的挚友、仇敌,和爱人。

气息交缠间他们便裹着魇术召来的花瓣,从地上翻起又落在床上。

温辞低头咬破叶悯微的唇角,她因刺痛而吸气,血珠滚落床榻晕开,纱幔随之落下挡住床上之人的身影。

温辞觉得自己怕是失心疯了。他被一种孤注一掷的偏执所操纵,被失衡的爱恨所淹没,一切举动都不受控制,头脑警钟作响,心却只觉得痛快。

他解起叶悯微的衣带,夏夜燥热,再未有人说过一句话,唯有衣衫一件件落在地面白纸墨色上,掩住那些复杂难懂的符文。

他们太久没有肌肤相亲,手指一触碰到光滑裸露的皮肤,便像是上瘾一般,欲望骤然间灼烧得炽烈。

温辞知道,叶悯微一向喜欢他的身体,从前他待叶悯微总是无比疼惜,今日却着了魔一样想让她疼。

他并不温柔,像是狼一般噬咬她,令她抽气痛呼,仿佛不肯让她太畅快,而想要让她铭记。

叶悯微则像个求知若渴的学生,也紧紧搂住他,指甲划开他的皮肤,照着温辞的样子将他咬出血来。

他们像是在互相撕咬搏斗的野兽,互相伤害又舔舐伤口。

又有人哭了,不知是谁在哭,不知是为什么而哭。

而后又有人哭着哭着笑了,不知是谁在笑,不知是为什么而笑。

竹帘被风掀起,纸张随风飘飞,床幔颤动,满室花香。

而此刻天上城的另一边街道上,却是人声鼎沸,人流汹涌。

谢玉珠捧着一只白色小鸟,左看右看。

她疑惑道:“这不是大师父的纸鸟吗?你怎么不飞呢,你该带我找大师父吧?”

她话音刚落,便见那白鸟哗啦一下,变回了纸鸟。

谢玉珠沉默片刻,奇道:“大师父到底在干什么呢?”

他们怎么放出纸鸟找她,找到一半又不找了?

“谢小姐。”

谢玉珠只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她回过头去,只见街中人来人往间站着一个身材高大颀长的黑衣身影。

他面戴一枚彩绘狮纹面具负手而立,笑意深深,身上光影斑斓,和谢玉珠在宁裕的金神节中第一次遇见他时一模一样。

谢玉珠愣了愣,便见卫渊迈步走向她,问道:“谢小姐怎么独自在此处?我师姐与梦墟主人又去了哪里?”

“我……跟他们走散了。”

卫渊微微一笑,揶揄道:“谢小姐怎么总是与人走散呢?”

按理说谢玉珠此时遇见卫渊,正是见到了救星——没人比他更熟悉天上城,她该请他带她去找两位师父。

然而最近谢玉珠一见卫渊就觉得心中酸涩,以至于没给他好脸色:“我怎么样与你何干?倒是你,怎么每次都在我落单的时候来见我。”

卫渊正要答话,却见谢玉珠竖起手掌,说道:“你等等。”

只见她转身从乾坤袋里唰得拎出一个鸟笼,这鸟笼用木条子编成,简单却不失精巧,笼子里关着一只黑不溜秋的小鸟。

她将那鸟笼提在手里,对卫渊说道:“好了,现在你可以说了。”

嘲雀陡然见到光,在笼子里慌乱地上下扑腾。

卫渊瞥了那笼子一眼,似笑非笑道:“好巧每次谢小姐落单时都能与卫某相遇,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吧?”

那嘲雀瞬间跳起来,喊道:“假的!假的!”

谢玉珠挑挑眉,以眼神警告卫渊。

卫渊倒也不窘迫或恼怒,仿佛猜想得到了验证,从容道:“这果然是一件有趣的法宝。”

顿了顿,他又说道:“前面几次相见确实是偶遇,不过今日我是见谢小姐难得独行,特意来找谢小姐的。”

嘲雀贴着栏杆,这次倒是安安静静。

卫渊侧过身举手做请的姿势,道:“不知道卫某有没有这个荣幸,陪谢小姐游览天上城。”

谢玉珠抿抿唇,提着鸟笼对他说道:“好吧,走吧。”

卫渊与谢玉珠于是并肩而行,漫步于天上城明亮热闹的街头。

“想来最初相遇时,谢小姐尚且叫我一声公子、卫大人,如今除了一声‘你’之外,卫某却什么也听不着了。难不成是我最近做了什么事,得罪了谢小姐?”

谢玉珠板着一张脸:“城主大人有话快说,小女子赶时间。”

卫渊倒也不介意,只是转头看向这热闹的客栈、店铺与摊贩,笑道:“当日我答应谢小姐鬼市会安然无恙,拿这座天上城来换鬼市。谢小姐今日见到天上城,感觉如何?”

谢玉珠心想,卫渊应当早就想向世人展示这座天上城了。他掐好时机拿此事作为交易的筹码,顺水推舟,真是无本万利。

“这里当真是鬼斧神工的奇迹,它的未来将会如何呢?仙门不会放过天上城吧。”

卫渊答道:“如今仙门内部对天上城的态度大有分歧。有人大为震撼,希望接纳天上城做出改革;有人意图摧毁天上城,恢复仙门旧日荣光;有人试图将天上城据为己有,圈为仙门私地。如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逍遥门或许会为此重开大论道。”

“若朝廷与仙门兵戈相向,以术法为刃,天下当生灵涂炭,伏尸百里,血流成河,便如淮北。”

“卫某真希望能有一位靠得住的领袖站出来,代表改革一派说服众仙门,带领仙门与朝廷、天上城合作。摘去灵匪之名,将太清坛会的法令与朝廷法律合二为一,从此接受灵器在世上的流通,将术法用于民生,重造人间。”

“如此天下免去战乱,再归于安定。”

卫渊侃侃而谈,仿佛只是在同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诉说一番寻常愿景。

嘲雀并未发出一丝声响,谢玉珠沉默片刻,说道:“你这些话是对我说的,还是对策玉师君说的?”

卫渊勾起唇角,道:“兼而有之。”

“你希望我变回策玉师君。”

“没错。”

“既然如此,你为何在豫钧城开解我,又在鬼市救我?”

“卫某希望的策玉师君,是以谢玉珠的身份历经人情世态,以谢玉珠的眼睛见过天上城后的策玉师君。”

他要谢玉珠的信念存在于策玉师君的身体里。

谢玉珠嘁了一声,道:“说什么只管烧自己的命,何需照耀世人。那果然不是你的真心话。”

卫渊理所当然道:“道理自然是正反怎么说都说得通,语言只是手段罢了。”

谢玉珠沉默地捏紧了拳头,鸟笼里的嘲雀似乎感觉到某种压力,在笼子里不安地上下跳跃。

卫渊并不标榜光明磊落,他自然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所做之事并不光彩。但是这座天上城,还有他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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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又如此合乎情理,以至于无私。

谢玉珠盯着卫渊,在某种无声的,隐而不发的愤怒与无力的目光中,她突然指着卫渊说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勾引我!”

卫渊似真似假的笑容褪去,露出真诚的惊讶神情来。

谢玉珠仿佛是满心窒闷无处释放,索性破罐破摔道:“是啊,就是你!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模样这个气质的男人!我打小听说书看画册,魏蜀吴里喜欢曹操,封神里喜欢申公豹!我就是这个癖好,我见色起意不行吗?”

她知道这个人很危险,原本也把这种浅薄的心动克制得很好。结果在鬼市她绝望慌张之际,这个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叫她只管做她想做之事,自己会为她兜底。

这杀千刀的家伙耍什么帅?

她这浅薄的心动就在那一刻,一发不可收拾,变成难以抑制的心动了。

“所以我这几天才老躲着你,不对你说好话还赶你走,你巴巴地上来找我说这说那干什么?想让我早点变回策玉师君,你就别来勾我啊!难道我不知道我注定要消失吗?你上赶着给我增添遗憾干什么!”

谢玉珠越说越愤怒,越说越委屈,竟然把自己给说哭了。

她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不管不顾地嚷了一通,继而泪眼婆娑,路过的人纷纷驻足围观,对她面前的卫渊指指点点。

卫城主惊讶地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伸手想接过谢玉珠手里的鸟笼,她一只手抹着眼泪,攥着鸟笼的这只手还不肯放。

“我帮你提着,一会儿还给你。”卫渊哭笑不得。

谢玉珠这才松了手。

他牵起谢玉珠的手腕向旁边走去,谢玉珠这次倒是没抗拒,松开脚步跟他走了。

卫渊只觉手里握着的手腕冰凉,身后的姑娘抽噎着,低声说:“……徒增遗憾……人最难忘的就是遗憾……我就是没见过世面还没喜欢过人而已……倒霉催的鬼迷心窍了……”

卫渊没忍住笑出声来,又不想继续惹怒谢玉珠,忍着笑说道:“谢小姐,你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谢玉珠瘪了瘪嘴,似乎再次万分不甘,她道:“是啊我见了那么多世面,遇到那么多人,怎么就不能多挑几个人动心呢?挑个不错的人,轰轰烈烈爱他一场然后再消失那也好啊!”

“你方才所说欣赏的对象,都不是什么‘不错’的人呐。”

“就是说啊!还有你,都是些不安好心的家伙!”

卫渊沉默片刻,回过头来看着身后泪流满面的姑娘,说道:“卫某明明是被人表白情意,怎么感觉倒像是被骂了一通?”

谢玉珠甩开他的手,指着他道:“你不该骂吗!”

“我为什么该骂?”

“你不该骂吗!?”

“……好,卫某该骂。”

第106章人群

谢玉珠对自己早晚会变回策玉师君的预言,一直表现得全不在意,但其实心里总是绷着一根弦。

毕竟这预言出自大名鼎鼎的策因道长,若非他对此十分笃定,当日也不会放她离开扶光宗。

自从鬼市兵荒马乱的一夜之后,谢玉珠更觉世事波澜身不由己。她冥冥之中有所预感,或许她作为“谢玉珠”生存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是以卫渊这种提醒一个时日无多之人该准备死期的行为,谢玉珠愿称之为找骂。

在大街上被劈头盖脸痛骂一番后,卫渊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拉着谢玉珠登上一座十层楼阁楼顶。

他抬手拦下一辆飞行的车辇,与谢玉珠乘车绕着天上城半空转了两圈,谢玉珠才慢慢冷静下来。

这辆车看起来像是个在空中行驶的四面通风的木亭子,四周垂下纱帘,并无牛马拉动,唯有一位牵丝假人掌舵。

车夫一见两人上车就认出了卫渊,低声喊了句城主大人。

卫渊令他不要声张,那车夫十分听话,不仅不说话,还仗着自己是个假人,将头直扭到肩膀后头去。

这一派真挚的眼观鼻鼻观心,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卫渊将桌上的糕点推给谢玉珠,安抚道:“谢小姐眼睛如此红肿,师姐看了恐怕会以为我欺负你。卫某百口莫辩,到时候被揍一顿该如何是好?”

谢玉珠原本还在抽噎,闻言转过头瞪着他:“什么如何是好,好得很!叫我大师父狠狠揍你!”

“卫某只是陈明利弊,罪不至此吧?”

“什么陈明利弊!你分明是居心不良!你这个……你这个王八羔子!”

谢玉珠竟骂出粗俗之语,尚未熄灭的怒火又噌地一下燃烧起来,旺盛得能从眼里看见火苗。

卫渊眉眼弯起,终于没忍住,抚着膝盖哈哈大笑。他平日里将情绪藏得极深,少有如此发自肺腑的笑声,这模样倒叫谢玉珠一时愣住。

卫渊胳膊支在茶几上,掩面道:“哈哈哈哈,谢小姐见谅。卫某平日来往于满腹心思、蝇营狗苟之辈间,许久没有见过谢小姐这般纯粹张扬的性子,实在是……耳目一新。”

谢玉珠沉默片刻,怀疑道:“你在嘲笑我吗?”

“绝无此意,卫某句句属实,小姐的鉴谎之物可以为我作证。”

谢玉珠低眸看向怀里的嘲雀,她戳戳那只鸟,皱着眉头长叹一声,肩膀塌下去抱紧鸟笼。

这一叹仿佛把所有力气都叹了出去,谢玉珠疲倦地转过头去不再言语。

她明明喜欢卫渊的容貌,此刻却只看向飞车之下星星点点明亮的天上城,不看旁边这个英俊又位高权重的男子。

“谢小姐喜欢卫某的脸吗?”

安静之中,卫渊的声音从她身侧传来,谢玉珠半死不活地回答道:“是啊。”

“谢小姐还喜欢危险的,有悖于世俗纲常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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