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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 黎青燃 41085 字 10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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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1章理由

叶悯微望着林雪庚通红的眼眸,烛光将她轮廓映得一片殷红,仿佛此人身处火海之中,日日炙烤不得安宁。

林雪庚眼里满含渴望,好像极力想为她所深陷的漩涡寻求一个答案,而这个答案除了叶悯微以外已经无人能够给予她。

可惜叶悯微也不能。

叶悯微想告诉林雪庚,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中她。

但是叶悯微看着面前那双愤怒而痛苦的眼睛,突然发觉林雪庚其实也很清楚,她不知道。

林雪庚明白她给不了她答案。

或许她只是不知道谁能给她答案。

叶悯微觉得在这时候说出不知道,似乎有些残忍,于是她转而说道:“你和我的魇兽朝夕相处了六年,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它,更能够猜到它选择你的理由。”

林雪庚低眸,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它并不会言语,只会给我看你的记忆和灵器苍晶,说到底它只是你的一部分意志,我了解的不是它。”

林雪庚抬眼看向叶悯微,眼底里含着一层暧昧不明的光芒:“我了解的是你,师父。”

她每次叫她师父的语气,总是复杂而古怪。

“我知道你不谙世事,即便我把我所经历的一切都讲给你听,你也只会睁着这样一双平静的眼睛望着我,仿佛事不关己。”

“我知道你与梦墟主人都喜欢游离于规则之外,你们蔑视规则,不肯服从规则。尤其是你,你甚至不肯理解这世上的人心,你不知道把世人垂涎之物交给一个任人摆布的孩子是什么后果,你只会异想天开地想用你所知的法则对抗一切。”

顿了顿,林雪庚直起身来,目光渐渐冷漠:“所以现在我才可以利用规则,让你们此刻成为我的阶下囚。”

“我了解你,或许我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所以我才想不明白你选择我的原因。我资质过人吗?比我天资聪颖的、勤勉用功的、一心向道的人,仙门三宗里大有人在。你喜欢我吗?你分明不喜欢像我这样的孩子。”

林雪庚指向谢玉珠,讽刺道:“你喜欢像她一样天真娇纵、横冲直撞、负气仗义的,好命的蠢货。甚至为了她任性的心愿,不惜性命地闯去扶光宗救她出来,如果你是这样爱徒心切的好师父……”

林雪庚略一沉默,这沉默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漫长,烛火不安地跃动着。

她说道:“我不明白,既然如此,你到底为什么要选我?究竟为什么是我?”

在叶悯微的视线里,林雪庚离她有些遥远,衣裙与面容模糊在黑暗中。她看不清楚林雪庚的表情,只能听见林雪庚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那终日里淡漠而意兴阑珊的“秋娘”,终于褪去那层冷若冰霜的外壳,露出她燃烧的骨血,发出迸裂的火星声。

林雪庚的声音响起,仿佛快烧到结尾,火焰中弥漫着一层恍然的烟雾。

“如果你是我,又你会怎么做呢,万象之宗。”

叶悯微对于亲情的想象十分贫乏,更无法想象失去亲人的感受。她想起宁裕里总是攥着她的手喊小云儿的婆婆,思来想去却不得其解。

“我不知道。”她诚实道。

这混杂着尘埃与干草味道,黑暗不见天日的房间里安静一瞬。只听林雪庚的声音响起,那快要燃尽的火焰仿佛又腾起,她重复一遍:“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林雪庚这样说道。

“如果你是我,你会清理掉所有关于家人和白云阙的记忆,给自己留下一句永不与白云阙和玄海门来往的告诫,就此离开白云阙。如此你便不会伤心,不会愤怒,没有什么能再阻碍你的研究……”

“林雪庚!”

一直沉默观察形势的温辞脸色陡然一变,他预感到林雪庚要说什么,急躁地喊出她的名字。

他动弹不得,再挣扎也是徒劳,只能听她流畅地将一切合盘托出。

“因为你就是这么做的啊,万象之宗!你的记忆里没有哪怕一个亲人、师长或者朋友,甚至没有这个陪伴你五十年的梦墟主人!你把他们所有人都忘了!”

林雪庚的声音响亮而清晰,带着某种畅快的恶意在房间里回荡,温辞一瞬僵住。

寂静之中,烛火轻微地跳跃着,把温辞的影子投在墙上。他慢慢攥紧拳头,咬紧下唇,目光沉沉地一言不发。

叶悯微睁大眼睛转头望向温辞,他却没有看她。

“我的记忆里……没有……温辞?”叶悯微满心茫然,在茫然深处又升起一丝不安。

林雪庚拿起那柄“蝶鸣”灵剑,木头与冷铁碰撞声一时十分刺耳。

“万象之宗过目不忘,惯于清理无用的记忆。我看过魇兽七成的记忆,即使是应当与巫先生有关的部分,也没有出现一丝一毫他的身影。”

林雪庚走到温辞身边,她低眸瞧着他,怜悯道:“我想万象之宗一定是把巫先生作为无用的记忆,全部清理掉了吧。”

温辞眼眸低垂,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已经被咬出血丝。

林雪庚却越说越畅快,甚至嘲讽地笑出声来:“怎么,梦墟主人不想让她知道?你也觉得这很丢人吧?万象之宗利落又无情地将你丢弃,你却依旧喜欢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她于水火,甚至愿意为她赔上性命,多么可笑啊!”

叶悯微眼眸颤动,她骤然觉得不可思议、困惑,而又恍然大悟。仿佛有人一脚踹开尘封的门扉,漫天尘埃之间,过往的一切疑问从记忆里纷至沓来。

温辞无论如何也不肯告诉她,他们因何而决裂;他总是不肯相信她喜欢他,总是满怀愤怒和悲哀。

他仿佛玩笑似的,说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丢下他。

他在这些零碎的对话中所暴露出来的痛苦,忽而像是贴上她的眼睛似的,清晰得让她心惊。

只是温辞向来骄傲,他不想让她知道,他已经为她低头退让到了何种地步。

——等你想起来我,我就原谅你。

可是这并不是温辞的让步。

唯有他的永不原谅,是真的不肯释怀。

正在叶悯微怔愣之时,一直低头沉默的温辞却突然跟着林雪庚笑出声来,那笑声由低渐高,他抬眼看向林雪庚,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笑得比林雪庚还要炽烈。

他仿佛破釜沉舟,将那些难堪与痛苦燃起一把大火,苍白的脸上泛起异样的红晕。

温辞偏过头去,发间彩色的铃铛拂过面颊,他说道:“你这就觉得可笑了吗?这算什么,你知道我是如何得知她忘记我的吗?我掉进了众生识海,里面那个老头子不肯放我出来,非要我留下来永生永世替他守海。我跟他耗了三年,最后我答应他了,我说我有心愿未了,我跪在地上求他!求他放我出去一次!”

“我是为了告诉叶悯微,我喜欢她,才回到这个世上来的。”

温辞笑道:“你以为我不了解她吗?你以为我会奢望她喜欢我吗?我只是想告诉她,只是想让她知道我的心意。然后我就可以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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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不必再遵守约定,从此以后把我忘了吧。”

“只是这么一句话而已!就这么一句话!这句话我藏了多少年,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出来见她这一面的。可是我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竟然已经把我忘了,忘得一干二净。那可是五十年啊!”

林雪庚猝不及防,愣愣地看着温辞。温辞却笑得越来越艳烈,当真如割人的刀锋:“笑啊!!你怎么不笑了?不好笑吗!!”

林雪庚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那又怎么样?她下山来找我帮忙,只是说了两句话,我就又放不下她了。”

温辞分明是在嘲笑自己,但却坦荡得仿佛在嘲笑别人。

“巫恩辞就是个贱骨头,他就是喜欢叶悯微,头破血流也喜欢,永不可得也喜欢。我也看不过去,我拿巫恩辞怎么办?我杀了他吧?你杀了他吧!”

“他死之后魂魄归于众生识海,精魄不散,他就还喜欢叶悯微。最好你再毁了众生识海,大家一起去死,这世上什么都不要有,全都毁得一干二净!”

他仿佛将深埋心底的话尽数挖出,那阴暗生霉的东西终于重见天日,尽管鲜血淋漓,却也痛得痛快。

“这样才好,这样巫恩辞就不再喜欢叶悯微了!”

林雪庚眼里的嘲讽和痛苦完全被温辞所震慑,仿佛火焰被滔天巨浪所吞食。她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温辞,说不出一句话来。

温辞偏过头去,满眼嘲讽的换成了他。他靠在柱子上,眼里的刀锋凛冽:“怎么,你觉得我可怜吗?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可怜,林雪庚,你才最可怜!”

“我是被辜负了,可谁没有被人辜负过?我是受到了伤害,难道我就没有伤人无数吗?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那又怎样?我就不是我巫恩辞了吗?我仍然要想方设法逃离众生识海,我要游遍九州,去看最好的庆典社火,我仍然要学我喜欢的舞乐百戏,我仍然要活在人们的笑声之中。”

“我仍然喜欢叶悯微,我放心不下她就去帮她。我没有做过一件违逆我心意的事情,我对不起谁也没有对不起我自己。”

“可你呢?林雪庚,你对得起你自己吗?如今这般就是你想要的人生吗?现在的你就是你想要成为的模样吗?你看得起你自己吗!”

林雪庚眼眸骤然一颤,她握紧蝶鸣剑,低声道:“闭嘴。”

“看来你觉得自己非常可怜,觉得命运不公,觉得被利用被辜负,想要归罪于某人?可笑,命运难道会对谁公平吗!?”

“闭嘴。”

“你知不知道,人最可怕的莫过于自怨自艾,你从此就被打断脊梁、抽掉筋脉,终日陷在泥沼之中,汲汲于寻找自己半身不遂的原因,永不翻身!”

“我叫你闭嘴!”

林雪庚怒不可遏,一道银光闪过,蝶鸣锐不可当,划出一道斜穿温辞整个胸膛的伤口。

温辞的嘲笑终于被打断,由此吐出一口血来。

而从他口中涌出的、自他伤口中流下的鲜血,在落下的瞬间竟然化作透光的红色蝴蝶,如飘飞的枫叶漫天飞舞。

叶悯微忽然感觉到手脚一松,她的身体能够动弹了。

因为林雪庚伤了温辞,戒壁认为她选择温辞偿债。

从头到尾嬉笑怒骂,却没有看她一眼的温辞终于转眼望向她。

无数红色蝴蝶掠过他的脸庞,温辞嘴角弯起,露出计谋得逞的笑容,戏谑道:“还不快跑。”

第092章心神

自在轩的大门里传来一声巨响,继而轰然大开,门上的灯笼剧烈地摇晃,从闪烁的灯火光芒中奔出两个人,正是叶悯微与谢玉珠。

叶悯微攥着谢玉珠的手腕,与她飞快地在丛林中向山下跑去。谢玉珠头脑一片混乱,树影极速从叶悯微身上掠过,脚步声纷乱,她大师父的背影依旧镇静而可靠,但大师父抓住她的那只手分外冰凉,而且正在颤抖。

“大师父……我们就这么出来了,二师父怎么办?”谢玉珠在叶悯微身后唤她的名字。

夜风将叶悯微的发丝拂起,她戴上视石,头也不回道:“等等,温辞在跟我说话。”

温辞身上的消息珠是叶悯微以备不时之需放在他身上的,竟然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她看见温辞曲着腿靠在柱子上,戏谑地偏着头微笑。一向美丽而缤纷如彩蝶般的人,如今真的被蝴蝶所笼罩,它们振翅从他的伤口里飞出,仿佛在蚕食他的生命一般,不止不休。

“叶悯微,你刚刚怎么在发抖呢?冷静点儿,别变得不像你了。”他的语调却漫不经心。

现在温辞看不见叶悯微,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但他知道叶悯微正在注视着他。

叶悯微攥紧谢玉珠的手,她眼前树影婆娑的山林和温辞的面庞重合在一起,她因为奔跑而剧烈喘息,似乎能因此遮掩她的颤抖和轰鸣的心跳。

“长话短说,形势危急已经超出我们此前的预料,你必须要在秦嘉泽公布苍晶炼制之法前换回你的头脑,阻止他站上竞卖台。”

风声萧萧,叶悯微的脚步与呼吸声都十分沉重,在这沉重的声音中,她再次听见温辞的声音。

“好梦在你手里,你还记得我曾经说过,你可以用它来干什么吗?”

叶悯微怔了怔。

——只要我彻底放下所有戒心、向你敞开意志,你就可以用它侵入我的精神,左右我的意念,看到我所见的所有梦境,借由我使用纵梦术。

那个夜晚,大漠星河之下温辞对她说的话撞入她的脑海。

此时此刻,温辞缓缓道:“现在我就要这样做,我会对你完全敞开我的心神,你来操纵我的意念。你知道什么时候该通过我借用魇术,对吧?”

叶悯微低声道:“可是你……”

温辞低低地笑起来,他仿佛想起什么,轻描淡写道:“对了,你不是想让我原谅你吗?”

“可是你不愿意。”叶悯微终于把这句话说完。

温辞听不见她的声音,但是他似乎知道她在说什么似的。他沉默一瞬,闭上眼睛靠着柱子,懒懒道:“只要我对你有一点儿抵抗的念头,你就无法侵入我的精神。”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对你说一个不字,你可以尽情对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包括永远改变我的意志。”

他一字一顿道:“恭喜你叶悯微,你要如愿以偿了。”

谢玉珠与叶悯微终于跑出山林,踏入山下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锣鼓喧天,喜乐响彻大街小巷,无数明灯升入夜空,戴着面具踩着高跷的伶人一边舞蹈一边从她们身边走过,这正是鬼市庆贺竞卖会举办的庆典。

“今天……今天就是竞卖会了?我们竟然被关了这么久!?”

谢玉珠惊诧地环顾四周,她抬起头望向穹顶,继而瞪大了眼睛指向天空:“大师父,大师父你看!”

叶悯微随着谢玉珠抬头看去,穹顶密密麻麻的交易记录中,又出现了她的名字。

——巫恩辞将其心神赠予叶悯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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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师父……他把什么送给你了?”谢玉珠迷惑而不可置信。

叶悯微站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她沉默无言地抬头看着那行字一点点地升上顶空,仿佛在无数的交易之中游动的星辰,东升西落。那副普通的视石之上映着鬼市里腾空的烟火和明灯,她微微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抿紧。

消息珠的那一头,林雪庚一直站在温辞面前沉默不言。她终于动身,神情暧昧不明,蹲下身来从温辞身上搜出消息珠,捏在手里。

“想救梦墟主人就先来杀了我,我等你,师父。”

那枚细小的珍珠沉入黑暗之中,所有的画面连同被蝴蝶缠绕的温辞都消失不见,叶悯微的眼眸颤了颤。

“大师父……你……”谢玉珠担忧地看着叶悯微。

她唤叶悯微大师父时,叶悯微突然回过头来看向她。叶悯微的眼眸里翻涌着罕见的惊涛骇浪,仿佛她正独自站在自身的洪流之中。

这样的惊涛骇浪里,叶悯微的声音竟然很平稳。

“玉珠,你还记得我教给你的灵脉阵法吗?”叶悯微边说边把鼻梁上的普通视石摘下来,换上那副水晶视石。

谢玉珠愣了愣,她问道:“师父你是说……让戒壁与斥灵场失效的灵脉法阵?”

当初她们讨论出两套方案来破坏秦嘉泽的计划,虽然最后选取了修改缩地令这条路,但是叶悯微也一直在研究令戒壁与斥灵场失效的灵脉法阵。

研究之时谢玉珠一直在旁学习,如今那法阵已经演算出来八成。

叶悯微抬起眼睛,那双灰黑的眼眸透过水晶视石直视着谢玉珠的眼睛,她说道:“玉珠,你去戒壁下面完成这个灵脉法阵,让戒壁和斥灵场失效。”

谢玉珠瞪大眼睛,她一时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慌道:“可是……可是师父,那个法阵你还没算完……”

“我教过你演算的方法,你也学得很好。”

叶悯微拿出她记载无数算式与图画的小册子放在谢玉珠手里,她的目光沉静而笃定:“你能够把它全部画出来。”

谢玉珠拿着那册子,只觉手里的东西有千斤之重,她满眼惶恐:“师父你要把这事儿交给我吗?可是……如果我失败了,那你和二师父……”

“你可以做到。”叶悯微仿佛在做出某种承诺,她拍拍谢玉珠的肩膀,让谢玉珠混乱空白的脑海翻江倒海。

叶悯微向后退了两步,谢玉珠抱着她大师父给的册子,愣愣地看着她大师父。

叶悯微对她说道:“来不及了。我现在去找秦嘉泽,我会拖延时间,等你完成。”

“师父!”谢玉珠伸手想要去抓叶悯微,却见叶悯微转过身去,蓝色衣袖从她的手心拂过。她的师父没入滚滚人潮,跟随那戴着面具的伶人队伍,向举办竞卖会的千金楼而去。

鬼市热闹非凡,人们摩肩接踵地从谢玉珠身边经过,纷纷朝着千金楼的方向涌去,只有谢玉珠怔忡地站在原地。

那怔忡大概只有短短的一瞬,橙红衣衫的姑娘忽而攥紧了那书册。她咬咬牙扭头逆着人流而去,抬眼望向那莹莹蓝光的穹顶之下,矗立在远处,轮廓模糊的迷津戒壁。

再有一个时辰,就是秦嘉泽的苍晶炼制之法竞卖会。

自在轩内,林雪庚挥手将那颗消息珠仍出窗外,将那不染滴血,银光闪烁的蝶鸣剑归剑入鞘。

她正欲回身离开这件牢房,却听她身后的温辞再度笑出声来。

那恣意嬉笑的人懒懒道:“你还想嘲笑我?能嘲笑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林雪庚的脚步顿了顿,她并没有回答温辞,像是方才的动怒消耗了她太多力气,已经不想再多费口舌。

正当她想要继续迈步时,却听温辞漫不经心说道:“你刚刚有个地方说错了,这蝶鸣剑确实是叶悯微亲自所铸,陪伴她数十年。但是它的名字,是我起的。”

“因为我说我讨厌见血,她铸剑时便有意设计使它触血生蝶。这柄剑由我命名,雕花是我手刻,铃铛是我所系,她全由着我决定一切,这可是她此生唯一的命剑。”

——我让你所见的鲜血,都变成蝴蝶怎么样?

在那个终成美梦的噩梦里,叶悯微曾经这样跟他说过。

其实她早已经为他做过了。

失忆之后她还是和过去一样,一点儿都没变。

“我难道是个傻子吗?我难道会就这么轻易地,随随便便地钟情于某人吗?”

温辞嗤笑一声,慢慢地低声说道:“世人白骨之上生血肉,血肉之外覆皮囊,粗布麻衣、绫罗绸缎、珠翠簪缨、粉黛胭脂,层层堆叠粉饰。一眼望去眼花缭乱,分不清是人是是兽,是鬼是神。”

“但是你看叶悯微此人,只有一颗一览无余、触手可及、灼热烫人的心脏。”

即便那颗心脏并非为你而跃动,难道你能不为它震撼吗?

这样一个先日月星辰一步的天才,以她天马行空无所不能的姿态,去实现你最微小的愿望。这并不是因为她爱你,只是因为她能够做到。

可你能不爱她吗?

温辞抬眼看向林雪庚,昏暗灯火之中,红色的蝴蝶在飘飞的尘埃中飞舞,林雪庚的鸦青色的背影紧绷而僵硬。

温辞眯起眼睛,说道:“真的有人能在了解叶悯微的同时,单纯地痛恨她?林雪庚,你当真想要她的命吗?”

她以完全袒露自己的真诚的目光,奉上的东西即使不是此人想要的,都足够让人动心,让人只能咬牙切齿地爱她。就像他一样。

林雪庚没有否认,却也没有认同。她终于迈开脚步,提着灯消失在门后的长廊间,那扇门在她身后关上。

温辞看着林雪庚的背影消失在门扉之后,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他卸去一身力气,仰头靠在柱子上,在寂静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温辞唇角戏谑的笑容逐渐消失。蝴蝶围绕在他四周,他疲倦地闭上眼睛。

“今夜恐怕要热闹得厉害了。”

第093章危局

叶悯微挤过人群向那举办竞卖会的千金楼而去,路两边映出光亮的楼阁,拥挤的人群、谈笑声、鼓乐声与伶人歌声穿过她的身体,所有灯火在她的眼睛里落下幢幢之影。

还有一个时辰是苍晶炼制之法的竞卖会,而后紧接着就要竞卖林雪庚的斥灵场。

竞卖会后秦嘉泽应当会通过缩地令离开鬼市,那缩地令被她改过大概会难以发动。但是秦嘉泽若是仔细查看其中灵脉,以那颗头脑,应该还能改回来。

——你必须要在秦嘉泽公布苍晶炼制之法前换回你的头脑,阻止他站上竞卖台。

温辞的这句话在叶悯微脑海中响起之后,其他画面和声音却仿佛寻到缺口,喷涌而出,纷至沓来。

——万象之宗一定是把巫先生作为无用的记忆,全部清理掉了吧。

——我是为了告诉叶悯微,我喜欢她,才回到这个世上来的。

——可是我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竟然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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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把我忘了,忘得一干二净。那可是五十年啊!

“不要想,不要想这些。”叶悯微喃喃道。

千金楼在叶悯微的眼眸里越来越近,逐渐高耸占满她的眼睛。

她从人群的缝隙间向前而去,她尽力踏平脑海里那些嘈杂的声响,筑起高耸的堤坝。她对自己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不要回想。

然而这个可恶的脑子不肯听她的话。巨大的药柜摇摇欲坠,抽屉不断从其中落下,她只得在轰鸣声与飞溅的记忆碎片里穿行。

——我这辈子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我绝不原谅!

——叶悯微,我们相识数十年,我仍无法想象像你这样的一个人,究竟会怎样去爱人。

——恭喜你叶悯微,你要如愿以偿了。

外界人声嘈杂,熙熙攘攘,叶悯微终于站在千金楼之前,呼吸声急促。

她抬起头,目光沿着那雄伟而描金画银,雕梁画栋的楼阁一层层移上去。

她通过阿福身上的消息珠,看到她要寻找的那个人正坐在千金楼的厢房内。秦嘉泽身着紫袍头戴金冠,撑着额角仿佛头疼难忍,呵斥道:“安神汤呢?还不快给我端来!”

阿福连声道:“正在熬了,王爷您再等等,马上就好。”

叶悯微的目光顿了顿,再移向楼阁之上的蓝色穹顶。

那里正滑过无数买卖的记录。

叶悯微眸光微动,仿佛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说道:“规则……这里的规则。”

她安静片刻,然后迈步走向千金楼的大门。门口的伙计伸出胳膊拦住她,伙计笑眯眯道:“客官!您来得太晚,场子已经满了进不去啦,要不您在外面先等等,有人出来您再进去。或者等下一场?”

叶悯微看向伙计。

这个姑娘一身蓝色云纹罗裙,并不像是富贵之人,戴着一副古怪的视石,眼里一派深不见底的灰黑色。

她掏出一枚铜钱,递给伙计。

“哎呦您这是做什么,就一文钱也不能……”

叶悯微伸出手去,她手指上的金色指环与铃铛光芒闪烁,那手指指向穹顶,她说道:“我可以进去吗?”

伙计抬眼看到那穹顶上出现的文字,夸张地瞪大眼睛望向叶悯微,不可置信道:“万……万象之宗?”

即便千金楼已经人满为患,鬼市中人仍然不断朝着千金楼的方向涌去。仿佛只要离得千金楼近一些,那将震惊世人的买卖之物就能更早传进他们的耳朵,如同铜钱银子般清脆地落在他们手里。

所以谢玉珠的路途跑到一半便变得畅通无阻,越是远离千金楼人越稀少,那半个月来总是熙熙攘攘人流汹涌的渡口长桥上,竟然空无一人。

这一道橘红的身影在灯笼光芒下飞快掠过长桥,谢玉珠几乎是扑在了戒壁之下。四周寂静无声,她捧出叶悯微给她的书册,翻到画着灵脉法阵的那几页。

“接下来……从这里……”

谢玉珠寻找到那尚未完成的缺口,试图在脑子里寻找与其相关的算法,她拿起一块石头在地上画起来。

“隙积……对,这里是用隙积,灵仓……”

身后远方不断响起的烟花声与锣鼓声如同催命符一般。谢玉珠越来越紧张,仿佛灵魂脱壳看着自己行动,仿佛胳膊手指连同脑子都不是自己的。

她慌乱道:“下面应该……怎么算的来着。”

她应该记得的,她跟着她大师父演算过,她分明会算的!

谢玉珠心跳如鼓,手脚冰冷,手心出了一层细汗,滑得攥不住石头。

谢玉珠渐渐想不起来任何东西,只能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她茫然无措地抬头,却看见被她放在一边的布包。

那几个月来她从不离身的月白色绣了莲花纹的布包里,装着她的乾坤袋。

乾坤袋里有策玉师君的魇兽。

如果此刻在这里的人是策玉师君,那个见惯大风大浪的人一定不会像她这样惊慌失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完成这个阵法。

谢玉珠不由自主地看向戒壁旁边的斥灵场屏障。她想,如果她越过这道屏障,就能够放出乾坤袋里的魇兽。

斥灵场蓝色的光芒映在谢玉珠的眼睛里。

她仿佛被什么所诱惑一般,跪在地上歪斜的算式里,望着那道直入黑暗中高耸的戒壁和它旁边的蓝色斥灵场,手伸向旁边的布包。

——她这个天真娇纵、横冲直撞、负气仗义的,好命的蠢货。为了她任性的心愿,你们不惜性命地闯去扶光宗救她出来。

谢玉珠的手突然顿住。

她咬紧牙关,收回手拍拍自己的脸颊。谢玉珠低下头去看着那书册,捡起石头道:“胡思乱想什么,大师父二师父还在等我!”

当日在扶光宗,她的师父们是如何浴血奋战才争得她的自由,苍术甚至为此失去一只眼睛,她怎么能在这时候生出退缩的念头?

她能做到,是她谢玉珠能做到,不关策玉师君的事。

谢玉珠拿出叶悯微给她的雕刀,极力平息手指的颤抖,伏在戒壁之下描画起来。

迷津空无一人,而千金楼则热闹得过分。秦嘉泽掀起竹帘看了一眼楼下等待的买家们——因为他会将苍晶炼制之法广而告之,那些人也不算是买家,而是听众。

他勾起唇角笑了一声,转过头来看着这间奢华靡丽的厢房,以及站在翡翠珠帘之后的叶悯微。

“我听说万象之宗前几天落在林老板手中,怎么,林老板竟让你跑出来了?”

秦嘉泽穿过珠帘,语气充满探究:“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里厢房雅座无数,所有房间都已定满。未站上竞卖台时,没人知道谁是卖家谁是买家,可是叶悯微却准确地敲响了他的房门。

叶悯微用她那一贯平静的灰黑眼眸注视着他,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道:“我来看你履行结生契。”

秦嘉泽眸光一暗,他自上而下再从下往上打量一遍叶悯微,嘲笑道:“万象之宗如今的态度依旧如此高高在上,真是令人佩服啊。”

他背着手走到檀木椅边,坐下捧起一旁的茶,悠然道:“时至今日,万象之宗对这世道的了解还是浅薄得可怜,以为一纸结生契就能束缚住本王吗?”

叶悯微低眸凝视着秦嘉泽,她不置可否道:“是吗?”

秦嘉泽仿佛真觉得叶悯微可怜又可笑,他以一双布满血丝却轻蔑的眼睛望着叶悯微,说道:“本王来教教万象之宗这世间的道理。”

“您以为将灵器灵脉与苍晶炼制之法公诸天下,纷争就能由此而止,人人都能拥有苍晶与灵器吗?”

“东西不能凭空而造,苍晶有原料,原料需开采矿藏,而矿藏可以被控制。律法一旦颁布,便可将私采者处以极刑,私造灵器者便如私藏兵甲,满门抄斩。这些还只是最表面上的东西。”

“您以为天下最强大的力量是灵脉,术法或者灵器吗?当然不是,天下最强大的力量是权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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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嘉泽站起身来,他走到叶悯微面前,盯着她的眼睛戏谑道:“您以为灵器之乱乃至于今日,人们在争夺的是什么?朝廷、仙门、灵匪,他们向往的真是术法灵脉吗?他们争夺的是可以居于他人之上的权力,这就是人世啊!”

叶悯微眸光微动,她只是看着秦嘉泽充满狂热的眼睛,并不说话。

秦嘉泽觉得今日的叶悯微看起来有些不同寻常。

万象之宗自然是个波澜不惊,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怪人。不过上次地宫那一面,她的平静十分轻松自在,而今日她的平静背后,似乎坠着些分外沉重的东西。

秦嘉泽探究地看着叶悯微,只觉得对方已经失却一切,不过是在垂死挣扎,不免多了几分嘲弄之意。

“至于结生契,想要绕过结生契的方法太多了,譬如今日。”

秦嘉泽指着门外人头攒动之处,在叶悯微耳边低声说道:“本王自然会如约把苍晶炼制之法在此公布。可是你以为今日听到此法之人,有几个能活着离开鬼市呢?”

而在遥远的迷津,谢玉珠已经在戒壁之下画出大片复杂而规律的阵法图案。她尽力摒除杂念,只当叶悯微还在她身边陪着教她,按照回忆里那些数术一一将阵法补全。

谢玉珠扬起手中的雕刀,她终于完成一半阵法,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斥灵场以戒壁为界,现在只要越过斥灵场,去戒壁正面底下画完另一半就可以了。

谢玉珠终于露出了笑容,她擦擦汗站起身来,拿起她的东西正要踏出斥灵场,脚步迈出那蓝色屏障时却停住。

谢玉珠突然察觉到,氛围有些不同寻常。

迷津的渡船何其繁忙,即便是如今所有人都集中在千金楼附近,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内,迷津也不该一直没有新的渡船靠岸,没有客人踏进鬼市。

谢玉珠被某种不祥的预感所笼罩。她紧贴戒壁,努力睁大眼睛,终于在迷津之外黑暗的水面上,依稀看见了人影。

从她看见第一个人影开始,她便意识到那是隐藏在黑暗里,悬于水面上无边无际的人海。

一道烟花从遥远的千金楼中升空,将黑暗照亮,短暂地点亮谢玉珠的视野。那一刹那她看见道袍与甲胄交相辉映,如同无声的黑色山峦,沉沉地压在水面之上,逼视着这座岛屿,这个渡口。

“仙门……太清坛会……朝廷……军队……”谢玉珠面对这千军万马,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她手里的雕刀掉落在地。

“发生了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她脑海里浮现出此前温辞疾言厉色赶她们离开的样子,欲言又止的神情。谢玉珠只觉得呼吸滞涩,被巨大的恐惧与惊慌所笼罩。

怎么办,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谢玉珠看向身后高耸的戒壁,思绪混乱中心生绝望。

这个时候她真的可以完成阵法,让戒壁与斥灵场失效,破坏不杀不伤的禁令吗?

如果她这么做了……那么鬼市会怎样?

第094章选择

“都什么时候了,姑娘怎么还在这里清点宝库呢!?”小梅站在云烟阁金碧辉煌的宝库之外,焦急地探头看向门内的林雪庚。

从自在轩出来之后,林雪庚便一言不发地来到云烟阁的宝库。她竟然在这个时候,突然拿起算盘开始清点她所积攒的财宝们。

这宝库内财宝数目繁多品类各异,鬼市中物品的价格又日有起伏,以至于每日的总值都不尽相同。

林雪庚在那堆积如山的财宝中缓步而行,金银闪烁将她的面目映照得雪亮。她手指拨下算盘珠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外面已经兵荒马乱了吧。”

林雪庚的语气平淡,仿佛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绝大多数鬼市入口都已经被强占控制,斥灵场外已经围了不知多少人,恐怕他们是为了今日要公布的苍晶炼制之法和您的斥灵场来的!”小梅语气焦急万分。

林雪庚点点头,敲着算盘问道:“那你的父母都还安好吗?”

小梅焦灼的神情骤然一顿,她惊诧地瞪大眼睛,有些无措道:“我……已经把他们安排到了安全之地。”

“他们没有认出你来吗?”

“我才不会认他们!”

“那你还救他们干什么?”

林雪庚这句话问出来,小梅便没了言语。她因心事被戳中而尴尬,那尴尬又被疑惑所取代。

如今的情形可谓是十万火急,她的主人却还在此处优哉游哉地清点宝库,既没有去准备竞卖,也没有准备逃离,实在是匪夷所思。

小梅攥着门边,焦急道:“姑娘,姑娘要不要去问问秦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秦嘉泽先抛出竞卖的噱头又临时变卦,不就是等着今日吗?二桃杀三士,他巴不得仙门与卫渊为苍晶炼制之法,争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姑娘,那我们……”

“真没意思,这里里外外是谁的鸿图霸业,是谁的利欲熏心,谁胜谁败,谁生谁死,我都不关心。”

林雪庚的语气漫不经心,她一边说着一边拨下最后一颗算盘珠子。

她喃喃道:“竟然是最接近一万万两的一次,只差三文钱。”

小梅大感迷惑,只见她的主人不紧不慢地低下头,看向挂在腰间的蝶鸣剑。

那篆刻精美博局纹样的剑柄处,垂下三颗银铃铛与一串以红绳串起的五帝钱。

林雪庚伸手拆下剑柄上的红绳,五枚铜钱纷纷落在她手中,她从中分出三枚来,往那金光夺目的财宝堆里一扔。

那三枚铜钱划出饱满的弧度,在玉碟子里错落地倒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伴着铜钱落地的声音,林雪庚淡淡道:“十五年,终于积攒够一万万两了。”

林雪庚从前听她娘说,这串五帝钱是给她起名的贵人留给她的信物,她便将它系在魇兽所赠的蝶鸣剑上。它跟随她这么多年,竟然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她将算盘放在桌上,转头对小梅说道:“我宝库里这些东西,一半归你。”

小梅目瞪口呆,她手足无措道:“给我?一半也值五千万两呐!姑娘,这可是能买下半壁江山的钱财,您在想什么……”

她眼看着林雪庚十五年来,如同这天下最爱财如命之人,用心经营鬼市才取得堆积如山的财富。而今日林雪庚却如此轻描淡写地把这些钱财全给了出去。

仿佛她这十五年只为了这一日散尽钱财。

“你那双父母都是贪得无厌之辈,你可以买个店送给他们,但是不要给他们钱。从右边第一间厢房那扇门就可以离开鬼市,从此以后你便自由了,梅秋娘。”

林雪庚喊出小梅的全名,在她惶恐不安的目光中说道:“至于剩下的五千万两银子,留给我的师父叶悯微……”

林雪庚将宝库的钥匙交到小梅手上,继续说道:“等她杀死我之后,你再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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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梅慌乱不已,她颤声问林雪庚道:“姑娘!你要做什么?”

林雪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仿佛想起什么,说道:“对了,那个昏迷不醒的家伙你也接回来了吧?”

她拍拍小梅的肩膀,越过她走向楼阁的深处:“我去看看他。”

这真是个大喜之日,天缘凑巧。

林雪庚想,今日她终于迎来了她的死期。

千金楼因密不透风的人群而闷热,人们还围着那竞卖台,兴奋地吵吵嚷嚷,浑然不知鬼市之外的危险正在步步逼近。

而搅弄风云者在奢华的厢房里悠悠坐下,秦嘉泽抚摸着手上的扳指,露出高傲而玩味的笑容,说道:“当然,若尊上肯讲明一些事情,本王也可给尊上指一条生路。”

这厢房正中站着的蓝衣女子身形挺拔,她因秦嘉泽所说之事而若有所思,却并不惊慌。她盯着他的行动,目光落在秦嘉泽身后的滴漏上。

离竞卖会开始还剩一刻。

叶悯微说道:“你是不是想知道,你为何时常因我的头脑而痛苦难忍?”

秦嘉泽神色一冷,冷然道:“你果然在易生术上动了手脚。”

“易生术并无纰漏,这是我的头脑本身的问题。它本身就难以驾驭,即使是对我来说也是一样。”

——万象之宗过目不忘,惯于清理无用的记忆。

林雪庚的嘲笑声响起,牵扯起埋于深处的其他思绪,它们蠢蠢欲动意欲伺机而上。

叶悯微闭上眼睛稳固心神,只一瞬又睁开。

她听见珠帘晃动声,睁眼之际便看见阿隆捧着一碗浓稠的药汁匆匆而来。阿隆低头小声跟秦嘉泽禀告几句,那碗药便被放在了秦嘉泽手边的桌上。

药汁上飘出白茫茫的热气,正是她方才通过消息珠所见的安神汤。

她正在等这碗药。

秦嘉泽不觉有异,他眯起眼睛,似笑非笑道:“尊上对这颗头脑的了解不至于此吧?不如爽快些都告诉本王,本王只等你到竞卖开始前,时间所剩无几啊。”

叶悯微看着秦嘉泽端起药碗。

那深褐色的液体在雪白的瓷碗里倾斜,涌向他的嘴唇,他的喉咙上下滚动,药汁便被吞咽进他的身体。

一口,两口。

叶悯微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她说道:“我听说鬼市的规则里,无物不可交易,损伤财物者必须等价偿还。”

秦嘉泽挑眉看向叶悯微。

叶悯微继续陈述道:“身体亦是财物,损伤即便并非有意也必须赔偿,如何偿还由债主而定。”

秦嘉泽皱起眉头,忽生不祥预感。

“你手里的安神汤,以毒性麻痹头脑来安定思绪,从而减缓头疼。”

叶悯微抬起手,那戴着金指环与铃铛的手指向他,哗然作响。

“但那是我的头脑,你在毒害我的身体。”

秦嘉泽脸色陡然一变,那药碗里的药汁已经见底,放下已全然来不及。

他拍案而起,怒不可遏道:“你在说什么?易生术已经交换过……”

然而在秦嘉泽话音未落时,屋外的穹顶上便显示出新的交易记录,万象之宗的名字再次出现,屋外的宾客们议论纷纷。

人声鼎沸中,叶悯微的声音响起,便如曾经林雪庚跟她说的那样,声音平稳却如平地惊雷。

“秦嘉泽,我要你的自由。”

秦嘉泽手里的药碗应声落地,摔得粉碎。只听扑通一声,他竟然僵硬地径直跪倒在地,动弹不得。

周围的仆役侍从大惊失色,大喊着“王爷!王爷!”,他们围上叶悯微却又碍于戒壁规则,不能动她一个指头。华丽的厢房内满屋混乱,惹得走廊上的人都要伸头朝此处看几眼。

秦嘉泽抬起头来,他的衣服被褐色的药汁所浸染,狼狈地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叶悯微。

只见叶悯微在仆从包围中,旁若无人地开出一条道来,迈步走到他面前。

她蹲下来,注视着他的眼眸说道:“虽然我对人世的规则并不了解,但我刚刚学习过鬼市的规则。”

“我认为那是我的脑子,你也这么认为,既然我们已经达成了一致,戒壁自然会承认那是我的东西。”

“如今你欠我的债,你无法走上竞卖台,也无法离开鬼市。”

秦嘉泽恼羞成怒,他僵硬地直着身体大笑道:“哈哈哈哈,尊上不会以为耍一点小把戏就能万事大吉了吧?不过是偿还一点点毒性损伤,你能控制我多久?一盏茶?一炷香?不过是垂死挣扎,白费力气罢了!”

“只要我不愿意,易生术也不能交换我们的头脑。叶悯微,你何必与我虚耗光阴,自寻死路?”

叶悯微望向她手上的金指环与铃铛,它们精致繁复,色彩绚丽,有独属于那个人的花香气味。

她伸出手晃了晃,坦然道:“如果它让你生不如死,你自然会愿意的。”

而另一边的迷津渡口,谢玉珠却已经濒临绝境,走投无路。

她心跳如鼓,紧贴在戒壁之侧,望着未完成的半个阵法不知如何是好。

那黑色的山峦压过来,几个黑影朝迷津而来,从黑暗中显出身形,正是穿着白云阙道袍的修士。

谢玉珠踉跄向后几步,没入斥灵场之中。

只见那三个修士落在戒壁之前,其中有两个道长白须白发,看起来已经有些岁数。其中一位白发道长说道:“策玉师君?您缘何出现在此处?”

谢玉珠攥紧了手里的布包,意识到这几个人从前曾见过策玉师君,他们把此刻容貌相同的她,当成了策玉师君。

“我……”谢玉珠犹豫道。

“您竟然为了此事出关,若是您已经出关,也该提早知会我们一声。”另一位年长的修士说道。

谢玉珠听见自己强装镇定的声音。

“你们如今包围鬼市意欲何为?”

年长的修士们露出疑惑神情,而年轻的那个口无遮拦道:“自然是剿灭灵匪,阻止苍晶炼制之法散播。”

谢玉珠呼吸一窒,六神无主,她想若她不能及时完成法阵,那她大师父二师父怎么办?

可她完成法阵,这鬼市里的人,还有她大师父二师父就能活吗?

“策玉师君?您是怎么了?”白发道长狐疑地望着她。

谢玉珠望向手里的布包,若她是真的策玉师君,是所有仙门敬重的仙门领袖,即将主持太清坛会的宗师,他们会不会听从她的号令?

策玉师君能不能力挽狂澜,保所有人平安无事?

可是等她变回了策玉师君……还会站在她大师父二师父这边吗?她听说自己与大师父有旧怨,她不会借机伤害她大师父吗?

谢玉珠思绪混乱,攥着布包的手簌簌发抖,那已经生疑的年长修士伸出手来,对她道:“师君,先离开此处……”

正在那道长伸出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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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玉珠面前却出现一个被灰烬缠绕的黑衣身影,径直撇开那道长的手臂。

风声烈烈,灰烬遮天蔽日。

“几位道长认错人了。她是在下的朋友,并非策玉师君。”

那个人的声音含有熟悉的笑意。

几位道长纷纷大惊失色,厉声高呼,拔剑出鞘。远处黑压压的人群似乎开始躁动起来,甲胄与道袍交织,谢玉珠已经听不分明。

那在灰烬之中衣袂飞扬的男人回过头来,斥灵场的莹莹蓝光照亮他的面目,深邃而浓烈的眉眼,似笑非笑的神情,深不见底的双眸。

正是谢玉珠最喜欢的那一副面容,他勾起嘴角,说道:“是吧,谢小姐?”

“……卫渊?”

谢玉珠怔怔地望着卫渊,一时间茫无头绪。

这是谢玉珠第一次看见卫渊的吹烟化灰术,弥天盖日,他竟有如此繁多而强烈的珍爱之物已化为灰烬。

卫渊的目光望向地上的雕刀法阵,移向谢玉珠手里的布包,再转回谢玉珠波澜不定的眼眸里。

他微微一笑道:“谢小姐,你尽管继续做你要做的事情,至于后果……”

卫渊织金的发带在飘飞的灰烬之中穿过斥灵场,拂过谢玉珠的手臂,他指向自己,笑意盈盈。

“后果由我来承担。”

谢玉珠凝视着他,心神颤动,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能承担吗?”

“绝不会令谢小姐失望。”

卫渊的声音沉着而笃定,于迷津回荡。顿了顿,他似笑非笑道:“谢小姐,你不相信我吗?”

谢玉珠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卫渊,他实在不是一个好人。

林雪庚的声音突破混乱在她脑海中回响,那些故事犹在耳边。

卫渊上前一步,俯下身来直视她的眼眸,笑意隐匿进深处,隔着那道薄薄的蓝色屏障,他深邃的眼里映着她的迷茫。

他一字一顿道:“谢小姐,愿意相信我吗?”

这是卫渊,卫渊是个惯于算计一切,利用一切的危险之人。

谢玉珠深吸一口气,她攥紧布袋的手忽而一松,她弯下腰去捡起地上的雕刀,一步跨出斥灵场之外。

橘红的裙边旋转,谢玉珠面对戒壁跪坐在地,在地上继续刻画那复杂的,将令戒壁与斥灵场失效的法阵。

“你要是敢骗我……我就真的变回策玉师君杀了你!”谢玉珠咬牙喊道。

她身后传来卫渊的笑声,谢玉珠伏在被灰烬保护的狭窄地带里,跪在她孤注一掷的,等待她完成的阵法之上。

第095章拨云

在混乱的迷津以及喧嚣的千金楼之外,山林间的云烟阁却安静得过分,长长串起的灯笼从最高一层垂下直到地面,映照得楼阁明亮而绯红。

万籁俱寂之中,林雪庚正坐在阁中一间房内。她在桌边撑着额角,漫不经心地摆弄着两枚铜钱,说道:“到今日还不醒吗?原本打算等你醒来卖给姓秦的赚一笔,谁知道反倒在你身上费了那么多好药。”

若苍术能听见大概就会发觉,林雪庚这话说了十几遍,照看他半个多月,却依然给他灌好药,依然没把他交给秦嘉泽。

锦被之下的男人闭着眼眸,寂静无声,放在被子上的那只手臂瘦削苍白,爬满朱红色的奇异伤痕。

所有的鬼市入口都已经乱作一团,大漠里的客栈也不例外。在混乱开始前林雪庚就让小梅把苍术接进云烟阁里,才令他幸免于难。

有时候林雪庚也觉得,她对这个素昧平生的家伙未免过于优厚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优待苍术,难道她已经寂寞到要对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自说自话的地步了吗?

林雪庚目光从苍术身上移开,越过烛火,慢慢转到桌边的漆木包金柜子上。

她沉默片刻,伸手从柜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块折好的手帕,竟真的开始对这个家伙自言自语起来。

“到最后烟杆都毁了,也没有试试它是什么味道。”

那帕子包着的烟叶干燥纤细而卷曲,散发出浅淡辛辣的香气,正是在胡杨里叶悯微光明正大给她的“贿赂”。

——你看叶悯微此人,只有一颗一览无余、触手可及、灼热烫人的心脏。

烛火在林雪庚的眼眸中摇曳,梦墟主人的评价跃入她的脑海。

林雪庚拆开手帕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摇头道:“一闻就不对,烧起来味道怎么会好?”

——这是贿赂,想拿来讨你开心的东西。

——若你觉得好,我再教你怎么做,并不很难。

林雪庚有些出神,她慢慢收紧手指,将被丝帕包裹的烟叶握在手心,苦笑道:“教我什么呢,师父,你已经教给我足够多的东西了。”

那令所有人垂涎的知识,足以颠覆她的命运,让她看清世道的荒谬绝伦与人心贪欲,助她手刃仇敌,也推她坠入深渊。

一场仇恨的大火烧得轰轰烈烈,烧尽她赤红眼眸所见的所有凶手,大火席卷过后,她在血泊里终于看见了最后一个凶手。

那正是她自己的倒影。

林雪庚望着躺在桌子上的蝶鸣剑,银白的剑身上映着她的双眸,她喃喃道:“你说我到底是愤而复仇洗雪冤屈的勇士,还是失却理智的刽子手呢?”

她总是想起一些惊恐又迷惑的眼睛,它们层层叠叠地映在她的噩梦之中,分不清属于哪一个人。

她想,那些挡在她的路上,死在她手中的白云阙师兄、师姐、师弟与师妹们,他们有多少人知道她的身世?多少人是在瞒她骗她,有没有人其实是真心待她?

被她灭门的玄海门,那些人里面又有多少参与了屠镇之事?有些弟子甚至刚刚入门修行,他们真的有任何过错吗?

时间愈长她的迷惑就越深刻,记忆渐渐变换模样,仇恨褪去恐惧涌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究竟无辜的是谁,该死的又是谁?

“如果你能在一直陪在我身边,给我指一条路就好了。你是怎么做师父的?至少在那时候,你不能抛弃我啊。”

林雪庚将那烟叶包好,重新又放进袖子里,她的声音平淡,仿佛在说一些已经过去的往事。

那时她杀出一条血路离开白云阙,双目所见的一切彻底颠倒,尽数化为肮脏的利益交换与恶臭的鲜血,她失去所有,连自己是谁都看不清楚。

倾盆大雨之中她只剩下一身血迹斑斑,和她的魇兽。

然而魇兽也转身而去。

只余她在这世上茕茕独立。

“你厌恶我吗?既然厌恶我,就应该早点抛弃我啊。”

魇兽有一千个理由弃她于不顾,但这一千个理由的成立,只在她被愤怒冲昏头脑,决定血债血偿以前。

它没理由寸步不离地保护她,在她杀人时袖手旁观,在别人意欲伤她时针锋相对,任她为所欲为地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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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杀上白云阙,血流成河后全身而退。

它没有理由庇护她这一路,眼睁睁看着她成为彻头彻底的疯子和刽子手,再将她抛弃。

如果厌弃她就该让她被自己的仇恨所焚烧,在这场复仇中与仇敌同归于尽,那她才是死得其所。

或者在她被仇恨冲昏头脑前,阻止她。

这才是一个师父该做的事吧。

烛影悠长,满室寂静,林雪庚的影子仿佛凝固在墙壁上的水墨画卷。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雪庚抬眸望向床上沉睡的苍术,语气仿佛在揶揄自己。

“或许她也并没有把我当成徒弟。什么拜师,什么弟子,什么看重,不都是那群尊者骗我的吗?我被骗了,她也被骗了。”

林雪庚见过叶悯微大部分记忆,对她来说魇兽就是那个人,那个人就是魇兽,那是她的师父。

但是对于叶悯微来说,她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一切愤怒与怨恨只是无妄之灾。

“不过是个骗局,从一开始就是,我只是恰好被这个骗局所毁灭而已。”

林雪庚沉默良久,她问道:“是这样吗?”

她不知道在问谁,也不知道谁能回答她的问题。

时至今日,她大概是既不能放弃仇恨,又不能接受仇恨的代价,仅此而已。

窗外忽有骚动,那人群的议论声如沸水般由小变大,竟然穿越山林,从千金楼一直沸腾到云烟阁。

林雪庚瞧了滴漏一眼,便起身走到窗边。她撑着窗框极目远眺,竞卖的时刻已至,烟花却迟迟不放,千金榜也未有新消息。

看来是秦嘉泽遇到麻烦,没法站上竞卖台了,多半是被叶悯微拖住的。

“正好,省得我再去卖斥灵场了。”

林雪庚眼里映着人流熙攘,万街灯火,高高低低色彩鲜艳的招牌,还有那莹莹蓝色的斥灵场穹顶。

她偏过头,淡漠道:“今日之后,鬼市又会怎么样呢?”

当年她流落到鬼市时,便是听信了一个老者的狂言才留了下来。

那老者指着这满山的楼阁与红灯笼,不绝于耳的金钱声响与疯狂的欢笑悲泣,对她说这是世上最物欲横流之地。

鬼市中人没有人会想死。

他说当她挣得白银万万两,坐拥豪舍美器,珍馐佳肴,绫罗绸缎,享之不尽用之不竭,自然会纵情享乐,但求长生。

浑浑噩噩、心存死意的林雪庚被那老者的笃信所触动,她想若是她赚到一万万两会如何?

这金银财宝究竟是怎样的好东西,让世人趋之若鹜?她会不会有朝一日真的能忘却一切,但求长生。

现在想来,老者大概是觉得她不可能赚到一万万两银子,才敢夸下海口。

这些年林雪庚让鬼市凭借灵器富贵数十倍,看着众人因令她坠入深渊之物而狂热欢喜,看着宝库里的财富日益堆积成山,心里却再生不起一点热念。

她没在最恰当的时候死去,于是余下的所有时间,都变得尴尬起来。

她每日敲打算盘,仿佛只是在数着日子等待她可以放弃的时刻。

不过好在她终于为自己找到能够了结这一切的最佳人选。

仙门有资格杀她吗?当然没有。她有资格杀了自己吗?似乎也很勉强。

唯有她的师父叶悯微来动手,名正言顺,她才能从这荒唐的人生中恰如其分地安息。

林雪庚回过身来,把她那从剑穗上拆下来的五帝钱中,还剩余的两枚拿出来塞进苍术的衣襟里。

他太瘦了,衣襟里只能摸到他的骨头,但皮肤却是温热的。

“送给你了。”

林雪庚说道:“这是古铜钱,别觉得两文钱寒酸,它们也曾是我的宝贝。”

她抬手之时,手腕却被攥住了。

林雪庚看着紧握自己手腕的那只干枯苍白的手,她若有所思道:“每次来你都要抓住我吗?”

这次他似乎格外用力,胳膊细微地颤抖着,仿佛付出了极大努力,但是力道仍然轻飘飘的。

林雪庚坐在苍术的床边,她握住他的手,问道:“你醒了?”

此时此刻的千金楼内,所有客人都因卖家迟迟未出现而心生疑虑,交谈疑惑之声沸沸扬扬,他们说着能开千金榜定然是过了千金榜的检验,应当不会有假,为何人现在还不出现。

而这卖家正被叶悯微控制在厢房之中,与她怒目对视。

秦嘉泽跪倒在地,而叶悯微蹲在秦嘉泽面前。他们被秦嘉泽的那些仆从包围着,人进来太多秦嘉泽便嫌眼晕受不了,人不围过来又被秦嘉泽怒骂。

这导致他们被团团围住,仆从们从却又为他们开辟出足够的空间,一个个跃跃欲试又不知道能做什么。

秦嘉泽逐渐感觉到自己的手脚松动,仿佛戒壁所判定的赔偿即将要付清,他盯着叶悯微,笑道:“尊上,赔偿就要付清了,您又打算做什么?”

叶悯微瞧了一眼窗外仍然莹莹发光的蓝色穹顶,转回目光看向秦嘉泽,她说道:“你似乎通晓并擅长摆弄人世的规则,诸如你说的权势、人心此类。既然你喜欢此道,为什么又费尽心力地占用我的头脑?”

他得到那缩地令,甚至都没有自己多加修改,对斥灵场也没有研究的兴趣,而是交给林雪庚来避过斥灵场。

“听说你从小就向往修道术法,其实你向往的也并非修道术法,而是另一种权势吧?你并不是真正地喜欢研究术法灵脉、苍晶灵器,你甚至并不真的喜欢这个脑子,不然也不会找不到妥善使用它的方法,只能任它折磨你。即便如此,你还是想要留着它吗?”

秦嘉泽勾唇一笑,他轻蔑道:“万象之宗如今失去一切沦为普通人,开始后悔当初换脑子给我了吗?”

叶悯微瞧着他片刻,说道:“其实现在我也没有那么想要换回这个脑子。”

“那您为何不放开我?”

“但是我需要它,而且也不能放过你。”

叶悯微话音刚落,秦嘉泽便感觉身体彻底松懈。戒壁判定的偿还时间已过,他脸上涌上欣喜神色,正伸展腿脚打算从地上起身。

周围却突然传来巨大的喧嚣声,不同于刚刚的议论纷纷,那是惊惶的呼喊与尖叫,如滔天巨浪翻涌而来。

秦嘉泽抬眼之时便看见蹲在他对面的叶悯微,她鼻梁上那副水晶视石涌起蓝色的光芒,复杂的数符瞬间跳跃其上。

叶悯微灰黑的眼眸在那副水晶视石之后凝视着他,只听外面有人高呼:“老天爷啊!斥灵场!斥灵场正在消失!”

遥远的迷津处,戒壁之下的谢玉珠大汗淋漓,脱力地坐在蓝光四溢的阵法之中,雕刀从她手中滑落在地。

她仰起头顺着高耸的戒壁看上去,一直望到那逐渐破损消失的蓝色穹顶,眼眸莹莹发亮,她喃喃道:“我做到了……大师父。”

厢房之中秦嘉泽面色大变,起身欲去拿桌上的盒子。叶悯微腕上万象森罗散落旋转,树藤生长而去绞碎木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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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其中的缩地令送到叶悯微手上。

房内摆设东倒西歪,仆从全被掀翻在地,叶悯微一手把秦嘉泽按在了椅子之上。灰烬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她拿出易生术的罗盘,其中指针飞速旋转。

秦嘉泽惊诧地仰头看她,难以置信道:“你……怎么可能……连戒壁也……”

“把我的头脑还给我。”叶悯微干脆利落道。

“绝无可能!”秦嘉泽气恼地怒吼,双目充血。

叶悯微伸出手去,那戴着“好梦”手串的手便搭在了秦嘉泽肩膀上。她在脑海里感觉到温辞的存在,那对她全然敞开不设防的另一个灵魂,他的声音与她的声音仿佛同时响起。

“你要用这过目不忘的脑子,看看方圆百里所有人的噩梦吗?”

她手腕上的铃铛忽然响起清脆的声音,如同急促的落雨。叶悯微听见无数梦境的声音,宛如万千人在她耳边絮语,低沉模糊如诵读佛经。

而噩梦们从中清晰地腾起,如同洪流般诡异可怖地涌进她的眼睛,涌过她的身体,向秦嘉泽涌去。

瞬息之间遍览上百梦境,她从前那颗被迫过目不忘的脑子绝不能承受,将因此而崩溃。

这是她之前与温辞说好的方法,不过那时她以为施术者是温辞,而此刻施术者竟然是她自己。

秦嘉泽瞬间身临无数噩梦之中,他睁大眼睛,双目更加赤红,茫然失焦,仿佛整个人溺于水中奋力挣扎,痛呼道:“不……不!!!”

梦境极速变化而扭曲,秦嘉泽目眦欲裂,从胃里反上呕吐之声,痛苦不堪。叶悯微于梦境之中举着易生罗盘,问他道:“你愿不愿意与我交换头脑?”

“不……不……”秦嘉泽的眼睛里竟渗出血来。

“你把头脑给我就不会再痛苦。”

“不……不……”

“把你的头脑给我。”

秦嘉泽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他奋力摇头,睁着眼眸状若疯狂,终于崩溃道:“拿走!拿走!滚!全都滚!!”

“快把这个脑子拿走!”

一瞬间叶悯微手里的易生术罗盘散发出刺目的蓝光,秦嘉泽骤然从噩梦中脱身,目光散乱,蓬头散发,衣衫凌乱地落在地上。

蓝光褪去,叶悯微告别那自由散漫的头脑,仿佛看见高耸入云的巨大药柜又立在了她面前,与她沉默相对。

叶悯微后退一步,捂住嘴差点呕出声来,她的脑子被秦嘉泽折腾得不轻刚刚又遭她毒手,余韵犹在,晕得她几乎站不稳。

“怎么可能……斥灵场和戒壁……林雪庚居然会帮你?”对面之人失魂落魄道。

“不是林雪庚,是我自己算出来令戒壁与斥灵场失效的阵法。”

“不可能!!”

叶悯微抬起头,晕眩的视野里看见一双血红的眼睛,秦嘉泽被他的侍从扶起,却向她而来,怒道:“你没有了那颗头脑,怎么可能再想出来如此复杂的灵脉阵法!!”

叶悯微望着他,说道:“你的头脑虽然转得慢了些,也是够用的。”

秦嘉泽目光一颤,仿佛茫然不解。

叶悯微继续说道:“秦嘉泽,这些年你都在干什么呢?”

他既想做她又想做他自己,结果变得面目滑稽,谁也做不成。

她抚着心口直起身来,对秦嘉泽说道:“秦嘉泽,试验结束了。”

秦嘉泽蓬头散发地低着眼睛,在叶悯微打算拎起他时突然诡异地笑出声来,他骤然抬头看向叶悯微,说道:“尊上总是这么高高在上,仿佛知晓一切。”

从他儿时在昆吾山上传下声音,拒绝他的求教时,便是如此。

“那尊上可知道,伴您左右的那个苍术,究竟是谁吗?”

叶悯微了然道:“他是先皇一朝的神相。”

“是!却又不是!哈哈,您果然对他一无所知。我近来翻阅前朝史册,这才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与姓名。”

秦嘉泽盯着叶悯微,笑意扭曲,一字一顿道:“尊上知道吗,他也姓叶。”

“你本名叶云川,而他姓叶名麓原。”

“他叫叶麓原,他是你们叶家最后一个星官,鼎鼎大名弑君投诚的乱臣贼子,也是你的双生兄长!”

第096章兄长

叶悯微一瞬瞪大眼睛,晕眩的世界中秦嘉泽的面目扭曲,声音刺耳。

这话语实在是匪夷所思,荒谬至极。

她摇头道:“苍术怎么会是……”

她说着说着,脑海中的柜子却突然抖落出一些记忆,流民营里被白布缠绕的瘦削男人一贯神神叨叨又嘴碎,揣着袖子笑意盈盈,语气慵懒。

——我们假扮兄妹,可你叫云川我叫苍术,听起来不大像是一对兄妹啊。

——那要怎样才像兄妹?

——嗯……我该叫麓原才是,云川与麓原。

那时苍术说得十分流畅,仿佛这个名字他曾说过无数遍,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睛弯起。

——所谓云川是银河在天,所谓麓原为原野在地。若星坠地,平野载之。

叶麓原,叶云川。

叶悯微的声音一顿,眼眸逐渐睁大,疑问变成了陈述:“……他是……我的哥哥。”

哥哥这个陌生的词从她的口中说出来,仿佛投石破冰,羁鸟出笼,怪异得让人无措。

不容她思考,秦嘉泽的嘲笑声便响起,声音高亢而疯狂:“你们既然是双生子,应当十分相像,万象之宗却连自己的亲哥哥都认不出吗!?”

顿了顿,秦嘉泽满怀恶意道:“啊……对了,你遇见叶麓原的时候,他的容貌已毁了啊。”

叶悯微张张嘴又闭上,眼眸中映着视石荧光,入陷风暴般剧烈颤动。

云烟阁中,秦嘉泽所指控的那位叶悯微的兄长,正躺在床上沉睡。

苍术已经睡了太久,脸色在烛火映照之下呈现出浅浅的绯红,不知是血气有所恢复,还只是被灯火所染红。

他身着白色单衣,衣袖下瘦削的手臂悬空,在被子上落下一道细瘦的影子,手与林雪庚的手松松交握。

这人睡着时的模样总是十分端正清贵,谢玉珠曾跟作为“秋娘”的林雪庚说,苍术睡着的时候和他醒着的时候仿佛两个人。

不过林雪庚没见过他醒来的样子。

她低眸端详此人片刻,轻声说道:“如果你脸上没有伤痕,也没有病痛,长相应该十分英俊。”

就像她所梦见的那样,清隽优雅、气质出尘。

这个家伙还是没有醒来,不过他的苏醒似乎迫在眉睫。他紧皱眉头眼睫颤动,身体的挣扎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握住她手的力道前所未有之重。

林雪庚伸出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胸膛上,他的心跳十分急促,透过皮肤在她的掌心跳动。

“你求生意志如此强烈,看来你很喜欢这人世,有想见之人、想做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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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也有人在等待你醒来。”

顿了顿,林雪庚轻叹一声,说道:“真让人羡慕。”

林雪庚听得屋外传来惊呼之声,人群骚动声如惊涛拍岸,从远处朝云烟阁席卷而来。她抬眼望去,从窗户中看见逐渐落下的斥灵场,蓝色慢慢融化于无边黑夜之中。

“不愧是万象之宗啊。”林雪庚笑道。

若是叶悯微来拖住秦嘉泽,那此时此刻完成阵法的,就该是那个不曾被任何人抛弃过的、好命的蠢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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