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吧。”
如若不然她也不会放着好好的谢家六小姐不做,缠着要拜她两位师父为师,跟他们一路历经波澜以至于今日。
曾几何时她的毕生梦想就是脱离谢家大宅,去见大千世界,浪迹天涯。
如今天地广阔,她的归途却只狭窄一线。
“由婴孩重活一次,到底还是同一个人,谢小姐果然和传闻中的年少策玉十分相似。”
卫渊仿佛玩笑般说道。
谢玉珠沉默片刻,转回头来看向卫渊。
桌上的灯笼中光芒摇曳,来自天上城的光明将天空也映得明亮,星辰皆隐匿不见,唯有夜色无边。
四周纱幔随风飘扬,卫渊的笑意浅浅似真似假。
“看来你想和我继续聊策玉。”谢玉珠说道。
“不如我们来交换吧。我们先来说说你,你为何叛出逍遥门又入朝为官?你说得我开心了,我就跟你聊策玉。”
卫渊眸光渐深,他眼里映着灯火,剑眉星目,一身黑袍,慵懒中偶而透露出一点威压感,让人琢磨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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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玉珠并不畏惧,她哼了一声道:“怎么,只许你说我不喜欢听的,不许我说你不喜欢讲的?”
“倒也没什么不喜欢讲的。”
卫渊倏忽又笑起来,方才那透露出的威压被收敛得不留痕迹。
“只是突然想起来,卫某会叛出逍遥门,说来还是拜您所赐呢,策玉师君。”
这一声“策玉师君”被卫渊咬得有些重,仿佛是透过谢玉珠,在讽刺另一个人。
卫渊虽然日日喊叶悯微师姐,却并非叶悯微嫡亲的师弟。他的师父不是老门主,而是老门主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同门师兄。
他师父曾经惹下祸事,早早被逐出师门,在民间四处游荡。当年沧州瘟疫爆发,他师父去往沧州捉拿疫魔,本也是想要以此戴罪立功,回归师门。
然而他师父到达沧州时,疫魔突然间销声匿迹,他师父做出的寻魔符咒似被人所阻,也失去方向。
也是在那时师父与他相遇,成为了他的师父。
后来又兜兜转转数年,师父终于被逍遥门接纳,带着他回到了师门,不久便离世。
“师父原本在门内就遭受排挤,待他去后门人对我的欺凌便更甚。我那时满怀新仇旧恨又心浮气躁,很快便修行出错,濒临走火入魔的境地。”
同门仿佛看笑话般看着他走入绝境,断言他出身低微且心术不正,本就没有灵根。如此便为他们的轻视与欺凌贯上“先见之明”的美誉。
恰逢袭明塔上的那位天才叶悯微想研究灵脉运转,他便死马当活马医,被送进塔内交给叶悯微处置。
那高塔之上俯瞰众生的天才,却是逍遥门内第一个肯平视他之人。
这位师姐轻描淡写地对他说,根源只是他在运转灵脉时没注意,错转了几路罢了。
所谓心术不正、没有灵根全是谬言。
修行原本就不需要“灵根”这东西,玄门三经上错漏繁多,为修行增添无数阻碍。修士稍有行差踏错便覆水难收,以至于生出“灵根”的说法。
叶悯微顺势替他重理灵脉,留下法印统管灵力运转。自此他的灵脉便畅通无阻,修为突飞猛进,在同龄人中一骑绝尘。
“所有关于师姐的传闻,都说她聪明绝顶、恃才傲物,可见世人皆喜欢以己度人。聪慧以至于师姐的地步,便觉得万事大多简单,一目了然,人人见之便该懂得。她并不知有哪里值得骄傲。”
所以叶悯微看不明白这人世,便如人看不懂蚂蚁。
这位天真的师姐永不明白在大论道上,为什么这些仙门修士都听不懂她所说之事,为什么所有人都勃然变色。
她因为晕眩而呕泪难言,却也认真一一解答他们的提问。她越说人们却越发愤怒,被万人诘责攻击,直至被逐出大论道道场。
“师姐第一次走下高塔,才发现她在这世上并无同类。”
“其中最可恨的正是你啊,策玉师君。”
卫渊撑着下巴,在飘扬的纱幔间轻笑一声。
“你长寿五百年,学识渊博精通古术法,在仙门中无人可及。其实师姐在大论道上说起她的发现时,我看你的神情,觉得唯有你是听明白了的。”
“可也正是唯一懂得师姐的你,最有可能成为师姐同类的你,亲自下令将她逐出道场。”
嘲雀安静无声,谢玉珠怔怔问道:“……为什么?”
“因为岁月磋磨,改人心志。扶光宗宗主策玉师君,已经不再是五百年前,那拒绝百家招徕,立志自己开宗立派,叛逆不羁的少年策玉了。”
“五百年的成就与光辉,落在策玉师君这个名字上,落在由她建立的仙门秩序上。她不容许有动摇它的东西存在。”
灯火烂漫的街市边,某间客栈高可十四层,六层某扇窗户上竹帘随风摇曳。
楼下街上人群谈笑议论,人声仿佛风过于林,水落于石,窣窣不绝。
那百年前故事的另一个主人正枕在某只手臂之上,床帘飘飞中,睁着眼睛安静地听着窗外人们的声音。
即使在六层高楼上,楼下人群的声音依然如此清晰。
叶悯微想,她曾在那九十九层的高塔上,能否听到人们的声音?应该是听不见的吧。
待她下得塔来后,究竟又听见了什么,遭遇了什么,令她不愿再踏入人世之中呢?
叶悯微转过头去看向身侧,那阖着眼睛默不作声的人。
纱影晃动间,温辞的黑发遮了半边脸,白皙的肩膀及锁骨上分布着些许牙印。那些绯红映在雪白上,仿佛雪地里零落的火星。
他的呼吸声平稳绵长。
这是她长久以来唯一能得到的,来自人间的声音。他将他所喜欢的人世带给她,她怎么会忍心遗忘他呢?
叶悯微伸出手轻轻地沿着那些痕迹抚摸,温辞的皮肤灼热,好像她摩挲之间就能擦着火焰。
她的手腕却蓦然被攥住,温辞一瞬睁开眼睛,那双锐利又美丽的凤目里,沉淀着复杂难解的情绪。
叶悯微望着这双眼睛,她唤道:“温辞,你……”
“不要问我,不要说话。”温辞低声说道。
叶悯微于是没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他,却见温辞的眼眸颤了颤。
“不要看我。”
叶悯微被推着翻转过去,被温辞从肋下抱紧,后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肌肤相贴处滚烫,心跳声如鼓。
她只能看见自己枕着的温辞的手臂,还有他那戴着“好梦”手串的,修长白皙的手。
温辞在她身后,慢慢地说道:“你知道吧,我还没有原谅你。”
叶悯微点点头。
“我也还没有相信你。”
叶悯微又点点头。
“不要问我何时能原谅,何时能相信,也不要问我你要怎么做。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做,等我想明白,自然会告诉你。”
“若在那之前我便死去,或者去往众生识海,你就把我忘记。你最好再去喜欢别人,但是不要带着关于我的记忆去喜欢别人,我讨厌被比较。”
叶悯微闻言拉住温辞的手,她说道:“我有话想说。”
“不要说你不会让我死、不会让我去众生识海、不会忘记我。”
“……”
温辞显然非常了解叶悯微,把她想说的话挨个说了一遍。
叶悯微叹息一声,难得没有打破砂锅论到底。
“温辞,我想说说苍术。”
那些她才得知的故事,连同陌生的情绪堆积在她心底,令她头一次生出倾诉的欲望。
温辞手臂松动,叶悯微便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看着他的眼眸。
“你知道我的原名吗?我原本叫做叶云川,他叫做叶麓原……”
她细细道来,从自己的回忆里、苍术的道别里、天子的叙述里拼拼凑凑,似乎又拼凑出一个鲜活的叶麓原。
温辞拍着她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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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不是个善于安慰或者温情的人,却收起一贯戏谑的口吻,认真地说道:“他一直惦念着你,有这样一个兄长,是件幸运的事。”
“那你呢?温辞,你有兄弟姐妹吗?”叶悯微问道。
温辞沉默无言,眼眸中闪过迟疑,他慢慢说道:“听说是有的,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这故事一出口便莫名地没有停下来。温辞竟然一句接着一句,跟她说起自己儿时的病,说起那关住他的高门,说起瘟疫与尸横遍野。
他再次敞开门扉,让过去的风雪无止境地吹进来。他也知道面前这个人会再次拿起笤帚不惊不惧、不紧不慢地扫除积雪、开辟道路,问他堆个雪人如何?
叶悯微总有本事将噩梦变成美梦。
不过这一次温辞并不知道,叶悯微其实早在谎崖之上听过他的梦呓,由此猜到他与疫魔的关联。
不过她拿出了从未有过的耐心与演技。在那时保持缄默,而此时装作第一次知道,听温辞把故事从头到尾讲完。
故事告一段落,叶悯微若有所思道:“所以我最初问起你的童年时,你才不想告诉我。”
“童年?”温辞重复道。
而后他笑了一声,低下头懒懒道:“什么是童年?若按你们中原人所说,那种无忧无虑,尽情玩耍的日子叫做童年。那么我的童年,是从遇见你之后才开始的。”
幸而巫族人长寿,他的童年漫长,美梦才能和噩梦平分秋色。
叶悯微伸出手,照着温辞安慰她的样子,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万象之宗总是和人群格格不入,她的复杂与简单与世人错位,时而如同人观蚁,时而又如同蚁观人。
然而她似乎终于逐渐补齐对于她复杂的部分,在此刻身姿慢慢从蚁而大,成为人的模样。
满室花香馥郁,天上城夜色渐深,人声零落平息,夜风温柔。
同样的夜风吹过天上城半空中的车辇,纱幔飞扬之间,谢玉珠抱着嘲雀笼子怔怔出神。
嘲雀今夜安静得过分,并未再否认卫渊说的任何一句话。
它并未否认卫渊嘴里所说的策玉师君,一个与谢玉珠所知截然相反的策玉师君。
从前谢玉珠觉得自己被策玉师君的光辉照得睁不开眼睛,此时仿佛终于睁开双眼,看见这光辉后的黑暗。
她生存于世五百年之后,难道就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吗?
谢玉珠失魂落魄地沉默半晌,才开口对卫渊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要找策玉合作?”
她话音落下之时,黑暗终于渐渐退却,云海尽头亮起浅蓝。一点光芒从遥远的东方蔓延而来,映照在万顷云海之上,举目一片浩瀚的金色。
云海上的日出光彩炫目,不似人间。
“这世上之事,自然是以利益为先。”
卫渊眼眸里映着朝阳,他淡淡道:“我也时常想起袭明塔上,师姐同我说起灵脉本源的模样。”
世上最可怕之物乃是未知,这庞然大物曾以碾碎一切之姿向他袭来。
而那时候,师姐站在了未知之前。
未知穿过她到达他面前时,只剩柔和与瑰丽,他才明白可怖的不是未知。可怖的是他的恐惧本身。
“未知得见天日时,恐惧便随之安息。”
“灵器之乱也是如此。若有一日所有人都能将这未知看个分明,恐惧安息之时,从中诞生一个新的人间,不也很有意思么?”
阳光日渐强烈,从云层上蔓延而来,天空金黄耀眼,照得卫渊的轮廓闪烁光芒。谢玉珠凝视着他的轮廓,突然觉得他似乎比她之前所见的,又更好看了些。
卫渊转过头来与她对视片刻,那深黑的眼眸里浮起笑意,他说道:“我不会又勾引谢小姐了吧?”
“……”
谢玉珠只觉卫渊一露出这副游刃有余的表情,瞬间就变得惹人厌起来。
却见卫渊站起身来理理衣服,好整以暇道:“卫某对于谢小姐终要变回策玉一事,其实心中也深觉可惜,愿在此之前尽力满足谢小姐的一切心愿。既然谢小姐对卫某有几分意思,卫某定当好好配合。”
谢玉珠疑惑道:“什么?你要如何配合?”
卫渊转头叫住那眼观鼻鼻观心的车夫,干脆利落道:“从今日起,谢小姐便是天上城主夫人,你们见她便如见我,她的命令便如同我的命令,听明白了吗?”
那牵丝假人抖抖脖子,终于把扭到后背的头扭了回来。他瞧瞧谢玉珠再瞧瞧卫渊,磕磕绊绊道听明白了。
谢玉珠蹭得一下站起身来,惊讶道:“卫渊!你干什么啊?你来真的吗?”
谢玉珠话音未落,只听着不远处一道声音响起,那是她熟悉的声音和冰冷的语调。
“卫渊,终于找到你了。”
谢玉珠回头一看,站在云海之上沐浴着金色朝阳,那杀气腾腾的姑娘,不是她师妹林雪庚是谁?
第107章疑虑
朝阳璀璨云气浩荡中,林雪庚瞥了一眼谢玉珠红肿的眼眸,旋即眉头紧皱,蝶鸣剑划出一道金光指向卫渊。
林雪庚眯起眼睛,一字一顿道:“你敢欺负谢玉珠?”
来揍人的不是大师父,竟然是她师妹。
见林雪庚的剑杀气腾腾,谢玉珠那句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替我揍他”便被咽回了肚子里。
卫渊却未曾变色,他迤迤然起身,从容地嘱咐车夫道:“照顾好夫人。”
林雪庚挑眉:“夫人?”
谢玉珠脸色一变,伸出手掌:“你听我解释!”
林雪庚显然没有那个耐心听她解释,挥手从袖子里飞出一道金光,捆仙术直奔谢玉珠和车辇,拽起他们一齐甩到她身后。
卫渊乘着灰烬飞离车架,林雪庚并不废话,剑光则如白虹贯日直奔卫渊而去。
这两个昨日才坐一条船来天上城,真正“同舟共济”的家伙,怎么还突然翻脸打起来了?
谢玉珠抱着车柱子,惊魂未定地瞧着被光芒包围,你来我往打得难解难分的两人,喃喃道:“这一天到晚的,又是出什么事儿了?”
那车夫抱着另一个柱子对谢玉珠道:“夫人,要不要我去喊人增援我们城主?”
“什么夫人?不是……增援什么!喊谁打谁?另一个那是我师妹!”谢玉珠怒道。
卫渊和林雪庚两人你来我往,一时间难分胜负。只见他们的身影拉出几道长长的云絮,蹿入天上城上空的云团中。那些云团忽暗忽亮,仿佛其中有雷电闪烁,一会儿就要降下瓢泼大雨似的。
谢玉珠吹烟化灰术刚入门,手上的灰烬十分孱弱根本飞不起来,只能焦急地抬头看着云团,想劝架都没处劝。
正在谢玉珠焦急万分时,一只纸鸟穿过晨光,划过谢玉珠眼前,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她身边。
有人问道:“玉珠,你在看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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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玉珠定睛一瞧,身旁出现的正是叶悯微本人。
她大师父可算是来了!
谢玉珠连忙拉住叶悯微说起如此这般,叶悯微听完便手搭凉棚远望而去。
“可是我的徒弟和我的师弟打架,我该帮谁呢?”
叶悯微的衣袖随着手臂抬起而滑下,她手臂上竟露出旖旎的殷红齿痕,仔细看她嘴角也破了口子。
谢玉珠瞪大眼睛。
“不过他们再打下去,若电闪雷鸣吵醒温辞就不好了,他好不容易才能睡个好觉。”叶悯微淡然自若道。
谢玉珠替她大师父把袖子扶上去,结结巴巴道:“睡觉?师师师父,你和二师父昨天晚上……”
旁边抱着柱子的车夫急切喊道:“夫人!!您快想想办法吧!城主大人再打下去惊动城里那些仙门修士就不好了!”
叶悯微探头看看车夫,再看向谢玉珠。
“夫人?他在喊你吗?”
谢玉珠僵住,她再次举起手掌:“你听我解释。”
这次谢玉珠仍然没来及解释完,眼见动静闹大,有修士御剑乘云而来。叶悯微当机立断奔进云团中,把她的师弟和徒弟一起打包卷走了。
这场争斗被叶悯微横插一脚所制止,她押着几个人坐下来一聊才知道——原来这天上城的构想竟出自林雪庚之手。
白云阙血案后,卫渊偷偷拿走林雪庚的手稿,多年里又花钱去鬼市让她解决关隘,以至于建成如今这奇妙非凡的天上城。
卫城主坐在桌前,转着扳指,没有半点愧色道:“这话说得多难听,林老板弃之不用之物,我捡来用用怎么能算偷呢?”
林雪庚冷笑一声:“不告而取谓之偷。”
“若我告知林老板,林老板想必不会同意把手稿给我吧。”
“那是自然,这世上你最没资格用我的东西。”
叶悯微宛如一位青天大老爷端坐在桌前,听他们说来说去,真诚道:“我不太明白你们为什么生气。你明白吗?”
她转头望向正抱着胳膊,靠墙站着的温辞。
温辞到底还是被吵醒了,此刻面色阴沉似乌云,看人的眼神不比刚刚打架的那两位好多少。
“我明白。”
温辞目光在这两位间转了一圈,举起拇指往后一指:“天上城已在这里,木已成舟。要不等晚上我给你们召个噩梦,你去梦里尽情打架,打到出气了事。”
温辞偏过脖子的时候,衣领滑动,便也露出一点青红的痕迹。
谢玉珠嘶了一声,看看她二师父的脖子,再看看她大师父的嘴角。她心说她两位师父这都是什么癖好?到底是干柴烈火还是你死我活地打了一架?
这两位师父看起来对此浑不在意,也没有想避讳谁的意思,于是尴尬的只有看见的人。
林雪庚的目光从温辞脖子上的痕迹飘过,她沉默一瞬,说道:“不必,晚上我便不打扰巫先生了。”
“至于你……”
林雪庚转头看向卫渊,冷硬道:“把我的手稿还给我,从此以后少在我眼前出现。”
卫渊颇为无辜地耸耸肩,狡黠笑道:“遵命。”
当天卫渊便爽快地把手稿还给林雪庚,并附赠一张天上城地图。他说再过些时日便是天上城建城节,请他们在城中尽情游玩。
这下子所有人都开始忙碌起来。
卫渊原本就是个大忙人,成日里神出鬼没,也不知到底在忙些什么。
而白日里叶悯微、林雪庚、谢玉珠则拿着手稿踏遍天上城的街道屋舍,观测其中灵脉的铺设和运转。
原本因为林雪庚和卫渊打的那一架,大家都没再追问谢玉珠关于“夫人”的事情。谢玉珠自己也没弄明白卫渊在搞什么名堂,心中正暗自庆幸。
没成想在城中一走,这“夫人”的称呼简直是追着她跑。
作为商贩假人们是定然不收她钱的,不仅不收还挑最好的货品塞给她。看管各项工事的假人看见她必然是笑脸相迎的,对她有求必应。
他们甚至带她们深入工事内部。一会儿看水利运转,看运输归类分配,看房屋建筑过程,看农田时序控制,殷勤地介绍这介绍那。
依此情形,她的名号显然已经在天上城所有灵匪之间传遍了。
听他们一口一个夫人,谢玉珠皮笑肉不笑,低声嘱咐道:方便可以给,但是夫人还是不要叫了。
假人没眼色地回道:是,夫人。
谢玉珠僵立原地,慢慢回头,只见叶悯微与林雪庚一齐将她看得发毛。
谢玉珠诚恳地解释道:“可能是……卫渊想要跟我搞好关系,这样我成了策玉师君之后,方便一起共事。”
叶悯微有些意外,她问道:“玉珠,你现在有成为策玉师君的想法了吗?”
谢玉珠只觉难以回答。
她们此时正身处天上城中青云山的洞窟之内,洞顶接天,磅礴云气从洞顶处汇聚而下,于一面明镜中化为流水沿着洞底向外淌去。
这里是整个天上城的水源所在地,以云气聚水成河,沿山体流淌而出。水脉滋养全城后,顺着城土边缘倾泻而下,重归云气。
云水相化,堪称奇景,若能推及九州四海,世间水利不知会有怎样的变化。
谢玉珠看了一眼那云水间的明镜,不由得长叹一声。
她伸出手来,食指和拇指间勉强撑开一点空隙,愁眉苦脸道:“有一点点想吧。”
白日里叶悯微与她们研究天上城的运转,而每到夕阳西下的时刻,叶悯微必然会放下手中的事情回去客栈,一连三日绝不拖延。
“温辞就要醒来,我该回去了。”叶悯微照例说道,她点点视石,将它从鼻梁上摘下。
“大师父,您晚上回去找二师父……你们都做什么呢?”谢玉珠好奇地问道。
“看温辞的意愿,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情,我都可以陪他。”
叶悯微转过身去与她们告别,欢快地没入人群中,步履轻快似乎很是期待。
谢玉珠瞧着她大师父的背影,仿佛看着修行多年的高僧突然坠入情网,或者万年的铁树一夜开了花。
她喃喃道:“……大师父怎么突然开窍了?”
林雪庚漫不经心道:“你问那么详细做什么?师父什么都敢说,你真的什么都敢听吗?”
“……你不知道!我大师父和我二师父都非等闲之辈,这情债简直让人操碎了心,全靠我做军师红娘,我自然不放心啊。”
“你还是先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林雪庚这句话意有所指,谢玉珠便转头看向她。
她们正站在缓缓运转的巨大水车之下,夕阳穿过飞溅的水花搭起彩虹。林雪庚收起手稿,漫不经心地说:“你被卫渊盯上了吧?”
谢玉珠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情形也不知是她先盯上了卫渊,还是卫渊盯上了她。
林雪庚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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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间拿出烟杆,往烟斗里加了些烟叶,对她说道:“我是做情报生意的,又跟卫渊打过交道,我比你更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卫渊不做徒劳无益之事,任何人对他来说都只是工具而已。”
“卫渊分明早就知道我家乡被屠灭的真相,为什么早不告诉我,晚不告诉我,恰在我做出以人炼苍晶的方法之后告诉我?”
林雪庚看向谢玉珠,目光冰冷:“卫渊早猜到我知道真相后会做什么。他利用我削弱如日中天的白云阙,打破仙门对灵器的垄断,使灵器流传于民间。”
“他还拿走我对于天上城的设计图稿,以此建立天上城。一个人心思缜密,步步为营到这种地步,难道不可怕吗?”
“我不知道卫渊是怎么跟你说的,但他可以为一个光辉的目的,做一千件恶事,榨尽所有能利用的人。他善于言辞,手段厉害,即便此刻他站在我们这边,跟他合作也要慎之又慎。”
谢玉珠目露忧虑之色。烟雾从她们之间飘起,林雪庚说道:“离他远点,不要相信他,当心自己受伤。”
谢玉珠默默思索了半晌,突然指着自己问道:“林雪庚,你是在担心我吗?”
林雪庚略一沉默,转过头去向前走:“谁让你是个蠢货。”
“说真的,你不打算叫我一声师姐吗?”谢玉珠在后面跟上林雪庚。
林雪庚头也不回道:“连师妹我都不想喊,今日师父所说的你有听懂六成吗?笨头笨脑的家伙。”
“我拜师也才一年半,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还没时间好好学习,待我认真学了……”
又一艘巨大的风舟从空中飞过,满载新到天上城的兴奋客人,再带走要归家的游人,将天上城的美名传遍天下。
风舟的影子掠过人群,这两人的人影也没入人群之中,交谈声远不可闻。
介于才被林雪庚提醒过,晚上见到卫渊的时候,谢玉珠的心情十分复杂。
在客栈的庭院里,卫渊一袭黑色常服、玉冠束发,笑意盈盈地背着手站在月亮中,仰着头看向站在台阶上的谢玉珠。
当真是玉树临风,风度翩翩。
谢玉珠迷神了一刹那,继而在心里骂了一声:呔,长得这么合我心意做什么!
“城主大人来此有何贵干?我大师父、二师父和林雪庚现下都不在客栈里,我也不知道他们在何处,你改日再来吧。”谢玉珠谨慎道。
卫渊微微一笑,说道:“谢小姐怎么确信我是来找他们的呢?”
得了,卫渊是来找她的。
醉翁之意不在酒,卫渊之意定然也不在她。
谢玉珠与卫渊对视片刻,叹出一口气来,她语重心长道:“城主大人,你之前说的那些话,我都认真考虑了。但我还想多活几日,这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变回策玉师君的,你也没必要天天来催我吧?”
“哈哈哈哈……”
卫渊闻言忍俊不禁,他摇头笑道:“我不是来催你的,我是来陪谢小姐的。”
“什么?你陪我?”
“卫某说过愿配合谢小姐,完成谢小姐的一切愿望。既然有幸得谢小姐青眼相加,谢小姐如今又来不及喜欢他人,那卫某自当奉陪。”
谢玉珠十分迷惑:“……难道你喜欢我吗?”
卫渊笑而不语。
谢玉珠狐疑道:“你不会真是想跟未来的策玉师君套近乎吧?”
卫渊仍然笑着,他并未回答,转而说道:“今夜正好我得空,谢小姐想做什么、想去哪里,卫某都可以陪谢小姐一起。”
谢玉珠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打量了卫渊一遍。
她脑中鼓角齐鸣,关于卫渊的各种故事来回打转,关于林雪庚的、关于秦嘉泽的,关于此人如何笑里藏刀杀人不见血的,在她的脑子里滚起雪球来。
然而那雪球又卷进鬼市戒壁之下的景象,他在漫天灰烬里,俯下身来对她说:“谢小姐,愿意相信我吗?”
豫钧城的新春红灯笼下,他笑意盈盈道:“你这一生烧你自己的命,何须照耀世人呢?”
谢玉珠沉默地凝视卫渊半晌,突然伸出手来指着卫渊道:“你要是认真的,那我就不客气了啊。”
卫渊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谢玉珠便大踏步走下台阶,伸手直接把卫渊的手牵住,手掌旋转间十指交扣。
“今日既然卫城主有空,那天上城的那些个机密禁地,最好是只有你能进出之处,便全陪我走一遍吧!”
谢玉珠豪气干云道,一脚踢开她脑子里那滚得热闹的雪球。
想那么多干什么?她还能存在多久都不知道,指不定从天而降个什么事儿,她就摇身一变成策玉师君了,怎么能用她如今万分宝贵的时间犹豫不决?
也不知卫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算有一口毒药,毒死了她待策玉师君杀回来也能报仇雪恨。
谢玉珠一旦下定决心,就变得步履轻快落落大方起来。
她甚至微笑对卫渊说道:“你这手很温暖,手指长而不柴,就是扳指很硌人,下次别戴了。”
卫渊先是惊讶,继而笑得意味深长。他任谢玉珠牵着他,甚至翘起拇指把扳指拿了下来,再握住她的手。
谢玉珠说想要去看天上城机密之地,卫渊也不推辞,真的带她穿过一重重秘密法阵,直抵天上城地心深处。
终于从法阵中出来时,谢玉珠抬头遮住眼睛。
只见光芒退却,她与卫渊站在一条广阔而明亮如昼的长道中,四壁皆是石头,一扇窗户也没有。
而这里正站着一个身着黑袍面目模糊之人,这人仿佛是在等待卫渊,说道:“城主,有消息说天裂……”
黑袍人听声音该是个年轻女子,她一见到谢玉珠声音就停了下来,眼神移到她与卫渊交握的手上,目光逐渐深沉。
谢玉珠敏锐地察觉到危机,心中警钟大作,她立刻对那黑袍姑娘道:“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语塞一瞬,继而愤慨道:“对,就是你想的那样!这家伙在外面勾三搭四的,他不检点!你好好管教他!”
“哈哈哈哈,谢小姐误会了,她只是我的下属。”卫渊笑道。
“你胡说!下属怎么会用这种眼神看我,她就差没揍我一顿了!”
他们争执之间,那个黑袍人果然目光不善地盯着谢玉珠,她慢慢把兜帽摘和面巾摘下,云淡风轻地吐出石破惊天之语。
“因为我是你姐。”
谢玉珠目瞪口呆,她转过头瞧着面前这熟悉无比的面容,正是扶光宗的青年才俊,谢家长女谢玉想。
她结巴道:“大……大姐?”
第108章醉酒
谢玉珠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在此地与久未谋面的长姐重逢。
她更没想到,她在扶光宗修行多年的大姐,本当与灵匪势不两立,竟成了天上城十二使之一的朱雀使。
由此谢玉珠不由得醍醐灌顶,怪不得她被困天镜阵时,她长姐会料事如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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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解缚石留给她二哥助她脱困。
谢玉珠受到的冲击过于强烈,以至于她站在那流传千年的珍宝——浮空界碑前时,仍然未能完全回过神来。
她要说来机密之地,卫渊竟领她直抵核心,来到了浮空界碑所在之处。
只见这地心之中竟然辟出一块高堂,一块巨碑在高堂中顶天入地,四四方方如同玉质,碑体半透明,镌刻着重重叠叠复杂的咒文。蓝光穿越碑身往来涌动,仿佛其中有血脉流转。
它巍巍高立,映衬着碑下之人渺小如芥子,碑底蔓延出密密麻麻的灵脉法阵,沿地面朝四壁而去,如同树根盘亘交错,没入土壤岩石之中。
这座美轮美奂,令人惊叹的天上城全仰赖于它,它是这一切神奇的源头,是这座“仙境”的心脏。
谢玉珠仰头惊奇地看着这灵力浩荡的圣器,不由得心神震撼、感叹出声。然而她刚刚感叹两句,便觉如芒在背,嗖嗖发凉。
她回头一看——她长姐果然一身黑袍抱着胳膊,站在不远处笑眯眯地看着她。
谢玉珠不由得一哆嗦。
卫渊将她的神情看得分明,这罪魁祸首竟还笑起来,揶揄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谢家六小姐,居然如此畏惧长姐?”
“……你还敢说!”
谢玉珠气不打一处来,她压低声音道:“卫渊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机密之地是谢小姐自己想游览的,而且这手,我记得也是谢小姐自己要牵的。”
卫渊伸出他那只褪去扳指,干干净净的手,悠闲地晃了晃。
谢玉珠被噎了一噎,继而瞪他道:“……我才用了几分力气?你这么个大男人,难道还没有力气挣脱吗?”
“卫某已经说过,愿满足谢小姐的一切愿望,只是牵牵手而已,我自然不能拒绝。”
“……说来说去,你这巧舌如簧的混蛋,就是存心要看我笑话!”
谢玉珠看着卫渊那副游刃有余的表情,心中蹭蹭冒火,愤而提起他的衣襟,前前后后来回摇晃。
这堂内除谢玉想外,驻守的其他黑袍人见状纷纷惊诧警觉,卫渊一只手背在身后,示意他们不必紧张。
卫渊在谢玉珠的摇晃里浑不在意地哈哈大笑,伸手从袖子里提出一只乾坤袋,悬在谢玉珠的眼前。
“这是给谢小姐的。”
谢玉珠停止摇晃,狐疑地看着这只乾坤袋:“这是什么?”
“皇上近来赏了我一批各地上贡的贡品,我从中挑挑拣拣,不知道谢小姐喜欢什么,索性就多拿了些。譬如西域的蜜果,北边的乳糕,京塘的莲藕,岭南的橘红等等。”
“……怎么都是吃的?你想做什么,要贿赂未来的策玉师君吗?”
卫渊把她的手拉过来,将那乾坤袋放进她的手中,笑道:“这是为我嘲笑谢小姐而赔罪,谢小姐不喜欢,那卫某以后便尽量不笑了。”
谢玉珠怀疑地盯着卫渊,只见卫渊偏过头去,对她身后说道:“谢小姐无心游览,后面便由你来陪这位贵客吧,朱雀。”
“……”
她长姐道:“是,城主。”
这边谢玉珠终于落在了她从小到大,最害怕的长姐手里。另一边地面之上的天上城,林雪庚和她二师父却正在天上城的灯火辉煌中,满街寻找她大师父。
温辞手里攥着个只剩下半壶的酒的酒壶,酒水晃荡声伴着铃铛叮当作响。
他咬牙切齿道:“叶悯微!你到底跑到哪里去发酒疯了!?”
谢玉珠此前说这客栈里谁也不在,不知道他们都干什么去了,乃是她正巧错过了她师妹与二师父的一场兵荒马乱。
这事儿还要从温辞傍晚醒来时说起。
这几日叶悯微总是守在他床榻边,温辞一睁眼便能看见她弯起眼眸,笑着对他说:“温辞,你醒啦,睡得好吗?”
今日温辞睁眼时床边却空空如也。
温辞第一反应是怀疑叶悯微又热情退却,整理过她的记忆,而后又觉得他大概想得太过严重。
她应该只是白日里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全情投入以至于忘却外物了。
那时温辞嗤笑一声,道:我便知道她日日来候我只是一时兴起。
然后他便不以为意地活动筋骨,下床穿衣。他出门时却正好撞上林雪庚,从她口中得知叶悯微早已回客栈等候他醒来。
温辞这才觉得事情奇怪,他问林雪庚道:“她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吗?”
林雪庚摇头,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她给你买了许多吃食,还有一壶酒。”
温辞挑眉道:“一壶酒?”
如今这壶在房内桌上发现的酒——一切的罪魁祸首正被温辞攥在手里。
这米酒清香入口清甜不觉烈,却后劲十足,没点酒量的人一口气喝半壶定是要烂醉如泥。
“你给我买酒,自己喝这么多做什么?对自己的酒量没有一点儿数!”温辞怒道。
如今的情形看来,叶悯微多半是喝下自己买的酒,从而酩酊大醉不知去向。
可此前叶悯微从没醉酒过,温辞也不知道她醉酒是个什么模样,又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心中焦急又担忧。
天上城满街灯光亮如白昼,温辞乘着梦境中召来的羽翼从天上城中掠过,穿越高楼间相连的廊桥,与空中飞翔的舟车擦肩而过。
街上车上的人们纷纷驻足看去,高声惊呼。
如今天上城鱼龙混杂,其中不乏魇师。竟还有缺心眼的魇师跟上温辞,说见他魇术了得十分佩服,想要与他切磋交流。
来人不知道这正是他们的祖师爷,话还没说话就被温辞抬手掀翻,铃铛急响之间夹杂着温辞的怒言:“滚开!”
街上人头攒动,却不见叶悯微的身影。温辞愈发急躁时,他耳边吊坠摇曳,终于传来林雪庚的声音:“巫先生,我找到师父了。”
那羽翼在空中转了个急弯,嗖然如剑飞往浮于空中的农田之中。
温辞赶到之时,只见那农田越有十亩之大,上悬一颗明珠照得地间明亮。看样子这里刚刚收获过一轮庄稼,地里只余草杆,浑土术慢慢地在地间涌动翻土,而吞鱼跟在后面抛种子。
叶悯微端正地坐在那田地里,拿着枝条在地上画来画去。她发丝被照得泛起银光,便如从前昆吾山上,披着一头银发心无旁骛地演算时那样。
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她根本不像是喝醉了。
林雪庚正站在叶悯微旁边,凝神看着她在地上画的东西。
温辞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收起魇术走到她们身边,问道:“叶悯微,酒是你喝的吗?你没醉吗?”
叶悯微却恍若未闻,只是俯身继续画着。林雪庚转过头来,指着地上的图案道:“我觉得师父是真的醉了。”
只见地上不再是排列整齐的数字符号,竟画满了圆圆的大头人。
温辞沉默片刻,问道:“她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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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吗?”
林雪庚道:“我觉得应该是。”
言罢林雪庚识趣儿地后退一步,说道:“人既然已经找到,那后面的事便交给巫先生了,雪庚暂先回去客栈,若有需要再用传音术联络。”
须臾之间这广阔的田野上便只剩下温辞与叶悯微,唯有夏日的蝉鸣聒噪,和树枝划开土壤的窸窣声。
温辞在叶悯微旁边蹲下,目光在她画的大头人和各种古怪的图案中扫视一遍,稀奇道:“叶悯微,你这又是在算什么?”
叶悯微终于开口说话,她看起来仍然不像是个喝醉的人,说话条理清晰又平稳,语气十分认真。
“我在算怎么让温辞相信我,让他原谅我。”
……真不愧是叶悯微,喝醉了便暴露本性。
温辞嗤笑一声,继而撑着下巴耐心地看她一行行地画下去,也不再追问,等着看她会算出个什么答案。
她那些奇怪的图案洋洋洒洒写了二三十行,把土地都翻了一遍,写着写着手突然顿住了,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温辞淡淡道:“算出答案了?”
“把温辞关于我的记忆消除,再从头开始。”叶悯微慢慢说道。
温辞眸色一暗。
叶悯微却突然直起身来,拿袖子把自己前面认真算的东西都擦掉,一边擦一边自言自语。
“不对,我算错了,重新算一遍。”
她擦除的动作缓慢又细致,神情严肃,好像对这个答案极不满意,要把它们全消除干净似的。那洋洋洒洒的图案于是又重新归于别无二致的土壤。
温辞问道:“怎么,你不想让他忘记你?”
“不可以,温辞不可以忘记我。”
叶悯微笃定地嘟囔道:“他要记得……我也要记得……”
“记得什么?”
“温辞、谢玉珠、苍术、林雪庚、卫渊、阿严阿喜、孙婆婆、宋椒。”叶悯微边说边画,很快便在地上画出一长串大头人。
眉毛竖起来的是温辞,泫然欲泣的是谢玉珠,裹了一只眼睛的是苍术,拿了烟杆的是林雪庚,脖子上有印子的是卫渊。不能说画得很好看,但特征分明。
温辞瞧着她画出来的大头人们,终于笑起来,他说道:“所有这些人,你都要记住吗?”
“嗯。”
“等你找回魇兽,你的脑子放不下这么多记忆怎么办?”
“我会找到方法放下的。我不可以再忘记,不能伤害他们,他们都很宝贵。”
叶悯微严肃地回答。
温辞凝视她片刻,突然挨近叶悯微亲吻她。
就像从前在昆吾山上的亲吻,会将叶悯微从演算中唤醒一样,这个吻也将她唤回神来。
叶悯微怔了怔,懵懂地抬起眼睛看向温辞,仿佛终于认出他是谁,眉开眼笑,说道:“温辞,你醒了吗?睡得好吗?我们今晚要做什么呢?”
温辞挑眉道:“今晚尽顾着找你了。”
叶悯微不甚明白,她目光迷离,偏过头道:“那我能抱你吗?”
温辞点点头,叶悯微就张开手臂挂在他的脖子上。她说道:“我今天买了许多吃的和酒……嗯?我把它们都放到哪里了?”
温辞拍拍叶悯微的后背,他道:“吃食不知道,酒大半是进你肚子里头了。”
“走吧,我们回去,你得好好睡一觉。”
温辞将叶悯微背起,她便自觉地抱紧了他的脖子,头埋在他的颈间。
从梦魇中召来的羽翼再次出现,叶悯微伏在温辞的背上从天上城上空掠过,耳边风声萧萧,眼中一切迷离不清。
“好多灯……水有滔天之势,灯垂不夜之光……水能涴浊以扬清,灯可除昏而破暗……苍术背过的诗……苍术……叶麓原……我的兄长……”
醉意进一步加深,叶悯微终于开始像个喝醉的人那样,迷迷糊糊地口齿不清了。
“铃铛……有铃铛的声音……是温辞……温辞在哪里……太阳落下去……温辞就要醒来了……”她又模模糊糊说道。
“哈哈哈哈……叶悯微,你堂堂万象之宗,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
叶悯微的呼吸声在温辞的耳畔清晰绵长。温辞想,她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她看见灯火时会想起叶麓原,听见铃铛时会想起他。
仿佛有一些人住进了她的身体里,将要与她共存一生。
连同她所看见的这个人世,这个崭新的世界一起,与她共存一生。
“我还没算出答案呢……”叶悯微嘴里嘟嘟囔囔。
“……你还记着你那算题呢?”
铃铛伴着笑声清脆作响,温辞最终压下嘴角,努力以漫不经心的语调开口。
“别算了,叶悯微。”
“你这么聪明的人,不是早已算得答案了么?”
第109章复生
天上城地面上的这场骚动终于平息,而地下却仍然热闹。
浮空界碑光芒流转之前,谢玉珠正与她长姐相对而立。她长姐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眸含笑,仿佛在等谢玉珠主动交待。
谢玉珠干干笑道:“大姐,你什么时候开始帮天上城做事了啊?”
她长姐笑而不语。
“你知道今天我会来吗?”谢玉珠又道。
谢玉想摇摇头,终于出声道:“这真是个大惊喜,我还没见过有人敢攥着城主的衣服,喊他混蛋。”
顿了顿,她又转过头去示意那高耸的浮空界碑:“此处乃是维持天上城万事万物运转的核心之地,只要稍有差池便会伤及整个天上城,唯有城主的心腹才可以进出。一年不见,你和卫城主的关系竟已经到这一步了?”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怎么就到这一步了。”谢玉珠十分诚恳。
谢玉想凝视她片刻,轻笑一声,弯下腰来摸摸她这小妹的头。
“可惜啊,我还向城主瞒你的身份瞒了近十年,到头来也是白费力气。”
谢玉珠愣了愣,继而惊诧道:“十年,大姐你当细作都十年了?不是……你早就知道我是策玉师君吗?”
“那是自然。我又不像谢玉宁是去扶光宗混日子的,我早就获许进入内室,见过策玉师君的画像。”
谢玉珠见她长姐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禁想起白日里她大师父与林雪庚的讨论。
她们说天上城内部构造十分复杂,许多地方已经超出林雪庚的设计,以至于林雪庚也看不明白。仅凭林雪庚的手稿和一些灵匪不可能建起这样一座城池。
这座天上城建造之时,一定有许多精通术法之人也参与其中。而在当今的世上,所谓精通术法之人只能是仙门修士。
当时谢玉珠还感慨,看来仙门明面上严禁灵器、诛灭灵匪,暗地里却出了不少支持灵匪的叛徒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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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什么来什么,不过几个时辰,她就直接见到了一位“叛徒”。
谢玉珠不解道:“大姐你为什么会帮助天上城呢?你天赋极佳,谢家又与扶光宗关系深厚,你由扶光宗大长老亲自授业,只要在修道一途走下去,分明前途无量啊。”
谢玉想讶然挑眉,继而笑道:“你遇到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又见了这座天上城,还不明白吗?”
顿了顿,谢玉想说道:“我所选择的是这个人间的前途,我愿在我所选择的人间里,寻找我自己的前途。”
谢玉珠怔了怔。
谢玉想指指她们头顶道:“这里还有许多如我一般,暗中支持天上城的仙门弟子。我们都是自己门内的天才翘楚,哪个不是前途无量,未来光明?如果不是为了更大的光明,我们怎会相聚于此?”
“能改天换地之物该用之于天地,不该畏之如虎。”
谢玉想的声音铿锵有力,谢玉珠怔愣地看着眼前的长姐,突然想起许多儿时的事情。
谢家长姐自小便是谢家孩子中的军师,历来最有主意。她指使他们做这做那,成功了大家一起享福,失败了便推人出去顶锅。就数谢玉宁背的黑锅最多,那家伙每次都义愤填膺骂骂咧咧,然而下次又来找谢玉想出主意。
可若是真正危险的大事,她长姐从一开头就独自去做,自己受罚,绝不跟他们说半个字。
所以谢家这些孩子从来都最怕长姐,又最信服长姐。
时至如今,她长姐仍然是谢家最有主意的那个孩子。
谢玉珠低声道:“姐,若有一日我成为策玉师君,你还是我的姐姐吗?”
谢玉想为自己小妹这伤感的问话愣住,继而笑出声来,敲了一下她的脑门。
“我知道你是策玉师君都这么些年了,可有哪一次少骂你少坑你过?若你真重回扶光宗宗主之位,我言行大约会收敛些,但在我心里,你还依然是我那无法无天的臭妹妹。”
“到时候还要请策玉师君网开一面,原谅我的冒犯了。”
谢玉珠眼眶有些泛红,又忍不住笑道:“大姐你真是心宽啊。”
“我们当细作的就是要心宽呐。”
谢玉想语气轻松道:“我看你与城主之间的情谊真假掺半。事已至此,望你拿出我们谢家儿女的气魄,好好将城主玩弄一番,可别让自己吃亏。”
“……”
谢玉珠心说,谢家儿女什么时候有这种气魄了?
她怀疑道:“我能玩弄得了卫渊吗?”
“方才你摇着他大骂混蛋的时候,就十分精彩啊!”
谢玉想笑逐颜开,她揶揄完谢玉珠,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字条递给对方:“好了,我也该回去了。帮我把这消息拿去给城主吧,估计日后,你两位师父还有城主大人便有的忙了。”
夜晚漫长,天上城客栈里的叶悯微正枕着枕头,满身酒气地醉倒在梦乡里。
她平日里不进五谷不需睡眠,自下山这一年多来唯有受伤时昏迷过几次,这竟然还是头一次安然睡去,做起梦来。
这个梦境里这一年多来的记忆翻书似的一一浮现,叶悯微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悠闲地度过一段时间了。
最初她想弄清楚自己是谁,于是深入这世上的乱局之中。她在各路势力间行走,形形色色的人与事纷至沓来,直到进入天上城后才暂得琐碎的空闲。
她最初想要找到魇兽是为了找回自己,而今日她虽然没有找回魇兽,却仿佛已经明白了自己是谁。
而由过去的她而牵系起的人来到她的身边,温辞、苍术、谢玉珠、林雪庚和卫渊,让她成为新的叶悯微。
那短暂的一年多的记忆很快便翻到尽头,再没有别的可以回忆。
梦境里却突然浮现出一个蓝衣姑娘的身影。那个姑娘一头银白长发戴着视石,站在昆吾山的木屋前。占风铎声音清朗,她神情安宁。
叶悯微仿佛看见了那五十年里隐居于昆吾山上的自己。
“你为什么要忘记温辞呢?”她轻声问道。
阳光下的女子长发随风飞扬,仿佛披着一身风雪的伶仃枝干,眼眸安静地凝视着她。
在叶悯微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却摇摇头,笃定地说道:“我没有想要忘记温辞。”
银发女子的神情认真,甚至有一丝隐约的悲伤,仿佛穿越二十年的时间和丧失的记忆,来赠她一句答案。
叶悯微心念一动。
她忽然莫名地觉得,她好像忽略了什么关键的事情。
木屋下的白发姑娘却突然消失不见,万事万物归于黑暗中,梦境仿佛突然中断。
从黑暗中逐渐浮现出一群披着莹白光晕的人,他们身后的光芒十分刺眼,以至于叶悯微看不清他们的面目。
他们似乎也一样好奇地打量着她。
“就是她啊,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有个沉稳的声音感叹道。
调子略高的声音紧接着发话:“没想到我们竟还能重归人世。若人人都能如此那还得了?我当年便跟你说,我们是把天捅了个窟窿。”
“死都死了,你怎么还这般喜欢说废话?要我说你就该在活着的时候好好辟谷少吃点,我当年为埋你不知费了多少力气。”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火气越来越旺,竟要在叶悯微的梦里吵起架来了。
叶悯微此前没做过梦,更别说这么稀奇古怪的梦,面对这群突然搅乱她梦境的人不明所以。直到第一个说话的人把其余人劝住,再次对她说话。
“你的魇兽做了些惊天动地的事情,应当很快就会有人找到你。可惜我们无法离开此处,或许要劳烦你来见我们一面。你叫……你叫叶悯微,对吧?”
叶悯微骤然睁开眼睛,那些莹白的人影与声音都消失不见,只有月光映入眼底。
身后之人揽住了她的肩膀,低声道:“酒醒了吗?天马上就要亮了。”
叶悯微迷茫了一会儿,依稀记起自己醉酒的某些片段,她拍拍温辞的胳膊,说道:“我好像做梦了。”
“听见了,你身体里的声音很吵。”
“你看见我的梦了吗?”
“好像是个美梦,没有仔细去看。”
“这梦很奇怪……”
叶悯微还没有说完,只听得传来敲门声,咚咚咚十分急促。温辞皱起眉头,翻身下床。
他一开门,便见卫渊、谢玉珠和林雪庚都站在门外,声势一时非常浩大。
此时已经是东方渐白,也不知该说这时间是睡得太晚还是起得太早,大家竟然齐聚于此,仿佛有什么大事发生。
温辞慵懒的神情不由得严肃起来。
卫渊微问道:“巫先生,方便进去说话吗?”
温辞看了一眼从床上坐起来的叶悯微,道:“她醉酒才刚刚醒来,恐怕神志不是很清楚。”
“此事师姐大概知道不多,倒是巫先生可能有所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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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渊说道。
这一行三人接连进入房间内,谢玉珠刚坐下就急着问道:“大师父,二师父,你们听说过天裂吗?”
叶悯微迷惑地摇摇头,她对于各处地名十分陌生,更不知道天裂是何物。
而踏遍九州山河的温辞显然知道。他在桌边坐下,答道:“天裂乃是西州群山内的一处裂谷,深可千丈,狭只一线。此处地势险恶,寻常人难以进入,却又是一座群墓,埋葬着最初创造术法的七位高人,因此被奉为仙家圣地。”
最初的修道只是修心养性,千年以前七名灵心慧性、志同道合的修士却开创了灵脉术法。他们著出玄门三经,创立仙门,使术法流传于世。
这七位先贤关系亲厚,死后约定同葬一处,便共眠于天裂深处。
卫渊敲敲桌面,他目光转向叶悯微:“我的线人传来消息,师姐的魇兽终于又显露踪迹,它刚刚从天裂中逃出朝东南方向而去。而它离开后,天裂便被某种古怪的术法所笼罩,以至于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天裂里千年前死去的那七位先贤,竟在天裂之中复活了。”
第110章商讨
千年前的人死而复生,这实在是有悖天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怪事。怕是那几位先贤揭开棺材板的时候,都要道一句岂有此理。
而天裂外的仙门弟子们更是瞠目结舌不可置信。虽能听见天裂下先贤们传来的声响,下去天裂探寻究竟之人却都消失不见,不得而返。
谢玉珠疑惑道:“可从没听说过有术法能让人死而复生,雪庚也不曾见过。大师父、二师父,你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那并非死而复生。”
温辞他神色凝重,杯盖又在手中旋转起来,他道:“那应该是时轮,是叶悯微所造的窃时术。”
这是温辞所认为叶悯微所造的灵器中,最为危险的一件。
温辞下山后曾为叶悯微寻来一块陨铁,叶悯微花费十年以它创造了一种全新的术法,取名“窃时术”,而灵器名为时轮。
可移山倒海,改天换地的灵器数不胜数,但时轮和它们全不相同,却又可怕数倍。它所能插手的是这世上几乎无人可撼动之物——时间。
“它能够吸收某样物品上的时间,让此物独自时光倒流,回到从前的状态。”
温辞抬手指向桌上的烛台,说道:“譬如这蜡烛,窃时术可让这快耗尽的蜡烛倒回新烛之时。你便可拿着它再点燃一次,借得本不应该再存在的光芒。”
“时轮是窃取时间之物,它大概是吸收了墓葬中那些尸骨上的时间,将它们变回了活人。一旦时轮内苍晶耗尽停止运转,复生之人又将重归白骨。”
这灵器太过诡谲,温辞一早劝叶悯微销毁,没想到她竟一直保存着,而后还被魇兽卷走。
若魇兽早些抛出时轮,恐怕这天下早就大乱不可收拾了。
叶悯微听完温辞的解说,她这一生对天理伦常毫无敬畏之心的人,十分自然地感叹道:“我竟还创造了这样的术法,真有趣啊。”
卫渊、谢玉珠和林雪庚不约而同地看向叶悯微。
叶悯微沉默片刻,认真道:“不过没有征得他们的同意便擅自将他们复活,确实不应该。怪不得他们要来我的梦里吵架。”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卫渊问道:“他们去师姐你的梦里吵架?”
叶悯微点点头,说道:“我似乎在梦里见到了你们所说的那几位高人,他们说想请我去见他们一面。”
原本有人死而复生便够令人惊讶的了,没想到他们竟提前寻到了叶悯微的梦中,这些高人果然深不可测。
温辞说此前下去天裂的仙门修士都未再回来,大概是行动中无意间受到时轮作用,被吸去了时间。
时轮已经将千年前死去之人复活,这些修士哪里有这么长的寿数,被大量回溯时间便立刻化为乌有。
只要时轮停下来,他们自然会恢复原样。
他们将此事讨论完,卫渊便问叶悯微:“师姐,你要去天裂吗?”
叶悯微点点头,她道:“既然是我魇兽引发的问题,我应当要去解决它。”
卫渊手指在桌上敲打一轮,露出笑容。
“不着急,仙门折了那么多弟子在天裂里,那些开山立派的祖师爷们又指名想要见师姐,恐怕他们很快就会放低姿态来找师姐帮忙。这正是我们待价而沽的时候,师姐你暂不要答应,待我好好与他们说道说道,看他们愿付出什么代价。”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太清坛会便有人前来联络。卫渊揽过了这谈判之责,这终日忙碌之人便又添了一桩大事。
即便如此卫渊还是每天抽出时间来见谢玉珠,不过几日,便带她几乎游遍了天上城的每一个角落。
这堂堂卫太师、天上城主,也不知怎么的竟对谢玉珠言听计从,绝无半点忤逆,甚至于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分外贴心。
而谢玉珠仿佛来了斗志,来者不拒不说,还每日都要拐着弯探一探卫渊的底线在哪里。
以至于这整座天上城里的牵丝假人,对叶悯微一行人的态度从殷勤渐渐变得谄媚。仿佛马上这谢玉珠就要超过卫渊,成为他们第二位城主似的。
温辞与叶悯微看不明白,林雪庚更觉得稀奇,不知道这两个人都给对方下了什么蛊。
温辞问叶悯微道:“卫渊说过他和玉珠这是怎么回事吗?”
“他说玉珠有些中意他,所以他想要在玉珠变成策玉之前,完成玉珠的所有心愿。”
叶悯微正经地回答,而后问道:“玉珠是怎么跟你说的呢?”
温辞道:“她说她要大吃一顿断头饭,力图将卫渊玩弄一番。”
“……”
这两个人的说辞竟还离谱地对上了。
叶悯微想不明白,于是又将目光投向了面前的图稿。温辞瞧着她摊在桌上的一叠叠纸,问道:“怎么,你与林雪庚近日来研究天上城的构造,遇到问题了吗?”
“也不算是问题。”
叶悯微的目光在哪些图画上扫视而过,说道:“只是觉得这些运转术法的设计有哪里不对劲……它们似乎从未考虑过灵力消耗的问题。或许等我和雪庚见过浮空界碑后,就能明白原因何在。”
“卫渊还没领你们去看吗?”
“如今我们之中只有玉珠见过浮空界碑,她上次想带我们去,却被驻守者拦住。”
叶悯微若有所思地敲敲那图纸,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向温辞:“对了,你可见到我的醉丸在哪里?”
“醉丸?”
“我这几日买了十坛酒,从酒里提炼出来四颗。只要吃下去一颗顷刻间就能醉倒,过两个时辰就能恢复。”叶悯微解释道。
温辞挑眉,惊诧道:“你做这种东西干什么?”
上次醉酒之时,叶悯微觉得自己似乎在梦中捕捉到十分重要之事,但还未来得及弄清便被搅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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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梦境。
她对那一丝微妙的感觉始终念念不忘,想要找法子再醉几次做几次梦,看能否弄清楚其中关键。然而还没来得及试,她便发现那醉丸不见了踪影。
温辞忽有一丝不好的预感,他问道:“你那醉丸是不是放在一个姜黄色的糖盒子里?”
叶悯微点点头。
“……你怎么能把这种东西放在寻常糖盒子里!”
温辞骤然从椅子上起身,一阵风似的离开房间往走廊而去。
叶悯微近来经常给他买各式糕点零嘴,他只道那是叶悯微买给他的寻常糖果,傍晚谢玉珠嚷着嘴淡,他便把那糖给了谢玉珠。
叶悯微和温辞风风火火地冲到谢玉珠房间一看,一屋子桌椅板凳东倒西歪,如狂风过境似的。
谢玉珠正靠在床边,果然已经酩酊大醉。然而这满屋狼藉并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只见林雪庚也抱着圆凳,迷迷糊糊地坐在地上。
看来谢玉珠还把这“糖果”慷慨地分享给了林雪庚。
只见谢玉珠坐在地上,面色酡红双眼迷离地拉着林雪庚的手,对她道:“林老板!我……我从小就是老幺……谁都叫我妹妹……我就没当过姐姐……你就不能……就不能叫我师姐吗!”
林雪庚被她拉得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她喝酒不上头,一张脸白得胜雪三分,然而眼神也散得厉害,活像是叶悯微没戴视石的样子。
“不叫!你没当过姐姐……我也没有……我凭什么叫你……你这么笨……”
“就你聪明……就你聪明!自己还活不明白啊……在鬼市躲了十几年……”
两个人口齿不清地互相揭短,你一句我一句说个没完。恰在此时谢玉珠一抬头看到僵立屋中的温辞和叶悯微,突然睁开那双迷离的眼睛,指着他们惊喜道:“爹!娘!”
然而这声呼喊似乎刺激到了林雪庚。她眼神一愣,突然泪如雨下,竟对着谢玉珠大喊道:“娘!娘啊!”
林雪庚一哭谢玉珠也跟着号啕大哭起来。这两个人刚才还推推搡搡,忽然间你喊一声爹我喊一声娘,坐在地上抱头痛哭,这酒疯撒得一时非常混乱。
温辞沉默半晌,奇道:“她们喊的这是什么辈分?”
这两个人要是醒过来还记得自己干了些什么,怕是要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眼下的烂摊子惹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们只是醉酒,但却都掌握灵器,要是跑出去撒欢也不知会闹出什么动静,只要把她们搬到床上等她们酒醒便好。
怕什么来什么,温辞刚把这话跟叶悯微说完,却见谢玉珠像是闹得热了,突然拿起一块木牌给自己扇风,刚扇两下她就倏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屋子里的醉鬼,转瞬间只剩平白被连累的林雪庚。
叶悯微与温辞沉默对视半晌,她说道:“玉珠手里那块缩地令,我最近拿来练了几次手,她应该还在天上城里。”
夜色初现,卫渊正在天上城的酒楼里依窗而坐。他低眸欣赏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与空中飞翔的车架,这实在是绝无仅有的天城夜景。
“关于天裂之事便就此论定,你可还有还有其他要求?”
对面之人缓缓发话。只见他青衣木冠,正是逍遥门的门主,此时太清坛会的主持者蒋琸。
卫渊转过目光看向蒋琸,笑道:“蒋门主肯在大论道之事上松口,卫某已经十分满意。”
“你本可以获得更多。”蒋琸端起茶杯,意有所指。
“哦?获得更多?”
卫渊打量着蒋琸,似笑非笑道:“此前太清坛会还想将世间灵匪与卫某赶尽杀绝,态度坚决,不惜为此挑起战事。怎么如今竟想坐下来与卫某提交易了?看来这天上城,确实是个迷人眼的仙境。”
“天上城之所以浮空而行,必然有赖于浮空界碑,那本是逍遥门之物。你若肯将天上城交给逍遥门,那我亦可宽宥你当年偷窃浮空界碑之罪,令你回归师门。待我百年之后,这门主之位由你继承也未可知。”
“哈哈哈哈……”
卫渊竟笑出声来,他倚着栏杆道:“真是稀奇啊,您似乎完全忘记了当年在逍遥门中对于我和师姐的所做作为。如今竟然想要由师姐的创造而成之物,还愿将逍遥门主之位交给我这下贱的,不配修行的家伙?”
蒋琸目光微凝,便听卫渊懒懒道:“您不会真以为,我不知道当年欺侮我又逼走师姐的那些人背后是谁吧?身出名门天资聪颖的蒋道长,不屑于和我这样的贱民同门,又被师姐的名气压得毫无喘息之地。好不容易抓住大论道的机会,否定师姐所做的一切,逼她拿出实证。你知道你这么做,以师姐的脾气在拿出实证之前,都不会回到逍遥门。”
“于是逍遥门掌门之位,便能顺理成章地落在你手里,蒋门主。我偷了浮空界碑,而你又偷了什么?”
这雅间之内的气氛忽而剑拔弩张,蒋琸面色沉沉,正欲说什么时,只听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的高呼。
“卫渊!卫渊你在哪里?”
这声音实在是熟悉至极,刚刚还笑意戏谑的卫渊不由面色一变。
房门轰然大开,与此同时窗幔飞去盖住来人的头,卫渊周身灰烬弥漫,疾速而去将那个被布裹住的人抱在怀里。
卫渊眉头紧皱,对门边一脸慌张的牵丝假人道:“你们怎么会放她进来?”
那假人小声道:“您说夫人的命令就是您的命令,夫人说要见您……我们怎么敢拦啊。”
被布蒙住头的人不停挣扎,从中竟弥漫出一股微弱的酒气。
卫渊露出诧异之色,继而收敛神情,回过头来看向正打量他怀中之人的蒋门主。
他四平八稳道:“言已至此,卫某恕不奉陪。”
蒋门主冷声道:“卫渊,你可要想好你所作所为的后果。”
卫渊转过身去,搂着怀中之人迈步出门,笑道:“现在围绕这天上城人心蠢蠢欲动。世人皆见灵器可成之事,如今我站在谁那边,谁便得势。该想好的人是谁呢?蒋门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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