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庚眼眸里映着逐渐消退的蓝光,勾起唇角道:“尽是些让人羡慕的家伙。”
她回头看向苍术,握住他的手说道:“我听说这世上事事都有定数,有人死去便有人复苏,那等我死的时候,你就该彻底醒来了。”
林雪庚摊开他的手心,说道:“我叫林雪庚,风雪的雪,长庚星的庚。这名字据说是贵人所起,寓意深远。”
不过她爹娘没记下来寓意,只转交给她那串贵人所赠的五帝钱。
她在苍术的手心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把他的手放回锦被之中,说道:“你这病鬼,等他们来接你吧,后会无期。”
林雪庚拿起旁边的蝶鸣剑,鸦青色的衣裙远去,融进廊上的黑暗之中。
而山下的千金楼内,叶悯微怔愣之时,秦嘉泽趁机暴起。他一把夺过叶悯微手里的缩地令,眨眼间便消失在一阵旋风之中,只余声音在房内回荡。
“万象之宗,你且看今日能否全身而退吧!”
叶悯微的手还举在半空,仿佛她已经忘记了该如何行动。
人声鼎沸,走廊上与楼下街道上的人都在尖叫奔逃,千金楼里一地狼藉,而叶悯微恍若独自置身于亘古寂静之中。
她沉默之间,呼吸竟越来越急促,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她那单薄的身体里,正有一场汹涌波涛摧枯拉朽而来。
叶悯微骤然解冻般转身,快速奔到窗边,撑着窗框一跃而下。手腕上蓝光强盛,灰烬围绕着她弥散而开,化为仙鹤将她托起。
斥灵场消散,戒壁失效,鬼市里已经乱做一团。
千金楼中的客人们再无心关注竞卖,纷纷夺门而出。人群从四面八方往迷津渡口而去,终于在那里看见了铺天盖地的仙门弟子与军队。
惶惶之声响彻大街小巷。
而巨大的灰鹤从慌乱奔逃的人群头上掠过,卷起旋风掀起灯笼与旌旗,惹来阵阵惊呼。
叶悯微伏在鹤背上,衣袖被狂风撑满,风撕扯着她的衣服与发带猎猎作响,手指上的铃铛声清脆错落。
斥灵场正逐渐消退,只剩下一点残存的蓝色碎片。
那碎片中划过文字——林雪庚赠叶麓原铜钱两枚。
文字转瞬即逝,叶悯微眸光闪烁,低声道重复:“叶麓原……”
她脑海里苍术的声音一闪而过,他的声音愉快又轻松。
——谁叫哥哥直呼其名的?也太没大没小了。
——要叫哥哥。
叶悯微张张嘴,这两个字假扮兄妹时她分明已经说过千百遍,却从未像这一次一样生涩而无措。
“……哥哥。”
遥远云烟阁内的苍术似有感召,他忽而睁开双目,眼睛之中印着红色的天谴戒痕,茫然失焦。
沉睡数月的苍术,终于在此刻清醒过来。
苍术仿佛恍惚了许久,眼眸缓慢地眨动几下,才抬起枯瘦无力的手指,在被子下缓慢地掐算一轮。
“果然……已经到今天了啊。”苍术的声音低哑,似乎无奈而遗憾。
他伸出惨白的手臂扶着床沿,缓缓从床上坐起身来,再慢慢下地行走。
他赤足踏过深红色的毯子,脚步踉跄,行走在无声无光的无边黑暗中。手指掐动之间,他绕开桌椅板凳,举起手搭在那关闭的红木门扉上,轻轻一推。
光芒照亮苍术映刻咒文的双目,他站立不动一瞬,然后迈步跨过门槛。
包围鬼市之众已经趁机进入鬼市。
兵甲之声响彻天地,人们慌乱躲避,暂未见血光。而那飘飞的道袍则自天而来,如巨云压下,直奔云烟阁。
林雪庚正站在云烟阁的顶楼,倚着栏杆淡漠地望着朝她而来的仇敌们。
领头的正是与她有血海深仇的白云阙。
隔着一道珠帘,她身后房间内的人质温辞大声道:“你这疯子到底想干什么?”
林雪庚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她并没有回头,从腰间抽出蝶鸣剑,剑声清冽,寒光闪烁。
“梦墟主人问我是否对得起自己,如今这般是否是我想要的人生。”
林雪庚举起剑,偏过头道:“我对不起我自己。”
“我已经记不清,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了。生无意趣,不如趁早入土为安。”
仙鹤振翅嘶鸣,飞快逼近山间的云烟阁。
大街小巷的红灯笼与人流从叶悯微眼里急速掠过,她视线中的楼阁越来越近。她已经能依稀看见站在栏杆边,林雪庚的身影。
只差一步,只剩一刻。
只见仙门弟子骤至,从天而至无数夺命术法,光芒纷乱直欲取林雪庚性命。
叶悯微旋即伸出手,万象森罗闪烁间,无数湛蓝游鱼朝云烟阁上涌去。
而蝶鸣剑浮于半空,突然调转方向,寒光直对着林雪庚自己。
温辞瞪大眼睛,看着赤脚从他身边走过的熟悉之人。
林雪庚笑道:“诛杀我来为白云阙增功添绩?我只怕会恶心得死不瞑目。”
没等到叶悯微实在遗憾,她也只好自己动手。
那蝶鸣剑发出一声铮鸣,朝着林雪庚的心口飞掠而来,刺穿血肉发出轻响,两枚铜钱随之碎裂,无数殷红蝴蝶瞬间腾起,如同一场红色风暴。
在漫天红色蝴蝶背后,蓝色的游鱼横亘在云烟阁与仙门弟子之间。
它们天真烂漫地在空中游弋,挡住所有致命的术法,张开嘴把那些光芒吞入腹中,如一道笼罩云烟阁的蓝色海洋。
它们保护着蝴蝶们与林雪庚。
还有抱住林雪庚的那个人。
那个人如此瘦削而苍白,蝶鸣剑直直没入他的后心,从那里极速飞出无数红蝶,蝴蝶在吞鱼之间翩翩飞舞,仿佛被风暴卷起的红色枫叶。
叶悯微伏在鹤背上,怔怔地望着那个人的侧影,远远隔着交织的游鱼与蝴蝶,他的面容模糊不清。
这样来看,他的轮廓与她确实十分相像。
他似乎吐出血来,血出口便化为纷飞的蝴蝶,飞过他雪白的衣衫与朱红的戒印。
然后他微微转过头,朝着她的方向歉疚地一笑,张开嘴无声地说了句什么。
他似乎在说:对不起啊,妹妹。
叶悯微脑海里突然陷入寂静,所有声音与画面都清晰而缓慢得过分,来自那个突然分外陌生的,总是被白布包裹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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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亲人应该并不想念我吧。
——再相见又能如何呢?不过是相怜相笑,满面尘埃罢了。
——不过我很想念她。
——我们都是些从您过去而来,纠缠至今的讨债鬼。所幸的是,虽然讨债鬼们心意各不相同,但我们都是爱你的。
——好好记住我们吧。
——记住我,别记恨我,这样就够了。
——我不是个好哥哥。
转瞬间别的声音取代了苍术,来自林雪庚,来自温辞,是嘶声力竭的控诉。
——万象之宗过目不忘,惯于清理无用的记忆。
——你的记忆里没有哪怕一个亲人、师长或者朋友!你把他们所有人都忘了!
——你忘了我跟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温辞,苍术。
巫恩辞,叶麓原。
被她所遗忘之物突然在此夜尽数露出真容,剖肉见骨,来向她讨一个公道。
叶悯微仿佛看见她脑海里那巨大的高耸的药柜从天而降,将她珍贵之人,爱她之人尽数砸得粉碎,埋入地底。
唯余它高高矗立,如同一块无声的墓碑。
遗忘与杀人无异。
叶悯微浑身颤栗,她面对这高大沉默的药柜,生来第一次感觉到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恐惧这个曾埋葬一切的自己。
“我都……做了些什么……”叶悯微慢慢低下头去,她捂着眼睛,不可置信道。
她脑海里突然响起苍术的声音,如钟鸣回响。
——由爱而生愧,此为人心。
——您以后会明白的。
他没有告诉她,她将在他死时醒悟。
第097章雪庚
吞鱼术拦截住白云阙的袭击,几乎与此同时,沉睡数月之人竟突然出现,挡下了蝶鸣剑。
这荒唐而错乱的一刻,明明是生死关头,却又仿佛时间凝滞,万籁俱寂。
林雪庚慢慢睁大眼睛,抬起手扶住那个抱住她的人。
他抱住她的力道之大,一点儿也不像之前那个她挥挥手,便牵不住她的人。
蝶鸣剑穿透他的心脏,无坚不摧的灵剑竟然被他衣襟里两枚铜钱所阻挡,卡在那破碎的钱眼中,抵着她的心口。
并未再前进一寸。
林雪庚怔怔地看着眼前迅疾生出的数以千百计的红蝶,它们拂过她的眼睫,在湛蓝的背景中翩翩起舞,温暖而澄明,全生于她身前这个人的鲜血。
“你为什么……”
“雪庚。雪覆千山,烟销尘尽。长庚西出,星明照夜,这是你的名字。”
那个人伏在她颈间,声音沙哑却带笑。
雪覆千山,烟销尘尽。
长庚西出,星明照夜。
——那贵人说了几句你名字的由来,什么星星什么雪的,说是个好名字。
林雪庚的瞳孔紧缩,她怔愣片刻,突然开始不可自抑地颤抖,她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她颤声道:“你是谁?”
那个人抬起手扶住她的后背,轻轻地拍了拍,仿佛在安抚那个曾等待他多年,入门修行也不愿改变姓名的小姑娘。
“对不起,我来得太晚。”
林雪庚眼眸一颤,迅速变红,那死寂的心里突然生出滔天的委屈,滚滚而来淹没她的眼睛。
“雪庚,活下去吧。你今后还会名满天下,泽被苍生。”
“为什么……”
她将他从自己身上扶起,攥着他的胳膊紧紧盯着他,她说:“为什么……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林雪庚说着说着声音就带了哭腔,泪水顺着脸颊簌簌而下,她哽咽道:“你是谁……”
“世事皆有定数,有人死去,便有人复苏。”
他低声重复她的话,抬起一双无神的,印着奇异咒文伤痕的眼睛对着她,仿佛真的在端详她似的。
他问道:“你哭了吗?”
林雪庚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的手背上,积起水泽。
他偏过头去笑笑,缓缓伸出手来触碰她的脸颊,抹去她的泪水,叹息道:“对不起,我看不见你,也听不到你在说什么。”
“不要哭,对不起。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他算来算去,实在无法从他这叠满重重天谴、厄运缠身的人生里,再分出更多的时间给他的妹妹,与他曾亏欠、也曾喜欢的这个姑娘。
他与她妹妹的缘分,自十二岁分别后,就只有这短短的一年。
而他与林雪庚这一世的缘分,只有她出生时的那一面,与他死去的这一瞬。
菩萨畏因,凡人畏果,这是他所能寻到的最好的因果。
叶麓原骨子里有叶家人独具的固执与狂妄,凭着卓然天赋,认为自己能够做到想做的所有事情,拯救他所想拯救的所有人,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他要作为哥哥改写妹妹的结局,作为偷窃者归还林雪庚的性命,作为叶家最后的星官而逆转天道。
所以他亲自穿针引线,将他们织在他的命运线索里,再用他的身体,他的眼睛,他的性命一一解开。
然而他背弃主君,与天争命,因此不得善终,最终还是要抛下他的妹妹和这个等待他的姑娘。
到头来,他也并不是一个称职的星官,一个好哥哥,抑或一个好人。
“对不起……”
这个人弯着茫然的眼眸,他无奈地笑着,仿佛怕林雪庚听不清一样不停重复着抱歉,便如同梦中那个抱着她哭泣的人一般。
林雪庚攥紧他的胳膊,他轻轻向前倾倒,额头抵着她的肩膀,声音轻若叹息:“对了,我不叫苍术,我叫叶麓原。”
“很多很多年之前,我曾亏欠于你,也曾喜欢过你。时至今日,终于恩债两消了。”
“雪庚,戴罪之身,亦可前行。山水悠长,终渡迷津。”
落在她肩膀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好像他已经不能支撑自己,只能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抱歉……”
那在她手下总是热烈跳动的,不像是一个病人的脉搏,终于渐渐平息。
“为什么……”林雪庚怔愣呢喃。
他身上唯一的水渍是她的眼泪,除此之外没有一点儿血迹,只有红色的蝴蝶在他们之间飞舞,落在他单薄的肩膀上。
林雪庚突然拎起他的衣襟前后摇晃,厉声道:“你不是很想活着吗?每日在睡梦里都挣扎着要醒来吗?你求生是为了什么?为了替我去死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点来接我?什么恩什么债,什么喜欢什么亏欠,为什么说对不起我?你告诉我啊,你回答我!你说点什么啊!再说点什么……不要死……你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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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能……”
怎么能又给她留下不可解的谜题,然后消失不见?怎么能在她决定舍弃一切时,告诉她这世上也有个人记得她、珍重她,然后再次把她遗弃于世?
然而这个人已经死去,只剩下她指间一点快要消散的温热。
林雪庚咬紧牙关,突然伸手紧紧抱住他,他轻飘飘的只有一把骨头,仿佛怎么用力也抱不住似的,就像她这半生所有想要抓住的东西一样。
她总是什么都来不及问,什么都来不及知道。
什么都留不住。
林雪庚只觉得痛苦、无力又委屈,把头埋在他的脖颈间,嚎啕大哭起来。
似乎有人落在云烟阁上,走过她的身边,耳边传来低低的交谈之声。
“我没事,她没有真的想伤我。”
似乎是叶悯微与温辞。
林雪庚的思绪一片空白,仿佛周遭的一切只是一出荒唐的戏剧,她是演砸了戏在角落里痛哭的粉黛模糊的出戏人,既不是观众,也算不上伶人。
泪眼模糊的视线里,有人伸出手仿佛想要触碰她怀里,那个刚刚死去之人单薄的脊背。
那只手腕上挂着金色的手镯,旋转不止散发着莹莹蓝光。
快要碰到苍术时这只手却停住,手指颤动不止,仿佛畏惧似的收回来。
视线中那漫天的蓝色游鱼骤然消失一空,吞鱼术破灭,露出之后如泰山压顶的仙门修士们。
有人高喊:“来者何人!为何挡我白云阙报仇雪恨?”
安静片刻后,有人答道:“我是叶悯微。”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林雪庚只是低眸看着红木的地板,从栏杆中望去惊慌的人影幢幢,灯火摇曳不明。
她既无法把这出戏唱下去,又无法洗尽铅华下得台去。
死不了,活不成。
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一片蓝色的裙角,有人站在她身前,仿佛是保护的姿态。
她听见她最熟悉的声音,在那些记忆里听过无数遍,坚定不移地响起。
“林雪庚是我的徒弟,你们想杀她,先来打过我。”
林雪庚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她慢慢抬起头来,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那个身影。
“苍术!”
一道声音破空而来。
不知从何处出现的谢玉珠奔向她,捏住苍术的脉搏后,惶然无措地抬眼望向林雪庚。
那个总是天真又鲁莽的小姑娘目光一颤,不知怎么竟然流露出几分心疼来,她低声道:“你就是苍术要找的那个姑娘吗?”
谢玉珠不等她回答,便也转过身去,像叶悯微一样站在了她身前,伸出手臂大声道:“她是我师妹!”
温辞从叶悯微手里接过指环与手串,戴在手上,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们一眼,也站在了她们身边。
有人高喊道:“你又是林雪庚的什么人?”
温辞朗声道:“与万象之宗一道的仇敌挚友,除了梦墟主人还有谁?林雪庚是……”
林雪庚看着温辞抬手指向她,理直气壮道:“她是我徒弟的师妹。”
风声凛冽,灯火摇曳,他们的影子落在她的身上,将她笼罩其中。
“哈哈……徒弟?师妹?你们……为什么要……”
林雪庚眼眸颤动不止,她抿抿唇似乎觉得可笑,扯起唇角之时眼泪却先一步落下。
她抬起手捂住眼眸,泪水从指缝中渗出,喉咙里发出极力压制的、轻微的呜咽声。
恰在此时,竟有人高声鼓掌,语气愉悦道:“劳烦格外道长们兴师动众来到鬼市,如今竞卖会未能成功举办,苍晶炼制之法与斥灵场铸造之法都未走漏分毫,真是可喜可贺啊!”
那人一身蟒纹黑袍,头戴玉冠,发带织金。他从容不迫地站在云烟阁之上,正是随谢玉珠一道从迷津而来的卫渊。
仙门之中有人高喊道:“卫渊!你在军中使用灵器,还胆敢来到鬼市抢夺苍晶炼制之法!”
卫渊哈哈大笑道:“卫某从未在军中使用灵器,不过无论我怎么说,想来各位道长,尤其是主持太清坛会的蒋门主定然是不会相信。”
“至于鬼市,这鬼市中人,哪一个不是我大奕朝的子民?你们依太清坛会所定的规矩就大开杀戒,实在不合我朝律法吧!”
卫渊的声音在云烟阁上空回荡,终于有一个沉稳的声音发话,那人问道:“我听说你如今在朝中说一不二,卫太傅。”
修士们纷纷散开,为那个出言者让出道路来。他身形清瘦却高大,面容仿佛三十多岁,但却仙风道骨,不怒自威,身着青衣绣有云纹,腰佩木牌。
卫渊负手而立,笑道:“蒋门主也来了。”
那逍遥门的门主,正主持太清坛会的蒋琸低眸看着卫渊,说道:“卫太傅要与仙门宣战么?”
卫渊摇头,他暗藏机锋道:“怎么能如此遂了蒋门主的愿呢?卫某自然不愿与仙门为敌。”
蒋琸冷然道:“那便让开,令你的人马撤出鬼市。”
“我们换个交易如何?”
卫渊伸出手两边一指,道:“你与我,我们两方全部撤出鬼市,各位道长就当此行没有见过林雪庚、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让我把他们带走。”
正待那些仙门弟子变色之时,卫渊沉声道:“而我,愿用天上城来换鬼市,如何?”
他这话一出,正欲变色的仙门中人纷纷讶然,不可置信地面面相觑。
“天下灵匪半数归于天上城,太清坛会视天上城为眼中钉、肉中刺,已经围剿三次,甚至为集中精力对付天上城而放任鬼市发展。用鬼市换天上城,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卫渊指向天空,眯起眼睛道:“我愿从今日起令天上城门户大开,无论王公贵族,平民百姓,仙家灵匪皆可自由进出,绝无阻拦!”
他这些话说完,仙门中的议论声便更加响亮,唯有蒋琸依旧冷然地望着他。
卫渊勾起嘴角,微微一笑:“斥灵场与戒壁失效的法阵就快要撑不住了,须臾之内一切就将恢复。如此,各位可愿接受卫某的条件,大家一起从鬼市退却呢?”
一柱香的时间过后,鬼市上空再次升起莹莹蓝色的斥灵场,再次笼罩整个鬼市。
人们惊魂未定地看着涌入鬼市的军队与仙门修士又撤出鬼市,唯余大街小巷一地狼籍,仿佛这个夜晚发生之事,只是一场梦境而已。
云烟阁上那数以千计的修士们终于退却,卫渊转过头来看向身后诸人,他们明显松了一口气。
卫渊对谢玉珠说道:“如何?在下没有辜负谢小姐的信任吧?”
谢玉珠抿唇不语,神情复杂。
卫渊的目光再看向叶悯微与温辞,他微笑行礼,俯身道:“师姐,梦墟主人,终于见面了。”
“天上城既然门户大开,广迎天下宾客。各位可有兴趣,随卫某去天上城一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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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渊直起身来,笑意盈盈。
第098章埋葬
这大约是鬼市开市以来最有名的一夜,两场举世瞩目的竞卖接连取消,仙门与朝廷差点便要起刀兵,波云诡谲仿佛天下濒临大乱,最后一切却归于平静。
只剩下重新蓝光闪烁的高远斥灵场,以及围绕着云烟阁之上,三日未去的红色蝴蝶。
听老人们说,新逝之人若挂念亲眷,便会化为蝴蝶飞回人世相见。
亮如白昼的数十盏灯笼光辉中,云烟阁上三日不散的蝴蝶,仿佛一场漫长的告别。
这一出闹剧的罪魁祸首,那位前涞阳王秦嘉泽在沧浪山庄落入法网——在他被叶悯微召来的噩梦折磨时,叶悯微已经顺手将那缩地令改写完成。
所以秦嘉泽欣喜若狂地抢来缩地令离开鬼市,须臾之间就掉到了沧浪山庄的大堂正中,无数弟子之间。
沧浪山庄众人虽摸不着头脑,但也立刻将秦嘉泽捉拿,扭送太清坛会。
作为两边从鬼市撤出的条件,卫渊果然昭告天下开放天上城。而关于卫渊的邀请,叶悯微与温辞尚未答复,他们现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处理苍术的后事。
苍术被葬在了林雪庚原本为自己挑选的墓地之中。
在那大漠中的绿洲,林雪庚荒废已久的家乡里,有棵已逾百年树龄的胡杨树。这棵胡杨树干粗壮枝繁叶茂,一树蓬勃的碧绿,据说长寿而有灵,从前被镇子上的居民奉为长生树。
苍术躺进了林雪庚多年前为自己备下的棺材里,长眠于这棵古老的胡杨树下。
按照苍术生前玩笑般说的愿望,他们没有给他立碑。
叶悯微、温辞、谢玉珠、林雪庚与卫渊一起祭奠过苍术。林雪庚把自己宝库里最好的药材都拿出来,煎了一壶价值千金的药洒在他墓前。
大漠的风沙卷起树叶沙沙作响,树影在林雪庚的身上颤动。盛夏的沙漠里热浪滚滚,没有商队的驼铃,也无人声,仿佛整个世界都昏昏欲睡。
不知何时,这座孤零零的墓前就只剩下她和叶悯微。
“你了解他吗?”
林雪庚的声音打破寂静,她问得简短,但是她知道叶悯微明白她在问什么。
这个人只是醒来了一瞬,便再次永久地长眠,于是林雪庚这一生只看见了他的这一瞬。
他给了她名字,预言过她的命运,他为她而死,她却对他一无所知。
叶悯微站在她身侧,摇摇头回答道:“不了解。”
“他说他不叫苍术,他叫叶麓原,他姓叶。”
“嗯,他是我的……哥哥。”
“他是你的哥哥,你却不了解他吗?”
“我……还没来得及了解他。”
叶悯微的回答有些迟疑。
这答案如此怪异,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显得再合理不过。她仿佛从未真正了解过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包括她自己。
林雪庚与叶悯微之间又陷入寂静,只余树叶沙沙作响。广袤的大漠与高大的胡杨林之中,她们仿佛遗落在尘世之外,停在墓前的一黑一蓝两只鸟。
“你为什么要自尽?”这次换叶悯微先开口提问。
林雪庚平淡地反问:“你又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我是你的师父。”
以师徒这一层亲密的关系,她们的对话却这般生硬,竟比林雪庚假扮秋娘时还要生疏。
毕竟几天之前,她们还是针锋相对的绑架者与被绑者,你死我活的仇敌。此刻她们即便只是并肩而立,都显得怪异。
林雪庚轻笑一声,道:“什么师父,不过是个骗局。为了能名正言顺霸占你的灵器苍晶,为了能顺理成章地控制我罢了。”
叶悯微却说:“那是仙门的骗局,不是我们之间的。”
“我设计你绑架你,阻碍你们的计划,还伤害了梦墟主人。”
“你确实应该向我和温辞道歉。”
“你不认识我,你没喝过我奉的茶,没受过我的跪拜。”
“可你认识我,你奉过茶、磕过头也唤我师父。”
林雪庚想说那不过是她年少时的一厢情愿与偏执,最终却沉默不言。
即便她继续抛出千百个拒绝的理由,再怎么合乎情理,叶悯微也只有始终如一的答案。
像是不知后退与转圜的刀尖,细细地割进皮革与铁甲,直至挑破血肉。
那道锋芒继续深入,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听说是徒弟让师父成为了师父。那么从很久以前你第一次唤我师父的时候,我们便是师徒了。”
林雪庚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她说道:“我手上无辜枉死者无数,我不是什么好人。”
“我也不是一个好师父。”
“我说了……”
“我是你的师父。”
叶悯微不等她说完,便笃定地、斩钉截铁地说道。
林雪庚再次沉默,低下眼眸去。
她生了一副姣好的容颜,却总是身着深色的衣服,像是终日落满秋霜的焦木,仿佛曾剧烈燃烧之后只剩下死寂。
林雪庚喃喃道:“为什么非得在这个时候……”
她这半生的命运便由这些问不出缘由的因果而左右,她最讨厌被利用摆布,可是却没有一件事由得她自己选择。
成为谁的女儿,成为谁的徒弟,成为谁的弟子,如何生甚至何时死。
她所渴望之物从未如期而至,非得等到她面目可憎,力不能支时才落在她的手中。然后它们便穿过她已经腐朽的手掌,碎落在地。
叫她不知道该恨它来得太晚,还是恨自己已经朽烂。
林雪庚低声道:“师父,你能告诉我,我该为什么而活吗?”
叶悯微思索片刻,她认真答道:“我从没想过为什么而活,从前也不觉得死亡有何可怕,可是活着活着,忽然有一日发现自己竟然舍不得死了。或许你活下去,等有一天你也会活到舍不得离开的时候。”
她边说边蹲下去从怀里拿出镜水竹筒,又抛下一些草籽。
“我已经等鬼市因灵器而繁华昌盛,等攒满一万万两银子,等了十五年。”
顿了顿,林雪庚惘然道:“我还要再等一次吗?这次难道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叶悯微蹲在胡杨树荫之下,她仿佛承诺一般说道:“会啊。”
在她面前的土壤之中,水渗入地底,沙土翻涌。从中搭起晶石,继而生出细小的绿芽,缓慢生发。
“你现在有师父了。不要责怪自己,责怪我吧,把沉重的罪责都交给我,这正是师父的用途,对吧?”
叶悯微回过身来看向林雪庚时,她身后叶麓原的坟塚上已经盖起一座石塔,晶莹璀璨缠绕着藤蔓,直抵胡杨树最低的枝条。
叶悯微仰头直视着林雪庚的眼睛,她双眸灰黑,那副水晶视石上安静跃动着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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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的光芒。
“我见过你改造的灵器,你建造的斥灵场更是奇妙非凡。你很厉害,即便是从前的我,也不一定能设计出这样的工事。”
顿了顿,她说道:“你能教教我吗?”
——这里的树是我种的。
——那你能教教我吗?我也想种东西。
她们不久之前才发生过类似的对话,也是在这个地方。如今叶悯微的身后已经生发出藤蔓,这正是她从林雪庚那里学到的东西。
林雪庚眸光微动,凝视着叶悯微。
“你让我教你?”
“嗯。”
叶悯微目光坦然,她身上有些永不会死亡的东西,她这样奇异地存在着,就耀眼得足以让人向往。
两人无声对视片刻,风沙扬起席卷荒镇,钻进缝隙里引起怪异的啸鸣声。视野里昏黄一片,林雪庚的神情也变得模糊。
她沉默良久之后,终于袒露心声:“其实我不喜欢灵器、灵脉与苍晶,我所做的任何与它们有关的事情,都让我觉得痛苦。”
它们让她想起她被利用被欺骗的命运,让她满怀憎恨与怨愤,最终憎恨自己。
“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师父,我厌恶它们,但是从十岁以来我便为它们而活。”
“所以师父,我真的很羡慕你。”
她为什么终于决定赴死,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再也无法从叶悯微这里问到答案了吗?是因为她终于攒到一万万两也没有找到生之意趣吗?
还是因为她看到被每一个家人连同师父们珍重以待的谢玉珠,看到永远心怀热忱的叶悯微,突然就像阴沟里的老鼠看见了光。
她突然无法再忍受自己麻木不仁、半死不活的人生。
她比任何人都要厌恶它,就像阴沟里的老鼠照见镜子,看见自己的污糟与悲凉。她无法摆脱它,于是比任何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摧毁它。
如果不是死亡,她不知何以解脱。
这一次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真的会有不同吗?
夕阳西下,大漠一片将要燃烧起来的橙红,这座荒镇、胡杨林、坟冢与她们二人的身影都仿佛要融化在这种温暖而又荒凉的橙红之中。
不知何处的羌笛声响起,悠长悠远,仿佛是在送别旅人。
待漫天星河璀璨时,叶悯微与林雪庚回到了大漠的客栈之中。鬼市生意多不合律法,那客栈老板与老板娘见势不好早就逃之夭夭,这里已经被官兵所控制,成了卫渊的地盘。
对于去天上城之事,卫渊倒也并不着急,这几日同他们一起留在这大漠客栈里,处处关照他们。
此时卫渊一身锦袍貂裘,正站在客栈门口等候她们归来。看见叶悯微他便恭敬地行礼道:“师姐,神相大人生前曾将一物托付给我,说待他死后交给你,希望您在晴朗之夜开启。”
叶悯微愣住。
“他……有东西留给我?”她的语调紧张,以至于轻微的怪异。
卫渊拿出一个红色的骰子,交给叶悯微道:“此物是灵器,是留影术。”
叶悯微沉默片刻,看着自己伸出手去拿起那颗骰子。
然后她越过卫渊奔跑起来,所有人从她身边而过,周遭景象迅速后退,直到她看见一片浩瀚星空。
她正站在这座客栈的屋顶上。
这里还和以前一样,平坦宽阔,空无一人。
叶悯微呼吸不稳,急不可耐地将骰子抛向半空,红色的骰子在星河中划出一道轨迹,旋转着涌出金色的光芒,如无数萤火虫,渐渐汇聚成一道模糊的影像。
那影像中人仿佛在一个落叶纷纷的秋夜,周遭灯火明亮,红叶漫漫、银杏金黄,他坐在一道竹帘之后,身影细瘦,面目不清。
这个人的声音响起,仍然是无比熟悉的腔调,仍然如此轻快而鲜活。仿佛他此刻并非躺在胡杨树下的楠木棺材里,而是活在世上,正坐在她的面前。
“卫兄,我这留影是给万象之宗的,您偷看是不是太失礼了?”
听到这句话,叶悯微一时愣住了。
这人隔着帘子朝她一指,高声道:“卫兄,窥他人之私有违道义,你虽不怎么在乎道义,但是既然是我之私,你不怕沾染我的厄运吗?你的生辰八字在我手上,当心我咒你仕途不顺折损寿数。”
“别再看了,这本也不关你的事,快把骰子收起来吧。”
骰子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翻转几下停住。模糊的人影倏然消失,只留无声静默的漫天星斗。
这人的出现与消失都太过突兀,只留叶悯微茫然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也不知安静多久之后,那骰子忽而又开始旋转,从中再次生出影像来。
影像里仍然是金黄与朱红交映的秋夜,仍然是那道帘子,仍然是那个细瘦身影。
不过这次这个人伸手慢悠悠地扯着绳子升起竹帘,笑道:“等到现在了,此刻看着我的应该是万象之宗了吧。”
叶悯微看着那碧绿的竹帘一寸寸升上去,露出帘后之人布满朱红伤痕的手臂与脖颈,病态苍白的皮肤,继而慢慢露出他的颌角与缺乏血色的唇。
继而是一双明亮带笑的、完好无损的灰黑双眸。
叶悯微忽而攥紧拳头,浑身战栗。
帘后之人有一副清隽优雅的面容,眉眼仿佛与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只要看一眼就能明白,他们之间密不可分的血缘纽带。
他笑意盈盈道:“好久不见,我的妹妹。”
第099章告别
“怎么样,如今我和你的长相,还如儿时那般相似吗?”他勾起嘴角,眨眨眼睛。
叶悯微缓慢地迈步,一步一步走到那影像之前,她伸出手去却只穿过虚无。
这个人言笑晏晏,模样像她,神情却又与她截然不同,仿佛被她遗忘在别处的另一个自己。
画面里的人举起伤痕交错的手臂,指向自己的左眼道:“可惜再过五天,我便会失去这只眼睛。”
“幸而我在容貌尚且完好时拿到这件灵器,不然便无法让你看见你哥哥长大成人的面容了。”
他并不像后来那样病态枯瘦,身着蓝袍头戴玉冠,仿佛一位清贵的贵族公子,面色苍白却神采奕奕。像秋日一棵尚未落尽所有树叶的绿树,最后地蓬勃着。
顿了顿,他低眸叹息一声,道:“不知道现在你又长成了什么模样。”
他再次抬起眼睛看向叶悯微,眼里深含温柔与怅然:“云川,我的今日,是我们分别的第一百个年头。”
在那个遥远的深秋夜晚,秋风卷起落叶飘过灯笼,叶麓原坐在神相府的庭院之中,在他与他妹妹分别百年的节点。
他凝视着嗡嗡作响的骰子,仿佛透过它看向十几年后,他不知模样的妹妹。
他留下这些东西时,他还未与他的妹妹重逢。
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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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看到这些东西时,他已经不在人世。
深陷命理之人终将活于无法挽回的阴差阳错中。叶麓原无可奈何,只能掐动手指,依凭他所知的线索,将此刻的自己与十几年后他的妹妹缝于同一时空。
为了多年后只剩下苟延残喘的一把骨头、双耳已聋、瞎了一只眼睛也毁去容貌的那个自己,能让妹妹看一看他原本的模样。
灯火摇曳,双目明朗的叶麓原微微皱起眉头,露出苦恼神色。
“此刻你应该有很多想要知道的事情,只是百年如此漫长,我该怎么说才能不让你伤心,又该从何说起呢?”
从世代星官的叶家出了一对天才双生子开始?从那个妹妹算出星辰的轨迹,招致猜忌祸端,从而离开家门开始?还是从那个兄长算出自己命不久矣,王朝将倾,决定偷窃命运以续命开始?
“我生在叶家长在叶家,年轻时是个骄傲的世家公子,总觉得自己的命比别人更贵重。我自认为以我的天资,若能活下来便可在天下大乱时挽救数万万生命,以此为由窃人命运以生存。”
叶麓原以自己的故事开头,娓娓道来。
他凭借精妙的偷窃成功地活过了死期,从此落于红尘外,非生非死命运无期。
而他也成功地等到了王朝将倾之时。君王令他卜算战果,他占得大战必败,朝代即将更迭。
而君王并不死心,君王知道他天资过人、命数奇异,可行改运之事,便令他祭献五城数十万人命改天道,为王朝续气运。
“那是我第一次触碰天道,第一次开始质疑我的使命。星官需奉天而行,忠于主君,这本是星官的职责。”
叶麓原的诉说在此停顿,他言简意赅道:“不过后来那五城的百姓没有死,我也没有死,死的是那位君主。”
“或许你有听说,叶麓原是个弑君投诚的乱臣贼子。”
他思索片刻,笑道:“这话也没错。”
多年之后,大漠星空下凝视着叶麓原的叶悯微慢慢睁大眼睛。
她站在那莹莹发光的影像面前,苍术与秦嘉泽曾经向她提过的零零碎碎的过往,一一从记忆里升起,终于和叶麓原慢慢贴合一处。
成为她所陌生的,她哥哥的一生。
围绕着骰子的莹莹光亮中,叶麓原依然笑意平和。那平和之中却有着叶悯微熟悉的,和她相似的锋芒。
所谓星官,占星卜运,需奉天而行,忠于君主。然而叶麓原却与他职责背道而驰,背叛君主,逆天行事。
从此之后,本应当有百年传承的叶家不再有星官。
“乱臣贼子总是人人喊打的,我们家到最后除了早早避祸的你,和苟延残喘的我之外,再没剩下一个人。那全是因为我的缘故。”
叶麓原说到这里叹息一声,道:“对不起。”
“如若不然,如今这世上应该还有除我们之外的叶家血脉,你也还有别的亲人。不至于在我死后举目无亲。”
叶麓原说起他在改朝换代后隐姓埋名,如何起起伏伏。又说起他在被旧臣追杀时,如何遇到了上一世的林雪庚,此后如何归还运数。
他的声音柔缓,故事琐碎悠长。落叶飒飒中,有关于他的故事讲述告一段落。
停顿片刻,叶麓原举起胳膊来撑着旁边的矮几,指着叶悯微说道:“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个丫头,我自己的事情就已经够头疼了,每次卜算你的事还要加倍烦心。”
“你这丫头总是拒绝和他人相牵连,连我都要遗忘,这可如何是好?人生在世如树木生长,血缘是你的第一道根须。而后你不在这红尘中沾染他人的气息,待我去后你血缘尽断,该如何再落地生根呢?”
他越说越严肃,端起几分哥哥的架子,却又有了“苍术”那熟悉的,唠唠叨叨的神态。
“做哥哥的心里不指望你这棵树参天,却期望你能根深叶茂,与花鸟相伴、沐阳听风,屹立千年。另一方面却也担忧你此时新生枝叶根须,太过柔弱,一入红尘便被万刃加身,椎心泣血。”
叶麓原手指转得飞快,仿佛是在边掐算边思索,面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还好你虽在功业上多有坎坷,在人事姻缘这方面却从不缺少运气。从今乃至以后,你会遇见许多好人,得许多爱护,恐怕是我杞人忧天。”
他算着算着,手指却蓦然一顿。
叶悯微看见那画面中眉眼清俊的男子抬起眼眸。他望向她,唇角慢慢落下去,那几分真几分假的轻松似乎难以支撑下去。
“你现在很伤心吗?”
“别这么伤心啊,妹妹。你这样我不知该如何好好与你告别了。”
叶悯微眼眸颤动。
影像中的叶麓原沉默良久,露出歉疚而又无奈的笑容。
“对不起,原谅我有自己的命运要应对,不能作为兄长与你重逢。原谅我不能长久陪伴你。”
“别记恨我啊,妹妹。”
叶悯微于大漠夏夜站在灯火煌煌的秋夜之前,站在她兄长多年前的歉疚之前,不知该如何应答。
他甚至未有一句埋怨她的舍弃与遗忘。
叶麓原仿佛是不想让气氛太沉重,他忽而转过头去,指着叶悯微头顶的浩瀚星河,笑道:“你看,时隔百年我们终又一起观星了。”
叶悯微随着他的手指仰起头,那亘古不变的璀璨星光映入眼帘,三垣二十八宿交相辉映,如同辉煌的河流。
星光仿佛穿过那红色的骰子,穿过虚无的影像,穿过十数年交错的光阴,同样照耀着广袤人世里渺小的这一对兄妹。
“从小我们便都喜欢观星,同一片星空,你从中看到的是万物法则,我从中看到的却是万人命运。或许从那时便注定我们会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们这对双生子出生时间差不过一盏茶,均有百年之寿。然而他们最亲密的时光竟是在尚未出生之时,从落地开始,便一步步走向分离。
“然而最终天运波澜由你发现的法则而始,你的法则将由我造就的天运而广及众生,我们终究殊途同归。”
多年前的秋夜里,叶麓原坐在庭院中仰着头,眼里映着灼灼星空。
“而你的结局,在你听到我这番话时应该已经被改变。愿你以后能继续一往无前地随心而行,不必担心困于深渊。”
叶悯微低下头来看向叶麓原,在那个灯火灼灼的秋夜,金与红的落叶在她兄长身后随风飘飞。
她的兄长收回目光来,仿佛透过这颗骰子与她对视,那双灰黑的眼眸里满含笑意。
“你应该已经忘记了,你小时候最喜欢从家里一处假山上往下跳,我总会下面接住你,你从来没有一次落空受伤。”
“我会接住你的,妹妹。”
所谓云川是银河在天,麓原是原野在地。若星坠地,平野载之。
叶麓原笑意盈盈,温柔又充满怀念,他提起那个百年未曾呼唤的名字。
“叶云川。”
“嗯。”
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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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叶麓原呼唤他的妹妹时,他的妹妹因魇修失败尚在沉睡。
多年后叶悯微回答她的兄长时,她的兄长已经长眠于大漠沙土之下。
“叶云川。”
“嗯?”
叶麓原却笑得如此鲜活,他等待一瞬后,仿佛知道她会说什么。
他眉眼弯弯,以叶悯微熟悉的轻快语调说道:“错了,要叫哥哥。”
叶麓原的声音透过旋转的骰子在空旷之处回荡,风声萧萧而过。寂静许久后,叶悯微的应答声终于响起,有些生疏和无措。
“哥……哥,哥哥。”
“记得你曾有个爱你的兄长,他心中爱你,化为枯骨亦然。”
“妹妹,保重。”
所有影像终于消失一空,那颗骰子停止旋转,腾空而起,继而安静地落回叶悯微手心里。它灼灼发烫,仿佛一颗仍有余温的心脏。
叶悯微握着那颗骰子,张张嘴却又闭上,最终低声重复道:“叶麓原。”
“哥哥。”
“哥哥。”
“哥哥。”
无人再回答她的呼喊,永不再会有。所谓死亡便是在人们之间竖起高墙,她再也不会在这个人世看见她的兄长。
她分明有太多未来及做之事,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分明失去太多珍贵之物,可又不明白失去的是什么。
以至于无所不能、一往无前的叶悯微,忽然看不见前路。
她想起她在去淇州的路上听过的一个故事。
人们告诉她:据传曾有人当胸插了一柄匕首,竟浑然无觉、行动自如,如此数日。直到有人看见他,指着他胸口的匕首大惊失色。
这个人终于低头看见自己心上的匕首,当即痛呼不绝,口吐鲜血,倒地毙命。
这实在是件骇人听闻的坊间奇事。难道没有人提醒他,他便永远不会感觉到疼痛,不知道自己该死了吗?
她为什么不曾感受到疼痛?
她为什么不知道自己的一部分为她亲手所杀?
“叶悯微,你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叶悯微抬起眼睛来,温辞站在大漠的星河之前,皱着眉端详着她。
“我看你一直没有下来……你脸色很差,发生什么事情了?”
除了林雪庚没人知道苍术是叶悯微的哥哥,她谁也没有说,以一种自己也不理解的心绪,把这种混乱深藏心底。
叶悯微望着温辞的眼眸,他的眼眸里倒映着她。
此时此刻,她竟像那个传闻中麻木无觉的人一样,终于看见了自己胸口插着的刀刃。
它们不知是何时留下的,日久天长,几乎已经和她的血肉长在一起。
那刀刃深入心房,她满襟鲜红,手脚皆被斩断,身残枯朽,不知凭何走到今日。
回头望去,来路上尽是她的淋漓鲜血与断肢残臂,触目惊心。
目睹这一切的刹那,叶悯微终于感受到迟来的疼痛,它们争先恐后地向她悲泣哀嚎,在她的脑海里轰然作响,指控她的恶行。
她骤然跪倒在地,攥紧了骰子,捂着心口浑身震颤,泪水夺眶而出,五内俱焚。
温辞惊慌地说了些什么,话语听不分明,他紧紧地抱住她。熟悉而真切的体温和花香包裹着她,像是敷在伤口的药,要她长出新的血肉。
奇痒难耐,痛不可当。
叶悯微攥住温辞的衣袖。
一生几乎没有眼泪的家伙,竟然伏在温辞怀里嚎啕大哭。
第100章启程
温辞紧紧抱住叶悯微,他心跳如鼓,在她耳边急切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叶悯微,你倒是快说啊!”
叶悯微只是攥着他袖子。她浑身剧烈地震颤,仿佛是被生棘术催生的树木,突然生根散叶,每一处骨骼都与泥土石砾剧烈摩擦,鲜血淋漓。
“温辞……”
“你说啊,快告诉我!”
堤坝溃决,洪水冲破叶悯微的咽喉,化为断断续续的声音。
“温辞……苍术他是我的哥哥……”
“……什么?”
“苍术叫叶麓原……他是我的兄长……他是我的哥哥啊!”
她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回响,响彻她的整个胸膛与脑海。
她的兄长也曾有一副和她相似的面容,唤她的名字,说起他们儿时的过往,说他爱她。
温辞也曾陪伴她五十年,每年下山来,学得最好的乐舞百戏,打败最好的伶人,回去演给她看。
所谓兄长,所谓爱人,尽数被她舍弃掩埋于黄土之下。
“温辞……我都做了什么……我都做了什么啊……”
叶悯微脑海里高耸的药柜被洪水席卷,它堂皇无措,敞着每一个抽屉,只待她定罪发落。
叶悯微看着它被淹没,不知道该由谁来定罪,又是谁被发落。这曾舍弃过无数珍贵之物的人,究竟该如何整理才能重新井井有条,不至于一错再错。
人心之题,她弃笔跪地,无从解答。
“温辞……我好像把自己修剪坏了。”叶悯微颤声道。
温辞慢慢地收紧手臂把她揽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发顶。
仿佛被她埋在黄土中的故人,竟从黄土中伸出枯骨来抱紧凶手,以他切骨的疼痛包容她的痛苦。
他不熟练地、轻柔地一下下拍着她的后背,心跳如同雷声轰鸣直达叶悯微的心底,还有其中夹杂着恨意,却仍然汹涌的爱意。
“叶悯微,什么都不要想。你哭吧,哭到你痛快。”
大漠星河之下,温辞跪坐在地,把颤动嚎啕的叶悯微环在怀里,两道身影相融于一处。
风沙萧萧,也不知过去多久之后,却突然从屋顶下的梯子上出现人影。
谢玉珠满脸忧愁,她喃喃道:“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大师父居然……哭得这么厉害?”
那可是天塌下来都优哉游哉,视生死如无物的万象之宗。她从来没想过能看见她大师父的眼泪。
“确实令人意外,不过我早料到师姐会有这么一天。”
身边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吓得谢玉珠一个没踩稳,直接从梯子上翻身掉下来,有柔软细密之物托着她的四肢将她接住,那是吹烟化灰术的灰烬。
卫渊周身缠绕着灰烬,好整以暇地同她一起落在地面上。
这正是方才跟她一起听墙角的家伙。
谢玉珠被灰烬放下,踉跄两下站定,继而不忿地瞪向卫渊:“卫大人,你堂堂天上城主、朝中重臣,怎么能窥他人之私呢?”
卫渊挑挑眉,偏过头笑道:“谢小姐不也是在窥他人之私吗?”
“这不是一码事。他们是我两位师父,我是他们亲徒弟又不是外人。”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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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理直气壮道。
“若按谢小姐的说法,万象之宗也是卫某的师姐,我是她的亲师弟,我也并非外人啊。”
谢玉珠见卫渊也理直气壮,不由得想起他刚刚说的话,问道:“你刚刚说你早料到大师父会有这么一天。你料到什么?你怎么料到的?”
卫渊微微一笑,回忆道:“从前我濒临走火入魔,上袭明塔由师姐医治。师姐做事从来全神贯注,有一段时间却总是心不在焉,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间恰逢时局大乱,传来消息说叶家人尽数丧生。”
“而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师姐却又恢复如常。我试探下才得知,她竟然将所有关于家人的记忆,尽数清理干净了。”
那时云雾缭绕的九十九层袭明塔上,叶悯微一袭青衣跪坐在蒲团之上,手握书卷平静地告诉他:她之前总是想起关于家人的一些过往,思绪时常被其所扰,令她无法集中。
而现在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她不会再想起他们,没有什么能够再打扰她的研究。
她似乎不知道自己描述的那种东西,名为思念。
彼时仍然年轻,入门不久的卫渊怔愣地看着叶悯微半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这位天才师姐,终有一日会被她所热爱之事毁灭。
“师姐的聪明早早超越世人,因此她惯于独自探究,却又拙于洞察人心。一旦她踏入歧途,便只能越走越远,无人能拉她回来。”
“有时候我觉得,师姐或许才是最怕寂寞的人。因为害怕寂寞,她把所有会让她感到寂寞的东西都舍弃了。”
谢玉珠听着卫渊的话,她突然想起曾听人说四刀成台阶,被人踏于脚底,而千刀万剐才成神像,受众人供奉。
那千刀万剐的不就是她大师父。
谢玉珠心中难过,又怀疑地看向卫渊,问道:“卫大人,你究竟想利用我大师父和二师父做什么?”
卫渊笑意暧昧不明:“谢小姐总是不相信在下。”
谢玉珠心说,你怎么看都不安好心,要是真能全然相信便有鬼了。
这几日从太清坛会传来消息,说已经联合朝廷大理寺已经审问过秦嘉泽,淮北叛乱中是他从中作梗,遣人使用灵器栽赃于朝廷军队。卫渊也不知怎么,竟将这罪状脱得干干净净,摇身一变成了受害者。
但谢玉珠怎么看卫渊也不会无辜,更像是找了个替罪羊。
“秦嘉泽做的这些天怒人怨的事儿,你真的不知情吗?”
谢玉珠从她的乾坤袋中拎出嘲雀鸟笼来,质问卫渊道。
卫渊看向她手里黑不溜秋的小鸟儿,问道:“这又是什么新鲜的法宝?”
“你别管,只管回答我就好了。”
卫渊大大方方地承认:“我知道。”
谢玉珠怒目而视:“他在豫钧秘密抓人试炼苍晶的事情,你也早就知情吧!”
“水至清则无鱼。秩序未成正是至暗之时,总有人行有违天理之事,不如挑个自己眼皮子底下看得住的人,由他去做。”
“你说得轻巧,你看得住他吗?”
“那是自然。卫某在朝廷里混了数十年,秦嘉泽有什么野心,这朝中有谁曲意逢迎,暗地里想要扳倒我,他在与谁联络谋划,我都清清楚楚。唯一出乎我意料的,就是他竟然不自量力地想要师姐的脑子,为此横生枝节。”
卫渊挥挥手椅子便自动飞到他身侧,他悠然坐下,酒壶和酒杯纷纷而来自动倒满杯,落入他手中。
“我和仙门不声不响地僵持多年,谁也不愿先破坏平衡,在道义上落于下风。恰逢师姐下山,我也将天上城准备齐全,时势也该有所变化,总要推个跳梁小丑来打破局面。”
谢玉珠手里提着的嘲雀安安静静,她看看嘲雀再看看卫渊,讶然道:“你还挺诚实的。”
“欺骗是最下等的伎俩,这世上大多是肮脏的阳谋。”
卫渊举起酒杯向谢玉珠一敬,他玩笑般说:“不过谢小姐之前说喜欢卫某,卫某却看不明白,谢小姐难道不是最厌恶在下吗?方才你从梯子上落下来,我救了你,却连一声道谢都没讨得。”
“仔细想来我从未对谢小姐做过一件坏事,实在冤枉。便是林雪庚待我,也不像你这般恶劣。”
谢玉珠脸上浮现出难以言表的郁闷神情,她似有心事,避重就轻道:“我从梯子上掉下来还不是你吓的……再说我师妹她就是懒得理你罢了。”
“哈哈,师妹?你叫林雪庚师妹?”
“闻道有先后,原本我就是大师父亲自收的第一个徒弟!如今大师父虽然认了林雪庚,但怎么说她也该排在我后面。”
卫渊撑着脑袋看她,但笑不语。
谢玉珠挑眉道:“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很期待这一声师姐。”卫渊悠然道。
在大漠停留五日之后,叶悯微、温辞、谢玉珠终于决定应邀,启程去天上城。
时势如此,权力的更迭已经开始,温辞和叶悯微知道他们无法脱身,不如入局一看。
而林雪庚对于卫渊的邀请却不置一词。她与卫渊素来不睦,在鬼市中连卫渊的生意都不做,更别说是离开鬼市去往卫渊的地盘上。
林雪庚站在那间曾经用来安置苍术的房间里,向从前一样倚着床架,低眸望着已经空空如也的床铺。
叶悯微看完叶麓原留影之后,来找她转达过一些他留下的话。
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她生命里又消失的人,给她留下的第一句话便是——希望你忘记我。
他希望他的妹妹记住他,却希望林雪庚忘记他。
——他说,你们的纠葛远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在你的上次轮回。恩怨情债随着他的死亡已经全部消散,互不相欠。
——他从前喜欢过你,因为那时亏欠你而无法言表,如今还完命债终于可以坦诚。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原本就是个才华横溢的姑娘,从今以后还会有无数人爱慕于你,他只是这其中最普通的,微不足道的一个。
——他知道你重情义,在意自己与他人之间的联系。他不想让你对他念念不忘,所以希望你不要再追问。
——他是谁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给一个姑娘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以后世人会记住这个姑娘,记住他起的这个名字。
“雪覆千山,烟销尘尽。长庚西出,星明照夜。林雪庚。”
林雪庚低声说道。
人在念自己名字的时候总会觉得别扭,她也不例外。
林雪庚摊开手掌,她的手心正躺着五枚古铜钱。三枚是她从她的宝库里找回来的,两枚是她从叶麓原染血的衣襟里拿出来修复的。那两枚挡下蝶鸣剑的铜钱上依稀还能看见一道道裂纹。
她用红绳再次把这五枚铜钱穿好,系在蝶鸣剑的剑柄上,一如往昔。
“好吧,我会好好忘记。终有一日我看到它们,会想不起你的样子。”
林雪庚拿起那柄剑,推门而出。风吹起床帘,拂过那已经无人安睡的床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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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的窗户里透进大漠夏日干燥而热烈的阳光。大堂里竟放了一块冷气腾腾晶莹剔透的冰块,足有一张桌子那么大,空气凉爽宜人。
卫渊与叶悯微不知去了哪里,大堂中只有谢玉珠和温辞。他们坐在那冰块旁边,一个支使着牵丝假人端茶倒水扇扇子,一个埋头趴在桌上睡觉。
一见林雪庚下来,谢玉珠热情地招呼道:“师妹!快来凉快凉快!”
林雪庚目不斜视地从她和假人们身边走过,丢下一句:“谁要当你这个蠢货的师妹。”
谢玉珠气愤地捏紧了拳头。
而那趴在桌上补觉的温辞突然伸出手来,手中的烟杆直抵住林雪庚的肩膀,使她停下脚步。
“给你,叶悯微让我修的。”
他手里拿着一支红酸枝木包金的烟杆。这东西构造复杂,当时又坏得厉害,如今它竟看不出一点损坏的痕迹,修复之人实在是有一双巧手。
这烟杆与林雪庚的缘分中交杂着利用背叛与鲜血,并非一段善缘。
温辞却说道:“有些东西也不一定要挣脱,亦不必释怀,和它们共生也无妨。”
他头还埋在臂弯里,声音里含着慵懒睡意,仿佛深谙此道。
林雪庚沉默片刻,从他手上接过烟杆,剑上银铃轻响。
“多谢。”
“不用谢,权当是送给我徒弟师姐……”
温辞的声音一顿,似乎是不想掺和她们之间的辈分之争,摆摆手说:“辈分你们自己论吧,总之东西送你了。”
“抱歉,我之前伤过你。”
“既往不咎。”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林雪庚这句问话一出,谢玉珠颇有些惊讶与期待。而温辞终于抬起头来。他望向林雪庚,因嫌光刺眼而眯起眼眸,说道:“明日巳时。”
“我与你们同去。”
温辞端详林雪庚片刻,最终懒懒地一笑,说道:“欢迎入伙,叶悯微的新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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